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嫌弃我是阉人,说我身上有股阉人的骚味。



他总喜欢嘲讽我连同脑子一块儿被阉掉了。



而现在我装聋作哑,习惯性低着头面无表情语气,甜甜地阿谀奉承一句:



「是,只有王爷这种真汉子才真真是我由衷向往的男子汉,大丈夫。」

颜尚卿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叫我闭嘴。



??



1

我是王爷家的一个奴才。



小时候家里没钱,我娘只生了我一个男孩就匆匆去世了。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割了,指望我能进宫当个宦官,能填了他赌瘾挖下的巨坑。



但掌事公公嫌我病恹恹的,初选就被筛了。



后来我父亲被债权人找上门后跑了,生死不知。

只丢下 11 岁的我一个人流落街头。

饥寒交迫,偷抢乞讨我都干过,像只污秽的虫子在这京城的大街小巷穿梭。

这时年方 15 的王爷出游回来路过,把在街上快饿死的我给捞到王府里。



留我在王府里当下人。



我身子瘦弱干不了粗活,颜尚卿就让我给他院里修修花草,池塘喂喂鱼,比我从前的生活要好太多了。



王爷起初待我很好,可坏就坏在两年前,有次我洗澡的时候忘了拿衣服,光着从浴桶里站起身。



刚好王爷跑来我房里找我,原是带了他在树上摘的果子给我吃。



无意间看见了我残缺的部分,脸色红了又黑。

把果子丢在地上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便再不愿多理睬我,甚至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拿尖酸刻薄的话来羞辱我。



2



听看门的王二说王爷是极其厌恶阉人的,因为他生母先前被宫里受人指使的宦官害死了。



还有传言说宫里服侍皇上的公公做了些什么被王爷撞见了,把那年只有八岁王爷吓坏了。

导致王爷这辈子最恶心阉人。



闻言我摸摸手指,决定不再奢求王爷能做些什么。

毕竟我是个连种都没有的人。



纵王爷日后骂得再脏,只要不让我回街上乞讨,就已经是对我莫大的恩德了。



可最近他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喜怒无常,谁都不敢怠慢他。



他见我一回,就嘲讽我一回,要不就说我做人做事都娘们唧唧的,要不就说我哪样哪面又瞧不顺眼。



被他的蝴蝶效应牵带着的,许多同在这院里干活儿的,都给我小鞋穿。

为了规避这些麻烦,少些纷争,我便经常主动去离主院远的偏院干活,不过这时十一月的水有些冰,北风一吹这洗衣服都刺骨得很。



我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洗完,又掐着颜尚卿大概率已经外出的时间去他院里喂鱼。



他院里的鱼真肥啊……要是拿来煲汤肯定很甜。



我喂完了鱼,手指摸摸池水打算起身。



没想到被逮个正着。



「小银子,我说怎么最近都不见你人了?是又同谁去私会了吗?」



我的手臂被揪起来,转头就看到了颜尚卿好看的脸狞笑着。



完了,他生气了。

3

他生气谁哄都不成,只能乖乖低着头任他发落。

而我已经有意无意回避了他小半个月,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王爷,奴才去偏院洗衣服去了……」



我心虚地一哽,越说越小声。



「我叫你过去了吗?」



你要是不天天看见我就数落我两句,我生怕被你赶了不说,连其他下人都来耻笑我……

「奴才怕在这儿惹您心烦……」我打着哈哈。

「你别乱跑就不会烦到我……你手怎么了……」



因为洗衣服洗得勤,皮破了好几块,这刺骨的风一吹就疼得我龇牙咧嘴。



眼看颜尚卿的脸越来越黑,我吓得连忙扑通一声跪下:



「王爷息怒,奴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前受王爷恩待现在竟软弱得不像样子,连衣服都洗不好……」



心里盘算着要是被赶出去了还能剩多少银子够自己搭个住所时,我听见他无奈地深吸一口气。

一把把我从地上拽起,由于力气太大捏得我胳膊疼,我疼得哼唧了一声。



「唔嘶……」



他见我皱着张脸,下意识力道放轻了些。

伸另一只手掐住我的下巴及脸颊让我的脸正正地对着他。



「还以为你深闺大小姐呢,当初是把脑子也一起阉掉了?」



我们的距离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



王爷年长了不少,无论是身板还是眉眼都出落得比之前更英俊了。



我被迫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像一汪很深的潭水。



里面藏了很多很多,还未曾有人探究过的东西。

他掐得我的脸生疼,却也能让我感受到他手心的温热。

明明是被掐着,还像个变态一样贪恋他的体温。



「王爷,奴才脏……」



在他这样如此近距离的对视以ťũ₆及气场和肉体的压迫感下,我左眼滑落出了生理性泪水。



温热的泪已经滑到了他掐着我脸的手上。



他无可避免地慌乱了一下,好看的眼眸都无可避免地颤动。

你也觉得很脏吧。



来自一个仰慕你多年,同时又是你最讨厌的、阉人的眼泪。



他有些失神地松开我,而我因为腿软瘫倒在地。



我下意识摸了摸方才生疼的脸,估计现在也是红了一片,于是我有些受伤地抬眼望着他。



「请……请王爷听奴才解释……」



可颜尚卿还怔在原地,眼神在我脸上飘忽不定,明显还在神游,思绪不知飘到哪去了。



良久,他都没说话。



「王爷?」我再次试探性地,用最软的声调重复着。



他终于把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的、不可置信的眼神看我。

「你原来……就生的这般模样吗?」他忽然喃喃道,说得很小声。



但还是被我听到了。



我被他的话问得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不回答。



「是?」



他突然抿了嘴,定定地看着我。



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你以后不准离开我的院子,听见没有?」



「是……」颜尚卿不赶我,这自然是好极了。



「随我进来吧,冷。」



他转过身走了。



原来王爷的耳朵和脸都是冻红的。



4

进殿后,我弓着腰,依然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罐,塞进我的手里。



「早晚用一次,三天手就能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给我塞东西了,自从那日之后。



想到这里,我握着药瓶的手紧了紧,心生涟漪。



「你,在我这里不许低头,看着我。」



他坐在椅子上,懒懒地说道。



我只低头看着他那镶了翠玉嵌了金银的玉佩在他腰上系着,玉穗轻轻晃动。

我抬脸,依然垂眸。



「现在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闻言,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依然垂眸看着他。



「王爷息怒,只是奴才……奴才这双眼近几年才被算命的说长得邪祟,所以渐渐地不愿主动示人了。」



一个没了把的男子,十八九岁,长了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成何体统?

「我不信鬼神邪祟。」



他对我说。

闻言,我皱眉。

……



原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推托,可屡次不愿抬眼示人,颜尚卿手动强迫我抬脸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居心,可……



我不愿再用这双眼惹什么是非了。



颜尚卿冷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你长什么模样我只怕是比你父亲更明了,只是好奇你什么时候能胆子大点,长到十八九了连主动看我一眼都不敢。」

「就算是装神弄鬼也罢,奴才不愿对王爷恩将仇报。」

我叹口气,话语刚落,他又走下来掐住我的脸,让我被迫注视他的脸。



又是这样。



我皱眉,因为这距离实在太近。



他总是这样,擅自靠近我,又独自远去。



最后留下一句冷冷的话语让我寒心。

「你最好是能克死我。」他突然轻笑,笑得肆意又自嘲。



倒像是希望我真能克死他那般。

颜尚卿变得更独裁、偏执,也更疯了。



于是他越年长,我也越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一点都不坦诚,我也是。



我只皱眉说了句:



「王爷,疼。」

由于被他掐着,我嘴皮子说话只能被迫一噘一噘的,带着点可怜兮兮的鼻音。



我这句嗲嗲的话一出来,就已经在心里默默决定又要受他两句讥讽时,他却松开手,空洞地有些失神地瞧着我。

「连你都不愿意用正眼看我,还有谁会看我?」



他笑道。



一副空落落的神情挂在脸上,像失了归处的麻雀。



可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能安慰他的话。

我悄悄揪着衣袖,面对他突然的话语有些不知所措。



「算了。去给我温壶酒吧。」

他坐回他的主位,喝了口茶便皱着眉揉揉太阳穴。

我很少看到他如此烦忧的模样,也不敢怠慢,转身行了礼就要走。



「以后,不许管自己叫奴才了,你是我捡到的,不是买来的。」



他朝我的后背说,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王爷。」



5

不知为什么,最近府邸里的下人换了好几批,连王二都龇着个大牙傻乐着说要回家放牛了。



一来二去,我竟成为王爷身边最老的人。

心情好了,颜尚卿就赏我御赐的糕点吃,心情不好了,就对我尖酸刻薄几句。



可我早已听习惯了,每每就是低头甜甜地阿谀奉承。



时间越久,我发现他越吃我这套。



倘若我有任何反驳,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敢这类的话或是露出生气恼火的表情,只会被他更加有兴趣地用语言嘲讽。



但如果我装可怜应下,再捧他一句是多么令人向往多么有男子气概诸如此类,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只能叫我闭嘴。



有时候王爷也挺孩子气的,睡前常常要喝甜甜的糖水。

喝完又要我在床边守着他睡觉,要我唱曲儿给他听。



我哪里听过什么好曲儿,便半懂不懂地把从前流落街头时,酒楼上的歌姬咿咿呀呀的浑词唱了几句给他听。



他倒是从来没什么意见,用难得温和的表情笑了笑,闭了眼就睡了。



我最喜欢看他快要入睡的模样,乖乖地静静地躺着,好像我们从前一起去摘果子的日子还在。

就好像他玩累了又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于是趁他睡着,我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轻轻点了点他平日总是皱着的眉心。



「好梦。」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



似乎听到他迷迷糊糊呢喃着梦语,可惜被外面的夜风吹散,害得我没听清。



但应该是个美梦吧,我想。



6



入冬了,这城里四季分明。

池子的水都冻住了,颜尚卿说鱼会冬眠,不需要怎么喂。

我便经常在他宅子里躲懒,到了冬天我总是额外容易打瞌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帮颜尚卿磨墨的手就停了下来,头猛地一坠,磕到了砚上。



「嘶……」我眼泪差点给砸出来,手往脑袋摸了一把,手心黑了一片。



旁边的颜尚卿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脑袋冻僵了?」

「对不起王爷……」



「过来。」他朝我说道,示意我走近他。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不是特别清醒地走到他身边。



他拿起手帕细细地给我擦手擦脸,手摁到我额头的伤处时,我没忍住疼,啊了一声。



刚刚没哭出来,现在倒是想哭。



「嘶啊……疼……」



「瞌睡打到天上去了……没事,没破皮。」

他细细为我查看,我悄悄抬眼偷看他为我专注的样子。



心又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你现在的脸就像叫花子。」他笑出声,难得温和。



「那、那小的去洗把脸。」我撇撇嘴。



「去吧,洗完回来帮我接着磨。」



我赶紧去厨房要了点热水,端着盆往镜子前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去挖煤了呢……



怎么还染得如此均匀……好啊,颜尚卿根本就没帮我擦掉,而是把我的脸当墙刷了。



我赶紧把脸上的墨洗掉,有气不知道往哪撒。



只能憋着又苟回王爷的书房,颜尚卿的卧室最暖了,有地热还有炭盆。

不小心就容易打盹儿。

我接着蛄蛹回我那方才还坐得温热的椅垫,细细磨墨。



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写的,我只认得几个字,并不懂他桌上那沓厚厚的诗词。



只能细细磨墨,余光偷瞧着颜尚卿专注的神情。



不得不说,颜尚卿待我是极好的,虽然刚发现我身体残缺时,那小半年几乎对我不闻不问,后面即使言语嘲讽,即使其他下人连带着落井下石,可我也没受过他本人给的什么亏待。



无论这些行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感激。

「别看我,看字。」



他说。

「看不懂字。」



有成语怎么形容来着……色令智昏。



我被迷晕了。



「正眼瞧,鬼鬼祟祟的,又不是做贼。」

他依然专注地提笔写字,轻蹙眉头但始终没看我一眼。



被他这么一说,我更蔫了。



又低下头只能专注磨这个破墨。



说说说,就你会说。



「胆小鬼。」



颜尚卿在我头上小声说了句。



我闻声抬头,刚刚好跟他对上了视线。



心中像是一块突兀的石头落入无人问津的深潭,冰冷的水面竟然也起了波澜,我们之间难得不吵不闹的靠得这么近。

冬天真好啊,总觉得就因为天气这样冷,人与人才莫名其妙地感觉彼此接近。

我要开始喜欢上冬天了。

「怎么?你连我都想觊觎?」



颜尚卿随口一说,而后愣了两秒仿佛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般悻悻地闭了嘴。



于是轻咳两声装作无事发生。



「我虽已然是阉人,但还是希望找个普通女子能相依做伴就行。」

我慌乱垂眸,习惯性帮颜尚卿圆场。



当然觊觎啊,日日觊觎,日日肖想。



要是上天能让你听到我的心跳,怕是王爷身在皇宫都震耳欲聋。

可你我现下连多说句话都沾了些天冷的福。



「若要是天下女子都嫌弃你是阉人呢?」



他说。



「倘若是实在没有,我孤身一人走走停停也挺好。」

我说。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拿着我献的心戳了又戳,是只有你可以这样。



颜尚卿,你在我这有特权。

可不会永远都有,我深知这点。

只是我遇见你的时间太早了,早到我甚至没有接受自己,早到你已经对我的存在习以为常。

我悄悄叹了口气,把磨好的墨往他面前挪了挪。

「走走停停?你想去哪里?」

「哪里依山傍水,哪里能自给自足,哪里能让我安安静静坐一天,我就去哪里。」

「你想走吗?」

「王爷愿意给我机会的话。」

7

我们貌似又闹了一段时间别扭。

好吧,准确来说一直都是他单方面跟我闹。

我早已习惯他这种隔十天半个月抽一次的作风,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勤勤恳恳地跟在他后面。

他叫我滚,我就回去池塘喂鱼剪剪花草。

他不叫我滚,我就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侧。

他甚至有意无意地,即使我就在半米开外都不会吩咐我做事,故意在我面前唤其他下人的名字。

原本应该是很霸气的,如果把其他下人名字叫对的话。

我对此没什么意见,天寒地冻本来就懒得动弹。

打了打哈欠,没有停下手上磨墨的动作。

不知道颜尚卿一天到晚到底有什么好写的,我余光一瞥……

什么思什么卿之类的,没看懂。

他被我一瞧,身子定了定,似乎想挡住我的目光。

就这点肚量,跟小孩儿似的。

我没做表情,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笔。

左右闲着没事在王爷那堆写废的纸上找了个空白的地方画画。

按照记忆画了条颜尚卿池子里的锦鲤。

最后一笔画完才发现颜尚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笔瞧我画画。

「给我看看。」

他一把把我的纸抢去,很新奇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画的那条鱼。

「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等特长……这样,这张纸给你,你给我画个好看点的。」

他把位置腾给我,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叫我画。

真幼稚,方才还不理我呢……

叫我画我便画吧。

我随手提笔画了一株水仙花,把脑海里那盆绽放得过火的水仙一枝一叶画出来,画着画着还仿佛能闻到当年那抹淡淡的微香。

那是那年偶尔给我吃食的歌女,房里种着的。

原来胭脂粉和水仙的味道应该是格格不入的,可现在的我却时常念想着。

也不知道她棺木冷不冷,那盆水仙花有没有陪她入土,毕竟她告诉过我,那是她唯一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是第一个让我感受到亲情的人,可她的命也像我娘那般苦,病逝了。

我画得失神,慢悠悠勾完最后一笔时,才回过神来。

「你是如何画出,一株开到快败的水仙的?」

颜尚卿的眼神少见地透露出不可思议。

画得很好吗?还是很差?我实在是没什么感觉。

「我只是,见过而已。」

我有些恍惚,好久没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甚好。那这幅,就送我吧。」他拿起来看了又看,像是得了一件稀罕物。

「王爷喜欢,就拿去吧。」

我放下笔,突然懒得多看他一眼。

8

回春了,院里桃花开得正好。

我随手扫扫花瓣,放下扫帚。

抬眼便看见两个漂亮的新面孔在院里嬉嬉笑笑走过。

那是皇后塞进来的漂亮丫鬟,想给颜尚卿添砖加瓦做陪房。

颜尚卿不好推托,就留着只当丫鬟使。

这俩丫鬟听说我是阉人,不但没有排挤我,反而偷偷给我喝她们做的桃花酿。

「银子,过来给你尝尝好东西。」

我腼腆地笑笑,说好甜。

她们笑得如银铃般,为这孤寂许久的院子添了几分生动。

待我都如此好,想必也能打动王爷。

「银子,笑起来真好看。」

双儿说,她一手拿着糕点一手撑着头看着我眯眯笑。

我这辈子没被女子夸过,一时间也不知所措。

「确实该多笑笑。」

翠儿细细打量我,笑着又给我添了一杯。

双儿翠儿今年都才十五,待人真诚又厚道,带着点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

没有算计,没有讥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你们俩才十五就会饮酒了?不怕王爷说你们?」

我摇摇头,陪她们席地而坐。

「我们爹娘都是酿酒的,从小就喝!王爷不会说我们的,因为我们可是皇后娘娘让进来的!」

她俩的到来其实是皇后为了还这对姐妹的家族暗地里帮了不少让她上位的人情,当今皇后娘娘也算尽了心,不愿让她俩一辈子枯萎在宫里。

我笑看着双儿得意地叉腰,模样搞怪得很。

觉得蛮开心,又喝了一口。

嗯,真甜。

9

被颜尚卿喊的时候我已经走不直路了。

踉跄着好不容易在歪七扭八的院子里摸到颜尚卿的门。

他一见我就皱眉,在我身侧闻了闻。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我站不稳,就斜斜歪歪地栽在他的怀里,被他拥着。

喝醉了就是好啊,平日里做不到的事情此刻却能合理地做到。

我有些留恋地在他怀里蹭蹭,意图让这一刻长久一些,久到让我余生的日子都能念念不忘。

「王……王爷……双儿翠儿都是……好姑娘……王爷能纳她俩进门……就再好不过了……」

我含糊不清地在他怀里呢喃,在他看不见的眼眸深处藏了好多失意。

「我没说我要纳……」

「真的是好姑娘……笑得那样阳光明媚,跟我这种人完全不同……倘若王爷真的讨厌我,那就一定会喜欢她们的……」

他话没说完我就开始打断了,可能是醋意使然,也可能是我醉得神志不清。

这是我第一次敢打断他说话,我定是疯了。

「你喝醉了……去歇下吧。」

「王爷……你要听我的……」

「我不喜欢。」

「你信我……她们一定……」

「闭嘴。」他打断我,好像有些烦躁。

「为什……唔……」我被酒激起的不服还没说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他吻住我,我双腿发软,闭着眼,任由自己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遗憾的眼泪哗哗地落。

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我第一次觉得,活着原来这么幸福。

他捧着我的脑袋,眼眸又明又亮,神色是从来没有过的生动。

「谁都可以说,就你不可以。」

他短暂地放开我,喘着ţųₖ粗气,这般偏执的语气让我快窒息。

我失了神,只能木讷地看着他的眼说不出一句话。

没想到啊颜尚卿,你有一天也因为我而发疯。

10

我任由他摆布,被吻得全身发麻。

然后就不知怎么的,跌跌撞撞就滚到床铺上。

他冰凉的指尖让我恢复了片刻理智,轻轻摁住他的手皱眉:

「王爷……不是最讨厌阉人了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又来招惹我?

他难得安静地红了眼,泛红的眼眶映着灯光滑下一颗晶莹,在我的锁骨处降落。

如此滚烫,就像他一样。

「那为什么又偏偏是你呢,脑子里你的样子甩都甩不开,同你讲两句话笔下的字都能写歪,看到你跟别人讲话我心里就堵得不行,像个傻子一样对你净说些浑话后又怕你只想躲着我……难不成我真的被邪祟上身了吗?

「你来告诉我答案,阿银。」

我很久之前告诉过他,阿银是母亲留给我的名字,而银子却是做了阉人之后父亲开始唤的名。

如今被他这么喊着,我内心五味杂陈。

颜尚卿颤抖着声音,像个无助的孩童: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表现得足够讨厌你,就真的能讨厌你,净会些虚伪的自欺欺人的伎俩。对不起,其实我才是那个胆小鬼。杀了我吧,阿银,用你的眼眸里那汪清澈的潭水,就这样淹死我。」

我嘴巴张了又张,酒醒了大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或许真是我这双眼太邪祟,吸人精气。」

我看着他,松开他方才被我摁住的手,故作轻松地苦笑。

「罢了,你把我克死也好……克死算我的。」他也笑了,就好像决心赴死一般。

「我这双眼惹过什么,王爷还不知道吗?」

「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把你看好,全部都是我的错。」他温暖的手拂过我的双眼,说。

因为这双眼长得太柔媚,我曾一度被府里的老管家骚扰,甚至差点被侵犯。

刚好那时便是我与颜尚卿闹得最过分的时段,却也除了他没人愿意护着我。

等他踢开柴房的木门,我全身赤裸被束缚着差点失身。

后来那个老管家被杖毙,而我越来越不愿意抬眼看人。

记忆里老管家那苍老的双手抓着我的手臂,笑眯眯地夸我眼睛漂亮,再配上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我宁愿挖掉自己的双眼,也不愿再看到一次这样的脏东西。

我只记得,当时自己无论叫了多少声都无人应答,就算是偶尔会有轻微的脚步声停留,顿了顿后又消失不见。我从未觉得这世上,这些人,如此令人心寒。除了他,是带着春风来的。

他俯下身重新含住我的双唇,与刚刚发作的烦躁不同。

这次是温柔的、细水长流的。

「我见过这幅场景,在我八岁的时候……」

他的眼眸明了又暗,像个旋涡中心的矛盾体。

「没关系,以后就不再是噩梦了,对你也对我。」

他又说。

温柔的吻像细雨一样落到我身上。

「别怕……」

我像个煎锅里的饼被他翻了又翻。

整整折腾了一夜,他终于肯放我睡了。

可他躺在我身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被这炽热的视线盯得我是怎么也睡不好,但又实在是困。

于是半睁着眼看他,沙哑着嗓子问:

「怎么了?」

「你也会离开我吗?」他说。

他握着我的手,捏着我食指摩挲着。

我听出他的情绪,却不明白他的若即若离到底源自哪里,也不想骗他。

「没有谁离不开谁的。王爷,睡吧。」

他抓着我的手臂紧了紧:

「人和人的关系,难道注定是不会长久的吗?」

我无奈叹了口气,用尽力气抬了抬被他紧抓着的手臂,让他看。

「会,前提是双方都觉Ṫü₍得公平。」

他闻言,慢慢松了手。

我们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他轻轻说:

「对不起。」

很小声,但还好我听到了。

「没关系。」

双儿翠儿最近遮遮掩掩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我扫花瓣的扫帚一丢。

蹑手蹑脚地走到她们身后,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那本总被她们捧着的书。

「这是什么……话本?」我看了看书面的标题边跑边看。

「啊啊啊啊啊银子回来!坏银子回来!!不许看!!」

双子扯开了嗓子号,翠儿则穷追不舍地试图夺回这话本。

「银子!!我给你看就是了!!你别拿到王爷屋里!!」

翠儿跑不过我,气喘吁吁地在原地无能狂怒。

我慢悠悠停下脚步,才看清了书皮上的几个字。

「《春阳枝记》?是什么东西?」

「哎呀,其实就是城里最近销量很高的话本啦。」

「真稀奇,城里最近兴起这种东西?」

我摸摸下巴递回去给翠儿,对着她晃了晃手中的书:

「这话本讲的什么故事,你给我念念呗。」

「这……」翠儿心虚地望了一眼双儿,挠挠脸表示为难。

「这都不行?难不成里边全是春宫图?」我眯着眼睛狐疑地在她俩身上打转。

「啊啊啊啊啊啊不是啦!总之……反正银子你别看啦!!」

说着两人拿着书就跑开了,双儿好像跑得太急还被绊了一下。

不看就不看呗。

不过还没问,方才瞥到书中的「玄素之方」是什么意思。

我跟颜尚卿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看似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在只有二人待着的时候,他总是朝我靠近,然后幼稚地偏要肩并肩跟Ťŭⁱ我紧挨在一起。

像只怕冷的大兔子一样。

我甚至觉得可爱得紧,是不是没救了?

我想起那书的内容,无聊地随口一问:

「王爷,玄素之方是什么意思?」

闻言,颜尚卿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手臂,关心还没问出口就见他用诧异且荒谬至极的表情看着我:

「你……你在哪里学来的?你都看了些什么?」

「啊……昨天瞧了几页书,没看懂这几个字。是很不好的意思吗?」

看来是很不好的词,要是供出是双儿翠儿她俩的书,那下个月的桃花酿指定没我的份儿。

「也不至于……算是一件寻常事吧……」

「那王爷也做过吗?」

颜尚卿把头低着,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以为他是难受,就给他顺了顺胸口,ṱṻₔ他却抓住我在他胸口的手,良久,才抬头带着笑腔缓缓开口:

「同你做了整整一夜呢……」

他露出了从未如此明媚过的笑颜。

我想我也是。

11

颜尚卿总是喜欢让我紧紧环着他睡,因为这样他也可以把我环住。

他说他的生母生完他之后就遭人暗害死了。

小时候先皇和母后都不怎么乐意管他,身边只有一个奶妈,十岁那年唯一的奶妈病死了,他哭着找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

可皇后质问了他:「一个下人,你关心这么多做什么?」他那时候便觉得紫禁城里的人心,比宫墙还凉。ẗú₅

后面到现在的皇帝登基,他就当起了浪子到处游走,从不和官场打交道,以免被起疑结党。皇宫里的东西不是他的,母后不是,父皇也不是。

天下之大,唯独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

没有爱着,也没有被爱。

直到在街上捡到了我。

他搂得很紧。

他说这样就好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可我环着他腰的手突然不敢再用力了。

我们逐渐过了火,我们都默许情愫肆意滋生。

见不得人的,阉人和王爷私会,好一对全京城茶余饭后的笑话。

我开始以为只要一直在王爷身边,我就满足了。

人果然是贪心不足的,我越来越希望填满他那总是空落落的心,好想多见他笑笑,多见他点更生动的神情。

连同我卑劣的心,要一起随着他远去,去到更高更高的地方,去到我跳起来都碰不到的地方。

而继续这样的生活,是做不到这一切的。

「不许松手,不许逃避,你说了,你要陪着我很久很久的。」他在我耳边说。

我的心思一下被戳穿,鼻子一酸。

我什么都不说,你都明了。你站在那什么都不做,我就爱你胜过其他人。

我的脸被他单手捧着,落下来一个绵长的吻。

我们都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官家都不会放过我的。能用一个下人的死解决的舆论和纠纷,再简单不过了。

我们在这仍然有凉意的雨夜里,互相慰藉。我们都默契地不多说一句,贪恋地珍惜这能靠近的每一刻钟。

12

我被他送到一个偏远的乡下,他偷偷买下了一间小宅子,临走前他千叮咛万嘱咐我无论听到外头什么流言,在他没回来接我之前,都不许离开这里。

我不懂他什么用意,只能木讷地点头。

长途跋涉坐了三四天的马车,终于到了。

这宅院依山傍水,像我当初同他说过的那般贴切。

我一人细细打扫,无聊种了几盆花,又在旁边的空地里栽了菜,独自一人盼他回来。

这附近住户不多,见我面生,偶尔会上门送个菜送条河里刚捞的鱼同我友好地招呼。

一来二去,也算点头之交,偶尔互帮互助。

眼看日Ṭüₛ子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偶尔颜尚卿的信会传来。不过因为我不太识字,所以信件内容大多都带着他画得潦草的我的小像。

落款是,思卿。

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知道我盼着的人也在想念我。

我却不能给他送信,我已不知他身在何处,只能每日都等他报的平安信送来。

13

我从邻居那里要了枝桂花苗,种在了家门口。

把每次他寄来的信件上绑着的红绳儿,拴在枝丫上随风飘荡。

桂花苗一日日越长越大,每次开花香味四溢到满院时我便知道,我又该想他了。

我就这样一天天地,不数时日地过着。

除了等,我也做不了其他的。

后来我开始两个月收一次信,半年收一次信,到后面一直等啊等也没有音讯。

我日夜思君不见君,寝食难安。

只能半夜起床看着系在桂花枝丫上被风吹得摇曳的红绳想他,独自一人待到天亮。

我已多久不见他来着?可还清晰地记得他的模样?

我不敢数着日子盼他,那样只会让我感觉更长久。

才知道,原来思念也有生命,在我心里扎根发芽肆意生长,疼得清晰彻底,也不希望分离。

14

再到村长给我送茄子的时候,王婶路过。

「你听说过没?当朝王爷打了场胜仗,边疆收复,现下百姓都高兴极了,个个都报喜呢!!」

「嘶……哪位王爷如此骁勇啊?」村长摸摸胡子,惊奇地叹道。

「还能是谁啊?当然是那位京城的颜王爷啦!」

王婶激动得唾沫横飞,把从地里摘的两条丝瓜夹在腋下激情说道。

果然是好消息,闻言,我轻轻地弯了弯嘴角,暗自祝愿他能平平安安。

王婶接着说:「现下龙颜大悦,要为这位战死的王爷哀悼追封,给够哀荣呢!!」

「呀?!如此骁勇的英才,却殒在了战场上,可惜啊可惜啊!」

村长摸摸胡子,叹道:

「哎?!!银公子你怎么摔倒了?」王婶见我瘫软在地,赶忙扶我起来。

而我浑身战栗,头皮发麻已不知作何反应。

可眼睛一转看见王婶和村长担忧的表情,我强行咽下不适笑道:

「站久了一时腿软,没什么大碍。」

待到人走了,我手里捧着的茄子无力地散落一地。

巨大的冲击让我喘不过气,浑身发麻。

可我却哭不出来,硬是坐在桌边发了一天的愣。

直到半夜一身冷汗惊醒,走到门外看到那棵还扬着许多条红绳的桂花树。

终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哭到干呕,哭到发不出声。

我颤抖着把他的信一一整理好, 放到一个小木盒里。

轻轻地埋在树下立了个小小的无名的石碑, 跪到了天亮。

常常夜里哭到枕头湿透, 无尽的思念几乎要把我侵蚀,他的身影他的笑容像烤红的烙印, 在脑海里烫得我措手不及。

梦里他的脸,都快看不清了。

颜尚卿啊,我甚至比官家,比百姓, 还早失去你。

一来二去,我发烧了整整七天。

病好以后,我便足不出户整日整日看着门口那棵桂花树发愣垂泪, 王婶不清楚我受了什么打击, 偶尔也会好心地拿些糕点来看我。

瞩物思Ŧů₉君,君还在叫思, 君不在呢?

叫熬。

15

我开始学着他的样子,温酒, 喝酒。

没酒了就去买酒, 甚至自己酿酒。

我染上了酒瘾。

因为那股晕乎乎的感觉让我暂时能感受到他还在我身边的模样。

他总带着一阵春风来的。

凉凉的晚风只要吹到我的脸上, 我就觉得他在我旁边练字,他会皱眉告诉我要用正眼瞧他。

「我已经学会正眼瞧人了, 你怎么还不出现?」

我醉醺醺地倒在门口, 望着那棵开得正香的桂花树, 喃喃道。

「你不看我, 怎么知道我出没出现?」

「呵, 今天醉得实在厉害,居然还能幻听。」

我自嘲地摇摇头,仰头又同月亮喝了一口。

「你要不瞧瞧我这张脸, 再决定是幻听还是幻视?」

闻言, 我酒醒了大半。

蓦然抬脸,和月下的他对上视线。

「我回来了。」

他说得很小声。

但还好我听见了。

16

直到我第二天头疼欲裂地爬起来, 发现颜尚卿躺在我旁边熟睡, 模样却比记忆里多了几分疲惫和干练,我下意识甩了自己一巴掌。

「不是在做梦。」我喃喃道。

「王爷!!你醒醒!!」我把他摇醒, 吵着要个解释。

他愣愣地爬起来, 头倒在我的肩上半睁着眼懒懒地解释前因后果。

原来他怕官家追杀我, 把我藏起来。

而后向官家申请以功代过, 收复边疆后死遁, 再悄悄溜回来。

……

听完,我眼眶里的泪蓄了个满,终于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所有的失意和委屈倾盆而下。

久别重逢和熟悉的味道让我止不住眼泪。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抱得更紧了些。

「还好你听话, 一直在等我回来。」

还好, 你说的我全都听见了。

「以后,再不许小声说话了。」

我在他怀里嘟囔着,从未感到如此满足。

「嗯。」

……

后来, 我们在一起很久很久,走了很多很多地方后,又回到这里生活。

而当初栽的桂花树已经长到比宅院的墙还高了。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