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住皇后之位,我谎称自己诞下小皇子。
我命她女扮男装二十载,终于熬死老皇上,登基成帝。
我松了一口气:「日后我们母女二人,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新帝蹙眉,言辞凿凿:「儿臣是皇上,自然也是男人。」
后来,新帝立后。
皇后诞下公主,眉眼与帝后如出一辙。
我看着新帝雌雄难辨的眉眼,嘴边的胡茬,脖颈的喉结,突然有些恍惚。
难不成,我当年果真诞下了皇子?
可有一天,我却在新帝的御书房里,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的物什。
1
皇后有喜,本该举国同庆。
我却怒不可遏,斥骂道:「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这个孽种,绝不可能是新帝的。
只因这当朝新帝,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我的巴掌还未落在皇后脸上,就被赶来的新帝一把抓住。
新帝不悦地甩开我的手:「母后,皇后肚子里怀的,就是儿臣的骨肉!」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新帝。
等到屏退众人,屋内只余我和新帝。
我软下语气:
「序儿,皇室血统,不可儿戏。」
「过继之事,母后自会为你安排妥当。」
新帝却不领情:「母后,儿臣自会有自己的子嗣,过继一事,无需再提。」
我忍无可忍,低吼出声:
「立后不过是演给旁人看的障眼法。」
「你还真把自己当男人了不成?」
新帝仿佛在看一个疯子:「母后,您又在胡说些什么?儿臣是皇上,自然也是男人。」
我心神一震。
这已不是新帝第一次这般说了。
那日新帝登基,我终于吐出二十年来如履薄冰的浊气。
感慨道:「日后我们母女二人,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新帝却蹙眉:「儿臣是皇上,自然也是男人。」
那时我只当新帝是怕隔墙有耳。
可如今我正视新帝的神色,才发现那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可新帝怎可能是男人?
二十年前,我设计先帝怀上身孕,又冒着生命危险催产。
九死一生却只诞下一位公主。
为了保住皇后之位,我谎称自己诞下小皇子。
当夜知晓内情的人,尽数成了阴间鬼魂。Ṭù₍
这二十年来,我命她穿上男子的衣着,扮演男人的言行,模仿男人的坐姿。
我请夫子武将,教她文韬武略,经邦纬国。
我要她滴水不漏地入主东宫,成为新帝。
而今她做到了。
却言辞凿凿:
「母后,儿臣是男人。」
2
妃嫔们照例请安。
我留下了平日里最受新帝宠爱的锦妃。
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皇ṭŭₜ上经常在你那儿过夜?」
锦妃娇羞垂首:「是。」
我倏地将茶杯往她跪坐的地儿砸去。
溅起的碎片划过锦妃如花似玉的一张脸,沁出几滴血珠。
锦妃没想到我会骤然发难,吓得惊呼一声。
我厉声喝道:「既如此,为何你仍有守宫砂!」
锦妃惶恐伏地:「太后娘娘息怒!皇上每每留宿臣妾那儿,都说困倦难挡便早早歇下了!」
我眸色一暗。
我不曾亲眼见过她衣袖之下的守宫砂。
但我确信新帝是女子,自然不能人事。
那么,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从何而来的?
我眸色渐沉:「来人,传皇后即刻来见。」
皇后刚踏入我的寝宫,便被嬷嬷们一左一右扣跪在我身前。
我俯视着她,像在看一只轻贱的蝼蚁:「周氏,你可认错?」
皇后仰头直视我的双眼:「敢问太后娘娘,臣妾何错之有?」
「你秽乱宫闱,怀藏孽种妄图鱼目混珠,当真是胆大包天!」
皇后诡异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轻笑:「臣妾冤枉,还望太后娘娘明察。」
我却不再同她废话,轻轻抬手。
嬷嬷们得令,握紧拳头往皇后腹部招呼。
满室只余皮肉相撞的沉闷之声。
沉淫后宫数十载,我的双手早已浸满婴孩的鲜血。
我见过苦苦哀求的、愤恨咒骂的、绝望欲死的。
却从未见过像皇后这般的。
自始至终,她嘴角那抹笑都未曾消散。
笑得我生平第一次有些骇然。
我早就算准了新帝的行程。
当新帝匆匆赶来之时,便只看到裙摆满是血的皇后。
只是我没想到,那孽种竟还能安然无恙。
3
太医隔着厚重的纱帘把完脉,恭贺道:「母子安康。」
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这怎么可能?
嬷嬷们也面面相觑。
她们是我养在身边的夺命刀,数十年来从未失手。
太医告辞后,新帝扶着脸色苍白的皇后,自纱帘后走出。
新帝威严地叫来侍卫,将我身边的嬷嬷们押了下去。
很快,殿外惨叫声连绵不绝。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只剩垂死的叹息。
这是新帝给我的警告。
新帝脸色不虞:「母后,儿臣不愿再看到有下一次。」
我松开掐进掌心的指甲,慈爱一寸寸爬上脸庞:「序儿,如今皇后身子重,选秀该提上日程了。」
皇后终于抿直了弥久不散的唇角。
而新帝仍面色无波:「一切听母后的安排。」
二十年来,我们母女步步为营,相依为命。
现如今,新帝不知为何与我生了嫌隙,不顾一切也要抹杀掉那个秘密ƭù²。
我安排美人到新帝寝宫。
我盼着新帝来服软。
可等了整整一夜,只等来美人娇俏的面容。
她道:「皇上昨晚,要了臣妾的身子。」
这美人是我养大的死士,她不会对我说谎。
美人详尽地描绘着昨晚的种种细节。
我只觉天旋地转。
究竟是哪儿出错了?
我头疼欲裂,紊乱之中,灵光乍现。
朝堂有个大臣,曾在新帝还是太子之时,便质疑新帝是女子。
只是他太过刚直,不得先帝青眼,人微言轻,无甚威胁。
我便放手让新帝自行处置。
我找过去时,却看到本该在深宫里养胎的皇后。
我板着脸:「皇后为何会在此处?」
皇后同我行礼:「臣妾奉皇上之命,特来此告慰英灵。」
「英灵?」我皱眉,「这大臣不是因出言不逊,被新帝降罚吗?」
皇后诧然:「这位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将军?
可我记得,那分明是个文臣。ŧū́⁽
她精致的眉眼看向我:「太后娘娘,您是不是记错了?」
我又记错了?
我揉揉眉心,额角不住地钝痛撕扯。
我终于受不住了:「回宫。」
后来我才恍然。
原来那是我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4
我的头愈发地疼。
但我仍强撑着亲临军营。
新帝尚为太子之时,曾隐姓埋名进军营两年之久,后一举歼灭外敌,赢得民心。
我想这两年朝夕相处,日夜同宿,总能留下些蛛丝马迹。
我召见了同营帐的士兵。
士兵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才道:
「回太后娘娘,皇上那会儿倒没什么不妥之举,若真要说的话,倒真有一处怪癖。」
「行军很难得的便是洗澡,偶遇溪流河水,众军士皆喜不自胜,唯独皇上不曾下水梳洗。」
我心头一震。
进军队是我安排的。
我对新帝的告诫,便是不许透露自己的女儿身。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只是当我启程准备回宫之时,只听不远处传来清越的水声,和爽朗的笑声。
我远远看过去,只见不少将士在溪流中赤膊嬉闹。
当看到众星捧月的那个身影时,我瞳孔骤缩,身形颤了颤。
新帝身上披着的白纱湿透,现出挺括的胸膛。
隐隐还能听到将士们欢呼着:「天子与军民同乐!」
新帝越过猎猎作响的旌旗,与我遥遥相望。
我心头一紧。
回宫后我就病倒了。
新帝过来看我时,眉眼冷然:
「母后,太医说您忧思过度。」
「您在忧思什么?」
我看着垂落的纱帐,一言不发。
新帝熟稔地接过药碗,舀了一口仔细吹凉,送到我干涩的唇边。
我的目光终于落在新帝脸上。
在争夺太子之位前夕,我和新帝曾被先帝幽禁在殿中。
那时我中毒险些病死,便是小小的新帝熬着汤药,一口一口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屏退下人:「序儿,你究竟是母后的公主,还是母后的皇子?」
新帝笑中带上些许嘲讽:「母后,您就为了这事儿忧思成疾?」
我直直看着新帝。
我在等新帝的回答。
新帝正了神色,一字一顿:「母后,我是您的皇子。」
我闭上眼。
不多时,眼角滑落几滴泪。
我听到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响起:
「母后知道了。」
5
我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
堪堪能起身之时,皇后便不请自来,伏跪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带泪。
她的身形已有了臃肿孕态:「太后娘娘,您要为我做主。」
我竟不知,我和她还有这等交情。
只听皇后啜泣道:
「皇上宠爱美人,久不上朝。」
「臣妾好言相劝,却惹得龙颜大怒。」
「臣妾无计可施,这才过来烦扰太后娘娘。」
我自她的眼神中,品出了一分隐忍不发的怨怼。
我终于想起,那个被我安排进宫的美人。
既然事情已了,也是时候召她回来了。
我疲惫闭眼:「退下吧,哀家自会处理。」
当晚,美人薨。
只是我没想到,听闻死讯的新帝会勃然大怒。
新帝拽着皇后闯入殿中,寒面如霜地看向我:「母后,美人的死,与您可有干连?」
皇后睫下隐带泪光:「皇上,你究竟要臣妾说多少遍才肯相信?美人她是因病暴毙……」
新帝怒吼:
「你当朕是三岁孩童,由得你任意诓骗吗!」
「你前脚找上母后,后脚美人就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我拧眉呵斥:
「序儿,你失态了!」
「不就是死了个美人吗,哪里值得你这般发火!」
新帝冷嗤一声,目光如炬:「在母后眼里,哪有什么是值得的?」
我神色一滞。
昔日场景重叠。
小新帝衣裳尽碎,稚气未褪的脸庞染满血与恨:「在母后眼里,哪有什么是值得的?」
心口一阵抽痛。
我缓过神来,厉声喝道:「你贵为一国之君,纵情声色,实在胡闹!」
新帝讥讽勾唇:
「朝事都是母后在操持,儿臣不过是您的傀儡皇ŧŭₑ帝罢了。」
「不若儿臣启程微服巡行民间,省得母后在宫中看着生厌。」
说罢,新帝拂袖而去。
殿中只余皇后轻浅的抽泣声。
每一声有如金针刺脑,哭得我头疾重发,冷汗如浆。
婢女扶起颤巍巍的我回房休息。
没有人看到,皇后抬起头,慢慢裂开了嘴角。
分明是十分得意的模样。
6
入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稚嫩的童音在恐惧地哀求着:「求母后让他们住手!儿臣再也不敢了!」
华贵妇人的脸上却无半点动容。
衣物被无情地撕碎,发出极为刺耳的声音。
直到那孩童衣不蔽体,华贵妇人才抬手叫停。
她眉眼满是冷意:「序儿,没有下次了。」
孩童瑟缩着拥紧自己。
华贵妇人只淡漠道:「记住了吗?」
直到孩童战栗着点了点头,华贵妇人才眉眼舒展,带着嗔怪的意味道:「宫外乏善可陈,哪里值得你赌上性命跑出去?」
孩童抬眼,眸中带上刻骨的恨意:「在母后眼里,哪有什么是值得的?」
华贵妇人脸一沉,抬起了手。
大汉们得令,再度朝着孩童步步逼近。
我猛地惊醒。
窗外天色蒙蒙透亮,婢女听到动静赶忙迎了上来:「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我恍若未闻,赤脚奔向皇后寝宫。
皇后刚好更衣完毕,看到我时惊诧不已。
如若我仔细端详,便能察觉到除却惊诧,还有几分莫名的侥幸。
但我只是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失智一般伸出手。
近在咫尺之际,皇后却退了一步。
我的手落了空。
皇后直直跪了下去,连声音都在颤抖:「臣妾惶恐。」
我却倏地笑了起来。
皇后蹙眉,婢女们面面相觑。
我只觉心底一松。
新帝有骨肉。
新帝是男人。
那么我当年逼迫新帝女扮男装所做的种种,便都只是大梦一场。
我不是狠心的母亲。
我未曾苛待过我的孩子。
未曾。
7
光阴缓渡,皇后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临盆那日,她平安诞下了小公主。
小公主的眉眼与帝后如出一辙。
恍然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刚出生的新帝。
我派人传飞书给新帝。
新帝却拖了足足一个月才回宫。
我本想训斥新帝散漫。
抬眼望去,却见新帝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里的婴儿。
动作极其轻柔,眼神极其温柔。
我看着新帝雌雄难辨的眉眼、嘴边的胡茬、脖颈的喉结,突然有些恍惚。
我当年,果真诞下了皇子?
小公主清亮的啼哭声骤然响起。
我回过神,扬起唇角。
我确信我当年所生,就是皇子。
8
三年光阴,悄然而逝。
小公主昭璎粉妆玉琢,天真烂漫。
在她一岁那年,我寻遍名工巧匠,为她修建了丹楹刻桷的宫殿。
我日日陪在昭璎身边。
昭璎牙牙学语,说出的第一个词是「祖母」。
那日我喜不自胜,几欲落泪。
一旁ŧũ̂₊的新帝怔了一瞬,眸色晦暗不明。
我竟从中看到了几分莫名的不忍。
大抵是我眼花了。
自昭璎出生,我的头疾愈发严重。
是新帝亲执药铫,不假他手。
只是沉疴难愈,倒是白费了新帝的一片孝心。
昭璎三岁,正是贪玩的年纪。
这天风和日丽,她扯着我的衣角,奶声奶气央求:「祖母陪璎璎玩捉迷藏嘛!」
我心底一片柔软,满口答应了下来。
我闭上眼,听着昭璎雀跃的小步伐逐渐远去。
我睁开眼,嬷嬷附耳道:「太后娘娘,小公主躲进了御书房。」
我寻到御书房,门外竟无一人把守。
远远望去,便见那书柜缝里夹着一根粉色布条。
我暗自发笑,蹑手蹑脚走近后,将柜门一把打开。
昭璎却不在。
我随意扫过那粉色物什。
只一眼,便令我踉跄后退,瞳孔震颤。
那是一个绝不该出现的物什。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柔软的布料。
这是新帝当年癸水将至之时,我一针一线缝制的月事布。
细密粗糙的针脚里,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我不擅女红,可当年为了不引人耳目,就算十指尽染猩红,我还是勉力缝制。
可新帝,不是男人吗?
骄阳烈日,我却冷得如置冰窖,连嘴唇都在打颤。
突然,身后传来新帝的声音:「母后,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打了一寒颤,将月事布塞进衣襟,面色如常地回头。
正欲解释,昭璎从屏风后蹦跳着跑了出来,笑得无邪:「父皇,祖母在同璎璎玩捉迷藏。」
新帝的轮廓在一瞬间变得柔软,将昭璎一把抱起:「璎璎乖,去别处玩儿。」
我自新帝怀中接过昭璎:「哀家带她出去。」
昭璎搂着我的脖子,在我怀中咯咯发笑。
我却无心理会,心事重重地瞥向手背的脂粉。
方才我故意用手背擦过新帝的脖颈。
我抬眸,视线不着痕迹地凝在新帝那颗永远不会滚动的喉结上。
9
我又犯头疾了。
这次比起之前,来得更加棘手。
我浑身发痛,有如蚁虫啃噬,生不如死。
半梦半醒之时,只见皇后端着药碗款款而至。
新帝鼻翼耸动,蹙眉:「怎么换了药?」
皇后压低声音:「也是时候了。」
新帝一把将药碗打翻在地,语气强硬:「拿原来的药来。」
良久,皇后才应道:「好。」
苦涩的药水一勺勺喂入我口中。
偶有药水溢出,立刻会有指腹轻柔地为我拭去。
隐约中,我听到新帝浅到极致的叹息。
等到殿中无人,我才缓然睁眼,眸色一片清明。
心腹悄然而至。
他凝神把脉,眉峰一点点聚起:
「太后娘娘,您这不是病。」
「是中毒。」
我的眼角顷刻沁出泪滴,自嘲一笑。
沉淫皇宫多年,有的是人想要我这条命。
就连患难与共过的枕边人,在世时也时刻想要取我的性命。
只是我从未想过……
我的亲生骨肉,竟也盼着我咽气。
门外突然响起昭璎的声音:「祖母,母后带璎璎来看您啦!」
心腹会意,闪身跃上房梁。
昭璎小跑过来,用柔软的小肉手擦掉了我的眼泪,模样格外认真:「祖母是生病痛痛才哭的吗?」
我抚过昭璎的脸,强笑着点头:「是啊璎璎,祖母太痛了。」
昭璎凑近呼气:「那璎璎给祖母吹吹,祖母就不痛了。」
我攥紧昭璎的小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皇后踱步上前,端庄行礼:「太后娘娘,您让臣妾带着璎璎前来,所为何事?」
我轻咳一声:「哀家只是想见见璎璎罢了,现在既已见着了,便将她带回去吧,莫过了病气。」
皇后狐疑皱眉。
待到满室寂然,心腹跃到我跟前。
我眸色森然:「看清楚皇后的模样了吗?查查她的来历。」
心腹却若有所思:「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肖像一位故人,只是……」
「只是什么?」
心腹犹豫着开口道:「只是那位故人,是个男人。」
我眸色一沉。
昭璎的眉眼,与帝后如出一辙。
如此,便也说得通了。
10
夜深,我第二次踏入这个破败的府邸。
上一次,皇后在这里同我说:「这位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心腹道:「此人名叫慕时回,原为文臣,后被新帝派去必死无疑的战场,战殁后被追封将军。」
「他的家人呢?」
「慕时回幼时,其家人为流寇所杀,他侥幸逃脱,被戏子收留。后来他科举入仕,入朝为官。」
我抚上腕间佛珠:「也是可怜,小小年纪便遭此横祸。」
心腹颔首:「太后娘娘心慈。」
我们循迹找到那个戏子的住处。
门敲了很久,无人回应。
倒是街坊探出头来:「人早死了,你们是要来买人皮面具吗?」
我想起潺潺溪流中,新帝白纱下的胸膛。
于是我点头。
街坊领着我们进门。
入眼便是几个人皮面具,惟妙惟肖,令人毛骨悚然。
街坊道:「人皮易做,面具难摹。戏子生前所做的人皮面具,只余下这寥寥几个。」
我问:「戏子是怎么死的?」
街坊轻嗤一声:「遇人不淑,养了个白眼狼。」
「慕时回亲手杀了他的养父?」
「是下毒。」
我怔住。
街坊却以为我不信:
「戏子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不成?」
「也就是官府无能没找着证据,不然非得叫那白眼狼以命相偿!」
我问:「此毒是不是会让人头疼难耐?」
街坊忙不迭点头:「对对对,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脸色渐沉,伸手抚上一旁的人皮面具。
当真是栩栩如生,出神入化。
我启唇:「我要一张人皮面具。」
11
新帝照常为我送药。
褐色的药汁在瓷碗里微微晃动,漾出我苦涩的眉眼。
昭璎见我迟迟不喝,奶声奶气道:「祖母,璎璎这儿有糖,不苦的。」
我苦笑:「好孩子。」
新帝舀了一勺,凑近我嘴边:「母后,良药苦口。」
新帝面色无波,仿佛手中拿的果真是寻常汤药。
我突然想起昨夜心腹的话:「太后娘娘,皇上有意铲除我们党羽。」
皇宫之中,权柄蚀骨。
纵然血脉相连,也难逃面目全非。
我定定地看着新帝。
在这诡异的沉默之中,昭璎小大人般拍了拍我的背:「祖母要乖乖喝药,这样病才能好。」
我猝然落泪。
泪眼婆娑中,我摸出软枕下一早备好的虎符,语带哀求:「序儿,母后把兵权给你。母后不喝药了,好不好?」
新帝怔然,接过虎符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放入袖中。
而后,又端起药勺凑近我:「母后,良药苦口。」
新帝脸上满是清冷和决绝。
新帝还是要杀我。
可我想不通。
纵然我有千错万错,十月怀胎、数年托举,这些难道是假的吗?
新帝为何会这般恨我?
恨到不惜想要我死。
我突然想到什么,狠狠抓住新帝的小臂:「是不是皇后在背后挑唆?」
新帝一时不察,药碗轰然落地。
我红着眼:
「此等狼心狗肺之人,连有恩情的养父都下得去手!」
「序儿,你万不可被贼人蒙蔽!」
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太后娘娘,你都知道了?」
我抬眼,只见皇后端着药碗立在不远处,嘴边带着诡异至极的笑意。
新帝牵过茫然的昭璎,叫来婢女带了下去。
殿内只余我们三人。
皇后走到我跟前:「太后娘娘,药要趁热喝。」
我眸光一闪,摸起藏在袖中的簪子,往皇后的脖颈狠狠刺去。
皇后的速度却快得像鬼,抬手钳住我的手腕,似笑非笑。
皇后红艳精致的唇瓣里,吐出了男人的声音:「太后娘娘,这是你第二次杀我。」
12
我杀人无数,早就记不清手下有多少血债,闻言也是不以为意:「忘恩负义之人,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会因你蒙羞!」
皇后握着我手腕的力度加重,他的脸因咬牙切齿而扭曲:
「凭你,也配提我父母?」
「当年就是你,把我全家赶尽杀绝!」
我愣住。
新帝沉声开口:
「母后,你可还记得当年我逃出宫的事?」
「当年你找到我时,与我坐在一处的小男孩,就是他。」
我愕然。
回忆如狂潮般席卷而来。
小孩不懂什么是女扮男装,也不懂什么是杀身之祸。
曲序只是凭借本性,钟情艳丽的女孩玩意。
她捡起御ťű̂ₔ花园凋零的花,簪到自己头上时,我打了她手板。
她用我的脂粉,把自己涂成大花脸时,我扇了她一巴掌。
曲序很识趣,从此便不再犯,循规蹈矩地当个皇子。
可我的欣慰并未长久。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嬷嬷神色慌张地摊开掌心的小巧首饰:「皇后娘娘,奴婢在太子的被褥下发现这些东西。」
曲序散学回宫,只见我端坐在床榻上,脚边是嬷嬷僵直的尸体。
曲序脸色苍白,连连退了好几步。
我将七零八碎的首饰扔到她面前,淡然抬眼:「序儿,嬷嬷发现了你的秘密,母后帮你把她杀了。」
曲序跌坐在地,干呕了好几声。
我语带无奈:「序儿,你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休?」
曲序不住地摇头,声音都在发抖:「我、我没有……」
我走到她面前:
「可嬷嬷就是因你而死。」
「序儿,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呢?」
「母后让你长长记性,好不好?」
下一秒,软鞭扬出呼啸的风声,破空抽在皮肉之上。
曲序只来得及嚎哭一声,就被我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嘘,不要让别人听到。」
「序儿,你还想害死多少人才甘心?」
曲序看着死不瞑目的嬷嬷,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而我则站在她面前,再度扬起软鞭。
日光自窗棂映照,曲序小小的身子,尽数笼罩在我的影子之下。
我开始变得草木皆兵。
我总觉得曲序并未死心。
我总觉得她在不安分地想要做回女孩。
于是每当她多看一眼女子物什,回宫后都会被我按跪在身前。
我扬起软鞭歇斯底里:「你是不是要害死母后?你是不是要害死母后才肯罢休?」
每次等我脱力停手,理智回笼。
曲序早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我拥住她,泪流满面:「序儿,母后也是不得已,你别怨母后狠心。」
曲序果真不再为罗衣绣带、女儿妆奁所动。
直到那日,我看见她用膳时,不自觉地翘起了尾指。
13
那是曲序第一次反抗。
她抓住我的软鞭,大骂我是疯子。
不过她只是一孩童,能有多少气力。
最后,她如往常一般颓败倒地。
而我照例哭过一阵后,便回了寝宫。
本以为这事便算了结。
谁知隔天一早,便有奴婢两股战战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太子、太子不见了。」
曲序偷了我的令牌,连夜逃出宫去了。
我压下消息,暗中派人去找,很快便有了消息。
我找到曲序时,她正穿着简陋布裙,与一男童齐肩并坐,笑容灿烂。
与骂我是疯子时判若两人。
我心中郁气积聚,却也撑出一抹笑:「序儿,到母亲这边来。」
曲序小小的身子颤了下。
倒是男童一点也不怕生,主动同我攀谈了起来:「伯母,您就是小序的母亲?」
我慈爱地点了点头。
「小序昨夜不知遇到什么事儿,满身是血。我是在不远处的破庙找着她的,阿娘还帮小序换了衣裳。」
我「哦」了一声,扫过脸色惨白的曲序,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那你能告诉伯母,你家住在何处吗?伯母找个日子,带上小序上门答谢。」
男童毫不设防,如实相告。
语毕还认真道:「不过阿娘说过,助人是不求回报的。」
我笑意更深:「真乖。」
当晚,几个「流寇」冲入男童家中。
当年的男童眉眼与眼前的皇后相叠。
皇后勾唇:「没想到吧,我天生心脏异位,那一剑并没有要了我的命。」
他伸手探上我的脖颈,眼中恨意尽数倾泄:「这才让我有了今日,能亲手报仇雪恨。」
话音刚落,指节收紧。
我死死扣住他的手,却移不开分毫。
濒死之际,新帝冷然的声音响起:「这虎符,是假的。」
脖颈一松,我大口大口地喘气。
皇后嘲弄地扯开嘴角:「连自己亲生骨肉都不信,你当真是可悲至极。」
我看着新帝发笑:
「你们都一样。」
「一样的狼心狗肺。」
「一样的忘恩负义。」
新帝面色无波,仿佛我口里说的那个人不是她。
皇后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仰头笑了起来:
「你不过是把皇上当成争宠固权的工具罢了,你对她何曾有恩?」
「至于我,那不过是个娈童戏子,死不足惜!」
新帝看着我:「母后,在您交出虎符之前,就待在这殿中好生养病吧。」
我不可置信地抬眸,对上新帝有如枯井的一双眼。
我被幽禁了。
三日后,一个嬷嬷形色仓皇跪倒在新帝面前,声音发颤:「殿中失火,太后娘娘晏驾了。」
14
我看着新帝伏在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哭得几欲断气。
她的演技炉火纯青。
三载春秋,终于让乳虎长成百兽之王。
我盘算了两天,皆是毫无胜算。
更别说我连兵权也交出去了。
想到这,我眸色暗沉。
那日我给新帝的虎符,如假包换,是新帝看走眼了。
我老了,实在是斗不动了。
三年前,新帝唯恐我拿着她女儿身的把柄同她抗衡,不惜演了那么大的一出戏。
这三年来,她趁着我把时间都分给病痛和昭璎,慢慢蚕食了我的势力。
不断有人把风声送到我耳边。
自古帝王疑心皆重,我只当她不可免俗。
却不料,她还要杀我。
那我便把兵权也给了她吧。
母女一场,我做到这般地步,她总不至于赶尽杀绝。
昭璎是那般可爱,可爱到令我生出儿孙绕膝的妄想,开始渴慕起不属于自己的和美晚年。
可我终究还是赌错了。
于是我迷晕了守夜的嬷嬷,给她换上了我的衣服。
然后,点了一把火。
我看着火舌将昏睡的嬷嬷吞噬殆尽。
而后,我戴上人皮面具,推开门跑了出去。
我跪倒在新帝面前,宣布了自己的死讯。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妄想从她脸上寻着半分泪意。
可她仅仅只是失神了一小会儿,便面色如常地起身:「朕知道了。」
反应不痛不痒。
15
心腹带着我奔逃。
夜深露重,马车穿梭在幽深的密林之中。
三年来, 我身边的可用之人一少再少。
我不禁心生感慨, 对帘子外的心腹道:「时至今日,哀家身边就只有你了。」
无人回应。
唯有疾驰的马蹄声, 渐渐慢了下来。
我心生疑窦,掀开帘子准备一探究竟。
只见眼前剑光一闪。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腹部。
我瞪大双眼,看着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心腹抬起头来,露出一抹诡笑。
他将手指抵在耳后,脸皮被生生扯下, 露出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我的嘴角沁出鲜血:「你……」
皇后利落地拔出刀刃:「其实你本可以不死。」
我闷哼一声, 鲜血喷溅周身。
皇后欣赏着我的惨状:「世上想你死的人太多了,只皇上还想着护住你。」
他拧眉不解:
「可你明明对她一点也不好。」
「她就像你养的一条狗,心情好了就逗趣解闷,心情不好就发泄私欲。」
「你扪心自问, 你对她的每次惩罚, 真的是她罪有应得吗?」
「又或者,你不过是在寻个由头,抒解自己的不顺心?」
我心头惊怒难消,想要喝止他,却只从齿缝中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沫。
皇后继续道:「你对璎璎那般好,其实只是想弥补赎罪吧。」
心中的隐秘被宣之于口, 我神色微僵。
皇后嗤笑不止:「可这算哪门子的赎罪?」
他的声音不住地传来:
「你可知她数夜辗转未眠,睁眼到天光?」
「你可知她的软枕下, 永远备有一把剪子?」
「你可知她午夜梦回、半睡半醒之际会喊救命?」
「可就算如此, 她也没想过杀你。Ṭųₕ」
我的声音从汩汩血沫中挤出:「撒、撒谎……」
她如果没想杀我,那为何要布那么大的局,夺我的权?
皇后读懂了我的讥讽,眸色变得阴冷暗沉:
「因为你不配亲政。」
「旱情已至,蝗灾漫天,你却只想着劳民伤财去修建你的身后江山。」
「你视百姓如草芥, 视人命为无物。」
「你这种人,怎配手握权势,主宰社稷?」
可我真的错了吗?
我良善之时,也未曾有好结果。
我嫁于先帝之时, 他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吏。
后来前朝倾覆, 我同他多次死里逃生。
终于,我们登上了帝后宝座。
我以为是时候苦尽甘来了。
可我等来了什么?
我等来了先帝的厌弃, 贵妃的专宠。
昔日我帮扶过的大臣们仅仅只是尝到贵妃给的一点甜头, 就要皇上因无子之过废掉我这个皇后。
就因为我心慈手软,所以他们便肆无忌惮。
当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时,他们便只会畏惧我、敬重我。
所以当曲序不听话时, 我便想她畏惧我、敬重我。
只有如此, 女儿身的秘密才不会泄露出去。
只有如此, 我们才能富贵安然一生。
我真的错了吗?
眼前的景象忽远忽近地沉浮着。
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
我终于卸力合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似乎有人在我耳边叹息了一声。
16
我无名无姓,是个老妪。
在这个小山村醒来时, 我忘掉了全部过往。
村民跟我说我被送来时, 伤势十分凶险。
我摸着腹部结痂的伤口,问道:「我的救命恩人长什么样?」
村民想了想:「那人眉眼雌雄莫辨,看不出是男是女。」
于是我每天搬着个凳子坐在门前, 只想遇着那人,当面道声谢。
可直到我孤零零地死去,也没能见上我的救命恩人一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