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穿越女,陪着我爹从落魄到风光,吃尽苦头。

可我爹官复原职那日,却将我的救命药送给了白月光之女。

我娘搂着心疾发作的我,一颗眼泪也没掉。

她只是平静地问我,三日后,要不要跟她回家。

我懵懂地点头,有些惊诧:

「这么快?」

我娘抬头看了看天色,声音越发坚定:

「没错,就三日后。」

1

阿娘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外头刮着风,下起了雨,很冷很冷。

雨幕中,阿爹的身影越走越远。

他手里拿着阿娘做的油纸伞,怀里揣着最后一瓶归气丸,连头都没回。

祖母说今日双喜临门,即是我的六岁生辰,也是阿爹官复原职的好日子。

当年被诬下毒的冤案总算水落石出,阿爹又能回宫里当太医了。

就在一刻前,我还满心欢喜地盼着他从宫里下值,会顺道去四方街给我捎上一包梅花酥,再给我买上一只老鹰纸鸢。

那纸鸢光翅膀就有两尺长,可威风了。

隔壁家虎子就有一只,可他从来不许我玩,上回我都气哭了。

我央求阿爹说了好久,他才答应的。

可他回来时,手里什么也没有。

阿娘做了一桌子菜,他连看都没看,只沉着脸说话:

「当年临月为了我同家里生了嫌隙,匆匆嫁人,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如今她死了丈夫,女儿又病弱,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上一把。」

我竖着耳朵偷听,只觉得临月两个字特别刺耳。

果然阿娘也不爱听,她放下筷子,冷冷地看了阿爹一眼:

「今日刚复职,就迫不及待要去接人,怕不是早在心底盘算许久了吧?」

阿爹一愣,约莫是被说中心事,有些恼羞成怒:

「陈宝言!如今我只是知会你,并非要你许可!」

阿娘默默往我碗中夹了一块红烧肉,并不理会。

直到阿爹去柜子拿那瓶归气丸,她才真正动了怒:

「那是阿昭的救命药,你拿走了,她怎么办?!」

我自小便知,我同其他孩子不同,我不能跑动,不能蹦跳,不能像他们一样上树下河任意玩闹。

阿娘说我的心跟他们不一样,需要更多空气。

每逢心疾发作,阿娘都特别紧张,幸好阿爹的归气丸管用,吃下便不那么痛了。

听阿娘说,归气丸里头的药材很是珍贵,有几味药甚至有钱都很难买到,因此她格外宝贝这瓶药。

可阿爹却说还有人比我更需要这瓶药:

「婉儿同阿昭一般大,娘胎里落下的弱症,眼下换季,咳得厉害。」

「不过一瓶药,再配就是了,如今我在太医署,什么药买不到。」

说完他生怕阿娘来抢,赶忙揣进怀里,拿上油纸伞,就匆匆出了门。

阿娘的目光追随着阿爹的身影,比外头的雨还冷。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许久,她转头看向我,换上浅笑。

心口刚缓过一阵剧痛,我咬着唇,有些好奇阿娘口中所说的家。

阿娘蹭了蹭我的小鼻子,笑着说:

「那里的家,有顶顶厉害的大夫,只要睡一觉,做个小手术,我们阿昭的心疾便会痊愈。」

我瞪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

在我心里,阿爹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大夫了,居然还有比阿爹更厉害的?

阿娘又笑了,说那里还有比梅花酥更好吃的糕点,像雪花一样柔软甜腻的奶油蛋糕,还有比纸鸢更好玩的玩具,不用跑着牵绳,便能自己飞的遥控飞机。

这些字眼太过陌生,我一下子怔住了。

可很快我便反应过来,几乎雀跃得快跳起来:

「真的吗?真的有比梅花酥还好吃的糕点?有翅膀比老鹰还大的飞机?」

阿娘被逗乐了,笑着点头。

她看着我,神情认真:

「可回了家,便不能再看见你爹了,阿昭得想清楚了。」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拍了拍胸脯点头:

「阿娘去哪,阿昭便去哪。」

大人们总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其实我比谁都清楚,

阿娘在哪,家就在哪。

至于那个疼别人家孩子更胜于我的爹,一辈子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

2

这一晚的梦里,全是香甜的蛋糕和奇怪的飞机。

待我睁眼,已日上三竿。

想起昨日阿娘的话,我急忙拿来纸和笔,画了三个方框,又郑重地在第一个方框里画了个圆。

三日,便是三个圆。

等画完三个圆,阿娘便会带我回家了。

午饭时,祖母洋洋得意说起昨日进宫觐见太后的事。

前几日五皇子随太后到寒灯寺礼佛,不慎摔倒伤了气道,是路过的阿爹冒着风险,紧急切割气道做了手术,救了五皇子一命。

太后心善,下令彻查阿爹当年的案子,这才洗清了他的冤屈。

今日祖母身上穿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的簇新衣衫,戴了金镯子玉坠子,哪有以前的半点朴素,就连和阿娘说话都神气了许多。

她说江临月孤儿寡母甚是可怜,阿爹念旧情,不过帮扶一把,让阿娘不要小家子气,闹将起来让旁人笑话。

还说阿爹如今大有出息,阿娘出身乡野,本就高攀,以后更该本分持家,阿爹的心才能留在她身上。

话里话外,都在嫌弃阿娘。

我很生气,吃到嘴里的烩鱼块都不香了。

阿娘静静听着,弯了弯唇角,点头称是。

这可一点不像以前的阿娘。

以前的阿娘会不软不硬地顶嘴,再匆匆扒上两口饭,火急火燎出门干活。

现在她慢条斯理地给我夹菜,不紧不慢地吃着,还笑着同祖母说,昨日她同阿爹商量过了,要把如今住的宅子卖了,换处大宅子,把江临月母女都接过来,也好给祖母尽孝。

祖母听了很是高兴。

我有些奇怪,昨日阿爹什么时候同阿娘商量换宅子了?

祖母拿来房契,千叮万嘱说要换处风水好的宅子。

阿娘接过,又笑了笑。

我看出来了,这回才是货真价实的笑。

饭后,阿娘拉着我出了门,去了牙行。

甜水巷的老宅子,是何家落魄后,阿娘用嫁妆买下的。

虽然不值钱,也卖了三百六十两。

阿娘收了钱,眼睛亮晶晶的,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

望月楼的烧春鸡,客来阁的四宝鸭,美珍馆的佛跳墙,我们通通吃了个遍。

回了家,阿娘开始收拾行李。

我把虎子送我的蛐蛐、阿娘给我买的鸟哨,还有自己刻的木剑,都塞到包袱里。

阿爹一溜的靛青长衫,被阿娘卷着扔进了箩筐。

阿娘正拍着手,阿爹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支镶红宝石的金簪子。

他拉了拉阿娘的衣袖,难得低声下气解释了两句:

「昨日是我心急了些,没顾得上你的感受。」

「我接济临月,不过是全了幼时情谊,你我才是夫妻,不该为外人生了嫌隙。」

说着将那支簪子给阿娘戴上,又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娘淡淡地道了声好,只抬头看了看,又把簪子脱下。

我哪里不知道,那支簪子是珍宝阁的招牌,每回阿娘去送酒,总要看上好一会。

可每回掌柜问她要不要买,她都摇头,说一家老小都等着吃饭呢,哪有闲钱买这等金贵的首饰。

可明明她的眼里,是很欢喜那支簪子的。

如今阿爹买来送她,她却一点也不高兴。

阿爹有些错愕,约莫是没想到阿娘如此好说话,他目光微闪,最后只叹了口气:

「如今我已克服心魔,能操刀阿昭的手术了。」

「就这几日,你准备一下。」

阿娘的手颤了颤。

换作从前,她必定是很激动的。

毕竟她吃了那么多苦头,都是为了这一天。

可如今她只是淡淡点了头,甚至都没问阿爹,到底是哪一天。

3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我画完第二个大圆,便随阿娘出了门。

到了珍宝阁,阿娘把那支金簪子一当,又多了五十两银子。

带着钱,阿娘跟我又去了牙行。

这回是来买铺面的。

四方街「陈记酒坊」的铺面,阿娘租了五年。

听隔壁米铺的秦阿婆说,当年我刚断奶,阿娘便带着我做起了买卖。

数九寒冬,她一个小娘子,舍不得请帮工,一个人扛酒曲,上山去运甘泉,下山去搬麦米。

发酵好的酒缸,一个人从仓库背到铺头,累得气喘吁吁。

我好奇地问,那我爹不来帮忙吗?

秦阿婆苦笑了一声,说当年被太医署革职后,我爹一蹶不振,再也不敢拿起手术刀。

那些年,都是阿娘养家糊口,她舍不得阿爹的手去干粗重活。

她说那是拿手术刀的手,是能救我命的手。

阿娘把房契送到秦阿婆手里时,她不肯要:

「我一个老婆子,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哪用得到这许多?」

阿娘笑着指了指外头忙活的大傻哥,那是秦阿婆收养的小孙子:

「我要回老家了,酒坊不开了,里头的货您帮我处理了,这钱是感谢您当年帮我照看阿昭的,你给大傻留着。」

推脱间,我看见阿爹带着江临月和她女儿李婉儿走来。

在我看来,这两人,活脱脱就是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精。

他们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俨然一家三口。

李婉儿手里还拿着一只大大的老鹰纸鸢,分明就是上回我央求阿爹买的那只!

心里好像生出了一团火,烧得我眼睛都红了。

原来阿爹是来帮江临月相看铺面的。

他说江临月身子骨弱,买个铺面收租就好,不用起早贪黑辛苦做买卖。

阿娘攥紧了拳,冷眼盯着阿爹:

「所以你看中了我这间酒坊?」

阿爹非但没住口,还辩解起来:

「这条街就属你这间铺子生意最好,租金也高些。如今我有官职在身,你也不必抛头露面做买卖了,倒不如让东家卖给临月母女,她们好有个依傍。」

江临月歪着身子,在一旁柔柔弱弱地补话:

「何夫人您也是女子,当知这世道对我们孤儿寡母何等苛刻,近舟也是好心,若您还是不肯,便算了。」

「以后我不敢再让近舟帮忙了,也不想他为难了。」

话说得好听,可分明是在逼阿娘。

我气急了,上前狠狠推了阿爹一把:

「不准欺负阿娘!」

阿爹的脸色很难看,他朝我瞪了一眼。

我抬起下巴瞪回去。

我可不怕他!

不承想,李婉儿扔下手里的纸鸢,跑过来也狠狠推了我一把:

「你才不准欺负我干爹呢!」

这一把刚好推到我心口。

我疼得弯下腰来。

阿娘顿时沉下脸,她扶起我,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凶狠:

「这间铺面东家已经卖给了秦阿婆,你们觊觎也无用!」

「还有,何近舟,要护着江临月,你便自个护去,别指望从我这拿到半点好处!」

她蹲下身子,目光沉沉地看着李婉儿:

「你!跟阿昭道歉!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李婉儿吓得屁滚尿流,躲进江临月怀里哭了。

江临月搂着李婉儿,哀怨地看着阿爹,委屈道:

「婉儿不懂事,我来替她道歉,都是我们母女不好……」

话没说完,便被阿娘堵了口:

「我说的是李婉儿给阿昭道歉!」

李婉儿吓得一激灵,讷讷说了声对不起。

堵在我心头的那一口气才算散了。

阿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只好带着江临月母女悻悻走了。

夜里,我搂着阿娘睡得正香,阿爹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他摸了摸我的脸,又搂着阿娘的腰,轻轻唤了一声宝言。

阿娘身子一僵,翻了个身,假装睡着了。

阿爹长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想起今日的事,我心下忿忿,决定再也不给阿爹好脸色了!

第三日是个大阴天。

乌云黑沉沉压着人心底发慌。

我一本正经地在第三个方框里,画上最后一个圆。

心底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我双手合十,闭着眼许愿:

「今日就能和阿娘回家了!我要吃甜甜的奶油蛋糕,还要阿娘给我买大飞机!」

刚一睁眼,阿爹的脸在我眼前骤然放大。

他面色有些白,怔怔地看着我:

「阿昭,你要和你娘去哪?」

4

我被吓了一大跳,想起阿娘叮嘱的话,我双手抱胸,气鼓鼓说道:

「祖母说以后这里也是李婉儿的家,我才不稀罕呢,我要同阿娘寻个别的家!」

「反正你现在心里只有她们母女,没有娘和阿昭!我们去哪你管得着吗?!」

我这么一说,阿爹反倒放下心来,他笑了一声又板起脸:

「阿昭,不许胡闹,往后和婉儿好好相处,你总会习惯的。」

我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全明白了。

宅子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力夫正陆续搬着行李进门。

江临月正和祖母说着话,李婉儿时不时瞥我一眼,我分明听见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气死人了!她们果真要搬进来!

正想回房去寻阿娘,阿娘却从门外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油纸包的梅花酥,手里还有一只老鹰纸鸢!

阿娘的视线先落在我身上,然后轻蔑地扫了阿爹一眼。

阿爹有些心虚地避开阿娘的视线,解释道,江临月母女租住的宅子半夜走了水,这几日便借住在这里。

阿娘仿若没听见,她目不斜视走了过来,将梅花酥和纸鸢塞进我手里,这才转头看向江临月:

「江姑娘出身名门,最重礼教,只不过我实在好奇,你住在何家,是以何名义?是故友?亦或妾室?」

江临月一听,柔若无骨地半倚着祖母,哭得满脸是泪:

「我不过讨个暂时落脚的地方罢了,何夫人至于这般羞辱我?!」

祖母将她揽在怀里,怒视着阿娘,几乎要咬碎后槽牙:

「陈宝言,我何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这么个妒妇!」

阿娘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江临月:

「你我都是女人,你心里盘算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也罢,我这人素来大度,何不省了这些弯弯绕绕,你敬我一杯茶,我便让你进门,如何?」

这话一出,祖母、阿爹、江临月齐齐变了脸色。

阿娘拿起茶盏,递给江临月。

见阿娘神情严肃,不像说笑,阿爹一甩衣袖,发了火:

「陈宝言,你不要欺人太甚!这个家,还由不得你做主!你给临月道歉!」

阿娘冷哼了一声,转身坐上主位的太师椅,施施然等江临月敬茶。

祖母气得发抖,她抄起一旁的花瓶,朝阿娘扔去。

我急红了眼,扑过去拦了一下。

那花瓶陡然换了个方向,砸向一旁的江临月母女。

清脆的瓷器破裂声乍响,我转头看去,却是阿爹挡在她们母女面前。

他的右臂高高肿起,鲜血淋漓。

一地狼藉中,阿娘默默抬起头,攥紧了手心,神情冷漠得吓人:

「何近舟,你莫非忘了,你那双手,要用来做什么的?」

阿爹那双手,本应是给我做手术的,是救我的命的。

如今却为了救江临月母女受了伤。

这话问得阿爹涨红了脸,他倒打一耙:

「若不是你非要闹到这个地步,我何至于受伤?!」

「这些年是我把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就为这么点事,闹得不成样子,连孩子都教不好。往后若不改改这坏脾气,这何家夫人的名分,未必还是你的!」

阿娘低头抿了一口茶,言简意赅开了口:

「这名分,谁爱要要去,我不稀罕,都滚吧!」

祖母还想开口,被江临月扯住了衣袖,说阿爹的伤要马上处理。

说话间,江临月扶起阿爹,祖母拉着李婉儿,火急火燎出门寻大夫了。

临出门前,李婉儿还恶狠狠朝我翻了个白眼。

我也没惯着她,伸脚把她落在地上的纸鸢踩了个稀巴烂。

转身看阿娘,阿娘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抱住阿娘,心口涌上一阵阵难受。

阿娘将脸贴在我心口,声音很低,我却听见了。

「阿昭,娘带你回家。」

5

我和阿娘手牵手出了门。

她的肩上是蓝布包袱,我的肩上是花布包袱。

我们去了南郊放纸鸢,又去了东市斗蛐蛐,最后还去了西市逛集市。

今日是中元节,天刚擦黑,城里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热闹极了。

我玩累了,悄悄问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阿娘替我擦了擦汗,又抬头看了看天色:

「等月亮出来了,我们就回家。」

我也抬头去看,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天上的月亮被乌云团团围住,连一丝缝儿光都没有。

阿娘约莫看见我的哭脸了,她扑哧一声笑了:

「阿昭,你信不信阿娘?」

我使劲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阿娘从未骗过我。

果然,等我吃完一根糖葫芦,刮起风来,月亮就挣脱乌云跑出来了。

我们在滂江边停了脚步。

江面波光粼粼,倒映出我和阿娘的身影。

阿娘温柔地朝着天上的月亮说话:

「我想清楚了,绝不后悔。」

话音刚落,硕大的月亮渐渐变成了一个闪烁着银边的光圈,浮在江上。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了。

阿娘脱了鞋,给我也脱了鞋,整齐放在岸边的柳树下。

然后拉着我的手,一步步朝江面的光圈走去。

我好像踩在了棉花上。

阿娘的手攥得我很疼,她说:

「阿昭,我们回家。」

6

我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

醒来时,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好像凭空消失了。

阿娘看着我,高兴得直抹眼泪,她说我的心疾治愈了。

我好奇地朝四周张望。

这里的人都穿着奇特的服饰,说着奇怪的语言。

我第一次看见人还能缩小藏在方盒里,窗外的平地上,竟有比千里马跑得还快的铁马。

我吃到了比梅花酥更香甜细腻的蛋糕,还看见了不用牵绳就能飞起来的飞机。

一切都很奇幻,眼睛好像不够用了。

阿娘让我叫她妈妈,说这是这个世界,所有孩子对母亲的称呼。

我第一次叫妈妈,就爱上了这个称呼。

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妈妈带我回了家。

一开门,我被墙上挂着的画像吓了一大跳。

那画像上女孩的脸,几乎与我一模一样!

妈妈回过神来,仓皇失措地摘了画像。

可等把画像捧在手里,妈妈却哭了。

我紧紧抱着妈妈,想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借给妈妈。

后来妈妈不哭了,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画像上的小女孩叫小峤,是妈妈在这个世界的女儿。

她跟我一样,也患了心疾,但比我严重多了,长到我这个岁数,就不在了。

妈妈伤心欲绝时,有个自称系统的东西出现了,告诉她只要穿越到古代,与阿爹成婚,就能生下小峤。

所以,阿娘是为了小峤,才选择生下我的?

阿娘爱的那个孩子,其实并不是我?

这么一想,心里好难过好难过啊。

妈妈搂着我,冰凉的泪水流到我的脸上:

「阿昭,对不起,在妈妈心里,你就是你,永远不是小峤的替代品……」

我摇了摇头,轻声打断了她:

「所以这些年,妈妈看着我的时候,心里都很难过吧?」

「以后,就由我来当小峤好不好?我不想妈妈再难过了。」

那一日,妈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好像把眼泪都哭干了。

哭完了,她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后背,温柔地说:

「阿昭,往后的日子,就咱娘俩一起过,总会越过越好的。」

她把我送去一个叫学校的地方,说这个世界男女平等,只要有真本事,女子一样可以顶天立地。

我很珍惜这个机会,拼了命去学,拼了命去博,我想给妈妈撑起一片天。

二十八岁这年,我被破格聘为顶尖医院的外科医生。

我以为,属于我和妈妈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可上天跟我开了个大玩笑。

就在聘书下达的这一日,妈妈诊断出末期癌症,已经没有任何治疗价值。

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阿昭,不要哭,这都是我的命。」

不,妈妈说谎了。

再隐蔽的病,总有征兆,可她的病来得格外蹊跷。

心中的猜疑在妈妈陷入昏迷的那日得到验证。

失踪多年的系统再次出现,准备宣判妈妈的死亡。

我从它冰冷的宣告中,知晓了全部的真相。

原来多年前,妈妈之所以能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我一再跟她确认,要带你回来,就要牺牲父母三十年的寿命,可她说自己想清楚了,不后悔。」

我握着妈妈瘦弱的手腕,敏锐地捕捉到系统话里的漏洞。

「所以,这个代价,不一定是母亲来承担,对吧?」

系统被我问得一怔。

我静静地帮妈妈掖好被褥,这才挺直了后背,声音坚定:

「那么系统,我也想和你做笔交易。」

7

我被系统送回了古代。

两个世界的时光不同,这里的我,刚满十八岁。

我站在日头下,静静打量眼前的朱门深院。

府邸华丽,红墙黄瓦,雕梁画栋,气势显赫。

这些年,何近舟凭借一手针刀之术,医治了无数达官贵人,仕途亨通。

如今荣升太医令,亦是天下所有医者楷模,名利双收。

至于当年阿娘和我失踪的传闻,不过是风起时荡漾的水纹,风止了,也就没了痕迹。

也好,站得越高,跌下来才会摔得更狠。

门房问我的姓名来历,我说我叫阿昭,是你们何大人失散多年的女儿。

门房惊诧不已,不敢怠慢,迎我入府。

何近舟匆匆而来,见了我,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他下意识伸长脖子朝我身后望去,眼中浮现无尽的希冀。

可我背后,只是一片虚空。

三十出头的何近舟,被权力和金钱滋养得异常年轻,一张脸依旧光风霁月。

他急切地眨了眨眼,直至确认我身后无人跟随,这才焦急问道:

「阿昭,你阿娘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告诉他:

「阿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何近舟脸色霎时灰败下去,许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阿娘还在怪我,怪我当初……」

他说不下去了,颓然立在原地。

良久,他抬头看向我,语气艰涩:

「这些年,你们过得好吗?」

不待他说完,我已抢了话头,自顾自说道:

「很好,阿娘得遇良人,夫妻琴瑟和鸣,一家人的生活顺遂美满。」

何近舟嘴唇微颤,不死心地追问:

「这些年,她可曾提起过我?」

我摇了摇头:「未曾。」

他攥紧了拳,眼底泛红,不敢置信:

「不可能!这辈子,她最爱的人,是我!」

说完他迫不及待拉着我来到一处院子,竟是仿照当年甜水巷那处宅子所建。

院中一草一木,各样摆饰,熟悉得令人眼底泛酸。

他拿起一把油纸伞,目光久久停留,似乎沉浸在往日美好的回忆中。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和你娘,可你娘的心太狠了,就只留了这么一把伞,叫我连处念想都无。」

我是知道的,当年临走前,阿娘将所有自己用过的物件,能卖的都卖了,卖不了就都烧了。

至于这把伞,还是当年何近舟去找江临月忘了带回来的。

阿娘义无反顾地毁了所有在这世上的痕迹。

她根本不想再跟何近舟扯上任何关系。

我只觉可笑,阿娘在的时候,对他掏心掏肺,他半点不珍惜,如今人不在了,这番深情也不知演给谁看。

忆完旧事,他终于想起事情的关键:

「阿昭,你娘最疼你了,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来京城寻我?」

我立在院中,只觉得那郎朗日光洒在身上,却连一丝热气也无。

但我还是缓缓扯出一个笑容,迎着他质疑的目光,说得无比清楚:

「我说过,阿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她死了。」

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响起,是那把油纸伞狠狠砸到地上。

四目相对,何近舟颤抖着摇了摇头,他执拗地重复道:

「不可能,你娘只是生我的气,离家出头罢了,你定然在骗我。」

「阿昭,你在骗阿爹是不是?你在跟阿爹开玩笑的,是不是?!」

可我眼里不断涌出的泪水让他迟疑了。

他眨了眨眼,张大了口,胸口剧烈起伏,还在固执地否认:

「你娘不会死的,你骗我的,你骗我的……」

我看着他转身踉跄离开的背影。

几乎在那一瞬,他鬓角染了一层薄霜,眼角长出了皱纹。

整个人像老了十岁。

8

何近舟病了一场,醒来后,他久久地看着我,眸光柔软,轻轻地感叹:

「阿昭,你生得真像你娘。」

我知道,何止相貌像,性子更像。

只不过,我比妈妈更理智、更狠心。

情爱不过过眼云烟,他的愧疚和后悔,除了被我利用之外,毫无价值。

靠着这份愧疚和后悔,我住上了最好的院子,吃穿用度更是样样精细。

就连宫中的宴席,何近舟也带我去过两回。

他将对妈妈的亏欠,通通弥补到我身上。

何家找回失散多年千金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开。

人人都说何医令对已故发妻情深似海,如今找回亲女,是老天有眼。

就连圣上听说了,也特意遣人让我面圣。

当年那个被何近舟救了一命的五皇子,说起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脸孺慕之情:

「这些年,老师心中念叨的,都是你们母女。」

「如今你回来了甚好,朕许你一件赏赐,一桩良缘也好,金银财宝也行。」

我垂眸行礼,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温声道:

「我与阿爹分别多年,未曾侍奉左右,实在惭愧,只求圣上允我入太医署陪伴阿爹,以尽绵薄之力为他分忧。」

未料到我竟提了这么一个要求,何近舟一怔,随后脸上扬起笑意:

「阿昭像她母亲,孝顺懂事,臣恳请圣上成全。」

就这般,我成了圣上钦点的女官,成了太医署的见习医工。

借着何近舟的势,宫里人人对我另眼相看。

因此,等从老家探亲的江临月母女回来时,发现天都塌了。

这些年,江临月以祖母义女的身份住在何家,祖母故去后,她俨然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李婉儿也仗着这层关系,同京中显贵人家议了亲。

这对鸠占鹊巢的母女,这些年,享尽了好处。

可惜啊,她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见了我,江临月怔了片刻,马上皮笑肉不笑摆出一副长辈姿态:

「回来了就好,这些年我寝食难安,一直记挂你和你娘。」

李婉儿到底年轻,绷着一张脸,神色不耐。

我微微一笑,刻意加重了语气:

「阿昭也一直记挂着你们呢。」

从前我不懂,为什么何近舟说自己那么爱妈妈,还会同江临月不清不楚。

如今我懂了,男人啊,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若能将身陷囹吾的女子拯救出来,便是深情的英雄了。

哪个男人不想做英雄?尤其这个女子还同自己渊源颇深,一心痴恋自己。

我笑着朝她身后招了招手。

江临月母女脸色一僵,纷纷扭头去看。

周姨娘从花丛后缓缓走来,一张脸与妈妈有六七分相似。

「我同周姨一见如故,往后呢,就由她来照顾阿爹,毕竟阿爹也缺个知冷暖的可心人。」

替身谁不会找,这个,还是何近舟自己挑的。

这些年一直养在外头,偶尔去看上几眼。

我只不过顺水推舟,让她入了府罢了。

李婉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江临月面色惨白,一双手揪着裙摆,用力到骨节泛白。

良久,她咽下所有的不甘,脸上堆起笑:

「多个人家中也热闹些,我这就吩咐下去……」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打断她:

「趁天还没下雨,你们赶紧滚吧。」

下人将她们母女的行李陆续搬了出来,放到门外的马车上。

江临月彻底绷不住了,她一把抢过下人手中的檀木箱子,几乎目眦欲裂:

「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这就去找近舟!」

我轻声一笑,朝门里抬了抬下巴,不掩恶意:

「这便是他老人家的主意。」

李婉儿哭着不甘心地问:

「何叔怎会如此,我不信,娘,定是她在骗我们!」

江临月被点醒,她几乎咬碎了牙:

「我也不信,这些年我们的情分,难道还比不上你的一句话!你爹知道你这么对我吗?!」

我看着她,弯起唇角:

「江临月,阿爹最爱的女人,从来都是我娘,不是你。」

「这些年你在他身边又如何,他心心念念的,从来都是我娘,连找的女人,也是我娘的替身。」

「若他爱的是你,又怎会这么多年连个名分也不给你?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男人都是贱骨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江临月如同被击碎的卵石,崩溃到声嘶力竭:

「不是的,他与我青梅竹马,若非你娘出现,我们早成了夫妻!他说过,愿意护我一世周全,不会言而无信的!」

「我不信,何近舟,你出来!我要你亲口同我说!」

雨落了下来,寒风骤急,我在廊下避雨,看江临月母女如同困兽,声声泣血。

脑中浮现的,却是当年阿爹撑着油纸伞走入雨幕的背影。

那般决绝,如同此时,他在内室,留给江临月母女的,也是同一个背影。

如此闹了一番,江临月母女还是被护卫架了出去。

「阿昭,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后悔。」

「我时常梦见你娘,可她从来不和我说一句话,想来还在怨我。」

「是我糊涂,这些年由着她们占了你们母女的位置,如今才醒悟过来。」

何近舟看着墙上挂着的老鹰纸鸢,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的视线落在他佝偻的背影。

华发早生,两鬓飞霜。

我垂眸,假意宽慰道:

「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咱们得朝前看。」

9

何近舟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无论看诊还是讲学,都越发疏懒。

这日他裹着一身厚厚的虎皮大氅,坐在桌前,正提笔写着病案。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来,何近舟停了笔,睁大眼去看笔下的字。

约莫是没看清楚,他抓起案本迎着日光照了照,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

我心念微动。

圣上最疼爱的三公主自幼患有心疾,如今刚满六岁,正等着何近舟操刀手术。

虽说何近舟徒弟众多,可得他真传的,这么多年,竟一个都没有。

为着这次手术,何近舟已准备了数年,早就胸有成竹。

手术被安排在明日。

我为他添上一杯茶水,转身又悄悄将窗户开大了些。

翌日,果不其然,手术进行到一半,出事了。

何近舟眯着眼,颤着手,额头满是细汗,几乎要晕死过去。

他老到看不清血管了,也维持不住手的灵活了。

一众太医急得上蹿下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手。

我洗净了手,镇定地接过他手中的手术刀:

「我来。」

何近舟瞪大了眼,又似想起什么,他挣扎问道:

「阿昭,你也是……?」

我没应他,只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下的手术。

一众太医想拦,被何近舟挡住了:

「阿昭同我一样,有天道襄助,必能助公主度过难关。」

再无人敢拦。

一场历时四个时辰的手术做完,我浑身湿透。

公主悠悠转醒,圣上又急又喜,当众擢升我为太医署医正。

何近舟躺在病榻上,头发白如银丝,形容枯槁,两颊爬满寿斑。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似欣喜又似悲伤:

「所以,你娘也把这项仙术教给你了?」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不是仙术,这是我在异世真真正正学到的本事。

不像你何近舟,是系统走剧情的工具,随时会被系统收回。

他的视线停在窗外的桃树,突然释怀地笑了:

「你娘放不下我,这才让你来找我,来帮我的,是不是?」

我摇头:「不,别再自欺欺人了。」

「原来你也知道,你是托了我娘的福,才有了如今这番造化。」

「她从异世而来,孑然一身,费尽心思找到了她第十世的爱人,生下了我。」

「情到浓时,她也曾跟你说起过小峤,说起过她的伤痛,也许你也曾动容,也曾心疼,也曾对系统赠予你的针刀之术感激涕零,你发誓等我满了六岁,就为我操刀手术,全了阿娘的心愿。」

「可日子久了,你得意忘形,遭人陷害,得了心魔,不敢拿起手术刀了。是阿娘想尽一切办法,让你除了心魔,可你官复原职那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去接江临月母女,还为她们多番责难阿娘,甚至伤了为我做手术的手。」

「你背信弃义,得陇望蜀,不过是仗着阿娘爱你,欺她无依无靠,笃定她回不去,为了救我只能委屈自己。」

「这世间总不能所有的便宜都让你占了,我真替阿娘不值,她真心待你,换来的只有猜忌和伤害。」

「如今你一腔深情,究竟有几分真心,你自己心底清楚。」

何近舟颤抖得不成样子,像被巨大的绝望和哀伤击倒了。

「我对不起宝言,对不起你……」

我凑近他耳旁,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又清晰:

「临走前,阿娘说了,往后轮回,各行陌路,再无相见。」

何近舟僵硬地瞪大了眼,捂住胸口,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片刻后,他仰天吐出一口鲜血,随即软倒在榻上。

我召唤出系统,问妈妈的现状。

「宿主已经苏醒, 身体恢复到三十年前的状态。」

10

何近舟瘫痪在床,口不能言,涕泪四流。

旁人问起,我便告诉他们,阿爹思念阿娘成疾,伤了根本。

圣上召见我, 除了表示惋惜, 更多在意我提出的太医培训机制革新。

昔日被奉若神明的何御医, 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

他引以为傲的一手针刀之术, 在我的衬托下, 显得黯淡无光。

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何近舟去世那日,正好是中元节。

我一个人来到滂江边。

月华如水, 照亮我孤独的身影。

我想妈妈了。

系统问我,可曾后悔。

我轻声笑了:「不后悔。」

我问它:「这些年, 你穿梭在不同世界,问每个病重患儿的父母, 是否愿意穿越回古代去救自己的孩子, 有多少人愿意?」

系统很快调出数据:「大约百分之八十。」

我又问:「那这些人中, 有多少是母亲, 多少是父亲?」

这回系统愣住了,它看着数据,讪讪道:「几乎全是母亲。」

我气笑了:「所以, 你让愿意救孩子的母亲穿越回古代,吃尽苦头,最后却无一例外, 把能拯救孩子的技能给了父亲?」

「凭什么?!凭什么?!」

这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个疑问, 憋在我心中许久了。

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这样欺负人?!

凭什么牺牲的永远是母亲?凭什么要她将希望托付给别人?

明明人生这条路上, 只有自己, 才是自己的救赎。

系统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良久, 它低头认错:

「这个 bug,我会尽快通知总局修改。」

晚风吹过,我才惊觉自己两颊一片冰凉。

穿越的第十年,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妈妈脸上带着笑,正慈爱地看着我。

我扑进她的怀里,朝她撒着娇:

「妈妈, 这么多年你都不来梦里见我,是不是生我气了?」

妈妈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背, 笑着说:

「傻孩子,妈妈怎么可能生你的气呢,妈妈只是心疼你。」

我贪恋地汲取她身上温暖的味道, 几乎要哭出声来。

这种感觉太过真实了, 真实到鼻子开始不争气地泛酸。

此时,系统的声音响起:

「何昭,鉴于你对本系统提出的良好建议,特别批准你以在古代行医救人的功德换取积分, 兑换成本次穿越的机会。」

我猛然睁大眼睛。

晨曦在妈妈的脸上映出一抹柔和的光晕,她说:

「阿昭,欢迎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