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兄自幼相依为命。
奈何连年饥荒，家中米缸早早见底。阿兄愁得都生了白发，夜夜辗转难眠。
恰逢城西宋家在买丫鬟，我便瞒着阿兄用自己换了二两银子。
阿兄自责难掩，发誓必定高中状元。日后我就是状元的妹妹，再也不会受一点苦。
可我还未等到这日。
宋家小姐为了吸引五皇子注意，竟然纵马长街，最后不慎撞死了我阿兄。
那一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宋家小姐和五皇子身上。
我的阿兄，成了这场英雄救美的祭品。
1
我知晓给人当丫鬟，必定是个苦差。
隔壁家的阿姊，就曾因家贫被她阿爹卖了银钱，贴补即将成亲的阿弟。
结果不出一月，那家小姐就将阿姊折磨得体无完肤，身上没一块好肉，划烂了脸颊，裹着草席子草草丢进了乱葬岗，还啐了唾沫，骂她就是个低贱的命。
那时阿兄便对我说，此生他定护着我，必定不叫我受人欺辱。
奈何造化弄人，我若不狠了心把自己卖掉，只怕阿兄也活不下去。既如此，舍弃我一人或许能够换回阿兄，甚至还能用我绵薄的月例银子供养阿兄读书。
阿兄若能榜上有名，我的日子才会更有盼头。
所以初到宋家时，我头都不敢抬，更别提在宋家主母面前故作表现。
却不想就因为过于沉默，反得了宋家主母的青眼，认为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与外面那些狐媚子不同。
所以我被送去了宋家少爷身边当贴身丫鬟。
宋家少爷宋卿时，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温润公子，文采斐然。
更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郎。
因此为他挑选婢女时，为防止婢女有别的心思误了儿子前程，宋家主母特意避开了那些伶俐貌美的丫鬟，选了我这么一个粗笨丫头伺候着。
我在他身边当了三年丫鬟，他便送了我三次生辰礼。
奇如坊的衣裙、珍奇斋的首饰。
这次则是一套极昂贵精致的笔墨纸砚。
我拿着这套文房四宝微微愣神之际，宋少爷脸上略带着笑，伸手在我额头上敲了敲。
「成日听你念叨阿兄，五日后便是科考，那便祝愿小阿姻早日成为状元郎的妹妹。」
被宋少爷打趣，我羞红了脸。
连忙抱着文房四宝退出了他的书房。
宋少爷温柔妥帖，便是我一个小丫鬟的生辰，他也一直都记在心里。
我瞧着手中这套文房四宝，眼眶有些发热。当即就将东西轻轻放在地上，转而朝着紧闭的书房大门磕了三个响头。
宋家少爷的恩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2
少爷允诺过了，生辰这天我可以回家跟阿兄一起过。
所以我一早就告了假，捧着这份礼物欢欢喜喜回家见阿兄。
可还未曾进家门，就被隔壁王大婶一把拽住了胳膊。她手劲极大，拽得我生疼。
我刚吃痛惊呼，一抬眸便瞧见王大婶正在落泪。
彼时我并不知晓她脸上的悲伤从何而来，甚至还傻傻向她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宋家少爷赠予我的生辰礼，五日后阿兄科考，正正好能够派上用场呢。」
「婶子，可是发生了何事？」
王大婶抹了泪，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拉着我的手慢慢进了我家门。
「阿姻，你要节哀。」
为何要节哀？
我这才注意到我家破旧小院里，挂上了白布。
这般布置，用心昭然若揭。
而我家中除了阿兄，就再无其他亲人。
心口骤然一痛，手中的文房四宝也掉落在地。
上好的砚台砸在地上，碎裂成两半。但我却顾不得那些，赶紧提着裙摆冲进了家门。
一进家门，便瞧见街坊邻里全聚在屋内，见我来时个个都噤了声。王伯伯更是冲我挥了挥手：「姻丫头，快去见你阿兄最后一面吧。」
人群中，那些和我阿兄素来交好的兄长们，纷纷抬袖遮泪。
我拨开人群直接冲进阿兄屋内，他门前也聚了不少人。见我来纷纷让开，我一眼便瞧见躺在床上，闭着眼、唇色惨白的阿兄。
往日的谦谦君子，此时狼狈不堪，额头处有一个很大的血窟窿，已然没有半点生气。
王大婶的女儿王恬和我阿兄互有情谊，本是心照不宣的事，去年便行了简单的定亲之礼，原是打算等到科举之后再提亲。
现如今这般情景下，王恬阿姐坐在床榻边，白净的小脸毫无血色，她就这么傻傻地盯着我阿兄，泪落两行。
看着我来，王恬阿姐冲我笑，笑中含泪：「阿姻，你阿兄等你好久了，他还给你买了热乎的糕点呢。」
瞧着王恬阿姐这般，我心口疼得厉害。
但还是强忍着一步步走到阿兄身边。
「我回来了，还给阿兄带了上好的笔墨纸砚。」
我的眼泪一颗颗掉落，颤抖的手慢慢抬起，然后轻探着阿兄的鼻息。
「阿兄，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已然泪流满面，死死握着阿兄的手，可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便只能转身看着王大婶，泣不成声：「上个月见阿兄时，他分明还好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王大婶也抹着泪，用帕子覆在脸上，止不住哀切：「你阿兄说你今日回来，便说着要给你买爱吃的桂花糕。可谁承想……」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连带着说话都是哭腔，倒是旁边站着的叔叔伯伯们。你一言我一语，向我复述着今日街上的情形。
3
因我今日告假回家，阿兄便为我去买爱吃的桂花糕。
回来的路上，一辆马车失控。车中有位官家小姐从轿子里跌落，恰好被纵马长街的五皇子相救。
然而马车失控，直直撞上了我阿兄。阿兄被马蹄践踏，脑袋又磕在了石头上。
现场乱作一团，但大多数人都在瞧着那位官家小姐与五皇子的风雅韵事。
等到他们发现我阿兄的时候，阿兄早已没了气息。
终究是马车撞死了人。
官家小姐掏了银子，说这不过是一场意外。京兆府来的人也因那位小姐的身份糊弄了差事。
没人敢说是那位小姐的责任，只说是我兄命不好，恰好撞在了人家马车前。
那位官家小姐愿意掏银子，已然需要感恩戴德。
用阿兄一人换来的银子，能够让一家人这辈子衣食无忧。
他们说，该知足了。
可是——
王大婶眼里悲切，凑到我耳畔说：「可我分明瞧见，是那位小姐故意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刺在马背上，才会使马发狂受惊撞到了人。」
说罢，她又摇摇头。
「在场也有别的街坊瞧见，壮着胆子告知了官兵。结果却反被打了几板子，说咱们空口白牙污蔑人！」
王大婶又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上面的数额，足够我跟阿兄这辈子吃穿不愁。
「这是那位官家小姐给的。」我看着王大婶手里的银票，眼泪止不住地掉落。
「这些银子，便能买我阿兄一条命吗？」
若这一切只是场意外，心痛之余我或许只能认命。
可这明明不是意外啊。
有人蓄意为之，凭什么不把杀人凶手抓起来？
我死死抓着王大婶的手，眼里恨意迸发。
「我一定要替阿兄报仇！」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的阿兄那般温柔和善，不过是想替我上街买块桂花糕，怎就成了那些公子小姐的牺牲品？
仅仅因为他们有权有势吗？
我不服，不服！
「可那是官家小姐。」
王大婶用帕子抹了泪摇摇头，企图劝我拿着银子忍了这口气。
说阿兄逝世，我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连京兆府都恭敬对待的官家小姐，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又如何斗得过呢？
「阿姻，认命吧。」屋内不知是何人出声。
「不！」
我吼出了声。
视线慢慢落在那些银票上，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滔天恨意。
官家小姐又如何？
阿兄是我这世间最最亲近的人，他什么也没做错，就落了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便是皇子公主，杀人者也该偿命！
我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又强忍着悲痛在街坊邻里的帮助之下，替我阿兄殓尸下葬。
如今我将自己卖给了宋家，便是自家有白事，也不能多留。
况且，我需要宋少爷的帮忙。
夕阳西斜落下之际，我跪在阿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阿兄，我定会为你报仇的。」
4
我用尽一切力气跑回宋家。
宋家少爷是好人，我若是去求他，他一定能够帮我查出来究竟是谁所为。
偌大的京城中，来往的官家小姐不在少数。王大婶他们不认得马车上的徽记，自然也不知晓究竟是哪家小姐。
我便只能去求少爷。
我跑回了宋家，回到了少爷的院子里。宋少爷正在廊下作画，瞧见我回来便向我招了招手。
「小阿姻，快来瞧瞧我新作的画。」
宋家少爷笑得一贯温柔，但此时我根本顾不得那么多，提着裙摆连忙跑过去，也不顾地上细碎尖锐的石子，直愣愣地跪下去，然后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阿姻，可是发生何事了？」
宋少爷连忙放下画笔走到我面前，刚想伸手来扶我，院门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打断了我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兄长！」
人未到，声先行。
衣着华丽的宋家大小姐宋卿雪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丫鬟婆子，个个脸上露着惊慌表情，唯恐这位大小姐摔倒受伤。
毕竟这位大小姐但凡破了点皮，那就能够折磨死一屋子的下人。
宋卿雪从我身旁跑过，直接无视我。那双缀满了珠宝的云锦鞋踩在我手上，又迅速移开。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了我一眼。
「可别把我的鞋给弄脏了。」
她瞧我的眼神像是在瞧个脏东西，满心满眼的不屑。
又用她昂贵的鞋面在我衣服上擦了擦。
「雪儿！」
宋家少爷出声呵斥，宋卿雪这才不再理我，转身投入到了自家哥哥的怀中。
「兄长，今日我被父亲责骂了。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我依旧跪在地上，弯着身子。手虽然被踩得生疼，但我依旧不敢作声。
这位宋家大小姐脾气向来不好，对待丫鬟更是没有半点怜悯之心，整日非打即骂。
因此我也不敢在此刻来求宋家少爷。
只想着等他们谈完事，再单独求一求宋少爷。
「可是发生何事了？」
宋少爷虽护着自家妹妹，但还是扶起了我。
「一个丫鬟而已，兄长何必这么在意？」
说罢，宋卿雪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儿，气得将帕子绞了往地上丢。
「我今日好不容易等到了五皇子，想着和他攀谈，便用簪子扎了马，故意使马发狂，五皇子必定会来救我。这样我同他之间的情谊，顺理成章。便是不成，这件事情散播出去，迫于名声他也只能娶我。」
「原本都计划得好好的，可谁料马车竟撞死了人。五皇子觉着晦气，又怕这件事情同他扯上关系，会被当今圣上知道，所以便拒了我的邀约。父亲还责骂我没本事，拢不住五皇子的心，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呢！」
宋卿雪似乎越说越气，甚至还委屈得红了眼。似是气不过，又将地上的帕子重重踩了几脚。
「都怪那个人，偏往我马车上撞。若不是他死了，敢坏本小姐的好事，我必定派人把他抓回来狠狠打一顿！」
「不过人死了，还得了本小姐不少银子。他家里的人恐怕还得感谢我。」
「也原是我心善，他那条贱命怎么能值三百两银子呢？」
听着这话，我心跳得极快。
街上、五皇子、马车撞了人、官家小姐……
这些结合在一块儿，我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
心心念念的仇人。
竟然就是我的东家大小姐宋卿雪。
她杀了我阿兄，还觉得用那些银子便能买我阿兄一命，还让我感恩戴德？
可笑、可悲。
我盯着面前的宋卿雪，眼里的恨意竟有些藏不住。
我的阿兄被她的马车撞死，她不仅没有半点悔恨和自责，竟然还说出这样的话。
宋卿雪，好毒的心肠啊。
我有些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但一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害死了我阿兄，我便硬生生忍了回去。
杀人者偿命。
宋卿雪便是官家小姐，也绝不能无视律法！
「阿兄，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我在心中默念着，原本我想着直接取下发髻上的银钗杀了她，可是目光所及之处，她身后站着七八个婆子丫鬟。
但凡我稍有动作，就必定会被发现。
到时候不仅无法为阿兄报仇，甚至还可能因此丢了性命。
我得忍。
为了这样的人丢了自己的性命。
不值当。
况且，我还要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我紧紧攥住拳头，又用力闭上了眼。唯恐多看一眼，我就会泄露出眼里的恨意。
可偏偏，宋卿雪就盯上了我。
5
「你一个小丫鬟跪在这里做什么？没看见本小姐说了这么多话，也不知道去倒杯茶水！」
宋卿雪原是想用脚踹我的，但宋少爷挡在我面前。他眼里已无半点笑意，本该温柔的眸，此时冷冰冰的。
「阿雪，你可知你杀了人？」
「那又如何？不过一个贱民而已，我都赔了那么多银子，他家人难道还不知足吗？」
宋卿雪满不在乎。
宋少爷似乎也气急了，抬手就给了这个妹妹一巴掌。
「如此草菅人命，你还是我宋卿时的妹妹吗？」
被打了一巴掌的宋卿雪愣了一瞬，转而捂着脸哭了起来。
「阿兄，你如何能为一个贱民打我？」
我仰头盯着宋少爷，他一向端正明理，最是看不惯这些肮脏事。
他会为我报仇吗？
我心里竟然在卑怯地盼望。
但我明白，宋少爷不可能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送自己的亲妹妹去牢狱。这一巴掌已然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但这远远都不够！
宋家最宠爱的大小姐被打了，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夫人那里。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宋夫人就带着另一帮丫鬟婆子赶了过来。
「雪儿不过是无心杀了人，也赔了不少银子，这件事情就此作罢。你身为兄长，怎么能打自己亲妹妹呢？」
宋夫人宠着宋卿雪，但更加疼爱这个儿子。因此也只是口头上责备两句。
我就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他们如此冷漠地谈论起阿兄的死。
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我阿兄的名字。
苏缘——
我阿兄的名字。
但在他们口中，一句「死人」便是我阿兄的代称。
6
宋少爷还在为我阿兄争辩，宋卿雪捂着脸窝在宋夫人怀中哭泣，整个院子都吵吵闹闹的，不知怎的，最后宋夫人竟然将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阿姻，你且说说你家少爷，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雪儿本就是无心之失，也赔了不少银子。偏你家少爷读书读傻了，难不成还想让自己的亲妹妹杀人偿命吗？」
这本是一句牢骚话。
而身为丫鬟的我，此时应该点头认同夫人的话，最好还能附和一句：「夫人说得都对。」
可我，说不出这样的话。
我看向夫人：
「杀人者，难道不该偿命吗？」
7
我没忍住说这句话的后果，就是在大雨滂沱的夜晚，被宋夫人罚跪了整整一宿。
大雨冲刷着地面，细碎的石子混着雨水在地上翻滚着。我抬头遥望着远方，不知道是否能够冲刷干净街道上我阿兄的血。
春寒料峭，这天气冷得厉害。
但都抵不过这一刻我的心更冷。
「为什么不顺着母亲的话说，这样她便不会罚你了。」
宋少爷撑着伞走到我面前，然后慢慢蹲下来。将伞倾斜着，替我遮风挡雨。
可惜我身上已经湿透，此时便再用伞挡着，也是无济于事。
「少爷您教过我，万事不可违背本心。错了就是错了，就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任凭那人是公主小姐，做错了事情就该惩罚，不是吗？」
我看着宋少爷，他模样依旧俊朗。只是此时脸上多了一丝纠结的情绪。
「做错事的确该惩罚，但……」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抬头远远望了一眼宋卿雪的院子。我便帮他把话接了下去：「但那人偏偏是少爷您的妹妹，所以你私心里并不希望大小姐受到任何惩罚，对吗？」
宋卿时叹了口气，又从怀里拿出了个帕子，替我擦干了脸上的雨水。
「阿姻，世间万般事，哪有那么容易算清的？」
不，我算得清。
杀人者就该偿命！
我不牵连无辜，但同样也不会放过杀人凶手。
整整一夜，即使宋少爷再怎么为我求情。可我这句话终究是惹怒了宋夫人，我必须跪到隔天清晨才能起来。
宋少爷一直在旁边陪着我，换了往常，我定会跟他说让他早早回房休息。
可如今的我，竟然沉默了。
我甚至有些埋怨他，为什么教给我的那些道理，他自己做不到呢。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他？
无非就是满腔愤怒，想找一个人宣泄罢了。
是我不够好。
终于跪够了时间，我的双腿已然跪得麻木。
宋少爷扶着我站起来，可终究经历了大悲大喜，在我起身的瞬间，便觉眼前一黑，然后整个人倒了下去。
梦中我似乎瞧见了阿兄，他拿着我最爱的桂花糕冲我招手。
我提着裙摆朝他跑过去，可却眼睁睁看着他被马车撞死，杀人凶手转头冲我笑，手上还有我阿兄的血。
我拼命呼唤阿兄，可是他却再也听不见了。就那么静静躺在地上，满身血污，被所有人践踏着，撕扯着。
真的太痛了。
8
「阿兄！」
我睁开眼，便瞧见宋少爷焦急地朝我跑了过来。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又抬手在我额头上轻碰了一下。
「阿姻，可还难受着？」
此时我大抵也感觉到自己在发热，许是跪了一夜，有些风寒。浑身上下都十分难受，就连声音也哑了不少。
「我没事。」
我又看向宋少爷，他向来是个爱干净的人。可身上这件月牙白的长衫，是我昨日亲手拿给他的。
他到现在还在穿……
「少爷一直都在照顾我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我俩握紧的手，他向来极少宣泄出自己的情绪，总是一贯温柔着。也一贯克制守礼，从来没有做过逾矩的事。
今天这般，便是有些过了。
他大概也瞧出了我的心思，略有尴尬地收回了手。随即把放至旁边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端来，然后小口小口喂我喝药。
「你是我的贴身婢女，如今病倒了，我自然得照顾你。」
宋少爷轻咳了两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些。可是他微红的耳根已经暴露了此时他慌张的内心。
我的少爷，揣着和我同样的心思。
这三年日夜的相处，我是他身边唯一的女子。有些事情就算不放在明面说，我也能够猜到一二分。
换作从前，我或许还会欢喜雀跃，然后又黯然神伤。
我这样身份的人，怎么能够配得上如天仙般的少爷呢？
可如今。
隔了血海深仇，我只觉得无尽悲哀。
我的少爷不能喜欢我，因为日后我必定会亲手送他嫡亲妹妹入牢狱，到时候他看我的目光里只会有恨。
既如此，何必生出那些旖旎心思？
所以我别过脑袋，拒绝了少爷亲自喂我喝药：「我不过一介奴婢，怎敢劳烦少爷亲自喂我？」
宋少爷脸上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则是关怀。他依旧笑得温柔，并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而放下手中的碗，而是耐心哄着我：
「阿姻，我知晓你因为昨日的事有些生气。也是雪儿和母亲不对，日后我必定不会再让你受到这般委屈了。」
他又用汤勺舀着药，轻轻地吹了两下，再一次喂到了我嘴边，看我的眸子含笑，温柔得不像话。
我的少爷真的很好。
可是我要报的仇，必定会伤害到他。
所以我狠下心，看着少爷的目光带了些冷冽。
「少爷莫不是对我有意？」
我将话摊到明面上，向来温润如玉的少爷第一次红了脸。许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直白说出这话，好半晌才微微点头。
「我会努力考取功名，必定不让你受委屈。」
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揪着，指尖嵌入肉里，我也不觉得疼。
喉咙嘶哑得厉害：
「可少爷，我并不喜欢你。」
9
后几日我都没能再看见少爷。
许是我这话伤了他的心，对我也是刻意避而不见。
他若不想见我，我想见他一面便难如登天。是因为我们之间身份的差距，便如天神划下的鸿沟，遥不可及。
宋夫人恼了我，因此少爷的院子里又派了两名婢女来。她们一来便抢了我的活，又故意欺负我，让我远离少爷的书房，只让我干一些简单的洒扫。
这也正合我心意。
因此她们从最初的试探，到发觉每一次欺负我后，我并没有去找少爷告状，而是选择默默承受这一切。
这两个丫鬟就开始变本加厉，不再有所顾忌，像极了半个主子似的开始使唤我。
我恨宋卿雪，但我并不想利用少爷报仇。恩怨合该是要分清楚的，我只想索她一个人的命。
新来的丫鬟桃儿指使我去管家那里领少爷这个月的新衣，她们去书房伺候着。我也没有推却，转身就出了院子。
刚经过后院，就瞧见了宋卿雪身边的二等婢女小梳。她拦住我的路，出言嘲讽我是少爷身边的狐媚子，还企图伸手打我。
放了诱饵出来，那主人必定在不远处。我不动声色往四周瞧着，就看见假山后那一抹绯红色的倩影。
宋卿雪举着扇子站在假山后，大抵也是因为昨日事情记恨我，所以故意让婢女为难我。
毕竟若她动手，少爷会生气。
我是少爷身边的贴身婢女，按着规矩来，我便是甩上小梳一巴掌，她也只得忍着。
但我并没有动。
因为我瞧见了少爷，他远远就赶了过来。然后拉着我的手腕，把我护在身后，接着严厉责备眼前的小梳：
「阿姻是本少爷的人，你有何资格欺负她？」
少爷护着我，责骂了小梳，就等同于打了宋卿雪的脸。她必定会气不过，不能跟兄长正面冲突，那就只能求助宋夫人。
而她向来又是个极小心眼的性子，不会想着直接把我打发出府这么简单。
有什么比放在自己身边折磨,还更能出气的事情呢？
我看着眼前护我的少爷，心中难掩愧疚。我终究还是利用了他，利用了他对我的维护。
但这样也好。
只要我离开了他,他就会发现这世间女子千千万。而我不过是最普通的那一个,无非只是相处的时间有些长,才会生出了爱意的错觉。
日后见到了高门贵女,他也定会爱上别人。温柔贤良的世家大小姐，才能配得上我的少爷。
而我，注定满身污泥。
10
一切如我所料。
当天晚上我就被夫人身边的嬷嬷带走，然后领进了宋卿雪的院子。
雪院景致极好，墙角处的花开得艳红无比，比从我身上流出来的血还要红。
「苏姻，你是什么身份？」
「我兄长日后便是连公主都娶得，定会光耀门楣，你一个小婢女竟然敢勾引少爷，当真是胆大包天！」
「幸好我禀了母亲，让她知道你这龌龊心思。她原说直接把你赶出门，可我又怎会轻易放过你？」
「昨日你便出言不逊，今日又勾引我兄长。不好好教训你，我宋卿雪咽不下这口气！」
宋卿雪的鞭子抽在我身上，一鞭又一鞭，背上大抵是开出了几个血花，疼痛让我一度要昏厥过去。
但我必须要忍着，只有熬过了这一关，我才能够名正言顺留在雪院里。
为了能够替阿兄报仇，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咬着沉默不作声。
我做不到对仇人低头求饶，那样兄长哪怕在地下也不会瞑目的。
正当我觉得自己要昏过去时，院门口吵吵闹闹。然后冲进来了一个人，一把抱住了我，将我紧紧护在怀里。
可我身上实在太疼了。
他护得越紧，我就疼得愈发厉害。
「宋卿雪，谁允许你私自带走阿姻的！」
少爷有些生气，捏着我手腕的手青筋隐隐暴出。又替我挡了一鞭子，手臂上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我赶紧握住少爷的手，企图将他推得更远些。
风光霁月的少爷，不该陷入到我的事情里。我和宋卿雪的恩怨，他也不该插手。
「兄长，这是母亲的决定。难道你要忤逆父母吗？」
搬出了宋夫人，宋卿雪说话时的腰杆都硬了三分。而少爷一向是个重孝道的，自然不能够违逆母亲之命。
果然，少爷听完这话沉默了。
我原以为他会放弃，然后转身离开。最多是顾念这三年同我的情分，多叮嘱两句。
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打算直接去找夫人。
「阿姻，我去求母亲，让你可以重新回到我身边。」
我拉住了少爷。
「我愿意留在小姐身边。」费了这般力气才进来，我绝不可能半途而废。
所以我对少爷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年承蒙少爷照顾，但我毕竟是夫人买进来的，自然要听夫人的话。夫人让我照顾小姐，我就只能留在这里，少爷不要为难我了。」
日后他依旧会有大好前程，会有娇妻在怀。
我同少爷之间，绝无可能。
或许是我这话说得过于决绝，少爷的眼眶有些红，他想伸手碰碰我的脸，但却被我毫不留情躲开。
「小阿姻，为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或许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前些日子瞧他目光那样炙热的小阿姻，突然间就变得这般冷淡。
仿佛从前那些心照不宣，都只是一场笑话罢了。
可世间万般事，又如何事事都能说得出理由呢？
我强忍内心酸楚，对着少爷重重磕了个头，算是报答这三年来他的维护之情。
「没有为什么，因为阿姻只是个下人，没有别的心思。」
少爷终于就还是走了。
他可以去求夫人，但我的心已经不在他那里，他看得出来。心善的少爷自然也不愿意为难我，所以只能先离开。
目送少爷离开，原本还想继续抽打我的宋卿雪，反而笑了起来。
「还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日后好好伺候着，本小姐也并非是什么洪水猛兽，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就行。」
宋卿雪把鞭子丢在地上，故意上前踩住我的手，然后才扭头在丫鬟的搀扶下回房休息。
「动手打人，可累死我了。」
一旁讨好的婢女赶紧说：「一个皮糙肉厚的贱丫头，哪值得小姐您亲自动手……」
11
我终于成功留在了雪院。
而我要做的事情，便是收集足够的证据，证明宋卿雪滥杀无辜。
当朝律法早有规定，婢女虽然签了卖身契，但也不能够随意杀害，违者必有重罚。
若是过失杀人，罚些银子事情也能揭过。
可若是随意杀了婢女，一个能使银子，两个能看官位。
可若是杀了十几二十个婢女呢？
当今律法规定下，那便是连当今帝王都会愤怒的程度。
雪院每个月都有丫鬟婆子莫名其妙消失。
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宋卿雪不仅名声尽毁，也会因为杀害婢女过多而进牢狱。
宋卿雪不是做梦都想成为皇子妃吗？
一个手染鲜血、名声尽毁的世家大族小姐。又如何能够成为需得品行端庄的皇子妃？
再者我阿兄能够参加科考，那也是正经人家。这当街纵马杀人，便是无心，也没那么容易救出来。
而我要做的，就是搜集这些罪证。
只有这些罪垒得高了，就算宋家有心搭救，那也要顾及些当朝律法。
因此我必须留在雪院，这样才能一点点打探这些年死在宋卿雪手里丫鬟婆子的名字，从而搜集罪证。
但是进展，却并不顺利。
宋卿雪对我厌恶至极，并不允许我进入屋内伺候。
我只能在院子里干一些洒扫，或许是因为她的授意，院子里的丫鬟都会欺负我，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主子的青睐。
她身边最得脸的丫鬟素纹，让我干庭院里最脏最累的活，毫不掩饰地欺负我。
每每见我累得发晕，她就去向宋卿雪邀功，隔天我就能瞧见她手腕上多了一个素色手镯。
然后再一次变本加厉欺负我。
「苏姻，谁让你得罪了大小姐呢？」
「也莫怪我狠心，这宋家最得宠的便是大小姐，你得罪了她，我若对你好些，那我也没有好日子过的。」
素纹脸带愧疚，但手上却把一条串了许多珠子的手链丢在地上。珠子散落一地，许多都滚进了草丛，又或者是边边角角的细缝里。
「捡吧。少一颗，今晚就别吃饭了。」
我依旧沉默对之，这串手链上的珠子多少个我尚不知晓。无论我捡了多少，宋卿雪都会有理由罚我。
但我依旧得去捡。
为了阿兄，我得忍。
晚饭前，我自然是捡不完的。等我饿着肚子回到房间时，就看见平日里最趾高气扬的素纹红着眼，手上还有长长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素日里她最爱的那件袄子。
素纹坐在角落里哭着。
同房间的其他丫鬟都没敢上前，只是站在一侧都窃窃私语着。
「发生什么了？」
我问了一句，其他丫鬟都没理我。
毕竟我是宋卿雪最讨厌的丫鬟，和我走太近是没有好处的。
反而还极有可能得主子的厌恶。
但从她们的窃窃私语中，我也隐约能够猜到一些。
无非就是素纹伺候的时候不当心，又或者是宋卿雪那时心情不好，就直接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在她手臂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在主人眼里，婢女的命向来是低贱的。
因此拿来出气最好不过。
素纹得罪了宋卿雪，就保不住一等丫鬟的名头，甚至还会和我一样被其他婢女排挤。
瞧着这一幕，我直接走到素纹身边，看着她手上那道伤痕，依旧还流着血。
看那伤口，大抵是被利器划破的。
而在雪院里，有胆子能够欺负素纹的，那就只有最是娇纵的大小姐宋卿雪。
「我替你上药。」
我盯着她手上的伤，然后从我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小盒药膏来。少爷知晓他妹妹的脾气，也唯恐我在这里受到伤害，因此倒是托人给我送了不少药来。
这些药都被我放在柜子里，从未用过。
如今倒是第一次拿出来。
「我平日这么欺负你，为何你愿意帮我？」
素纹红着眼，作为一个婢女，是买不起这般好的药膏的，更没有钱请郎中。又是被宋卿雪处罚，自然没人敢管，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口化脓。
严重的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而我拿出了药膏，就能够救她一命。
「咱们都是当丫鬟的，本就应该相互扶持。我知道你也是得了大小姐的命令，我自然是不会怪你的。」
我一边替她擦药，一边柔声开口。
屋子里其他的婢女纷纷都抱着被褥去了隔壁房间，现如今我和素纹都是不被大小姐喜欢的人，若是靠近了一分，那也极有可能会被牵连。
但只有我一个人敢靠近她。
我承认。
我怀了别的心思。
我细细替她上好药，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一杯温热的茶水下肚，素纹终于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婢女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小姐也太欺负人了，明明是她自己不小心摔了簪子，可偏把气撒在我身上，还拿簪子划我手臂。」
「我手臂日后留下伤疤，这辈子算是毁了。」
素纹哭得十分伤心。
这世道女子向来艰难，手臂上留下那么一大条疤痕，日后想要找一个郎婿都是十分艰难的事情。
我又拿出了另一瓶药，塞进她手里。
「以前我在少爷院子里伺候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腕，这是当时少爷送给我的药，每日用着，日后伤疤会逐渐消失的。」
「真的吗？」
素纹原先还黯淡的神色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她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抓着我的胳膊，然后对我说了很多句谢谢。
「苏姻，我会报恩的。日后在雪院里，我也能尽我所能地护你。」
真心或许能够换到真心。
换不到也没关系，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好。
我看着素纹，她眼里流露出的感激不似作假，我便借机跟她攀谈起来。
「在少爷院子里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雪院的差难当。每个月要换一婢女才行，也不知我们最终会不会被赶走？」
我故作不知，然后叹了口气，仿佛是真的在忧心我的明天。
素纹却冷笑了起来，低头看着已经缠好了白布的胳膊，眼里无限凄凉：「若是赶走，那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素纹姐姐，为何这么说？」
「咱们这位大小姐的脾气，我相信你在少爷院子的时候也是知道的。她不过是簪子摔在了地上，就划我胳膊出气。那些平日里犯了小错的婢女们，你觉得她们还能活得下来吗？」
我故作惊讶，还特意起身把房门关得更紧了些。然后又坐到了素纹身侧，再次询问：「我倒是曾听到过一些传言，说是雪院里经常会无故消失一些婢女……」
「呵……」
素纹直接打断我的话，她刻意压低声音说：「也是宋家有权有势，宋夫人又宠着她，那些闹着要女儿的人家，便撒些银子出去。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堵不住嘴的，那更好办，寻个由头赶出京城。若还是管不住嘴，郊外那么多山匪，死在路上也是寻常事。」
我「惊讶」地捂住了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个事实。
素纹摇摇头，骂了我句傻丫头。
「日后你便知道了。」
12
这个「日后」，并没有多久。
素纹惹了宋卿雪不开心，手臂又受了伤。短时间内自然不能够在主子跟前伺候。
那边只能提拔二等婢女。
当初那个在后院故意想给我难堪的小梳，凭借一手精湛的梳发技巧，得了宋卿雪的青眼。
一连两天得了好几回赏赐。
连走路都鼻孔朝天，指使着雪院里其他丫鬟婢女。
素纹瞧她那副张狂样，悄悄跟我说：「等瞧吧，小梳迟早笑不出来。」
我有想过小梳会被罚，但怎样也没想到她是因为一件衣服送了命。
宋卿雪貌似又有了新目标，特意让人给自己新做了一身衣服。小梳为了显示出自己得宠丫鬟的身份，特意捧着衣服在院子里招摇。
「这是大小姐新做的衣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
小梳转身就跟一个扫地的丫鬟撞到了一块。两个人双双往后倒，她手里的衣服便这么摔在了地上。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扶，偏巧宋卿雪从院子外回来。一眼就瞧见自己的衣服在地上，当即怒不可遏，抽出鞭子就甩在小梳身上。
活生生把人给打死了。
彼时我正在厨房里忙活，等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小梳已经没了气息，浑身是血地躺在雪院的走廊上。
宋卿雪扬了扬手里染血的鞭子，视线又在我等一众丫鬟身上扫过。
「你，去把她给我处理了。」
「什么晦气玩意儿？居然把本小姐的衣服给弄脏了，打死活该。死了还脏了本小姐的院子，赶紧给我拖出去喂狗！」
宋卿雪明媚的脸庞上全是不耐的神色，又随便指了一个刚入院子半个月的小丫鬟，让她去把小梳的尸体处理掉。
小丫鬟瞧着不过十二三岁，平日也只负责院里洒扫，大概是曾见过这般血腥场面，如今又被这么一指，当即就吓哭，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宋卿雪脸上不耐的神情更明显了。
「没用的东西！」
鞭子甩在那丫鬟身上，小丫鬟哭得更凶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本小姐就是被你们给哭倒霉的！」
宋卿雪勃然大怒，一遍又一遍抽在那个小丫鬟身上。雪院里哭天喊地的，但没有一个人敢动弹。
毕竟死了人，雪院里的丫鬟虽说已经见多了这种场景。但终究骨子里还是渗透着害怕，我侧目看了一眼素纹，她眼里同样流露出了恐惧。
但……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好机会。
眼看大家站在原地纷纷低头不敢说话，我便主动走了出来。
「小姐，我去处理吧。」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颤抖，却又故作坚强，然后仰头盯着小姐，流露出一丝讨好意味。
宋卿雪很享受这样的目光，没有再继续鞭打那个小丫鬟，而是从发髻上拔下一个簪子，直接丢到我脚边：「去吧，这簪子算是赔给她家人的。若是处理不好，你也不用回来了。」
我点头，准备弯腰捡起簪子。
宋卿雪一个鞭子甩过来，直接在我手臂上甩出了一道血痕。
接着又将手里的茶杯砸在地上，水杯四分五裂，碎片都溅到了我面前。
「跪着……捡。」
宋卿雪看我的目光含笑，但眼底却是遮掩不住的恶意。似乎把我的自尊踩在脚底折磨我，对她而言是一件极其开心的事情。
来到雪院这一个月，我才切切实实认识到，世间原来真的有这般恶人。
没有任何理由，只因她一时的情绪喜好，便可以随意责打下人，甚至要了他们的性命。
人命在她眼里这般轻贱。
我阿兄是这样，小梳也是如此。
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是少爷教我识字时，我记得最深的一句话。
所以毫不犹豫跪在那堆碎片上，任由茶杯碎片嵌入膝盖，我依旧忍着痛，将那个簪子给捡了起来。
浅绿色的丫鬟服，膝盖处已经被鲜血染红。
血染红绿衣，原是这般惹眼。
我咬着唇一瘸一拐往外走，费了几大力气才将小梳背到背上。
宋卿雪在院子里打死人这件事儿，宋夫人自然是知晓的。因此有两个家丁专门是用来替她处理这件事儿的。
而我要做的，是亲眼看着小梳被送去乱葬岗。又或者宋卿雪有别的吩咐，譬如喂狗。
我都要在旁边看着。
然后再替她处理掉小梳父母，让这件事情不暴露出来，否则必定会伤害到宋卿雪的名声。
她有一颗成为皇子妃的野心，自然不能被这等小事「玷污」了名声。
我要是做不好，那么明日丢进乱葬岗的尸体便会换成我苏姻。
我坐着马车，跟着小梳一起被运到了乱葬岗。
一路上，那两个家丁一直都在议论这件事，我未曾作声。
「也真是晦气，一个月都要来丢三四回死人。」
「咱们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啧啧。当真是蛇蝎美人呐。」
等到乱葬岗的时候，那两个家丁并没打算下车帮忙。而是让我自己把尸体背出去，然后丢进乱葬岗里面。
「若是小姐有其他吩咐，你照做就可。剩下吩咐你做的事儿，跟我们兄弟俩就没关系了，你自己回去吧。」
其中一个脸上有痣的家丁说完这句话后，另一个人连忙补了句：「若是搞不定，要打要杀，得了上头的命令后，你再来寻我们。」
说罢，他们驾着马车离开，把我一个人丢在了乱葬岗里。
我看着小梳，她背上血肉模糊。脸上也没有几块好肉，嘴唇那处更是咬得破烂不已。
看起来生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我又扫了一眼那个坑旁边的几位婢女尸体，穿着宋家丫鬟特制的衣服，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有些死的年头太久了些，露出了森森白骨。
也有血肉尚存的，只是身躯在不断腐烂。然后那些白胖的小虫在她脸上挪动，啃食着脸上的腐肉。
瞧着这一幕，我心里止不住地恶心。
下一刻我便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暗地。
好不容易缓过神，我又回头看一眼那坑里几十位无辜枉送性命的婢女。
「连带我阿兄那一份，我会替你们一并讨回来。」
说罢。
我一步一步离开了乱葬岗。
13
我并没有着急回宋府。
按着宋卿雪的要求，我还需要找到小梳父母，将这个簪子转交给他们，再编一个由头说小梳意外身亡。
主家心善，不仅安置了「意外而亡」的小梳，还送了钱财。
这便是传扬出去，那外人也只会说宋家小姐心善。
而我也正好要借此机会，去找到那些不愿私了，被驱逐出京的丫鬟父母们。
我先是去找了小梳父母，原想想试探一下他们的口风。若他们疼爱这个女儿，便可以为我作证，我再准备一份供词，让他们签字画押，这便可以作为证据，来日扳倒宋卿雪。
然而小梳父母一听她的死讯，只是抹着眼泪干嚎了两声。在我拿出手里那枚簪子时，瞬间擦干了眼角的泪。
然后一把抢过簪子，放在怀里仔细揣着。
「那死丫头还有点用，死了还能换点钱来给弟弟攒彩礼钱。也不枉咱们生她一场。」
「就是，一个丫头片子。原本卖了当丫鬟，就为了能让她弟弟日子过得好些，死了便死了吧，换些银子，算她还有点用。」
两位老人瞬间喜笑颜开，拿着簪子乐呵呵的，甚至还想请我进屋喝水。
我自小便知，这世道女子艰辛。
但幼年时爹娘从未因为我是女子，而对我有所苛责。阿兄也是对我极尽宠爱，奈何时运不济，遭了天灾。
我未曾见过这样的爹娘。
女儿的命，在他们眼里竟然还抵不过儿子的彩礼钱。
这大概是一种悲哀吧。
我所能做的，就是重新回到乱葬岗。在旁边挖出一个小坑，将小梳埋进去。
入土为安。
这原本是她父母该做的事，可他们不愿，觉得晦气。
这世道艰难，这是我能为同为女子的小梳，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14
时间紧迫。
之前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素纹那里套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她向来玲珑，所以才能够当这么久的贴身婢女。因此雪院里的那些腌臜事，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每每夜晚躺在床上，我俩说着闲话，我再不经意将话题带过去，问起那些想为女儿讨公道的父母踪迹。
我再一一将地点记下。
但我还缺一个理由出府。
小梳，是个意外。
但却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15
好在乱葬岗本就在郊外。
那些想为儿女讨回公道的可怜人，也都因为受到了宋府的打压，被迫离开了京城内居住。
只能来到郊外，三三两两住在山坡上。幸好路途不算太远，我走了整整一夜，才找到素纹说的地方。
我才走过去，不知何处冒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年岁有些大，满头银发。见着我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脸上的笑是那样纯粹，像极了三岁儿童。
「兰兰，你终于肯回来看阿娘了？」
「阿娘有错，不应该让你去当丫鬟的。阿娘现在攒够了钱，给我的兰兰赎身，以后就待在阿娘的身边可好？」
她将手里的盒子塞进我怀里，我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盒的石头。
「阿娘攒了好多钱，一定能够为我的兰兰赎身的。」
她指着盒子，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簪子。银簪看起来有些年头，她二话不说就插在了我的发髻上。
「这是阿娘给你留的嫁妆，我的兰兰最美了。」
我还未曾想到说些什么，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伯便急匆匆赶了过来。他同样满头银发，沧桑不已。
走路一瘸一拐的，右腿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见着我身侧的这位老婶，他立马就冲我赔礼道歉：
「我这老婆子疯了，小姑娘别害怕，她没有恶意的，只是把你当作了我们女儿兰兰。」
兰兰？
我记得的那个名单里，雪院死去的丫鬟里面，确实有兰兰这个名字。
大抵是在去年三月份，兰兰不小心将茶水溅到了宋卿雪手背上。她大怒，直接将整个杯子塞进她嘴里，让兰兰吞下去。
一番折磨后，人自然是没了。
而兰兰的父母，在知晓这件事情后，便哭着闹着要去京兆府，怎样也不肯和解。后来不知怎的，两位老人便失踪了。
素纹告诉我：「那两位老人被打了一顿丢出郊外，硬生生打断了腿。但凡进入城门，就不一定会有人告知宋府，到时候那便是打断另一条腿的事情了。」
既如此，我便直接挑明来意。
「你……你说，你真的要为我们去京兆府？」
老伯瞪大了双眼，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我原以为他会同意，毕竟我能够从他眼里看到痛惜以及对兰兰的思念。
但老伯却拒绝了我。
「丫头，你还年轻。这件事情无论成不成，宋家必定不会放过你，你又何必为此事枉送了性命？」
老伯浑浊的眼里流出了一滴热泪，又专门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疯疯癫癫的老婶。
「但我们不一样，我们糟老头子糟老婆子烂命一条。唯一的女儿也没了，等我找到机会进京，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为我女儿讨回公道。」
我知晓他们的好意。
我和兰兰同岁，或许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另一个兰兰。因此他们希望我能够活着，就像是看着曾经的兰兰活下去。
但，我不怕的。
我当即就跪在老伯面前，同他说了我阿兄的事。
「我阿兄是世间最好的人，他文采极好，同窗都说他必定能金榜题名。如今却因为宋卿雪丢了性命，我必须要为阿兄报仇。」
「我知晓这条路艰难，稍有不慎我就会丢了性命。但我不怕，我只要一个公道。我只要为我阿兄讨回一个公道！」
「所以求求你们，帮帮我，好不好？」
我跪在他们面前，泪流满面。
16
我终于拿到了第一份供词。
老伯同样抹着泪，一瘸一拐往外走。他说：「丫头，既然决定好，那我便为你将这条路铺得更平坦些。」
天亮的时候。
老伯终于回来了。
身后还跟着几十个同样面露沧桑的老人。
老伯手里拿了数十份已经签字画押的供词，将供词全部都交给我。
「这是所有不愿息事宁人的丫鬟父母的供词，他们都想为女儿翻案，奈何宋家权势滔天，大多同我一样，缺胳膊少腿，有的这辈子都不能从床上爬起来。」
「但他们一听有人愿意为他们的女儿去状告京兆府，都纷纷签字画押。只为了能够多提供一份证据，为他们女儿申冤。」
我接过这份沉甸甸的供词。
又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那群人。
他们或许有些年岁并不大，但因为痛失女儿，一夜白头。有些伤了腿，被人搀扶着也要过来。有些瞎了眼，跌跌撞撞站在人群中。
无一例外。
他们都用带着希冀的目光看着我。
盼望着我能够为他们的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即使我的目的并不纯粹，但他们同样甘之如饴。
「丫头，这路艰难。你当真想好了？」
老伯抓着我的手，眼里流露出了疼惜。
我点头，目光十分坚定。
「我一定会让这份供词发挥最大的作用。」
17
我原是想着自己一个人带着这份供词回京。
无论成功与否，不会牵连任何人。
情况不对，他们可以早早离开。宋家便是再嚣张，也不敢明目张胆对付那么多人。
毕竟那些婢女的父母并不是奴籍，若是杀了，再将事情闹大，那便是真的会败坏所有的名声。
但就在我离开的时候，有好几个步履蹒跚的老人都背起了包袱，然后跟在我身后。
其中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伯伯说：「丫头，我这一把年纪的。唯一的盼头就是能够为我闺女申冤，我去当人证。」
我还未曾来得及开口拒绝。
又有好几个老伯老婶冲了过来。
「还有我，一大把年纪的，无所谓生死。多一个人证就多一个机会，我的女儿不能白死。」
「还有我，我也要去当人证！」
他们一个个都冲了出来，眼里带着无畏和期待。
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只为了能够替自己的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就像我一样。
我只要为阿兄讨回一个公道，让枉死的人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可……会死的。」
最坏的结果，真的会死。
老伯走了过来，看着我的目光是那样慈祥。
他说：「丫头，你怕吗？」
我摇摇头。
便是用我这条命，能够替我阿兄报仇。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老伯笑了，眼里闪着泪花。
「那我们又有何惧？」
18
回到京城。
我先去了阿兄坟前祭拜，遇见了同样过来祭拜的王恬阿姐。
原本顺利的话，此时或许我能喊一声嫂嫂。
她一见我便说：「我总想着帮些忙，便找了人画了那徽记，又问了不少人。才知道那是宋家的马车。」
「阿姻，你也知道了对不对？」
王恬阿姐看着我，眼里迸发的恨意并不比我少。她和阿兄的情谊，也从未因阴阳两隔而有所消减。
我点头：「是，我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宋家大小姐宋卿雪。」
「你会为苏大哥报仇的，对不对？」
王恬阿姐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里露出了一丝恳切。
如今这般情景下，我是阿兄唯一的亲人。若我不肯替阿兄主持公道，那么阿兄当真就是白死了。
「是，我会为阿兄报仇。」
我并没有打算瞒王恬阿姐，她和我阿兄的情谊这般深厚，以至于决定终身不嫁。
那她便是我的嫂嫂。
王恬阿姐笑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语气十分坚定：「阿姻，我去当人证。」
19
我原以为有了这些人证供词，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便是天大的官在面前挡着，那宋卿雪也须得为自己所做下的错事付出代价。
可我还是错了。
原来世人贪恋权势，竟是因为想让其有朝一日，成为保护自己的一把利剑。
我原以为最公正不过的京兆府，在我拿出了足够的证据时，能够不畏强权。
在我将状纸递给京兆尹后，我满怀期待地盯着他，我希望他能够为我阿兄报仇。
做错事情的人，总归要付出代价。
而我身后跪着的那么多人，也需要为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
白骨森然。
那些死去的人并未就此死去，她们睁大了双眼，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讨回一个公道。
她们夜夜哀鸣，至死不能瞑目。
我满怀期待地等着。
我以为终于能够等到为阿兄报仇的这天。
「你可知你要状告的宋卿雪是何人？」
坐在大堂中央，身穿官服的大人，看着我递上去的那些状纸，起先沉默了一瞬，随即竟笑了出来。
「我知道。她是……」
可还未曾我把话说完，京兆尹就把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状纸全都丢在地上。
「不，你不知道。」
「宋家大小姐宋卿雪，如今可不仅仅是个九品小官之女，还是当今圣上亲封的九皇子妃。」
九皇子妃？
我一愣，整个人如坠冰窖。
为了能够彻底扳倒宋卿雪，我提前做了不少准备。便是对我要过来申冤的京兆府，也是做了一定调查。
那日在大街上，来查看我阿兄死因的，不过是两个小官兵。见了宋家徽记，自然是百般讨好。
但是当今京兆尹，是九皇子母家势力。九皇子向来以公正闻名，那么京兆府自然也不可能办糊涂事。
所以我信心满满地来申冤。
可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宋卿雪会成为九皇子妃。
这就意味着京兆府也会成为宋卿雪的人。
我不过一介平民，做不成像画本子里那样的女英雄，有着无数资源和巧遇，能够让当今圣上为其断案。
来京兆府，是我唯一的机会。
可如今他却告诉我，这世间，再无人可为我阿兄申冤。
京兆尹摸着胡子说：「昨夜花灯会上，九皇子和宋大小姐一见钟情。今日一早九皇子便请陛下下旨赐婚。就在你来之前，圣旨已经送到了宋府。」
「你一个小小丫鬟，竟然敢状告当今九皇子妃？当真是胆大包天！」
「本官念你年幼无知，带着这些东西赶紧回去！若是你执迷不悟，本官也不一定会严惩不贷！」
京兆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他话语里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
我离开，这一切便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若还坚持留在这，那我便保不住这条命。
可若不能够替阿兄报仇，我这条命留着又有什么用？
每日看着仇人逍遥快活，看着我阿兄死不瞑目吗？
不，我做不到！
「为何不行？她便是九皇子妃又如何？她杀了人，手上沾满了鲜血。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我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为何不能够状告她！」
我原本佝偻着身躯跪在地上，祈求坐在高堂之上的人能够为我主持公道。
可我发现，他也弯了腰。
所以我直接站了起来，我将地上那些状纸全部都捡起。这些承载着全部希望的状纸，不该就这般随意丢在地上。
京兆尹突然怒了，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官兵。然后就让人把我架起来。
「一个小小丫鬟，嫉妒主家还编造出了这么多的谎言。今日本官不给你教训，你莫不是以为这朗朗乾坤下，任谁都能够让你胡乱攀咬的？」
嫉妒主家？
编造谎言？
我突然就笑了。
原来这就是官官相护。
见强权低眉。
「我不服！宋卿雪杀了人，为何不能付出代价？」
「国朝律法森然，宋卿雪手染一百二十七名婢女鲜血。还当街纵马撞死我阿兄。为人残忍狠辣，且毫无悔过之心，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够成为皇子妃？又凭什么不能以律法处置？」
「我不服，我苏姻不服！」
声声泣血，莫过于如此。
我嘶吼的声音越来越大，京兆尹勃然大怒。他伸手指着我：「快，快把这个贱民的嘴给本官堵起来！然后给我打，狠狠地打！」
他怕我吼得太大声，京兆府外若被人听见，便会知道他为官不正。
紧闭的大门，断绝了我唯一的希望。
那一下又一下痛彻心扉的板子，却抵不过我心口那一刻的哀凉。
我原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可我竟然在恍惚间，看见了宋卿时。
20
我被宋卿时带到了医馆。
身上很疼。
那些板子打在身上，用了狠劲儿，血肉模糊一片，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让我活下来。
若非宋卿时突然出现，大概我就会死在京兆府内。
不过此时于我而言，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我心心念念的，无非就是替阿兄报仇，我想告诉任何人，我阿兄哪怕只是一介平民，也不该成为别人登云梯的草芥。
我原以为自己会成功的。
但现实却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成了九皇子妃的宋卿雪，便是做了再多恶毒的事，只要有这个头衔在，我就永远也扳不倒她。
郎中替我上了药，宋卿时又抱着我上了马车，他这次亲自送我回了家。
我和阿兄的家。
家中的白布尚未撤掉，他抱着我进了房间，小心翼翼替我盖好被子后，吩咐跟来的下人替我煎药。
而他就守在我旁边，满眼心疼。
「阿姻，京兆府派人送信过来。我恰好有事外出接了那封信，才没让这件事情被爹娘知晓。」
宋卿时试图伸手替我撩开额前的碎发，但却被我一巴掌拍开。
「所以呢？」
他不明所以地盯着我。
「阿姻？」
「所以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谢谢我的宋大少爷替我拦住了这封信，让我能够保住这条命？」
我语出讥讽。
那些难以宣泄的恨意，在这一刻竟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
我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对。
但偏难以控制自己。
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少爷，我曾经真心实意放在心底喜欢了三年。
他待我好，有恩于我。
便是出了阿兄的事，我也从未把这件事情牵连到他身上。
宋卿时和宋卿雪不一样。
他护佑了我三年，教我读书明理，教会了我许多道理。让我知道身为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我视他如天上月，捧着、敬着。
可他终究是宋卿雪的阿兄，在这一刻，我被仇恨蒙了眼，竟然对他有满腔的恨。
「阿姻，我……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日雪儿害死的人会是你阿兄，我若知道的话……一定，一定会……」
宋卿时满脸歉意，愧疚和自责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他一句一句向我道歉，可我变得尖酸刻薄，变得得理不饶人。
「一定会怎样？」
「便是那日你知道了宋卿雪害死了我阿兄，你难道会杀了她，替我阿兄报仇吗？」
「再者，就算那日死的不是我阿兄。宋卿雪就是杀死了人，那她就不需要为自己所做的付出代价吗？」
我眼里的泪止不住滑落。
「我的少爷啊。您曾经跟我说过，这世间万般事许多都身不由己，但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无愧于心。」
「您还说，这世间混浊。所以您立志成为造福一方的好官，平天下不平之事，怜天下可怜之人。」
「那么今日，您是否看见跪在京兆府外那数十位婢女的年迈父母？他们每一个人，只是想为女儿讨回公道。郊外的乱石坡，还有一个已经疯了的老婶，每天等待着女儿的归来。」
「你又是否看见一袭白衣，还未曾出嫁，就立志为未婚夫婿守丧的王恬阿姐？她明明很快就可以跟我阿兄成亲，可还未曾来得及办喜事，就已然有了白事。你让她这辈子该如何？」
「摧眉折腰事权贵，我第一次这么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诗。只是从未想过，竟是这般代价。」
太痛了。
宋卿时默然，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我。连手都有些颤抖，最终痛苦地闭上眼。
「阿姻，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说罢，他站起身。许是觉得我不信，干脆指天发誓：「我宋卿时必定会给苏姻一个交代，若做不到，那便不得好死！」
其实从一开始，我便从未奢求过他能够为我做些什么。
更加没有奢望过他能为了我亲手送他妹妹去死。
这本就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
他做不到的。
可如今誓言在耳畔响起。
我该相信他吗？
21
那些原想着为女儿申冤的老伯们，每个人眼里都露出了无限凄凉。
最后的希望落空，哀莫大过于心死。
谁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夜晚出城并不安全，因此我便让他们在我家暂时住下。地方是不大，但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挤一挤也能熬过一晚。
老伯们唉声叹气，抱着怀里的证词怎么也不肯松手。
原是沉默的。
不知谁突然站了起来。
「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让我闺女安息。」
「实在不行，老头子我就去告御状！」
我朝那位老伯看去，他断了条胳膊。银白发下，是止不住的沧桑。
但眼里很亮，仿佛这是支撑他活着的唯一的信念。我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但同样也没法点头应下。
御状不是人人都能告的。
便是成了，自己也会人头落地。这代价实在太大，我孤家寡人自是不怕，可有这么多人，都要为此送掉性命吗？
再者，一道宫墙隔开了皇权和百姓。
想要见上一眼天子，那简直比登天还要难。除非碰上祭天大典那种盛大活动，否则几乎毫无机会能够见到当今帝王。
可偏不巧，帝王刚巡游回宫。大抵这几个月都不会再出宫，我们是见不到的。
但我不敢说，我怕唯一支撑他们的信念都没了。
况且，宋家会放任我们去告状吗？
22
夜深不过三更，屋外就起了滚滚浓烟，呛得我一度咳嗽不止。
身上疼，那些板子打在臀部上。上了药，我也只能躺在床上休养，便是下床都艰难。我忍着痛爬起来，隔着纸糊的窗户，发现外面燃起了大火。
如今才刚开春不久，如何会突发大火？
「阿姻……阿姻！」
屋外有人喊我，门被人撞开。浑身脏污的王恬阿姐，裹着被水打湿的被褥冲了进来。
「阿姐，发生什么了？」
我被王恬阿姐搀扶着起身，两个人拼命往外跑。奈何火势太大，一根燃烧的房梁断裂，正正好砸了下来。
好在阿姐拉住我，才不至于命丧于此。
「我也不知道，今晚我有些难眠，还未曾入睡。走到院子里，便发现你这里火光冲天，只得赶紧过来救你。阿姻，咳咳……咱们快些离开这里。」
王恬阿姐带着我离开了屋子，可院子里四处已经被火点着。那些在偏房里休息的老伯们，也感受到了浓烟滚滚，步伐蹒跚，也拼了命地往外跑。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起大火了？」
「还偏偏就是这个院子，看来是有人要杀我们啊。」
「宋家，宋卿雪那个毒妇！定是她知晓了这件事，所以要来杀我们！」
「……」
「且不说究竟是人祸还是天灾，大家先出去，活下来再说！」
可等我们跑到院门口，就发现原先敞开着的院门此时紧闭着。无论怎么砸也砸不开，像是有人在外面锁了起来似的。
大火还在蔓延，烟雾弥漫中。深夜熟睡的街坊邻里也纷纷被吵醒，外头的惊呼声也不亚于里面，招呼着救火的声音络绎不绝。
「看来是有人想让我们死了。」
我忍着泪，拿起地上的石头往门上砸。企图将门打开，王恬阿姐帮着我，一下一下砸在门板上。可我往日摇摇欲坠的门板，在此时却显得那样坚韧。
浓烟滚滚下，已经有不少老人难以坚持。他们坐在地上不断咳嗽着，有的甚至已经没了呼吸，却还能够紧紧护着怀里的证词。
热浪的灼烧感不断袭来，我便是再小心，胳膊也被烧了一大块。疼痛让我一度恨不得咬舌自尽，王恬恬阿姐护着我，自己也伤了腿。
「阿姻，咱们绝不能放弃。这一定是有人不希望我们把事情捅出来，说明宋家怕了！我们一定要为你阿兄报仇，为那些枉死的丫鬟们报仇！」
身后的老人一个个倒下，他们死不瞑目。至死都望着远方京兆府，似乎还在祈求着那里能够为自己女儿做主。怀里的证词被握得很紧，那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直到最后。
这个院子里就只剩下我和王恬阿姐，还有一直领头的陈伯伯还活着。
「我们要活下来，我一定要替兰兰报仇！」
陈伯伯瘸着腿满头白发。他不断咳嗽着，依然是坚持到了极限。但还是强撑着，把每一个人手里的状词全都拿过来，然后紧紧护在怀里。
又过去了许久。
这道门，为什么就是开不了呢？
我竟然有些绝望。
绝望到，跪伏在地，失声痛哭。
「阿姐，我是不是不能为阿兄报仇了？」
王恬阿姐也哭了，火光冲天下，她的模样是那么明艳，带着决绝和坚韧，握紧手里的石头。
「阿姻，我们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是，我不可以放弃。
我又继续去砸门，这是唯一能够活下来的方法了。
门……终于开了。
可是就在门开的那个瞬间，木质的围栏早已撑不住。就在我们三个人相互扶持出去的时候，院门的那块木牌燃着火也掉落下来。
我身上带着伤，连移动都变得艰难。我原以为自己就会死在这块木牌之下，可身后传来的力量，将我硬生生给推了出去。
还有那一沓被保护得极好的证词。
一并丢了出去。
「阿姻，活下来，为你阿兄报仇！」
「丫头，活下去啊！」
我转身看着他们。陈伯坐在地上，他冲我挥手，一如初见时的慈祥和睦，死前最后的心愿，并不是为他的兰兰报仇雪恨，而是让我……活下去。
王恬阿姐被压在木板之下，火焰已经席卷了她全身，但她还在笑，眼中含泪，呢喃着最后一句：「苏大哥，我来找你了。」
什么都没了。
我整个人摔在地上，却也顾不得疼。想要爬着往回走，可同样赶过来的街坊邻里却拉住了我。王大婶泪流满面，却还是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救不活了。阿姻，救不活了……」
23
我错了吗？
「我是不是不该报仇，这样大家就不会死。见权贵低眉，我们生死算得了什么？」
宋卿时赶过来时，我坐在地方仰头同他说了这句话。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我就不应该天真地认为，这世间会有天理公道能帮我阿兄。
真恨啊。
「阿姻，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卿雪会干这种事……」
光风霁月的宋卿时，此时跪在我面前。他双手颤抖着扶着我的肩，同样红了眼眶。
「少爷，一百二十七条婢女的命，还有我阿兄。现如今又加上了二十三位老人的性命，以及我的王恬阿姐。你说，宋卿雪该不该杀人偿命？」
她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那一条条人命垒起的高台。她当真走得安稳吗？
而宋卿时说要给我的交代，此时在我眼里看起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24
大火扑灭。
我依旧跪坐在自家门前，宋卿时带着杀人凶手走了过来。
宋卿雪满脸不屑，用帕子捂着鼻。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模样，她指着眼前的废墟，冷笑一声：「怎么突起大火了呢？莫非是你们做的什么亏心事，连老天都看不下去，所以降下了神火要罚你们？」
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是宋卿雪做的。
她自然也不可能傻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
「宋卿雪！」
宋卿时一声呵斥，她才不情不愿走到我面前。然后看着我说：「无论从前发生了什么，看在我阿兄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道歉。但从今往后，希望你不要再用这件事情来威胁我。否则……」
道歉？
我看着她，忽然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她没有防备。
白嫩的脸庞很快就红肿一片。
「苏姻，你个贱人，居然敢打本小姐，我要杀了你！」她捂着脸满脸怒意，然后又想过来掐我。
宋卿时拦住了她。
「做错事情不知悔改，这难道是我教你的道理吗？」
我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看着眼前这一对兄妹。
多好啊。
曾几何时，我有一个将我护在身后的阿兄，可后来他被人给杀了。杀人凶手逍遥法外，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做错事情，道歉就有用吗？道歉就能让我阿兄活过来吗？就能让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再睁开眼睛吗？」
我死死盯着他们，然后护紧了怀里的证词。一步一步往外走，众目睽睽之下，宋卿雪不敢对我做什么。
只是在我经过她身侧时，宋卿雪拉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就是故意撞死你阿兄，你又能奈我何？我就是让人放火烧了你的屋子，让那些不知死活的贱民通通死在火海里。可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你没有证据的，况且不日我就会成为九皇子妃，甚至还能够成为一国之后。苏姻，你不过就是一个低贱的丫鬟，有什么资格能跟我斗？我要你死，不过就是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我很是平静地拨开了她的手：「好，那我等着你。」
25
这一天并不久。
傍晚我不过是走在街上，就被人套着麻袋打晕。
等到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到了宋府。是我熟悉的房间，我曾经在这里住了三年。
「我想了很久，我阿兄对你这般好，让你死在他的院子里，也算是我对你最大的仁慈了。如何？苏姻，是不是还要感谢我？」
解开麻袋，我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宋卿雪。她看起来依旧是那样高贵精致，仿佛就是不染尘埃的九天玄女。可只有我知道，她的罗刹心肠，比黄泉里的那些恶鬼还要坏。
「在宋家杀我，你不怕被人发现吗？」
我的双手都被绑着，看了一眼四周。门口有两个侍卫守着，再也没有瞧见其他人。
宋卿雪掩面笑了起来。
「你莫不是还在等我阿兄？他今日随着爹娘去了护国寺，是赶不回来救你的。整个宋府，其他人都被我遣出去了，我要杀了你，谁也不会知道的。」
说罢，她就拿着手里的刀慢慢逼近我。
在我以为她即将割破我喉咙的时候，她手一顿，似乎带着不解：「你为何不害怕？」
害怕？
我突然就笑出了声。
「一个决定用自己的命换你命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话音落下。
屋外传来一阵骚动，很快就有几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冲了进来。手里提着大刀，一把推开宋卿雪，然后替我解了绑。
至于门口那两个侍卫，若我猜得没错，今日还能留在这里，那么前几日放火烧了我家的人，也必定是他们。
既如此，杀人偿命吧。
那两个侍卫根本打不过这群大汉，很快就丧了命。
宋卿雪脸色惨白一片。
「想不明白吗？」
见她眼里逐渐流露出了恐惧，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畅快淋漓。
我从怀里掏出了那张三百两的银票：「你用三百两买了我阿兄的命。我今日便用这张银票，来买你的命。」
世间总会有些亡命徒，没了父母妻儿，只认银票，凭着手里一把刀，为非作歹。我便用这张银票，让他们助我成就今晚之事。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做错事情的人，就该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张沾染了我阿兄鲜血的银票，也终将会染上它主人的血。
「宋卿雪，你活不了了。」
26
有了宋卿雪提前的安排。
宋府里没什么人，那些手上沾染过鲜血的侍卫和小厮，我一个都没放过。
这张银票给了这群大汉，他们按着约定离开。宋府里就只剩下我和被亡命徒砍了一刀的宋卿雪。
她捂着胳膊坐在地上直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刁蛮高傲。见我手里拿着剑，她坐在地上一个劲地向我磕头认错，祈求我能够原谅她。
「苏姻，你放过我好不好？」
「我阿兄喜欢你，他说日后金榜题名必定娶你为妻。他对你那般真心实意，你若是杀了他的嫡亲妹妹，你们这辈子就再没有可能了。」
「苏姻，放过我。我去你阿兄坟前给他磕头认错，我给那些被我杀了的丫鬟的父母再送银子，送很多很多的银子，他们会原谅我的。你也放过我好不好，不要杀我……」
见她这样，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你亲自去向我阿兄赔罪吧。他很善良，或许会原谅你。可我……不会。」
我举着手中的剑，猛地朝她胸口刺过去。
同一时间，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宋卿时领着一个小厮冲了进来，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将那把剑送进了宋卿雪的胸膛。
「阿雪！」
宋卿时一声惊呼。
我依旧未曾停下手中的剑，刺了一下又一下。她痛苦的嘶吼声在耳畔响起，我任由温热的鲜血喷洒出来，那些泛着腥臭的鲜血洒在脸上。她终于没了呼吸，我透着一侧的铜镜，瞧了一眼此时的自己。
眼中竟是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阿姻，你……」
我握着手中那把剑。剑尖的地方，还在往地上滴着浓稠的鲜血。我慢慢转身看着宋卿时，冲他露出了一个极灿烂的笑。
「少爷，我终于报仇了。」
「这世间不平之事千千万，那些生活在最下层的人，便是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可我不服，我不服人命有贵贱之分，不服我阿兄没有她宋卿雪命贵！」
「她用三百两买了我阿兄的命，我便也用三百两买她的命。」
「真好啊，我的阿兄终于瞑目了。」
我没法求一个公理正义，那就只能自己亲手了结了宋卿雪。无非就是赔上自己这一条命，能够让所有人看清宋卿雪的真实面目，我觉得够了。
我慢慢走近宋卿时，再贪婪地看了一眼我曾经真心实意爱慕了三年的少爷。
最后一次了。
「我会主动认罪，但同样也会把宋卿雪的罪证公之于众。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她也不配有身后名！」
但宋卿时拉住了我。他眼中的泪落下，但还强忍着笑，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我也想去碰一碰他，可我的手上全是鲜血。
会脏了我的少爷。
我将手慢慢缩了回来，他却一把拉住, 然后回抱住我。
「阿姻，离开吧。看在这三年我们之间的情分上，再也不要回京城了。」
我不解，他却一把推开了我。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丢进我手中，然后催促我离开。
「苏姻，你想要的公道正义，这次我一定会给你。但凡你还当我是你的少爷。你现在就离开，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再也不要回京城！」
他眼中决绝。
我服侍了三年少爷，我知道他这次必定能够为我阿兄主持公道。昨日我已亲眼见着登科榜上, 他的名字在最高处。
他能见到帝王。
我丢了手里的剑，离开了宋府。
27
我离开了京城。
不知道少爷使了何种法子, 竟然没有官兵通缉我。我便将在乱石坡已经疯疯癫癫的陈大婶接了过来。她依旧整日念着兰兰。
而我也需要隐姓埋名, 我便成为了她的兰兰。
我带着陈大婶离开了京城，一路南下。找到了一处风景极好的地方，在那里定居了下来。
中秋那日。
陈大婶拉着我向月神娘娘祝祷, 她祝愿她的兰兰，此生能够得遇良人。
那我该祝愿些什么呢？
「愿阿兄、王恬阿姐, 下一世能够相知相守。」
还要祝愿什么呢？
我依旧避无可避想起了我的少爷。
他真的替我为阿兄报了仇, 宋卿雪的罪证，出现在了帝王面前, 帝王震怒，宋卿雪做的所有事情都被公之于众, 我终是能够得偿所愿。
「那便祝祷我的少爷，此生能够得遇良人、生麒麟之子。愿此生, 再无灾难……」
时间一晃过了许多年。
陈大婶有一日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眼中清明一片。
她问我：「我家老头子呢？」
泪流，不过转瞬间。
那天晚上, 陈大婶就没了。她身子本就不怎么好，这些年哪怕我极力照顾，她也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临死之前，她握着我的手，唤我兰兰。
又说：「我想见我家老头子了。」
我火化了陈大婶, 带着她的骨灰重新踏上了北上之路，我要带回去让她和王伯伯合葬。那座我多年都不敢踏足的城池，如今不知是何模样了。
我先把陈大婶和陈伯伯同葬, 又去祭拜了我阿兄。
王恬阿姐的墓，也在旁边。
希望他们下一世能够再续前缘。
我又去了城里。
也不知道我的少爷, 如今是否娇妻幼子在怀？
大抵会的吧。
光风霁月的少爷, 就该和话本子里一样，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我再次离开了京城。
所以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放在心底最珍视的少爷，当初替我抵了所有的罪, 所以不会有官兵来追杀我。
但宋卿雪终究是帝王认准的九皇子妃。残杀未来九皇子妃，这一条就足以让他丢了命。
我曾祝愿他今生美满，能够长命百岁。
但他却死在了他本该最得意的那一年。
风吹过。
世间再无人唤我小阿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