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旱,民不聊生。
我羡慕邻居家的姐姐从宫中寄来银子给家里,于是吵闹着要入宫。
可等待我们的,是压迫致死。
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者,俯视众生如蝼蚁。
却不知,世间卑贱如蝼蚁,亦会向阳而行,向死而生。
1、
妹妹说,她好饿。
我捂住她的嘴,悄悄告诉她,再忍一会儿,等给地主和官府交完了粮食,剩下的就能煮粥喝了。
于是她眼巴巴地看着。
看着地主拿起箕斗一勺勺把我们的粮食分走,一分就是一半。
看着官斗里的尖斛冒顶成山,远超刻度却无一人敢言。
这是大旱之年,粮食本就不多,供完了,只剩下一点。
妹妹看着稀释如水的米粥,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
娘擦擦眼泪,把自己碗里的米分给我俩。
爹看着高悬于顶的大太阳,又在祈求龙王慈悲,降下大雨。
可惜啊,爹的心不够诚。
地主供奉龙王会摆上牛羊水果,甚至会把穷人家的儿女买过去扔进河里。
相较之下,爹的祈愿太过寒酸。
我喝完了那米粥,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对爹娘说,我要入宫当宫女。
宫女是有俸禄的,隔壁家李大娘家的大姐姐就是去了皇宫当宫女,才当了半年的差,就给家里寄来了二两银子。
我也想给家里寄钱,我也想让家里吃得起稠稠的大米粥和香香的白面馒头。
爹娘犹豫了一天,终于答应下来。
他们养不起我俩了,再舍不得,也要寻条出路。
于是我踏上了去皇宫的路。
同行的还有同乡的女孩,她们都是羡慕李大娘家的大姐姐寄回了银子,要去宫中当差的。
我们结伴而行,朝着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满怀希望地走去。
我们唱着歌,路过龟裂的田间地头和几具森森白骨,歌颂着皇帝的圣明。
是他召集天下贫苦人入宫当差,让我们得以踏进雕梁画栋、铺金镶玉的紫禁城。
那里能吃饱饭,那里能穿新衣。
那里,有活路。
可我们都不知道,那位大姐姐寄来的二两银子,是她的抚恤金。
李大娘也不知道。
皇宫里有秘密,谁都不让说。
2、
我们如愿成了宫女,和我同住的是一起前来的老乡杨生香,还有两个,一名叫苏钏,一名叫张锦怜。
我们一起在冯嬷嬷手下学习礼仪。
冯嬷嬷不苟言笑,一双鹰眼总是带着冷意,我们走路的姿势错了,要打;我们行礼的动作慢了,要打。
什么都要打,打得身上都是伤痕。
冯嬷嬷说:「坚持不下去的,就滚回家里,别留在宫中丢人现眼。」
没人吭声,都默默憋着一口气,一定要留在宫里。
在这里只是多了伤痛,可出了宫吃不上饭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四个小姑娘聚在一起,有了伤就互相擦药,谁礼仪学得快些就教给别的姐妹。
偶尔得了闲还约在一块儿侃天侃地。
苏钏说,她有个心仪的邻家哥哥,定好婚约,等在宫中赚了钱就回去成婚,虽说二十六岁出宫大了些,但那哥哥说了,就算她六十六岁出宫,也要娶她。
我们都笑起来,笑得苏钏不好意思。
杨生香娇俏地哂笑她:「哼,我才不嫁那些穷小子,我要留在宫里当妃子,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然后把我爹娘接进京城,让他们住大宅子,跟着我吃香喝辣!」
张锦怜听了,嘿嘿笑了两声,到她跟前有模有样地行礼:「是是是,拜见香娘娘,等香娘娘步步高升,成了答应、贵人、贵妃、乃至皇后,可别忘了咱们这群姐妹啊!」
于是又是一阵哄笑。
杨生香说道:「你呢,张锦怜,你想嫁谁?」
张锦怜哼了一声:「我才信不过那些臭男人呢,我爹就是个例子,他这个负心汉,靠着我娘的嫁妆发家,结果我娘难产去世不到半月,他就另娶。等我赚够了钱出了宫,要和我妹妹一起开个小铺子,我俩做生意去,自由自在的。」
说罢,张锦怜又凑到我跟前,让我也说说等有钱了要干什么。
我思考了半晌也没想出来什么大志向,估计也就是回了老家,全家团团圆圆围着月亮吃得饱饱的。
可我还没说出来,就看到门外站着一道人影,身形像极了冯嬷嬷。
我顿时吓出了冷汗。
尤其杨生香和张锦怜开的玩笑,往大了说可是大不敬之罪。
剩下三人见我变了脸色,也循着我目光望去,于是出冷汗的人变成了三个。
我们都以为自己要被罚了,可意料之外的是,冯嬷嬷没进来,听不到我们说话后,反而离开了。
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为何这个平常恨不得罚死我们的老婆子,突然这么宽宏大量。
杨生香率先开口道:「咱们还是睡吧,别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大家都点点头,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一个个小脑袋瓜子。
3、
考核过后,我被分到了王宁嫔宫里,而杨生香和苏钏则到了曹端妃宫中。
张锦怜本来没通过考核,她哭了一晚上,都准备收拾包袱回家了。次日一个大太监到了尚仪局,说宫中缺人,将这一批宫女都收进了宫里。
冯嬷嬷在旁边阻拦,说这不合祖宗规矩,礼仪学不到位,宫规背不熟练,实在有碍皇家颜面,还是让这帮丫头回家吧。
大太监斜睨了冯嬷嬷一眼,只招了招手把人带走,临走说了句:「冯嬷嬷也是宫中老人了,尽好本分就是。」
冯嬷嬷身子一颤,跪了下来连忙说是。
张锦怜觉得自己运气真好,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们也替她高兴,想看看她会分配给哪个妃子。
可左等右等,也没得到消息。
她被大太监领到了紫禁城的一处偏僻宫殿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大抵是还没安排好侍奉的地方,反正俸禄是照常给的,我们仨也就没太担心。
我所侍奉的王宁嫔是个好相与的人,她貌若天仙而身姿绰约,尤其一双玉手白嫩如雪、细腻如绸,性子也是温和似水,与下人说话都是柔声细语。
只是她眉宇间也总凝着淡淡的忧愁,一日三次跪在菩萨像面前,似乎在为谁祷告。
王宁嫔不受宠,我来当差的一个月里,皇帝只来了一次,还因她的死板无趣离开了。
可她也不闹,继续把祷告做完后上床睡觉。
相比之下,曹端妃则受宠多了,她出身江南书香世家,父亲是福建三明知府,本人也知书达理,恪守本分,深得皇帝青睐。
杨生香和苏钏跟着她总能得到不少赏银,我看着羡慕,却也不敢奢求什么。
宫中纷杂多扰,据说皇帝发妻陈皇后就是死于争斗,如今芳皇后执掌中馈,曹端妃圣眷不衰,二人分庭抗礼,多有摩擦。
上位者的争斗,是要下面奴才流血的。
反倒是王宁嫔这里恍若与世隔绝,我倒难得寻一份清净安宁。
王宁嫔见我守得清贫,与我也多了亲近,她在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时,会让我在旁边研磨。
一来二去,我知道了她所祭拜的,正是曾经的陈皇后。
我心中动然,这深宫中,倒有几分情真意切的。
一日,皇帝又来用膳,他似乎心情不错,哪怕王宁嫔还是那副木讷样子,他也与她多说了些话:「那陶文笠真有几分本领,我吃了他练的丹药,身子愈发舒展了。」
「是皇帝慧眼识珠。」王宁嫔垂着眼眸,将一块鱼肉夹进碟子,小口进食。
皇帝见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顿时没了兴致,冷笑道:「怎么,难不成宁嫔还记恨着朕,连笑一笑都难做到?」
王宁嫔筷子那端的鱼肉掉了下来,她跪倒在地告罪:「陛下误会了,是臣妾愚钝,怕说错了话。」
我也跟着跪倒在九五之尊的身下,面前的威压让我喘不过气来。
「哼,你确实愚钝不堪,都是陈皇后把你教坏了,曾经还有几分机灵,如今犹如枯藤老树,半点生机不存。」皇帝拂袖把一旁摆着的瓷器打翻在地,碎片溅起,划破了王宁嫔的脸。
皇帝冷眼看着对方脸上的血痕沁出红珠,竟还不解气地踢上一脚。
王宁嫔顿时倒在了地上。
我赶忙护在她身前,求皇帝息怒。
恰好这时,门外总管太监求见,说今日的丹药炼出来了,求皇帝移步炼丹房。
等皇帝走远,我忙去扶王宁嫔起来,她不顾脸上的伤口,只是在我怀里掩面哭泣。
「我当初,就该随着先皇后一同去了。」她喃喃。
4、
我与杨生香和苏钏私下会面,长久不见,我们三人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她们说曹端妃哪里都好,只是夜里总要惊醒,然后就去读她那女训女戒,嘴里不停地说着夫为妻之纲,君为臣之纲,扰得守夜的人也不得安生。
我把那日皇帝震怒的事说了出来,杨生香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皇帝的脾气居然是这样,一点也不温柔,我还是不要当妃子,等到了年岁就出宫吧。」
苏钏也点点头:「就是就是,找个寻常人家嫁了,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多自在啊。这宫里的规矩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丢了命……唉,也不知道张锦怜怎么样了,好久没见她了。」
我也想张锦怜了,如今我们三个都还不错,就是她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分到差事。
回到王宁嫔宫中,她恰好不在,只有一个大太监在登记什么东西。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进宫后可来过月事?」
我一一回答,虽奇怪为何要问月事,但还是如实说道未曾来过。
他满意地点头,随后就记上了我的名字走了。
我心中隐约觉得会有不好的事,于是等王宁嫔来了,将此事告诉了她。
她脸上已经结了痂,听到此话,脸色发白起来:「这才多久,就又要一批宫女,甚至已到了贴身宫女头上……」
看她惶恐的模样,我瞬间这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忙问她:「娘娘这是何意?」
她叹气,握住了我的手:「我没用,保不下你。你去找端妃,她受宠,你求她把你要到宫里,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
「娘娘……」我还想多问几句,可王宁嫔只让我快些去,时间已然不多。
我不敢再多做逗留,赶忙去往曹端妃住处,却见几个太监拉扯着杨生香和苏钏,要带她们走。曹端妃在一旁面露不忍,只是一句:「要不还是算了……」
领头的驳斥回去:「是陛下的命数重要还是这几条贱命重要,娘娘也分不清了吗?」
曹端妃闭上了嘴,甚至转过脸不敢多看。
我犹如掉进了冰窟窿里,浑身冰冷。
看来曹端妃也保不了我。
而且听着太监的意思,是有可能丢命的事。
恐惧如潮水袭来,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些理智。
我马上回了王宁嫔宫里,跪在她面前。
我知道她心善,于是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次又一次,直到磕红了也不停。
「求娘娘怜悯,奴婢知道自己也要被带走了,生死未卜,只求娘娘能在奴婢死后,将这些钱寄回奴婢家里,奴婢的家人还等着这些银钱吃顿饱饭。」
我哭着求她,把装着俸禄的荷包捧在手心里,递到她跟前。
王宁嫔红了眼:「好,本宫会帮你的。之前的贴身宫女还能幸免,可惜你时运不济,碰上了皇帝加大药量,可你撑住了,之前的婢女也有走过这一遭活下来的,等从那鬼地方出来,一切都好了。」
我虽不知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但听到有活下来的机会,心里顿时也升起了些希望。
我郑重地朝王宁嫔磕头:「等奴婢出来,再好好侍奉娘娘。」
话声刚落,屋外就传来了太监求见的声音。
他们和王宁嫔打过招呼后,不等回话,就粗鲁地将我拉走。
我流着泪,最后朝王宁嫔喊道:「娘娘可千万记得奴婢的荷包啊!」
他们的力道可真大啊,扯得我生疼。
不知为何,明明是晌午日头正盛的时候,却一点温度都感受不到。
我的心突突跳着,这红墙黄瓦的紫禁城,成了四角的魔窟,引着我朝未知的方向而去。
那大太监咧着嘴笑:「你呀,若活不下来也别怨咱家,要怨就怨自己贱命一条。」
「咱们这些人啊,生来就是给人用的。」
「哈哈哈,对啊,咱家的干儿子也一样,咱们都一样。」
他擦擦眼角,看向前路的目光愈发幽远深邃。
5、
我被关到了一处宫殿。
这里有二十多个宫女,也是被抓来的。
杨生香和苏钏也在,我本来慌乱的情绪看到她们后平静了不少。
至少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我们还能彼此依靠。
她们朝我小跑过来,苏钏憋着泪。
「谨莹姐,怎么办啊,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儿了?」
「我们来了这里,就听那些看守的侍卫说,不知道这次能活几个。」
「怎么办,我好害怕啊。」
杨生香抱着我的胳膊瑟瑟发抖,苏钏也站在一边抹泪。
我是她们之中最大的,如今就是她们的定海神针,我明白自己不能慌,否则她们一定更崩溃。
于是我把她俩拉到身边说道:「宁嫔和我说了,这是咱们入了宫必走的一遭劫难,只要咱们撑住了,等出去就一切都好了,所以咱们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挺住。」
「能挺住吗?」苏钏带着哭腔。
「肯定能。」我拍拍她的手背,「你俩想想在外面吃都吃不饱,甚至有的人家都开始吃起了尸体,那种情况咱们都活下来了,如今可是在皇宫,天子脚下,还能活不了吗?」
看我这么振振有词,二人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我打量起四周,这宫殿很大,可在四处都建了笼子一样的栏杆,把我们罩在里面,见不得光,阴森恐怖。
侍卫们在外面守着,都是一品带刀侍卫,按理来说本该在紫禁城护卫皇宫安全,却被拨到这里看守我们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我手心沁出了汗,正想找个侍卫大哥搭话,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却被一个人拉住了脚腕。
冰冷的触感从脚腕传来,吓了我一跳。
我低下头去看,发现那竟是许久未见的张锦怜。
她瘦骨嶙峋,半点都没有往日的光彩。
她虚弱地喊着我:「谨莹姐,你们……你们怎么也来了啊……」
我看呆了,一时不敢相信那真的是陪同我们一起在宫仪局学礼仪的张锦怜。
可那熟悉的声音又把我拉回现实,我蹲下,颤抖着手想把她扶起来,可她太虚弱了,根本起不了身。
「锦怜,你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
我的声音把一旁的杨生香和苏钏引来,她们看到张锦怜的模样,也是不敢相信,怔愣了好久,才去扶她。
张锦怜混沌的眸子沁出两行浊泪:「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你们。」
6、
张锦怜告诉我们,她被那大太监带到这里后,就一直被关着。
二十五个宫女只能每天吃桑叶喝露水。
她饿得不行,找看守的侍卫要点别的东西充饥。
侍卫只是淡淡道,她们都是要炼药的,需要保证身体的纯粹,不能沾上人间的俗物。
她听得晕头转向,那桑叶和露水吃进肚子里不多时就没了,于是她只能躺在原地,求着这点东西慢点消化。
终于,在她快饿死的时候,来了一群方士。
他们递给侍卫一个木盒,那个木盒里密密麻麻都是丹药。
为首的方士给了侍卫们一个眼神后,侍卫立刻进了笼子,然后把丹药挨个儿喂进她们嘴里。
没人挣扎,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随便一点吃的就连嚼都不嚼地咽进了肚里。
侍卫们拿过一个个瓷瓶,似乎在等着什么。
不多时,一个宫女突然叫出了声。
「肚子,我的肚子好痛。」她惨叫着,随之而来的是身下的血崩。
张锦怜看傻了,她指着侍卫说:「你们快救救她啊!」
一个侍卫皱起了眉头:「身子弱成这样,一刻都不到这药效就发作了。」
然后他捂着鼻子,到她旁边,扒下了她的褥裤,将身下的经血接进了瓷瓶里。
周围的宫女看着,煞白着脸。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宫女开始身下流血。
侍卫一个个上前,像是养牛的农户等待挤奶,他们走到宫女面前,等着取血。
人如牲畜。
张锦怜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词。
她们的尊严在这笼子里,在这些侍卫眼中,一文不值。
张锦怜将手心的丹药捏碎,她自从听到侍卫说的炼药二字,就觉得不对劲,所以她刚刚藏起了丹药。
那个最先流血的宫女身下淌成了河,瓷瓶接满了一个就又来一个。
侍卫如释重负:「她一个就顶了三个人的量。」
一切结束,方士拿着她们的身下血走了,侍卫们也纷纷洗漱干净。
一帮太医进来给奄奄一息的宫女扎针治疗。
有几个失血过多,当场毙命,有几个苟延残喘,在夜里喊着爹娘闭上了眼。
张锦怜胆战心惊地看着,她想,还好她活下来了。
她没流血,侍卫以为是丹药药效不足,可他们也没放她离开,要她留在这儿,等着下一批采血。
这偌大的笼子只剩下了张锦怜一个人。
每天送来的吃食依旧只有桑叶露水。
她真的太饿了,她觉得自己等不到下次采血了。
浑浑噩噩中,一块馒头被塞到她嘴里。
张锦怜睁开眼,是一个小太监。
以前给她送吃食的人被换成了这个小太监。
她贪婪地把馒头咽下Ŧű⁻去,连谢谢都来不及说。
小太监怕她噎住,又递过来露水:「你别怕,我以后每天都给你送馒头。我干爹说了,咱们太监和宫女都是这深宫里的苦命人,要互帮互助。」
张锦怜不知道他干爹是谁,可她能想象出来,这样的人一定是个慈眉善目的。
她吃完了,郑重地朝那个小太监磕了个头。
小太监忙扶她起来:「姐姐比我大,怎么能给我行礼呢?」
「你要好好活着,等陛下得道成仙,就不用采血了,还会封赏咱们这些帮了他的人呢!」
他笑着,眼睛眯成了一道月牙。
「得道成仙?」
「对,我干爹说,宫中新来的陶道长给陛下进献了长生的药方,以『红铅』和『秋实』炼制丹药,定期服下,即可长生。咱们陛下已经吃了好多颗了,再有几次就能成仙。」
「红铅和秋实?那是什么?」
「红铅就是女子的初潮,秋实就是童男的尿液……」
张锦怜一阵恶心,差点把吃下去的馒头吐出来。
小太监也知道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他觉得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也必定会是最聪明的人,否则怎么能当上皇帝。
而他们是凡人,不明白药方其中的奥妙罢了。
所以,这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就合理了。
可张锦怜还是难以接受。
「可女子的初潮哪里能在一个时间里同时出现……」张锦怜正要问,突然想到那些给宫女吃下的丹药。
原来是催经所用。
张锦怜一阵恶寒。
有了小太监的馒头,张锦怜能活下去了。
她掰着手指头算时间,等着下一次采血。
张锦怜想通了,她就是个宫女,皇帝想长生,她就要做对方长生的踏脚石。
这是她们这些贱民的命,谁让这天下都是皇帝的呢?
可她还是想活下去,只要自己能撑住,撑过了采血,她就可以出去了。
然后继续做宫女,尽忠职守,得到主子青睐,拿到赏银俸禄,出宫去找她的妹妹。
对,活下去。
只要忍耐住,出了这笼子就一切都好了。
她对小太监说:「等我出去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小太监笑得甜甜的:「好,明日就是我生辰,我干爹会给我煮长寿面,到时候我就许愿姐姐能熬过下次采血。」
7、
今日送吃食的换了人。
张锦怜想这是应该的,毕竟是小太监的生辰,歇一天也正常。
可以一连几日都没见他的身影。
张锦怜担心起来,她害怕是小太监给她送馒头的事被发现了,皇帝责罚了他。
于是,她问侍卫那个送吃食的小太监怎么不来了。
这个人姓周,是侍卫里年岁最长的。
他不耐烦地说道:「死了。」
死了?
张锦怜觉得自己听错了。
是的,一定是一连几天没吃到馒头,饿昏了头。
「侍卫大哥,你说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我说,他死了,给皇帝试药,没了。」周侍卫略带嫌恶地瞥了她一眼。
这笼子里的血腥味太重,沾染在张锦怜身上久久不散,一凑近,就是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周侍卫走远了,张锦怜还扒在栏杆处没有动。
小太监生辰那天,他干爹,也就是负责搜集炼丹药材事宜的总管太监给他做好了长寿面,等着他来吃。
总管太监还给他买了糖人,当初闹饥荒,总管太监差点饿死,他沿街乞讨,这孩子就把家里的白糖给了他。
后来小太监为官的父亲犯了事,家中幼童全部净身进宫。
早就在宫里混出头的总管太监就收了小太监当干儿子。
大太监照顾小太监,小太监照顾大太监。
两个太监相依为命。
现在他干儿子死了。
陶文笠改善了药方,药材里的朱砂多加了一倍,皇帝随手指了小太监试药。
然后他就没了。
陶文笠说:「看来只有陛下能承受成仙的丹药。」
短短一句话,就遮掩了过去。
然后皇帝再随手一指,小太监就被拉走埋了。
干爹的长寿面都凉了。
大太监不敢怨皇帝,皇帝是主子,他们是奴才,奴才给主子卖命,是至高无上的荣幸。
可他心里堵得慌。
他想了三四天,终于想通了。
是他误会了,他把自己和干儿子都当成了人。
他们是奴才啊,奴才是拿来给主子用的,怎么会是人呢?
主子才配称作人。
于是大太监一点也不怨恨了,继续给皇帝办事。
鞍前马后,兢兢业业。
当然,这些张锦怜都不知道。
她只是心脏疼得厉害。
也不知道小太监死的时候,疼不疼。
8、
「然后,我就继续吃着桑叶活到现在。」
讲完全部,我们三个人连呼吸都停滞了。
杨生香脸色难看极了,苏钏也哭出了声,心疼地把张锦怜抱在怀里。
「所以我们只能在这里等采血吗?或者说……等死吗?」我问她。
张锦怜点头:「这四周我都看过,密不透风,连个窗户都没有,根本逃不出去,况且就算能逃出去,也是在皇宫,又能躲到哪里?」
她顿了顿,扬起一抹苦笑:「上一批采血的宫女也活下来两个,说不定这次过后,咱们也能活下来。」
没人回应,大家都知道这无异于阎王手里逃生。
连着几日断食,还要再服下催经的丹药,能够活下去太难了。
一片死寂,只剩下啜泣声不绝于耳。
突然,笼子开了,有人送来了食盒。
我们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果然只有桑叶和露水。
那桑叶吃进嘴里极涩口,泛着苦味难以下咽。
可张锦怜的舌头似乎失去了味觉,只是一味地往嘴里送,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流。
「我得活着,我妹妹还在宫外等我……」她喃喃道,眼里没有丝毫光彩。
就这样过了三日,笼子变得异常安静,大家都饿得眼冒金星,没有半点说话的力气。
这皇宫的宫女都是穷苦出身,本以为到了宫中就不必再挨饿,未曾想还是饥肠辘辘地等死。
「砰——」巨大的声响传来。
我们转过头,是一个宫女撞柱而死。
她自从听了张锦怜的话,就害怕得睡不着觉,精神高压和饥饿难耐下,选择了结自己。
周侍卫过来收尸,没有多余的表情,动作麻利而熟练。
绝望在笼子中蔓延。
后来陆续几个人也死了,有的是自杀,有的是饿死的。
收尸的换了人,是更年轻的侍卫,周侍卫家里似乎出了事,告假几日。
这宫里就是这样,总会有人顶上差事。
正如我们,我们死了,也会有人前赴后继地进宫,继续赴死。
9、
终于熬到了采血。
每个人都在心里祈祷,苏钏握着我的手,杨生香抱着张锦怜。
我觉得可笑,真的很可笑。
我们这些人,明明什么错事都没有做过,可命就这样被捏在别人手里,卑贱如泥土。
而那个在云端的人,大权在握,什么都不缺,于是便开始追求起了虚幻的长生之路,拿这么多人的命换一个得道升仙的可能性。
我用尽全部力气对三个姐妹说道:「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下去,千万别放弃活着的念头。」
她们点头,眼里泪光闪烁。
笼子门开了,几个女子又被推搡着进来,她们懵懂地看着四周,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把她们带进来的是那帮方士:「死去的宫女拿这几个人顶上吧,本来是要拿这些阴年阴月阴日所生的人炼药的,可惜时辰不对。」
周侍卫回来了,他憔悴了不少,可看到方士,还是恭敬地上前行礼,然后从阴影处把那群小女孩一个一个送进笼子里。
突然,周侍卫顿住了。
他的手颤抖着,身子也颤抖着。
最后一个女孩看向他,猛地哭出声来:「爹爹——」
宫殿里的人俱是一愣。
周侍卫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爹爹找了你那么久,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小女孩带着哭腔扑到他怀里:「有个叔叔给了我糖人吃,我吃了就睡着了,醒来就在一个房子里,叔叔拿了一包银子后就走了。那个小房子好黑,只有叶子吃,珍珍好饿,爹爹带珍珍回家……」
周侍卫想把女儿抱起来,可却被一个方士打断:「采血的时间到了,周侍卫误了时辰,可担待不起。」
周侍卫跪到了地上:「这是我女儿,我求求您放了她,再找一个可以吗?」
「此次药量加大,合适的女子本就不多,她既到了这里,便是因缘际会,上天安排,万不能逆天而为。」
周侍卫瞪大了眼睛,女儿还在怀里哭泣。
「爹爹,我好怕,我想回家……」
我们都不忍再看,若是说我们还有几分活下来的机会,那这个不过十岁的女孩若是服下催经的药,只怕是定要丧命了。
周侍卫嘴唇逐渐变白,脸上也没了血色:「可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啊!」
方士叹了口气:「她不光是你的女儿,也是皇帝的子民,自当为皇帝卖命。」
他终于死了心,腰间的佩剑抽出直指方士,右手牵住女儿,左手挟持住了那说话的方士,可还没下一步的动作,一把长剑刺穿了两人心口。
又一名方士擦干剑上的血,淡淡道:「可以开始采血了——这两具尸体也别浪费,拖去剁碎了当作花肥,如此花瓣上的露水才更有天地灵气。」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传遍宫殿,震得我们心抽疼,周侍卫的同僚们也纷纷别过了头。
可来不及担心这个女孩,马上就是我们的生死关卡。
我们的嘴被撬开Ṫûₘ,褐色的丹药被喂进了嘴里。
我们本想像张锦怜上次一样,趁侍卫和方士们不注意,偷偷吐出来,未曾想此次竟换了入口即化的丹药。
苦涩的滋味顺着舌头蔓延到了嗓子,再进入胃里。
不消一刻,我的下腹开始抽痛。
周围的宫女也连连发出声响,起初还是呻吟,声音逐渐变大,慢慢成了惨叫。
我咬着牙,本因饥饿而涣散的意识在剧烈的疼痛下逐渐清醒,又在如同千万根针扎般的折磨下开始模糊。
身下有血流出,一个人上前,拿出瓷瓶接过血。
我死命咬着虎口,不让自己沉沦在夺命的眩晕感中,最后竟生生咬出了两个血窟窿。
那个叫珍珍的小女孩已经没了声响,周侍卫的同僚到底还是良心未泯,不愿掀开那女孩的褥裤,他跪下来:「周大哥才去世,这女孩才十岁,我……」
方士看了一眼狼藉一片的笼子,平静地点点头:「贫道非无情无义之徒,既然不愿取血便算了,把尸身送还家中吧。」
跪下的侍卫抬起头:「您是说,不用她的血?」
「嗯。」
既然不用,为什么还非要逼死她?
那个侍卫最后也没问出口。
10、
我疼得肝肠寸断,却听到旁边苏钏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我怕她昏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忙转过身去叫她。
可她的脸煞白煞白的,眼瞳也散了,分明是将死之人的症状。
「谨莹姐,我活不成了。」
她对我说道。
我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额头上:「别瞎说,咱们还得熬到年岁出宫呢,你不Ṭüₔ是还有婚约吗,不是还要当新娘子吗?」
杨生香和张锦怜听到动静,也挣扎着过来,杨生香看到苏钏的模样,被关进来这么久,第一次哭了:「苏钏,你可不准死,咱们说好了要回端妃宫里的。」
张锦怜咬着牙,不断地去按捏苏钏的合谷穴。
可苏钏的血只是越流越多,她笑了起来,眼睛里也变得亮闪闪的:
「谨莹姐,还有杨生香、张锦怜,你们仨快看,我穿上嫁衣了。」她指着自己被血染红了的衣裳,一脸欣喜,「张大哥也来接我了,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去找我爹娘了,他们在家里等着送我上花轿呢。」
「你们……你们可要好好活着啊。」她笑着笑着,笑出了泪。
苏钏合上了眼。
11、
笼子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了。
到处都是血。
方士们拿着瓷瓶满意地走了。
我们三个面如死灰,我怀里的苏钏还有温度,我将她抵在心口,杨生香握着她的左手,张锦怜握着她的右手,我们蜷缩在一起,好像这样,就一切都不用怕了。
侍卫和太医鱼贯而入,收尸的收尸,诊治的诊治,苏钏的尸体也被人从我们三个身边带走,细长的针刺入我们的穴位,吊住我们最后一口气。
好安静啊。
井然有序的安静。
没有人说话,只有人不断地死去。
死去是没有声音的,就是一瞬间就没有了呼吸,那么快。
原来死亡这么容易。
温热的米粥递到了我眼前,我的嘴被撬开,米粥灌了进去,咸咸的。
我活了下来,又好像没有活下来。
笼子里,原本那样旺盛着的生命,那样灵动着的人,一天过后,就没了。
就没了。
永远地没了。
杨生香说:「谨莹姐,苏钏没了,好多人没了。」
张锦怜说:「谨莹姐,咱们活下来了。」
是啊,熬下来了。
将近三十个人,活下来四个。
原来劫后余生,会这么难过。
12、
又一个太医过来,他是最后留下收针的人。
他悲悯地看着我们四个人,叹了口气,把针拔了下来。
恍惚中,我觉得他有些眼熟。
「许深大夫?」我问。
他一愣,看向我,终于认出了我是谁。
当年村子瘟疫,只有他一人愿意深入村中诊治。
医者仁心,当为如此。
他读得儒家四书五经,心有鸿鹄志,此事过后不过两载便入了太医院,以报效朝廷为夙愿。
而我是那场瘟疫中帮他提箱子的助手。
他看我如今的虚弱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曾经能在瘟疫中都生机盎然的人,在天下之主的皇宫中,反倒生死难测。
「陛下怎能如此……」他掩面而泣,却无可奈何,只能拂袖离去。
我们四人被放了出来。
外面的阳光真好啊,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空气中再没了血腥味,吃食也终于可以多些能充饥饱腹的米面馒头。
而且……不会再有性命之虞。
杨生香又哭起来:「我想苏钏了,她会被当花肥吗?」
张锦怜垂着眼,一声不吭。
我的指甲也掐进了肉里,疼,却没有心疼的万分之一。
13、
杨生香回到了端妃的宫里当差,张锦怜也分配了过去,顶了苏钏的差事。
而我又回到了王宁嫔宫中。
她见我回来,红了眼:「好孩子,到底是活下来了。」
之前的事像是一场梦,可我总会在真正的梦里看到那血淋淋的场景,然后被惊醒。
我们三个再没了之前的期望,只盼着早日到了年岁出宫。
这宫里的险恶实在惊心动魄。
我们每月都匀出些银子给苏钏的父母寄去,可谁也不知道怎么去告知二位老人她已去世的消息,于是便只能拖着,仿着苏钏的字迹给家里寄去家书。
然后继续埋头干活。
端妃怀了孩子,皇帝大喜过望,寻来陶文笠替这孩子测算命数。
陶文笠闭眼,隔着帘子,只在若隐若现中看了端妃一眼,只一句:「富贵不能云。」
此话传遍六宫,有人说这话的意思是这孩子福气非凡,乃言语不能描述;也有人说这孩子命数一般,无需多费口舌。
两种说法都能成立,单看听的人如何解释。
显然,皇帝信了第一种,他更加宠爱曹端妃,稀世珍宝、珍馐百味流水般地往她宫中送去。
曹端妃上次怀了孩子还是很久之前,她那时风光无限,甚至压过也怀了孩子的芳皇后一头。
芳皇后暗中陷害,导致曹端妃失了圣心被罚去采露珠,她无意中看到了土下的尸体碎块,惊厥之下就小产了。
所以此次怀孕,曹端妃格外小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些都是王宁嫔告诉我的,她这些时间总梦见故去的陈皇后,于是就更加勤勉地抄写经文烧过去,手酸了就和我聊些闲话。
皇帝对曹端妃极为疼爱,下了朝日日留在她宫中。
杨生香和张锦怜的日子也就更加忙碌,没空再与我聚会,于是私下里我也抄写起经文,想着给那些逝去的宫女烧去,盼望着能起到超度的作用。
王宁嫔告诉我,她最开始抄写经文,是陈皇后带着她的。
那时,她还是宫女,也是像我一样研磨。
那时,王宁嫔很爱笑,也喜欢去御花园捉蝴蝶,喜欢五颜六色的花朵,陈皇后总纵着她的性子。
「小孩子爱玩些,也是应该的。」
她看着王宁嫔四处撒泼打滚的模样,温柔地笑着。
王宁嫔好喜欢陈皇后,她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不喜欢她。
明明她那么好看,就如同天上的皎皎明月,清冷华贵。
后来,王宁嫔知道为什么了。
明月洁白无瑕,忍不了皇帝的污浊泥泞,于是不愿委屈自身,沾上那腥污。
所谓腥污,便是指皇帝身在其位,受天下百姓供奉,却不愿尽责,只是一味求仙问道,为此劳民伤财,修建了仙鸣台,还广集天材地宝,当地百姓为此荒废农作,只为进献无价药材,求得金雨倾盆、翻身富贵。
陈皇后苦口婆心劝导,却只是招来皇帝更加厌恶。
于是青梅竹马,走向两看生厌。
直到陶文笠入宫,二人的关系到了冰点。
陶文笠为当时方士所推荐入宫,Ṱṻₜ刚来宫中便通过符水喷剑、设坛作法的法子平息皇帝梦魇与宫中异象,获得皇帝信任后,又在陪同南巡中预言行宫大火,救皇帝于其中,从而成为皇帝心腹。
至此,陶文笠所说之事,皇帝必行。
陶文笠说王宁嫔身有霞光,福泽慧夫,于是皇帝不顾王宁嫔意愿与陈皇后劝阻,将其强纳为妃。
陶文笠说陈皇后不祥,于是皇帝更为疏远,虽保留其皇后之位,却将协理六宫的权力交给芳妃。
再后来,陶文笠匍匐跪地,告诉皇帝,仙人托梦,他有了让其长生的药方。
宫中哀鸿遍野,一波又一波的宫女没了命。
陈皇后素衣披发,跪在皇帝面前,求皇帝斩杀奸佞妖道,莫要再滥杀无辜。
皇帝大怒,一脚踹在她心口。
陈皇后便没了半条命,她躺在床上,只剩下半口气。
陈皇后之父求皇帝,让她最思念的祖母进宫看她最后一面,被皇帝驳斥此等妖妇,何来人伦。
陈皇后孤苦离世。
王宁嫔也没了魂,她再也不爱笑,只愿每日抄写经文。
「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可惜,碰到了昏庸的丈夫。」王宁嫔对我说。
我研磨的手顿住,心想,好人总是不长命,徒留祸患遗万年。
我若是陈皇后,便在死前带走皇帝。
可这想法也是转瞬即逝。
如今的日子倒也算安逸,至少没了性命之忧。
只是午夜梦回,我总愧疚着,下一批、下下一批,还会有多少宫女遇害?
这似乎不关我的事。
可我总觉得,置身事外四个字太难。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能够独善其身,可大太监、周侍卫……谁又能说得准火烧起来会有多大?
于是,我开始在宫中慢慢散布皇帝采血的事情,不少宫女知道了其中内情。
距离下一次采血还有一段时日,我希望她们能够自救,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但总归在一无所知中走向死亡,还不如在清醒中百般自救。
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14、
我散布的消息越来越广,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他派人去查,追溯源头,慎刑司的刑罚加在身上,却也没问出来些什么。
我是将消息写在红叶上,随着宫中内河漂流,字迹更是仿写经文原著的笔迹。
宫里逐渐不安分起来。
王宁嫔知道了这事,古井般的眸子居然亮了光。
她依旧抄写着经文,可下笔用力了些。
芳皇后不断拿出宫规压制,可在性命面前,不过是浇灭了看得见的火,却看不见背地里已然燎原。
一个宠臣知道了此事,浅笑两声,进奉了一只「神龟」,那龟壳上竟描绘着一幅栩栩如生的江山社稷图,精妙绝伦,令人惊叹。
皇帝大喜,给他加官进爵,另又聊起宫里流言之事。
「能知晓采血内情,必是已历此事之人,陛下不如将其召集起来。」那宠臣献计皇帝。
皇帝大悟:「爱卿所言极是,朕现在就翻看名册,将存活之人一网打尽,尽数斩杀,以平息宫中流言。」
「陛下不可。」宠臣摇头,「采血一事,若能有存活希望,即便渺小,亦能安众人之心,给予半丝光明,方得以让其甘愿入黑暗。若是尽数屠杀殆尽,只怕流言非但难以泯灭,反倒愈演愈烈。」
「爱卿的意思是?」
宠臣勾唇,让人抬上「神龟」:「臣有一妙计。不如让存活之人照看此龟,此龟一死,便以其懈怠神物统统赐死。」
「那若是活了呢?」
宠臣内心闪过轻蔑,面上却半分不显:「若活,神物保佑,陛下当显仁慈,遵从天命,放了诸人。」
皇帝犹疑,可看着那龟壳上的江山社稷图,不由得心想,若是此等神物当真要护佑那帮宫女,那确实不能再杀。
「那便依爱卿所言,神龟若安然无恙,就留他们一条生路换朕体恤下人的名声;神龟若身陨于世,就一起赐死并诛其九族。」
他答应下来,召集我们去养心殿内看顾神龟。
15、
上百名宫女,一番查找名册,活下来的,竟只有十六人。
我们看着那神龟,它身长一尺五寸,在水里浮沉,不动时就在那玛瑙石块上闭目养神。
杨生香偷偷问我:「谨莹姐,你说咱们把这乌龟养好了,能得到赏赐吗?」
旁边的宫女名唤姚书崔,她扒在玉缸上,狠狠点头道:「那当然了,圣旨还能有假。」
其他宫女也是纷纷兴高采烈,此次封赏实在诱人,珍珠黄金,可谓取之不尽。
「要我说,皇上还是圣明的,他虽让咱们去采血,却让活下来的人得到这般好的差事。」
「是啊是啊,那些死了的,说不定就是自己命不好,咱们皇上是真龙天子,是她们福气浅,扛不住给皇上尽忠。」
「……」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杨生香却越听越难受。
她想起来了苏钏,她的姐妹才不是福分浅的人,才不是命不好。
可她不敢说,说出来只怕被有心人听到,那命都会保不住,说不定等过段时日,她便也成了那些人口中命不好、福分浅的人。
张锦怜在一边一言不发,她的脸色有些难看。
我本来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个暴虐的帝王怎么会突然良心发现,要给我们补偿?看到张锦怜的异样,忙把她拉到一旁无人处,问道:
「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张锦怜有些犹豫:「我……我也不确定,我只是觉得那龟壳上的画,像是别人描上去的。」
我有些失望:「自然是描上去的,难不成和蠢皇帝一样真以为是什么神仙座下的神兽吗?」
「谨莹姐,我怕,过个几日,那乌龟就要死了,咱们都要给它陪葬。」
张锦怜眼底生出了几分绝望。
16、
我心下一沉:「为何?」
「我父亲以前卖给富人小鸡崽,为了讨公子小姐喜欢,会给它们染上色,那些染色的小鸡崽都是短命鬼,不出几日就没了。这乌龟壳上若真是被人用染料画上去的江山社稷图,这么重的染色,只怕乌龟也活不长久了……」
张锦怜指着玉缸,我这才发觉这龟确实有些萎靡不振,食物也吃不了多少。
所以,这乌龟从送进宫里就注定会死了。
我们一个也活不成。
我犹如坠入冰窖,张锦怜也苍白着脸。
皇帝是要把我们逼进绝路。
「为何,我们只是想活着,怎么就这么难?」我恍惚。
抬头,那阳光如此刺Ŧūₗ眼,扎得人浑身都疼。
其他人还在议论纷纷,幻想着拿到赏赐的好日子,殊不知那只是一道催命符,掩着砒霜裹着糖衣给人喂下。
所以,还是得死吗?
哪怕忍着,也不过是延迟了死期。
只要这个皇帝还活着,就永远有一把利剑悬在我们头上。
我闭上眼。
阳光裹挟着我,热得人发烫。
许久,我对张锦怜说道:
「锦怜,咱们杀了那个狗皇帝吧。」
17、
张锦怜脸色大变,她捂住我的嘴:「谨莹姐,你疯了!」
「杀了他,我们会死;不杀他,我们还是会死。」
「可他是皇帝啊!」
「皇帝又如何?大家都是一条命,凭什么要用我们的来换他的长生?他这一生荣华富贵、权势滔天还不够,还要我们给他当得道成仙的垫脚石,凭什么?」
张锦怜被我震住,她身子颤抖起来,眼底也红了。
我知道这里每个人都充满了愤怒与怨恨,我们每个人都是为了求生来到皇宫,可换来的却是虐待与残害。
天皇贵胄高高在上,不识百姓疾苦便罢了,还要掠夺百姓最后一点生存的权利,并为之赋予我们本该如此。
我只问一句,凭什么?
张锦怜也知道无论反不反都是死路一条,可她还是犹豫道:「可是谨莹姐,弑君是诛九族的罪过……」
我看向她:「锦怜,这样的昏君,你觉得让他活着,咱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就能好好在这世上了吗?旱灾多年,他可下发赈灾粮?他若不死,天下百姓还要受这样的暴政多久?又能苟活于世多久?」
我想通了,我们死后也不过下发二两银子回乡,如今旱灾颗粒无收,奸商哄抬粮价,佞臣作壁上观,二两银子能换回的不过几顿饱饭,到最后不过是全家活活饿死的境地。
我的妹妹,我唯一的妹妹,她知道我要进宫后那般骄傲地说自己将来也要进宫,我怕,我真的怕她也来这宫中,受到那般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辱。
最令人胆寒的,还是若是那长生的法子当真有用,皇帝成功后,会有多少世家贵族、宗室皇子趋之若鹜,贫民百姓只会成为他们眼中的药材。
人命二字,就真成了轻如鸿毛。
我们的弑君,是对皇帝昏庸的反抗,是对草菅人命的反抗。
「锦怜,我们反了吧!」
18、
我与张锦怜、杨生香在屋子里合谋了许久。
杨生香虽然害怕,可更多的是畅意与期待。
苏钏的死让她恨极了皇帝,一命偿一命,这是她自小就学的道理。
「皇帝现在日日宿在端妃宫中,我们若有法子支开端妃,然后找个由头靠近就能得手。」我说道。
「怎么支开?什么由头?」张锦怜皱眉。
是啊,说来容易,可做起来实在太难。
我思索着,脑中有了主意。
我回到了王宁嫔身边,她还是死气沉沉地抄写着经文,见我来了,也只是微微侧目。
「娘娘。」我跪下,朝她叩拜。
王宁嫔的笔停住:「怎么这般表情,如此沉重,看着像是濒死的模样。」
我苦笑,将一切和盘托出。
王宁嫔的面色从愕然变成恐惧,那恐惧又逐渐褪去,最后竟眼含热泪。
她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们该反。」
我听到这话,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我知道此事告知王宁嫔,若她不愿帮忙,那我们便会顷刻毙命。
可我也知道,她会帮忙。
这些年,日日夜夜,她都抄写着经书,思念着她的陈皇后,思念着曾经那个灿烂的自己。
笔墨凝在纸上,仇恨记在心里。
无时无刻不在叠加。
我们想弑君,就少不了别人的帮助,这是在赌,可我相信自己能赌赢。
结果是,王宁嫔愿意与我做这般经天纬地的大事。
她问:「需要我做什么?」
「只需娘娘帮我们入端妃宫中,支开侍卫,我们自会动手,了结那个狗皇帝。」
王宁嫔笑着拍起手来:「好啊好啊,让他死,让他死!」
「娘娘,此事九死一生,若要入局,不可反悔。」我最后提醒道。
岂料王宁嫔流下两行清泪,从枕边拿出一幅画像,上面是一女子,温婉端庄。
「佳月死后,皇帝责令销毁所有她的物件,我偏不,我将这画像放在枕边,一边盼着一边怕着,就想狗皇帝发现我私藏画像——九死一生,谁在乎,我早就死了,被纳为妃子,亲眼看着佳月逝世时,我就死了。」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动手杀了他呢?谨莹,我被规训傻了,是你告诉我,我们还能杀了他啊!」
她的手抚摸过画像,眼里温柔与恨意蓬勃而生。
19、
神龟死了。
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才两日就没了。
飞黄腾达的美梦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死亡渐近。
众人慌了,有的瘫倒在地,有的互相埋怨,有的哭天抢地。
但大家都默契地没有禀报。
所有人都知道,虽然圣旨并未点明养死神龟的下场,但以皇帝的残暴,只怕只有死路一条。
没有人想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
「为何,咱们这么精细地养着,没日没夜地看护,这神龟还是这么轻易就死了?」突然有人问道。
我微微诧异,原来不止我们三个,也有别人觉察这其中的蹊跷。
我突然意识到,不如将这剩下的十三个宫女团结起来,一起参与这弑君大业。
与其被赐死,死得窝囊,不如主动反击,死得壮烈。
更何况,这里的每个人,可都对皇帝有着不同程度的怨恨。
我示意张锦怜说出神龟的真相,可她却犹豫了,左顾右盼着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我站了出来,告诉大家:「神龟背上的江山社稷图是染料画上去的,这种染了色的乌龟根本活不久,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让我们活。」
死一般的寂静,众人脸上都惨白惨白的。
沉默许久后,有人小声问道:「可是,为什么啊?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让皇帝杀我们?」
「活着,我们最大的过错就是活着。」有人在人群中冷冷说道,「我父亲是说书的,他说过这些天皇贵胄最重名声,我们活着就会把采血的事情说出去,民间知道了皇帝这么暴虐,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又有人哭着道:「面子?就为了区区面子就要把我们逼死?我们也是人啊!」
「人?谁把我们当人?皇帝只是把我们当奴才,当药材,就是不把我们当人!」愤慨的声音穿破每个人的耳膜,直击心灵。
愤怒在我们十六个人里蔓延,形成了滔天的怒火,足以焚烧一切。
我最后道:「我们杀了他吧。」
我们……杀了他吧!
平地一声雷,所有人变了脸色。
可是没有人反驳。
压迫滋生不满,不满就要反抗。
我们的命也是命。
我们也该称之为人。
活着、血淋淋的、有生命的……人!
20、
大雍二十一年十月十九日。
黄昏沉沉,日头萧萧。
皇帝又宿在了曹端妃宫中。
王宁嫔前去,说是有要事相告于曹端妃,事关龙裔,不敢隐瞒。
曹端妃听罢,忙去接见。
王宁嫔神秘兮兮地伏在她的耳边:「我听我的贴身宫女说,她在御花园碰到芳皇后偷偷与你宫里的人接触,说是今晚要在紫禁城风水与你相克的地方埋下偶人,以此咒你滑胎。」
王宁嫔从不参与后宫争斗,如今说起话来,反倒添了几分可信。
曹端妃听罢,眉头紧皱:「她身为皇后,却如此行事,实在乖张而不可理喻,我这就告知皇上,严惩此事。」
王宁嫔拉住她:「不可,皇帝最信风水道法,芳皇后此举便是害了你肚中孩儿的命数,纵使皇帝罚了她,也只怕会冷落失了命数的胎儿。」
「实在……不可理喻。」曹端妃又道。
「妹妹倒是觉得,姐姐不如叫上宫中侍卫前去捉拿,到时看看那偶人如何。若是真会坏命数的东西,就偷偷换成无关的玩意儿,只说皇后咒你便是。」
曹端妃斟酌了片刻,觉得王宁嫔的话在理,于是微微欠身道谢后,便带着人前去寻找偶人。
暗处,王宁嫔随着曹端妃一同走时,朝我看了一眼,我立刻会意。
我们十六个人飞速进入寝宫。
天色渐浓,如晕染开的墨汁铺满整个天空,甚至天边还带着猩红的光色,在这暗夜格外瞩目。
我在进入寝宫的最后一刻,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21、
皇帝正在床榻上熟睡。
我们都心惊肉跳,甚至有人死命地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眼泪也顺着指缝流下来。
可是没有人后退。
破釜沉舟,便是在这一刻。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丝绳,慢慢走到他跟前,套在他脖子上。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死死盯着我与皇帝。
绳套慢慢拉紧,皇帝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突然,他睁开了眼,目光所及,是一帮差点被他害死的人,来找他索命。
他开始挣扎,力道太大,把我甩开在一边。
其他人见此,一拥而上,有的人按住他的胳膊,有的人压住他的腿,还有人扯下床幔捂住他的嘴。
我继续把绳子勒紧,狠狠往外扯。
皇帝死命地挣扎,他的额头青筋爆出,脸色也因为呼吸不畅而憋得通红。
可是还不够,他要死țû⁷啊。
于是我越拉越紧,看着他慢慢泛起了白眼。
恶人是该死的,不是吗?
我们那么多姐妹的命被他残害,天下那么多百姓被他漠视。
这样的君,该死。
我扬起一抹笑,我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流逝,只要再给一点时间,一点点时间就够了。
可是没有。
皇帝在濒死之时突然迸发出极大的力气,他挣脱了压着他胳膊的宫女,然后使劲儿一推,把捂着他口鼻的人也推开来。
这一变动吓到了所有人,包括我。
我手下一松,竟给了皇帝呼喊出声的机会:
「贱奴,一帮贱奴居然敢谋害朕!」
他喊的声音极大,像是锐利的箭矢万箭齐发,射到我们每个人心中。
巨大的恐慌蔓延开来。
有的人呆愣在了原地,有的人甚至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我最先恢复冷静,马上出声道:「别愣着了,快动手!」
杨生香立刻跟上,还有两个姐妹也回过神来,我们四个又重新拿起绳子想绑住皇帝。
但千钧一发之际,那绳子却打了死结。
这次就连我也怔住了。
为什么?
苍天都要拦着我吗?
剩下的人也清醒过来,有几个跟着杨生香一起取下发簪扎进皇帝身上,血流了出来,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死了没有,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取下发簪乱刺。
混乱中,突然有人说道:「不对,有人跑出去了!」
我猛然回头,门口处一团阴影窜了出去。
我的眸子剧烈颤抖。
我的心也剧烈颤抖。
跑出去的那个人的背影,我无比熟悉。
张锦怜,她逃了。
23、
芳皇后带人来得很快。
她一声令下,将我们全部扣押。
张锦怜躲在皇后身旁,不敢看我们。
我们浑身都是血渍,衣服头发乱成一团。
被扣押、被处死是我们早就能想到的结果,如今真到了这个境地,说不害怕是假的。
可我却笑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宫女跟着我笑了起来,杨生香笑得声音最大。
芳皇后让人堵住我们的嘴,我们的笑意就从眼睛里漫出来。
皇帝死了,他绝对死了。
他在中间就昏迷不醒,又被发簪刺成了血人,都这样了,肯定是没气了。
张锦怜缩在一边。
十六个宫女,她当了叛徒。
现在只有她没有笑。
离她最近的杨生香被堵嘴之前狠狠啐了她一口,于是她就更不敢抬头。
我只是失望,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居然会是唯一一个逃兵。
所有的太医都来了,围成一团,却都束手无策。
芳皇后震怒:「当真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他们面面相觑,却没人敢说话。
片刻后,有个人小声道:「臣……或许可以一试。」
我们变了脸色,看向那个太医。
让我呼吸都一滞的是,那个人竟是许深曾经废寝忘食、舍生取义诊治瘟疫的许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站出来。
这样的狗皇帝不该死吗?他不是见过我们被折磨的样子吗?
许深上前,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他咬咬牙,目光扫向我们这群宫女,嘴唇颤抖着。
终于,他还是走到了皇帝身边,将药箱中的一些药材混到一起,拿水泡开,给皇帝服下。Ṭû₌
我们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了毒,恨不得将许深毒死。同时又祈祷皇帝别被救回来,就那么死了,去黄泉路上,跟着我们一起去黄泉路上。
可没有用,卑贱之人的祈祷向来不灵。
就像是我爹祈祷龙王降雨,可等来的是干旱了一年又一年,是苛捐杂税的磋磨,是地主豪绅的欺压。
就像是大太监祈祷小太监平平安安相依为伴,可换来的是小太监一具尸体,被效忠的主子草草扔到了乱葬岗,尸骨受风吹雨晒,再也长不高。
就像是周侍卫祈祷被拐的女儿能找回来,可没想到父女再见却是生离死别,做惯了的差事,看惯了的罪恶,牵连到自己的家人,才知心有多么痛。
就像是那些谋生的宫女祈祷早点回家,可再也回不了家,在绝望中挣扎,在痛苦中死去。
如今,我们祈祷皇帝不要醒来,可皇帝还是醒了。
原来高贵的人,连命都这么好。
云泥之别啊。
皇帝睁开眼,惊魂未定。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回了魂,然后指着我们,仪态全无:「杀了她们,把她们凌迟处死!」
许深端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
我们输了。
我们十五个人不怕死,可惜我们没能死得其所。
没能把这个狗皇帝给弄死。
苍天不公!
苍天不公……
23、
尘埃落定。
十五名宫女犯上作乱,凌迟处死。
宫女张锦怜迷途知返,功过相抵,赐白银百两。
太医许深救驾有功,晋升为太医令,黄金百两。
芳皇后彻查后,又查出刺杀一事,王宁嫔与曹端妃也参与其中。
王宁嫔喝下毒酒时,很平静,只说自己对得起陈皇后一片情意。
而曹端妃则哭着要见皇帝,高喊自己冤枉。可帝王无情宁肯错杀一万不肯放过一个,竟连肚中孩儿也顾不得,一杯斟酒喂给了曹端妃。
芳皇后看着自己的宿敌终于殒命,心中宽慰,也不枉自己捏造了诬陷曹端妃的口供。
她心满意足地带着自己三岁的幼子去见皇帝,想要展示自己的娴柔恭顺,却不曾想皇帝谁都不见,只肯见陶文笠。
皇帝劫后余生,心中更加坚信自己是受上仙保佑,才能在那种境地下得以存活。
陶文笠轻笑:「陛下本就有仙风道骨之姿,又诚心修道,上仙护佑也是应该。」
「只是陛下,您出事后,臣立刻起卦,竟发现……」
陶文笠从养心殿出来,碰到了那个进献神龟的宠臣,二人相视一笑。
「本以为还要多些时日才能彻底让皇帝信服,未曾想出了这等变故。」
「是严老那神龟进献得好,竟逼得这帮宫女谋反。」
宠臣笑笑,他进贡神龟时就知道这玩意儿活不长,只是拿来邀宠的东西,到时候被宫女养死了把帽子扣在她们头上便是。
没想到加官进爵不说,倒有意外之喜。
次日,一道圣旨到了坤宁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卜卦占得,朕与嫡长子命格相克,乃是『龙不见龙』,故而责令嫡长子前往皇陵,修身养性,非召不得入京。」
芳皇后接到圣旨后,抱着儿子哭得撕心裂肺,和曹端妃一样哭着求见皇帝。
可皇帝早已遵从仙人指示,远离凡尘俗世。
专心修道前的最后一道圣旨,是让严老负责朝政。
至此,大雍无人上朝的三十年历史拉开帷幕。
24、
许深回到自己府中,他的身子一直抖个不停。
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宫女们流着血怨恨地看着他。
他自小读君君臣臣,为君鞠躬尽瘁乃是他一生的信念。
他也自小熟读医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也是他一生的理想。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躺下来。
一个许深说,他身为医官救治皇帝乃是天理,另一个许深说,昏君当道,自己清浊不分可谓佞臣。
两个许深打起架来,打着打着,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吐出来。
气血攻心,打到他心病难医,衰竭而亡,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25、
张锦怜回住所的脚步都是虚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逃走了,怎么就去找了芳皇后告密。
她只记得自己看到皇帝喊出那句话后,整个人脑子就空白了。
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她得活着看到妹妹。
于是,鬼使神差地,她就做了叛徒。
百两白银在一个大箱子里,真是亮闪闪的。
等带着钱出了宫,她就能和妹妹一起开商铺,过上好日子了。
她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止都止不住。
她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扇得嘴角都溢出了鲜血。
于是之后在宫中的日子更加沉默寡言。
她熬了整整十年。
十年里,没有睡过一个好觉,闭上眼就是三个姐妹的冤魂压在她身上。
终于要出宫了,终于能看到妹妹了。
等见到妹妹,一切就好了。
她会好好生活,会忘记在宫中所有的事。
可在临近出宫的前半个月,皇帝突然要召见她。
张锦怜不知道是什么事,她只觉得隐隐不安。
比去刺杀皇帝那晚还惶恐。
她进了皇帝的仙鸣台。
皇帝身着道服,见她来了也不说话。
身边伺候的小道士笑眯眯地瞧着她,说道:「你们家走运啦!」
「什么?」张锦怜没明白他的意思。
「十年前,圣上因救驾之功去你家进行封赏,才发现你五岁的妹妹,乃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最妙的还是和咱们圣上有十世缘分,只等其长成十五岁,便是上好的药引子啊!」
张锦怜脑子里一阵轰鸣。
「圣上仁心,垂怜你救驾有功,又有家人可助其修仙,实乃缘分之至, 故而允你来见她最后一面。」小道士拍拍手。
两个人押送着一个又熟悉又因长久不见而有些陌生的女孩到张锦怜跟前。
「姐姐……我好想你。」女孩扑到她怀里, 泪水沾湿了她心口一片。
凉丝丝的,钻进了心窝里。
张锦怜终于回过了神。
她把妹妹推开,平静地对她说道:「能为圣上献命, 乃是我张家荣幸,更是你的荣幸。」
妹妹泪流雨下, 却还是乖巧地点头:「他们说我死了,姐姐能得到好多钱, 姐姐拿着那笔钱出宫,一定要和我们之前说得那样,开个铺子, 这样就再也不用看爹和继母的脸色了。」
张锦怜没看她, 她跪倒在皇帝脚下,沉声说道:「陛下恕罪, 当年宫女刺杀一事,除了十五名宫女和两位宫妃外, 实则还有别的近臣参与。」
皇帝一直闭着的眼微微睁开一道缝:「何人?」
张锦怜头低得要掉进尘埃,她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正是书信主人。」
「呈上来。」
张锦怜起身到皇帝跟前, 她拆开信封, 抽出其中书信, 然后打开。
皇帝目光停留在纸上, 愈发专心。
可是下一秒,张锦怜的发簪刺入了他的脖颈。
血喷涌而出。
皇帝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张锦怜。
十年前,她没动手。
十年后, 这一簪子她终于补上了。
信件掉落在地上, 染上了皇帝的血, 后来也染上了张锦怜的血。
这是杨瑾莹、杨生香、张锦怜三个人模仿苏钏的笔迹给她爹娘寄回家的信,可惜突生变故, 最后一封张锦怜就留了下来。
她贴在心口,日日怀念,终身不得从愧疚中解脱。
番外
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十九日, 壬寅宫Ṫű⁺变。
杨金英等十六名宫女与宁嫔王氏、曹端妃(一说曹端妃并未参与, 为方皇后陷害)合谋刺杀嘉靖皇帝。
刺杀失败后, 十六名宫女被凌迟处死, 曹端妃、宁嫔王氏亦被处决。此后嘉靖帝更加沉迷方术,朝政交由严嵩把持, 明朝腐败加剧、边防松弛等问题凸显。
这十六位宫女姓名为:杨金英、杨莲香、苏川药、姚淑翠、邢翠莲、刘妙莲、关梅香、黄秀莲、黄玉莲、尹翠香、王槐香、张金莲、徐秋花、张春景、邓金香、陈菊花。
上千年历史长河中, 能留下姓名的人本就不多,史书写尽帝王将相、写尽才子佳人, 却愿意留下一处,将十六个不肯为强权折腰、于困顿中反抗的底层人物的人名, 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也展示了厚重史学里的人文情怀。
每每看到这串人名,其背后所蕴含的那个时代里的宫中女性的血泪心酸与不屈精神就跃然纸上,让人动容。
该故事改编于此,但有部分虚构,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翻阅史书,通过纪实文字穿越古今,感受即使是不同时代却也相通相连的共性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