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
闹灾荒的寒冬天,他把家里仅剩的大米施舍给过路的母子。
那对母子走后,逢人便说我家有粮。
饥民饿急了眼,上门抢粮,却只找到空空米缸。
恼羞成怒下,他们强行抱走了我三岁的妹妹。
「没有米,就拿女儿抵!」
我出门去追,最后只在破庙里捡到妹妹的狼藉残躯。
回了家,我爹哭嚎,「我是为了救人!不怪我……那就是她的命!」
他救了别人,最后妹妹死了,我也死在十五岁的深冬。
再睁眼,我看到我爹正把刚煮好的饭递给那对母子。
我抄起一旁的花锄,站到了他身后。
1
我爹正背对着我,弯腰盛饭。
锅里那半层米,堪堪装满他手中两个陶碗。
是我家仅剩的口粮。
那对母子就站在我爹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我爹动作。
没人注意到我。
我把锄头ẗű̂ⁱ藏到背后,往他们那边走几步,喊,「爹,家里没别的吃了。」
我爹头Ṫûₒ也不回,「哎呀,家里没有,回头上山去挖点野菜煮汤喝嘛,你看看人家这孤儿寡母的,难不成见死不救啊?」
寒冬腊月,天还下着雪,别说野菜,就是草根都要掘地三尺才能找到。
更何况挨饿的人不止我们家,就算是挖草根,都要跟人抢。
但我爹好像浑然不知。
他把热气腾腾的饭端到桌上,招呼那对母子:「快,大妹子,快来趁热吃。」
饭香溢满了不大的屋子,阿云从榻上翻下来,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
一边跑一边喊:「饭饭,吃……饭饭。」
家里已经很久没吃这样的饭了,为了尽量多熬一些时日,每日都是用一点米兑一锅水,煮出来的稀粥,勉强能果腹。
阿云才三岁,闻到饭香就犯了馋。
她刚靠近木桌,已经捧着碗狼吞虎咽的小男孩恶狠狠地一把推开她:「走开!这是给我的!」
那女人看着她儿子动作,移开目光,自顾自吃饭。
阿云跌在地上,「哇」地就哭起来。
我爹有些不耐烦,一边跟那母子说,「对不住对不住,孩子小不懂事,你们吃你们吃。」
一边冲我喊,「还不快把你妹妹抱走!」
我把阿云扶起来,看一眼站在桌边一脸善意笑容的我爹。
再看一眼那母子。
那个小男孩一边扒饭,一边挑衅地瞪我。
我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花锄。
我问他,「好吃吗?」
一边往前凑了几步。
他大概以为我也犯了馋,白我一眼,「好吃你也不……」
我没等他说完。
一锄头砸上了他的脑门。
2
我人没他高,但从小帮家里忙农活的力气却不小。
那小崽子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软软倒了下去。
他娘坐在对面,眼睁睁看着儿子头上的血溅到桌上,溅到碗里。
她表情空白了一刹,然后开始尖叫。
她看鬼一样看我,「你……你们……杀、杀……」
再也顾不上吃饭了,抱起她儿子的尸首就要往外跑,嘴里在喊,「救……啊!」
我又一锄,直接砍上她的腿。
我爹像个木头一样愣在一边,到这时终于反应过来,「阿雨你干什么!快住手!」
他劈手夺下我手里的锄头,「你疯了吗?你……你杀人了!」
我由着他抢。
那妇人趴在地上往外爬,已经疼得没什么力气,还在挣扎要喊,「救命……」
「大妹子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我爹扑过去,面对着她满腿血,仓皇无比,「你别动,你别动,我这就去找人……」
「爹!」我喊他,扑过去阻拦:
「你现在去找人救她,她一定会跟人说,我们杀了她儿子,到时候事情闹大了,报了官,我们一家还活吗?」
我问他,「你还活吗?」
我爹愣住了。
我抱起已经哭呆了的妹妹,坐到一边。
他看了看那妇人,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锄头。
3
一下,两下,三下……
第三锄下去后,那妇人也没了声息。
她半边脸都被我爹砸烂,剩下的半边脸血迹斑斑,眼睛还大大睁着。
我爹大口喘息,忽而回魂一般,一把丢开锄头,整个人瘫软在地,看着没比地上两具尸体多几分活气。
我抱着懵懂阿云,转头去看窗外。
外面还在下雪,这年深冬,我十岁。
上一世,我爹喂饱了那对母子,好声好气地送他们出门。
结果他们出去逢人便说,我家还有吃的,还煮得起热腾腾的米饭。
饿急了眼的流民连夜举着火把,撞开了我家破烂木门。
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对着空空如也的米缸面面相觑。
我抱着妹妹夏云哭求说家里什么也不剩时,我爹缩在墙角,闷声不吭。
流民们早就饿得不成人形,就是不肯信我,觉得我家一定是把粮食藏了起来。
恼羞成怒下,把我怀中的阿云抢走了。
「不拿米,就拿孩子换!」
我抱着他们的腿不撒手,「别抢我妹妹……求你们了,要换就换我!」
被一脚踹翻在地。
他们看着缩在墙角的我爹,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冲我喊:
「小娘皮,想要妹妹,拿粮来换!明日见不到吃的,你妹妹这小崽子,肉也是嫩的!」
可他们根本就没有等到「明日」。
我连夜上山去撅草挖菜,天不亮就往他们栖身的破庙跑。
庙里没人。
只有还燃着星火余烬的火堆,上面架着一口破烂的铁锅。
火堆旁是破碎的衣服布料,那花布我认识,是阿云身上的。
阿云……
阿云没了。
我抱着那堆布料四下环顾,只有头顶一人高的菩萨像,沉默垂目。
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我爹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口,见着我,喏喏开口,「……阿云、阿云呢?」
我把破布料塞到他手里,「这。」
我爹嚎啕大哭,「丫儿啊你别怪爹啊!爹是为了救人啊!」
……救人?
我哭着质问他,「要不是你要把饭给那两个人,怎么会引来坏人?他们抢阿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啊,爹?」
我爹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不是的,怎么能怪我呢?我真的是为ṱŭ̀₋了救人!」
我忍无可忍,把他手里的碎花布扯出来,硬塞到他眼前,「你看看!你救别人,不救阿云,阿云被他们活活……爹,你不救她!」
「那是她的命……」我爹眼睛发直,喃喃,「对……人的命都是注定的,阿云就是、就是命不好,不怪我……」
他梗着脖子,似哭似笑,「阿雨,你说是不是,阿云她的命,就是让那些人也多活几天?他们、他们因为阿云多活了几天,这是阿云的福报,是不是?」
他就是个疯子。
他救不了人的。
我娘生阿云时难产他救不了,阿云被人抢走时他救不了。
到最后因为他把家里仅剩的米给了那对母子,我和他都饿得要死时,他发现他也救不了我。
出村十几里就是镇子,镇上有外来的人牙子,知道这里闹饥荒,早早就在这做人命生意。
他扛着饿到半昏迷的我去了镇子,把我卖了。
换了几袋米。
人牙子最后又把我卖到青楼。
我在青楼里呆了五年,咽气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
直到死,我再没见过我爹。
而现在,我坐在床榻上,哄着怀中熟睡的阿云,静静地看着我爹打来一盆又一盆水,洗干净了地上桌上的血迹。
连锄头上的都擦干净了。
后院荒芜的菜地里刨出了坑,正好够埋那对母子的尸首。
很好。
没人会出去胡说我家有粮。
灾民们不会被引来,阿云不会被抢走。
而我爹……
我看着他,慢慢笑起来。
4
明明天寒地冻,我爹却满头大汗,「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阿雨,你杀人了你知不知道?」
我摇头,「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气他推倒阿云,想吓他一下,谁想到他那么不禁打,爹……」
我问他,「他娘也是这么不禁打吗?」
我爹好似被我问住,在屋中来回踱步,「不成、不成,不能在这呆了!」
似乎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他语速飞快,「快快快,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
我没动,「去哪儿啊?」
他本来急吼吼的,闻言愣住了。
邻近几个村都在闹饥荒,最近的镇子也许还有余粮,但就算我们去了,也落不到我们嘴里。
不管去哪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能去哪儿呢?
我爹又默了好半晌,最后瞪着我,压低声音,「那你记住,今天没人来过我们家,听到没有?」
我乖乖点头。
外面天已微亮,雾蒙蒙的,难得没下雪。
有人叩响了院门。
我爹差点被椅子绊倒,「谁!」
「老夏!」是邻居林叔的声音,「是我,赶紧的,周家来人布施了,这会粥棚都快搭起来了!还不赶紧去镇子里排队!」
我爹抹了一把头上的白毛汗,「好、好,这就来!」
我从窗户探出头望,林叔招呼我,「阿雨醒的早啊。」
我甜甜一笑,「林叔好。」
「你乖乖在家看着妹妹,我去去就回。」我爹临出门回头叮嘱我,意有所指地望一眼后院,「别瞎逛。」
我拉住他,「爹,我一起去吧,人家见我们一家三口,说不定会多给一点。」
他皱着眉不语。
我又道,「这会村子里人都去了,再不去就抢不到了!」
最后他妥协了,「那你抱着你妹妹,跟着我,不许乱跑!」
5
竹阳镇不大,但饥荒并没有闹到这里。
只因镇中有一佛名在外的云舟寺,常年香客不断,甚至吸引了京城的名门望族来参拜。
这其中,包括林叔口中的周家,上将军府的周夫人。
她寡居多年,一个人护持着偌大的将军府,膝下原有一儿一女。
可惜周家幼女命不好,自幼体弱,堪堪活到九岁,被一场风寒夺去性命。
正是死在来云舟寺礼佛途中。
那以后,周夫人在云舟寺给女儿和丈夫贡了长明灯,每年忌日都会前来。
她每年在这住半个月,就会一连施半个月的粥。
附近的乞儿流民都知道,所以每年这时候,周家的粥棚搭起来,每天的队都能排长长一路。
一连几天,我爹都带着我在这领粥,一开始离开家门他还很不安,等安稳过了三天,他就放松下来,再出门时就不再犹豫。
我带着阿云缩在乞儿堆中,远远望着周家的人忙活。
风拂动棚上布帘一角,那帘上绣着的纹样我认识。
上辈子在青楼,我见过很多次。
周家仅剩的儿子叫周游,上一世,他腰间总是挂着娘亲亲手绣的香囊,那上面也有同样的纹样。
那时他是我的恩客。
而现在,才十五六岁的周游正老老实实侯在母亲身侧,陪她施粥放粮。
我的目光从他脸上一闪而过,落在周夫人身上。
上一世我记忆中的她,腿脚是有些不便的。
「有一年……我十六那年吧,去云舟寺祭拜我妹的时候,那个镇子地龙翻身,倒下的棚子砸到她腿。」
上一世周游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我早劝她把牌位迁回来,京城这么多庙,放哪家不行?她不肯,非说云舟寺灵验,年年大老远跑,最后还伤了腿,就是不听。」
那时我是在勾栏瓦肆卖笑讨生活的女子,听多了这些世家子弟的闲聊八卦,他随口说,我便安静听着,再适时送上几句软语安慰。
如今,这些话语一字一句,比前世更为分明。
排队等粥的队伍人头涌动,人人都在兴奋急切地往前挤。
我爹不敢跟人硬挤,半天都没能往前挪几步。
最后我把阿云往他手中一塞,挤着人缝就钻了进去。
一边挤一边抬头望。
周游在另一支队伍前维持秩序,离得有些远。
风,已经停了。
棚角的帘子却开始微微晃动。
直到眼前的粥锅也晃荡起来。
「地……地动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顷刻间便乱了。
我回头,正看见我爹抱着阿云往外跑。
他跑得真快,几步就窜出了人群,头也不回。
我无声笑了笑。
「娘!」
我听见周游的声音,他正试图扒开面前混乱人群回到这边来。
周夫人离我咫尺之距。
粥棚倾倒的瞬间,我朝她扑了过去。
6
好疼。
我在右手的剧痛中醒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我爹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醒了醒了!丫头醒了!」
我眨眨眼,再眨眨眼。
躺着的床很软,头顶的帐幔也很好看。
我没在家。
微一偏头,我爹扑上来号,「阿雨你可算醒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哟?」
我哑声问,「……阿云呢。」
他抹了把眼角,似笑似哭,「你这娃娃救了贵人了!阿云好着呢,贵人让人带她去吃好的了,你莫担心……」
我一听就要挣扎起身,「你又让人把阿云带走了?」
「什么?」我爹愣住,「什么话,我这不是要看顾你吗?阿云是去享福了,你瞎说什么?」
我翻身就要下床。
「姐姐!」
阿云的声音。
小小一团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还捏ţùₙ着半块漂亮点心,「姐姐,吃!」
她跑得急,我下意识伸手去接她,才意识到右胳膊上绑着厚厚的绷带纱布,疼得倒抽一口气。
有人从门外绕进来,拎住阿云的衣领,「小心点,你姐手断了,刚接好骨。」
是周游。
他把阿云放下,眼神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一圈,「醒啦?你命还挺大,那么粗一根木头砸下来,只砸断一只手。」
「阿游。」周夫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好好说话。」
我爹俯身拜,「见过夫人、少爷。」
我也跟着要拜,被周游扶住,「你救了我母亲,理应是我谢你。」
说着微微侧过身,让出一个门来。
周夫人缓步而入。
7
屋里静悄悄的。
周夫人端着杯茶慢悠悠地喝,一直没有开口。
周游抄着手倚靠在她椅子后,也不吱声。
我爹满脸局促,双手无意识地搓着大腿,不停地用眼神示意我。
我仿若不觉,帮阿云掰开半块点心,小声逗她,「给我一口好不好?」
周游看着我,轻笑一声。
周夫人放下手中茶盏,轻声,「想吃的话,还有很多,我让人端进来。」
我爹抢在我前面开口,「不不不,不用了,丫头嘴馋,不敢劳烦。」
周夫人看向我。
我笑了笑,「谢谢夫人,我不饿。」
她温和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夏雨。」
「好,你放心,」她点点头,「你救了我,身上的伤我会给你治好。」
「夫人客气了。」我爹连连作揖,拉我一起行礼,「还不谢谢夫——」
话至一半,被周夫人打断。
她忽然问我:「为什么救我?」
我一愣,我爹也愣住了。
「当时所有人都在往外跑,你不怕死吗?」
我抬起头,迎上她目光。
那是一双清明洞彻的眼睛。
8
我挣开我爹的手,想了想:
「您来的这些天,我和妹妹天天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说您是贵人菩萨,老天爷有灵,就算没有我,也不会让您被木头砸死的。」
「我怕死,但我更怕以后再也没人给我们饭吃,我要是被砸死了,也就那一下的事儿,但是饿死太难受了。」
「饭不是靠人给的。」周游懒洋洋插话,「得自己挣。」
我望向他,「少爷说的是,那我这次算是给自己挣到了吗?」
他似笑非笑,「母亲,这小丫头早慧得很呢。」
周夫人问我,「那你想要什么?」
「我……」
我才开了个头,被我爹猛地打断。
他神情瞬间从惶惶不安到欣喜若狂,一边磕头一边抢道,「回夫人的话,我们不求别的,只要能吃饱饭就好。」
我看他一眼,闭了嘴。
周夫人「嗯」了一声,「那倒是好办,你可有什么讨生活的手艺?若是有,我让人在这镇中给你置办一处宅子店铺,只要你能营生起来,吃饱饭是没问题的。」
我爹满脸喜色僵了一僵,「夫人,小人就是一介农夫,除了种田,没、没别的手艺了。」
「会种田也行啊。」周游道,「给你置办几亩良田,你好好种,富余的粮食拿出去卖,也能活。」
我爹犹豫,「少爷有所不知,这几年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冻灾一出,家里连地都荒了。」
周游微一挑眉,「手艺也没有,田也不要,怎么着,直接给你金银财宝呗?」
我爹一个头磕下去,「但凭夫人少爷做主!」
周游哼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向我递过来,「喏。」
一百两。
我爹抢先接过,「多谢少爷!丫头还小,不知道钱财重要,您给我就好。」
我默默缩回手。
他揣着手欢天喜地地拉着我和阿云出门,周夫人喊我,「此处别院是周府所有,你可以留在这安心养伤。」
我爹猛地拉我一把。
我礼貌谢绝,「谢谢夫人好意,我想回家。」
9
「发财了发财了。」
我爹一路念叨,把那一百两银票翻来覆去地看,「阿雨,咱们好日子要来了!咱先不急回家,先在镇里逛逛,买点好吃好喝的回去,请乡亲们搓一顿!」
我甜甜一笑,「那我也能买糖饼吃吗?」
阿云跟着喊,「爹爹,我也要吃糖饼!」
我爹一把抱起她,捏捏她的脸,「哎呀,吃什么糖饼,咱吃肉去!」
阿云拍手道,「好!」
「等咱买完好吃的,爹再用剩下的钱把家里房子好好翻新一遍,要不了多久,咱就能住新房子!」
我爹高高兴兴沿路买,最后提着大包小包回了村。
那夜村里热闹极了,我爹在人群中推杯换盏,说当时地动如何凶险,他又是如何反应迅速,不仅护住了阿云,还帮周家少爷在崩塌的粥棚里救出了差点被压的周夫人。
旁人问起我的手,我爹说就是那时摔的。
乡亲们围着我爹雀跃夸赞,都说他命中有福,才能与将军府结如此善缘。
酒过三巡,我爹喝得满面红光,送走了村民,最后醉醺醺地摸到床边,倒头就睡。
呼噜声渐起时,我摇醒了熟睡的阿云。
「姐姐?」
「阿云乖,」我冲她「嘘」了一声,小声道,「姐姐饿了,阿云陪阿姐去找点吃的好不好?爹爹睡着了,咱小点声,不吵醒他。」
她揉着眼睛,乖乖点头,「好。」
我牵着她,快速溜出了院门。
我爹被钱财富贵冲昏了头,完全忘了一个道理。
财不外露,更何况是这样的饥荒年。
在他和村民们酒酣脑热时,我爬上我家墙头,远远就望到离得不远的破庙里,几个人影举着火把游荡来去。
那就是上辈子来我家强抢粮食掳走阿云的流民。
他们不是村里人,不知从何流落至此,与村子毫无交情。
他们早就饿疯了。
10
阿云年纪小腿脚慢,我又只剩一只手能动,抱不了她。
这一路到镇子,再到周家别院门前,等我哐哐哐敲响府门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最先被惊动的是周游。
「求求少爷,救救我爹!」
我哭倒在他面前,「强盗进了我家院子!」
「你们呆在这,我去瞧瞧。」
周游翻身上马,我拉住他,「我也要回去。」
他犹豫一刹,没说什么,俯身拉我上马。
「别怕。」
马蹄声夹杂着呼啸风声,周游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来得及,你爹不会有事。」
我缩在他怀里,不吭声。
我爹是个傻子。
他有命拿钱,没命花。
来不及吗?
那也挺好。
我去周府喊人,本也不是为了救他。
而是因为很多事,光我看见不算。
所以当我看到我爹握着锄头,满身是血地瘫坐在家门口时,我微微低头,掩住了嘴角一丝笑意。
周游几步上前探查,这才看到屋里还有俩人,一个趴倒在地,被人一刀砍断了半边脖颈,早就没了气。
另外一个也被砍到了肩膀,正靠在柜子边瘫坐喘气,指着门外我爹的方向喊:「杀人了!」
周游有些难以置信,回头去看我爹。
他身上也挂了彩,但并不严重。
可惜,也许是那帮流民觉得我爹喝醉了好对付,到底只来了两个人。
一个酒足饭饱、酒劲儿还上头的庄家汉,对上两个饿久了没什么体力的流民,倒也不是毫无胜算。
「他们……他们来抢我的钱。」
我爹目光呆滞,喃喃道:「不能、不能让他们抢走……」
我走近几步,刚喊了一声「爹」,他疯癫似的挥舞起手中锄头,「不许抢我的钱!」
我踉跄后退,缩到周游身后。
周游皱着眉上前,一招就卸了我爹的胳膊。
锄头落地,我爹痛呼着挣扎。
周游压着我爹的肩膀,「冷静点!你伤了人,这事得报到官府,不过他们强抢在先,你也别……」
「他杀了人!」屋里还活着的那个忽然声嘶力竭地喊,「地里、地里有死人!」
11
后院地里一片狼藉。
凌乱的浮土里,一只苍白的手直愣愣地伸出。
官差围了一片,我爹终于清醒过来,抱着官差的裤腿不撒手:
「我没有杀人,不是我!」
院外围着一圈看热闹的村里人。
官差踢开我爹的手,「埋在你家地里,这天寒地冻的,难不成还有人千里迢迢杀了人到你家地里来埋尸?」
我爹拼命摇头,「我没有,我不敢的官爷,我怎么敢杀人……官爷,你问问他们,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怎么敢杀人?」
「他撒谎!」那个流民战战兢兢地嚎,「就是他杀的!」
官差问他,「你看到什么?」
「我们、我们半夜摸过来,想着先找找吃的,想看看地里还能不能挖点什么……」
他说,「可是我们就挖了几下,就、就看到死人了。」
我爹愤然,「不是我,官爷,真的不是我!」
他一把拽着旁边的林叔,「老林,你替我说,是不是?」
「老夏啊,」林叔神色微妙,拂开我爹的手,「你,这,唉……」
院外窃窃私语一片,指指点点一片,唯独没有人站出来。
我爹呆滞半晌,最后指向我,「都是她!是这个孽种!」
我仓惶,「爹!」
旁边村民嗤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这才多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杀人!你扯谎也要扯得像样一点!」
「平日里看着老实温吞的,杀了人不承认,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要攀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假惺惺地请我们吃饭,鬼知道藏着什么腌臜心思,哎呀,还好发现了,想来真是后怕!」
官差转头看向我,「你知道什么?」
我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官差敛了语气,指着地上刚挖出来的两具尸首问,「那你见过这两个人吗?」
我哽咽点头,「前几天他们敲门来讨吃的……」
「然后呢?」
我摇头,「爹爹让我和妹妹睡觉,我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
我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而大喊一声,飞身就向我扑来。
连官差都没反应过来,我更是始料未及,转眼就被他摁倒。
「孽种!」
他狠狠掐着我的脖子,怒骂,「你要害我!我活不了,你也一起死!」
我眼前阵阵发黑,唯一能动的左手下意识挣扎,摸到手边一块石头。
我应该用石块砸烂他的脑袋。
但这一刻,我没动。
仅剩的清醒让我克制住冲动,下一刻「嘭」的一声响起,我爹被人一脚踹飞出去。
周游一脚踢出再不留情,一边扶我起来一边喊官差,「还不赶紧绑起来!」
官差们二话不说上去把我爹摁倒,「老实点!」
我不住咳嗽,半边身子又痛又麻,克制不住地颤抖。
周游护在我身前,怒斥,「虎毒尚不食子,你是不是疯了?」
与此同时,村民们也怒了。
「他还要掐死他女儿!畜生!」
「打死他!」
周游拉着我连退数步,躲过了村民们扔过来的碎石沙土。
我爹被死死压在地上,石块泥巴不停地往他头上砸。
「打死他!」
群情激愤,官差只象征性地喊了两声,并未动手阻拦。
周游转过身,将我挡在怀中,「你别看。」
我哽咽,「别打我爹……」
「他杀人了,」周游的声音响在头顶,「还想杀你,他要偿命的。」
他拽着衣袖给我擦眼泪。
衣袖宽大,所以没人看见,我隐藏在后面的微笑。
12
「尸首是从你家院里挖出来的,虽没有人证,但你父亲辩无可辩,过堂审讯时已经认了罪。」
周夫人亲自递了杯热茶给我,「画了押,现在就关在衙门牢房。」
我小声,「他会死吗?」
「杀人偿命。」周夫人说,「这是律法,我帮不了你,但如果你想,我能安排你再见他一面。」
我低着头,没说话。
周夫人安抚我,「这两日你先好好休息,到时候,让阿游陪你去。」
我放下茶盏,起身跪下,「谢谢夫人。」
这次她没有立刻来扶我。
我听到她淡淡开口,「你爹若伏法,你和你妹妹打算怎么办?」
我想了想,「等手好一点,我就在镇子上找活干,我什么都可以学,阿云还小,我得养活她。」
「既然什么都肯学,那去哪养活自己都行,是不是?」
我微微抬头,「夫人?」
「周府不缺你们两张嘴。」
周夫人眼神淡然,「你可以带阿云跟我回京城,府中事多,总有你能做的,慢慢学。」
「夫人,」我说,「您已经给了我们一百两。」
「那是给你爹的活路,不是给你的。」周夫人说,「可惜,他没把握好。」
我还没回答,周游匆匆从外进来,几步跨进门,「出了点事——」
见着我,顿了顿,「……你家。」
本就不大的小院焦黑一片,只剩一片断壁废墟。
残余黑烟还在袅袅而上,时不时蹦出哔啵之声。
我站在废墟前沉默。
周游站在我身旁,「衙门来人问过,村里人说你父亲杀人抛尸,晦气得很,不知谁趁半夜无人溜过来放了把火,等惊动旁人的时候,火势已经烧起来了。」
我「哦」了一声。
周游说,「我明日去衙门一趟,让他们仔细查,看到底谁放的火,逮到人,该赔的赔,也算给你个交代。」
我摇头,「不用了。」
周游愣了愣,「毕竟是你家。」
「少爷,」我低声,「有家人的地方才叫家。」
他站在原地,哑住一般望我。
我迎上他目光。
上辈子认识他时,他已弱冠,为了承袭将军府家业在京城沉浮,混得八面玲珑,早已没有此刻这样的眼神。
13
周家小将军是个好人。
我第一次见他时就知道。
青楼那样的地方,牛鬼蛇神画皮画骨,唯独画不出一颗人心。
那时京城的高官纨绔们时兴新花样,在青楼宴请喝花酒,行酒令的是他们男人,输了喝酒的却是陪座的姑娘。
若姑娘不胜酒力醉倒了,就再换一个上来陪,但公子哥儿们嘴上不说,场面却总是不好看,所以被换下去的姑娘,散场后都会被鸨母责罚。
久而久之,但凡陪座的姑娘,除非真的醉到不省人事,都不敢露出半分醉态。
那夜我正好坐在周游身边。
前半场他输得不多,行到下半场,做东的那家少爷却有些不乐意,只因他和周游对上的多,几次都是他没对上来。
那家还是个文官子弟,对不上一个武将后裔的雅令,到底有些挂不住脸。
酒场如政场,周游心明镜也似,最后半场便说自己玩乐太久神思困乏,再对起来,就什么都接不上了。
我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
喝了多少杯、什么时候开始晕的,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为了保持清醒,偷偷在桌下狠狠揪大腿软肉。
揪了几次以后,周游忽然从旁伸过手来,将我往怀中一揽,低头在我颈间一嗅,转头就朝席间笑道:「各位,今夜我先认输,实在是累,我恐怕要先失陪了。」
说完便将我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直奔厢房。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倒是无人拦他,只是身后传来嬉笑:「美人还没醉,倒是周兄ẗúₘ先醉倒温柔乡了!行酒令累,抱起美人来可半点不累?」
到了房间,我捂着翻腾了半夜的胃,实在是忍不住,冲到后窗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等我吐完,才想起来房里还有个主子,慌忙擦了脸行礼:「公子恕罪,奴扫您兴了。」
他指指桌上倒好的一杯热茶,茶盏边还摆着一粒药丸:「解酒药,过来漱漱口。」
见我犹豫,他笑了:「酒喝得多,身上常备着,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放心吃。」
14
恩客主子给的东Ṱŭₓ西,就算是毒药,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我依言过去吞了药,清醒了几分,便跪下给他脱鞋,「多谢公子,奴伺候您休息。」
他微微俯身,抬起我下巴,「你多大了?」
我乖乖答,「十五。」
他眼神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最后指尖在我脸颊边轻轻一扫,笑一声。
然后径自起身,自己脱了鞋,又只脱了外衫,就这么躺了下去,「过来睡吧。」
我想了想,走过去,停在榻边,慢慢开始解衣服。
他好笑地看我,「我的意思是,你躺下,睡觉。」
我彻底愣住。
他拍拍身侧空榻,「我不瞎,再问你一遍,你多大?」
我默了几息,最后小声,「……刚满十四。」
我十岁被我爹卖到青楼,打了三年的杂,长到十三岁,鸨母便给我挂了牌。
毕竟恩客那样多,爱什么年岁的都有。
我也没有权力拒绝,挨过打,挨过饿,最后我想通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
周游闻言闭眼,懒散打了个哈欠,「我对你没兴趣,但我也不想睡地铺,所以委屈你挤一挤,就这么睡吧。」
真就那么各睡各的,睡了过去。
我开始还缩在床角,后来酒意翻上来,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了,只记得一觉睡醒时,我仰面躺了大半张床,周游不知何时醒了,正靠在窗边喝独酒。
我往外望了望,还是深夜,窗外有月光。
外间走廊上传来男女嬉笑,隔壁传来女子娇吟。
我头一次觉得我房里如此安静。
「公子,」我撑起身子,就要下榻给他披衣服,「风大,您不睡吗?」
他瞥我一眼,「你躺着吧,说实话,躺你旁边,我挺不是滋味儿的。」
这个话头我懂,这时候,我什么也不用说,只用听着就行。
「我妹妹如果还活着,该跟你差不多大。」
果然,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从前觉得她命不好,今夜见你,发现活着也不见得都好。」
……这话我是真不知道怎么接。
他倒也没在意我的沉默,「你睡你的,我再坐会,该回府了,放心,今夜赏钱照算。」
那是第一夜。
后来,他再来喝花酒应酬,点名作陪的都是我。
我不傻,青楼来往消息又多,知道他为着稳住将军府的权势,一面要在贵族纨绔里厮混,一面又要着意建军功,一个人揣着好几张不同的脸皮,哪一张拎出来,都不一定是他的良心真情。
但他对我这一面,无论出于什么,至少不坏。
至少他来时,我能睡上难得的安稳觉。
这一陪,就陪到了我十五岁,直到死。
15
「想啥呢!」
耳边筷子敲碗边声清脆,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周游坐在我面前,皱着眉头瞪我。
我才反应过来。
我右手断了,行事总是不方便,吃饭也只能用左手,很不利索。
当我第三次把一筷子菜漏到桌上时,周游终于忍不住了。
他抢过我的筷子,亲自动手,每个盘子的菜都给我夹了好几筷,把我的碗堆出了一个小尖尖。
周夫人正把阿云抱在膝头喂饭,见状抬头看一眼,「要夹菜,也要先问人家喜欢吃什么。」
周游手中动作一顿,「……你想吃什么?」
我迅速答,「我不挑的,谢谢少爷,已经够了。」
他耸耸肩,放下筷子,换了个勺递给我,「喏,用这个,方便,实在不行,我喊人来喂你。」
我摇头,「不不不不用了!」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伤了,不是瘫了。
飞快低头扒了几口饭证明自己可以,又去叫阿云,「阿云下来,自己吃。」
周夫人眼里一丝温柔笑意,「没事,她还小,我喂她,不费事。」
「安心吃你的。」周游说,「吃饱了,我带你去见你爹,不过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毕竟他杀了人,牢里场面应该不是太好看。」
我扒饭的动作一顿。
阿云吃饱了,从周夫人膝上下来,扯我的衣角要抱。
我放下碗筷,把她抱起来,听到她奶声奶气地问,「什么是杀人?」
周游面色一滞,才意识到什么,心虚地看我一眼。
我抚着阿云圆滚滚的发髻,问,「阿云记不记得以前家里有一只小狗?」
「记得。」
我说,「阿姐和爹爹从前跟你说它跑了,其实不是的,它是被爹卖了,被卖了,就会被杀掉,它就会死。」
周游微一敛眉,似乎想开口,周夫人冲他微微摆手。
我接着说下去,「小狗死了,所以阿云再也见不到它,人也一样,人死了,也再见不到。」
「小狗被人杀了会死,人也是,爹爹就像那些让小狗死的人一样,但是他杀的不是狗,是人。」
阿云似懂非懂,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阿云不想小狗死,爹爹坏!」
我抱紧她,「好阿云,不怕,以后不会再有小狗死了。」
16
我爹蓬头垢面,瑟缩在牢房一角。
离得近了,能闻到阵阵恶臭。
见到我,他目露精光,连滚带爬过来,「孽种,你来做什么?」
锁链将他牢牢禁锢在那几尺之地,他爬了几步就动不了了,愤而砸了几下铁链,气喘吁吁地沉默。
周游没进来,狱卒也得了他示意,都退到了牢房外。
此刻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我蹲下身,平视他,「爹,这里不愁吃喝,是不是也挺好?」
他狠狠盯住我,「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我笑了笑,「我做什么了?哦,那个小崽子确实是我砸死的,你跟他们说了吗?他们信吗?」
我一摊手,「我才十岁,我能杀人?」
我爹气得胸膛起伏,隔着一张脏污的脸,也能看到面色青白。
我轻声,「您放心,我会跟狱卒打好招呼,您的断头饭一定会特别丰盛。」
我爹愣了愣,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来了劲,又往我这边挣了几步:
「阿雨、阿雨,你能救爹的,对不对?你救了周夫人,周家欠你的,你开口,他们就得救我,对不对?阿雨!爹以后一定好好对你,你救救爹,好阿雨!」
我叹口气,「我救周夫人的恩,不是被您收了一百两打发了吗?」
我爹梗在原地,像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
我凑近一步,低声,「爹,你知道吗,从你朝那个女人举起锄头那一刻起,我就等着看你今日的结局。」
我爹彻底疯了。
他歇斯底里地嚎叫,「我是你爹!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跟这个人的最后一面了。
我想了想,「大概因为,你上辈子欠了我的吧。」
我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牢房门开,周游抄着手靠着墙壁等我。
「居然没哭?」
我摇头,「不值得。」
他叹道,「难怪我母亲喜欢你。」
「有时候我觉得,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十岁,这叫什么,早慧?」
我往前走去,「这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17
我爹的刑期定在明年秋后。
在这之前,他会一直被锁在那死牢里,烂到最后一刻。
而我并不打算等到亲眼看他被处刑。
因为周家要启程回京了。
我和阿云要跟着他们一起回去。
临行前,我陪周家母子去云舟寺上了一次香。
他们给周游妹妹祈福供灯时,我侯在一旁,看着那点点跳跃的长明灯,在心底默默拜了三拜。
周游说过,他妹妹死得早,命不好。
那时他不知道,我最后也会死在十五岁的深冬。
那年他在军营带兵,已经有小半年没在京中。
就是那短短几个月,我染了病,高烧烧得神志不清,浑身长满了脓疮。
青楼女子,得了这种病,也是命。
鸨母是不会花钱救的,就把我一卷草席裹着扔到乱葬岗,任我吊着一口气自生自灭。
我也不知道,我最后是冻死的,还是病死的。
临死前看着发白的天空,脑子里还是只有一句话。
……我好想活啊。
我好想活。
我看着周家幼女的牌位,在心底默默问到:
所以这一世,你没过完的好命,就借给我用用,好不好?
18
我爹死在一个晴朗秋日。
死后第四天,消息快马传到了周家。
我正在院子里晒桂花。
进周府后我学了不少东西,包括泡周夫人最爱的桂花酒。
新鲜的桂花摘下,在晴日里晒干,酒壶中浅浅倒一层蜂蜜,铺上一层干桂花,最后再填满一壶上好的美酒。
封存起来,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开封饮佳酿了。
我摇着手中簸箕,专心致志地挑拣出最好的花。
信使在几步外躬身跟周夫人禀告,「衙门的意思是,若是遗属愿意出钱,那边是可以帮忙敛尸的,不然,只怕就要埋到乱葬岗了。」
周夫人坐在树荫下,唤我一声,「阿雨?」
「我没钱。」我一边挑桂花一边回,「夫人您也知道,我每个月那点月钱,都拿去给阿云买糖糕啦。」
这话说得实在粗糙,连信使都听得面色一僵,周夫人却吩咐道,「就这么回衙门的话,说遗属没钱。」
打发走了信使,她又回头望我,几分揶揄,「传出去要被人说我周家苛刻,近身伺候的女使月钱少得只够买几个糖糕。」
我笑嘻嘻回头,「那夫人给我涨点月钱银子不?」
她哼,「贪心。」
侍女朝露捧着新出炉的糕点进了院子,夫人随意冲我招手,「来挑挑,有阿云喜欢吃的,给她留着拿回去,就当我替你省糖糕钱了。」
我抱着簸箕几步凑过去。
经过朝露身边时,她瞥了一眼我怀中,打趣一般,「阿雨又晒这么多桂花,夫人再喜欢,也喝不完那么多桂花酒呀。」
我假装没看见她眼眸中闪过的那一丝妒意。
随口答,「噢,少爷特意吩咐了,叫我给他也泡几壶。」
朝露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便退下了。
周夫人看了看天色,冲我道,「阿游快回来了,你去门口迎一迎。」
我点头应了声好。
周游每日除了学文,还要去武场练功,我刚到府门口,就听马蹄得得,人回来了。
见着我,扬起一个明朗笑意,「今日怎么空闲,不用跟我娘学看账啊?」
我侧身迎他进门,「夫人喊你收拾收拾,等你一起用晚饭。」
他「哦」一声,「知道了,我一会就过去,对了……」
本来大步往前走的少年,忽而停了步子,转过身来,递过来一物。
「今日新得的匕首,我用着太短了,给你防身应该正好。」
我低眼去看。
乌鞘吞口的短匕,看着就不是寻常之物。
我退半步,「少爷,这不合规矩,而且我也不会使。」
他拉过我,把匕首塞到我手里,「不值钱的玩意,Ťŭ̀¹我娘平日赏你的珠玉都比它贵重,你怕什么?」
不等我再回绝,摆着手便走了。
我没再叫他,把匕首揣进袖子里。
回到侍女住的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正是晚饭时。
刚把袖子里夫人叫带回来的糕点摸出来,就听见院中的吵嚷声。
「杀人犯的女儿!不给你吃!」
阿云在哭。
19
我最怕听到阿云哭。
自从来了周府,她已经很久不哭了。
我一把推开院门。
院中丫鬟们三三俩俩或坐或站,原本应该是聚在一起吃饭,此时却空出了中间一张桌子。
几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围在阿云身边Ŧū́⁽,气势汹汹的。
阿云跌坐在地,一手撑地,一手还攥着半块饼。
一看就是被人推倒的。
那几个小丫头先抬头看见我,愣了愣,下意识退了两步。
我几步过去把阿云扶起,先把她上上下下捏一遍,「有没有摔着?」
这大半年她新学了很多话,一边摇头一边哭,「阿姐,我没惹她们……我不是杀人犯的女儿。」
「怎么不是!」有个小丫头梗着脖子喊,「官差都来过了,就是刚砍完你爹头才来的!你们就是!」
我蓦地转头盯住她。
毕竟年纪比我小,被我这么一盯,往后缩了缩,「大家都知道……你看我也抵赖不了。」
「大家?」
我默默咀嚼了这俩字,轻笑一声。
消息传得这样快。
我抬头,环视一圈。
朝露不在,此时院中年纪稍微大点的,是平日里与她最亲的绵云。
她俩都是家生子,自小就在周府长大,在外院干了很多年杂活,熬到去年才被调进内院伺候。
偏偏周夫人出了趟门,带回来一个我,什么都没干,就留在她身边近身伺候,亲自教导,连几岁的妹妹都得了几分优待,连少爷都对我们照顾亲近有加。
她们看不惯我,我知道的。
我原本也不在乎。
可是为什么要动阿云呢?
我起身往绵云走去。
她本来站在人群外围,此时与我目光相撞,忽而往后一退。
「你你你、你干什么?别过来,不是我说的。」
我反问,「我说是你说的了吗?」
她愣住了。
反应过来以后,皱着眉头喊,「你别过来!本来就是,我们又没有说错,你爹就是杀了人,你们就是杀人犯的女……」、
「儿」字没说出来。
我在这几句话间已经扑向她,把她按倒在地。
「夏雨!你敢动手,你敢打我!」
绵云被我压在地上,犹自在喊,「等我告到夫人那去,治你一个挑衅斗殴之罪!你要挨板子的!还不松手!」
我胳膊一横,压住了她脖颈。
她霎时间喘不上来气,挣扎着拍我的胳膊,「松……咳咳……松手……」
我低头对她眨眨眼。
拔出了半刻前才揣进袖子的匕首。
刀光亮出这一刻,院子里顷刻便乱了。
「她、她要杀人了!」
有丫鬟已经跑出去叫人。
绵云拼命挣扎。
我凑近她耳边,低语。
「你知道吗,杀人犯的女儿,也有可能是个杀人犯哦。」
「唰」地一声,刀光直落而下。
20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丫鬟们跪了一地。
我也跪着,阿云也跪在我身边。
绵云跪都跪不稳,靠在朝露身上,压抑着哭,发髻散乱,鬓角的头发断了,肩头衣服一个硕大的破口,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旁的丫鬟默默跪得离她远了点。
只是衣服被扎了个洞而已,就吓尿了。
我收住唇角一丝嘲笑。
周夫人正襟危坐,神色晦暗不明。
周游坐在一旁,把玩着那把从我手里夺走的匕首,似笑非笑的模样。
静默如同冰层一样在院中弥漫开,直到周夫人终于开了口。
「知错了吗?」
我一点没犹豫,「知错了。」
「错在何处?」
我老老实实,「不该冲动动手,不该拔刀吓人。」
「认罚吗?」
我点头,「认。」
周夫人看着我,「那今夜饿着,在院外跪半宿,子时前不准起身。」
我俯身磕头,「是,但是夫人,此事跟阿云无关,她还小,得吃饭。」
周游大概是实在没忍住,「呵」了一声。
周夫人没理我的话茬,眼神从我身上落到绵云朝露头上,「你们呢?」
她俩对视一眼,很明显还没反应过来,「夫人……」
「我以为你们在府中多年,该最懂府里的规矩,不论听到什么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没有一点成算吗?」
朝露「嘭」地磕头,「夫人,奴婢知错了!」
「周府不需要一群嚼舌根的家仆,今日你们能在府中传闲话,明日就能把周家内务秘辛传到满城,有道是,家贼难防。」
绵云也开始磕头,「奴婢不敢!夫人,奴婢再也不敢了!」
「进了周家的大门,从前什么身份、有什么冤罪牵扯,只要不带进周府,统统都不作数,这一点,我只说这一次,以后再有人拿旁人的前尘来生事,就不用在府内留了。」
那几个推了阿云的小丫头再忍不住,「呜呜哇哇」地哭出声来。
怪吵的。
周夫人最后发落道,「今日相关人等,本月月钱减半,朝露绵云,你们今晚一样,禁食,在院中跪着。」
她起身要出院门,经过我身边时略略一停,朝阿云伸手。
「走吧,你阿姐没饭吃,你跟我回去吃。」
我歪头朝阿云露出一个笑,「快去。」
21
月上梢头时,绵云和朝露在院内已经跪得东倒西歪。
我跪在院外门边,百无聊赖地抬头看月亮。
忽然间一个人影从身后冒出来,挡住了我的月亮。
周游袖手在我身侧站定,语气凉飕飕的,「前脚跟我说不会使匕首,后脚就拔刀扎人,我看你使得怪利落的么。」
我说,「我没扎人。」
他哼笑一声,一撩衣摆蹲下身来,「你倒有理了?」
我没看他,「她们不该动阿云,要是直接来骂我,我可能不生气。」
周游似乎有些无奈,叹气道,「绵云比你大好几岁,身量也超你,你就那么扑上去,不怕她反过来制住你?院里那么多人,明显都是站她那边的,但凡有一个上来帮忙,被划烂衣服的就是你,甚至有可能,划的都不是衣服。」
我想了想,问他,「少爷,你打过猎吗?」
「打过,怎么?」
「以前村子里不闹饥荒的时候,村民们会结伴上山打猎,我爹也带我去过,那会山上还有野猪。」
我说,「野猪很凶猛,但遇上了就不能怕,只要拿着刀啊锄头啊斧头啊围住,摆出比它更凶的气势,怕的就是它,气势弱了,最后挨宰的也是它。」
我转头看他,「少爷既打过猎,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道理,在我扑过去那一刻,绵云她们已经输了。」
他与我对视半晌,最后哈哈朗笑。
院中朝露绵云听见他的笑声,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跪直。
他伸手揉了揉我脑袋,「我娘眼光真是好啊,就看中你这野丫头了。」
我忍住没躲开他的手。
他笑完了,从怀中摸出一块饼子,「喏。」
我没接,「夫人罚的,我得认,这是规矩,不能坏。」
「行。」他又把饼子包好揣回怀里,状似无意地问我,「阿雨啊,你想不想跟我习武?」
我蓦然抬头。
正好撞上他一脸「我就说吧」的得意神色,「虽说练武都是童子功,你现在才开始是有些晚了,不过勤奋些练,学些防身的招式,再不济强身健体,怎么样,学不学?」
我垂眸,「得请示一下夫人。」
「不用,」他笑,「我跟她说声就行,不耽误你白日干活学府务,从明日起,你每日早起一个时辰,来我院中练,你起得来吗?」
这次我没犹豫,「我可以。」
那把匕首又递到我面前,「那就收好了。」
22
练武很难,也很累。
等我终于能从周游手下走过百招时,阿云都已经从奶团子长到了九岁。
又是一年冬日。
快到年末,周氏名下商铺的掌柜们陆陆续续都来府中报账。
窗外白雪皑皑,屋内烧着暖炉,映着雪光,我翻过手中一页账本。
「阿雨姑娘,您今年辛苦,这是小的们一点心意。」
有掌柜拎了个玲珑八宝盒出来,递到桌案上,「来年还要劳您多多关照。」
我没抬头,「掌柜们客气了,各位看顾铺子辛苦,我只是一个看账的,关照不了什么。」
「姑娘说的哪里话,」那掌柜赔笑道,「现如今府内大小事务都是您劳心,我们也不敢让姑娘太费神,只能尽力让账目平稳,若有什么错漏,还求姑娘在夫人那边多担待。」
对完账已是半日后,我合上账本,「掌柜们跑一趟辛苦,府中给各位备了年节礼,走的时候记得带上。」
指指那在案上半日未动的盒子,「珠玉珍宝有价无市,年关已至,各位掌柜不如拿这些宝贝哄自家娘子开心,来年家和,万事皆兴。」
阿云正在院子里玩雪,我站在廊下,抱着个手炉看她。
她已长到了我当年离家时差不多的年纪。
我也活过了十五岁的冬天,再有一个多月,就满十六了。
「阿姐,」阿云过来喊我,「嗯,有个事,我得问问你。」
我把手炉塞到她手里,「你说。」
「今年生辰,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往好了想、往大了想。」
我瞥她一眼,「替谁问的?」
她懊恼,「哎呀,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聪明?」
我但笑不语。
「好啦,少爷让我问的!」她撇嘴,「昨日我在夫人那背完书,少爷拦住我问了一嘴,他说去年你及笄时他在军营没来得及给你过,今年得给你补个大的。」
我转身进屋,「他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操心我干什么?他再问你,你就说我今年的生辰愿望是他赶紧把亲事定了,好叫夫人别天天对着京中各家贵女的小像发愁。」
这一世的周游于今和上一世没什么区别,游走在京中各方势力间,闲时打马穿街、风流肆意。
唯一不同的是,我已不再是那个在青楼里陪他喝花酒的我。
我不用夜夜等他来时才能安稳睡觉,也不用在他不来时在别的恩客身边艰难讨生活。
「算了。」我又喊住阿云,「他今日休沐,一会该从军营回来了,我自己同他说,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阿云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溜烟地跑走了。
傍晚时我往主院去,路上碰到朝露。
自从当年我一刀吓哭绵云后,她们便与我相安无事。
还是不喜欢我,但这几年我渐渐掌事,她们更多的是厌我,但又畏我。
她还是做着内院的一些琐事,比如此刻,又端着糕点往主院送。
「给我吧。」我伸手过去,「我正要过去,你去忙你的。」
她有些踌躇,「夫人那里已经送过了,这边要是少爷问起,你……可别说我偷懒。」
我挑眉看她,「我不闲。」
23
周游其实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糕点。
所以我把点心盘一一摆到他面前时,他擦着剑瞥了一眼,「你吃呗,那荷花酥不是你最爱吃的?」
我也没准备客气,捻了一块就要往嘴里送。
送到嘴边却顿住了。
除开糕点的香气,隐隐还有一股异香透出。
若是旁人可能会以为是添了新的香料,但我脑子里一根弦「铮」地绷紧。
上一世在青楼,不免有些兴致特殊的客人,对待楼里姑娘很是下作,总是爱逼她们用些助兴的药物。
这香味,我太熟悉了。
周游看我停住,放下剑坐过来,「怎么了,不好吃?」
说着就要捡一块扔嘴里,我一把打开他的手。
朝露是故意的。
她知道周游今日休沐,我难免要来跟他打照面,也算好了我来主院的时间。
故意在路上偶遇我,又故意让我送糕点。
她甚至料到了周游会让我一起吃。
等我们都吃下这掺了药的糕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而偏偏周游最近又正在议亲。
我若在这个节骨眼跟他发生了什么,且不说夫人会怎么想,「勾引主家蓄意上位」的流言传出去,唾沫星子也能淹死我。
我迎上周游狐疑眼神,微微一笑,「不新鲜,别吃了。」
他白我一眼,收回手,又坐回去擦剑,「嘴倒是越来越刁。」
当晚,我抱着原封不动的糕点盒子回了自己院中。
雪停了。
但夜风已起。
想一想,这纯白的雪地,其实很适合用鲜血画一朵花。
24
朝露从自己屋里被拖出来时,身上只堪堪披着一件小衣。
与她一起被拖出来的男子也衣衫不整。
两个人神色恍惚,哪怕已经被推到了院中,还下意识地往一处凑。
画面实在是精彩。
院中脸皮薄的家仆已经难耐地转过脸去。
夫人披着狐裘坐在廊下,冷眼瞧着这对人,声音清冷,「帮他们清醒一下。」
我应了一声,抬抬手。
小厮们端着两大桶掺了雪的冰水,毫不留情地将两人从头淋了个透。
朝露「嗷」地一声叫出来,滚在地上瑟瑟发抖,好歹是清醒了。
但这会清醒,就要面对更恐怖的局面。
她望着自己近乎赤裸的身体,和身边几乎交叠在一起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大宅院里的家生子,身契一辈子都握在主家手里,就算年龄到了,主家仁慈愿意放她嫁人,也是要精挑细选过、得主家同意了的。
她这样公然同男子在主家私会,甚至白日宣淫,是无媒苟合。
最好的结果是在主家被处死,最差的是拖出去游街浸猪笼。
夫人多年治家,赏罚有度,严苛但分明。
我看着朝露在雪地里崩溃的模样,冷冷垂眼。
她今日必死。
「夫人!夫人!奴婢不是、奴婢是冤枉的!」
她连滚带爬往这边行来,「奴婢不认识他……奴婢不知道他是谁!」
那男子才清醒就听到这句,显然也有些崩溃,「露儿!你在说什么!」
他确实是朝露的情郎。
可惜,是还未禀明主家,不能见人的那种。
我只是花了一点心思,在他俩私会当日的酒水里加了一点药。
就是朝露当日下在糕点中的那种药。
朝露还在挣扎,「我不认识你!」
两人眼看就要扭打在一起。
周夫人已经懒得再看,起身离去。
「按规矩办吧。」
男人不是府中人,告他一个诱拐之罪扭送官府。
而朝露。
小厮们举着刑杖朝她围过去。
雪地里开出了红艳艳的花。
25
当晚,周夫人把我喊到房中。
我到周府六年,除开每年她回云舟寺祈福时,我会留在府中看家,其他时间,我没有离开过她的眼底。
我进屋便跪下了。
「有些狠了。」
她坐在案前,像当年在竹阳镇时那样给我倒杯茶,「有时候,就算要下手,也不是非要置人于死地不可。」
我没想过能瞒过她。
我跪在地上不动,「她不死,总有一天会让我死。」
「夫人,我不想死。」
久久静默。
我听到她一声长长叹息,「你从小就心狠。」
我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当年你爹受审时,几道酷刑加身,仍坚称你也是动了手的那个。后来衙门仵作验尸,也证实那个男孩头上的伤口与那妇人头上的力道、深度皆完全不同。」
我接下后半句,「您帮我掩盖了。」
「当年你十岁,从昏迷中醒来时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阿薇。」
周薇,周游早逝的妹妹,她夭折的幼女。
「阿游亲近你,也是因为你让他想起他曾是个哥哥。」
「但其实你不像她,阿薇天真,正如如今你养出来的阿云,而你……」周夫人深深看我,「更像我。」
我俯身拜倒,「您已经教会我很多,足够我活这一辈子, 我此生对您、对周氏,都绝无二心。」
她浅浅一笑, 眼神却冷寂, 「那你对阿游呢?」
我沉默。
「他把你当妹妹也好,当普通女子也好, 至少是喜欢你的。」周夫人低头饮一口茶, 「我若说把你许配给他, 他不会反对。」
这一刻我有些恍惚, 耳边忽然响起上一世初遇那夜,周游深夜坐在窗前独饮时说的那句话:
「说实话, 躺你旁边, 我挺不是滋味儿的。」
上一世欢场作陪,是我命中的不得已。
这一世,倒也不必了。
「夫人,奴婢对少爷也从无非分之想。」
周夫人放下茶盏。
「既如此, 那我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我早料到会有这一日。
从我在地动中救下她开始, 就知道她一眼看穿了我。
她放任我、收留我、教导我, 但从未错看我。
我最后深深朝她叩首。
「周氏产业遍布国境, 奴婢愿意前去一一经营筹谋,等来日少爷建立军功承袭将军位, 我能让周氏财力成为他最坚固的后盾。」
26
我十六岁生辰这天, 周夫人为我操办了堪称盛大的生辰礼。
她在宴会上当众宣布, 认我和阿云为义女,从此就是真真正正的周家人。
一时间轰动京城。
周游特意从军营赶来,送了我一支他亲手雕刻的明玉发簪。
纹样精致, 有一个小小的「雨」字, 还镶着周家独有的图腾。
我对着他弯腰行礼, 「多谢兄长。」
阿云也欢欢喜喜, 「哥哥!我也想要。」
周游拍拍她脑袋,「等你长大挽发时,我再送你。」
当日,我启程离京。
周夫人把周家产业的掌事权全权交给了我。
我要去履行我的承诺。
周游送我到城门, 在路口与我话别。
「我得赶回军营。」他勒马回头,定定望我,「你一路保重, 记得写家书回来,若有什么事摆平不了,就飞鸽传书给我。」
我撩着马车车帘,笑, 「好,你也保重,少喝点酒, 容易手抖,握不稳刀。」
他嗤笑, 「等你办完事回来, 我再试你身手!」
「阿姐,你快看!」
坐在我身侧的阿云忽然指向了天际。
一声鹰啸掠过长空。
那是周游军中养的鹞鹰。
周游哈哈大笑,抬手指向青空。
扬声, 「阿雨,别做野猪,要做飞鹰!」
我遥望着碧空上那一道飞影。
我会的。
因为我还活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