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去世第三年,姨母带我上京寻夫。
未婚夫是侯府次子,圣眷正浓的裴小将军。
为投其所好,我挽长弓,学骑射,手掌和大腿磨得鲜血淋漓。
却被他嘲自讨苦吃、东施效颦。
年关将至,我与京官女眷上街买绣线,中途和郑四小姐起了争执,当街扯掉珠花。
裴�Z巡逻路过,不问缘由,二话不说赏了我一巴掌。
姨母得知后闹到侯爷面前,要求解除婚约带我回江南。
老侯爷叹息一声,满面愧色地问我:
「老夫还有一位长子,品行端正容貌尚佳,可惜身负顽疾不良于行,但将来袭爵之人是他。
「雁来可愿嫁否?」
1
我仓皇回到雪庐,明绣姨正在院中煨梨汤。
她近来咳疾愈发严重,连续吃了几日汤药都不见好,正巧永安侯府收到的年礼中有几箱雪梨,侯夫人便好心送了两筐过来,让她煮来润润喉。
「怎么回来这样早?可买到靛青的绣线?你给顾小姐描的花样子,人家怎么说?」
我疾步走向卧房,不想叫她发现我哭过,谁知迎头撞上她的三连问。
「买到了。顾小姐说样式不错,要绣在荷包上送给李家三郎……」
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好在明绣姨只顾看着炭炉,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
听了回答,她恨铁不成钢地感慨:
「你瞧人家就知道怎么讨未来夫婿的欢心,你也多学着点儿,整日里也不和二公子说几句话,若等年后成婚时你二人还这般冷淡,咳、可叫人怎么放心――」
她不提还好,一提我这眼眶就烫得要兜不住泪水。
我赶紧回到卧房,落了锁后才敢拿出帕子小声啜泣。
方才在东街胭脂铺门口,我与刑部郎中家的四小姐发生口角,本来只是掐几句嘴,谁知越吵越激烈,她便上手推搡起我来。
我也正在气头上,反推时用了些力,郑四小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连头上的珠花都掉了。
裴�Z就在那时路过。
前些日他被巡防营叫去帮忙,最近一直负责京街巡逻。
他见我推人,立即从巡队里冲了过来,还未等我解释便给了我一巴掌。
「谁许你仗势欺人的?」
裴�Z冷酷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我身上,一双薄唇吐出来的字更是凌厉如刀:
「施雁来,我父亲重情重义,这一年来给足你侯府千金的派头,可你别忘了自己到底是谁,你若再打着侯府的旗号耀武扬威,到时可就不是我一个巴掌这么简――」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只是当我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抬手扇了裴�Z一巴掌。
仗势欺人?耀武扬威?
我何时做过这种事?
刺骨的冷风中我说不出来一个字,只困惑地望着他。
同行的女眷们被这一出吓得脸色煞白,静立在一旁不敢吱声。
我在裴�Z震惊与错愕的目光下离开现场,独自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忍不住哭出来。
自打一年前来到这里,裴�Z就很看不上我。
除了对长辈擅自定下的婚约本身不满,他还嫌我娇气没主见,做事总爱看别人脸色,不似军中女郎那般洒脱恣意。
他总是拿我与他的副将比较。
说沈络青虽是女子,但她心怀大义,胸有丘壑,武力谋略都不输男子。她能挥起长刀去守护家国,不像我只会躲在后宅小家子气地绣花。
我被他鄙夷得不知如何是好,明绣姨告诉我应借此投其所好,对症下药。
我便去请教和他亲近的沈将军。
彼时沈络青正细心擦拭着裴�Z的爱弓。
她笑眯眯地晃了晃手里的长弓,又指着不远处的马厩,笑着问我:「将军喜欢骑射,你学得来吗?」
从小到大我唯一擅长的事只有女红,骑马射箭比穿针引线难得多,但我还是打算试一试。
倒是果真有效,裴�Z见我动作蠢笨实在看不下去,偶尔会没好气地走过来指点我一番。
那段时间我的手掌和腿内侧被磋磨得血肉模糊,又不敢表现出来怕裴�Z厌烦,疼得半夜偷偷掉眼泪。
明绣姨点着灯为我搽药轻吹,既心疼又高兴。
疼的是我自幼娇养从未受过如此重伤,高兴的是我终于与裴�Z说上话了。
「侯爷和夫人仁义,不会亏待于你,但往后若想在此中立足,必须要讨丈夫欢心才行。」
这话她说很多遍了,我听后只有苦笑。
我不想泼她冷水。
那日从马场回来,路过花园,我看到裴�Z站在月洞门前对着沈络青讥讽我:
「真是东施效颦、自讨苦吃的傻子。
「连你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2
我谎称身体不适,连续几天都没出院子。
侯夫人得知后给我送来一大堆名贵补品。
明绣姨担心得不得了,几次三番要给我请郎中。
可我的病哪里是郎中和补品能治得了的?
每每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我就脸皮烫得要流泪。
倒不是疼,就是觉得无地自容。
周围的目光快把我烧掉了。
一到这时我便拿出绣绷,抛空大脑飞针走线。
阿娘说过,天塌下来也要劈线,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荒废女红。
就这样在屋里闷了五日,脸颊上的指印终于消去。
我想着自己该出门面对这一切了,也不好总叫明绣姨和夫人担心。
谁知第六日一早,雪庐便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清晨时分,沈络青敲开了我的院门。
她身着绛色劲装,腼腆地看着我。
昨夜刚下过雪,地面像铺了层糖霜一样洁白,沈络青傲立其中,比梅花还要惊艳。
我赶紧将她请进屋。
她同我礼貌寒暄几句,突然自责地垂下头:
「雁来小姐,我听阿�Z说他那日在东街当众打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这和沈将军无关的。」
「当然有关,我是他的副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络青强硬道:「你放心,我已经骂过他了,不管你有什么错,都不是他对你动手的理由。」
「没事,都过去了。」
我咽下心头苦涩,委实不想再提。
但沈络青毫无察觉,依旧向我解释着:
「边境贼寇近来蠢蠢欲动,阿�Z他心怀社稷,这才心情烦躁,不然也不会对你发那么大的火。」
她轻叹一声,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
似是喃喃自语道:「不过确实有些奇怪,阿�Z他待女子总是温和有礼、体贴周到,怎么偏偏对你――」
说到这里,沈络青自知失言般捂住了嘴。
她尴尬地冲我笑笑,随即从怀中拿出一枚精致的玉瓶。
「雁来小姐,这个给你。」
「这是?」
「止疼淡疤的膏药。」
沈络青俏皮地眨了眨眼:「裴�Z送的。」
我有些惊讶,正要接过瞧瞧。
只听她又说:「裴�Z送了我一罐,我分出一瓶给你,就当是他向你赔罪了。」
我的手顿在半空中,最后收了回来。
「怎么,你不要吗?」
沈络青神色关切地同我解释:「这个很好用的,我之前小腿被敌人中伤,当时裴�Z给我涂的就是这个,他说女孩子身上不能留疤,照顾得特别仔细,而且敷在伤口也不会痛,你就收下吧!」
我淡笑着摇摇头:「不必了,我没留疤痕,伤到的地方也早就不疼了,就不夺沈将军所爱了。」
沈络青神色为难,最终妥协道:
「好吧,若你之后还有伤到哪里,就去我院中要吧。」
沈络青收回玉瓶,又同我聊了些天南海北的闲事,快到晌午时告辞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情有些异样。
明明她每句话都在关心我,可为何我听完就像心里压了块大石头般堵得慌呢?
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些思绪甩出去。
正要阖门,明绣姨从旁侧走过来。
她眼中盛着怒意质问我:
「到底发生什么事?」
3
从雪庐出来后,沈络青又绕了一圈才回到练武场。
她刚入视线范围,那人便放下弓箭跑了过来。
「怎么样,她伤得重不重?」
裴�Z眉眼皆是担忧,让沈络青恨不得溺死在这目光里。
「不重,早就消肿了。」
「那就好……」
裴�Z没注意到她语气中的吃味。
他略松口气,英眉舒展,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随后又紧张兮兮问:「那药呢,药她收下没有?」
沈络青撇撇嘴,把怀里的玉瓶丢进他手中。
「没收,不管我怎么道歉都没用,她铁了心不肯原谅。」
她无奈地叹气:「明明我都跟她说你不是故意的,还专门去宫里找太医讨来这药送她,偏就不肯接受。
「要我说这江南的女子还真是矫情,估计是想要你亲自送过去再哄哄她吧……」
沈络青的声音逐渐远去,裴�Z攥着手里的药瓶,心中又窝火又难受。
自己那天真是失心疯了。
他怎么能打她?又怎么能对她说那种话?
这都要怪他前些天在酒楼听到的风言风语。
酒桌上不知哪位同僚突然提起住在永安侯府的远亲。
裴�Z知道他们说的是施雁来,但并未解释她实则是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只是在听他们夸赞起她于街上那惊鸿一瞥的美貌时心中隐隐得意。
按说男人在酒桌上谈论未婚女眷实在有违礼教,可那日的酒实在尽兴,大家都忍不住聊了起来。
其中有关施雁来的话题最多,对她外形的赞扬更尤其多。
「光漂亮有什么用?」
饮酒正酣,沈络青反驳道:「若她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心甘情愿困在宅院,随便给点宠爱就洋洋自得,再美的皮囊也遮不住她逐渐腐烂的心肠!」
「副将这话意有所指,莫非说的是侯府那位客人?」
裴�Z的目光投向她,沈络青改口:「我是说大部分女人。」
男人们笑了起来,恭维她:「这世上能有几个像沈副将这样离经叛道、文武双全的女子?你拿自己去衡量,这标准就太高了,娶老婆不用那么高的标准!」
「我看那位施姑娘就挺好的。」
「我家妹子曾找她借了个荷包描样子,那花绣的,真真儿是栩栩如生,单裁下来放花丛里,必会以假乱真!」
裴�Z表面无动于衷,心里却越发雀跃。
就在此时,一旁的世家公子道:「但她似乎很爱耍派头。」
「什么?」裴�Z下意识接话。
「是我在宴席上看到的,她臭着脸跟刘尚书的女儿说了什么,把人家吓得脸色煞白,听说还病了好几日。
「啧啧啧,要不怎么说女人不能惯,你给她点儿好脸色她就开始耀武扬威了!」
这句话在裴�Z心中深深扎根,即便沈络青偷偷告诉他,施雁来做不出这种事,裴�Z也不信。
他早就在心里给她定罪了。
所以见她推倒郑四小姐,那巴掌才来得那么快。
打完裴�Z就后悔了,正想道歉时却被对方反击打了回来。
那一巴掌将他打醒,可清醒过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施雁来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裴�Z感觉自己像吞了块烧红的铁块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直愣愣地看她离开。
他在街边下令谁也不许乱传此事,直到回府都还失魂落魄。
本想第二日就去道歉,偏偏她又身体抱恙不肯见人。
他观察好些日都没见雪庐请郎中,第四天才想明白施雁来为何称病休息。
――那一巴掌不算用力,但对女子而言实在过重。
于是裴�Z迅速去太医院求药,怕她还生自己的气,便请同为女子的沈络青去送。
可没想到,这么多天她还是没有消气。
要是能学学人家沈络青的心胸就好了。
裴�Z一边想着,一边挪步往外走。
「阿�Z,你去哪儿啊?」沈络青连忙抓住他的袖子。
「你不是说,她想要我哄哄她吗……」
裴�Z的脸染上不自然的绯红:「我就破例去哄一下。」
沈络青愣在原地。
半晌,她勉强发出声音:「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你开了这个头,以后吵架就都要哄她,而且一次比一次难哄。」
裴�Z犹豫了一下,沈络青趁机抢走他手上的药瓶,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
「放心吧,好兄弟有难我肯定帮,等过些时日我再去劝劝她,不劝好不回来见你,你看行不?」
裴�Z僵硬的脸上终于放松下来。
他欣慰道:「多谢你啊,络青。
「还好有你。」
4
我将前因后果告知明绣姨。
她听后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光束下飘浮在半空中的尘粒令我躁动不安,我已经做好了被她训斥的准备。
然而,下一刻我感受到的却是一只温暖的手。
明绣姨伸出手掌,怜爱地抚摸我刚刚消肿的脸颊。
她忍着哽咽:「我的雁儿受苦了……」
不知为何,这些天以来的不安、羞愤、难过全都因她这句话一扫而空。
我覆上脸颊上的那只手,安心地摇了摇头:「没事,已经过去了。」
明绣姨心疼地看着我,几欲要咳出来。
「走,我们去找侯爷告状,不能让那小子平白羞辱了你!」
我拦住她:「侯爷和夫人待我们极好,正值岁末,何必再给他们平添烦恼呢?」
「儿子是他们养的,做了错事就该他们教育。」
见我不语,明绣姨恨铁不成钢道:「你难道想就这么翻篇吗?」
我抿了抿唇,「翻篇也没什么不好,我未来还得嫁给他,就算无法讨他欢心,但也不能让他再记恨我了。
「而且,我当时也打了回去,就当扯平吧。」
我无可奈何地冲她笑笑,明绣姨的表情越发复杂。
就在我们意见互相僵持不下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扫地的小厮说,边境传来密报,急召二公子回到前线。
「年前怕是回不来了,雁来小姐快去送送吧。」
我望向明绣姨,她满脸的不乐意。
倒像是与往日的我调换了立场。
等我们走到侯府门前加入送别队伍,裴�Z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并未上马,看起来有些焦躁,心不在焉地听着侯爷和夫人的嘱咐。
忽然他与人群中的我对上了目光。
兴许是错觉,裴�Z的焦躁似乎不见了。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我,一副犹豫的样子。
若是以往,明绣姨一定会把我推出去,让我同裴�Z交流感情,但此时她正漠不关心地看着不远处树上结的红柿子。
裴�Z还是向我走来。
「雁来,我――」他沉默许久才开口。
「二公子一路顺风。」
我大概知道裴�Z要说什么,但侯爷和夫人就站在那边,这并不是谈论此事的好时机。
裴�Z明白我的意思,把话咽了回去,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我,眉间的纹路愈发深邃。
「将军,我们该出发了!」
沈络青催他。
「你……等我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裴�Z丢下这一句话,急匆匆转身上马。
侯夫人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
转过头来关切地问我:「雁来身子可好些了?我还想若你再不出门,便叫太医来看呢。」
「劳烦夫人惦念,我已经没有大碍了。」
「我有。」
正往内院走去,一直沉默不语的明绣姨忽然开口。
她不卑不亢地直视着侯爷的眼睛,腰背不曾弯曲丝毫:
「烦请侯爷将婚书退回,裴家的高枝,我们攀不起。」
5
我没想到明绣姨会要求退婚。
她明明比我更加看重和裴�Z的婚约。
三年前母亲将我托付给她,她一直以来对我无微不至。
或许是姐姐的嘱托太重,加上她的身体状况算不上乐观,明绣姨便希望我能嫁一个好夫家,以保后半生有人庇佑。
所以她时常要我向裴�Z献殷勤,以求得他的欢心。
书房内,得知原因的两位长辈脸色十分难看。
尤其是永安侯,我从未见过他那么恐怖的表情。
「这个孽子!居然当众动手打自己的未婚妻?他还是人吗!」永安侯气得狠狠一拍桌子。
可惜当事人已经离开京城,一腔怒气无处发泄。
「雁来,莫非这几日你抱病不见,是因为这个?」
侯夫人眼眶发红,自责地握住我的手:
「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都是�Z儿的错,等他回来我定狠狠罚他,再给你赔不是!」
她又看向明绣姨,有些为难道:「只是明绣,这婚约非要作废不可吗?」
「夫人,并不是我非要退婚,而是这婚不得不退。」
明绣姨抬首字字铿锵:「雁来当街与人争吵,不顾影响固然有错,可她既不是二公子的营兵,也不是他的奴仆,他凭什么对她予惩予罚?
「这还没嫁进来便是这般态度,若真成了他的媳妇还了得?」
明绣姨微微叹气,眼中满是失望:「且看二公子的样子,应是没意识到,施雁来是个人,不是他的所有物吧。」
这话倒是点醒了我。
我想起那日沈络青说起裴�Z对待我与其他女子态度不同,当时还以为她的意思是裴�Z太过讨厌我。
如今一想却并非如此。
刚见面时,裴�Z待我十分友善,而对我冷眼相待是在得知我是他的未婚妻后。
――作为他的所有物,我不符合他的预期,也没达到他的标准。所以才总对我冷嘲热讽。
或许在他看来,那是一种鞭策,一个能让我向他心中妻子的形象愈发贴合的鞭策。
而那日在东街,我又一次做了不符合他心意的事,他便像处置自己的东西一样去处置我。
意识到这一点,我忽然觉得没什么难过了。
因为一切都是裴�Z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是想讨他的欢心,可我从没想过成为他的某样东西。
三人不知我内心的百转千回,激烈地讨论婚约一事。
明绣姨不肯让步,侯爷和夫人也不想放手。
终是老侯爷开口问我:「雁来,实话告诉老夫,你喜欢裴�Z吗?」
我犹豫片刻,最终摇头。
我曾经不是对裴�Z一点想法都没有。
且不说他盛名在外,是京中姑娘们的倾慕对象。
光是想到这样才华横溢的儿郎是我未来夫婿,便已然让我小鹿乱撞。
可惜,感情一事终究无法勉强。
他用一年的时间告诉我,我们就是合不来。
我学不会他喜欢的骑射,他讨厌我绣的花。
我对他说的兵法一窍不通,他烧了我精心绣的荷包也不会心疼。
这样的挫败感日复一日地折磨我。
如此一来喜不喜欢都不重要了。
听完我的回答,老侯爷重重叹气:
「感情不能强求,你既不喜欢他,我又怎还能勉强你……」
他和夫人交换一个眼神,面带惭愧地冲我笑:
「其实老夫还有一位长子,品行端正容貌尚佳,可惜身负顽疾不良于行,但将来爵位由他继承。
「若与你定亲之人是他,雁来可愿嫁否?」
6
退婚一事终究不了了之。
除了他们的极力劝说,更因我的决心产生了动摇。
因为老侯爷点出了一个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
「如果离开侯府,你们要去哪儿?」
这令我哑口无言。
当初和姨母上京,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两年前苏州县令因病暴毙,新县令赴任就职。
只因在街上无意对上视线,便要娶我做他的小妾。
起初他还惺惺作态地找媒婆上门游说,我以正在服丧为由拒绝,却不依不饶称可以待服丧期过再完婚。
后来见我执意不肯,他便翻脸威胁,找来地痞到我们卖绣品的摊前闹事。
这时明绣姨想起父亲提过的旧日婚约,她翻出婚书,没想到上面盖的是京城永安侯印,县令见状心生惧意,便不再上门为难。
只是我们也无法继续待在苏州了。
京城永安侯府,对我来说何止高攀二字。
一年前我与明绣姨惴惴不安地进京,心里早就想好,若是侯府不肯认这门亲事,便退了婚书搬去别处,总好过被他们当作碍眼的穷亲戚暗中除掉。
哪知永安侯夫妇宽厚仁义,不仅欣然履行承诺,还将我视如己出。
如今他们诚心挽留,拒绝倒是显得忘恩负义。
可一旦知道自己还有退婚的选择,我便无法再接受只能嫁人这一条路。
即便无法回到苏州,我们也可以搬去别的地方。
只要我的手还能劈线、刺绣,我们就不会饿死。
于是我委婉道:「不过,大公子也未必愿意接受这门婚事……」
「那得亲自去问问他吧?」
侯夫人笑眼弯弯地将我的话堵了回去。
大公子裴珩,自我来京后从未见过他。
据说他十二岁那年摔断了腿,郎中说这辈子很难再行走,于是便搬去京郊外宅静养。
因不便于行,常年深居简出,就连侯爷和夫人都像是遗忘他一般从不提起。
这要怎么问他啊?
此事无疾而终,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雪庐。
明绣姨宽慰我:「看来侯爷和夫人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无奈笑笑。
我想,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不想违背与亡者誓约的信义吧。
几日后的某个清晨,我去侯夫人院中请安。
趁机抓住一个女使打听大公子郊外的住所。
可裴珩住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但她告诉我侯府的后厨似乎每个月都会往外宅送菜。
我去厨房询问,正巧赶上刘大厨在给饭菜装盒。
我便自告奋勇,主动帮忙送去外宅。
就像夫人所说,大公子的想法,只要亲自去问问就知道了。
若是裴珩也不愿意,说不定会同我一起去说服老侯爷。
下了马车,我拎着饭盒站在门前深深呼吸。
不要期待不要期待。
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不管听到什么答案,都不能表现出来。
我在内心默念给自己打气,握上门环正要敲门,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背后罩住了我。
我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面容俊逸的男子微笑着俯视我:
「来做什么的?」
7
裴�Z和沈络青快马跑了三天三夜终于抵达北境。
并在敌军突袭前潜入敌营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后方粮仓。
敌军阵脚大乱,主帅趁机率兵猛攻,将对方反戈一击。
「都快过年了还不消停,现在老实了吧。」
城墙上,镇北王望着雪原中清理战场尸体的士兵们,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
「此次敌人损兵折将,士气大减,想必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动作。」
裴�Z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这三天里他跑倒两匹马才终于赶在敌军发兵前达到,最后还能与镇北王配合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在道谢前本王得先向你道歉啊。」
镇北王大笑两声:「明明都放你回家过年了,还在节前紧急把你召了回来,永安侯都要气死了吧哈哈哈……」
回想出发时爹娘絮絮叨叨的场景,裴�Z也跟着无奈笑了两声:
「倒是还好,孰轻孰重他们分得清的。」
轻重二字从口中说出,裴�Z莫名又想起了施雁来。
练习拉弓的那段时日,她的手心总是很容易被磨出水泡,他偶尔会见她私下里疼得眼泪汪汪龇牙咧嘴,那个表情实在好笑。
如果让这么娇气的她看到战场上的惨状,恐怕会被吓得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吧?
想到那个场面,裴�Z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说来,你这次回家有见到裴珩吗?」
镇北王突然提起大哥的名字,这让裴珩有些惊讶。
他无奈摇摇头:「自从大哥搬出府后我就没再见过他,去外宅找他他也不肯见,更别提回府探望了。
「要不是每年祭祖时爹娘会在宗祠提到他的名字,我都要忘记他是这家中的一员了。」
裴�Z语调平淡,却隐隐听得出有些许埋怨意味。
他从小就很仰慕这位大哥。
裴珩是难得一见的文武奇才,两岁熟读千字文,三岁就能作诗,五岁那年被皇帝选中做了太子伴读。
镇北王在宫中开设的武学营,他是其中最拔尖的孩子。
可自从他十二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断了条腿后,一切就变了。
裴珩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关在外宅,既不让别人见,也不肯见别人。
裴�Z知道这种痛苦换谁都难以承受。
可是在他心中,阿珩哥哥是很强大的人,虽然他看起来对谁都温柔,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但其实内心非常坚定。
裴�Z对此坚信不疑。
可是这十几年来,他躲在外宅逃避一切,对家中不闻不问,这让裴�Z感到幻灭和气愤。
起初总去外宅找哥哥的他,久而久之就不再去了。
镇北王惋惜地感慨:「若是裴珩没有断那条腿,只怕如今成就也不会输于你我吧?」
裴�Z不应,镇北王又问:
「那他也不成婚吗?他总要袭爵的。」
一阵寒风吹来,激起裴�Z一身鸡皮疙瘩。
他最后看了眼远处的雪山,嗤笑着走下城楼:
「那种只会逃避的胆小鬼。
「也就傻子才愿意嫁他。」
8
「大公子在睡觉?」
看着天空高悬的太阳,我不可置信地问了两遍。
男子点点头,从我手里拎过饭盒,微笑:
「所以这饭由我送进去就行了,你回去吧。」
说着,他推门而入,转身就要关门。
「等等、我有事要和大公子商量!」
「可你不是侯府的女使吗?你能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同那位贵人说?」
方才这人问起我的身份,因是偷来此处,情急之下我便称是来送饭的丫鬟。
没想到竟成了砸自己脚的石头。
「很重要的话!」
对上他狐疑的眼神,我大脑飞速运转:「是一年前来府上的施家小姐,她有话托我带给大公子。」
男子凤眸微垂,似是在思量:
「你是说那位从江南来的,曾和裴二公子有过婚约的施家小姐?」
「正是!」
掩着门的手微微一松,留出足以通过一人的缝隙。
我连忙跟着进去。
「大公子这人起床气大得很,若此时去叫他定然会大发脾气。」
他将我带到亭榭处坐下,笑吟吟道:「这样,你先同我说说,那施小姐带了什么口信?」
眼前男子古道热肠,看着不像坏人。
可不知为何总给我一种违和感。
我迟疑道:「这是很重要的事,我想亲口转达,侯爷说大公子为人温和,不会乱发脾气的。」
「那是以前了。」他怅惘地叹了口气,「自从他摔断腿后,整个人阴晴不定,时而温润如玉,时而又凶煞至极,你也不想想侯爷和夫人都多久没见过他了,哪还知道他现在的脾性?」
阴晴不定,凶煞至极……这不就是第二个裴�Z吗?
心里想要退婚的念头愈发坚定。
「你放心,我是大公子最信任的护卫,我可以帮你转告他。」
见我还是犹豫,他又补道:「或者你可以在这里等他醒来,一般他会睡上一到两个时辰。」
毕竟是偷偷出门,不宜在外逗留太久。
我轻叹一声,只好将侯爷更改婚约一事告诉了他。
男子听后微微蹙眉,半晌颇有埋怨地小声念叨:
「这些人做决定前都不问问当事人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在内心重重点头。
随后我正要和他提及退婚的想法,谁知他却反问我:
「裴小将军英姿焕发、气度不凡,那施家小姐因何要退婚啊?」
「这个有必要说吗?」
「当然,我们家公子为人严谨,没有前因后果的事他是不会听的。」
男人双目真诚,我避过他的视线。
「因为性情不和,而且他们之前在街上发生过争执,闹得比较难看,明……夏夫人不忍外甥女受此屈辱,才提出退婚。」
「你说的争执,莫非是初九那天,东街传的裴小将军动手打人一事?」
我点了点头。
男子的表情变得饶有兴致起来:
「你知道二公子为何动手吗?」
「因为施小姐当众吵架,令侯府蒙羞……」
他摆了摆手:「不是这个,且不论对错,他动手前总该问了人家吵架的原因吧?」
「没有。」
「那你知道吗?」
我微微一愣。
自那事发生以来,他是第一个问我为何会当街吵架的人。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一副耐心等我说下去的样子。
「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我解释道:「东街相遇时,郑四小姐和施小姐聊了一些侯府的闲话,二人意见不合才吵起来。」
「那得是什么样的闲话?」
他垂头思索一阵,嗤笑一声:
「该不会是说裴�Z并非侯夫人所生,而是青楼里某位与永安侯有私情的姬妾之子?」
「不是这个!」
否定之余,我内心稍感惊讶。
没想到这个谣言居然流传甚广,我第一次听到这话,还是年中在宴席上听刘尚书家的小姐说的。
当时她凑过来问我此事是否为真,我严厉地指责了她。
刘小姐当时脸色很不好,但事后也同我认错了。
「郑四小姐说的是另一件无中生有的事。」
在他催促的目光下,我不情不愿开口:「这回传的不是二公子非夫人所生,而是直接说他根本就不是裴家人,这也太离谱了。」
满京谁不知道侯爷和夫人最宠爱这个小儿子?甚至超过于爱长子裴珩。
夫人经受谣言十八年,如今上个传言未破,却又传出更加过分的闲话。
她待我那么好,换谁听了不生气啊。
想到此处,我不免冷笑着揶揄:「哼,想是那郑四小姐看多了话本,觉得还不够天马行空,便亲自上阵编排了。」
我正等他再跟我一起附和几声,谁知他却沉默不语。
转头去看,便见其满脸凝重。
注意到我疑惑的视线,他抬起头笑得滴水不漏。
随即望向亭外的天空,站起身对我道:「话和饭菜我会帮你带到,你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的确,恐怕已经不止一炷香的时间了。
我匆忙起身,他一路送我到门前。
「稍等,我还有句话没说。」
我在门外叫住他:「施小姐说,定亲一事因她而起,大公子受到无妄之灾,她倍感惭愧。若他也不愿接受这门婚事,她会想办法请求侯爷解除婚约。劳烦公子转告于他。」
男子浅浅一笑:「请你回复施小姐,叫她且放宽心不必自责,大公子不会拒绝这门婚事的。」
我怔在原地,愣愣问:「可你还没有告诉他,怎知他的答复?」
「不用麻烦。」
他不慌不忙道:「因为我就是裴珩。」
9
直到夜里烛台亮起,我还是没从白天的错愕中清醒过来。
那个护卫说他是裴珩。
可裴珩不是患有腿疾不便于行吗?我见他步子迈得飞快,哪里有半点不便的样子?
还是说他是在骗我,其实他真的是护卫,只是不想替我转达?但如果是这样他完全可以敷衍过去,完全没必要假装成裴珩做决定啊?
思绪乱成一团,我在床上辗转难眠。
什么品行端正?分明十分狡猾!
样貌倒是比尚佳再佳一些……
想到这里,我突然反应过来。
若他真是裴珩,那侯爷和夫人知道他如今已经双腿痊愈了吗?还是只是对外才说他患有腿疾?如果他们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诉他们……
头好痛。
我的脑子不足以思考这么多的事。
我难以入眠,便翻身起来找针线。
打开抽屉,我看到被我陈放在下面的红盖头。
以永安侯府的富贵,并不需要新娘亲手缝制嫁衣,但依我家乡的规矩,盖头还是由新娘亲手绣为好。
这个盖头我绣了一半,之前因东街闹剧,我再看这个盖头都会觉得十分难过,于是就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如果裴珩决定娶我,那这个盖头就要继续绣下去。
我郁闷地合上抽屉。
第二日,我再次前往外宅。
昨日临走前,对方嘱咐我今日来取回餐盒。
这倒是给了我一个改变他决定的机会。
「施小姐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姑娘?」
京郊外宅,湖心亭榭,裴珩满腹狐疑地问我。
「没错,特别跋扈!」
「可我昨天听你讲述的话中,她分明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啊。」
这话令我脸色一红。
「人都是多面的,你看你昨天还是护卫,今天就成了裴大公子,那施小姐昨天善解人意,今天也就盛气凌人了。」
裴珩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他幽幽道:「妄论主子,你知道这对家仆来说是什么罪过吗?」
那双乌黑的眼珠盯得我心里发毛。
「小丫鬟,你还是和我实话实说为好。」
裴珩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微微垂首,似是威胁道:「毕竟我的腿很灵便,侯府内到底如何我进去探探就知道了。」
我抿唇沉默,裴珩也不着急,默默地等我开口。
「其实,施小姐她不想嫁人。」
「理由呢?」
「她不想。」我抬头注视他的双眼,「这不算理由吗?」
眼前的男子微微愣住。
自从见他以来,他一直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突然露出可称为「破绽」的表情,居然还挺有趣的。
良久,他温和开口:「当然算。
「不过若我没记错,她不是主动来寻亲的吗?」
「的确如此没错,但不嫁二哥便要嫁大哥,怎么看都怪怪的……」
裴珩捏着下巴思索,最后问:「哦,所以她不是不想嫁人,而是不想嫁我?」
这……
裴珩的视线带着一丝审视,像是在提醒我要想好再作答。
「应、应该不是。」
不知是不是错觉,来自头顶的目光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
「总之,她不想成婚,不想继续待在长安,她想搬去别的地方,从此靠自己的双手生活!」
我认真地看向裴珩,期待他可以改变心意。
然而裴珩还是摇了头。
他只问了我一句话:
「她姨母的身体,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
我如遭棒喝。
「我并非以此来威胁她,只是如今看来,待在侯府才是最好的选择。」
的确,侯府每月都有太医上门问诊。
这一年来明绣姨的身体已经调养得比之前好了很多。
而我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卖绣品的钱可以全都拿来给明绣姨买药用。
近来明绣姨的咳疾已经好得差不多,便给我一种她已经身体无恙的错觉。
是我天真了。
见我理解了他的话,裴珩无奈地问:「这一年来,施小姐都没有过想要退婚的念头,为何这次只因不合适而更换了婚约对象,就突然非退掉不可了?」
我迟疑片刻:「从前,是因为有夏夫人的期许,她期待我……施小姐尽快找到庇护之所,因为不想让她失望,所以才一直忍耐,而且……她曾对二公子有过情谊,也曾想过要好好经营未来的婚姻。」
「呵,原来是余情未了。」
「自那次争执过后,施小姐原本想着继续忍耐,但这时候夏夫人站出来,给了她可以退婚的选择,即便后来侯爷的提议百利而无一害,可退婚的心思始终无法抹除,好像只要退了这桩婚,一切困难就迎刃而解了……」
我越说声音越小。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如我所见,裴珩虽然和侯爷说的有些出入,但整体来说是个好人。
即便无法做到相亲相爱,但也能够相敬如宾。
什么搬去别的地方,靠自己赚钱生活……这都太冠冕堂皇了,明明我已经习惯了侯府的生活,并乐在其中。
那么我到底在纠结什么?
说完这一通后,连我自己也看不清自己了。
我困惑地望向裴珩,他正浅笑盈盈地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相信他会给我答案。
在我灼灼的目光中,裴珩轻启薄唇:
「我不明白,你口中的困难是指什么?」
10
「究竟是什么困难只要退婚就能迎刃而解?」
回侯府前,裴珩给我留了一个问题给我。
末了还加了一句:「请转告施小姐,希望下次再见时,由她亲口将答案告诉我。」
我心虚地移开目光。
其实我觉得他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还有,我双腿无恙以及见过我的事,还请你保密。」
「现在才嘱咐我会不会有些晚了?」
我昨天可是真的想过要不要告诉侯夫人呢。
裴珩狡黠一笑:「所以我昨日才在你走前故意告诉你我的身份,好让你只顾着震惊没空想别的。」
我:「……」
他在门前目送我上了马车。
明明和他只见过两次,我却愿意信任他。
这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回府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那个问题。
我首先想到的是,无法离开侯府是我的困境之一。
顺着这个思路想,我又为何要离开侯府呢?
因为寄人篱下不好过?还是给侯爷和夫人添了麻烦心里愧疚?似乎都不是。
而且离开侯府便意味着离开京城,毕竟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只靠卖绣品是无法撑得起生活的。
但我真的有那么想靠自己谋生吗?
扪心自问,这更像我推脱婚事的一个理由。
面对如今这样好的生活,我究竟为什么要离开?
连续几日,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时间一晃到了廿六,侯府上下忙碌了起来。
除了要准备侯府岁末的家宴外,更是因此次边关大捷,圣上为镇北王准备了庆功宴,而着手此事的就是永安侯。
为此,府内事宜便全权落在了侯夫人的头上。
「雁来,今后我会教你如何掌家,你可有的忙了。」
侯夫人笑吟吟地对我说,俨然我已经过门的模样。
我这才发现,裴珩和夫人长得十分相像,尤其是眯起眼睛笑的时候。
见我心情并不高涨,侯夫人宽慰道:「我知道,你对与珩儿的婚约感到不安,我已经递了家书送去外宅,邀他今年出席年末家宴,待见过他后,你心里就有底啦。」
其实我们已经见过了――我为此感到惭愧。
「不过此事还未来得及同�Z儿说。」
侯夫人自言自语一般,又像是在意我的心情,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放心,等新年一过,该罚他的绝不会少!我可不能平白让我的好儿媳妇落了委屈。」
「不必了夫人,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新的一年就莫为此事烦恼了。」
我顿了顿,问道:「听说过几日镇北王回京,可边关不需要守将吗?」
「这也是我惆怅之事。」侯夫人眉目间难掩忧愁,「昨日�Z儿写信给我,今年除夕要留守北境,待年后镇北王回去,他才能回来。」
闻言,我心下松了口气。
「婚约的事不好在信中与他说,若是等他回来再谈,只怕又有些晚了。」
侯夫人喜忧参半:「我拿了你跟珩儿的八字送去了司天监,黄道吉日就在年后那几天呢,若�Z儿回来得知更改婚约没有告诉他,说不定又要生气了。」
这下轮到我喜忧参半了。
我已经能想象到裴�Z充斥怒火的脸色。
他不会对失去我这样的未婚妻而生气,只会气侯爷夫人又一次擅自做主。
而到这个时候,我就要去跟裴�Z解释,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
然后裴�Z的火气就会着到我的身上。
一想到那个场面,我的胃便开始抽搐,压在心上的石头怎么也挪不开。
要是到时能有个地缝让我直接逃走就好了。
这个想法令我惊愕。
我似乎找到了那个一直以来令我困扰的答案。
我对此哭笑不得。
除夕那天,我在侯府的家宴上见到了裴珩。
与上次见面时不同,这次他是坐轮椅来的。
大骗子。我在心中默道。
暌违已久的大公子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裴珩一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明绣姨眼睛眨也不眨地瞟着他,对我耳语:「别的不提,模样儿可真是俊俏。」
我无奈点头附和。
当初她第一次见裴�Z时也是这样说的。
与侯爷和夫人见礼过后,裴珩被推着停在了我面前。
「真奇怪,我分明是第一次与雁来小姐见面,怎么这心里就像一见如故般,感到既熟悉又温暖呢?」
裴珩故意用夸张的语调说道。
未等我回答,老侯爷开口训道:「这么多年不见,竟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亏我还和雁来说你温和端方,如今看来倒成了老夫的诳语了!」
裴珩不以为意地笑笑:「人都是多面的,可能我昨天还是端方君子,今日就变成了孟浪纨绔,就像有人前不久还是个送饭丫头,再见时却摇身成了闺阁小姐。」
这人真记仇。
我吃了个哑巴亏,恨不能找地缝钻进去。
裴珩很满意我的反应,他轻笑一声,不再捉弄我。
饭席间,老侯爷向裴珩提到了定亲一事。
鉴于裴珩之前对我说过的话,我以为他会想也不想地应下来,没想到他却推脱说容他再考虑考虑。
明绣姨脸上有些尴尬之色,毕竟这在她听来已是拒婚的推辞了。
裴珩注意到,便宽慰她说:「我并非对雁来小姐不满,只是我这副残躯,不知未来是否能肩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容我仔细考量,这也是为了雁来小姐好。」
他说这话时往我这边瞥了一眼,我心领神会。
一番宴饮后,我找机会偷偷溜了出去。
侯府花园的假山后,裴珩已经坐在那儿等我了。
「你不冷吗?」
我老早就想问,之前他在外宅,与我的两次会面也都是在室外。
「冷风有助于人清醒。」
裴珩开门见山:「施小姐的答案是什么?」
「是裴�Z。」
我回答:「唯有退婚才能解决的难题,是我不想再见到裴�Z。」
对于这个答案,裴珩并无意外之色。
「你已经恨他到生死不见的程度了吗?」
「不,我并不恨他,也算不上讨厌,只是面对他我会很愤怒。」
气愤他擅自把我当所有物。
气愤他不问缘由的欲加之罪。
更气过去一年中,他对我的恶劣态度只是因为我与他想象中有异。
不想成婚,不想待在侯府,都是因为我想逃避他,不想再被他那不可理喻的情绪波及。
月色下,我与裴珩陷入沉默。
许久,他长舒一口气:
「人之常情。
「不过这是必须退婚的理由吗?」
我愣住。
不然还能怎么解决?
见我困惑,裴珩反而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
「生气的话都发泄出去不就行了?骂他一顿打他一顿难道不是解决办法吗?」
「这……」
裴珩正色道:「雁来,你已不再是裴�Z的未婚妻,你不必讨他欢心,更不必照顾他的情绪。
「你大可随心所欲,因为我会做你的退路。」
一阵风吹过来,吹开我烦乱的心绪。
我怔然地望着他,只见眼前人笑靥浅浅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走向我:
「好了,现在就让我听听未婚妻的烦恼吧。
「如果你拿不准怎么报复他,我可以给你出主意。」
11
正月初八,裴�Z策马抵达长安。
距他上次离开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处理好边关冗杂的军务,裴�Z原本打算即刻回京,若是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除夕夜。
谁知沈络青却在这个关头出了意外。
她不知中了哪里的毒,发病极快。
军医拼尽全力救治整整两日,这才保住了她的命。
为了排查是否为敌军投毒,裴�Z将整个军营都搜查一遍,可除了沈络青外,再没人有毒发现象。
命悬一线之际,沈络青哭着向他倾吐衷肠。
看着一向坚强的沈络青脆弱成那般模样,裴�Z心中钝痛无比。
「阿�Z,别娶她好吗……」
沈络青紧紧握着裴�Z的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应是你我最相配,你不是说过,她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如吗……」
裴�Z不知如何是好。
那些混账话的确是他亲口所说。
可那时他刚与施雁来认识不久,本就不喜欢娇滴滴女郎的他,因心中对其产生了绝无仅有的情感而感到不安,这才借着贬损施雁来掩饰这份感情。
事后他多有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不能直面内心。
明明想教她射箭,只要坦荡地去教就好,可嘴里说出的话却总是那么不中听。
明明很喜欢她绣的荷包,却因营中兄弟的调侃,转头羞恼地烧光。
那日也是如此,明明没想做那么过分的事,却因心中预设了她的罪名,而冲她大发雷霆。
面对沈络青的质问,裴�Z痛苦地撇开了眼:
「她的确比不上你,她不如你懂我的心,也不如你能作为我的左膀右臂上阵杀敌……
「但我想通了,她不需要这些。」
裴�Z深吸一口气,坦言道:「她只需要安心待在家中等我回去就好。只要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的笑脸,这就够了。」
沈络青面色愈发苍白,许久,她颤声问:
「为什么?你不是很讨厌她,还说如果不是裴家人,就不用娶她――」
「是我嘴硬罢了。」
裴�Z苦笑自嘲:「爱上自己的未婚妻,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沈络青咬着下唇,默默流泪。
裴�Z在边关一直待到沈络青身体好转后才决定回长安。
他一路策马狂奔,自他认清自己的心后便恨不能立马见到施雁来。
他要向她道歉,任凭她打她骂。
然后与她成婚,做这世上最令人艳羡的一对眷侣。
他牵马行至巷口,老远便望见侯府门前挂着的惹眼红绸。
裴�Z内心喜不自胜,迅速拴马,连自己的院子都未来得及回便直接跑去雪庐。
他按捺了一下胸口的雀跃,正要敲门,却听到院子里传来男女交织的欢笑声。
即将碰到门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好在院门虚掩,裴�Z轻轻一推便走进院子。
庭院一侧,石桌旁坐着一男一女。
二人举止亲密,男子正拿着绣花针紧张地穿线,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惹得身旁的姑娘捂嘴偷笑。
看着她的笑容,裴�Z感觉腿上绑了仿佛千斤重的石头。
他喉头干涩地想开口质问,未等说出一句,施雁来便注意到了他。
那一瞬间,裴�Z脑中闪过很多画面。
她会慌张、会羞耻、会飞快地与裴珩拉开距离,然后跑到他身边同他解释――她对裴珩逾矩的行为,以及对他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笑容并不代表什么。
然而,施雁来只是像往常那样温和地笑。
她轻轻拍了拍裴珩的肩膀,无比平常道:
「阿珩,二公子回来了。」
12
裴�Z不明白。
为何自己只是离开几日,施雁来就是别人的了?
他花了两天时间终于意识到现状――
施雁来已与他退婚,且五日后要与裴珩成亲。
父母将这一消息告知他时,裴�Z满脑子都是半月前施雁来站在侯府门口为他送行的画面。
他明明告诉她要等他回来的。
她不是他的未婚妻吗?为什么要嫁给别人?
这个人又为什么是他那缩在外宅十年未见的哥哥?
无论是父母擅自做主的决定,还是施雁来莫名其妙地变心裴珩,这一切都令裴�Z无比烦躁。
裴�Z心中越发悲愤,势必要去找施雁来问个清楚。
可是刚走出院子,他便顿住了脚步。
不,他不能这样冲动地去质问她。
他应该先去道歉。
施雁来一定是还没有消气,所以才赌气嫁给别人。
再怎么说,她都不可能放弃自己这样的男儿而去选择那个废物大哥,那不是傻吗?
裴�Z忽略了两天前施雁来望向他那平淡无波的眼神,怀着必会让她回心转意的决心往雪庐去。
可人刚走出几丈远,便遇上一位不速之客。
裴珩轻轻转动轮椅,微笑问:
「阿�Z,多年未见,不跟哥哥叙叙旧吗?」
13
侯府后院的旧祠堂,裴氏兄弟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终是裴�Z忍耐不住:「有话就快点说。」
对于抢走自己未婚妻的人,即便是兄长他也不想对他有什么好态度。
「别急,我只是在措辞怎么样才不会让接下来的话伤害到你。」
「伤害?你抢了我的妻子,还能再给我什么伤害?!」
裴珩语气一贯的温柔:「施雁来本就是我的未婚妻。
「阿�Z,你才应该离她远一些。」
「什么?!」
「虽说我不屑像你一样对自己的人有控制欲,但我认为这个决定不仅是为她好,更是为大家好。」
他的态度令裴�Z火大,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自己毫无自觉的弟弟,裴珩无奈地叹了口气:
「雁来怕你,你知道吗?」
裴�Z身躯一怔。
这种话他听过数不胜数。
敌人怕他,山匪怕他,手下营兵怕他。
但这是因为他身为将领在外,不得不展现威严使然。
可施雁来怕他是为什么?
看着裴�Z一副困惑茫然的表情,裴珩就知道此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过去一年他都做了什么。
「雁来曾和我说,她退婚的根本原因,是对你感到气愤。」
「果然如此吗……」裴�Z攥紧了拳头,激动道,「既然这样,我便去负荆请罪,任她如何打我骂我,只要她消气――」
「没错,起初我也这样想。」
裴珩幽幽望向窗外,思绪似是回到除夕那晚。
「不论因何气愤,只要报复回来总能发泄出去,可后来我却发现并非如此。」
裴珩的神色冷了下来:「裴�Z,这一年来,你没少贬低她吧?」
「我……」
「不论是学习射箭,还是骑马,或是送你她最擅长的刺绣,你从来没同她说过一句好话吧?」
裴�Z顿时哑口无言。
「我就知道。」
裴珩叹息一声:「难怪后来我教她糊灯笼、下象棋,她都一副紧张抗拒的样子。
「明明与我心意相通,却从没送过我荷包……」
裴珩再看向裴�Z时带着咬牙切齿的冷笑:「因为她在你这儿从未得到过友善的反应。」
「我,我并非有意贬损。」裴�Z反驳道,「我只是想让她知道骑射并不适合她,而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
「再说她也不是真心对骑射感兴趣,不过是想借此讨好我罢了。」
「哦,那你有告诉她不必再讨好你吗?」
裴�Z蓦然想起沈络青说的那句话――
你说过,她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那在这之前他又有说过什么吗?
裴�Z回想起来,顿时面色如纸。
「你现在可明白?她的愤怒来源于恐惧,而这份恐惧正是由你对她长久的言语打压造成的。」
除夕夜后,裴珩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施雁来害怕接受新事物,害怕学习过程中别人的评价,甚至厌弃赠予信物这一行为。
尽管她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但裴珩明白,裴�Z带给她的影响可不是通过发泄情绪就能解决的。
「正因如此,我希望你能离她远一点儿。」
虽说在裴珩的引导下,施雁来已经渐渐改变,但她偶尔还是会产生逃避和自卑的想法。
正是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裴珩希望裴�Z暂且不要出现在施雁来的面前。
如果必须要见面,他希望是在他们成婚后。
这样施雁来就会以长嫂的身份面对他。
方才还情绪激愤的裴�Z,此时已没有了张牙舞爪的气势。
但凡他有一点儿自知之明,都不会再去纠缠施雁来。
「即使不用你的药,她的脸也很快痊愈了。」
裴珩转动着轮椅缓缓往外走:「但这心上的伤,你就别添乱了吧?」
裴�Z低垂着脑袋,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悔恨与挫败。
他为什么觉得只要自己道歉了她就会回头?
又为什么认为,伤她心的只有那一巴掌?
就在他几乎要憎恨自己时,门口的裴珩突然补充:
「对了,还有件事。
「虽然你不一定在意,但那日雁来在东街与郑小姐争吵,是因为对方散布你的传言。」
裴珩冷笑一声:「顺便告诉你,那个传言是你的得力副将传出去的。
「看来裴将军治下仍任重道远啊。」
说完,裴珩独留裴�Z一人,兀自消失在夜色中。
14
裴珩离开旧祠堂后并没有立即回房。
他停在花园的凉亭边,望着夜空轻叹:
「别藏了,出来吧。」
三息过后,我默默从树后挪了出来。
「真巧,你也来花园散步啊。」我尴尬地笑了两声,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不巧。说吧,偷听多久了?」
「没偷听。」
「我猜猜,你应该一开始就在了吧?」
「胡说,我从『离她远点儿』才开始听的。」
「那不就是全都听到了?!」
半晌后,裴珩无奈笑了一声,仰头注视我:「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我很靠谱?」
我深深点头:「不仅靠谱,还令我深为感动。
「不过,我觉得我现在可以好好面对裴�Z不再逃避,即便他现在站到我面前我也不会感到恐慌和无措。」
我冲他笑笑:「他前两天来雪庐时,我不就很平静吗?」
原本我以为我再见到裴�Z会无所适从,一边内心愤懑,一边拒绝听到他的任何怀歉之言。
因为我总觉得,只要他对我展现出一丝抱歉,我就会像街上的炮仗一样把心里的委屈倾诉个没完。
这样实在不是心胸宽阔的闺秀所为。
但或许是有裴珩多日以来的开导,以及明绣姨的陪伴,郁结于心中的困顿很快就不见了。
「所以,如果再遇上二公子,我一定会正视一切好好面对他!」
这样也不会浪费裴珩待我的一片苦心!
我以为裴珩会为此骄傲,然后和往日般对我竖起拇指。
谁知他却撇头不去看我。
「你又怎么了嘛?」
「那可不行。」裴珩闷闷不乐,「留你们独处长谈,他一认错你便心软原谅,到时你二人旧情复燃,我便只能灰溜溜地滚回我的外宅,太惨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有这么不信任我吗?」
「不太信,我不就是靠几句话就把你拐过来了?」
裴珩吃味不满:「你还给他送过荷包,我却怎么讨都讨不来,隔壁李家三郎天天拿着他未婚妻给的荷包炫耀呢!」
此前裴珩曾暗示我赠物件给他,用饭时特意提到自己旧了的荷包,但我那时故作耳聋没有理会,谁知他居然这么在意。
后来裴珩心情低落,我便想做些什么给他,可一拿起绣花针,就想到被裴�Z付之一炬的绣品,窒息感油然而生,最终不了了之。
「那我过些日子送你一个。」心结既解,我认为自己能够做到。
「我才不要和他一样的。」
「那我给你绣个帕子,你想要什么纹样的?不瞒你说,我的手艺师承阿娘,她可是我们镇上最有名的绣女,我虽比不上她炉火纯青,但也算手巧。」
「这样啊,那我要牡丹芍药月季翠鸟鸳鸯金鱼桂花饼,还有――」
「我知道了,我给你绣一条蜈蚣!」
「什么?!」
裴珩大为不解:「有什么寓意吗?」
「它腿比较多,你总装残疾,我怕你遭天谴,到时老天怪罪下来,可以问它借两条。」
说着,我放下推着轮椅的手,径自往雪庐走去。
裴珩愣愣反应了许久,随后腾地站起来,狼狈地推着轮椅在身后追我。
一边追一边哀号:
「不要吧雁来,我最怕虫子了!」
番外一
施雁来与裴珩成婚第三年,永安侯府新添了一位小成员。
因承父母祝愿,取名为尽欢。
夫人和侯爷对小孙女爱不释手,整天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
夏明绣欢喜得不行,一激动给孩子做了整整十几套衣裳,其尺寸涵盖了各个年龄段。
施雁来为此头疼不已。
女儿的衣服当由亲娘来做!明绣姨做完了她做什么啊?
于是只能给尽欢绣一些小来小去的物件儿。
什么帽子啊,围兜啊,十根手指的兔毛护指啊,十根脚趾的兔毛护指啊……
当爹的实在看不下去:「你给她穿上手套和袜子不就得了?」
不过裴珩虽然指出施雁来对女儿的过分宠爱,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每日下朝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抱尽欢。
明明小丫头尿了他一身,他还乐呵呵地不让清洗,说明日穿去朝堂给皇上炫耀。
是的,裴珩如今已入仕途。
自两年前皇帝病逝,太子继位后,裴珩这断了十年的腿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他以家族的荫官名额入仕,一路狂升至大理寺卿。
据说新帝有调他去管理内阁的意图,不过裴珩委婉地拒绝了。
原内阁首辅八十六了才致仕,他还答应了施雁来等三十五岁一过就去和她游历天下呢。
而且他从七岁就开始为太子效力,十二岁那年还自导自演断腿戏码,这才退出众人视野,成为太子朝堂之外的情报网。
十年来隐藏身份,兢兢业业,就算是驴也该歇一歇了。
尽欢百日那天,永安侯府上下忙碌。
施雁来百忙之中收到自边境寄来的急递。
那是尽欢二叔给侄女准备的百日贺礼。
是北方极具特色的兽面纹玉琮。
里面还有书信一封,表达对侄女未来成长的期待祝福之情,以及驻守北境的日常近况。
这些年来裴�Z寄了不少信回来。
信的末尾总是有一句――「问长嫂贵安。」
裴珩对此感到不爽:
「迟早有一天,我要让最后那句变成『问长兄长嫂贵安』!」
番外二
1
施雁来成婚的前一晚,裴�Z去敲雪庐的门。
虽然他前不久发誓再也不会打扰她,可他还是忍不住来了。
就算事情无可挽回,至少也要有始有终。
裴�Z想,他要向她道歉,再告诉她他对她的情意。
可当施雁来打开门微笑面对他的时候,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二公子,有事吗?」
她站在月下,长长的乌发绑成辫子斜搭在她一侧肩头,明明清冷若月般的女子,可她笑起来是那么的温暖。
裴�Z知道施雁来漂亮,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她的漂亮。
「我……我之前说,我有话要和你说。」
裴�Z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钻出胸腔。
「对不起。」
裴�Z深深低下头颅:「我不该对你动手,不该总是迁怒你,更不该……更不该贬低你、嘲笑你,擅自认为你是我的私有物……」
夜月下,气氛沉默着。
裴�Z多希望施雁来打他,就像那日在东街一样,将他打醒,让他深刻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但她没有。
「你是应该向我道歉。」
她淡淡道:「不过已经没关系了,无论是当时的羞愤还是挫败,我都已放下。」
施雁来毫不回避地直视他的双眼:
「二公子也不必再困囿于此,前路还长,自有良人相伴。」
裴�Z后面的话噎在喉头说不出也咽不下。
「雁……施小姐。」即将关门时,裴�Z叫住她。
「你喜欢我大哥吗?」
裴�Z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仿佛是在暗自期待。
只要她说不,他就是拼尽一切也要将她抢回来。
「嗯,喜欢。」
施雁来红了脸,却真诚坦言:「裴珩很好,我很喜欢。」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生生把裴�Z的心挖走一块。
半晌,他苦涩地问:「为什么?」
她与裴珩才相识几日,为何会喜欢他?
自己又与她相处多久,为何就不喜欢了?
「为什么?」施雁来不解地重复一遍,反问他:
「喜欢自己的未婚夫,需要理由吗?」
2
在施雁来成婚之前,裴�Z便再次回到北境。
他恐怕没办法笑着祝福他们的婚姻。
原本他还气恼父母不经过问就同意施雁来退婚,可那日在旧祠堂经裴珩点破,他才想明白。
正如他对待施雁来从未有过好脸色一般,他在父母面前也依然是这样的态度。
所以他们同意退婚,多少是以为他也厌恶这桩婚约吧。
回到北境时,沈络青的身体已经大好。
裴�Z后来打听过,沈络青那天并没有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办,但他并不怨她。
她和他的父母一样,被自己不坦诚的表现所迷惑,以为他受婚事困扰,所以才费尽心思阻拦。
包括那则传言。
也是她听了自己不想做裴家人后才生出的念头。
不过裴�Z没有想到,沈络青说的不是京中传了十几年的说他是青楼姬妾之子的传闻。
而是他从未听过的版本――
裴二公子并非永安侯之子,而是谋逆罪臣闻重的遗腹子。
这话最初是沈络青在赵王府中听到。
她随父亲应邀拜访,无意中听府中女眷所说。
于是沈络青才心生此计,决定让施雁来听到裴�Z不是侯爷亲生后,以违约的名义前去退婚。
又怕这种话传到最后三人成虎,沈络青故意隐去了关键部分。
看着面色凝重的裴�Z,沈络青安慰道:
「放心吧裴�Z,这只是我胡乱传的。
「你怎么可能不是裴家人?」
3
偏偏真不是。
裴�Z调查整整一年,终于查出自己的身份之谜。
十九年前,屠戎将军闻重随豫王谋反。
谋反失败,豫王与闻重斩首,其余家眷或流放或发卖。
闻重与夫人一生无子,唯有一妾室身怀有孕。
为了保下闻重唯一的血脉,闻夫人拼命救下小妾,并将她送到了当时还是节度使的永安侯手里。
永安侯与闻重,曾是战场上过命的兄弟, 与他们一起结拜的,还有屠夫出身的施文远。
得知这是闻重兄最后的血脉,永安侯赌上全家的性命瞒下此事。
裴�Z的生母被养在侯府的暗室, 但因连续几日受到惊吓,尚未足月就将孩子生了下来。
待裴�Z呱呱坠地,这位女子就像完成使命一般,笑着离开人世。
原本永安侯是想将他当作家仆之子藏匿府中, 可刚刚小产过的侯夫人却执意收养这个孩子。
可若府中平白多个养子来, 朝中定会有人去深挖养子的来历。
就在永安侯纠结苦恼时,他那年仅五岁儿子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一个谎言, 隐瞒得再好都会留有破绽。
「但如果一个谎言中都是破绽, 大家说不定就信了。」
五岁的裴珩告诉父亲, 迎秀阁有一位舞姬怀了孕,因不知生父是谁, 老板娘正对她发难呢。
「不如父亲把她『偷偷』接进府里,再对外宣称孩子是母亲所生, 这样别人就只会以为, 您是为了隐瞒自己与青楼女子有染,才将私生子过继到母亲名下,而不是以为他是您的养子,而去探究他的父母是谁。」
当自以为高明的谎言被识破,人们就会变得对真相深信不疑。
即便这个谎言, 是在隐瞒另一个谎言。
那一刻,永安侯觉得自己的儿子很可怕。
他只有五岁。
他从哪儿知道青楼舞姬怀孕的?
4
裴�Z发现真相的这一年,恰值皇帝病逝。
新帝一继位, 自己那断腿的哥哥突然站了起来。
其实从他告诉裴�Z沈络青造谣的那天开始, 裴�Z就知道裴珩一定不是那个缩在宅中的废物。
只是他没想到裴珩与太子一做就是十年的局。
裴珩的情报帮助太子, 提前解决了意图谋反的赵王。
新帝继位,天下大赦。
所以裴�Z查到了身世背后的真相。
如果裴珩不是有意松手, 他或许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中。
【阿�Z, 我要先向你道歉。
【当年你副将的毒是我找人下的。
【不过我只是想惩罚她一下,即便不治七日过后也会痊愈。】
裴�Z守在北境的第三年,裴珩在信中这样写道。
辛辛苦苦瞒了十几年的事, 差点因为沈络青这种「灵机一动」而功亏一篑,他没杀她已经是留情了。
裴�Z暗自为沈络青后怕地吸了口气。
信纸往下翻, 上面写着裴珩回答他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施家的婚约,是为保护你而上的另一道锁。
【在岳父辞官前,京中贵人都知道裴、施两家有意结亲, 只是不知岳母当时怀的是男是女, 所以一直耽搁未提。
【后来雁来出生,岳父带着婚书前往裴府, 在得知我们的计划后, 便决定将亲事定在你的头上,这样在外界看来,就是父亲为坐实你是嫡出亲生, 故意把婚约给你,使人们更加认定他们所相信的真相。】
裴�Z这才明白,当日裴珩为何会说「施雁来本就是我的未婚妻」。
该死的。
裴�Z居然觉得他们的重逢相当有宿命感。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翻到信的最后一页:
【好歹大家都为你的事出过不少力, 你就别小心眼儿地躲在北境不回来,尽欢还闹着要二叔陪她放风筝呢。
【顺便说,别总惦记你嫂子。
【也问问你哥贵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