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岁,我打算嫁人了。」

时装周秀场,面对媒体采访,我微笑以对。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台下,聚光灯照亮的地方,是唐侬集团的行政总裁严序。

众所周知,我二十岁跟了他,是他唯一公开过的女朋友。

但很可惜,严总做惯了庄家,没人能掌控他。

他深沉的眼眸望向我时,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

我嘴角勾起,亮出了手上的戒指,温声笑道――

「昨天,我答应了辰冬的求婚,希望大家祝福我们。」

1

时装周的盛宴结束后,我和辰冬的恋情,瞬间冲上了热搜。

想来也是,我大了他整整十岁。

一个当红的流量小生,一个知名的服装设计师,再加上唐侬背后那位只手遮天的主,可谓是赚足了话题。

众所周知,我二十岁跟了严总,能混到今天这种地位,全靠他提携。

前些年我在行内小有名气时,有家时尚杂志做专访,为了赚噱头,拿我和严序的恋情做文章。

我还记得文章标题是――

【永不止息的爱,是何菲儿最好的名牌。】

那年,我创办的服装品牌,崭露头角,强势登录时尚圈。

其中自然少不了唐侬旗下的各大商超做宣传,连他们的影院系统和广告业务,也着重对品牌造了势。

我,何菲儿,在认识严序之前,仅是他朋友开的饭店里的服务员。

认识他之后,全然被他接管了整个人生,他送我去读书,学服装设计,考工商 MBA。

一步步地往上走,直到功成名就。

如今的我,有自己的公司,旗下品牌覆盖全国顶级卖场,偶尔出的高端限量版,在名媛圈内深受追捧。

当然,我是她们所有人的朋友,也是她们当中的一员,年龄与我相当的叫我一声菲儿,年龄比我小的,则亲热地叫我菲姐。

很明显,我在圈内人缘很好。

但最开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严序送我去读书的时候,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给我买公寓,送珠宝,带我参加各种酒会、拍卖会。

所有人表面客套,因为畏惧他的实力。

背地里对我诸多暗讽,实则既瞧不起我的出身,也瞧不起我这个人。

她们都说严总被下降头了,为了个不入流的饭店服务员,连安娜小姐的面子也不给。

程安娜,不仅是恃靓行凶的美艳大明星,还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

我记得那会儿我还在学服装设计,晚上被严序带去参加一场酒会。

他在酒桌的生意场上攀谈,神色淡薄。

我因为肚子饿,经他许可,独自下楼去自助沙龙拿点心吃。

程安娜便在此时,摇曳生姿地走过来,将一杯红酒「不小心」洒在了我身上。

「对不起。」她笑容明艳,没什么诚意。

「没关系。」我息事宁人,不愿惹事。

然而紧接着,她纤纤玉指又接过身旁一位富家千金递过来的红酒,从我头顶浇了下去。

她唇红齿白,笑得明目张胆,「现在有关系了吗?小翠。」

周围哄堂大笑。

我知道,即便我穿着价值不菲的礼服,戴着昂贵的首饰,即便我妆容美丽,因上过礼仪课仪态大方,骨子里仍摆脱不了我原叫小翠的事实。

所以她们笑的时候,我没有笑。

我转身拿起桌上一杯红酒,迅速地从程安娜头顶浇了下去。

「现在还是没关系,安娜。」我认真道。

没人料到我会动手。

毕竟在她们眼中,我出身卑微,只是严序心血来潮的一个玩物罢了。

甚至他们暗中开了个赌局,赌严总什么时候会玩腻,将我给甩了。

程安娜厌恶我,因为她家与唐侬有生意上的往来,彼时严序的外公严鹤瑛老先生还活着,与她父亲有意向联姻。

严家同龄的小辈,长孙严育已经结婚,老二定居国外搞学术,老三严凯伦风评不好,是个浪荡子。

其余几个不受重视,放眼望去,自幼在外公身边长大的严序,最受瞩目。

严序原本姓邵,父亲是台湾同胞,后来移民去了澳洲。

四岁时父母离异,母亲带他回了国。

严鹤瑛有三个儿子,却只有他母亲一个女儿。

回到严家不久,他母亲患癌去世,之后严鹤瑛便为他改了姓,带在身边当亲孙子养着。

彼时风平浪静的严家,还未意识到什么。

直到严序留学回来,以股权渗透唐侬,雷霆手段拥有了集团最高决策权,严家人才后知后觉,老爷子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

正因如此,严序是程家联姻的必然人选。

程安娜没有想到,我敢拿红酒浇她。

她给了我一巴掌。

我迅速反击,也给了她一巴掌。

我们扭打在一起,扯头发,抓脸,连带着桌上精致的红酒杯,哗啦啦地一地殷红。

好在,周围的人顾忌着我是严序的女人,只是拉架,没有动手帮她。

直到严序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处,这场闹剧才平息下来。

论起打架,程安娜绝非我的对手。

毕竟我从小摸爬滚打,不知教化,是小村庄走出来的野蛮人。

所以虽然狼狈,但除了脖子被她抓了下,我一切都好。

她就不一样了,盘起的长发被我扯得凌乱,拽掉了几缕,脸上挂彩也很严重。

现场的状况便是,程安娜被人搀扶着,哆嗦着用手指我,控诉我,哭得凄惨。

我站在原地,高抬下巴,倔强地看着她。

楼梯处的严序,在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下,轻笑了一声。

他簇新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衣袖随意的卷到小臂处,手指漫不经心地点在扶手上,望向我的神情似笑非笑。

一向不苟言笑的人,竟显得心情愉悦。

他不会意外,因为他早就知道我张牙舞爪的样子。

无论我是何小翠还是何菲儿,无论我身在何处,永远都不会是吃亏的那个。

从认识他开始,便是如此。

那晚我们从酒会离开,公寓内他用棉签帮我擦拭脖子上的抓伤,我推开了他的手:「不用了,又不疼。」

他神情就这样一点点地晦暗起来,然后起身,站在我面前,慢条斯理地摘下腕上名贵的表,又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扣子。

暗调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长,他俯身下来,摁住我的身体,也摁住我的两只手,全无斯文模样。

严序吻我的时候,动作汹涌,我没有招架之力。

男人和女人,力量的悬殊如此之大,这是造物主的不公,生来让我处于劣势。

男人从来可以用他的力量轻而易举地伤害到一个女人,只要他想。

而女人面对伤害时,往往只有求饶的余地。

放过我,或者,轻一点。

我是女人,我处于劣势,所以我选择乖乖听话。

严序很满意我的乖乖听话,他亲吻我的头发和脸颊,耳鬓厮磨,总会低声问我:「翠翠,你想要什么?」

2

翠翠,你想要什么?

最开始,我穷怕了,跟他说想要钱。

他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我在 ATM 机不停地取钱,揣在怀里,眼眶滚烫地走回我和杨笑的出租屋。

那天下着大雪,我看到我们的出租屋内一片狼藉,东西撒了一地。

哦,我想起来了,我男朋友杨笑,做生意欠了别人一大笔钱,跑路了。

他到了火车站,才想起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翠翠,你过来,我带你一起走。

凌晨二点,我收拾了东西,拼了命地往火车站跑。

到地方之后,发现大批的警察拉起了警戒线。

听人说,几人持刀行凶,在火车站外将一年轻小伙砍死了。

地上有很多血迹,围观人群心有余悸,说太惨了,小伙子在地上爬,伸手去够他的手机,他们便将他的手砍了下来。

短短几分钟,人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摊。

我没有找到杨笑,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他死了。

他欠了一个大老板很多货款,还不起,老板说了会要他的命。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给严序打电话:

「喂,严总,你还要我吗?」

午夜街头,严序开车找到了我,将我带回了家。

我抓住他的衣领,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我想不明白,我如此弱小,哪来的底气反抗和骄傲。

明明他之前说过,他愿意给我一笔钱,只要我离开杨笑,以后跟着他。

有了那笔钱,杨笑就不会死。

可我这么蠢,我太年轻了,一无所有,自以为是。

我的爱情容不得被玷污,我和杨笑一起走过很长很艰难的岁月,我们贫穷,但彼此相爱。

我坚信我们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再渡难关。

杨笑说那老板就是吓唬人,不会为了几十万,真的要他的命。

我信了,毕竟人财两空的买卖不划算。

我们一起努力,就像当初逃离那个落后的村庄一样,终会时来运转,有出头那日。

杨笑甚至去搏击俱乐部当人形靶了,他说这样来钱快,受点伤而已,死不了人。

我在饭店上班之余,还在早点铺子找了份兼职,每天起早贪黑地忙。

我们渺小而努力地活着,他怎么就死了呢?

钱怎么这么难挣呢?

我在严序怀里瑟瑟发抖,恐惧得牙关打颤。

他用被子裹住我,哄我睡觉,直到天亮,哑着嗓子问我:「翠翠,你想要什么?」

我当然想要钱,很多很多钱。

可是当我揣着钱来到出租屋,意识到杨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失声大哭。

冬天好冷,雪下得好大。

他死了,我还活着。

活着就要往前看,往前走。

所以后来严序再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要赢。

我不能一直输,不能一直做失败者,我不服。

严序摸我的头,像在摸一只可怜的小狗,他说:

「翠翠,从今往后,你会一直赢。」

承他吉言,我花了十三年的时间,脱胎换骨。

不可否认,没有严序,就不会有今天的赢家何菲儿。

过去的十三年里,他掌控着我,安排着我的人生。

他永远有这样的本事,轻而易举地决定别人的命运,做幕后云淡风轻的庄家。

严总高高在上,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我的努力,认定我的逆袭全靠仰仗着他。

哪怕我的品牌别具一格,我设计的衣服获得过国际奖项,那家知名的时尚杂志想要对我专访,仍要别有用心地扯上他。

严序并不是个高调的人,他不喜欢在媒体上露脸。

那家杂志却在渲染我的成功时,歌颂了一番我和唐侬总裁的爱情,还配上了一张照片。

照片是之前我们在现场看世界杯球赛时,无意中被人拍下的。

英俊的男人双手交叉在下巴,盯着赛场,神情专注。

巧笑的女人凑近同他说话,眼神温柔。

杂志发行时,我以为他会生气。

岂料他挑眉看完了那篇报道,神色如常,拇指摩挲那张照片,如同很多次摩挲我的脸。

「翠翠,你已经赢了。」他道。

他做惯了庄家,多精明啊。

我在他面前像个跳梁小丑,一举一动的小心思,昭然若揭,全是透明。

我说想要钱,他给了我钱。

我说想要赢,他让我名利双收。

他甚至毫不避讳我的身份,带我参加过严家的各种聚会和重要场合。

众所周知,我是他这些年来唯一公开过的女朋友。

正因如此,才给了那家杂志社和大众许多错觉,仿佛我嫁入豪门,是迟早的事。

杂志的专访是经我许可才发布的,我没有提出异议,正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钱和名我都有了,如果我很贪心,还想要更多呢?

那年我二十七岁,已经跟了他整整七年。

人是多么健忘的动物,回首过往,我漂泊不定的前半生,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男人天生有追逐欲,而我已经活出了生命的感悟――大道至简。

我想要安定。

可他用一句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他不会娶我。

翠翠,你已经赢了。

我做庄,让你赢,你已经拥有了很多,乖,不可以多想。

我想我还是不够聪明的。

严鹤瑛老先生没有强求严序娶程安娜,因为严家压根不需要生意场上的联姻巩固实力。

他只是觉得严序到了年龄结婚,程安娜还算配得上他。

他的婚姻,需要门当户对。

当然,他也有拒绝婚姻的资本,有选我做女朋友的自由。

毕竟只是女朋友,他又不会娶我。

人上人的阶层,看事情永远通透,他们是庄家也是赢家,思想凌驾在我们之上。

结婚是很不划算的买卖,喜欢的女人不妨养着,掌控她,逗弄她,给她除了婚姻以外的其他东西,省心省力。

所以他让我名利双收,用资源捧我,让我跻身进入上层圈子,甚至连跟我起过冲突的程安娜,也在后来与我谈笑风生,成了朋友。

毕竟我们年龄都不小了,三十多岁的女人,成熟得可以和整个世界握手言和。

3

若说从前,我还对嫁给严序抱有希望,三十岁过后,这念头是一点也没了。

那么多青春靓丽的姑娘,我都已经过了最佳生育的年龄,还要求什么?

坦白来说,严序对我很不错了。

诚然这些年,他中间也有过别的女人,但我始终占着女朋友的身份,享尽了好处。

这好处自然也是需要代价的。

我付出了十几年的青春,以及一个胎死腹中的孩子。

我怀孕那会儿,都已经二十九了,严序让我生下来。

毕竟他年长我七岁,三十六岁的男人,是该有一个孩子了。

那年恰逢他外公去世,立遗嘱将自己在唐侬百分之十五的股份给了严序,在此之前严序已经提前用手段收购了部分散股,为全面掌控唐侬做准备了。

严鹤瑛一死,再无人可以压制他。

唐侬位于 CBD 的大楼,上世纪以港股上市的零售巨头,宏伟的商业帝国,是他三十六岁的赢家勋章。

他很忙,每天日理万机,但仍会抽出时间,参与我的每一次产检。

他好像很重视我,也重视这个孩子。

但那又怎样,尽管再无阻力,他仍未说要娶我。

我也早已看透了事实,不再奢求那些强求不来的东西。

所以后来四个多月时,我从楼梯上踩空,做清宫手术时,他在病房外神情倦怠,眼神很冷,失望至极。

我在病房内闭目养神,心如止水。

我知道,哪怕我已经三十岁了,哪怕这次流产过后,我很难再怀上孩子,他都不会丢弃我。

因为我是他亲手栽培出的赢家,他人生中的另一枚勋章纪念品。

多么稀奇,认识他时,我仅是一只蝼蚁。

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拼命挣扎的蝼蚁。

他旁观这场局,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看我围困,然后饶有兴致地将一只蝼蚁移出棋局。

蝼蚁穿上华丽的外衣,但归根结底,骨子里仍是蝼蚁。

严序其实打从心里,从未瞧得上我。

他喜欢看我张牙舞爪,像一只爪子锋利的小兽。

当初对我的兴趣,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享受驯化我的过程,可当三十岁的我被驯化得老老实实,变得温柔体贴,不再有锋利的爪子和牙齿,同他的情分,也只剩下了这些年逝去的光阴。

无趣得很。

人好像无法幸免,新鲜感褪去,朱砂痣会变成蚊子血,徒留一抹破旧的猩红。

其实何止他腻了,我也早就倦了。

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成为我们分道扬镳的一道风向标。

名义上我仍是他的女朋友,他未曾说分手。

实际他已经很久没来找过我了。

我的圈子人脉很广,自然知道他在闲暇之余,为一娱乐圈的清纯小花投资电影。

那女孩住进了他在江边的平层别墅。

他很捧她,后来还为她开了家明星经纪公司,只签了她一个人。

三十岁到三十三岁,我和他已经相处得如朋友一般。

他可以几个月不跟我联系,也会某天突然想起我来,漫不在意地打个电话,问一句在忙什么?

他的声音总是一如既往地淡漠,含着成年男人的深沉和世故。

我生日的时候,他不忘让人送花到公司,永远是一束高心卷边的白玫瑰,纯洁的白,芳香淡淡。

还带我出海游玩,在渡轮上为我庆生。

虽然那次蛋糕还没切,他接到了那清纯小花的电话,听闻她生病住了院,嗤笑一声,还是提前离开了。

那些小花招和小心思,瞒不住他的。

他愿意惯着她。

我其实没那么在意,但大家好像都以为我会在意。

他的助理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告诉我:「菲姐,你别生气,伊伊没办法跟你比的,严总心里始终还是你最重要,你看他都没给她女朋友的名分。」

我看得很开,他至今未和我提分手,自然是没想过给任何女孩名分。

我三十多岁了,已经过了提要求的年龄,也不会管他,实在是个很好的挡箭牌。

他们会说,你看菲儿姐跟了严总十年,还只是个女朋友的身份,你凭什么想要更多?

你比何菲儿年轻,但未必有她的气质。

她二十岁跟着严总的时候,杏眼桃腮,比你水灵多了。

岁月从不败美人,时至今日,何菲儿仍旧是漂亮的。

她是知名的服装设计师,品牌创始人,大半个名媛圈都是她的朋友。

她开公司,手下员工几百人。

是的,我有钱有颜,名声在外,想不通自己为何还要吊死在严序身上。

想与他决裂的心思,蠢蠢欲动。

我甚至有些兴奋,下半夜发酒疯的时候,把他以前留在我这里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地撕:

「去死吧,严序,你去死吧!

「你 TM 快四十岁的老男人,半截身子埋土里了,还想摁着我!你赶紧去死!」

因爱生恨?求而不得?心理扭曲?在阴暗角落发疯?

随便哪一种,反正我爽到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脱离他的掌控。

他跟小明星打得火热时,我也没闲着。

我认识了一个当红的流量小生,他叫辰冬,才二十三岁,拍过几部当下大火的电视剧。

辰冬真的好年轻,他有一张看起来很嚣张的脸,五官端正,顾盼神飞。

他笑起来很坏,但又会很乖地叫我「姐姐」。

我们相识于一场聚会,他说很喜欢我设计的衣服,想下次去颁奖典礼时,请我为他量身定做。

量身定做,这个词听上去就很暧昧。

严序但凡对我上点心,就会发现很多个夜晚,有个戴着鸭舌帽的高个子男生,悄悄溜进我的公寓。

他对我实在太放心了。

甚至于时装周的秀场上,还难得地露了面,想要给我捧场。

我恶毒地希望这个男人,面具崩掉,从此与我分道扬镳。

他坐在台下,眼眸深邃地看着我。

我面对采访,高调宣布:

「33 岁,我打算嫁人了。」

我亮出了手上的戒指,「昨天,我答应了辰冬的求婚,希望大家祝福我们。」

我忍了严序太久了,什么都要听他的,活像个傀儡。

所以我在秀场上看着他笑,借此机会,与他决裂。

但我很快意识到,我做错了。

媒体的聚光灯汇聚在他身上,他的神情那样冷,那样淡。

最后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翠翠。」

他叫了我的名字,嗓音温柔缱绻,仿佛情意绵绵。

我在那一瞬间,如梦初醒,惊出了一身的汗。

4

我忘了,我反抗不了严序的。

他比二十多岁时手段更狠,掌控着属于他的商业帝国,将心怀鬼胎的严家人一个个收拾得服帖,老实得像条狗。

我时至今日的功成名就算什么?

辰冬的演艺事业又算什么?

这些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我看似辉煌的事业和偌大的公司,从未脱离过唐侬的管辖之地。

他是庄家,我在他的棋盘上,没有资格反抗。

他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将我们碾压得不能翻身。

是的,不能翻身。

时装秀的晚宴结束后,有辆车在外面等我。

严序姿态肆意地坐在里面,车窗划下,他弹了弹手中的香烟。

那张斯文疏离的脸,此刻笑容淡淡,嘴角勾起,显得别有深意,「翠翠,我们谈谈。」

谈谈?

我早就知道,他就是个斯文败类,是个衣冠禽兽。

十三年的体面,因为我的反抗,被撕裂了。

他懒得装了,直接抡着我的后颈,死死按住,拖进公寓。

嘭的一声,身后的门被关上。

严序将我推在墙上,从背后贴过来,他的声音含着笑,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翠翠,我对你不好吗?你想要离开?为什么?」

「别叫我翠翠!闭嘴吧你!翠翠已经死了!」

我被他按得脖子疼,不能动弹,所以咬牙切齿,声音凶狠。

他明显一愣,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十分愉悦,很是惬意的样子:

「对,你就该这么凶,像我刚认识你时一样,牙尖嘴利,这才是我熟悉的翠翠。」

严序真的是个畜生。

他的力气和从前一样大,轻而易举地就可以钳制住我的手,将我甩在沙发上,然后欺身压过来,扯我的裙子。

我头发凌乱,像个疯子一样反抗,骂道:「放开我!你去死!去找别人!别碰我!严序你个烂人,卑鄙无耻……」

我从没有这样骂过他,也从来不敢这样骂他。

我这人是十分可笑的,从小杨笑就说我属弹簧,总可以往下压一点,再压一点,直到压不下去,会突然弹跳起来,不要命地豁出去。

如今我豁出去了,同他彻底地撕破脸。

可他被我骂了,竟然不气不恼,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笑,勾起嘴角,语调缓缓道:「行了,不就是结婚吗?我可以娶你,巴厘岛还是霍华德古堡,婚礼地点你来挑。

「晚宴结束后,我已经让人把她送走了,其实只要你开口,我身边可以没有其他女人,翠翠你瞧我们俩多般配,哪怕你不想要我的孩子,故意弄掉了他,我还是不舍得放手,要将你永远留在身边。」

我诧异地看向他,微微震惊。

他仿佛很满意我的神情,落在我肩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将我摁得很疼:

「你怎么这么坏呢?为什么这么坏?我将你从泥潭拉出来,洗去满身的泥,让你干干净净,要钱我给你钱,要赢我让你赢,你说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连个孩子也不愿给我生。

「我真的很生气啊!翠翠,什么时候你学会了在我面前演戏?跟我耍心机?我想过要给你教训,没狠下心而已,你知道我不是个心软的人,我们在一起太久了,我对你付出过感情,想要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可你亲手杀了他。」

从诧异中回过神来,我已然恢复了平静,笑了一声。

他的手从肩上移至我的脖颈,也笑了一声:「没关系,翠翠,我们再给彼此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之前的事我认栽,你想结婚,我可以娶你,孩子不用你亲自生,办法多的是……」

「严哥,你说这么多,累不累啊?」

我打断了他的话,嘴角的笑愈深,「太迟了,我已经不想嫁你了,我喜欢上了别人,你不明白吗?」

与严序的这场拉扯,我不认为自己会输,但他明显道行比我深,眼眸霎时冷了下来,看着我嘴角勾起,用拇指摩挲我的脸,暗暗用力:

「翠翠,不明白的是你,你搭乘过哪班车不重要,终点我说了算,我要你干干净净地下车,懂吗?」

我的脸被他摩挲得有些疼,他声音分明含着笑,我却从那之中感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严哥,你放过我吧。」

「不可能。」

他看着我笑,眼神温和。

公寓的门铃在这时响起,伴随着辰冬一句「姐姐开门」,严序从喉咙处溢出一声轻笑,我的脸白了。

我好像要输了。

输的代价是,辰冬将成为牺牲品。

他甚至还没明白状况,就被门外那帮保镖摁住了。

严序从沙发上起身,慢条斯理地扣着衬衫袖口,我拽住他的胳膊,声音发抖:「严哥,是我的错,跟他无关,你放过他。」

他低头看我,神情怜悯地拍了拍我的脸:「别怕,我总要知道是谁入了你的眼,让你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严序没见过辰冬。

他是个成功的资本家,对明星唯一的关注,大概就是投资加赞助。

伊伊便是代言唐侬旗下的产品时,被他无意中看到的。

房门打开的那刻,背对着他,我捂住了眼睛,几乎全身颤抖。

他以为我在哭。

但他不会知道,我瞬间敛起的眼神,藏着不为人知的恶念。

我控制不住地颤抖,因为这一刻我才是庄家。

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实在太激动了。

所以当严序回头看我,不敢置信道:「翠翠,原来你还没忘掉他。」

我笑了。

忘?

忘你妈!

谁会忘掉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青梅竹马的爱人,相依为命的家人……

十三年了,我清楚地记得他的每一个笑,张扬的样子,嚣张的样子。

记得我们初到这座城市,连最便宜的一间民房都租不起,吃不上饭的时候,杨笑就去献血,因为献血屋有牛奶和面包拿。

我一边哭一边喝牛奶,说纯牛奶好腥啊,好像在喝你的血。

他拍我的头,说靠,翠翠你恶不恶心。

后来我们俩拼命找工作,什么苦都吃,我在饭店做服务员,他去工地搬砖扛水泥,我十八岁,他十九岁。

他晒得跟块炭似的,笑起来就牙白,还跟我吹牛,说翠翠等哥以后赚大钱了,去商场给你买件貂。

我和杨笑,从小一起长大,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了。

他说永远都不会丢下我,走天涯海角都带我一起。

我信了。

可是后来他死了。

没关系,辰冬还在,他们眉眼多么相似。

5

我,何菲儿,知名服装设计师。

人活在世,就像洋葱一样,总爱一层层地包装自己。

但也总有一些人,喜欢扒别人的皮,揭别人的短。

我也曾经被人扒过,扒来扒去,无非就是我原名叫何小翠,曾经在一家大饭店做服务员,因此认识了唐侬的严总,入了他的眼。

其实我很期待被人继续扒下去,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好像能力有限,扒不出杨笑这个人。

杨笑,以及我们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无人提及,就这么逐渐在我记忆里腐烂。

前些年我的工作室出过一个系列服饰。

名叫「原野糜烂」。

圈内称这是我设计出的最诡谲的作品。

天马行空的想象,将黑白和浓重色彩运用到极致,破碎的图案像是寓意着死亡,被人称细思极恐。

正因如此,原野系列卖得并不好,只有小部分受众者。

策划宣传时公关部问我创作灵感,我坐在会议室的主座上,对她们道:「我出生在一个很落后的小村庄,这些年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一直走。

「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躺进草地之中不想再走了,然后我逐渐死去,腐烂,眼睛变成死鱼眼,皮肤溃烂,很多虫子在我身上爬来爬去……」

会议室很安静,她们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继续道:「但是我觉得好舒服啊,风吹草动,世界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这段话并没有被采用,因为她们说太暗黑太惊悚了。

我并不介意,在会议室只剩我一人时,站在了窗边,遥遥望着这座繁华的城市。

没人会在意那种破地方。

一个南方城市的小村庄,落后,贫穷,愚昧,不知教化。

上世纪九十年代,这种地方很多,而我恰好出生在这里。

一个重男轻女的村庄,家里如果女孩多了,可能刚生下来就会被送人。

附近村镇只有一所学校,通常读不到初中,女孩就会辍学,打几年工,十七八岁的年龄开始说亲,匆匆嫁人。

这是大多数女孩的命运,人人习以为常。

没人告诉我们生存的意义,教我们抗争和自我救赎,什么是教化?教化就是听父母的话,活着就是为了吃喝拉撒。

落后的地方,也是罪恶容易滋生的地方。

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我不会隐瞒,我出生在这里,我叔叔是个强奸杀人犯。

他锁定目标,蹲守流窜,不知犯了多少的案子,最后一次杀人抛尸,终于被警察盯上了。

我七岁时,正是他被抓的那一年。

晚上偷听父母讲话,听到我的爸爸对妈妈侥幸道:「警察没证据,那几天刚好下了大雨,只要扛住了不招,就不会被枪毙。」

晕黄的灯泡下,他们的脸有些看不清。

他们不在乎真相,不在乎被害的女孩,抱怨着警察,担心着亲人。

而我的叔叔,果真扛住了,他被打得差点死掉,硬是没有认。

于是杀人罪不成立。

我七岁时他坐了牢。

我十七岁时他表现良好,一再减刑,最后完好无损地出狱了。

婶婶带着堂弟还在等他,一家团聚。

人最开始相信正义,可是经过后来父母的不断洗脑,我居然也逐渐疑心叔叔是无辜的。

他「鬼迷心窍」犯了错,但罪不至死,警察想要屈打成招,给他安上杀人的罪名。

我年幼的弟弟呸了一声:「坏蛋警察!」

我在杨笑家里玩时,告诉他姐姐杨欢,我叔叔没有杀人,他是无辜的。

一旁的杨笑像看傻逼一样看我,骂道:「你有病吧,谁不知道他杀了人,没被拉去枪毙真是便宜他了。

「何小翠,你也该拉去枪毙,你叔叔是杀人犯,你包庇他。」

那年我十一岁,杨笑十二,我们两家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但我们俩关系不好,经常吵架。

我去他家玩通常都是去找他姐姐杨欢。

杨欢姐姐比我大了五岁,她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在镇上的纺织厂打工。

她喜欢穿好看的裙子,会编漂亮的手绳,两条乌黑整齐的辫子,笑的时候会捂嘴。

我以前时常想不通,杨大爷岁数那么大,就是个养羊放羊的老头,整天乐呵呵一脸褶子,怎么会有杨欢和杨笑这对样貌端正的女儿和儿子。

我没有见过他们的妈妈。

杨笑也没见过。

听说他们的妈妈很年轻,是人贩子从外地拐来的女人。

杨大爷买下了她,生了杨欢,又生了杨笑,后来她就跑了。

当犯罪发生在身边,耳濡目染至习以为常,人性就会变得麻木,扭曲譬如正义。

化民成俗多么重要,在村民眼中杨大爷才是受害者,杨笑的妈妈是个狠心无情的女人,抛下他们爷仨就这么跑了。

这么个扭曲的地方,是我和杨笑自幼长大的地方。

村里拐来的女人不止杨笑妈妈一个,但她们都已经认了命,所以时间久了也没人觉得她们是被拐来的。

过日子嘛,只要能吃饱,在哪不是过。

女人不就是要嫁人生孩子吗,嫁到哪儿不是嫁?给谁生不是生?

认了吧,散了吧。

怎么不能凑合一辈子。

这便是我从小生活的环境,也是杨欢姐姐生活的环境。

曾经,我问过杨笑,会不会如村民所说,恨他的母亲。

杨笑告诉我,不恨,但有时会想她。

他从没有见过她,连张照片都没有。

这话我原本该问杨欢姐姐的,因为我和杨笑关系一向不好,杨欢姐姐就很温柔,总告诉他不要欺负我。

比如那次他说该把我拉去枪毙,我哭了。

杨欢姐姐就安慰我,给我擦眼泪,告诉杨笑:「大人的事与小孩无关,翠翠是小孩,你骂她叔叔,别骂她。」

杨笑以前经常骂我的,我也经常跟他吵,但吵完之后,我依旧会往他家跑。

因为我弟弟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很霸道,我什么都要让着他。

家里的电视永远放着他喜欢的动画片,我要是敢抢,指定挨巴掌。

所以我喜欢的动画片,只能跑到杨笑家看。

杨欢姐姐在的时候,我可以随便看,她还拿零食给我吃。

她不在的话,我就要看杨笑的脸色,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撵。

我赖着不走,不理他。

他便挡着电视,气呼呼道:「何小翠,你脸皮怎么这么厚,比水泥还厚,比城墙还厚,还要不要脸了。」

「你让我看完,看完这集我就走。」我急道。

他哼了一声,继续挡电视:「就不让你看,你谁啊,整天赖在我们家。」

「杨笑,你是我哥,我亲哥。」

「少来这套。」

「你让开啊,快演完了!」

「就不让。」

他故意挡到动画片结束,把我气到哭,已经是常态了。

尽管如此,下次放学我还会往他家跑。

不仅往他家跑,有时候还住在他家,跟杨欢姐姐一起睡。

这种次数不多,因为我爸妈农忙之余,会去饲料厂干活,他们回来得很晚,家务活都归我干,我还要负责照顾好弟弟。

我是女孩,所以这些活天经地义,都是我该做的。

我在家洗衣服做饭,让二年级的弟弟帮忙压水,他不肯。

我和他关系并不好,因为他经常告我的状,说我让他干活。

爸妈每次听到,都会不高兴地骂我。

我忍气吞声,像杨笑口中的弹簧,一压再压,直到压不下去,把我弟弟的头按进了水桶里。

我恶狠狠道:「喜欢告状是吧,我淹死你,让你告!」

他呛到了水,吓得哇哇大哭,爸妈回来后,在我盯着他的眼神下,最终什么也没敢说。

从此我像根弹簧一样,在他面前立起来了。

让他压水,他就得过来压水。

我不喜欢我的弟弟,也不喜欢杨笑,但不得不说,同样是给人家当弟弟,杨笑就合格多了。

杨欢姐姐在纺织厂上班的时候,晚上要是回来得晚,他会骑着自行车去镇上接她。

吃完饭也会主动刷碗。

他虽然也不喜欢我,但很听他姐姐的话。

这是我羡慕的姐弟关系。

我十三岁时,镇上有露天电影放映,那天恰好爸妈在家,我求了他们好久,他们才同意让我和杨欢姐姐一起去。

傍晚骑着自行车出发,杨欢姐姐带着我。

走到半道,杨笑让我下来,坐他的后座。

他说:「何小翠,你想累死我姐啊,赶紧下来。」

杨欢姐姐抿着嘴笑,说:「翠翠一点也不重,她瘦的呢。」

尽管她这样说,我还是跳下了自行车,坐到了杨笑车上,同时不服气地对他道:「你别故意带着我往沟里栽!」

杨笑哼了一声,骂我:「你有病啊。」

「你有药啊?」

「有,治神经病的药吃不吃?」

「吃,你拿出来。」

「何小翠你真有病……」

「哼,你没药就别说我有病。」

6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露天电影到底放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人特别多,很挤很热闹。

杨欢姐姐穿了一条碎花的裙子,买了汽水,还带我和杨笑吃了卷凉皮。

我真的好高兴啊,镇上是我到达过的最远的地方了,我第一次吃卷凉皮就是杨欢姐姐从镇上买回来的。

一开始我不敢下嘴,拿在手里看,杨笑便吓唬我,「你可千万别吃,里面有屎。」

我真的被他吓了一跳,杨欢姐姐忍不住打他一下:「杨笑你胡说什么,恶不恶心。」

我反应过来,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冲他嚷嚷:「有屎我也吃,我就喜欢吃屎!要你管!」

杨笑愣了下,然后没憋住,扑哧笑了。

杨欢姐姐也笑了,忍不住也打了我一下:「你们俩够了啊,太恶心了。」

坦白来说,杨笑这人虽然总是看我不顺眼,但他真的很讲义气。

我上初一的时候,他初二,同在一个学校。

有次学校门口遇到个辍学的小混混,说要跟我交个朋友,带我去镇上玩。

我害怕极了,还是杨笑过来,一把将我拽到身后,说:「她不去,她要跟我回家写作业。」

我被他拽走的时候,脸还是白的。

杨笑仍旧对我摆臭脸,到了家门口却道:「以后放学和我一起走。」

我和杨笑的成绩都很好,在班里名列前茅。

但我爸妈说了,最多让我念完初中。

女孩子识个字就行了,早晚都要嫁人。

他们挣钱多不容易,要全部花在弟弟身上才不算亏。

弟弟成绩好的话可以继续读,成绩不好将来就上技校,他们会为他保驾护航,负责到底。

我爸妈如同许许多多的父母一样偏心,会因为弟弟打我骂我,让我受很多委屈。

我心生过不满和怨恨。

可看到他们带着馒头咸菜去饲料厂,日夜劳作,不停地干活,很快又会释怀。

他们常年穿那两身破旧衣服,年纪不大,头发就已经开始白了。

算了,算了。

疼弟弟多正常啊,每个家庭都是这样。

我们从小被洗脑,早就潜移默化地认同那个规则了。

规则就是男孩顶天立地,我要甘愿成为弟弟的垫脚石。

和爸妈齐心协力,一同将他高高托举。

即便将来结了婚也要成为他随时可以汲取的养分,他是我们家的希望,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担。

还是我将来不被婆家瞧不起的娘家依靠。

该死,我那时虽然心生不满和怨恨,但心里竟然早就认同了这个说法。

我十三岁,脑子被洗得如此彻底。

第一次生出反抗的念头,还是看完露天电影那晚,我睡在了杨笑家,和杨欢姐姐一起。

杨欢姐姐知道我学习成绩好,她给我看了一封信。

是她以前的初中同桌雁子寄来的。

雁子是我们附近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女孩。

她不仅成绩好,运气也好,生下来被他爸妈送给了她姑,她姑疼她,家里也有钱,就一直供她上学。

她上大学后给杨欢姐姐写了一封信,信里有张明信片,是大城市的江景,隔岸有灯光璀璨的高楼。

信里对大学的描述,和对未来的憧憬,深深打动了我们。

杨欢姐姐说翠翠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也能和雁子一样飞出去,有广阔的人生。

我说我能吗,我爸妈只让我念到初中。

杨欢姐姐想了想,说:「如果你能考进全县前三,学杂费全免,到时候学校肯定会劝你爸妈让你接着读,那就有希望。」

「全县前三太难了,我在班里才考第四。」

「别灰心,现在努力,还有机会。」

「说得容易,比登天还难。」

「神舟五号刚刚升空,你就在这里叫唤登天难?」

「我又不是神舟五号,屁股上没两火苗。」

「杨笑成绩不错的,你有不懂的可以去问他。」

「哼,他才不会搭理我,他最烦我了。」

「谁说的,上次我们在集上买瓜子,杨笑说买点鸡汁味的,你喜欢吃。」

「不可能!你骗人。」

「真的,他说了。」

「你给我重复一遍他当时怎么说的。」

「……」

「说啊姐!」

「他说买点鸡屎味的,有人喜欢吃屎……」

7

总之那晚,我和杨欢姐姐都失眠了。

我们俩在脑子里构思着明信片里的大城市,隔岸江景的楼那么高,灯光那么亮,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去看一眼。

杨欢姐姐说她肯定没机会了,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干修车的小伙子,人还不错,正在相处中。

不出意外,她明年就会结婚了。

那个小伙子我和杨笑都见过,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他过来跟杨欢姐姐说话,也跟我们打了照面。

他穿着修车工的旧衣服,眉清目秀,看上去是个很腼腆的人。

日子按部就班,又鸡飞狗跳。

杨欢姐姐上班之余,常跟男友去约会。

晚上送她回家的任务,也落到了她男朋友的头上。

那一年时间过得飞快,我升初二的时候,杨笑初三,我们俩都变得很刻苦,走在路上都在背书。

杨欢姐姐的婚期定了,她整个人神采奕奕,笑起来眼里有光。

同时她也变得很忙,说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她没有妈妈,杨大爷整天乐呵呵地就会放羊,什么也不懂。

我将自己平时偷攒的钱拿出来,苦思冥想,准备给杨欢姐姐买一条半身的碎花裙。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杨欢姐姐喜欢在夏天穿裙子,她穿裙子好看,头发又黑又长,笑起来会捂嘴。

夏天的暴雨过后,河水暴涨。

她的婚纱照拍完了,拿回了家,照片上的她化了妆,一身白纱,好看得跟电影明星一样。

我的裙子也托人从集上买回来了,等着送给她。

可是她在隔天下了晚班之后,没有回来。

她死了。

晚上纺织厂交接班,她的修车工男朋友因为有事,没有送她回家。

杨笑不知道,还在家里复习功课,等他姐姐推开大门。

等了一晚上,她没有回来。

第二天,有人在暴涨的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没有监控的年代,没有路灯的回村路,警察说她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案件就这么被了结。

杨欢姐姐就这么被火化,埋了。

然后杨笑就失踪了一段时间。

我每天浑浑噩噩,不知他去了哪里。

行尸走肉一般,晚上不敢一个人睡,半夜大哭着醒来,浑身湿透。

我妈难得地发了慈悲,骂骂咧咧,陪我一起睡。

又过了几个月,听闻镇上死了个人,是纺织厂老板的侄子。

杀他的是杨笑。

传言说,那不务正业的二流子看上了杨欢姐姐,杨欢姐姐不搭理他,他带人在回家路上堵了她,玩完之后,将她抬起来扔进了河里。

是非真相,其实早就可以水落石出。

然而在这样一个罪恶的地方,总有可以轻而易举被埋没的东西。

直到杨笑找到凶手,拿出刀将他捅死,才将我们眼前的迷雾拨开。

让我不寒而栗的是,杨欢姐姐的男朋友,居然知道这件事。

那晚他本该送她回家,却因为被那二流子殴打,威胁,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甚至杨欢姐姐死后,他连面都没露。

后来他的母亲逢人就哭,说她儿子很可怜,被打得精神有些失常了。

那年,杨笑十五岁,未成年。

少管所待了三年,他被放了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我都已经辍学两年,满十七岁了。

那个本该成为他姐夫的修车小伙,精神失常后彻底疯了。

也是在那一年,我和杨笑私奔了。

因为我这根弹簧,又被压到了底。

我爸妈在饲料厂干活,认识了卖化肥的李老板。

李老板有个儿子,二百多斤,智力有点问题,还没娶上媳妇。

就这样,李老板还说他儿子眼光高,一般的女孩瞧不上。

但他家有钱,在镇上�意粱�肥饲料,赚了不少,还有一辆黑色轿车。

他说他所有的家当将来都是给儿子和儿媳妇的。

只要儿媳妇进了门,全家一定当亲闺女看待。

我爸妈动心了。

他们将我叫到了饲料厂,给人相看。

我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那傻子说看上了我,他们才一脸喜色地告诉我这件事。

逼着我跟他相处,哄他,嫁他。

洗脑,劝说,一遍又一遍。

杨欢姐姐死后,我一直活得挺压抑的,但不代表我愿意被他们摆弄。

于是十七岁的我开始反击,拒绝见人,抗拒这门亲事。

我告诉他们,死也不会嫁给他。

我对我的家人,从没抱过任何希望。

我一直知道我的父母偏心,不够爱我,我的弟弟自私自利,只顾自己。

可我万没想到,他们为了让我妥协,和李老板商议后,将他那傻儿子带到了我们家,把我们俩锁在了一间屋子。

那天,我想我一定哭得凄惨,像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你有过被二百多斤的肉压在身上的经历吗?

他脑子有点问题,但力大无穷,像是一堵墙,在狭窄的房间,逼得我没有退路。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男女力量的悬殊如此恐怖。

我张嘴咬他,他疼得嗷嗷叫,一拳头挥过来,我立刻晕了过去。

当然,最后他没有得逞。

你们猜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不行。

哈哈哈,真可笑啊,我裤子都被脱了,逃过一劫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傻子硬不起来。

那天我从昏迷中回过神来,看着那张肥头大耳的脸,瞬间清醒,发疯似的朝他打,尖叫,提裤子,将屋内的东西全砸了。

就这样我爸妈都没有开门。

还是隔壁的杨笑听到了叫声,不顾杨大爷的阻拦,执意到我家踹了门。

我披头散发扑到他怀里的时候,看到我的爸妈着急地去扶那坨肉,他们问他:「进去了吗?」

进去了吗?

进去了吗!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缩在杨笑怀里,又哭又笑,疯了一样。

十八岁的杨笑,抱着我,就像当年他姐姐杨欢一样,用手为我擦眼泪。

他的手有些抖,声音也有些抖,望向他们的眼睛红得吓人,「别怕,我们报警,告他们……」

不愧是少管所出来的,他开始懂法了。

可是怎么报警啊,有用吗?

始作俑者是我的父母,被告没硬起来。

哈哈哈,太可笑了,这真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可笑的事。

杨笑被我爸妈赶了出去,他们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是个杀人犯,以后别到我们家来。

我看到他站在我家院里不肯走,固执地将目光望向我。

也看到我爸动手打他,把他往外推。

我发疯似地冲过去,抱着我爸的腿,尖叫:「他不是杀人犯!你弟弟才是杀人犯!你弟弟强奸杀人,他该被枪毙!你包庇他,你也该被枪毙!」

我爸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那晚我被他们锁在了屋里。

透过门缝,我看到他们住的那间西屋,直到很晚才熄了灯。

他们又在商议着什么?计谋着什么?

这吃人的地方啊,强奸犯、杀人犯、拐卖犯、二流子、疯子、傻子……人人都是狰狞的鬼。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塑料袋,将自己的头套了进去,然后扎紧。

感受到窒息的时候,屋外的门锁被人撬开了。

是翻墙进来的杨笑。

那晚好黑,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扯掉了我头上的塑料袋,他将我抱在怀里,死死地抱住。

他哭了。

我从小一起长大,总是吵架拌嘴的竹马,他哆哆嗦嗦地亲了我的嘴唇,说:「翠翠,我带你走,你愿意吗?

「翠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告诉过他,我如一条干涸得快要死掉的鱼,久逢甘霖,被淹得差点无法呼吸。

十七岁,我和杨笑私奔了。

那个深夜,他站在他家门口,望了一眼没有熄灯的羊圈。

那里面住着杨大爷,他铺了一张床,在难闻的羊膻味中,常年守着他的羊。

我知道他没有睡。

杨笑仅是望了一眼,他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离开了。

人生之路漫长,我始终记得他紧握着我的手。

我们跑了很久很久,自以为挣开了命运的枷锁,迎着新生,奔赴自由。

搭乘大巴,换乘火车。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我们俩依偎在一起,我的头靠在他肩膀。

8

大城市灯火通明,人流如潮。

高架大桥上霓虹闪耀,车水马龙繁华热闹。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雁子当年那张明信片上的地方,但它确实有一条江,晚上隔岸的高楼,璀璨如虹流。

在这里立足很难。

初时,我和杨笑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

住过桥下,捡过垃圾,到处找工作,厚着脸皮问缺不缺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被黑中介骗了二百块钱后,我们俩有段时间饭都吃不上。

吃不上饭,杨笑就去献血。

我哭着喝牛奶,说好腥啊,好像在喝你的血。

他拍我的头,说靠,翠翠你恶不恶心。

我身上来了姨妈,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

我去商场的卫生间拼命拽纸,被保洁阿姨往外赶。

他去超市找老板赊卫生巾,被人当变态往外轰。

最后我捂着肚子说痛,同时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凶巴巴地看着我,脸有些红,「过来!我给你揉揉。」

我们俩流浪在天桥下,抱在一起取暖,他反复搓热了手掌,掌心覆盖在我小腹上。

我哼哼着搂他的脖子,问他:「杨笑,你吃过肯德基吗?」

「没有。」

「你想不想吃?」

「不想。」

「我想。」

「等哥有钱了,给你买一堆,让你吃到吐。」

「我不会吐的,我吃完之后用绳子把嘴扎起来,什么时候消化完了再解开。」

「……」

我和杨笑适应着这座城市,融入着这座城市。

哪怕这里一开始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仍旧觉得很安心,很有盼头。

我学会了来姨妈的时候,去找商场柜台的小姐姐,或者路边饭店的女服务员,甚至是路边等公交的漂亮女孩,只要我开口,她们肯定会给我。

除非她们没带。

我和杨笑并没有落魄太久。

我在路边借卫生巾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卷发姐姐,她撑着遮阳伞,戴着墨镜,看上去很有钱。

我管她借卫生巾,她径直从包里掏了张百元大钞给我。

我说姐姐你拿错了。

她斜下墨镜看了我一眼。

后来,我便到了她舅舅开的五星级大饭店做服务员。

崔静姐是我在这个城市遇到的第一位贵人。

虽然她只是随手给了我一张名片,帮我找了份工作,过后便不再记得我,将我忘在了脑后。

我是那家饭店里年龄最小的服务员。

经理说我不到十八岁,原本不该留下我的。

但我形象还行,鹅蛋脸,大眼睛,长得不错。

我和杨笑出息了,我成了一家大饭店的服务员,他去了建筑工地帮人搬砖。

饭店包吃包住,我住进了宿舍。

他也住到了工地上的一排棚户屋。

我们就这样勤勤恳恳地干了半年,手里有了点钱,我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去租了一间民房。

他说我们都有住的地方,干吗浪费钱。

我说那不一样,我要跟他在一起,每天都能见到他。

杨笑咧着嘴笑,晒得黝黑的脸有些红。

我们买热水壶,脸盆,拖鞋和被褥。

出租房只有一张床,以前我们俩住在桥下,抱在一起,相互取暖,都是常有的事。

如今睡到了床上,我再去搂他脖子,呼吸炽热,他很不自在地推开了我:

「翠翠,离我远一点。」

我的心顿时凉了,穿着睡衣坐起来,「杨笑,你什么意思,你在工地看上别人了?」

「没有,工地上都是男的,就一做饭的大姨是女的,我看上谁啊。」他急得也坐了起来。

「大姨长的是不是很漂亮?」

「何小翠,你有病吧!」

「你不回答,你心虚,你个坏蛋。」

我抓起枕头打他,他一把攥住我的手,直呼冤枉:「人大姨六十多了,你说漂不漂亮!」

我们俩闹了一通,最后累得气喘吁吁躺床上,我命令他:「抱我。」

他伸出手,搭在了我身上:「抱了。」

「抱紧!」

「行!勒死你!」

他咬牙切齿地翻身压我身上,故意用胳膊勒我。

我脸红脖子粗,用手打他,「松开啊,傻逼,离我远一点……」

我们有了钱,杨笑带我去吃肯德基,逛夜市。

一条裙子砍完价才二十五块钱,穿在身上很是漂亮。

我买了很多这样廉价的裙子和衣服,因为每一件都很喜欢。

我试衣服时杨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昂着脸看我笑,模样傻傻的。

他说好看,真好看,这件好看,那件也好看,买,都买。

我在饭店上班,客人吃剩下的饭菜我会偷偷打包,下班的时候带回我们的出租屋。

杨笑回来后洗一把脏兮兮的脸,大饭店的剩饭剩菜真香真好吃,我吃鱼时不小心卡住了喉咙,他又是递醋又是递馒头,手忙脚乱,一个劲地问我咽下去没?

晚上我们俩穿着背心短裤,在出租房的楼顶上纳凉。

夜风吹得人很舒服,我叽叽喳喳话很多,跟他说我们饭店发生的事。

我说有钱人真多啊,我们饭店三楼装修得跟皇宫一样,我每次走进三楼包厢,推开大门,都会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也是做梦的感觉。

他们怎么那么有钱啊,一桌饭好几万,一瓶酒也好几万。

我在楼下干了大半年,经理才允许我去三楼做服务员,还专门培训了我一段时间。

我上菜的时候可小心了,有钱人什么都贵,上次有个美女姐姐穿了件貂,说售价八万八。

她坐在靠边的位置,我都不敢从她身边上菜。

妈的,杨笑你见过八万八一件的貂吗,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杨笑用一把印着专治不孕不育的广告扇,一边给我扇风,一边忍不住笑,「等哥以后赚大钱了,去商场给你买件貂。」

我们俩对未来有无限的想象。

杨笑后来不在工地干了,我们手头有了点钱,他听人说卖光碟特别赚,于是进了一批货,每天在桥头摆摊。

正版盗版掺杂,价格低廉,买的人多,还真的让我们赚了一笔。

桥头摆摊人流量巨多,但很不稳定,城管一来就完蛋。

杨笑练就了一身逃窜的好本事,还跟一个同样在桥上摆摊卖碟的小孩相互放哨。

他们一个桥头一个桥尾,反应特别快,稍有动静大喊一声,把地上摊开的布一卷,光碟全部收起来,背上就跑。

那年我十九岁,饭店不上班时,常去桥头找他。

每次我去,那同样卖碟的小孩都会哀号一声。

因为我比他俩都会做生意,我会把碟片藏在外套下,四处溜达,主动出击:

「哥,要片吗?悬疑片恐怖片动作片都有,新出的,很便宜。

「买一张?你买两张吧,两张给你便宜三块钱。

「姐姐,买片吗,那个什么小川阿佐美的,日本艺术片,你回家偷偷看。

「放心,绝对艺术,小日本啥本事没有,最会拍了……」

我在的时候,杨笑总会很快把碟卖光。

他叹服地冲我竖起大拇指,因为他很清楚,我完全是在瞎忽悠,自己压根没看过。

光碟卖完,我会很得意地冲他笑,然后拉着他下班,去菜市场买菜做饭。

我们换了个地方住,比从前多了卫生间和厨房,虽然是与人共用,虽然依旧简陋环境差,但我和杨笑都很满意。

9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专门调了班休息。

同时和杨笑说好了,早点收摊一起去约会吃大餐。

下午没事时,我跑去桥头找他。

天还早,我又开始故技重施,在外套里装满光碟,四处去推销。

杨笑叮嘱我不要走远,他肚子有些不舒服,要去趟厕所。

我于是一边盯着我们的摊子,一边随意的扫描人群:

「哥,看片吗?悬疑片恐怖片动作片,正版盗版都有,买两张还可以便宜……」

展示着外套里的碟,瞄着不远处的摊,面前的人不说话,我一抬头,看到了严序那张眉头挑起的脸:

「严……严总……」

杨笑摆摊的桥头,是中心街区的一处公园,通往最热闹的步行街。

严序个子好高,他穿衬衫西裤,手臂上搭着他的西装外套,腕上一块金光夺目的表。

他身后跟着几人,同样西装革履,正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初次见他时,其实十八岁,刚调到饭店三楼做服务员。

那间金碧辉煌的大包厢,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在场的还有我们饭店的大老板瞿总。

瞿总三十多岁,严序看上去比他年轻多了,席间却被他频频敬酒。

和我一起负责包厢的玲玲姐说,那是唐侬的严总,看着年轻吧,他可厉害了,他爷爷是严鹤瑛。

我不知道谁是严鹤瑛,也是第一次听说唐侬。

玲玲姐说了市区几大商超的名字,以及百货大楼,说那就是唐侬集团的。

于是我想,还好还好,不算太糟,至少我见过他们大楼里卖出去的那件八万八的貂。

再往前说,我管他们商场的专柜姐姐们借过卫生巾。

那天如往常一样,我小心翼翼地上了菜,和玲玲姐一起站到了一旁,等候他们随时差遣。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严序多看了我几眼。

酒过三巡,他身子后仰,姿态随意,将手搭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问瞿总:「你们饭店还有年龄这么小的女孩?」

严序声色淡淡,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于是大家都在看我。

瞿总愣了下,将我叫了过来,「你叫什么?多大了?」

他是饭店的大老板,但其实他不经常过来,而我也才调到三楼不久,他自然对我没印象。

我站在他们面前,老实回答:「老板,我叫翠翠,满十八了,已经成年了。」

我刚到这里做服务员时,其实经常被人问起年龄。

我个头不矮,但很瘦,穿最小号的工作服要改一下腰。

服务员统一盘发,戴头花,还要求化淡妆。

我不会化妆,那时也压根买不起化妆品。

经理没管我这些,因为我的脸白净,眉毛黑,她们说我不化妆也行,眼睛水灵得跟葡萄似的。

她们还说过我嫩得像根葱。

那个嫩字,指的是稚嫩。

我确实有一张看起来很减龄的脸,哪怕满十八岁了,看上去仍旧年龄很小的样子。

以前被人问起年龄,我还遮遮掩掩不敢说实话,如今总算可以挺直腰板,告诉所有人,我成年了,可以在这里上班。

所以我神情认真,声音凝重。

瞿总没再多说什么,但我的目光望向严序,却见他勾起嘴角,朝我一笑。

我以为,这是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直到很久的后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在此之前,他在饭店一楼已经见过了我。

那是不满十八岁的我,在楼下干了半年之后,才知道酒水供应商会给每个服务员分瓶盖费,我的那份,被一直和我负责同一个包厢的女孩私吞了。

瓶盖费一个月能分一千多,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我找她要,她起初不承认,后来承认了,又说没钱。

在她承诺发了工资补给我之后,一拖再拖。

我拦着她讨要,她张嘴骂我。

我忍无可忍,在一次交接班的时候,趁她不备,一把薅住她的头发,拽到了一楼的卫生间。

我把她的脑袋按进了洗手盆,打开水龙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恶狠狠地骂:「给你脸了是不是!我是不是给你脸了!还钱!不还钱我弄死你!」

我是饭店年龄最小的服务员,有一张看起来很稚嫩的脸。

平时不是没有人欺负我,能忍的我都忍了。

弹簧压到最后,总要不管不顾地反抗一次。

实在太生气了,五千多块啊!

我看上去年龄不大,但力气真的不小,平时后厨搬货,我心想着那些大师傅对我不错,经常送我打包好的甜点,于是每次都自告奋勇地去帮忙。

我一忍再忍,不想打她。

她蹬鼻子上脸,我恶狠狠的按她脑袋。

她哭着说还,明天就还。

我给了她一巴掌,气道:「现在就还!我现在就要!一分都不能少!」

当然,此事最终闹到了经理那里,她哭着告我状,但因为她私吞我的瓶盖费是事实,经理把我们俩都训斥一顿。

那五千多块最终要了回来,这件事在我心里也就翻了篇。

但我没有想到,那天严序刚好约了人在饭店吃饭。

他上楼的时候途经大堂,去了一趟卫生间。

然后在一墙之隔,听了场现场直播。

他出来时,还刚好看到我薅着那女孩的头发,气势汹汹地去找经理。

兴许是这第一印象太过深刻,他才会在后来的三楼包厢多看了我几眼,问起我的年龄。

我以为公园桥头推销光碟,是我与他的第二次见面。

实际对他来说,是第三次。

尤其是这次,我还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动作片。

「严……严总……」

反应过来,我想抽回的时候,他竟拿起来,认真地端详一眼。

也正是这时,桥的那头卖光碟的小孩朝我喊了一声:「姐!城管来了!」

我动作迅猛,转身就跑,冲向我和杨笑的摊位。

摊布一收,一系,碟片全都装起来,扛在肩头,我撒腿狂奔。

冲下桥的时候,严序还在原地站着,我顾不上他了,隔着老远看到杨笑,朝他大喊:「杨笑!杨笑!城管来了!快跑啊!」

杨笑跑得比运动员还快,冲到我面前,接过装光碟的布袋,拉着我的手,带我狂奔。

傍晚的公园很热闹,尽头的街区已经亮起了霓虹。

夕阳与霓虹相互闪耀,余晖照在我们身上。

我们跑着跑着,累得满身汗,哈哈大笑。

十九岁生日这天,我们没有把光碟卖完,但我们如约去约会,吃了大餐。

人均七十块的牛排西餐。

回家之后,我跟杨笑抱怨:「又贵又难吃,钱花得一点也不值。」

杨笑切了一声,「还不是你要去的。」

我不服气地哼了哼,跟他闹了一会儿,开始整理我们卖剩下的光碟。

塞到严序手中没有拿回来的,我记得是一张动作片,但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张了。

我对杨笑道:「真是便宜他了,不花钱白得一张片,好像还是正版。」

杨笑说:「算了,不要了。」

那可不咋的,总不能再去找他要。

那晚,杨笑趁我睡着,偷偷往我手指上套东西。

我很敏锐地睁开眼睛,打开了灯。

他送给我一枚戒指,银的。

我左看右看,得意地咧嘴笑:「哈哈哈,被我逮到了吧,还骗我没有买生日礼物,居然送我戒指,杨笑你想干吗,你说你想干吗?」

他脸上有被戳破的恼意,一把搂过我的脖子,勒我:

「叫哥哥!」

「不叫!

「不叫?」

他眼睛一眯,用手挠我痒,我一下绷不住了,一边笑得流眼泪,一边忍不住求饶:「哥哥,哥哥!」

杨笑满意地收回了手,下一秒我贴了上去,扑在他身上,在他脸上狂亲:

「老公。」

杨笑望向我的眼睛亮亮的,他脸红了。

我就知道,他看起来一副坏样,其实内心单纯的很。

十八岁之前,我们一直睡在一张床上,在冬天依偎着取暖。

他对我做得最出格的事,就是在我痛经时,搓热手掌为我揉肚子。

我没有告诉过他,与他私奔前的那几年,我在家也经常痛经。

痛经并非那么难以忍受,我第一次初潮时告诉我妈,她随手扔给我一袋很廉价的卫生巾,说省着点用,一天一片就行。

然后她让我赶紧去压水,把衣服洗了。

我肚子真的很痛,腰酸得直不起来,她说我装,瞎矫情。

从那以后,痛经变得习以为常,无论春夏秋冬,该干的活一样不能少。

可是跟杨笑在一起之后,我那忍了很多年痛经,突然变得一点也不能忍了。

我真的好喜欢矫情啊,我矫情死了。

我痛了就哭,搂着他的脖子哭。

他熟练地给我煮红糖水,吹凉一些,看着我一口口地喝下去。

再灌两个热水袋,一个放在我后腰,一个放在我脚底。

被子底下,他搓热手掌,放在我小腹捂着。

隔一会儿便问一句,还疼吗,好一点了吗?

杨笑对我真的太好了,他永远有用不完的耐心。

我夜里发高烧,他跑出去买药,喂我吃完便一直守着,不停地用毛巾给我擦身上。

那会儿他白天还要去工地干活,早上起来时,我看到他眼睛熬红了,让他请假不要去了。

他说不碍事,你好好休息,回头想吃什么我买回来。

他仅比我大了一岁而已,可他很会照顾我,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好安心,好安心。

我搂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下巴,眼泪一直地流。

我说杨笑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

杨笑说我傻,说好都是相互的,我对他好,他当然要对我好,我们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我说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说行,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走天涯海角都带你一起,把你拴在裤腰带上。

10

那之后,我戴着杨笑送我的戒指,每天上班眉开眼笑。

玲玲姐说我像是彩票中了一百万。

我说比中了一百万还要开心。

她说别�N瑟了,老板找你,赶紧下去。

我啊了一声:「谁找我?」

「大老板啊,瞿总。」

「他干吗找我?」

「我也想知道,你待会告诉我。」

瞿总在大堂前台等我的时候,我一路都在反思,自己好像没犯什么错。

就算犯了错,也不至于他亲自找我。

总之是忐忑到了楼下,他看到了我,一脸地笑:「翠翠,过来。」

他递给我一个档案袋,让我去海云大厦一趟,送到唐侬的严总手里。

我说:「瞿总,我还在上班。」

他大手一挥,「你现在下班了,东西送到可以直接回家。」

我仍在迟疑时,他又道:「快去吧,本来是要别人送的,严序说有东西要还给你,让你顺便去拿,嘿小丫头,你跟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把在桥头给他推销光碟的事说了下,瞿总哈哈大笑。

换了衣服准备出发时,我心里还在感慨,严总真是个讲究人。

二三十块钱的光碟也是钱,确实值得跑一趟。

市中心的商务区,高楼林立。

我第一次去海云大厦险些迷了路。

好不容易见到他们公司的前台,那位妆容精致的姐姐,打了好几个电话,才确定是她们严总让我来的。

然后我跟着她上了电梯。

一路看到偌大的公司,人来人往,忙忙碌碌。

那些人雷厉风行,走起路带风。

他们衣着得体,举止干练,交谈时口齿伶俐,会说我听不懂的英语。

地板干净得锃亮,环境空间一层层螺旋着上升,日光灯白得耀眼,几乎令我晕眩。

没错,那种初到饭店三楼,推开包间大门的晕眩感又来了。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廉价的鞋子,身上廉价的衣服,又看到前台那位漂亮姐姐质感很好的职业装,以及她身上浅淡的香水味。

我不禁在心里庆幸,还好还好,我只是来送东西和拿东西,很快就能走了。

你们看,人有着多么敏锐的触觉,敏锐得就像是动物一样,能够清楚地嗅出自己领地的味道。

不该来的地方,格格不入的地方,会让人心生惧意的地方。

恐惧源于未知,也源于已知。

我在后来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这个场景,看得到是一个小村庄走出来的女孩在瑟瑟发抖,面对这个世界初次展现给她的梦。

这个梦是立体的,四分五裂,像一面面围困她的镜子,从不同角度折射出刺眼的光,照亮她身上每一处贫瘠的地方。

她初中辍学,贫瘠得一无所有。

她一直以为自己走出了村庄,可站在那个梦里,她从来没有真的走出去过。

因为她最贫瘠的,是脑子。

十九岁的何小翠,从来一腔孤勇,人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她也从来不愿走回头路。

所以她努力得挺直腰板,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有怯意。

我就是来送东西拿东西,光明正大,有什么可怕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前台的漂亮姐姐最终将我转交给了另一位高个子的女士。

她说她叫 Cathy,是严总的行政助理。

她看上去三十多岁,皮肤黝黑,眼睛是深棕色。

Cathy 很明显是个混血儿,我第一次见,难免多看了她几眼。

她很大方地冲我笑,态度友好,将我带到了总裁办公室。

我原以为,会看到正襟危坐着处理事务的严总,结果看到的是穿着随意,衣领微微敞开,正拿着球杆打台球的男人。

他的办公室那么大,大到可以划分出休闲区和休息室。

Cathy 将我送到,便很快关门出去了。

我将手中的档案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小心道:「严总,东西给您送来了。」

他随意看了一眼,并未做声。

我于是静静地站着,看他打球。

我不懂台球,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人打球,但我知道,他打得很好。

每一次撞击球都会进洞,完美得分。

我站在一旁,最后很给面子地给他鼓掌。

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看我,问了我一句:「要不要打?」

我老实回答:「不打,我不会。」

「不会可以学。」

他声音淡淡,说话间将球洞里的球重新放回了桌子上,漫不经心道:「想学吗?我教你。」

「不用了严总,不用,我就是来送东西的。」

我连忙摆手,又道:「顺便来拿我的光碟。」

他放下了球杆,走向他的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了我要的东西。

伸手接过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动作片。

好在东西未拆封,还能卖。

我将它放回了斜挎的包包里,抬头又看到严序望过来的眼神,他好笑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知道啊。」

「看过?」

「没有。」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我男朋友不让看,他说拆了就卖不出去了。」

杨笑的原话当然不只这个,他说这个不好看,你还小,等你二十岁再说。

不得不说,杨笑是个很纯情的人。

他跟我在一张床上躺了一年,硬是什么都没做过。

我当时十分不满,逮着机会就往他身上爬,他抓住我的手腕,每次都咬牙切齿:「你给我老实一点,你太小了,还未成年。」

我哼哼道:「你装什么呀,我们那里十七岁的女孩就嫁人生孩子了。」

杨笑神情一敛,拍了拍我的头,他说:「翠翠,你知道,这样是不好的,她们没办法而已。」

我原本高昂的情绪顿时就被他整低落了,嘟囔了句:「有的还是挺开心的。」

「那是因为她们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如果有机会走出去看看,她们不会甘心困在那种地方,就这么嫁人生孩子的。」

我搂着杨笑的腰,半趴在他身上,不说话了。

是的,没人甘心过那种日子,我和杨笑比较幸运,逃出来了而已。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出逃。

有的弹簧压着压着就彻底废了,有的弹簧在快要压到底的时候,他们会突然卸下一块重担,给它喘息的机会,然后接着压,周而复始。

还有的弹簧,从出生就被钳子夹住,直接拉成一根铁丝了。

这个话题是很沉重的,其实我很不喜欢听杨笑提起。

它会让我想到很多不开心的事,难过的事,以及恐惧的事。

所以我和杨笑相安无事到了十八岁过后。

某一日我还是扑到了他,在他耳边道:「哥哥,我真的不小了,你检查一下。」

他的脸红到了耳根,手放在我腰上,「先说好,我没经验,你别笑话我。」

我说:「我也没经验,我们一起学习,一起探讨。」

兴许是后来探讨的太激烈了,我提议买台 DVD 在家看电影时,他立刻反对:「小女孩看什么看,等你二十岁再说。」

他说:「你看我就行了,我还不够你看吗?」

我不满道:「我没说看动作片,就看一些寻常的电影。」

「不行,我不在家时你会偷看。」

「我不会的。」

「你会,你卖碟的时候就叫人回家偷偷看。」

「我已经成年了。」

「刚成年,再等两年。」

「为什么,我不服。」

「什么都看只会害了你。」

杨笑一脸幽怨,扶着腰骂了一句:「还特么会害了我。」

11

我从严序这里拿回光碟时,准备回去的。

谁知他的助理 Cathy 进来送了两杯刚沏好的咖啡。

会客桌上还有水果拼盘和几样甜品,看上去很新鲜。

严序端起咖啡酌了一口,很自然而然地便将我带到了会客的沙发上,示意我坐下。

我没好意思拒绝,还以为他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瞿总。

结果刚坐下,他手机响起,走到一旁去接电话了。

这通电话打了很久,他嗓音冷倦,后面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确实也等了很久,喝了一口 Cathy 端给我的咖啡,她当时说多加了奶和糖,怕我喝不惯。

我发誓,我是生平第一次喝咖啡。

我知道咖啡是苦的,但是没想到那么苦。

所以我刚喝进嘴里,就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正在接电话的严序回头看我,我手忙脚乱,正从包里拿纸出来,想要擦一擦。

他走向我,一边同人讲话,一边站到了我面前,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突然伸出手在我嘴角抹了下。

这一举动,不仅我愣了,他也愣了。

他径直挂了电话,对我道:「不好意思,我有强迫症。」

严序面容平静,我忙道:「没关系,严总,我可以回去了吗?」

「吃点水果再走,特意让人准备的。」

这句特意让人准备的,我一头雾水没太听明白。

严序已经坐下,让我也坐。

他让我吃点水果再走,我觉得不吃好像不给他面子,于是又坐了下去,当真的用叉子去叉果盘吃。

一则是我想着赶紧吃完,吃完就可以走了。

二则那盘水果确实很甜很香,还有我没吃过的种类。

所以我一口接一口,认认真真,给他吃了个干净。

严序就这么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我吃水果,他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眼眸幽深。

他的眼神给我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我皱起眉头,刚要说我吃完了,可以走了吧。

他先开了口,慢条斯理道:「你男朋友叫杨笑?」

提起杨笑,我自然就不能走了。

因为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问了很多关于他的问题。

而我对他的「感兴趣」很感兴趣,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起杨笑。

不管因为什么,很快我意识到,他瞧不起他。

听说他在桥头摆摊卖光碟时,他嘴角勾起,含着淡淡的嘲弄。

这认知令我不爽。

我对他道:「我男朋友很努力,也很上进,他在我眼里是最好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不知道严总您什么意思,但您不用瞧不起他,也不用瞧不起我,毕竟我们也不欠您什么,又不是你的员工。」

严序有些诧异于我的直白。

见我不高兴,他笑了一声,直言不讳地认了:「抱歉,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但我确实看不上他。」

我皱起眉头,瞪眼看他。

他嘴角勾起:「翠翠,你年轻,漂亮,坚韧,该有更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在饭店给人端盘子,更不是在桥头摆摊躲城管,你觉得你男朋友好,真爱至上,那是因为你年龄小,见识太少。

「人的见识一旦少了,就像是矮子看戏,前面的人笑,你也笑,你的眼睛根本看不到,也压根不知自己为什么笑,直到很多年后醒悟过来,你会发现他们当时笑的是戏,而你在笑你自己。」

严序看着我,神情懒懒,声音漫不经心。

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严总,我文化不高,您到底想说什么,讲明白一点。」

「他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就不该耽误了你,让一只有趣的蝉死在夏天,见不到雪,我觉得可惜。」

他调整坐姿,盯着我笑,「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离开他,到我身边来,我给你更广阔的人生。」

这话属实是震惊到我了,我直接站了起来,不可思议道:「你这是……要包养我?」

「别想得那么肮脏,是培养。」

他眸光淡淡,瞥了我一眼:「这对你来说是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你会坐在前排看戏,也可以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成就自己的路上,只需舍弃一点点糟粕,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怎么选。」

「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只需要一眼,我想拉你一把,也许只是此刻心血来潮的一个想法,不具备任何意义。」

「您打算用多少钱买断我?」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笑了。

严序高高在上,神情微妙:「二十万,是你目前值得的价格。」

他是个商人,商人可能习惯了用金钱衡量所有的人和事。

但我是个普通人,如他所说,我年轻,坚韧,哪怕是矮子看戏,十九岁的何小翠愿意,他算什么东西来对我和杨笑指指点点。

我冲他勾起嘴角,笑得充满恶意,「严总,杨笑不是我人生的糟粕,我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哪怕性命,你信吗?」

严序蹙起眉头。

我继续道:「你尽情地嘲笑我们吧,随便你怎么笑,我就是真爱至上,是个脑残加傻逼,我高兴我乐意,你最好一直笑我们,因为我和杨笑除了钱,什么都有,你就不一样了,你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永远不要去招惹一个年轻气盛的姑娘,也不要试图将你所谓的道理讲给她听,她的人生需要自己去闯,去领悟。

她是初生的牛犊,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从不会后悔走过的每一步。

我在严序微变的面色下,冲他鄙夷一笑,直接离开了这里。

什么蝉不知雪是件很可惜的事,扯淡。

一只夏蝉,你非要让它去见雪,纯粹吃饱了撑的。

那之后,我有半年的时间没再见到严序。

当然,我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杨笑。

仿佛没有发生过这样一件小插曲,大家全都按部就班。

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唐侬总裁。

我是饭店的小服务员。

两道本该平行的线,就要一直沿着轨迹伸展。

直到那年年底,他们集团包下了整个饭店,举办了一场年会盛宴。

时隔半年,我又见到了他。

众星捧月的严总,身边总是跟着很多人,他也依旧是老样子,西装笔挺,眉眼锋锐,矜贵又疏离。

他们的年会很成功,也很热闹,还请了几位当红的明星到场。

我们站在宴会大厅门口,他途经我身边时,正与身旁一位言笑晏晏的女明星说话,眸光冷淡,目不斜视。

我松了口气。

半年前我在他的办公室放狠话,确实很爽,但之后也确实担心了一段时间。

他和瞿总是朋友,我怕他一怒之下给我小鞋穿,把我工作搞没了。

好在他不是那样的人。

后半场的年会,发生了一些变故。

在严序上台致词时,台下一同样穿西装的男人,借着酒意,站起来嚣张地拍桌子。

他叫严凯伦,算起来是严序的表哥,严鹤瑛老先生的第三个孙子,在唐侬身居总经理的职位,同样是严家的继承人。

他眉眼桀骜,指着严序的鼻子道:「你小子算什么东西,凭什么都听你的!」

方才在台上,严序宣布了一些集团年后的决策调动,引起了严凯伦的不满。

想来是积怨已久,他才会在这种场合忍不住爆发。

我看到台上的严序,面不改色,挑眉看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嘴角含着嘲讽的笑。

严家长孙严育,也就是严凯伦的亲哥哥,直接站起来给了他一巴掌,让他滚出会场。

这一巴掌,打得严凯伦仿佛醒了酒。

他愤愤地离开了。

闹剧过后,所有人心照不宣,继续热闹地敬酒。

这些豪门恩怨我自然不懂,我只需负责好自己的工作,为客人提供服务即可。

很快,我的活就来了。

在海云大厦有过一面之缘的 Cathy 找到了我,她递给我一杯醒酒茶,说她们严总喝多了,在楼上房间休息,让我帮忙送过去。

Cathy 很忙,我听到有人在叫她。

她拍了下我的肩膀,说了句拜托了何小姐,然后就离开了。

12

我的身份是服务员,为客人服务是我的工作。

所以我按她所说,将醒酒茶送去了楼上房间。

那一层很安静,我推门而入时,灯光昏暗,严序正躺在沙发上,仰面闭目,好像睡着了一般。

暗影落在他立体分明的脸上,他一动不动。

我将醒酒茶放在了桌子上,小声提醒了句:「严总,茶放在这儿了。」

他没有说话,继续保持那个仰面闭目的姿势。

我正要悄悄地离开,鬼使神差地,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不会死了吧?

我胳膊上的汗毛竖起来了。

然后我停下了脚步,心跳很快的上前,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鼻息处。

就在这瞬间,他突然睁开眼睛,伸出手将我拽到怀里,压在了沙发上。

我吓得大叫一声,声音惊悚。

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他压在身下,他的脸在我上方,一双幽深且锋锐的眼睛看着我,含着戏谑。

我因惊吓而剧烈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无比清晰,他竟然心情很好地笑出了声。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恼羞成怒,愤恨道:「你干什么!起来!」

严序呼吸间,迸发着薄薄酒意,他看着我,手掌落在我的头上,将额前碎发别到我的耳后,然后触摸我的脸:

「翠翠,你想要什么?」

他的手掌温热,呼吸也温热,连声音也染了几分温和。

我拼命推他,吓出了一身的汗,几乎要哭了,「我要你起来!你起来啊!」

我声音恶狠狠的,瞪着愤怒的眼睛,他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用手捏了捏我的脖子。

然后他起身,松开了我。

我迅速地站起来,离他几步远,慌乱地整理身上的裙装,以及被弄乱的头发。

他看着我笑,眼眸深沉,声音染了几分酒后的暗哑:

「我道歉,之前的事是我唐突,这次也是我不对,我不该贸然对你说那些,质疑你所说的真爱,但你要承认翠翠,你的年轻,稚拙,都是事实,而我只是希望你能看清楚这个世界。」

「你又在说什么?」我警惕地看着他。

他缓缓道:「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我想提供给你机会而已,年后你可以换份工作,去找 Cathy,她会为你安排一切。」

「什么代价?」

「嗯?」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是吗?严总。」

「呵。」

严序身姿微微后仰,揉了揉眉心,他声音含了几分倦怠:「如果我说,这次没有附加条件呢。」

「那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您,免费的午餐我也不吃,我只吃自己心安理得的那份,您别费心机了,再见,不,希望我们永远不再见。」

我重新扎好了头花,冷冷地瞥他一眼,转身要走。

他叫了我一声:「等下。」

我回头,他翻出自己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当着我的面,拨通了我的号码。

然后他看着我:「记住我的手机号,翠翠,我如今给你的价码是一百万,你想清楚了,可以随时打给我。」

一百万。

我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我那时真的太年轻了,心高气傲,即便他出价一千万,定然也会被我嗤之以鼻。

钱对我来说是根本没有概念的。

当然,我想事情比较简单。

在严序心里,我只值一百万。

这是他对十九岁的何小翠,最终的定价。

一年后,我当真跟了他。

世事难料,杨笑死了。

我清楚地记得,他后来不在桥头摆摊了,他进货的那个影像店老板,跟他关系相处得如好兄弟似的,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搞电话卡批发。

影像店老板有货源,从一个姓顾的大老板那里五折拿货,然后九折卖出。

我们掏出了所有的积蓄,在影像店老板的带领下,挣了第一桶金。

后来杨笑说不想合伙了,想分开干。

于是他重新找了门面,和那姓顾的大老板开了个单户。

那之后,生意一直很好。

我们赚得多,囤货的时候压得也多。

资金不够的时候,有时也会先赊欠顾老板一批货款。

杨笑真的很拼,他雇了个人看店,每天起早贪黑地出去跑销路。

一个夏天过去,他又变得和从前在工地干活时一样黑了。

那段时间确实赚了很多钱,杨笑说他很快就可以带我去商场买貂了。

我哼了一声,说才不要,给我买件一千块的羊绒大衣就行。

杨笑说,那不行,要买就买十件。

他抱起我转圈,把我晃得头晕。

我们好开心,嘻嘻哈哈做着发财的美梦。

存钱,买房子,有自己真正的家,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

可是,这场梦醒得那么快。

几乎是一夜之间,市场突然被搅乱,我们五折进的卡,市面上居然两折在抛。

不仅我们损失惨重,影像店老板亏损了近二百万,打电话给杨笑,哭得凄惨。

清完了库存,杨笑还欠顾老板四十万货款。

那位我不认识的顾老板,听闻从前是混黑道的。

他的手下专门负责催账,根本不管那么多,声称不还钱就弄死杨笑。

杨笑被打了一次。

我回到出租屋好几天没见到他,夜里提心吊胆,才见他浑身是伤的回来。

我抱着他号啕大哭。

他说鼻青脸肿,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安慰我说别怕翠翠,没事的,我去见了顾老板,跟他说好了,分期还。

他说,没事的,别担心,他们就是吓唬人,不至于为了几十万真的要我的命。

我想过去找严序的,真的。

但是我潜意识里,我和杨笑还没有输,不至于山穷水尽。

杨笑说钱可以慢慢还,我信了。

我又找了份早点铺子的工作,凌晨四点上班。

饭店晚上十一点下班,回到出租屋后,我通常只能睡四个小时。

后来太困太累了,偶尔我会直接住在宿舍里。

杨笑很难过,他红着眼睛,说翠翠,你不要那么累,我会想办法还钱的。

我说我好难受,你去给人当人形靶,每天都被人揍。

杨笑,我们俩怎么那么倒霉,活得像两条狗。

杨笑哭了,他说对不起翠翠,对不起,要不我们分手吧,我不能拖累了你。

我也哭,说不分,死也不分,熬过去就好了,杨笑我们会好起来的。

我不分手,所以我拼命地赚钱,想着在早点铺子和饭店上班之余,我白天还有两个多小时的空闲时间,这两个多小时能做些什么?

好难,两个多小时找不到合适的兼职。

我已经半个月没见杨笑了。

因为我实在太累,那段时间都住在宿舍。

那天我真的很想他,破天荒地早走了一小时,打算回去见他。

然而我看到了什么?

晚上十一点,出租屋的房门打开,他和一个女孩在里面纠缠,衣衫凌乱。

没有香艳的镜头,只是那女孩贴在他身上,在狭小的空间里,二人挤到了床边。

我认识她,她租住在我们隔壁,在一家发廊上班。

杨笑涨得通红的脸,在看到我的那刻,吓得煞白。

他一把将人推开,朝我走来,声音打颤:「翠翠,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她手机丢了,让我给她打一下,然后就赖在我们家不肯走……」

我看着他慌乱的神情,脑子真的好乱好累啊。

我的心像是被刀绞过一般,觉得难以呼吸,痛得血淋淋的。

被他推开的女孩,站了起来,尴尬道:「不好意思啊,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先走了。」

她想要溜出去,经过我身边时,被我一把抓住头发。

我疯了一样地打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她跟我对打,骂道:「我们没睡成,你发什么疯!」

杨笑冲过来抱我,让她赶紧滚。

最后一片狼藉的出租屋,只剩下瘫坐在地的我,失声痛哭,以及眼睛通红的杨笑。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仿佛可以永远成为我的依靠。

他说翠翠,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我哭完笑,笑完又哭,问他:「杨笑,如果我不回来,你们会上床吗?」

「翠翠,你相信我。」他哽咽道。

我好难受,我感觉心像是被人攥住了,越收越紧,无法呼吸。

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我需要想一想。

我那段时间真的太累了,压力好大,我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捋一捋。

杨笑送我回了宿舍。

他一路上都在哭,到了我上楼的时候,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泣不成声,「翠翠,你相信我。

「翠翠,别离开我,求你了。」

我没有回头。

我说了需要好好想一想。

我的脑子实在太乱了。

我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冷静,来思考。

我没有联系他,也没有接他电话。

因为他在我心里的位置实在太重了,太重了……

我根本不能容忍他任何的背叛,哪怕只是片刻的心思游离。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然而那天凌晨两点,他用了个陌生号码打电话给我,说翠翠,他们反悔了,不肯放过我,我现在在火车站,你过来,我带你一起走。

我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地起身拿包,简单装了几件衣服,疯了似的往火车站跑。

我想那一刻我应该想得很清楚。

我信他。

因为他是杨笑。

我的青梅竹马,邻家哥哥。

十七岁时踹门救我,带我私奔,密不可分的爱人。

他才不会心思游离有别的女人,他很纯情的,我叫他一声老公,他都会脸红。

我信他!信他!信他!

可是为什么,他就这么死了?

我像一条丧家之犬,像一条干涸的鱼,大口地喘息,心脏骤痛,疼得喘不过气。

他被人砍死了!

他为什么死了?

因为钱啊。

我们好穷,真的好穷。

我怎么这么没用,从小到大,活了二十岁了,还是如此的贫瘠,一无所有。

我生来就是个失败者,什么都留不住。

留不住我的杨欢姐姐,也留不住我的杨笑。

我的杨笑。

我死去的过往,和年少。

13

我跟了严序十三年了。

太久了。

他教我如何更好地生存,如何跻身上层社会,如何成为人生永远的赢家。

从翠翠到何菲儿,只需脱一层皮,换一层骨。

哦,还需要严序派人回一趟我和杨笑的老家,拿回我的户口本。

我和我的父母,弟弟,相认了。

严序让人将他们带到了这座城市,起初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

他们没什么变化,但我变化很大,眼神冷淡。

我爸妈的头发全白了,唯唯诺诺,看着我哭,又不敢多说话。

我弟弟很世故,也很圆滑,一口一个姐,叫得亲热。

我觉得挺没意思的,对严序说,送他们回去吧。

他到底还是自作主张了,在老家给我爸妈买了房,还给我弟安排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过了一两年才知道,我弟弟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我们当地一个大型商超的管理层。

当然,那商超是唐侬旗下的。

油嘴滑舌的小子,早就娶妻生子。

他来总部参观学习的时候,每次都来见我,带很多爸妈精心准备的东西。

有山核桃,有花生,还有芝麻油。

挺好笑的,有次还织了件妈妈牌毛衣。

弟弟说:「姐,你就原谅咱爸妈吧,当年你不见了之后,他们别提多着急了,再说要不是因为那档子事,你也不会离家出走,遇到了姐夫,一切都是天意。」

他叫严序姐夫。

我说奉劝你一句,别乱叫。

他后来果然不敢再叫,但每一次依旧往我这边跑。

终于,前些年他又来了,住酒店的时候被总公司一个男职员接待。

那职员不知道他的身份,见我弟弟小地方来的,长的又白净,拉着他喝酒。

喝多了之后,在房间猥亵了他。

他半途酒醒,发了疯,夜里给我打电话哭诉,说躲在卫生间里,很害怕。

那晚严序就在我身边。

我接电话的时候,是凌晨。

坐到窗边,我点了支烟。

电话那头,一个男人哭得凄凄惨惨,问我怎么办?

电话这头,我笑了,轻飘飘地问他:「进去了吗?」

我弟弟愣了,号啕大哭。

我轻描淡写,又问了一句:「所以到底进去了吗?」

他挂了电话。

严序走到我身后,拿走了我手中的烟。

午夜,他睡意蒙胧,从背后抱我,将脑袋抵在我的脖颈处。

这种时候的严序,全无半点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懒散,餍足,温存。

我在他怀里,望着窗外城市的夜景,霓虹灯闪烁,像是一场梦。

你看,能够摁住别人的感觉,多好。

三十岁之前,我想嫁给严序,试探了很多次。

你们以为我爱他吗?

不,我只是想弄死他。

他亲手培养出来的赢家,也想当一回人生的庄家。

他曾说要让我看清这个世界。

如他所愿,我看清了。

我知道那年的电话卡市场扰乱,两折抛售,是他随口一句话的事。

我和杨笑,是生活在这俗世的蝼蚁。

这俗世在他眼中,是一盘棋。

他甚至都不必动手,一个眼神,就有无数的爪牙,摁住挣扎的蝼蚁。

我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三年,他在开会,我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看财经杂志。

后来,我将杂志放到他的办公桌上时,无意中看到一份投资合同。

他给一位姓顾的老板投资。

真巧,正是当初杨笑欠了他四十万的那位。

杨笑当年出事,警方逮捕,是顾老板手底下的人主动背了锅。

这一层层,一环环,只要我不是傻子,就肯定想得通。

后来,我联系上了已经离职的 Cathy。

Cathy 从唐侬离职后,回了菲律宾。

她起初什么都不肯说。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想尽办法去撬她的嘴。

她很害怕,她说:「何小姐,算了吧,中国不是有句话,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借着时装展的名义出国,在机场换了目的地,亲自去找她。

Cathy 已经四十多岁了,她瞒着先生见了我,说当年其实严序找过杨笑。

那小子油盐不进,太执拗了。

他欠了顾老板四十万,被打那么惨,严序说帮他还,然后额外给他一百万,让他一个人离开。

他不肯,死也不肯。

严序一开始没想过让他死。

他擅长玩弄人心,只需要不断打压,不怕他扛不住。

杨笑一再被围堵,威胁,恐吓。

他扛不住了,他想要跑路。

造成他死亡的原因是,我在接到了他的电话后,冲了出去。

是的,如果我没有收拾东西跟他走,他不会死的。

严序在凌晨时分凝视窗外时,天那么阴沉,是将要下雪的前奏。

他在想,那么冷的夜,一个女孩,怎么可以奋不顾身地跑出去。

太不应该了。

真爱至上?

这年头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可笑。

他一想到她在不顾一切地冲向火车站,永远地离开,从此消失在人海,就心情不快。

他想起她在桥头推销光碟时,一声城管来了,她撒腿就跑。

她背着装满碟片的布袋,从他面前经过,目不转睛,激动地大喊:

「杨笑!杨笑!」

那名叫杨笑的二十岁少年,运动员似的,冲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奔赴前方。

真年轻,他们的手牵那么紧,笑得多开心。

翠翠的脸红扑扑的,多么天真。

严序想起自己,不过也才二十六岁,怎么好像历经了沧桑,已经老了。

他的生活一成不变,朝着唐侬继承人的位置,在外公的期许下,一步步向前。

他好像什么都有,四岁时父母离异,后来母亲病故,外公为人严厉,他从小自立自强,有清醒的头脑和思维。

国外留学时,也谈过女朋友,然后又分手。

人就该是理智的,清醒的。

人的感情应该是权衡利弊的。

所以他们为什么笑那么开心,仿佛拥有的比他更多。

翠翠后来凭什么说:「杨笑不是我人生的糟粕,我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哪怕性命。」

她凭什么冷冷地看着他,牙尖嘴利,对他的诚意嗤之以鼻。

还有那个小子,都走投无路了,还不愿放手。

真该死啊。

严序蹙起眉头,他就这么微微抬头,看着天上即将飘落的雪。

快下吧。

覆盖这茫茫大地,掩盖一切丑恶和虚情假意。

快下吧。

照亮前面的路,让那只蝉好好看一看清楚。

只要他想,夏天的蝉,就一定有机会看到冬天的雪。

14

二十三岁,我怀疑杨笑死亡的真相。

二十六岁,我证实了杨笑死亡的真相。

没有很难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慌。

我只是突然想起那年我回到出租屋,看到他和那个发廊女衣衫凌乱的场景。

我当时好伤心,坚持回了宿舍。

杨笑一路跟着我。

他一路上都在哭,我上楼的时候,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泣不成声,「翠翠,你相信我。

「翠翠,别离开我,求你了。」

他那时在想什么?

有个很有钱的男人,要给他一百万,让他离开。

那个男人多么成功,他喜欢翠翠。

而他呢?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蝼蚁。

可他活了二十一年了,终其一生,身边只有一个翠翠了。

他只有翠翠。

所以啊翠翠,你相信我。

翠翠,别离开我,求你了。

最后,故事谢幕了。

如今,何菲儿三十三岁了。

我遇到了一个比我小了整整十年的男人。

他叫辰冬,有跟杨笑相似的眉眼和神情。

替身?

别特么搞笑了,我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相信什么狗血虐恋爱情。

如严序所愿,我早已经看清楚了这个世界的弯弯绕绕,活得清清醒醒,明明白白。

哪有那么多长相相似的人。

辰冬那小孩,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十四岁。

他小地方出生,家境贫寒,跟他奶奶相依为命。

我那时手里有钱,随便资助了几个偏远地区的孩子读书。

严序是知道这事的,他懒得管我。

后来辰冬大学到了我所在的城市。

那会儿我早就出名了,是知名的服装设计师。

他叫我姐姐时,笑得灿烂。

我坐在咖啡厅见他,戴着墨镜,神情平静。

大学时我就开始动用资源,捧他进娱乐圈。

我说你面部五官不够立体,需要微调下。

他嗯嗯嗯地点头,说按姐姐的审美来。

于是他的眉眼和杨笑,如出一辙。

没有替身白月光那套。

我对他明明白白,从一开始就是利用。

他不在乎,说姐姐想做什么,我都可以。

他是当红的流量小红,我们隐藏得很好,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我们相识于一场聚会,他说喜欢我设计的衣服,想下次去颁奖典礼时,请我为他量身定做。

这才是又一段故事的开端。

三十岁之前,我想嫁给严序,想找机会弄死他。

不仅因为他害死了杨笑,更重要的是他把我当傻子,当棋局上的蚂蚁玩弄。

后来我意识到此路不通,放弃了。

他外公活着的时候,他不会娶我。

他外公死后,我不想嫁他。

因为我有了更好的计划。

所以我弄掉了他的孩子。

他多聪明,猜得出我是故意的。

我也聪明,知道他猜得出我是故意的。

彼此心照不宣,演戏,在心里盘算。

对,这才是对立的庄家该做的事。

让我想一想下一步,我该做什么了?

哦,时装周上宣布与辰冬的婚事。

当然要大肆渲染,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与严序关系的决裂,这样他出事的时候,就不会连累到我了。

只是他还是那么狠啊,怎么也不肯放过我。

没关系,他看到了辰冬的样子,那是一击。

接下来是第二击。

我爬上了公寓的阳台,半个身子往下掉。

七层的高楼。

严序的脸色变了,他朝我伸出手,说:「翠翠,你干什么,快下来。」

「严哥,你放过他,让辰冬走,求你了。」

「只要你下来,一切都好说。」

「好说吗?」

「好说。」

「真的好说吗?」

「我保证。」

「你发誓,让他走,你绝不动他。」我身子又往外探。

「翠翠,我发誓,你下来。」

严序眉头蹙起,他示意保镖放辰东离开。

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前一步,再次朝我伸手,「过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回头看他,冲他笑得惨淡,「严哥,你看我现在值多少钱啊,我三十三岁了,还值一百万吗。」

一句话,严序面容苍白,手有些发抖。

我笑出了声,像个疯子,在他的注视下,往外掉了下去。

「你他妈的严序,我还是死吧,死了就能彻底摆脱你了。」

15

何菲儿跳楼自杀的消息,第二天上报纸了。

放心,我怎么可能死。

那个跳楼的角度,我研究了无数次。

我在阳台上一直晃,直到有人报了警,楼底下的救生垫充了起来,我才往下跳的。

尽管如此,还是受了一些伤。

我住院了。

严序来看过我一次,他下巴有胡茬,面容显得狼狈。

我闭着眼睛装睡。

他知道我在装睡,但我跳楼那幕震惊到了他,他没有跟我说话。

他用手摸我的脸,最后在我额头上吻了下。

从那之后,他没有再来过。

我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

蝼蚁之穴溃千里之堤,是我和严玉茹这些年的计划。

现在计划要启动了。

严家大小姐严玉茹,我第一次见她,是八年前严家的家宴上。

那会儿她爷爷严鹤瑛还活着,掌控着整个严家。

严玉茹的父亲,是严鹤瑛的长子。

而她,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

她的母亲是原配,后来却被父亲找上门来的小三,气得抑郁而死。

那小三正是严家长孙严育的母亲。

也是严凯伦的母亲。

我第一次见到严玉茹,诧异于她的平庸。

她比严序还要年长四岁,彼时已经结了婚又离婚,三十六岁的大龄,没有孩子,在严家默默无闻,不敢多说话。

没人重视她,也没人瞧得上她。

但她有唐侬百分之七的股份。

我后来又见过她几次,并没有深交。

直到她爷爷去世。

葬礼前夕,一家人围绕遗嘱和财产的公证,争执不下。

严序带我一起去的,但他根本无暇管我。

他要对付严家那一帮豺狼虎豹。

我盯上了严玉茹。

因为四十岁的她,面对严家人的狂吠,软弱可欺。

一个长女,有这样的下场,可见是一根压到底的弹簧。

我试探她,靠近她,利用她母亲的死刺激她。

没人愿意窝窝囊囊一辈子,最后她说只要能让她父亲断子绝孙,她做什么都愿意。

我冲她笑,「大姐,你会是唐侬最后的赢家。」

严鹤瑛死后,严序成为集团最大的股东。

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股东大会审议,对唐侬的部分资产重组进行改制。

他多精明,成为集团的负责人,却想让所有股东共同担责风险。

这场审议耗费了两年时间,才最终通过。

接下来,是时间长达一年之久的资产清算。

我算起来,也该出事了。

严序高高在上,他再有本事,不可能盯得到底下的每一个人。

尤其是严家的长孙严育,一向对他言听计从,他的好大哥。

这位好大哥很贪,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多次将资产转入他唐侬占股的私有企业。

如果都是集团营生也就罢了,偏偏其中有国家占股的国有资产。

若非这次资产清算,还真查不出他的问题。

这些年,严玉茹讨好着她的弟媳,严育的老婆。

她滋生她的欲望和贪念。

那同时也是严育的欲望和贪念。

积少成多,无人察觉。

没人会知道的,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可谁能想到呢,突然就东窗事发了。

我和严玉茹的目的,是让严育犯罪,然后拖严序下水。

侵吞国有资产,作为集团负责人,别想全身而退。

这场庄家与庄家的较量,一开始我和严玉茹险些输了。

因为严序太有手段了,他竟然有本事将事情压了下来。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接到了严玉茹的电话。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我们的计划失败了。

唐侬注定是属于严序的。

他心机太深了,手段太狠。

我眉眼遥遥地望向病房窗口,声音蛊惑,「这个时候,如果死个人就好了,让事情发酵,捂也捂不住。」

严玉茹没有说话。

我又道:「这是扳倒严序最后的机会,赢家,将收获整个唐侬。」

隔几天的电视上,我看到了严家长孙严育,因妨碍清算罪,畏罪自杀的新闻。

紧接着是调查组介入。

再接着,严育的老婆突然接受采访,爆料说严育不是自杀,是被人害死的。

说话时,她身边站着同样悲痛欲绝的大姐严玉茹,她眼睛红肿,演得可真像。

豪门恩怨,真是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

严育老婆指控了严凯伦,说他勒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警方调查之后,竟然真是他干的。

严凯伦被当场逮捕。

我望着电视上召开的记者发布会,严玉茹身为严家长女,无比痛心地致歉,声称接下来自己会代管集团一切事宜。

她嘴角勾起,含着不易察觉的笑。

这个女人,比我想象中厉害。

唐侬从此是她的了。

小火起了燎原之势,扑不灭,严序也躲不掉。

他此刻应该在家中,等着被逮捕。

他会被判多少年呢?

我安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勾起嘴角,轻轻哼一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天外天。

……

我赢了。

没了严序,我仍是那个风光的服装设计师何菲儿。

好累。

我打算好好睡一觉。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沉很香。

第二天醒来,我看到了辰冬。

他坐在病床边,冲我笑,说姐姐早上好,我给你带了早餐。

我问他:「他被抓了吗?」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他死了。」

「死了?」

「嗯,昨天晚上,警察上门前他就不见了。」

辰冬道:「他亲生父亲在国外,据说他们安排好了一切,严序根本没打算坐牢,他要去澳门,计划从澳门离境。」

「然后呢?」

「他没来得及上船,路上开车出了车祸,当场死亡,肇事司机酒驾,也已经被逮捕了。」

我没想过严序会是这样的结局。

心思有些游离。

辰冬欲言又止,道:「姐,他出车祸的那条路,是来医院的方向。」

医院的方向。

所以呢?

他在计划跑路的时候,是打算带我一起走?还是来跟我做最后的告别?

不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垂下眼睫,轻笑了一声。

电花火石之间,我又想到了什么,拿起手机给严玉茹打了电话,我问她,是不是你?

她说:「重要吗?

「妹妹,如果你是我,也会这么做的吧?」

次日,我出了院。

公寓里打扫得很干净,早已不见了那日的狼藉。

推开门时,阳光透过窗口照射进来,白色的帘布飘起又落下。

沙发边的茶几,烟灰缸里有许多烟头。

旁边还有一束高心卷边的白玫瑰,正无暇地绽放。

芳香淡淡,白得纯洁,白得静悄悄。

只有严序才会送我这样的花。

我跟了他十三年,他便送了十三年。

白玫瑰,多美啊。

可惜,不太新鲜了。

尾声

三十五岁,国际时装周上,接受采访时有人问我最满意的作品是什么?

我想了想,依旧说了那四个字――原野糜烂。

虽然她们都说,那是我最烂的设计。

那年,工作告一段落后,我有天走在街上,突发奇想,想要回去一趟。

没有任何人陪,也没带任何行李,我当即去了机场。

辗转大巴,公交,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很远很偏的小县城。

我包了辆车,想要回村看看。

那开出租的老师傅一听就乐了,说你好几年没回来了吧,坝子店早就没了。

那附近几个村子都没了,早搬迁了。

他们运气好哇,有个大城市的老板,看中了那片地方,建了生态园和马场。

六年前的事了。

哦对了,那里还盖了一处很大的游乐场,免费的,不要钱。

大城市的老板是好人,带动了我们整个镇子的经济。

就是听说他命不好,一直没有孩子。

好不容易他太太怀上了,没保住。

听说大老板让人建生态园的时候,先盖那座游乐场。

他太太也是我们南方的姑娘,说等孩子生下来,会带她们过来玩。

「坝子店没了, 你还去吗?」

去,当然去。

我坐在车上的时候,忍不住想,严序真是可笑啊。

我不需要问老师傅那位大老板姓什么。

我知道是他。

因为从前他很爱问我,翠翠你想要什么?

二十七时,我功成名就,什么都有了。

我什么都不缺。

我说要一座很大的游乐场吧,有旋转木马和摩天轮。

他当时笑了:「想去游乐场?等我这段时间忙完。」

当然,那只是我随口一说。

后来他也没有带我去。

此刻我站在很远的坡上,生态农庄万籁俱寂, 芳草萋萋。

我看到了远处的摩天轮。

那游乐场一定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孩子多的地方,有无限的希望。

关于严序这个人, 人死债消, 我永远都不想再提起他。

原野无边无际。

算起来,自我离开这里,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

十八年, 我和杨笑自幼长大的地方不见了。

小时候我们曾光着脚,跑过村头田野。

如今我不知那是什么方向。

我想找, 所以寻着草丛, 一直走。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我做过的那个梦。

一直走, 往前走。

直到再也走不动。

四面原野仿佛只剩我一人。

我看到了杨欢姐姐,她坐在那修车小伙的自行车后座上, 隔着老远朝我挥手,在小路上渐行渐远。

她笑得那么开心, 说翠翠,再见!

我还看到了杨笑,他站在前方, 双手插兜,仿佛十七岁时的模样。

有风漫过原野,他看着我,眉眼如初,声音遥远:

「翠翠, 你累不累?」

累。

杨笑,我累。

那只见过雪的蝉,历经了严寒, 千山万水,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万籁俱寂, 它躺在草丛之中。

一动不动, 呼吸微弱,逐渐死去。

它在腐烂,被蚂蚁爬满,啃食干净。

它死了吗?

没有。

来年, 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夏蝉。

万物终将如此,从腐烂的那刻起,重获新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