结婚三年,江弋宠我入骨。
可我却无意间发现了他的日记。
上面字字句句写满对我的嫌恶。
【看到她的义肢,我兴致全无。】
【正常男人谁会娶一个残废?】
【到底该怎么逼她离婚?】
后来,我留下一份离婚协议书,远走他乡。
听说那晚,江弋不要命似的飙车,追高铁。
整个人疯了。
1
江弋回家时,我呆呆地捧着那本日记,不知所措。
玄关处传来男人清冽的声音。
「老婆?」
唤了几遍我的名字,都没得到回应。
他开始一间一间房间地找。
快走到书房时,我一下回过神,将日记塞进抽屉,迅速擦干眼泪。
门打开,江弋与我四目相对。
他看见我微红的眼眶,愣了下,下意识过来抱住我,柔软的发梢蹭过我的脸颊。
声线低哑而担忧。
「哭过?
「是腿又疼了吗?」
我没说话。
三年前的那场车祸,让我永远失去了左腿。
此后,每逢阴雨季,截肢处就像被万千虫蚁咬噬。
疼得钻心。
但现在我哭,却不是因为这个。
江弋拦腰抱起我,走进卧室,将我轻轻放在床上,拆下义肢,开始给我按摩。
力道很轻,技巧却足。
我能感受到,他应该是专门费了心思去学的。
他一边按,一边仰头叮嘱我:
Ŧŭ̀ₑ「下次再疼就给我打电话。
「我回来照顾你,不要一个人忍着。
「......」
我垂下眼,视线落在他那张如玉般精致的脸上。
开始思考,那是不是一张假面?
日记里的江弋,连提到我的名字都嫌恶满满。
现实里的江弋,却能面不改色地为我按摩……
真的好割裂。
我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看什么?」
我还沉浸在思考中,鼻尖被猝不及防地轻刮了下。
江弋嗓音卷了几分轻微的笑意。
「我脸上有字?」
我抿了抿唇,抱着一丝期待问他:
「江弋,你爱我吗?」
他愣了几秒,眼神躲闪,随口敷衍地嗯了一声。
然后迅速岔开话题:
「好好休息。
「晚饭想吃什么?我去做。」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看呐。
他甚至没等到我的回答,就逃了。
结婚三年,江弋宠我入骨,对我无微不至。
我一直以为,他是爱我的。
但现实狠狠打了我的脸。
他娶我,无关情爱。
只是出于愧疚。
因为——
我的腿,是为了救他才断的。
2
那场车祸是个意外。
三年前,江弋对舞蹈系的女神林棠一见钟情。
我和林棠是室友。
约会时,江弋叫上了我这个小青梅,让我帮忙撮合。
我强压下内心的酸涩,苦笑着答应。
谁都不知道。
我喜欢江弋,喜欢了十几年。
所以,当那辆失控的轿车撞过来时,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江弋。
带来的后果是……
我的左腿,粉碎性骨折。
医生说,受损太过严重,重建很困难,需要截肢治疗。
病房外,我妈拽着江弋的胳膊,哭得歇斯底里。
「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小霜这辈子再也不能跳舞了!!!
「你让她以后怎么办啊?!
「那是她的梦想......」
江弋的白衬衫上沾满了我的血,他直接朝我妈跪下了。
「阿姨,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一定会负责。」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说的负责,是结婚。
出院那天,江弋带我去领了证。
没有求婚仪式,也没有办婚礼。
只有两张薄薄的结婚证。
从民政局出来,林棠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走近时,她眼眶通红地看着江弋。
「江弋,我要出国了。
「我祝你和小霜......白头到老。」
江弋垂着眼,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推轮椅的手青筋迭起。
好半晌,他才低低地说:
「谢谢。
「你也要幸福。」
我沉浸在「残疾」的悲伤中,根本没意识到江弋有多不情愿。
哦,不对。
其实后来我也问过,江弋为什么突然决定娶我。
我妈握着我的手,说男人只会娶喜欢的女孩,让我别瞎想。
江姨给我盛鸡汤,说江弋追林棠是一时兴起,那场车祸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江弋对我太好,太温柔。
让我一步步沦陷得更深。
如果没有那本日记,我可能根本不会知道——
那些意乱情迷却又戛然而止的夜晚,江弋帮我洗完澡,会在日记上写下一句:
【看到她的义肢,我兴致全无。】
每逢周年纪念日,他做完丰盛的晚餐,撑着下巴温柔地看我,心里想的却是:
【正常男人谁会娶一个残废?】
......
日记结束于昨天。
他下班后,破天荒给我带了一束栀子花,掩盖住身上陌生的香水味。
写下最后一句:
【到底该怎么逼她离婚?】
因为,昨天。
林棠回国了。
3
那晚,我彻夜无眠。
第二天,江弋起床时,我仍旧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索性装睡。
身侧微微塌陷了一处。
江弋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起身离开。
今天是周末,以往公司有急事需要加班,他都会提前告知我。
但这次没有。
我装好义肢,换上一身长裙,拦了辆出租车,跟在江弋车后面。
目的地是一座大剧院。
看清荧幕上表演者的照片后,我的心狠狠沉了沉。
是林棠。
她出国进修三年,现在已经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舞蹈家,桃李满天下。
买票进入内场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台,给结束表演的林棠献花。
台下学生窃窃私语。
「是林老师的男朋友吗?眼神好宠。」
「肯定是啦,刚才他们拥抱,林老师耳朵都红了。」
「不得不说,郎才女貌,真的好般配啊。」
我站在暗处,自嘲地笑了笑。
确实,比我这个残废更般配。
谢幕后,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看见江弋和林棠站在一起。
他插着兜,垂眼看她,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
「对了,还没恭喜你演出顺利。
「以后就定居国内了?」
林棠朝他甜甜一笑,应了一声,随后突然将话题转到我身上。
「你和......小霜感情还好吧?
「听说照顾残疾的人,Ţų⁹心理和生理都会备受煎熬。」
江弋敛起笑容,脸色沉了下去。
好像只要一想起我,就是不愉快的回忆。
他抿了抿唇,语气很淡。
「嗯,习惯就好。」
我的思绪恍惚一瞬。
忽然想起,刚结婚的那段时间。
因为再也无法站上舞台,我朝江弋发过几次脾气。
完全是情绪上头。
可他却静静听着,全盘接收我的负面情绪。
末了,还蹲下身,将我搂在怀里。
叹了一口气。
「小霜,你骂吧。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无所谓。
「真的,只要你能振作起来......」
那时候,抱住我的那双手,颤抖不已。
我以为,江弋会一如既往地对我好。
却不承想,原来他早已感到厌烦。
可他对我有愧。
没法对我倾诉,只能用日记的形式,发泄情绪。
「那看完今天的演出,有让你觉得放松吗?」
林棠笑着问他。
江弋点了点头。
「至少肩上的枷锁没那么重了。
「这三年,我觉得自己好像笼中鸟,可怜又可悲。」
可怜,可悲?
原来,我于他而言,是枷锁,是囚笼。
几乎是瞬间,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
旁边有人不小心撞了我一下。
我摔倒在地,裙摆没遮住义肢,惹得她惊呼一声。
「啊……你的腿?
「你是残疾人?!」
江弋和林棠听到动静,朝我们的方向望过来。
两人眼底都划过一抹惊讶。
「小霜。」
江弋快步朝我走来,拦腰抱起我,关切地问:
「怎么一个人出门?
「有没有伤到哪里?」
林棠见状,脸色好像有点难看,默默后退了几步。
我掰开江弋的手指,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一字一句地扯下遮羞布:
「看到她的义肢,我兴致全无。
「正常男人谁会娶一个残废。
「到底该怎么逼她离婚?」
我每说一句,江弋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他的手在发抖。
直到我说出最后一句。
「我们离婚吧,江弋。」
4
其实对我来说,作出这个决定真的挺难的。
因为江弋是我的救赎。
他也曾……救过我的命。
08 年的那场大地震,我爸妈刚好在外地谈生意,家里只有年仅十二岁的我。
被掩埋在废墟下时,我哭得撕心裂肺。
黑暗、疼痛、窒息、饥饿,就像一头隐形的怪兽,张牙舞爪地将我拆吃入腹。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是不是快死了。
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不。
我还不想死。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已经没力气再哭了,只能断断续续地敲打墙壁,祈求有人听到这微弱的声音。
下一秒,福至心灵般。
我的头顶传来了回应。
「有人吗?
「下面是不是有人啊?
「你再敲一下,好不好?」
这个声音好熟悉。
是......江弋?
我的心脏瞬间收紧,绝境逢生的喜悦溢于言表。
「江弋!是我!我在这里!」
我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吼出声。
可外面却突然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
头顶忽然泄进一缕天光,我半眯着眼睛,猝不及防地看见了江弋,还有几名搜救员。
休养期间,濒死的噩梦挥之不去。
是江弋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抚:
「小霜,没事了,别怕。
「我会一直陪着你。」
被困地下的那几天,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没人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每天都在祈求神明。
求他让我被找到。
求他让我活下来。
神听见了。
所以,江弋来了。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长达十几年的暗恋拉开了帷幕。
此后,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所以,支撑我在那场车祸中义无反顾推开江弋的理由。
不仅仅是喜欢。
还有救命之恩。
我曾无数次地表达感谢,江弋却只是摸了摸鼻子,避开我的视线。
「小霜,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别再提了。
「况且,我怎么舍得让你出事?」
听到最后一句,我的心跳漏了好几拍,像所有少女被心上人撩拨后一样,羞涩不已。
江弋俯身揉了下我的脑袋,揶揄地问:
「脸红什么?」
我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他就朝我笑。
那时候的江弋可真好啊。
性子张扬又热烈,即使身边彩蝶环绕,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从不缺席我的任何一场演出,散场后还会亲自给我献花。
少年捧着一束洁白的栀子花,看向我时,眸中难掩晶亮。
「小霜。
「你跳天鹅湖的样子,好美。」
他朝我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亲爱的奥杰塔公主,今晚可以与我共进晚餐吗?」
我笑着应允。
可没过多久,林棠出现了。
我生病挂水,老师让她顶替我登台表演。
江弋并不知道临时换人,还像往常一样上台献花,却在看清林棠的脸后,陡然愣住。
等我病好出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系的林棠还蛮漂亮的嘛。
「有没有联系方式?」
我呼吸一窒。
这个人他甚至没有问我,身体恢复得好不好。
就兴致勃勃地向我打听另一个女生。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心上人有了喜欢的女孩,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真的。
那个时候的我,甚至做好了放手的准备。
可偏偏命运弄人,江弋不得已放弃林棠,娶了我。
从领证那一刻开始,热烈张扬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隐忍的丈夫。
但他从不在我面前抱怨,对我说话总是轻声细语。
以前我以为,是江弋经历车祸后,变得成熟了。
直到今天,听到他和林棠的对话。
我才恍然。
原来并不是。
他也有负能量,也有坏情绪,只是拼命压抑了。
他展示给我的,是一张完美的假面。
可假的就是假的。
这种虚伪的婚姻。
我不想要了。
5
剧院走廊,气氛压抑得可怕。
江弋整个人僵在原地,面对我的复述,有些难以置信。
「那本日记,你看过了?」
我点头的瞬间。
他好像终于有点慌了,出口的语调低哑又颤抖。
「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
我苦笑了一声。
「江弋,你该不会想说,这不是你写的吧。」
上学时,江弋仗着家底丰厚,对学习从来不上心,很多作业都是我代写的。
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字迹。
他大概也想到了这层,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朝夕相处三年的男人好陌生。
他对我,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江弋。」
我哽咽着叫他的名字。
「其实你完全可以告诉我。
「告诉我,你根本就不爱我。告诉我,你跟我结婚只是因为愧疚。告诉我,婚后的每一天,对你来说都是煎熬……」
说到最后,我几乎泣不成声。
「如果——
「如果我知道的话,难道会逼你留在我身边吗?」
声声诘问,都不抵心中痛楚的万分之一。
「小霜,别说了。」
像是习惯使然,江弋抱住了我,用指腹拭去我脸上的泪痕,满眼疼惜。
「你别哭,好不好?
「我看着心都碎了。」
骗子。
还在骗我。
我一把推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
可只要一看到他这张脸,我就会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
那些回忆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ẗůₐ,将我的心脏搅得鲜血淋漓。
我真的觉得自己好蠢。
好狼狈。
我不想待在这ẗų⁺里了。
我要离开。
可没走几步,林棠追了出来,她拦下我,开门见山地问:
「你真的要和阿弋离婚?」
我吸了吸鼻子,猛地闻到她身上残留的冷松木香。
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指甲掐进手心,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轻轻地说:
「江弋也用这个牌子的香水。」
林棠啊了一声,笑着矢口否认:
「这不是我买的啦。
「是刚才阿弋上台献花,抱我时沾上的。」
她停顿一秒,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捂住嘴巴,故作慌张地解释:
「你不要误会呀,小霜。
「我和阿弋真的没什么。
「你知道的,我是孤儿,没有亲人。
「昨天回国,阿弋好心来接我,为了感谢他,我才会送他演出票。
「而且他送花,我出于礼节肯定要抱一下。
「你不介意的,对不对?」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
其实已经心痛得快喘不过气了。
见我毫无反应,林棠视线下移,堂而皇之地打量我那条残缺的左腿。
接下来的话。
字字诛心。
「对了,小霜。
「你已经不能再跳舞了吧?
「下次你和阿弋一起来,我跳给你看,好不好?」
「……」
她邀请一个断了腿的芭蕾舞演员充当自己的观众。
多么残忍。
看见我眼底浮现的莫大痛苦,林棠满意一笑,终于离开。
我愣在那,大概愣了十几秒。
然后疯了一般冲出剧院,却狼狈地摔倒在地。
掌心、膝盖溢出了血。
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在我身边停下,车门打开。
江弋步履匆忙地奔向我。
「小霜,怎么摔倒了?
「我刚才只是去取车。
「是不是很疼,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拂开他的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江弋,别再惺惺作态了。」
他被我的尖锐刺伤,眼眶泛红,双手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转过身,紧紧攥住裙边,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翻滚着坠落。
江弋,我还你自由。
你终于可以解脱了。
6
我没有跟江弋回家。
而是沿着跨江大桥漫无目的地闲逛。
今天的黄昏好美,晚霞几乎漫过天野,可明明景致这么棒,我却无瑕欣赏。
我趴在脱了漆的护栏边,目光空洞地盯着平静的江面。
有人在拍落日,也有一家三口手牵着手,在散步。
而我呢?
我在干什么呢?
哦,我在想。
这个世界到底是谁在幸福啊?
反正不管是谁,总归不是我。
我踮起脚尖,朝下望去,跨江大桥真的好高好高,风声从我耳边呼呼刮过。
我看着看着,忽然就很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可是下一刻。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中年女人的嗓音穿透我的耳膜。
「闺女啊,妈妈好久没见你了,明天买了菜过来看你好不好?」
「......」
人在低谷时,听到家人的关怀。
为什么会瞬间泪流满面呢?
而且刚才脑子里那个疯狂的念头,好像突然就偃旗息鼓了。
我拼命忍着哭腔,轻声说:
「妈,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
「哎,好呀好呀,妈妈明天过来给你做,闺女等我哈。」
挂断电话后,我的视线在下一秒被阴影笼罩住。
年轻俊朗的男人,就这么垂眼看我。
「你刚才想自杀?」
「......」
他刚一开口,我就愣在原地。
因为这个人的声音,和江弋......好像。
于是,我傻傻地盯着他看,完全忽略了他的问话。
直到他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我才猛地回神,仔细打量他。
虽然声音很像,但长相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江弋五官锋利,给人一种攻击性很强的感觉。
但眼前的男人,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温柔。
「自杀的方式有很多种。」
男人微俯了点身,平缓又温和地注视我的眼睛。
「你可以选择割腕、跳楼、上吊、服毒都可以,这些我都来得及去救你。
「因为我是医生。
「但你不要选择投河,我……不会游泳。」
我扯了扯嘴角。
其实很想给个面子笑一下的,他却摆手拒绝了。
「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别勉强自己笑了。」
晚风夹杂着男人悠扬的尾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我心间的阴霾。
他说,他叫林知野。
是华西医院的医生。
前两年被偏激的病人砍伤右手,从此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
我拿出手机搜了下他的名字。
发现这个人的履历跟他的长相一样,堪称完美。
不仅如此,他还参与过不少志愿者活动。
林知野倚在栏杆上,转头看我。
「能告诉我,为什么想自杀吗?」
他的声音很轻。
却温柔到,我的眼泪能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闭上眼睛,像豁出去似的,一点一点提起裙摆,恰到好处地露出义肢。
这三年遭受的议论与白眼太多,我真的不知道眼前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
空气静默许久。
我忐忑地睁眼,却发现林知野不知何时蹲了下来。
他看了看我的义肢,又仰头看着我。
漆黑的眼眸里盛满细碎的光。
「赛博朋克风?
「倪霜,你真的很酷。」
「……」
也是那天,第一次有人告诉我。
十足的完善的确很美。
可缺憾,同样也是一种美。
这句话。
我记了很久很久。
……
我和林知野告别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小雨。
他绅士地脱下外套,罩在了我头顶。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
细密的雨丝沾湿他的碎发,男人刘海也散了下来,遮住缱绻的长睫毛。
见我沉默不语,他轻笑了声。
「不想回家啊?」
我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掏出手机划拉几下,点开某订房软件。
「那我带你去看星星。」
我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他下单了贼贵的两间套房,还是最顶层。
自带空中花园。
据说有望远镜,可以窥见整片星空。
至于为什么是两间……
林知野举着手机,朝我扬了扬眉。
「这么晚了。
「你一个人住酒店,不安全。
「我就住你隔壁,有事叫我。」
但大概是我的运气不好。
明明天气预报说只下两小时的雨,最后却一夜没停。
雾霭氤氲,星星被乌云遮盖,一丝光亮都透不出来。
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晨曦已经落入房间。
床边的手机里有许多未读短信,都来自同一个人。
江弋。
——【小霜,你在哪?】
——【为什么不回家?】
——【理我一下好不好,我真的很担心你。】
我扫了一眼,没有回复。
很快,它们被最新的两条短信顶了下去。
——【谁说没有星星。】
——【你不就是最亮的那颗吗。】
署名,林知野。
我的指尖颤了一下。
大约十个小时前,我跟他抱怨在花园等了那么久,连星星的影子都没见到。
今早,他就给我发了一张照片。
里面的我,荡在空中花园的秋千上,举着望远镜,望向漆黑的夜空。
风扬起我的裙摆。
露出暖色的肌肤,与泛着冷光的机械义肢。
竟意外的和谐。
从前,我并不愿意直面自己的残缺。
现在,我长按这张照片,点了保存。
手机嗡地继续震动。
林知野又发来一条语音。
他低声,且坚定地唤我的名字。
【倪霜,做自己的星。】
7
中午,我回了一趟江弋的家。
这个时间段,他应该还在公司吃饭。
正好方便我收拾行李,搬家。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
门一打开,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江弋就猛地朝我望过来。
四目相对间,我看见他的眼底迸发出惊喜。
江弋将我整个人紧紧抱在怀里。
「你昨晚去哪儿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
像一整夜没睡觉,下巴处的胡茬也冒了出来。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听起来好像真的很担心我。
可我不敢再相信了。
我挣了几下,终于挣脱他的怀抱。
这是我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审视江弋。
面对彻夜未归的妻子,他面露担忧,可压在眼底的暴戾,到底还是被我窥见一角。
于是我想了想,直白地说:
「江弋,我昨晚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他神色一僵。
温柔体贴的假面,好像快要破碎了。
「别开玩笑了。
「除了我,你身边哪有其他异性。」
说话间,我清楚地看到,江弋眼底闪过一抹轻蔑。
稍纵即逝。
速度快到我一度以为是错觉。
其实,江弋以前应该也掩饰得不太好。
面对我时产生的嫌恶情绪,会在某一个瞬间流露。
只是我的爱,为他蒙上了一层滤镜。
我以为他爱我,以为他是完美伴侣,自然而然地忽视了这些细节。
我垂下眼,径直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见我开始动真格的。
江弋忽然抬脚,踹翻了我的行李箱。
他好像终于暴露出一点本性。
双眉紧锁,半晌,嗓音也透着股不耐烦。
「别闹了。
「不就是一本日记?
「我烧掉行了吧。
「烧完,你就当从没看到过,好不好?」
不好。
可是不等我回答,江弋就冲进书房,翻出了那本日记。
他当着我的面,毫不犹豫地摁下打火机,点燃。
火舌迅速蹿过纸张。
白纸黑字,如同炸开的烟花般,化为一捧灰烬。
「没必要的,江弋。」
他牢牢攥住我的手,生怕一松开,我就会逃离这里。
低沉的嗓音也带着几分哑。
「昨晚我找不到你,快疯了。
「我怕你出事,怕你生我的气,更怕你不要我……
「林棠出国,我都没像昨晚那样失态。
「你只离开了一天,我的心快痛死了。」
他说了好多,越说眼眶越红。
「小霜,老婆......
「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我愣了好久。
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人们总是这样吗。
靠分开的痛觉来分辨爱意?
我看着他。
蓦地,笑出了眼泪。
「可是啊,可是,江弋,那本日记我倒背如流。」
烧掉了又怎样呢。
里面的内容像一把刀,那样深刻地划在我心上。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江弋几乎半跪在我面前,唇瓣颤动了两下,难掩他的无措。
「日记只是我的情绪发泄口。
「去找林棠,是我以为我还放不下她。
「可你今天提出离婚的时候,我真的慌了。
「小霜,我从没那样害怕过。
「我后悔了,我不想离婚。
「能不能原谅我这一回?」
我垂眼看他。
看他因紧张,额头沁出大颗汗珠。
沉默片刻,我轻声说:「不能。」
我不能原谅你,江弋。
不管你说得多么真情实意。
我们之间,只能到这里了。
我放弃收拾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时,江弋挡住了我的路。
「小霜。」
他的眼眶逐渐湿润,双肩有些颤抖。
「看在我尽心尽力照顾你三年的份上。
「求你,留下来——」
我推开他,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江弋握拳狠砸墙壁的声音。
「倪霜。
「一定要对我这么狠心吗?」
电梯门缓缓合上,镜子倒映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我再也忍不住。
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是我心狠吗?
江弋。
是你心不诚。
8
我孤身站在小区门口打车。
刚拨通我妈的电话,想告诉她,别过来看我了。
可熟悉的铃声却在不远处响起。
一个略显笨拙的身影,从计程车后座挪下来,手里提满了我爱吃的菜。
好不容易腾出手接电话,她还在乐呵呵地笑。
「闺女,妈妈已经进电梯了。
「你不是想吃糖醋排骨吗,我买了新鲜的猪排。」
我的思绪有些怔然。
刚结婚时,我还不习惯用义肢,走路经常会摔倒。
我妈每次来看我,都说已经进电梯了,不让我下去接她。
原来,是为了骗我安心。
想到这,我鼻尖一酸。
「狼外婆,你回头看看。」
我妈闻声转头,看到我通红的眼眶,有些微的惊讶。
「闺女,你这是......吵架了?」
我本来不想再哭了。
可我爸过世之后,我妈就是我唯一的后盾了。
于是我扑进她怀里,哭着讲这几天发生的事。
我妈安静地听完,只说了一句:
「乖,不哭,妈带你回家。」
她给我做了一桌菜,盯着我吃完,又催我回房间好好休息。
这一觉,我睡得很安稳。
直到邻居阿姨猛拍家门,把我吵醒。
「小霜,你妈说去给你讨公道,怎么现在还没回来,打麻将三缺一呀。」
她这样问我。
我心下一惊。
我妈去为我讨公道了?
搭上计程车时,我无比庆幸,以前因为担心我妈,在她的手机里安装过定位系统。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我妈泼了林棠一身咖啡。
她站直身子,不屑地骂道:
「如果我没记错,那些舞蹈比赛,只要我女儿在,你就永远拿不到第一名。
「可你现在竟敢羞辱她,让她去看你跳舞。
「你哪来的脸啊?」
林棠愣住了,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她用纸巾擦了擦脸,朝我妈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阿姨,今时不同往日。
「你女儿呀,已经是个残废啦。」
我在窗外听着。
换作以前,听到这句话,我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发疯。
可自从林知野夸我「很酷」之后,我好像已经逐渐接纳「残废」这个词。
毕竟,这就是事实。
但我妈脾气火暴,而且一向经不得被激。
她听到这话,猛地站起身,抬手想扇林棠耳光。
手腕却被攥住。
「够了。」
江弋把林棠护在身后,「不关她的事。」
他大概是收到林棠的求救短信,一路跑过来的吧。
不然额头怎么都是汗呢。
我妈被气笑了。
她扬起另一只手,快、准、狠地甩了江弋一巴掌。
「来得正好,我连你一起打。」
那一巴掌蓄足了力气。
江弋的半边脸立马红肿一片。
林棠尖叫一声,想上前跟我妈理论,却被江弋拦下。
我妈找准时机,又抽了江弋一巴掌。
「我女儿为了救你,牺牲了一条腿。
「你当初娶她的时候,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结婚三年,你不爱她大可以坦白!
「可你偏偏选了一种最伤人的方式。」
江弋垂着眼,下颚线紧绷,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妈——」
「别叫我妈!你配吗?!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不是用来给你糟践的!
「离婚!你给我净身出户。」
我妈撂下这句话,怒气冲冲地甩手走人。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
像自虐一般,看着林棠伸手抚摸江弋红肿的脸颊,问他疼不疼。
她眼中闪着晶莹泪花,脸颊透出一股很淡的粉红。
「阿弋,其实……
「我在国外的每一天都在想你。
「等你离婚,我们可以在一起试试吗?」
江弋抬眸看她,许久没有说话。
我真想替他叫好。
他终于可以和林棠再续前缘了。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江弋竟然拒绝了。
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棠,我们之间三年前就结束了。」
「那你为什么去机场接我,为什么要来看我的演出?」
江弋闭了闭眼,沉声道:
「因为你曾是我的执念。
「我承认,一开始我对小霜只有愧疚,我想尽一切办法对她好,弥补她,却没办法爱她。
「所以,我才会在日记里写下那些混账话。
「可我跟小霜在一起三年了。
「这三年,我早就在某个瞬间对她怦然心动,只是不自知。
「不然在她提出离开的那一刻,我怎么会心痛到无以复加。」
林棠闻言,像是难以置信一般,瞳孔猛地骤缩。
「可你那天明明说她是困住你的枷锁!
「难道你心甘情愿被困一辈子吗?!」
江弋皱了皱眉。
看起来像在仔细回忆那时在剧院说的话。
他神色懊恼,语气艰涩:
「那天,是我没认清自己的心。
「比起她离开我,我心甘情愿被困住。」
林棠纤瘦单薄的身影几乎支撑不住,她脸色惨白,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我知道了。
「那可不可以最后抱我一下?
「就像你抱她一样,抱抱我,好不好?」
她眼含热泪,朝对面的人投去可怜兮兮的目光。
我看了都心软,别说男人了。
果然,江弋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
林棠像断了翅的蝴蝶,扑进他怀里,闭上眼睛。
「我爱你,江弋。」
话音刚落,她慢慢仰头,吻上他的唇。
江弋一愣,却没有推开。
我站在窗外,看到这一幕,胃里翻江倒海。
恶心得想吐。
这就是你对我的爱吗?
江弋,你的爱。
怎么可以这么廉价?
我的眼眶一片湿热。
可下一秒,视线落入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覆在我眼上的手掌有一条很长的伤疤。
林知野的声线。
就这么轻轻柔柔地,落在了我耳边。
「倪霜。
「这里太脏了,我带你逃吧。」
林知野拉着我的手,带我逃离的瞬间,江弋的视线正好与我交会。
他瞳孔猛地震颤,慌乱得不成样子。
「小霜,别走——」
尾音在黄昏的风间消散。
霓虹闪烁的街道边,多出一对像末日逃亡的知己,在世俗的追赶下私奔到无人之地。
他们一个是伤了手的医生。
另一个,是断了腿的舞者。
林知野的衬衫,和我的裙摆,于风中猎猎作响。
他带我去江滩的另一边,那里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没有车水马龙的街道。
只有广袤无垠的草地。
他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看日落跌进迢迢星野。
「有人说,天刚刚黑的时候,出现在天边的第一颗星星,叫作黄昏晓。
「那是旧的结束,新的开始。」
林知野目光深邃地看向我,而我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他笑了声,对我说:
「倪霜。
「或许,我们该迎来新生了。」
9
林知野的新生,是向科室请辞,去医学院任教。
他说,虽然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还有满腹学问、临床经验,可以传授给年轻一辈。
我听完后,垂眸看着自己的义肢,轻声感慨。
与梦想失之交臂,真的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啊......
温热的手掌轻轻揉了下我的脑袋。
我抬眸,撞入那双满是星星的眼。
「可是小霜......」
这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连名带姓地叫我了。
「实现梦想的方式,并不只有一种啊。
「嗯?」
我的眼睛亮了下。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学校园,穿白大褂的医学生们陆续踏进教室。
「为别人的梦想保驾护航。
「也很酷。
「对不对?」
绚烂的朝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喷涌而出。
我心尖猛地一颤。
或许。
我也即将迎来自己的新生。
……
律师拟好离婚协议书,我签下名字并邮寄给江弋的那天。
筹备多时的芭蕾舞培训室也开业了。
它的名字,叫新生。
现场来了不少熟人。
我的老师,昔日同窗,甚至……林棠。
不同于他人的恭贺。
林棠用一种很不屑的目光打量四周,嗤笑一声。
「倪霜,你不觉得你太天真了吗?
「哪个家长敢把孩子的未来寄托在一个残废身上?
「我看你还是待在家里,别出来祸害人了。」
我想了想,也没生气,带她走进一个房间。
四面雪白的墙壁上挂满我从五岁开始学舞,到二十三岁出车祸前赢来的所有金牌。
金灿灿,沉甸甸。
我跳天鹅湖。
是永远的第一名。
林棠的脸色,好像终于有点破防了。
她大概想起了以前学生时代被我碾压的日子。
所以最后离开的背影。
才会那么仓皇。
我笑了笑。
这就承受不住了吗?
可我倪霜,绝不止步于此。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来人定定地站在我身侧。
「看来,我没说错。」
「什么?」
林知野侧过头,认认真真地看着我。
「你就是最亮的那颗星。」
他离我有些近,已经超过正常社交距离。
我明明该后退,可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唯有胸腔的那颗心剧烈跳动。
怦怦。
砰砰!
踹门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江弋站在门口,整个人憔悴了许多,手里紧紧攥着那份离婚协议。
指骨泛了白。
「倪霜,我不想签字。」
房内没有开灯,光线昏暗。
我朝他走近时,才发现江弋眼尾红得可怕。
「对财产分割有异议的话,可以找我的律师谈。」
现在面对他时,我已然很平静。
可江弋却突然开始发疯。
撕碎离婚协议,牢牢抓住我的手不放。
「不是,老婆。
「我不想离婚……」
我真的搞不懂眼前男人的脑回路。
明明,说对我兴致全无的人,是他。
明明,说后悔娶了残废的人,是他。
明明,想要逼我离婚的人,也是他。
而且他都已经和林棠拥抱、接吻了。
又为什么装出一副对我恋恋不舍的样子呢?
男人的力气真的很大,我挣了好几下,也没挣开。
当我回头,想向林知野求助时。
身后一阵风吹过。
江弋突然被人猛地踹倒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林知野。
原来,看起来温柔到骨子里的人,打起架也这么厉害吗?
「你他妈谁——」
江弋的骂声突然戛然而止。
在他看清林知野长相的那一刻,我敏锐地捕捉到他刹那间的惊慌。
难道……他们认识?
「倪霜。」
我正暗自思忖,忽地听见江弋喊我的名字。
他踉跄着站起身,手背擦过唇角,留下一抹刺目的红。
他颤抖着手,指向林知野,并质问我:
「你非要跟我离婚——」
「是因为已经知道当年地震中第一个发现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吗?!」
10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我呆住了。
第一个发现我的人,不是江弋,而是林知野?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林知野也愣住了。
直到他仔仔细细地打量江弋,神色逐渐变成了然。
「那天我拦下的人,是你?」
……
林知野说,08 年的抗震救灾,华西医院派出不少医护人员。
而彼时,他才刚成年。
不顾院长父亲的反对,执意去做了志愿者。
他实在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或许是我命不该绝。
那天,林知野刚好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休息。
轻微的敲击声逐渐引起他的注意。
然后,他发现了被困在地下、奄奄一息的我。
灾后,基站被全面破坏,通信设备沦为摆设。
他只能回程找救援队,但路上却不慎受了伤。
于是,他在附近拦下了一个少年。
……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都认错了人?」
昏暗的房间陷入无休止的沉默。
好半晌,我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沙哑得不行。
所以这些年我也一直喜欢错了人?
救我于水火的神明。
根本就不是江弋。
他骗我。
他连这个都在骗我。
我声泪俱下,颤抖着手,揪住江弋的衬衫衣领。
「为什么,为什么啊江弋?」
我曾经无数次地感激过他,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朝我解释,但他没有。
还暧昧地说:ŧü₌「我怎么舍得?」
江弋垂下眼,视线恍惚,完完全全不敢看我。
嗫嚅着唇说:「......小霜,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到底知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我长达十几年的暗恋,始于一个完美的误会。
我豁出命去保护他,到头来发现报答错了人。
我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中早已蓄满泪水。
「江弋。
「其实我一直都有话想问你。」
江弋抬起头,那双宛若一潭死水的双眸忽然间燃起星星点点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你问。」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你吗?」
「......知道。」
「那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那次地震。」
我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他都知道。
「我跟你说过的吧。
「我被困在废墟下几天几夜,浑身是伤,没有食物没有水源,每一秒怎么熬过来的,我都不敢想。
「所以当我被人发现时,我有多么庆幸我还活着,庆幸你找到了我,我是真的把你当成了救赎啊。
「可你一直在骗我。
「地震是这样,结婚也是这样。
「你说我提出离婚的那一瞬间,你心痛得要命。你说这三年的朝夕相处,你也对我产生了感情。
「可为什么林棠亲你的时候,你没有躲开呢。
「这一桩桩,一件件......
「江弋,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这样对我,一点也不心疼吗?
「我是什么很坏的人吗?
「为什么你总让我掉眼泪啊?」
江弋眼眶通红。
只是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最后落荒而逃。
深秋的冷意涌入室内,风太大了,吹得我满眼都是泪。
良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纸巾。
我没接。
「林知野。
「我刚才是不是很像一个疯子啊?」
泪水氤氲的视野里,他沉默又固执地摇头。
「不是。」
他捧着我的脸,温柔地拭去挂在我睫毛上的泪珠。
「我们小霜......只是太难过了。」
我的眼泪流得更多了。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我搂进怀里。
「哭吧,我在这陪你。
「谢谢。」
......
林知野。
谢谢你在地震中第一个发现我。
谢谢你在我想自杀时夸我很酷。
谢谢你告诉我要成为自己的星。
......
11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我和江弋的离婚官司接近尾声。
他拖着不肯签字。
没办法。
我只能起诉离婚。
这三个月,我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一封忏悔小作文。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写的。
我没看。
全部打包扔进了垃圾桶。
判决书下来的那天,我拿走了江弋的大半身家。
五栋市中心的房子,还有几辆代跑豪车......
我没推拒。
这是我应得的。
走出法院,江弋一直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直到我拦车离开,他才叫住我。
「小霜。」
他顿了一顿,似乎仍旧抱有一丝期待。
「我......还能追你吗?」
我脚步没停,径自上了车。
隔着车窗,我清楚地看见他眼底根根分明的红血丝。
思绪忽然有些恍惚。
从前,我也曾近乎卑微地问过他:
「江弋,你爱我吗?」
可他回馈给我的是什么呢。
想到这,我降下车窗,扬了扬手里还热乎的离婚判决书,近乎无情地回答:
「不能。」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弋眼底的光——
熄灭了。
我没再看他。
车子发动,我与江弋背道而驰。
再不同路。
......
再遇林棠,是年末的一场芭蕾大赛。
我带的两个学生顺利通过初试,今天是复试。
林棠在后台对我冷嘲热讽。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为了个男人从神坛跌落,成为残废。
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是废物。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几个月,我每天都起早贪黑地指导学生们练舞。
她们非常努力,即便我的要求近乎严苛,也从未叫过一声苦。
所以,我清楚地知道。
今天的比赛。
赢家是谁。
第一轮评委打分结束,我看见林棠眼底闪过一丝嫉恨。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恨恨地说:
「只是第一轮而已。
「我不可能永远被你踩在脚下。」
我挑了挑眉,看着她笑。
「那就拭目以待。」
第二轮评委打分结束,林棠精致的面容已近狰狞。
她蹬着高跟鞋,闯入比赛休息室,跟自己的学生交代了几句话。
我没放心上。
也不怪林棠着急上火。
毕竟只剩下最后一轮比赛了。
谁输谁赢。
很快可以盖棺定论。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第三轮比赛途中会发生意外。
我学生的芭蕾舞鞋里被放了几枚图钉。
幸亏她记得我说过的话,在穿之前仔细检查过。
不然,后果难以想象。
评委组调取了监控。
最终确认,是林棠的学生放的。
而在她起身去更衣室前,只和林棠近距离接触过。
至此,真相大白。
这件事闹得很大,林棠直接被业界除名。
还面临教唆伤人的罪责。
被带走前,她的眼底满是不甘。
「倪霜,凭什么你永远压我一头?!
「凭什么江弋宁愿要你这个残废,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周围许多人窃窃私语。
无非是议论我的义肢,因为我今天第一次穿了短裙。
面对这些目光,不论友善,鄙夷。
我都释然一笑。
「大家好,我是倪霜。
「从前是个芭蕾舞者,现在是一位老师。」
有几位评委路过,被我的机械义肢吸引。
向我抛出橄榄枝。
邀请我去更广阔的天地发展。
她们说:
「倪霜。
「你的学生和你一样。
「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我抚摸着那枚崭新的金牌,心想,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倪霜,绝不会止步于此。
……
我接住了评委老师递来的橄榄枝。
决定带学生们去另一座更大的城市发展。
原本以为我妈会担心,或者阻挠。
可她听完,只是特平静地点点头。
「去呀,这么好的机会,谁不去谁傻瓜。」
然后临走前一晚,她睡得特别特别早。
我以为她生气了,说反话。
谁知第二天,我妈连行李都打包好了。
她说:「闺女在哪,妈就去哪。」
我鼻子一酸。
忍不住想哭。
却在她说出「举家搬迁」的下一秒,破涕为笑。
周六的高铁人流很大。
我在商务舱的第一排,如果回头的话,就会发现右后方座位坐了个熟人。
他的手掌有一条伤疤,怀里捧着一束纯白的栀子花。
栀子花的花语是——
默默守候。
等你发现我的真诚与爱意。
12(第三视角)
江弋最后一次听闻倪霜的近况,是在今年的年末。
他妈妈买年货时,不经意间提起一句:
「倪霜要搬走了,今年多给她家送点。」
江弋身子猛然一僵。
搬走?
搬去哪里?
蓦地,他又低头自嘲地笑。
倪霜早就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他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不过幸好,虽然他跟倪霜离婚了,但两家的长辈,还是偶有联系。
于是,江弋旁敲侧击地问:
「倪阿姨放心她一个人远赴他乡?」
「怎么可能放心?」
他妈妈说出这句话后,江弋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想,只要倪霜跟他在同一个城市,他就还能借「偶遇」的机会再见见她。
可是下一秒,幻想被彻底打破。
「所以,她们是举家搬迁。」
举家搬迁是什么意思?
是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吗?
心脏猛地震颤。
江弋忽然恐慌不已,连思绪都开始恍惚。
他记得第一次见倪霜时,她还是个七岁的小女孩。
喜欢追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衣摆,怯生生地喊:
「哥哥。」
江弋比倪霜大两岁。
他初二时,小姑娘还在读六年级,什么也不懂,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练舞。
芭蕾舞衣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胴体。
江弋红着耳尖移开视线,低头写作业时,几滴嫣红的鼻血落在卷子上。
他知道,完了。
倪霜这个名字,注定会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年初夏,五月,川市发生了一场特大地震。
江弋去外省参加竞赛,有幸躲过一劫。
可倪霜就没这么幸运了。
她被困在地下三天三夜,这对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来说,已经是生理的极限。
江弋在她家附近的废墟找了很多遍。
无果。
垂头丧气想离开时,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下。
后来他才知道。
那个男人,是林知野。
他说,有个女孩求救,但他腿受伤了,让江弋去找救援队帮忙。
江弋去了。
这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因为,被救的那个女孩,是倪霜。
住院期间,倪霜总是做噩梦,半夜惊醒哭泣。
江弋去探望她,看着病床上那张瘦削惨白的小脸,心揪得疼。
他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抚:
「小霜,没事了,别怕。
「我会一直陪着你。」
后来Ţû⁷,倪霜果然慢慢好起来了。
她开始黏着江弋,对他越来越好,几乎是无底线的好。
每次,江弋的朋友都会打趣他:
「倪霜又漂亮又乖,你戒过毒吗,这都不心动?」
江弋沉默。
他当然不会承认。
可人一旦想逃避些什么,那个念头就愈演愈烈。
他知道倪霜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喜欢上他,对他好的。
所以他将错就错,骗了倪霜。
他承认自己自私又虚伪,可......那是倪霜啊,是他从十二岁就喜欢的女孩。
他喜欢她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
倪霜跳天鹅湖,是永远的真公主。
那几年,暧昧肆意疯长。
直到林棠的出现。
她和倪霜是两种不一样的美。
如果倪霜是纯白的栀子花,那林棠就是妖冶的红玫瑰,美得令人惊艳。
他被那副皮囊吸引了目光。
迫不及待约林棠增进感情,可谁都没想到,会发生那场车祸。
江弋愧疚得快疯了。
他知道倪霜喜欢他,所以才求到倪阿姨跟前,想照顾倪霜一辈子。
可他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品性。
承诺轻飘飘的,谁都可以许。
但真正做起来的话,真的很难。
他日日夜夜都要面对一个情绪不稳定的残疾人,给她按摩,陪她复Ŧŭ̀ₙ健,哄她开心。
真的非常非常耗精力。
久而久之。
年少时的那份悸动,早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开始厌烦这种日子,厌烦这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连带着......厌恶倪霜。
可她救过自己的命啊。
他怎么敢暴露自己对她的负面情绪呢?
于是,那本日记诞生了。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装满了他的恶劣。
表面上温柔体贴的丈夫,内心却对残废ṭũ̂⁰的妻子嫌恶满满。
他巴不得倪霜主动提离婚,好结束这段折磨的关系。
可等她真的提了。
江弋却后悔了。
他一度以为自己对林棠余情未了,但倪霜失踪的那晚,他没来由地恐慌。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就像被人用枪射穿心脏,他心痛到无以复加。
才发现,原来自己——
早就爱上倪霜了。
不然为什么她一哭,他就觉得心都碎了呢。
他曾不止一次地问倪霜:「能不能别走?」
得到的答案从来都是否定的。
如果这一次。
不去追的话,以倪霜洒脱的性格,也许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再见到了。
「欸,外面下着雪呢,你要去哪?」
江弋没回答。
他啊,想去追前妻。
13
我是被谈话声吵醒的。
「我靠,快看那辆白色凯迪拉克!」
「疯了吧,开那么快,都快跟高铁齐头并进了。」
「什么情况,是哪位霸总在追妻吗?」
......
我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心头一跳。
那辆车,我再熟悉不过。
是江弋。
与此同时,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我接起。
耳边响起猎猎风声。
夹杂男人的清浅呼吸。
他开口唤我,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小霜。
「我想你了。」
轰鸣的引擎声震动我的耳膜。
越来越响。
「你疯了吗,江弋!
「你在干什么?!
「你不要命了吗,快停下!!!」
砰!
好像有什么东西撞碎了挡风玻璃。
可窗外,那辆车好像不要命似的。
仍在加速。
「小霜,我求你,留下来。
「我知道错了。
「你别走——
「以后我只要远远看着你就好,我不会打扰你了。
「求求你了,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惊得说不出话。
一边保持接电话的姿势,一边紧张地看向窗外。
「江弋,停下来!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他充耳不闻。
直到轰的一声。
巨响在我耳边炸开。
他好像撞到了护栏还是什么,终于停了车,痛苦地闷哼一声。
「小霜......」
男人的声音逐渐湮灭在风里。
「好可惜啊。
「还没告诉你......
「其实我早就爱上你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快要听不见了。
当晚,一条名为「凯迪拉克追高铁」的新闻占据头条版面。
车主被吊销驾照,终身禁驾。
甚至还......断了两条腿。
我翻阅新闻的手一抖,手机摔在地上。
屏幕四分五裂。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帮我捡起。
对上男人那双温柔的眼。
我怔了怔。
「你怎么在这?」
林知野垂眼看我,笑容散漫。
「来追我的『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