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炼三百年成仙,做了天界公主的婢女。

可她爱上了凡间书生,要下凡做他的妻子。

她说,在天界最不舍的便是我,于是将我也削去仙籍,带了下去。

后来,她又为我指婚与小厮:

「如今我幸福美满,望你也觅得良缘,你嫁了李郎的家仆,往后依旧能在我身边伺候。」

我说:「公主啊,你可听过凡间有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1

希音公主自凡间归来,茶饭不思,日日念着一个名唤李忆的书生。

与那下界戏文里写的才子佳人一样,她见他卖身葬父,为其孝心所感动,给了他银钱,替他埋葬了父亲。

他为表谢意,亲手为她做了一碗野菜羹。

从此,天界最受宠的小公主,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她在无尽的旖旎遐思中,再度偷溜下凡。

并命我扮作她的模样,每日点卯。

可天后娘娘如何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很快被发现了。

我因此被罚扔进天池,受七十二道雷刑,毁去半数修为。

而当日,希音也被天兵带了回来。

天后痛心地抱着爱女:「我的女儿,你定是受人蛊惑,只要你认个错,与那凡人断了,还是我天界最尊贵的公主。」

可希音断然拒绝了:「母后你知道吗,李郎给我做了野菜羹,那是我活了千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能与他做一世夫妻,就是死也值了。」

她油盐不进,宁愿不做神仙也要与她的李郎厮守。

依着天规,神仙思凡,便要罚剔除仙骨,贬为凡人。

众仙家纷纷上奏,天君与天后亦不得徇私,再不舍也只能忍痛。

2

希音剔了仙骨后,在云端与天后告别。

「女儿感谢母后成全,此去已无遗憾,只是唯一不舍的便是我的婢女青柏,可否允女儿将她也带走?」

此时的天后,含着泪,满是心疼:

「也罢,到了凡间有个婢女伺候你,我也能放心些。」

于是,她大手一挥,命人将我带了过来。

希音很是贴心地拉住了我:「太好了青柏,母后同意了,你也能跟我一起去享受人间温暖了,再不必留在这冷冰冰的天界了。」

此时的我,被雷劈得奄奄一息,根本无力开口。

而天后也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我的修为散尽,在仙簿上除名。

可笑我勤修苦练三百年,好不容易成仙,却只是一个卑微的仙婢。

而希音,生来怀有仙骨,什么都不必做,自有无上尊荣,是我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打破的天堑。

我恪尽职守广积善缘又如何?

上位者的一句话,顷刻间就能将我所有的心血,化为泡影。

3

李忆家徒四壁,只有一间破旧的茅屋。

顶上漏着雨,窗子上糊着的枯草挡不住入冬的风。

厨房的米缸早就见了底。

脏兮兮的土炕上,只有一条破褥子。

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宾客满堂。

两人在老槐树下拜了天地,在脏兮兮的土炕上入了洞房。

她信誓旦旦:「有情饮水饱,夫妻恩爱苦也甜。」

当晚,书生娶到了仙女,仙女得到了爱情。

神仙眷侣,一段佳话。

话本的故事已近尾声,而生活的扉页,才刚刚开始。

……

半月后,再一次看到饭桌上的粗糠饭和野菜羹时,希音的目光从期待变成了嫌恶。

「青柏,你就不能做些别的菜吗?每天都是这些,我都吃厌了。」

我规规矩矩地回道:「李公子的家中只有这些,没有旁的吃食。」

她嘟囔着嘴,不耐道:「那你不会去买啊?」

「公子说没有银钱。」

她怔了怔,似是从未想过这一茬。

恰此时李忆从外头回来,她委屈地迎上去:「李郎,我想吃粟米和鱼肉,不想再吃这些了。」

李忆一身酸腐气,摇头晃脑道:「娘子莫急,待为夫高中状元,定叫娘子过人上人的日子,到时候莫说大鱼大肉,就是金山银山也唾手可得。」

她眼中燃起希冀:「那要到何时才能成为状元啊?」

「不急不急,先待三年后秋围中举,随后再等三年,春闱之时,为夫定能一举夺魁。」

若我没有记错,李忆自十五岁便参与秋围,至今已落榜三次了,连举人都没有考上。

但这不妨碍希音听着欢喜:「李郎待我真心,我信你。」

只是真心不能当饭吃,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两口子的口粮问题。

李忆在南山有一块田,是唯一没有变卖的祖产。

但提及耕种时,他连连摇头:「读书人岂可做此等有辱斯文之事。」

希音也深表赞同:「没错,李郎是成大事的人,不能下地。何况他身子骨弱,哪里经得起风吹日晒的。所以……」

她看向了我:「不如青柏你去吧。」

我看着她清澈无辜的眼神,觉得有些好笑。

自他们成婚后,李忆便以「君子远庖厨」为由,不肯料理家事。

希音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什么都不会做。

所以伺候两口子的事,都落到了我头上。

如今,还要我去耕田种地养他们。

实在滑稽。

可我的命簿在天后手里拿捏着,在人间时不得离开希音。

我面露难色:「小姐说得在理,只是我如今旧伤未愈,耕种之事,非一人之力可行,不如小姐与我同去,可好?」

见她迟疑,我继续劝道:「人间话本子里的寒门状元,背后都有一位贤妻操持家务,供养其读书。小姐如今亲自劳作,供李公子科考,将来他高中之后,定然不会忘记今日的情分,也算得上一段佳话。」

她闻言茅塞顿开,拍掌道:「对,为了李郎的前程,吃些苦也是无妨的。」

背过身的时候,我的唇角浮起笑意。

公主啊,往后你要吃的苦,可多着呢。

4

南山的田荒废已久,光是除草开荒就是个大工程。

希音这一双手哪里握过锄头,不过劳作了一日,就红肿得不行。

夜里,她在昏黄的灯下哭泣,满脸的委屈。

见李忆回来,迎上去诉苦:「李郎,我手疼。」

李忆晚间与一众同窗饮了酒,有些上头。

见希音哭哭啼啼,当即皱了眉:「娘子这浑身的土腥味,为何不清洗了?快离我远一些,有辱斯文!」

希音头一回见他这般模样,惊愕地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李忆没再搭理她,不耐地甩袖离去,独留她在屋子里哭。

「青柏,你说他是不是不爱我了?」

她红着眼抬头问我。

我回道:「怎么会呢?公子心里定是有小姐的,只不过公子学业繁重,难免心情欠佳。」

她半信半疑地收住了泪水,又絮絮叨叨地向我倾吐了一夜。

我只觉得耳朵快要生茧子了。

而到了第二日,希音却喜笑颜开地告诉我:「青柏,你说对了,李郎他果真是爱我的。」

「他说昨夜只是醉话,今早酒醒了便来向我道歉了。」

她炫宝似的拿着一双手套在我面前晃了晃:

「这是李郎今日去王家婶娘处讨来的,他说,戴上这手套去握锄头,就不会疼了。」

晨间的日光里,她笑得甜蜜而欢喜。

我勾勾唇:「那公子可当真是心疼小姐呢。」

昨夜的争吵,不过是新婚小夫妻的蜜里调油时偶然的插曲,就这样轻轻揭过。

5

两个月后,南山的田里,堪堪种上了禾苗。

希音的双手磨出了茧子,白皙的面上多了晒伤,慢慢地黑了一个度。

而李忆,照旧每日只顾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日,他从书院回来,愁眉不展。

希音上前去问怎么了。

他说,村的老先生年迈,往后不再开堂授课了,同窗都去了镇子上的崇文书院。

希音道:「那李郎你也可以跟着去呀。」

李忆连连叹气:「唉,光那拜师礼便要整整五两银子,唉,可叹我李忆满腹才学,往后是要做大事的人啊,如今竟叫这区区五两难倒了。」

希音见他为难,有些不忍:「李郎放心,这钱我来想办法,定然不会让你留有遗憾的。」

她思索了许久后,目光终于再次落到了我的身上。

6

这一日的晚间,希音将我唤到了屋子里,邀我坐下。

「青柏,我知道跟着我来凡间委屈你了,但现下李郎有难,我不得不帮。」

见她略带歉疚的眼神,我沉默着,不知她在盘算些什么。

下一刻,她握住了我的手:「我听王婶娘说,镇上的徐员外家正在买丫鬟,以你的样貌,少说值个十两。」

我心底一寒。

她口中的那徐员外,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头,最是喜爱年岁小又貌美的婢女。

近些年从邻近村子里买了不下五六个姑娘。

只是不知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但凡进了那府邸的姑娘,都活不过半年。

而希音,想来是全然没有考虑过这些。

当初她一句舍不得我,便毁了我的仙途,完全不曾问过我的意愿。

现下,为了供她心爱的男人读书,又要将我卖了。

从小众星捧月的公主,好似从来不懂蝼蚁的艰难。

此刻,我只觉得眼前人这般纯真无害的模样实在可憎得紧。

静默了良久后,我开口:「可天后娘娘早已定下命契,我在凡界若是离开了公主,命簿便会自燃,我的魂魄将灰飞烟灭。」

她眼神一慌,有些逃避地躲开我的目光:「没事的,母后最是心软,她那是吓唬你的,怎么会真的让你死。」

她有些急了,扯了扯我的衣角:

「青柏,你我情同姐妹,就当我求你了,看着李郎那般消沉的模样我实在是心疼。」

我敛了眉,幽幽道:「好。」

这一夜,我屏息运气,发现灵力已经恢复了少许。

好在我本就不是天生的仙胎,当初被打下凡间时并无仙骨可剔。

修为没了,还可以再练。

7

第二日,希音便领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来。

那人是村子里有名的牙婆,王婶娘。

她一瞧见我,双眼放光,像是寻着了宝。

看过牙齿身段后,又拽着我到屋子里检查身子。

而就在她揭我衣裳的时候,双目圆睁,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我身上皮肤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褶子,又变为树皮,化作了人头树身的怪物。

她快要惊呼出声,我捂住她的嘴:「想活命吗?」

她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那知道出去之后该怎么说吧?」

她眨巴着眼睛:「知道,知道……」

待我穿好衣裳走出屋子的时候,见希音满脸的失望。

王婶娘是个精明人,只说我身上的疤太过丑陋,入不了贵人的眼。

三言两语,打消了这笔买卖。

眼见希音这副失落的模样,她又趁机劝道:

「虽说这婢女卖不成了,不过娘子若真的缺钱……老身倒是有一个主意。」

8

村子里的女人多以织布为生。

一台织机昼夜不息,可养活一家子人。

然而以李忆的境况,是买不起织机的。

因此,王婶娘提议,可暂借五两银子与希音。

条件是将我抵给她,换一台织机。

此后希音每日在家织布,什么时候将债还清了,什么时候再换我回去。

希音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而这一切,当然是我的谋划。

自此,我与她依旧同在一个村子,就算不得违反命契。

而往后不必再伺候他们两口子,我就有了更大程度的自由。

9

在王婶娘家中的日子,我过得惬意多了。

每日辰时出门到山中采食灵草,泡寒池修炼。

连月下来,灵力已经恢复大半。

反观希音,没了我之后,家务和生计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白日在田间耕种,晚间回来做饭洗衣,还要织布,常常熬到深夜都不能入睡。

不过半年光景,就已憔悴得不行。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只是我没料到的是,半年后,村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天界战神,司羽。

10

他是希音从前的未婚夫,天界出名的痴情人。

曾经放言,为希音一人,荡平六界杀尽苍生也在所不惜。

如今沉睡百年,一朝醒来,发现未婚妻跑了。

追下凡间,又发现她粗布麻衣,满手的茧子,在脏兮兮的锅炉边上,为一介凡夫俗子做羹汤。

看着心尖上的人受这样的苦,他心痛不已。

于是,将我拎到茅屋外,狠狠摔在地上。

「贱婢,我沉睡之前命你好生照顾公主,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是了。

天后让我照顾她,战神也让我照顾她。

她偷跑下凡,受罚的是我。

她恋上凡人自毁仙途,是我的责任。

自我成仙的那一日起,就欠了他们一家子的。

一掌击打在胸口,我浑身骨头欲裂,呛咳着吐出一口血。

那人立在云端,盔甲闪烁着刺眼的光,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地下的蝼蚁。

他亦是天生仙胎,有神器护体。

纵然我勤修苦练,却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又遭迎面一掌。

「既然你不肯尽心服侍主子,那么这条命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凌厉的掌风袭来。

我屏息运气,汇集周身灵力,正要殊死一搏,却见那力道忽然偏了过去。

回首,见是李忆回来了。

司羽见了他,更是怒火中烧,一时也不顾不上我了。

11

「你就是她在凡间的夫君?」

他打量了李忆一番后,不屑地嗤笑。

「区区凡夫俗子,还敢累她吃这样的苦,活腻了!」

他用力将人拎至跟前,眼看就要一剑刺上去,却被一声及时的娇唤止住。

「不要!」

是希音。

她终于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急切地跑出茅屋。

「司羽哥哥,不要伤害他。」

她眼里溢着泪水,仰头哀求,情真意切。

果然只有李忆遇险,她才会来得这样及时。

我方才险些被司羽打死,她也是听不见的。

人间走一遭,还是那个纯真无邪的小公主啊。

12

茅屋里,李忆捂着胸口哭爹喊娘。

希音心疼不已,忙着照顾他。

司羽杵在一边,见了此景,痛心疾首:

「你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凡人背弃我们的婚约吗?」

「对不起司羽哥哥,感情的事是无法勉强的,我和李郎是真心相爱的。」

希音坚定地拦在爱人身前,声音带着哭腔。

司羽越发气恼:

「可他能给你幸福吗?你不看看你这过的什么日子?」

此时的屋顶漏着雨,窗子破了大半还未补上。

屋子里黑不溜秋,脏兮兮的灶台上,只有半个窝头。

希音尴尬地搓了搓围裙,欲言又止。

我上前劝道:

「公主与李公子是天定姻缘,就连天后都成全了,司羽上神又何必棒打鸳鸯?」

司羽见是我,眼中怒意更盛。

未等他发作,我又开口:

「上神若真的关心公主,为何不尽些力,改变一下公主和李公子的处境呢?」

希音一听这话,眼睛一亮:

「对呀司羽哥哥,我知道你爱我,那你能不能化小爱为大爱,帮一下李郎呢?

「李郎他盖世文采,却连年科考落第,实在是不公。以司羽哥哥的能耐,施法改一下那名单有何难?」

她纯真无邪地拉扯着眼前人的袖子央求。

司羽沉默了。

神仙篡改凡人命数,是要遭天罚的。

只是不知这刑罚是大是小。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13

走之前,司羽不忘警告我:

「照顾好公主!胆敢再让她受委屈,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我恭顺地称是。

随后取出一面镜子来:

「这是玄光镜,往后上神与公主可通过此镜联络。」

他瞥了一眼,顺手接过:「算你有心。」

待人消失后,我松开紧握的拳,掌心已然血肉模糊。

我当然会尽心了。

无论是对尊贵的公主,还是目空一切的上神。

因为今日之辱,来日定会百倍相还。

14

司羽在人间的这一番闹腾,动静不小,邻近的几个村子都遭了灾。

他随手甩下的火焚烧了大片的庄稼,摧毁了成片的房屋。

人和牲畜被断裂的梁柱砸死,埋在瓦砾下。

回到王家时,我看到王婶娘正抱着两个孩子,躲在水缸里,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到处转。

伸手拉她出来的那一瞬。

满头青丝散落下来,脸上的皱纹没了,嘴角的痣歪了,腰间的沙包也掉了。

这是一张极年轻的面孔。

原来不是王婶娘,是王姑娘。

她骂骂咧咧地从缸里钻出来:

「原以为拿的是种田剧本,穿过来搞钱的呢,谁知道又是妖又是仙的,谈个恋爱还随手砸死凡人,有没有天理了!」

15

村民们死伤足足七十余人。

村里唯一的一条溪流也被断裂的树干和泥沙堵住了。

缺水,缺粮。

孩童们看着死去亲人的尸体发呆。

「你是妖怪,你有办法救活他们吗?」

王姑娘指着满地的尸体问我。

我扶额,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妖怪的。

「我是树精,不是阎王。」

她撇撇嘴。

嘀咕自己运气差。

「穿越毫无金手指也就算了,就连遇到个妖怪也是个菜鸟,还好我前世是医生。」

她指挥我抬担架,用蒸馏酒消毒,像模像样地救治伤患。

扮作牙婆做生意这些年,她攒下不少家当。

有田有钱也有房。

眼看着就要成为富婆了,被司羽这么一毁,半数家产都没了。

而现在,每日供应这么多人的伤药和粮食,花钱如流水。

快把她另一半家底搬空了。

我觉得新奇。

一个掉钱眼子里的人,居然也会善心大发。

她耸耸肩:「没办法,我人美心善。」

见我翻白眼,她大约是想起了当初差点把我卖掉的事,讪讪地解释:

「你别误会,我真没干过买卖人口的事,那天本来也没想卖掉你,我那是为了符合人设……

「谁想到你直接变身,差点没把我吓死……」

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这一天,吵吵嚷嚷里,柏树精和穿越女成了朋友。

16

忙碌了整日后,王皎皎姑娘约我一起在屋顶看星星。

入冬的风吹在脸上,很冷。

「你堂堂一个妖怪,怎么沦落到在凡间为奴为婢的?」

我将天界的遭遇和盘托出后,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天上还搞等级尊卑血脉正统这一套?

「这不科学,还不如凡间呢,好歹皇帝轮流做。」

我笑出了声。

她说得不错。

当初在幻灵峰上修行时,一众同辈里,我是天资最高,也是最勤奋的一个。

可这有何用呢。

没有血脉加持的修炼者,即便能出类拔萃,得遇仙缘,却也不过是做个低等的仙侍罢了。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地不讲理。

沉寂了片刻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

「不过,你的遭遇倒是跟我前世挺像的。

「前世我也和你一样,从小到大都是学霸,自认为天之骄子。

「直到读了博,被压榨致死后才知道,在上位者眼里,我们不过是牛马,是耗材,唯独不是人。」

她平静的面容隐在夜色里,好像没有情绪。

唯有语声里那一点点的怅然和不甘若有似无。

我虽不太懂她说的读博是什么,不过想来应是与修仙相似的。

各方世界的法则大差不差,自然都有纷争与压迫。

此时想安慰她,又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她复又开口:

「所以我死后来了这里,一心只想搞钱。

「可是看到这满目疮痍、人间疾苦,我又想起,自己当初学医的初心。

「我的初心明明是治病救人,救很多很多人,不是发多少文章爬多高的位置。」

风忽然停了下来。

头顶星光点点,四下寂静无声。

我怔怔地,沉默了许久。

是了,我当初修炼的初心又是什么呢?

想起拜师的那天,在同门面前拍胸脯说的豪言壮语:

我要成为世间最厉害的仙者。

守一方太平,护苍生无忧。

可后来呢?

入了仙门以后,我每日不是练剑,便是采摘灵草,争夺法器。

后来飞升到天界,更是如人间的官场一般,蝇营狗苟,追名逐利。

明明那些,从来就不是我最初想要的。

我看着这入夜的村落。

几盏孤灯,零星烟火。

那些善良的、恶毒的、尖酸的、淳朴的村民们此时都入了眠。

这些人,才是我的初心啊。

17

这一夜之后,我用灵力复苏了那些被焚毁的庄稼。

我是草木灵妖,本就有滋养土地的能力。

足以护佑一方风调雨顺,岁丰年稔。

村民们纷纷猜测是哪位神明显灵,又因说不清名字,索性众筹新建起了一座无名观。

日复一日奉以香火。

我躲在神龛后面,吃着供奉的新鲜瓜果,嘎嘣脆。

未曾料想我一介卑微的小妖,竟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小小的善举,为我自己结了善缘。

或许这才是修仙者该走的路。

凡间有仗义走江湖的剑客,打抱不平,伸张正义,世人称之为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而修仙者拥有比侠客更强大的力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本就身负更重的使命。

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仙门到天界,神仙们俱都倾轧排挤,拜高踩低,抑或是沉湎于情情爱爱,争风吃醋?

活了千年万年的人,若还是连名利和情爱都勘不破,又怎配称之为仙呢?

沉思许久之后,一切问题好像都有了答案。

18

王皎皎开了家医馆,拾起她异世的医术,开始悬壶济世。

而我在无名观里听信众的祈愿,为贫苦的人间送去善意,做真正的一方神明。

也不知是何缘故,有了香火供奉后,我的修为精进得更快了。

而与此同时,李忆进京赶考,中了二甲进士。

我知道,这是司羽的手笔。

以李忆的才学,此生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机缘。

是希音日日通过玄光镜向他哭求。

他实在心疼,终于答应改了李忆的命数。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19

一朝得了富贵,善良的希音公主竟没忘了当初的婢女。

以十两银子从王皎皎手里将我「赎」了回去。

再次见到她时,是在李忆新置办的宅子里。

浑身绸缎,满头珠翠,脸上敷着厚重的铅粉,却掩不住经年劳作的沧桑。

「青柏,我可算又见到你了。」

她很是热切地拉起我的手。

「你从天界追随我到凡间,陪我吃苦这么多年,我不会忘记你的。

「回头我就让管家给你签个死契,再去官府过了文书,正式将你纳入奴籍,往后你就是我李府名正言顺的奴婢了。」

眼前人笑得还是那样纯真,好似这是对我天大的恩赏。

我内心翻了个白眼。

天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教养出这样的女儿的。

未等我开口,听她又道:

「我如今幸福美满,也希望你能觅得良缘,但又不想你离开我,所以……」

她招招手,门口走进来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

「这是李郎的家仆,你嫁了他,往后不仅能在我身边伺候。

「你们生的孩子,还能成为府里的家生子,继续伺候我和李郎的孩子。这主仆缘分啊,要世世代代传下去。」

她拍着我的手背,满眼真诚。

我竭力压下想要揍她的冲动。

「公主好意,青柏心领。这份福气,还是留着公主自己享吧。」

从前想不明白。

为何她会发自内心地认为将我带下凡间让我终生为奴是恩赐。

如今我懂了。

是因那血脉定尊卑的荒谬规则。

令这些血统高贵的仙二代们骨子里就带着傲慢,芸芸众生在他们眼中不过蝼蚁。

能为他们所驱使,是荣幸,是造化。

可是啊,人间走一遭,她怎么还不明白。

凡界的法度,尚且比天界要开明呢。

她蹙了眉,似是没想到我会拒绝:

「不愿嫁小厮,难道你想给李郎做妾不成?」

我:「……」

20

一旦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突然有了危机感。

再没有给我反驳的机会。

当即命管家将我安置在前院,让我跟着仆妇学规矩。

等两个月后李忆回来,办几桌酒宴,为我和小厮成亲。

不过,还没等到那一天,她的李郎就从京城送来了休书。

新科进士骑马游街时,被相府千金瞧上了,做了丞相大人的乘龙快婿。

他在信中言明,如今的希音,妇容不修,粗鄙不堪,不过一乡野村妇尔,不堪为配。

希音崩溃了。

「怎么可能呢,李郎怎么会抛弃我呢?

「青柏,你不是说话本子里的寒门状元都有一个糟糠妻的吗?我辛苦扶持他科考,他怎么会嫌弃我的?」

哦,我是说过的。

「抱歉啊公主,忘了告诉你,那话本还有下半部。

「讲的是书生飞黄腾达之后,抛妻弃子、另攀高枝的故事。」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而后,号啕大哭。

我心情大好。

人间的故事多有趣啊。

戏文里唱的多是奸臣害忠良,相公爱姑娘。

那是上位者以等级尊卑驯化百姓,男人以纲常伦理驯化女人。

可总有那么些反骨文人,指桑骂槐地写出奸臣背后是皇权,相公的爱凉薄又可怜。

凡人尚有不服输的脊梁与天争命,敢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凡女尚有武吕之辈,敢为天下先,争做第一流。

蝼蚁们用他们微薄的力量打破枷锁,挣脱囚笼。

所谓的仙者们却在荒唐无耻的规则里日复一日固化,高高在上地藐视蝼蚁。

实在可笑。

即便被休了,情深似海的公主还是不肯死心。

哭完以后,她擦干眼泪收拾包袱:

「我不信他这么绝情,我要亲自上京去问他。」

然而如今的李相公怎么会容许一个村妇来毁他的前程,半道上就派了人来截杀。

她被一群杀手绑到了悬崖边。

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关键时刻,司羽上神从天而降。

挥手就将人全部扔下了悬崖。

「司羽哥哥……」

惊魂甫定的公主梨花带雨地倒进了护花使者的怀里,嘤的一声哭出来。

21

司羽冲冠一怒为红颜,一瞬的工夫,把李忆从京城抓了回来。

一同抓来的,还有他新娶的妻子,相府千金。

希音一副捉奸的姿态,大义凛然地斥责着两人。

「李郎,我一心为你,你却如此负我!

「你以为你的进士是怎么来到,没有我,会有你的今天吗?」

李忆被司羽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反驳,只跪在地上拼命求饶。

而那相府千金脸色苍白,吓得不轻。

却见希音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区区凡女,也配与我争!

「吾乃天帝之女,四海八荒最尊贵的公主,李忆,是你有眼无珠!」

她狠狠抽打着情敌,宣泄自己的委屈和不忿。

好像她的悲苦都是由这不相干的凡女而起。

22

打完人后,她哭倒在司羽怀里。

「司羽哥哥,你说得对,人间险恶,凡人果真都是忘恩负义之徒!我再也不想来凡间了……」

司羽十分配合地安慰着她:

「既然人间让你受苦,那我便毁了这人间,替你出气!」

话音落,他施法运气。

刹那间,日头消失,天昏地暗。

眼看着山峦将要倾倒,海水开始倒灌。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冤有头债有主。

怎么你被辜负了就要毁天灭地啊。

23

我自人群中凌空而起,拔剑出鞘,对准司羽的面门就是一击。

这一剑,用了足足九成力。

灵力与剑气交织,凛冽迫人,直直劈在了战神身上。

他猝不及防,生生被砍这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去,面上挂了彩。

堪堪站定后,瞧清楚是我:

「贱婢,你是忘了本君的警告,上回留你一命还不知感恩,让公主受这等委屈,如今还敢出现在本君面前?」

我懒懒地舒展了筋骨。

「我又不是她娘,她委不委屈关我何事,你们天界的人祖传的脸皮厚吗?」

他手中燃起火焰:

「既然你不知死活,那今日就与这些蝼蚁陪葬吧!」

火势一路如长龙朝我袭来。

我挥剑斩断,它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复又追逐上来。

我本体是柏树,自然怕火。

斩了又斩,几番回合下来,感觉灵力耗尽,落了下风。

火势越发地猛,几点星子落下凡间,瞬间化为燎原之势,点燃起房屋。

他随手一挥,又砸断了下界的大坝。

江河决堤,水淹农田。

骚乱逃窜的人群里,我看到了王皎皎。

她打开了大门救人,将老弱妇孺引进地窖。

白发苍苍的老人相拥死去,将逃生的机会让与孩童。

柔弱的母亲挡住倾倒的房梁,护下襁褓里的婴儿。

身有残疾的渔夫在水里捞起无数人。

我看到了那凡间的县令,带着百姓迎浪而上,振臂高呼,

「乡亲们不要怕,某身为一方父母官,定与诸位共渡劫难,决不退缩!

「古有愚公移山,夸父逐日,我等凡人亦可与天争命!」

他们,都在努力地活下去。

这就是生生不息的人间。

他们是我初心,也是我的使命。

我凝神聚气,准备殊死一搏。

忽然轰的一声,无名观倒塌了。

金色的光晕自观中升起,萦绕在我的四周。

那是,凡人供奉的功德。

是无数人的信念凝聚而成的力量。

这份力量,比任何法器灵药都来得纯粹,也更强大。

这一刻,我只觉周身灵力充沛。

而同时,司羽手中的焰火熄灭了,战神之力在消退。

他私自篡改凡人命数的反噬,终于来了。

我看准了时机,手起剑落,断他一臂。

而后,对准他的双腿又是一剑。

他从云端跌落,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怎么样啊,司羽上神,还想杀尽苍生吗?」

长剑所指,是他的脖颈,只待轻轻一划。

此时希音忽然蹿出来,挡在了他身前:

「够了青柏,你怎么能是非不分呢?是人间险恶,伤我害我,司羽哥哥只是为我报仇而已。」

我笑了:

「你自己寻死觅活非要下凡,眼盲心瞎选了个人渣,与凡间万千生灵何干?」

「可即便如此,司羽哥哥他有什么错,他只是太爱我了……」她委屈巴巴掉眼泪。

我懒得再与她废话,随手就把她扔了出去。

然而就那么一瞬,司羽乘机遁地消失了。

唉,差了一点。

不过无妨,如今的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杀上天去。

24

司羽被我废了一条胳膊一双腿。

神魂也打得残破不全。

又陷入了沉睡。

而他这一睡,未婚妻又又又跑了。

这一次,希音跑到了魔界,和魔君定了情。

当我再次回到天界时,正好赶上她跳诛仙台。

「母后,女儿与魔君是真心相爱的,您就成全了我们吧。」

天后泪眼汪汪:「我的女儿,定是受了旁人的挑唆……」

她依旧选择惩罚她的婢女,怪她们没有看好公主。

我提剑走进了大殿,一手撂倒一个守将。

「抱歉,打扰了。」

我看了眼希音,做了个请的姿势:「要不你先跳吧。」

虽然我是来找天后算账的,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是你?」

天后看到我,很是意外:

「你一个小小的婢女,叛离天界, 打伤司羽战神, 如今还敢上天来?」

我无语。

「人都站在这儿了, 你还问我敢不敢,跟你女儿一样瞎吗?」

她闻言更恼怒:「大胆小妖,还敢口出狂言,天兵何在?」

天兵?

「你是说他们吗?」

我指了指天门处那一堆五花大绑的家伙。

刚刚一不小心全绑了。

她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施法就要抽我神魂。

我直接一剑朝她头顶砍下。

天后应声倒地。

「母后……」

希音声嘶力竭地哭丧, 这下也顾不上跳诛仙台了。

大殿中的群臣也开始慌了:

「卑贱小妖, 尔敢弑神,不怕天道降罚吗!」

我笑了:「你们,也配称之为神吗?」

人间的芝麻小官尚且知道在其位谋其事。

可这些高贵的神明们,享受着下界香火供奉, 不司其职, 只知情爱,动辄荡平三界杀尽天下人。

也配称之为神吗?

他们啊, 不过得了天道眷顾, 占尽天材地宝,吃尽了红利罢了。

凡间的皇帝德不配位都得换人做,神仙怎么就换不得呢。

我抬手就把天后扔下了诛仙台。

然后是天帝、司羽、各类上神, 一个接一个, 整整齐齐。

群仙惶恐不已, 四下逃散。

希音哭得更大声了。

25

忽而头顶阴云起,魔气弥散。

大殿之中,出现了一个黑衣男人。

「宿离哥哥!」

希音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上去,

「你终于来了,她杀了我父君母后,嘤嘤嘤……」

这是, 魔君宿离。

希音的另一朵桃花。

没有预想中的怜香惜玉,他一把推开了她。

「要不是看你有点用处, 你以为本君会跟你虚与委蛇?」

小公主跌坐在地上, 满目的错愕。

「宿离哥哥,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之前的话都是骗我的吗?不, 不可能的……」

唉, 真是熟悉又无聊的戏码。

不等她絮叨完, 魔君不耐地把她扔了出去。

哭声渐远后, 他四下审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他语声里带着激赏:

「要不要来投靠本君?等本君一统三界,你就是……」

「聒噪!」

我正扔得起劲呢, 这人真烦。

罢了,再杀一个就是了。

我一通乱砍, 三两下就把他也踹了下去。

偌大一个天界, 总算干净了。

至于希音, 就继续留在这里哭吧。

没准下回又爱上个妖君鬼君的。

26

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

人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我与王皎皎坐在茶楼里,品尝新下的雨前龙井。

戏台上依旧在唱才子配佳人,说书先生仍在讲书生与仙女。

看客们津津乐道, 可没有人会当真。

无名观再次建起。

这一次,我决定在观中收徒。

将我的功法授予凡人。

我得了他们信仰凝集的力量,如今也应将这份力量赠予他们。

正如那日人间县令所言:

古有愚公移山, 夸父逐日,凡人有史可载的岁月里,从来都是以血肉之躯与神明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