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驯兽人,奉命为公主表演兽戏。

他提醒公主猛兽怕火,因此不要穿红色衣裙,公主满口答应,却在我爹进入兽笼后,突然叫小太监挥舞红布。

猛兽受惊,我爹被撕咬而死。

兽的怒吼和人的惨叫混合一处,公主在座上拍手大笑,称这是她看过最精彩的兽戏。

四年后,公主发现了我这个有天赋的小宫女,让我为她驯兽。

她不知道,我要驯的,自始至终都是她。

1

永安公主在罚人。

内院的几个掌事大宫女跪成一排,被她拿着鞭子一个个抽在脸上。

「连只鸟儿都伺候不好,我还养着你们这些废物做什么?!」

在大宫女们面前不远的笼子里,一只百灵鸟半死不活地耷拉着翅膀。

这只鸟是北疆小国上供的,叫声格外动听婉转,皇上将它送给了公主。

公主对它爱不释手,养在公主府内,叫自己的贴身宫女们殷勤伺候。

结果半个月过去,这只鸟渐渐不吃不喝不唱,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公主动了雷霆之怒。

「这是皇兄送我的礼物,要是它死了,你们通通给它陪葬!」

宫女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全都绝望至极。

并不是她们伺候得不上心。

而是这鸟的习性她们谁也不知道,上等的稻谷它不吃,捉来的青虫它不吃,似乎硬生生要把自己饿死。

就在这时,在一旁负责洒扫的我突然放下了扫帚。

旁边的小太监想拽我没拽住,眼睁睁地看着我走到了永安公主和掌事宫女之间。

「啾啾――」

我对着笼中的百灵鸟,用类似口技的方式发出鸣叫。

那百灵突然就像找到了同类,抬起头来,也发出了啾啾声。

叫声清脆悦耳,让人一听心情便好了起来。

我弯腰在地上搓了搓,再起身时,手上是几颗草籽,我将它喂给百灵鸟,百灵鸟欢快地吃了下去。

永安公主抬眼打量我。

她问我:「新来的?你叫什么?」

我像一个还记不太住宫规的小宫女那样,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慌乱地跪下。

「奴婢兰秋。」

永安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会驯兽,谁教你的?」

我茫然地摇摇头,诚惶诚恐道:「奴婢进宫前跟着家人住在山里,似乎天生就会。」

公主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兰秋,名字还算好听。

「既然如此,你就跟在本宫身边吧。」

就这样,进宫两个月,我从一个外院最低等的洒扫宫女,成了公主的身边人。

永安公主大抵不会料到,我这样一个看上去战战兢兢的老实新人,竟然有胆量骗她。

我不叫兰秋,也早就没了家人。

我驯兽的本事更不是天生的,而是阿爹教的。

2

阿爹不是我亲爹。

民间的马戏之前有段时间流行「兽孩」,就是一两岁的小孩,从小就拿链子拴着,用养野兽的方式养大,到了五六岁就可以带出来表演。

这种兽孩不好养,养不好就会死掉,因此每个都很珍稀。

我更珍稀一点,因为我是兽孩中少见的女孩。

我爹看到我的时候,我正在赤身裸体地表演顶花球,看客们把生肉扔进来,我就会龇牙咧嘴地去接。

我爹看不下去。

他对班主说:「人不能被当作畜生。」

班主很不屑:「你心善,你买回去咯。」

兽孩本就贵,女孩更贵,班主开口要一百金。

没想到我爹一口答应,然后把自己的老婆本儿都搭上,硬是东拼西凑出了一百金。

班主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喊的价,不好反悔,只能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我爹领走我,一边跟旁边的人抱怨:

「等着吧,他肯定之后要让这孩子出来表演,到时候赚得更多。一百金我真是要低了!」

但我爹没让我出来表演。

他把我带回家,叫隔壁阿婶帮忙给我洗澡,给我买裙子,做好吃的,然后教我读书识字。

因为周围的邻居都知道我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为了避免流言蜚语,阿爹带着我搬了家。

他花了很多年,把我养成了一个正常的女孩子。

我至今记得阿爹常对我说:

「囡囡,现在这个世道,太多人会把比自己弱小的人当畜生。

「但我们不要把自己当畜生,也不能把别人当畜生。」

可惜阿爹自己没能被这样对待。

事情发生在一个很突兀的秋日。

阿爹起初很高兴地告诉我,他的本事被宫中一位公公瞧见了,公公让他去兽苑为永安公主表演兽戏。

如果表演得好,公主应该会赐他很多钱,他就能为我攒下嫁妆了。

我也很高兴,叮嘱他注意安全。

我爹笑着跟我说:「那自然,再凶的老虎,在你阿爹手里也乖得跟猫儿似的。」

我爹没有吹牛。

他的确是个很有经验的御兽人,演出时会把一切危险因素都预先排除掉。

就像那一次,表演开始前,我爹眼尖地发现永安公主戴了一枚桃红香囊,于是立刻出言提醒。

「启禀殿下,猛兽怕火,红色会引起它们的躁动,容易冲撞殿下。

「请殿下先摘下红色配饰,等表演结束后再佩戴可好?」

永安公主笑着说好,立刻摘下了香囊。

我爹放下心来,他原本听说公主娇蛮跋扈,本已经准备花很多的时间进行劝说,没想到公主竟这样配合。

于是他检查了其他的隐患,确保无误后,进入了兽笼。

那一日,兽笼中有两只斑斓猛虎。

我爹摸摸它们的吊睛白毛,猛虎发出温顺的呼噜声。

接下来,它们在我爹的示意下开始表演。

一切都很顺利。

接近尾声,我爹长松一口气,准备谢幕。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两个小太监跑到了兽笼的侧前方。

一个小太监确认了一下笼子是锁好的,冲另一个点了下头。

另一个立刻掏出一匹红布,挥舞起来。

……

猛虎受惊发狂了。

我爹想要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离他最近的老虎张嘴咬住了他的胳膊,狠狠一扯。

一声惨叫,我爹的整条胳膊掉了下来。

……

那一天,兽苑中血腥味浓重。

老虎的怒吼、人声的惨叫,从那硕大的铁笼中传出。

永安公主拍手大笑,她说:「这兽戏原本有些无聊,现在可算有趣儿多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捋捋裙裾,从侍女手中接过那桃红香囊,淡淡看了一眼笼中已经四分五裂的御兽人。

「皇兄送我的礼物,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摘下来?

「晦气,尸身拿去喂狗吧。」

3

永安公主素来是无法无天的。

她是皇帝的亲妹妹,在皇上还是六皇子时,这对不得宠的兄妹相依为命,在那段难熬的时光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温暖。

后来,六皇子登基成为如今的皇帝,他发誓要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妹妹。

永安公主想吃荔枝,皇帝就跑死几十匹马,只为一筐荔枝运来的时候还是新鲜的。

永安公主想看兽戏,他就搜罗来各地名贵的奇珍异兽,甚至挪用了太后寿宴的开销,只为博公主一笑。

至于一个小小御兽人的惨死,在九五之尊看来,那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只要妹妹开心,那就怎么都行。

然而永安公主今日不开心。

她原本跟着皇上在书房练字,我在外间研墨伺候,却突然听到公主猛地摔了茶杯,爆发出尖锐的哭音。

「驸马!又是让我招驸马!我还要说多少次,我不嫁人!我就要一生一世守着皇兄!」

皇上的声音有些急:「来人,公主的手受伤了。」

我立刻沉默地低头进入,跪在公主脚下,帮她包扎手上的伤口。

皇上的声音柔和下来:「疼不疼?」

永安公主抽泣:「没有永安的心口疼。」

她哭着拽住皇上的袖子,「皇兄,你答应一生一世只守着永安的,后来却还是封了皇后。」

皇上烦心地揉揉太阳穴:「那是太后的意思,朕实在无法违逆。

「而且永安你为何不想想,这世间哪有不纳后宫、只守着公主的皇帝?若是真这样,以后野史不知道要怎样编排你,朕也是为了你的名声。」

永安公主大哭:「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要皇兄!」

她一哭便挣扎,我为了给她包扎,不得不不断调整跪姿。

碎裂的瓷片扎进了我的小腿,我一声不吭,只是全心全意地帮她包好娇嫩的手指。

等起身时,我的裙子已经染上一片红色。

皇帝无意间垂眸看了一眼,目光微动。

我不声不响,只是继续退到了外间伺候。

如今这已是我的日常――在皇帝和公主相处时,独自为他们守在门外,并在永安公主闹脾气时,默默地善后。

走到这一步,我花了近半年的时间。

起初,我刚进内院伺候,公主身边原有的掌事宫女们没少欺负我。

她们说:

「什么贱蹄子,不过是喂了个鸟儿,就觉得自己一步登天了?」

「等着吧,下次公主气不顺的时候,第一个拿针扎她。」

公主的确有拿针扎下人的习惯。

每当皇上没来及时看她,或者皇上去了皇后宫里,她都会大发雷霆,找人当出气筒。

她会在身边的宫女或太监中随机找一个,绑起来,用长长的银针扎他。

他叫得越惨,公主的坏心情就越能被释放。

那些掌事宫女嫉妒我,特意在一次公主生气时,将我推到了前面。

几寸的银针扎进我的身体时,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只是平静、木然,如同一潭死水。

公主吃惊:「你为何不叫?」

我木讷道:「启禀公主,奴婢天生没有痛觉。」

其实我有的。

但我知道,想不被公主折磨死,那就只有一条路――让公主失去折磨你的乐趣。

她想看你惨叫,想看你挣扎求饶,而你平平淡淡,她自然觉得没趣。

我问公主:「公主还要再扎吗?反正奴婢也不痛,公主可以多扎几下来出气。」

永安公主兴致缺缺地放下银针:「算了,没意思,换一个吧。」

于是原本要陷害我的掌事宫女被绑了起来,她惨叫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昏了过去。

永安公主厌烦地看着她:「上次就是她在给皇兄端果子的时候趁机抛媚眼儿吧?觉得自己挺有姿色?来人,给我把她丢井里去,我倒要瞧瞧她那张小脸儿被井水泡发了之后还好不好看。」

永安公主身边的宫女,大多活不了太久。

于是在我待了一年后,竟然就已经成了她身边有资历的老人儿,新来的小宫女,会带着敬畏叫我一声兰秋姐姐。

但我也不是绝对安全。

给永安公主包扎完手的那一天,皇帝出来,垂眸看了看我受伤的腿。

「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问。

我说:「奴婢兰秋。」

皇上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离开了。

我回过头去,看到永安公主正在盯着我看。

其实皇帝或许只是无心地问一句。

却能为一个宫女带来灭顶之灾。

当晚,永安公主叫我过去。

她笑眯眯地说:「兰秋啊,本宫为你寻了个好差事。」

4

永安公主要送我去皇后宫里当差。

这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公主跟皇后有血海深仇。

永安公主对她的皇兄有极强的占有欲,她不许别的女人占据皇兄的心。

皇帝宠爱妹妹,也真的拖了很久不立后,后来太后施压,群臣进谏,才终于娶了皇后。

帝后圆房那一日,公主在府里砸了能砸的一切,用金钗划破自己的手腕,硬是把皇帝从后宫中请了过来。

可后来,皇后还是怀孕了。

公主把皇后最心爱的小猫溺死在了湖里,尸体送到皇后宫中。

皇后受惊之下,当场流产。

永安公主得知消息后,自己一声不吭地去了慎刑司,强行叫下人把自己绑起来,用鞭子抽了两下,破了点皮肉后,就可怜兮兮地昏了过去。

皇帝失了孩子,本想重罚永安公主,然而一进慎刑司,看到的就是浑身是血的永安公主。

公主虚弱地哭泣:「当初皇兄犯了错,被父皇责罚,也是永安趴在皇兄身上,为皇兄挡了十几鞭。

「那时的皇兄什么也没有,只有我。

「如今的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皇兄。」

皇帝心软了。

他回去对皇后道:「永安年幼,况且她也知错了,别和她计较。」

然后就将永安公主送回了府里,让她好生休息着。

自那之后,皇后和永安公主之间的血仇就结下了。

如今,永安公主要将我送进皇后宫中,摆明了是不想我好过。

毕竟皇后之前往公主府送的宫人,永安公主全都找借口杖杀了。

我去的话,皇后一定也会同样杀了我。

可我不去的话,永安公主现在就能杀我。

两边都是死路。

我突然想起了阿爹教我的。

他说:「囡囡,你知道阿爹为何在表演兽戏时,永远能从钢丝上稳稳经过吗?

「秘诀就在于只看脚下的路,而不要看两侧的深渊。」

绝境之中,必有一线生机。

于是我俯身长拜,掩住嘴角的一丝笑意。

「奴婢谨遵公主吩咐。

「只是奴婢,还有一个请求。」

5

我对公主说,我想最后再去看一眼我照顾的鸟兽们。

公主答应了。

就这样,我来到了公主府的后院。

这里有各种公主圈养的动物,从马棚里的千里驹,再到狗舍里的猎犬,这么多年来一直都由我负责照顾,我熟知每一只鸟兽的习性。

此刻,我只略微沉吟,便走到了一个巨大的鸟笼前。

里面是九只白尾锦鸟,每一只都有着庞大的雪色尾羽,看上去极其美丽。

我已经养了它们十一个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希望它们能为我带来想要的结果。

一口气拉开鸟笼,我发出轻轻的口哨声,锦鸟们在口哨声的作用下飞上天空,在公主府上空盘旋起来。

它们头衔着尾,尾衔着头,围成一个圆圈,雪白的尾羽倒映着月光,在夜色下分外醒目。

即使隔着几里地,也可以看到公主府的上空有这样一个奇异又美丽的白色圆环。

钦天监中有专人负责夜观天象,记录福兆凶兆,这样的一幕,必然会惊动他们。

果然,我并没有等待太久,公主府的后门便传来了声音。

来人一袭明黄龙袍。

是皇帝。

陪在皇帝身侧的,是钦天监的国师。

他们一起抬头望向那雪白色的圆环,皇帝随后问跪在地上的我:「这是怎么回事?」

这当然是我日复一日驯鸟的结果,我偷偷训练了无数日,它们才能飞出这样圆满整齐的队形。

但表面上,我只是茫然不知:「奴婢不清楚,奴婢只是像往常一样喂鸟,忘了关好笼门,这些鸟儿便飞了出来。」

国师满脸喜色,拱手道:「恭喜皇上!九鸟呈圆,国运兴盛,这是难得一见的祥瑞!」

此刻,永安公主也已经听到动静,匆匆披衣赶来。

她一到,皇上便心情甚好地搂住她的肩膀。

「永安,九鸟呈圆的祥瑞出现在你府上,你果然是朕的福星。」

永安公主微微一愣,垂眸望向我。

我恭顺地跪在一旁,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

永安公主一笑,娇俏地依偎进皇帝怀里:「那是自然,永安希望皇兄能够永远安宁喜乐。」

皇帝最近政务忙,已经好些日子没来看公主了。

但这一晚,他陪公主待了许久,他们吃点心、饮酒,一路聊到天亮。

皇上走后,永安公主来到我面前。

她说:「你驯兽,的确有点本事。」

我乖顺道:「公主是福星,所以这些鸟儿才会呈现祥瑞,与奴婢无关。」

永安公主得意道:「本宫自然是福星,不过这些鸟儿是你喂养的,你也算是有些功劳。

「就留在本宫身边,继续为本宫效力吧。」

就这样,永安公主没再提要送我去皇后宫里当差的事。

她未必没察觉到我驯兽的这点小心思,但在她看来,我不过是用自己会的一点技巧来在她这里保命,并不算什么缺点。

加上我服侍得愈发兢兢业业,永安公主对我的信任也日益增强。

如今人人都知道,兰秋是公主府第一等受宠的红人儿。

永安公主的确很倚重我,那一年的采桑节,宫中女眷都应该去给皇后请安,但永安公主说自己身子不舒服,硬是派了我代替她去请安。

这是极其没有规矩的行为,自己不去,只叫婢女代去,几乎是把不敬皇后写在了脸上。

因此我进凤仪宫时,皇后的脸色很不好看。

但她到底没发作。

没有办法,人人都知道,皇上宠永安公主,宠到了极致。

而帝后之间不过是政治联姻,皇上不讨厌皇后,但对她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

再加上皇后进宫多年,除了那个流产的孩子外,一直再没有身孕,地位极度不稳,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世家大族出身的理智女子并不愿意再多生是非。

于是她克制住了情绪,叫贴身宫女东芝为我看茶。

我表面道谢,手却突然一抖,那茶泼了东芝一裙子。

东芝被热茶烫得一抖,几乎顾不得仪态:「大胆奴婢,竟敢对皇后不敬!」

我理理裙子,从容道:「奴婢是替公主来的,代表的便是公主。

「我们公主府即便是奴婢,喝的也都是最好的明前龙井,如今皇后倒的却是这样的陈茶,是皇后先给公主没脸的。

「再加上这位东芝姑姑的看茶手法也不怎么样,据说还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鬟,竟然如此没水准。平时大概也不晓得怎样伺候皇后,不如由奴婢来做个示范。」

我走上前去,用第一道滚茶烫了茶杯,然后将第二道茶汤倒进杯子,呈给皇后。

凑近的那一瞬,我用只有皇后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东芝的镯子是雄鹿角做的。」

那一刻,我看到皇后的眉心剧烈一抖。

我递过杯子,朗声道:「娘娘尝尝,这茶是否更顺口了?」

皇后深吸一口气,饮下瓷杯中的茶,良久才道:「兰秋姑姑不愧是公主府的人。公主金枝玉叶,最得皇上宠爱,不仅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连手下人的本事也如此之强,的确叫本宫叹服。」

我笑道:「皇后知道皇上宠爱公主就好――奴婢告退。」

我行礼离开,脸上带着一个狗仗人势的奴婢该有的得意之色。

那一日,所有人都知道,公主府的兰秋当众叫皇后难堪,皇后却碍于公主府的势力,一个字都没多说。

永安公主得知后,重赏了我。

「苏文云以为她是皇后就母仪天下了,这下她可算知道了,谁才是这宫内最尊贵的女子。

「若不是碍于世俗,我无法与皇兄成亲,这凤印怎会轮得到她来拿?」

我看着公主快活的笑脸,在心中回忆着阿爹教过我的话。

阿爹说,要驯一只凶兽,最好的法子就是先给它喂最好的肉。

撑大它的胃口,养刁它的舌头,让它过上神仙的日子。

它前期有多么快活,未来被饿着的时候,才会有多么痛苦万状。

于是我笑着附和公主,并在心中默默盘算着日子。

永安公主这只凶兽,离被饿着的苦日子,不会太久了。

果然,两个月后,永安公主笑不出来了。

皇后再度怀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

……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

那一日,我见到了永安公主前所未有的疯狂。

她把书案上的玉瓶摔在地上,碎片划伤了她的手,她也顾不得疼,只是尖声道:「东芝身上明明有……」

明明有雄鹿角。

那东西里面藏了麝香。

皇后会叫太医检查自己的吃穿和首饰,但她很难叫太医把每个宫女的东西都检查一遍。

更别说东芝还是她的陪嫁丫鬟。

永安公主气得发狂,她花了大价钱收买东芝,东芝却如此没用,就这样让皇后怀上了孕。

我适时地走上前,与公主同仇敌忾。

「奴婢那日瞧着,皇后长得十分寡淡,根本不敌公主十分之一的美艳。

「皇上对她根本提不起兴致,她定是用了催情香,才能得圣宠。

「亏她白日里那副冷淡端庄的模样,在床笫间也不知怎样与皇上欢好,让皇上第二日连早朝也未能前去,竟然流连在她宫里不愿离开……」

我描述得越来越细,表面上在骂皇后,事实上却字字戳心。

永安公主脸色涨红,胸口上下起伏,她痛苦地捂住心口:「你闭嘴……」

她一口气没缓上来,晕了过去。

6

永安公主病了。

她这样易动气的人,肝火淤积,是很容易病的。

我却偏偏每日都刺激她的情绪,让她不是大喜就是大怒。

果然日积月累,渐渐伤了她身体的根本,这一病来势汹汹,她连续昏迷了三日。

皇上心急,抛下怀孕的皇后,日日守在公主榻前。

第三日,永安公主终于醒转,她扑在皇帝宫里,失声痛哭。

「皇兄,你不要永安了吗?

「永安不喜欢皇后,皇兄为何还要去皇后宫里……」

永安公主哭得涕泪涟涟,她生得极美,平日里一直是明艳不可方物的打扮,此刻只穿着单薄的雪白中衣,皮肤素白,的确如西子捧心,极能激发一个男子的怜惜与保护欲。

皇帝也的确心疼了,他抱着永安公主,反复地哄。

「朕对皇后并没有感情,但江山需要后继有人,皇家需要子嗣绵延。」

永安公主根本听不进去,她反复念叨着皇帝年少时的誓言。

「皇兄当年明明说有永安就够了的,皇兄说过天下之大,但皇兄只要一个我……」

皇帝还是耐心地哄,但我冷眼旁观,已经可以看到他的耐心在一分一分地减少。

随着皇帝的登基,这对兄妹其实已经走入了分水岭――

哥哥挑起帝王的重担,不得不开始考虑更多的事情。

妹妹则被保护起来,仍然是小孩子的心性,于是心里只有年少时的情谊。

但那情谊是会耗完的。

公主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已经远不如从前那般独一无二了。

我能感受到的,永安公主在冥冥之中应该也能感受到。

但她不愿意接受。

于是她愈发想要证明,皇兄对她的偏爱没有消失。

她开始处处与皇后攀比。

皇上赐了皇后的衣服、吃食,她也要,而且还要更好的。

皇上陪了皇后多少时间,就应该陪她双倍。

可以看出,皇上对此很是疲惫。

但他的确对永安有愧疚。

永安不嫁人,不招驸马,宁肯承受流言蜚语也要守着他,他又无法全心全意地回应这份世所难容的爱,于是只有加倍地对永安好。

然而矛盾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中秋节过后,到了皇后的生辰。

皇后一方面过生辰,一方面又怀着身孕,喜上加喜,办了一个空前浩大的生辰宴。

永安公主称病没去,又是由我送去了礼物。

我回来后,给永安公主详细描述了生辰宴的情形。

宴席是如何精致奢华,负责歌舞的宫人都穿着金线绣制的服饰。

皇上甚至叫能工巧匠在凤仪宫中又打造了一个供皇后解闷的花园,精美程度不下御花园,假山上的石头都是从太湖紧急运来的。

湖中更是以整块翡翠打造了一座莲台,专为小皇子祈福……

永安公主脸色铁青地听着,我知道,她一字一句地全记下来了。

皇后生辰的两个月后,就是永安公主的生辰。

她一心要把皇后比下去。

然而,在永安公主撒娇似的拉着皇上的手臂,提出自己的生辰宴规格一定要比皇后更高时。

等待她的是皇上渐渐发白的脸色。

皇上艰难地说:「永安……这不可能。」

7

永安公主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拒绝。

她之前一直要求自己的吃穿用度比皇后更好,皇上宠她,都答应了。

她几乎是发疯般地质问:「为什么?皇兄不是对皇后没有感情吗,难道要待皇后比待我更好?!」

皇上疲惫地揉着眉心。

「永安,皇后的生辰宴花了多少金,你知道吗?

「这里面有八成是皇后的母族补贴的,不是宫里的钱。」

皇后的母族是江南士族,又控制着南方商会,极其富有,关键时刻可以自掏腰包来支持皇后。

而永安公主想要过生日,银子只能从内务府出。

而内务府这些年来要支持公主奢靡生活的开销,被耗得越来越空,如今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永安公主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那就征税啊!国库都没钱了,这些商会却有钱,那说明让他们交的税太少了!」

皇帝想要拒绝,然而永安公主闹得厉害,不惜绝食抗议,说自己干脆不吃不喝一死了之。

公主到底是皇帝唯一的至亲,皇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死。

于是最终他挪了国库的银子,给公主过了生辰。

那生辰的排场的确比皇后的更大,然而出席生辰宴的皇上,脸上却几乎没有笑容。

他本以为这次挪用没什么关系的,毕竟之前,他也挪用过国库的银子给永安修建避暑行宫。

然而这次不一样,这一次边疆突然爆发了战事。

作为外敌的羌戎打进来了。

其实边疆一直都不太平,只是皇帝缺乏该有的警觉。

如今半年内连续办两次如此铺张的生辰宴,劳民伤财,税收增长,民间苦不堪言,边疆军饷吃紧。

羌戎那边一定察觉到了,所以才会大举进犯。

连着攻占了三个城池后,羌戎的铁骑兵担心战线拉得太长,才没有继续攻打。

但不知下次进犯会是何时。

皇上心力交瘁,每日都在前朝和群臣议事,很少踏足后宫。

然而宫中的女人却仍然没有放弃争斗。

永安公主想办法去打听了东芝的下落,皇后宫中的一致说辞是东芝被遣出宫了。

皇后的陪嫁丫鬟不可能如此突然地被遣出去,唯一的可能是,她被发现了。

永安公主开始坐立不安。

东芝如果被发现了,恐怕会供出她来。

虽然她原本就和皇后不睦,但如今无疑血海之上又添深仇。

思来想去,永安公主明确了一点――

她不能让皇后的孩子生下来。

如果是男孩,这个孩子就是嫡长子。

那皇后的位置就会彻底坐稳,皇上会花更多的时间陪伴皇后和太子,恐怕更想不起她这个妹妹了。

于是,在一次皇后回宫的路上,一只黑色大猫突然扑向了她的肚子。

太监们齐心协力地捉住了那只黑猫,并很快查出,它是永安公主养的。

8

皇帝前所未有地动怒。

此前,永安公主已经害皇后流产过一次。

但那是五六年前的事,那时候皇上还年轻,一方面对皇后没感情,另一方面也对要子嗣不着急,因此虽然生气,但永安公主一出苦肉计演下来,皇帝最终还是原谅了。

这次不一样。

「永安,你为何永远不能懂事些?

「那是朕的孩子!朕登基这么多年,为了你后宫一直空虚,如今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孩子,你为何还要害他?

「你难道真的想让朕无后而终吗?!」

永安公主跪在地上,哭得凄惨。

她拼命摇头,说不是她,她没有要害皇后的孩子。

最后,她像是想起什么,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哭道:「皇兄,是兰秋负责府中鸟兽的喂养,那黑猫一定是她驱使的!」

就这样,我被关进了慎刑司,严刑拷打。

皇帝因为羌戎再度进犯的事紧急去了前朝,因此审我的人是皇后。

她走进来,看着被绑在铁架上的我,随后遣散了其他人。

刑室内只剩下我和她后,她看着我的眼睛,低声道:

「皇上虽然要求严刑拷打你,但也罚了永安公主禁足。」

我笑了笑,这个自然。

那黑猫当然是我驱使的。

但皇帝不会信我一个小小宫女会有胆量戕害皇嗣,背后主使,显然还是永安公主。

我问皇后:「娘娘为何不严刑拷打我?」

皇后摇摇头。

「那黑猫看上去要扑我的肚子,但事实上只是虚晃一下后就立刻跳走了。你不想害我,我是看得出的。

「如果你真和公主是一伙的,就不会提醒我东芝身上有麝香。」

皇后看着我,「兰秋,这里只有你和我,你跟我坦白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昏暗的刑室中,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这是两个隐忍而又聪慧的女人的对视,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我是身若浮萍的宫女。

但我们有着各自的苦衷。

和共同的敌人。

良久,我看着皇后的眼睛,轻轻笑了出来。

「娘娘,不重要。」

我低声笑道。

「永安公主杀了多少人,恐怕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这些人的亲人朋友中,总会有人想要复仇。

「我不过是其中之一,身份不值一提。」

皇后深深看我一眼,良久,摇了摇头。

「兰秋,你太过天真了。

「你以为这样陷害公主,就能伤到她的根本了吗?

「不会的,我在宫中的时间远比你久,我看得出皇帝对公主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那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是在他无人问津的时候陪了他整整十六年的人。

「他或许会生她的气,会罚她,但是永远不可能真的杀了她。

「你的力量,还是太微弱了。」

我并不生气,只是笑着看向皇后:「兰秋的力量的确微弱。

「所以兰秋需要皇后的力量。」

永安公主并不会知道,从我入公主府的第一刻起,皇后就是我计划中的盟友。

皇后看着我:「本宫为何要与你这样一个小宫女结盟?」

我笑:「娘娘,就凭想杀公主的人有千千万,但只有我,走到了你的面前。」

9

十二个时辰后,我出了慎刑司。

皇后这边改了口,说去辨认了永安公主府的黑猫后,发现不是同一只,因此是错怪了公主府和我。

我被伤痕累累地送回公主府。

永安公主气得在府里砸了许多东西:「她自己眼神不好,将不知哪里来的野猫说是我府上的,到底是怕欺君之罪,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这个毒妇,害皇兄误会我,我迟早有一天要杀了她!」

对于我这个在慎刑司内待了十二个时辰的下人,永安公主的反应很淡漠,只是叫人送来了点吃的。

「给她补一补就行了,反正兰秋没有痛觉,被打一顿对她来说应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永安公主以为,现在误会澄清,皇后已经亲口说了那黑猫不是自己养的,那自己和皇兄应该回到先前那种两无猜忌的状态中。

她想得太天真了。

皇帝想得完全不会这么简单。

在皇帝看来,皇后只不过是又看在他的份上,卖了公主一个面子。

凤仪宫中,皇后哭着对皇帝道:「那黑猫就是公主的,可臣妾知道公主是皇上至亲,那么她便也是臣妾的至亲。

「兰秋是这些年来唯一能照顾好公主的人,因此臣妾也不想杀她。

「臣妾只求能和公主和平共处,不要再生事端。」

皇后的求软让皇帝再一次心碎。

这个身份高贵的世家嫡女入宫已经七年,自己一直待她不好。

如今她知道自己抗衡不了公主,不过是想委曲求全,保住自己的孩子。

皇帝就算再偏心公主,也不由得动容。

他抱住皇后,向她保证:「朕的确不能没有永安……但朕保证,一定给你和孩子一个安稳的未来。」

皇后在皇帝怀中含泪点头,楚楚可怜。

当晚,皇帝来了公主府。

他看着跪在他脚下的我,神情冷淡:「看在你服侍公主有功,朕不治你的罪,黑猫一事就当没发生过。

「但你务必照料好公主,也要看住她,不得再让她耍小性子。」

我跪在地上,恭敬又无助地禀告:「皇上,公主易怒,奴婢也拦不住。

「之前在太医院求的安神药可治公主的躁怒,但公主不喝,我们做下人的实在没有办法。」

皇上一甩袖子:「那就说这药是朕要她喝的!」

我伏地叩头:「奴婢这么说,恐怕公主不信;但若皇上能亲自给公主喂药,公主定然会喝。」

就这样,皇上虽然政事繁忙,但还是每晚来给公主喂药。

他太希望这副安神药能够让公主变回那个体贴又听话的妹妹。

公主有皇上来陪,心情大好,的确变得温和了许多。

我看着兄妹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在心头冷笑。

这将是你们,最后的好时光。

10

永安公主很开心,因着每晚的相处时间,皇兄的心又在她这里了。

她喜欢和田玉,皇兄选了最好的料子,找能工巧匠定制,为她打造了一枚玉佩。

她将玉佩戴在胸前,兴致勃勃地问我:「兰秋,你说好看不好看?」

我笑道:「自然是好看至极的。」

同时在心里,默默记下了那玉佩的样子。

半个月后,公主进宫,在御花园偶遇皇后。

公主最近心情好,因此也不愿再生是非,本打算当没看见直接走人。

结果却突然看到了皇后的腰间,明晃晃地悬着一个和自己脖子上很像的玉佩。

永安公主一下子暴怒了。

那副安神药似乎并没有平掉她的怒气,只是一直压制着,此刻突然一起爆发,怒火犹胜从前。

她冲了上去,一把拽下皇后腰间的玉佩,扔在地上:「苏文云,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皇后盯着公主,她低声道:「什么故意?」

「别装了!别人怕你是皇后,我不怕。想当年你为了当皇后,进宫讨好我的样子,你以为我忘了?」

永安公主还要再说,皇后却突然坐倒在地,捂着肚子,露出痛苦的神色。

永安公主愣住了。

下一瞬,皇上从假山背后走了出来。

永安公主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急了。

「苏文云,你别想再诬陷我,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我可没推你!」

她转向皇帝,「皇兄!我什么都没有做!」

皇后倒在地上,任由宫人搀扶,她看着地上已经四分五裂的玉佩,眼中泪光闪动。

「这玉佩,是兄长当年留给我最后的礼物……」

皇帝的脸色猛地变了。

永安公主的脸色也变了。

皇后的兄长苏子驰,是本朝名将,驻扎在边塞十一年,为我朝抗击羌戎,立下赫赫战功,连羌戎都称其为战神。

奈何在十年前,苏子驰便已战死沙场。

近日皇上在朝堂上,看着满朝文武凑不出一个能带兵的主帅,多次拍案叹息:「若是苏将军还在,羌戎怎敢如此猖獗!」

毫无疑问,苏子驰是本朝的英雄,而在羌戎进犯的当下,他更加被皇上所怀念。

皇后哭得极痛,连起身都做不到,只能虚弱地爬向那枚玉佩,将它的碎片捧在手心:「是臣妾无用,连兄长的遗物都护不住……」

她一哭,周围的太监和宫女都跟着哭,氛围哀恸至极。

永安公主脸色惨白:「皇兄,我只是以为皇后定做了和我一样的玉佩,有意给我下马威……」

皇后痛哭:「皇上,臣妾知道皇上爱重公主,又怎会去挑衅她!只是天下的玉佩就那几个图案,臣妾也没想到兄长赠给臣妾的,竟会与公主定做的如此相似……」

皇上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这之后,永安公主便被禁足了。

一禁足就是好多个月。

就连后来,皇后诞下皇长子,小皇子的百日宴,公主也不被允许参加。

公主由每日在宫中打骂宫人,到最后每日躺在床上病恹恹得起不来,短短几个月便瘦得脱了形。

最终,在小皇子的百日宴前,公主写了一封血书,要我交给皇上。

那信字字泣血,表示自己知错,只求见皇上一面。

我可以将那封信直接丢掉的,毕竟公主已经病得昏昏沉沉,我回来说皇上拒收,她也无从查证。

但那并不是我的计划。

我努力将那封血书交给了皇上,含泪陈词:「公主想念皇上,只求见皇上一面。」

时间已经过了近半年,皇帝对之前的事情已经消气了。

再加上妹妹以血写信,头一次如此卑微,皇帝到底是有些动容。

因此他允准了妹妹来参加小皇子的百日宴。

宴席开始前,我伺候公主梳洗,在她耳边道:「皇上对公主还是念着旧情的。」

公主已经十分虚弱,却还是露出了一个得意之色:「那当然,你不晓得当年我与皇兄经历过什么。」

我看着公主,在心里冷笑。

很好,就这样回忆你们的过往吧。

越回忆,你便会越委屈。

我等着看你们的好戏。

……

果然,在皇长子的百日宴上,永安公主竟然抢了皇后和小皇子的风头。

她好不容易重新见到了皇兄,发誓要利用这个机会,让皇兄回忆当年自己的好。

每上一道菜,她便说:「这道点心皇兄小时候也喜欢吃,我便求着御膳房的公公教我怎么做,想着要做给皇兄吃。」

每有人送小皇子生辰礼物,她便说:「我小时候也喜欢玩拨浪鼓,皇兄还亲手为我制过一个,那拨浪鼓现在还留在我宫里呢!」

起初,她的这些回忆的确牵动了皇上的心肠。

皇上看永安的目光,也染上一层柔软:「那些旧事,朕也的确都记得。」

这份柔软,让永安公主再也克制不住。

她哭了起来。

「皇兄骗人,皇兄早就忘了永安对你有多好了。

「当初咱们被关在冷宫里,每日只有两碗馊饭,皇兄吃了拉肚子,是我给侍卫跪下,求他们给你买药……」

皇上的脸色变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率先跪下,随后,所有的宫人像是受了提醒,连忙都跟着我一起跪下。

听帝王的这种悲惨往事是不敬的,我们惶恐地跪地叩头。

连皇后都抱着小皇子跪下了。

永安公主站在原地,张口结舌。

她忘了。

忘了她的哥哥早就不仅仅是她的哥哥,也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以为这些事能让皇帝念起她的好,殊不知一个成功者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提起他曾经卑微时的往事。

她看向皇帝,皇帝的脸色已经冷如霜雪。

「皇兄……」

皇帝冷冷道:「永安,你似乎永远能让朕……对你越来越失望。」

11

永安公主被送进了冷宫。

之前顶多是在自己宫里禁足。

这一次,皇上罚她搅扰太子的百日宴,出言无状、扰乱宫规,直接将她关进了冷宫。

永安公主不信。

她大哭大闹,说这是皇后干的。

「皇兄不会舍得这么对我!」

她哭闹了许多天,筋疲力尽后才昏昏睡去。

我看着她流满泪水的脸,怀里揣着皇后给我写的密信。

密信中说,皇上这次的确生了大气。

但是以皇后对皇帝的了解,他不会杀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在冷宫中或许会被关一年甚至两年,但最终,她会被放出来,继续当她锦衣玉食的公主。

她是皇上唯一的至亲,皇上永远不会杀她。

她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好在,我也没想过让皇帝杀她。

关于公主最后的结局,我其实从开始就想好了。

所需要的,只有皇后的配合。

……

三个月后,皇上在皇后的规劝下,前来看望公主。

其实如果这次公主表现得乖顺,皇上大概会把她从冷宫里放出去。

但我刻意隐瞒了这一点。

我对公主说:「我听外面的人说,皇上打算给公主招驸马,把公主远嫁呢。」

这是永安公主绝不能接受的。

于是皇帝一进来,她就哭着上前,抱住了皇帝的腿。

「皇兄,你不能对永安这么绝情!

「当年太后的嫡子还没有断气,是永安帮你捂住了他的口鼻啊。

「皇兄,永安是世上最爱你的人,哪怕世人都负你、永安也永远不会负你,你为何就不明白!」

永安公主哭得声嘶力竭。

她的确委屈。

她是功臣啊。

皇帝登基的功臣。

没有她当年帮哥哥,哪来皇兄的今天。

然而皇上的脸色已经在瞬间如同金纸。

室内只有永安、皇帝跟我,我立刻跪了下去。

皇帝问我:「你听见了什么?」

我摇头:「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其实我当然听见了。

捂住太后嫡子的口鼻……

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当年只是不得宠的六皇子。

是当年皇后的嫡子突发哮喘离世,皇后膝下无子,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收养了六皇子。

如今的皇上才能够登基。

怪不得永安一直如此骄纵。

怪不得皇上永远宠爱他。

因为他们是同谋,是世上唯一保守同一个惊天秘密的人。

而现在,永安提起这件事,她想让皇上记起,她是他最得力的帮手。

可惜,这是皇上绝不想再回忆的事情。

我说:「奴婢可以与皇上说几句话吗?」

……

无人的小院里,我对着皇上叩头。

「奴婢自知听到了不该听的,皇上想杀奴婢,奴婢绝无二话。

「可永安公主今日能当着奴婢的面说这话,以后便也还有可能当着别人说出来,皇上舍得连永安公主一起杀吗?」

皇帝眼角抽动。

他知道自己该杀永安。

但他用情至深,舍不得永安真的死。

「奴婢有一万全之法。」

我抬起头,低声道,「送公主去羌戎和亲,由奴婢陪嫁。

「这样知晓皇上秘密的人,便都送走了。

「公主即便在羌戎说了什么,传回来,皇上也只说是羌戎血口喷人即可,只要我朝的人不信,皇上的位置就仍然名正言顺。」

皇上手指颤抖。

「皇上舍不得公主,可如果想让公主活着,这是唯一的办法。」

12

一个月后,永安公主被送去和亲羌戎的消息传遍京城。

公主哭得几度断气,最后是被绑着手脚,送上的马车。

她环视周围,破口大骂:「为什么服侍的都不是我宫里的人?」

我及时上前:「公主,兰秋还在。」

她恨得咬牙:「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提议和亲的!」

我低下头:「奴婢都是为了公主好。」

公主大哭大骂:「我只要皇兄!皇兄!求你不要送我走!」

皇上狠下心,硬是没来送公主,由皇后代送。

皇后走到我身边。

「兰秋,照顾好公主。」

我垂眸:「这个自然。」

我对下人道,「公主大哭伤身,快送安神药上来。」

我将安神药给永安公主灌了下去,总算让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由于怕公主在半途上醒来闹事,或者动辄自杀,安神药一碗一碗地灌下去。

永安公主昏睡了大半个月醒来时,车队已经赶了近一半的路,来到了黄河边。

她是被宫女的声音吵醒的,那宫女掀开马车的帘子,问道:「公主可要吃些点心再赶路?」

永安公主大骂:「问什么问,还不赶快拿过来。」

宫女不动。

我闲闲地整理了一下裙子:「我不饿,还是先赶路吧。」

宫女点头称是,退出马车,片刻后,车队又缓缓动起来。

永安公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无比惊惧地望向我。

「兰秋,你什么意思……」

「我不叫兰秋。」我幽幽道。

「我叫阿囡,七年前,你在兽苑让太监挥舞红布,让一个驯兽人死在铁笼中。

「我是他的女儿。」

永安公主睁大了眼睛。

那眼睛中有惊恐,有愤怒,也有迷茫。

她不记得我爹是谁了。

这些年来,她折磨死的小人物太多了,她不可能都记得住。

我叹口气:「没事,我记得就好了。

「你这个贱人!」

永安公主想要爬起来扼住我的脖子,但是她很快发现,铁链拴住了她的脖子,她一动就被猛地拽了回去。

「大胆贱人!本宫对你不好吗!本宫多年信任你,你居然敢这么对本宫!

「竟敢用铁链拴着本宫,你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快放开我,就算离开了皇兄,我也是和亲公主!」

我面带疑惑,摇了摇头。

「你在说什么?」

我摸摸自己的服饰,之前宫女的装束不见了,我穿的是华丽的罗裙,头上珠翠明艳。

「和亲公主,明明是我啊。」

永安公主颤抖起来。

方才太过激动,如今,她终于看清了我的模样。

她张大嘴巴,如同一尾缺水的鱼。

「什么意思?!

「你要冒充我?!

「你是永安公主,那我是谁,我是兰秋?!」

我摇摇头。

「不,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兰秋。」

13

又过了一个月。

我们终于到达了羌国边境。

羌戎皇帝亲自来迎我,我扶着侍女的手下来,宫裙在北风中飘扬,脸上带着属于大国公主的端庄。

羌王对我很满意。

他说:「之前听说永安公主骄纵,看来只是谣言,公主端庄温柔,美貌过人。」

我柔和一笑:「我为两国交好而来,只求战事平息,边塞百姓可以不再受离乱之苦。」

羌王握住我的手:「公主久居深宫,却如此体恤民情,叫本王佩服。」

羌王原本的正妻在一年前去世,我成了他的大妃。

我性子温柔隐忍,通情达理的同时又不失原则,羌王对我很是喜爱,夫妻二人相敬如宾。

我嫁到羌国三个月后,我朝皇帝突然暴毙。

皇后苏文云扶年幼的小太子登基,垂帘听政。

我代羌王写信给她,以永安公主的身份提出两国进一步建交,已是掌权太后的苏文云回信表示同意。

于是在我们的推动下,羌国女子学习我朝的文化与技艺,羌国与我朝开通商贸之路,边塞百姓受益良多, 逐渐富裕。

阿爹,你看见了吗。

我在努力,让更多被当作畜生的人,重新变回人。

你的在天之灵如果能看到这一切,大概也会略被抚慰吧。

当然,我也会让一些披着人皮的畜生,重新变回畜生。

……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怀孕了。

十个月后,我诞下一子。

这个孩子是永安公主与羌王的长子,未来, 他会继承羌王的位置,我会成为羌国的太后。

就这样, 一南一北, 我和苏文云成为两个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我们彼此合作,盟约永不会被背叛。

因为我们知道对方最深的秘密。

――她知道我是个冒牌的和亲公主。

我要顶替永安的计划是她帮我实现的,陪公主出嫁的宫人全都是她的心腹, 我们的目的就是在半途中由我换掉永安公主。

――而我知道她谋杀亲夫,甚至这个孩子都不是皇帝的。

在皇后第一次流产、而皇帝只陪着永安公主的时候, 苏文云的心就已经冷了。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给皇帝下药, 我看在眼里,从未说什么。

毕竟皇帝也是我的仇人, 如果没有他的纵容,就也没有永安公主的无法无天。

因为掌握着彼此最根本的秘密, 所以我与苏文云之间的盟约永远牢固。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真正的永安公主, 去了哪里呢?

14

这个问题,其实早已有了答案。

在我来到羌戎的第一年,羌王的生辰上, 我举酒微笑。

「为给大王庆贺生辰,妾身准备了礼物。

「此礼物名为兽女之舞。」

话音刚落,我的心腹宫女们便推上了一面巨大的铁笼,笼布掀开,里面是一个半兽半人的生物。

她有着女人的身体, 却又长着野兽的长毛,对着外面龇牙咧嘴,口水从嘴角流下。

她的喉咙已经被毒哑, 长成爪子的手再也无法握笔,因此她的真实身份, 会是个永不见天日的秘密。

――那一碗碗由她皇兄亲自喂下的安神药, 里面藏了我下的料。

那料是当年的马戏班班主为了培养兽孩特制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

曾经的兽孩成了公主。

曾经的公主成了兽孩。

阿爹,我说过的,我要让畜生变回畜生。

杀了她太便宜。

我要让她日复一日清醒地起舞,直到死去。

音乐响起, 兽女在皮鞭的作用下,开始被迫起舞。

在座的所有人拍手大笑。

他们都说,这是他们看过最精彩的兽戏。





- 完 -

□ 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