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都说,相府里的一等丫鬟,抵得过五品官家的小姐。
作为宰相之女的贴身丫鬟,我自小跟着四姑娘一起看书认字。
通文墨,识音律,晓算数。
十九岁时,顷州商贾温氏为攀附权贵,特意来求娶我这个婢女。
四姑娘开恩,认我作义妹,风光出嫁。
原以为商贾人家后宅简单,未曾想,水深堪比相府。
二房盯着账本眼红,侍妾们结盟给我下马威。
敬茶那日,周姨娘「失手」打翻茶盏,滚水溅在我新裁的苏绣裙裾上。
我轻轻抚过裙摆上烫坏的缠枝莲纹,忽然笑了。
既然有人非要往刀尖上撞――
那便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相府手段。
01
顷州温氏遣了官媒来府上说亲的消息传来时。
我正坐在四姑娘房中的黄花梨木案前,拨弄着鎏金算盘珠子,一笔一笔核算这个月的用度开销。
紫芙喜滋滋推开门,眼角眉梢挂着笑意,小跑到我跟前:
「青莲,你有福了,温氏遣了媒人来说亲,要娶你回去当少奶奶呢。」
我手中的象牙算珠轻轻一顿,又继续拨弄起来:「哦。」
紫芙跺脚,急躁的语气夹杂着羡慕:「那温氏可是顷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听闻那少爷长得甚是俊朗……」
「紫芙,」我轻轻打断她。
「你可知道温家为何三番五次来说亲?」
顷州温氏,家中颇有些财产,可不过是地方上的商贾。
孔府是何等门第?
老爷贵为当朝宰相,大姑娘是圣上宠妃,二姑娘嫁了轻车都尉,三姑娘许配翰林学士。
便是府中的庶女,嫁给一般高官也是绰绰有余。
断不会许配给一个地方的商人,失了身份。
这便是大户人家为何要精养丫鬟的原因。
京城人人都说,相府里的一等丫鬟,抵得过五品官家的小姐。
作为四姑娘的贴身侍女,我自幼随姑娘一起读书。
六岁开蒙,十二岁通诗词,连泡茶的水温都要精确到分毫。
姑娘习琴时我在旁记谱,她作画时我研磨调色。
这些年耳濡目染,早养出了一身不输闺秀的气度。
算盘珠子清脆一响:「他们图的,也不过是个孔府出来的名头罢了。」
京城孔氏,世家之首,如同一株参天古木。
那些攀附而来的姻亲,便如缠绕其上的藤蔓。
看似依附而生,实则互为支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姻亲的网织就得越是绵密,世家的根基就越是稳固。
今日许一个丫鬟,明日嫁一个庶女,后日结一门表亲。
千丝万缕,最终织就一张谁都挣脱不开的网。
而我,不过是主子手里的一枚棋子。
落在何处,从来都不是由我说了算。
02
四姑娘叫我过去时,我悄悄看了一眼。
她用茶杯拨着浮沫,不知在想什么。
我垂手侍立,任由她细细打量。
半晌,她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不经意道:「青莲,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我略一欠身:「回姑娘的话,自打姑娘落地那日起,奴婢就在跟前伺候,算来已是十四年五个月整了。」
四姑娘闻言轻笑,眼角那颗胭脂痣跟着一动。
她今年方二八,我比她长三岁。
可她不过斜靠在那里,便有通身的气派,那双眼睛常弯成弯儿,看见谁都温声细语。
府里上下都说四姑娘最是温婉可人,说话时声气儿比檐下的风铃还轻柔三分。
那些个没近身伺候过的,不知那双含笑的杏眼一转,便是雷霆手段。
伺候了八年的红樱,不过失手碰倒了一盏茶,污了她的绣裙。
她当时也是这般笑着,亲手扶起跪地求饶的红樱,第二日却叫人牙子来,直接将红樱发卖。
我屏息静气等着,知道这十四年的情分,不过是因为我素来懂得什么该看,什么该忘。
如此算来,我竟然是在她身边最久的一个丫鬟。
她斜倚在贵妃榻上,指尖绕着帕子上的流苏,忽而轻笑。
「温氏遣了人来说亲,兄长已经同意这门亲事,往后啊,你可就是当主子的人了。」
我闻言立即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白玉方砖。
「奴婢伺候姑娘多年,不敢僭越肖想,请姑娘收回成命,允许奴婢继续在您身边伺候吧。」
「糊涂。」四姑娘将帕子一甩。
「做少奶奶不比当丫鬟强?到时候自有下人伺候你。」
我连连叩首,发间的银簪碰在砖上叮当作响。
「姑娘待奴婢宽厚,吃的用的无一不精,比平常人家的女儿还富贵些。」
「要让奴婢离了姑娘,去伺候那些臭男人,奴婢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额头抵在白玉砖上,咚咚响。
一直磕到第八下,忽觉袖口被轻轻一扯。
抬眼,正对上四姑娘的紫绫裙角。
她虚扶一把。
「这是什么话,那温家郎君我隔着屏风瞧过,长得端方,你老子常年在父亲身边当差,依我看,你与那温氏倒也相配。」
说罢,她亲自用帕子拭在我额角。
「瞧瞧,这般实心眼做什么?都泛红了,仔细破皮。」
不会破皮的。
在这白玉砖上磕过头的丫鬟不止我一个。
我早练就了分寸,既要显出诚心,又不能真伤了皮肉。
若我真的磕破皮,传出去岂非让旁人说四姑娘刻薄。
届时,我的下场怕是要比撵出去的红樱还惨。
「你服侍我多年,我又岂会亏待你?」。
「我已恢复你的良籍,也与兄长说过,认你做义妹,让你风风光光的嫁过去。」
我俯首叩拜,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姑娘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只恨此去不能常在跟前伺候,好在奴婢的老子娘还在府里,求姑娘允他们代奴婢尽孝。」
03
我字字真挚,心却比石砖还冷。
我这一走,双亲便是留在府中的人质。
纵使穿着体面,读书认字,到头来也不过是这些人的玩意儿。
可我不能委屈,也不敢委屈。
主子替我谋了前程,要我去做少奶奶,这是天大的福分。
总归是嫁人。
庆幸的是,我成了有用之人,嫁给了富甲一方的大贾。
温氏速度极快,不到半月便遣人来下聘礼。
整整二十四抬礼箱在院中一字排开,堆满了整个院子。
我站在廊下,瞧见管家正在清点礼单。
「南海明珠一斛,和田玉如意两柄,苏绣屏风四面……」
每说一样,就有小厮将箱笼打开查验。
四姑娘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的翡翠镯子。
「这温家,倒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搬来了。」
一旁的嬷嬷凑趣道:「姑娘说的是,就那云锦,看着鲜亮,可比不上咱们府上去岁得的御赐缂丝,那珐琅器再精致,也不及老太太屋里的那套前朝官窑。」
四姑娘让嬷嬷挑了些实用的东西,赐给了我老子娘。
又从自己的妆匣中随手抽出一张纸递给我。
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价值不菲的物品,件件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宝。
「这些是我赐给你的体己,兄长另外给你准备了二十抬嫁妆,必会让你体面出嫁。」
面对四姑娘的敲打,我垂眸不语。
她这是在告诉我,纵使去了温家当少奶奶,这些价值连城的物件,不过是寻常玩物。
也是在提醒温家,即便我是个丫鬟,那也是孔府出去的丫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这门亲事背后站着的是谁。
做人,不要忘本。
这是主仆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四月十五,黄道吉日。
寅时三刻,我在正院外对着老爷夫人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四姑娘亲自送我到侧门,盖头盖上前,我最后望了一眼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
紫芙和陈嬷嬷一左一右扶着我,缓缓踏入轿子。
从京城到顷州,有一个月的路程,最后还要走十天的水路。
温家做足了排场,接亲的船是特制的画舫,朱漆雕花,挂着大红灯笼。
还派了族中耆老和十全嬷嬷一路护送。
只可惜我无福享受,第一次坐船便晕得厉害,吐得昏天黑地,连身都起不了。
紫芙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脸色发青,还得了痢疾。
「到底是没出过远门,这点子风浪都受不住。」陈嬷嬷一边摇头,一边从袖中取出珐琅小盒。
「这是四姑娘特意让老奴带的薄荷膏,按压的太阳穴能好些。」
我不禁感叹四姑娘的周全,涂上果真好多。
04
船行至顷州那日,天刚蒙蒙亮。
新娘子的脸是不能见外人的。
侍女们忙着为我重新梳妆,十全嬷嬷在一旁念叨着规矩。
凤冠上的南珠晃得人眼花,霞帔上的金线刺绣硌得肩膀生疼。
我在紫芙和陈嬷嬷的搀扶中下了船。
港口早有八抬大轿在等,其余人或上轿或骑马,不一会儿便组成一支成型的队伍。
前方的乐手开始吹吹打打,又有几个长相讨喜的小厮分站两列,拿着红色的布兜纷纷向街道两旁驻足的百姓抛撒铜钱。
百姓们争先恐后抓抢,嘴里念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
轿子在温府正门落下,轿帘被轻轻掀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
「夫人舟车劳顿,辛苦了。」
我垂着眼帘。
想必这就是我要嫁的郎君,温氏大公子,温弘贤。
我伸出指尖,任由他的手掌将我包裹。
纵使在盖头下,我也能感受到温府的张灯结彩。
鞭炮声、贺喜声、喜乐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礼成后,我被簇拥进了喜房。
屋内熏着暖香,合欢帐上绣着百子千孙图,还有早生贵子的纹样。
夜幕降临,门被推开。
「夫人久等了。」
喜嬷嬷嘴里说着吉祥话,将我的衣角与他的系在一处。
玉如意挑起红纱的刹那,满室烛光倾泻而下,正对上温弘贤含笑的眸子。
嗯,确实温润端方,少了些商人的酒色财气。
他执起合卺酒:「夫人,请。」
喜嬷嬷识趣退下,洞房忽然安静下来,只听见红烛爆芯的声音。
他动作很轻,替我摘下凤冠,又从袖中取出个锦盒。
「夫人舟车劳顿,这是我亲自选的玉料打磨成的镯子。」
他亲自为我戴上玉镯,质地温润,还雕着寓意我名字的缠枝莲纹。
夜渐深,红烛高照。
他忽而凑近:「时辰不早了,不如...我们早些安歇?」
我闻到他袖间淡淡的沉水香,混着合卺酒的醇厚,熏得人耳热。
罗帐不知何时已被放下,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我却再无心去数那是几更天了……
05
第二日,我浑身酸软得几乎起不得身。
见我醒了,温弘贤表情旖旎,俯身在我耳边。
「昨夜是为夫孟浪,今晚定当温柔些。」
我佯装羞恼,颊边飞起红霞,轻轻捶了他一下。
他笑着捉住我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这才让丫鬟进来梳洗。
梳洗过后,他牵着我的手,绕过回廊,到了南苑。
南苑住的是温氏主母,也是我的婆婆。
温氏不比孔氏枝繁叶茂,虽然财产颇丰,可只存了两房。
温弘贤作为大房嫡出,自父亲去世后便接管了家族产业。
家中还有庶出的二房住在北苑,平日帮着看管名下产业,听闻内里是个不安分的。
正厅内,温母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手中佛珠缓缓捻动。
左右两排圈椅上坐着族中女眷,皆眉眼含笑。
唯右首穿绛紫色褙子的妇人,斜眼将我上下打量,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做派,想必就是二太太了。
我盈盈下拜,紫芙捧着红漆托盘跟在身后,接过长辈们给的丰厚见礼。
到了二房跟前,她故意慢吞吞地摘镯子。
「侄媳妇在相府受器重,见过大世面,可别嫌弃我们小门小户的寒酸。」
我含笑接过,瞥了一眼,水种一般。
陈嬷嬷适时击掌,丫鬟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青莲阅历浅薄,往后还得各位长辈提携,小小礼品不成敬意,还请大家切勿推辞。」
这些东西都是我精挑细选,只在京城流通的精美物件,没有僭越之物,分量却极重。
这也是告诉她们,我曾经虽是侍女,却也受孔氏器重,想因此给我使绊子,也得掂量着点。
众人皆很满意,笑着收下礼物,夸我懂事。
唯有二太太用手捏起眼前的布匹,嘴唇微撇。
「我当时什么稀罕物,不过几匹布料。」
她身子靠在椅背,扬起下巴:「温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些绫罗绸缎。」
「二太太说的极是,只是这料子是我宫中贵妃得知我出嫁,亲自赏赐的暹罗贡品,我瞧着花纹有趣,便借花献佛。」
「您若不喜欢,我再换别的礼物就是,在座都是自家人,想必也不会传扬出去,不然贵妃知道了,难免怪罪。」
我搬出贵妃,二房张扬的笑立马僵在嘴边。
须臾,她捂着帕子轻咳一声,端正了身子。
「我瞧这料子颜色好,配我有些艳了,倒适合你们女儿家家。」
我笑:「东西是给您的,如何裁剪,端看您的心意。」
温母对我的识大体很是满意,当着众人的面将手上墨绿色的佛珠褪到我的手腕。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怪道贤儿要费力求娶你,我老了,往后家里的事还得你多操心。」
这是要给我管家之权了?
我看向温弘贤,只见他眼底满是赞许。
看来是早就商量好的。
温府用膳都是各自用各自的,只在每月初一十五聚在一起吃午饭,倒也省心。
用过午膳,温弘贤妥帖交代了几句,便去忙了。
温母仁厚,午饭后便送来了管家令。
有了管家令,我便能名正言顺接管内宅事务。
紫芙替我篦发时,我随口问:「三位姨娘可来了?」
在我之前,温弘贤有三个侍妾。
一个同样出身商贾的贵妾周姨娘。
一个由温母送去暖床的良妾赵姨娘。
还有一个是温弘贤自己纳的风月楼贱妾蕊姨娘。
紫芙支支吾吾,我便知道,这三人定是商量好了故意来迟。
我抬手:「今日画个挑眉,要含锋带刃的那种。」
既然温和的示好她们不要。
那便让她们知道,孔府出来的人,最擅长的就是――
杀鸡儆猴。
06
茶已续过两巡,那三位姨娘才姗姗而来。
未及见人,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脂粉香。
为首的周姨娘身着水红色锦袍,左右各跟着一位美人。
三人草草福了福身,我未叫起,周姨娘便自顾自在下首坐了。
「我等闲话忘了时辰,大奶奶莫怪。」
这是要示威,告诉我就算无聊到聊闲话,也不愿意来拜见我吗?
我垂眸拨弄茶盖,青瓷相击的脆响在厅内格外清晰。
陈嬷嬷当即厉声呵道:「放肆!请安来迟已是罪过,见了主母还不行大礼,尔等平日在温府,便是这等没规矩吗!」
她抚着鬓角,眼风斜斜扫过来。
「一个刚脱了奴籍的贱婢,也配受我们的礼?」
她身上那件锦袍针脚细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嫁衣,想必早把自己当主母看了。
我搁下茶盏,锦帕在指尖轻轻一捻,目光转向另两位。
「你们呢?」
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可就没了。
赵姨娘身子一颤,慌忙起身,却在周姨娘瞪视下僵在原地。
嗫嚅道:「给..给大奶奶请安...」
我微微颔首,眼神移到蕊姨娘处。
她生得确实标致,柳腰款款,眼波流转间自带一段风流。
察觉到我的目光,她懒懒抚上小腹。
「妾身有孕在身,大夫说跪不得呢。」
好个下马威,新妇刚进门,妾室便有孕。
温弘贤倒是给我备了份「厚礼」。
心底那点刚萌芽的暖意,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凉。
是了,我与温弘贤之间,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就像温家与各州商号的往来,明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各自算计。
我柔声道:「既然有孕,往后便不用来立规矩了,好生将养着。」
蕊姨娘抚着并不凸起的肚子,挺了挺腰身。
「谢过大奶奶,妾身现在乏得紧,请问是否可以走了?」
大胆,主母体恤,你怎敢僭越...」我抬手,打断陈嬷嬷。
「好了,怀孕之人需要静养,情有可原,下去歇着吧。」
蕊姨娘娇滴滴谢过,扶着并不显怀的腰肢告退。
打从蕊姨娘说怀孕那一刻,周姨娘的脸便扭曲在了一起。
「下作东西!」
左一句贱婢,右一句下作,嘴里不干不净,没个样子。
我抚着腕间玉镯,声音倦怠:
「为妾者犯了口业,既然管不住嘴,嬷嬷便帮帮她。」
陈嬷嬷得令,巴掌又快又狠,三声脆响过后,周姨娘鬓发散乱,全然没有方才的趾高气扬。
「现在呢,可愿行礼了?」
赵姨娘见状,早已双腿发软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紫芙适时奉上茶盏。
她再不敢看周姨娘的脸色,双手捧着茶盏膝行至我面前。
「婢妾恭请大奶奶懿安。」
她是温母赐给温弘贤的良妾,性子绵软,在三人中姿色平平,平日不怎么受宠,明显是受人裹挟。
我无意为难她,接过茶喝了,随手拔出鬓间的累丝金簪赐她做见面礼。
轮到周姨娘,也不知她发的什么疯,突然扬手将茶盏朝我掷来。
「我周家在顷州经营三代,就是知府大人也要给三分薄面!」
「你一个在京城给人提鞋的玩意儿,也敢拿我的乔!」
紫芙将我护在身后,周姨娘还要冲上来与我纠缠,被两个粗使嬷嬷按住。
我惊魂未定。
在京城多年,见惯了后宅不见血的厮杀。
这般不顾体面的宅斗,我还是头一遭遇到。
07
「好个周家。」我冷笑出声。
「去请老爷和大太太来,我倒要问问这温府的规矩,行刺主母,该当何罪。」
周姨娘脸色骤变,显然没料到我会不要名声,把事情捅到主子跟前。
须臾,她便挣扎着要往柱子上撞。
「我倒要看看,逼死贵妾的罪名,你担不担得起。」
我稳稳坐在主位,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拦住她,若是见了血,就拿你们的命来抵。」
满屋仆妇顿时扑上去七手八脚按住她。
「周姨娘失心疯了,先关到柴房去,待老爷回来再发落。」
周姨娘被几个婆子塞住了嘴,拖了下去。
不一会儿,温母身边的管事来了,说是太太吩咐,让我自个儿看着办。
我心力交瘁,摆摆手让紫芙去送管事。
温弘贤一回来,先去了蕊姨娘处,嘘寒问暖一番,才到了我房里。
面对我,他依旧温声细语,好似全然不知今日发生的事。
我陪他演了一会儿浓情蜜意,任由他亲自为我卸下钗环。
铜镜映出烛火氤氲,他从身后俯身:「夫人色如春晓,极美。」
屋内唯我二人,我微微翘起嘴,指尖绕着帕子打转。
「再美,也美不过你那含苞带蕊的美娇娘。」
他低笑出声,温热的手掌复上我的肩头。
「夫人是我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妻,期间费了多少工夫,又岂能是风月楼的贱妾能比的?」
「蕊儿性子浅薄,却也天真可爱,夫人眼见宽阔,无须同她一般计较。」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诮。
明贬暗褒,何尝不是对于蕊姨娘的一种保护。
他字字句句皆为蕊姨娘考虑,周姨娘倒是半分没提。
我轻哼一声:「她有身孕,妾身当然会护着她,可那周氏今日大不敬,妾身罚了他,老爷觉得妾身没分寸吧。」
「周氏举止狂悖,送她去庄子上好好养病,也省得你心烦。」
我望着铜镜里他温柔似水的眼眸,忽然觉得可笑。
这男人分明将偏心写在脸上,却还要装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
着实令人作呕。
周姨娘在柴房不过三日,就像变了一个人。
钗环散乱,形容枯槁,红色的锦袍早已污秽不堪。
我站在光晕里,看着她在阴影中抬头。
「周氏,可知罪了?」
她看着我,忽而轻笑:「我何罪之有?」
「你没来之前,老爷最看重的就是我,府中上下谁不敬我服我?」
「你们成婚前一夜,老爷抱了我一晚上,他说,若没有你,主母之位定是我的。」
「他说他有苦衷,相府势大,他莫敢不从?京城的人都刁钻,只盼着你进府,能有个人杀杀你的锐气。」
我漠然开口:「老爷怜你病了,即日便送你去庄子静养。」
临走时,她忽然说:「我最大的罪过,就是轻信了他的话。」
原本我还想不通,周姨娘是贵妾,温弘贤为何不网开一面,留着牵制我。
直到周姨娘前脚刚去庄子,后脚就传来周氏贩卖私盐,全族流放的消息。
嫁女不坐。
想来是温弘贤早就得知了消息,刻意安排,撇清关系。
不愧是商人,一箭双雕,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此时此刻,我忽然很讨厌温弘贤。
二房于我难堪那日,他说内宅事务,他不便插手。
三个侍妾纷纷来迟,也是他言语授意,要杀我威风。
一边费尽心思想和孔氏攀附关系,一边又想将我打压。
好个温大少爷,当真是机关算尽。
08
蕊姨娘的肚子成了温府的头等大事。
府中不论什么好的,先紧着她用。
也不知是谁给带的口风,说我带的嫁妆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美娇娘便哭着闹着,要开箱我的嫁妆,选一个宝物给腹中胎儿安神。
温弘贤来我房里时,正逢大夫前来请平安脉。
我看得出他欲言又止,颇有些难为情。
嫁妆是女子私有物,况那还是相府亲自赐下,他可不敢不经过同意就直接打开用。
我笑意盈盈,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递给他。
「这柄玉如意是我出嫁前,四姑娘亲自赏赐,由护国寺大师开过光,说是给妾身腹中孩儿安胎用。」
「如今蕊姨娘蓝田种玉,可谓温氏的头等功臣,给她用再好不过。」
他如释重负地接过如意:「夫人贤惠。」
「夫君何必见外,只要蕊姨娘能平安孩子,妾身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温弘贤得了好,又与我腻歪了一阵才走。
不过旬日,变故陡生。
我正在核对账目,紫芙慌慌张张带来消息。
说是蕊姨娘腹痛难忍,非说是我赠送的如意有问题。
我被请过去时,蕊姨娘歪在榻上,小脸煞白,正趴在温弘贤怀中啼哭。
那柄玉如意被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老爷,你可得替妾身做主啊,妾身的衣食都是您亲自安排,唯有这柄玉如意是夫人所赠。」
她欲说还休,分明是告诉众人,我赠送的玉如意有问题。
一旁的大夫接到暗示,拱手上前:「小人已经验过,这如意用香麝浸泡过,孕妇闻多了会有小产风险。」
温母皱着眉头,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
二房坐在一旁阴阳怪气:「到底是丫鬟出身,尽会使这些下作手段。」
温弘贤抬头看我,眼中已带寒意。
「夫人有何解释?」
我强忍心痛,颤声道:「夫君不信我?这如意若真有问题,妾身怎会光明正大相赠?」
温弘贤撇过脸,冷漠道:「夫人病了,往后就在房中静养吧。」
二房脸色一变:「谋害子嗣论罪当休,大侄子身为家主,可不能徇私啊。」
一旁的蕊姨娘还在哭哭啼啼,挺着肚子求温弘贤做主。
二人一唱一和,逼着温弘贤作出决定。
我咬着唇不发一言,眼中泪光盈盈。
周姨娘之事已让我落了个跋扈的名声。
若此刻再争辩,反倒坐实了妒妇的罪名。
温弘贤面色不虞:「还等什么,将夫人带下去。」
09
我踉跄后退,指尖死死攥住衣襟。
「贤郎...」
这样亲昵的称呼,是夜里吹了灯,红烛帐暖时他哄着我喊的。
紫芙急得跺脚:「老爷为何查也不查就偏心蕊姨娘,你可知夫人她早就……」
我厉声打断:「闭嘴。」
紫芙扑通一声跪下,语速极快。
「老爷明鉴!大奶奶嫁进来后,对待府中事务没有不尽力的。」
「公中亏损,她不让声张,用自己嫁妆填补亏空,太太的病,是奶奶拿出御赐的药,日日侍奉。」
她突然哽咽:「就连月前诊出喜脉,都因怕府中不安宁,硬是瞒着不说!」
听到我怀孕的那一刻,温弘贤脸色骤变,一把推开蕊姨娘,快步朝我走来。
下一刻,便落入他冰凉的胸膛。
「莲儿,你有孕,为何不早说?」
我仰起脸,一滴泪恰到好处地滑落。
紫芙继续道:「大夫说奶奶胎像不稳,需要静养,奶奶怕有人趁她休养时,在府中兴风作浪,便让我等不许传出她有孕的事。」
说到兴风作浪时,紫芙瞥了一眼一旁的二太太。
原本栽赃我的戏码,现在彻底反转。
「不,这不可能。」蕊姨娘踉跄后退。
「怎么不可能了,老爷与奶奶恩爱有加,蓝田种玉是迟早的事,倒是你身为妾室,诬陷主母,颠倒黑白,该当何罪!」
紫芙言辞犀利,句句质问。
蕊姨娘摇着头:「不可能,她日日枕着寒……」
话音戛然而止,温弘贤却听得清楚。
「枕着什么?」
我明显感到温弘贤身躯一僵。
被自己最宠爱的妾室利用,滋味不好受吧?
此时,陈嬷嬷疾步走来,身后跟着王大夫。
「禀老爷,王大夫是专为奶奶诊脉的。正是他发现了枕头里的蹊跷。」
王大夫拱手回话:「小人诊脉时发现大奶奶脉象虚寒,对大奶奶的衣食进行查验后,在枕头夹棉里发现了寒石散。」
「这寒石散是致凉之物,最伤胞宫,不论男女吸入多了都对子嗣有碍,幸好小人发现得早,奶奶这一胎才保得住。」
陈嬷嬷适时接话。
「大奶奶早知此事,却为府中安宁,硬是压着我等不许声张。」
「老奴斗胆说句不该说的,大奶奶虽是侍女出身,可相府的一等丫鬟,比寻常官家小姐还金贵,若不是老爷诚心求取,凭奶奶的出身,嫁给京城官员也使得,何苦来此?」
一席话,听得温弘贤脸色煞白。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
戏已到尾,终于唱到了我想要的地方了。
他缓缓将我扶到椅上,转身时周身寒气凛然。
「贱婢!是谁让你污蔑主母的?」
蕊姨娘还想上前攀附,却被温弘贤可怖的眼神吓退。
她恨自己嘴快说错了话,为今之计,只有自保。
「是二太太,她说只要主母无子,将来便让我的孩儿做长子嫡孙。」
「放肆!」二房拍案而起,「你这贱婢,大房的子嗣与我二房何干。」
陈嬷嬷冷笑:「蕊姨娘一出事,您便不请自来,难不成在蕊香阁装了顺风耳?」
蕊姨娘见二房不认,索性撕破脸皮。
「谁不知道二太太母家是顷州最大的药材商,寒石散这等诡药,也只有你能弄来。」
「还有如意上的香麝,明明是你浸好拿来给我,让你家药方的大夫与我做戏,现在怎么不敢认了?」
蕊姨娘每说一分,二房的脸就白一分。
事实摆在眼前,二房就算此时能狡辩,事后温弘贤若查探,也会露出马脚。
「吃里爬外的贱人,枉我平日待你不薄。」
二房扬起手,狠狠给了蕊姨娘一巴掌。
蕊姨娘捂着脸冷笑:「待我不薄,你也只是为你自己。」
眼看二人要扭打在一起,我忽然捂着肚子惊呼腹痛。
温弘贤眼疾手快扶住我,而后将我抱起,疾步走向最近的房间。
10
远离蕊香阁的喧嚣,耳边瞬间恢复清明。
我在温弘贤颠簸的怀中阖眼,闭眼前,听到他声音发紧。
「莲儿,我们的孩子决不会有事。」
再睁眼,暮色四合,温弘贤伏在床边,一双手紧攥住我的左手。
紫芙见我醒了,喜极而泣:「阿弥陀佛,奶奶醒了。」
我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到酉时,奶奶放心,腹中胎儿无事,小厨房炖了血燕,奴婢这就端来。」
门关上,屋内唯我和温弘贤。
他握着我的手,眼底泛着血丝。
「莲儿,我竟不知,你付出了这么多。」
我虚弱一笑:「既入温氏门,自当为温氏筹谋。夫君放心,这些琐事,孔氏一概不知。」
若连这等小事我都解决不好,没得丢相府的脸,还敢求四姑娘给我做主?
他明显松了口气,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
「蕊姨娘和二婶已被禁足,要如何处置,全凭夫人做主。」
我摇摇头。
「妾身入府不过三月,就闹出这些事端,蕊姨娘毕竟有孕,二太太又是长辈……」
我顿了顿,最终在纠结中叹了口气。
「夫君若真的心疼妾身,便让二人好生在屋里待着,抄经祈福。」
我略带醋意道:「蕊姨娘规矩学得也不大好,正好让陈嬷嬷好好教她规矩。」
若不惩罚,轻而易举原谅,太过虚假。
我此举,既代表罚了,也省的她们在我安胎期间惹事。
「好,都依你。」
这段时日,温弘贤对我几乎爱到了骨子里。
父亲来信,说温氏以添置秋衣为由,孝敬了八千两。
至于我之前补亏空的嫁妆,他也想尽办法,重金为我买来新的。
紫芙为我捶腿时,疑惑问我:「有老爷撑腰,奶奶何不趁机……」
我斜睨了一眼。
她机灵有余,智慧不足,若非我嫁出时从四姑娘手里讨了她,这样的性子,在主子跟前也待不久。
她压根没想到,温弘贤身为温氏家主,真想为我撑腰,这些人焉敢明目张胆地害我。
还有那只会吃斋念佛的温母,若真是软性子,如何还能将管家之权握在手中?
想攀附孔氏,却看不上我侍女出身。
若他真想替我做主,在我醒来之后便会发落二人。
何必等到我醒后才假惺惺问我。
索性我知道他不会,所以才假借晕倒,留下余地。
「若真如此,且不说二房母家会不会善罢甘休,温氏本就子嗣不丰,经此一闹,偌大的家业不更让旁人惦记?」
紫芙气呼呼道:「那也应该分家,眼不见为净。」
「若真分家,大房甘愿看着二房带走药材生意吗?」
紫芙抓耳挠腮,想不出破解之法,又问:
「那蕊姨娘呢,一个贱妾竟然敢用下作手段谋害主子,还不能给她一点教训吗?」
我眸色暗沉。
谁说我没给她教训?
我的教训,可在后头呢。
11
陈嬷嬷在蕊姨娘身边的几个月,除却教规矩外,也将蕊姨娘照顾得很好。
温母看在眼里,请安时对我连连夸赞,温弘贤也说我有主母风范。
我噘着嘴嗔怪。
「陈嬷嬷从前可是贵妃娘娘的乳母,若非看她怀孕辛苦,妾身才不舍得呢。」
温弘贤很受用女人为他争风吃醋,笑着将我揽入怀中。
「好好好,我们莲儿最是大度。」
如今后院统共剩了一个不受宠的赵姨娘,温弘贤难免寂寞,看环儿的眼神也越加热烈。
环儿是我在外买的。
她姿色秀丽,一身缟素,跪在街边卖身葬父。
我给了她百两安葬费,收做了洒扫丫鬟。
温弘贤来我房中时,我常让环儿奉茶。
她低眉顺目,露出的一截雪白颈子,总能引得他目光流连。
环儿来时,我侧靠在榻上拨弄指尖的金箔丹蔻。
她低着头,任由我的打量落在她身上。
良久,我漫不经心问她:「你也到了年纪,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她想也没想便跪下:「奴婢的命是奶奶给的,但求留在奶奶身边报恩。」
我笑:「这是什么话,哪有人喜欢做丫鬟的。」
她浑身一颤,接着便开始磕头:「奴婢无依无靠,皆因奶奶垂怜才苟活至今,若奶奶不让奴婢报恩,奴婢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很好。
我起身虚扶了她一把。
「我不过问几句,你那么大反应做什么,瞧瞧,都破皮了。」
似曾相识的一幕,只是这次擦血的人,换成了我。
「你如此聪慧,留在我身边做个丫鬟岂不可惜?依我看,抬你为良妾才好呢。」
她低着头,不敢有疑:「奴婢这条命都是奶奶的,一切单凭奶奶吩咐。」
我点点头,很是满意她的识抬举。
当天夜里,温弘贤来时,我主动开口抬环儿为良妾。
他果真受用,推辞了几下便欣然接受。
蕊姨娘临产前一个月,我请了顷州最好的稳婆早早住下。
还拿出了嫁妆中的珍贵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夜半蝉鸣,蕊姨娘的惨叫撕破夜空。
我刚到产房外,便被温母拦下。
「里头血腥气重,仔细冲撞腹中胎儿。」
我推辞了几句,还想进去看看。
温母说:「你肚子里的才是温氏正经嫡出,旁的都不要紧,明白了吗?」
话已至此,我也不再坚持,说了几句场面话走了。
蕊姨娘的生产不顺利,她产道窄小,怎么使力都出不来。
快要昏迷时,又被灌下参汤,继续使力。
这一胎足足生了两日,第三日破晓时,孩子终于出世,是个白白胖胖的闺女。
只是可惜了蕊姨娘,虽然侥幸捡回了半条命,却因产道撕裂如巨口,从此再也不能侍寝。
因我还怀着胎儿,温母便将孩子接到她身边抚养,还给起了个小名,叫福儿。
蕊姨娘不中用后,温弘贤也懒得去看她,每日处理完事,来我房中小坐一会儿,便去环姨娘处温存。
王大夫诊脉,说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不算十拿九稳,我便不声张。
四月,气候宜人,我有惊无险诞下一名男婴。
温母很是高兴,夸我是温家的大功臣。
我虚弱笑笑,心里却盼这孩儿能平安长大。
也让我少受几回生育之苦。
孩子百天时,孔氏的回信也到了,大公子亲赐名――协。
协者,助也。
温弘贤当即开祠堂将协儿上了族谱,真正坐实了嫡长孙的名分。
四姑娘的信也是这时到的。
这一年中,我月月去信请安,从无回信。
如今展开信笺,只有寥寥七个字――
展信佳,恭贺新喜。
我将信妥帖保管好,陈嬷嬷福了福身。
「奶奶已在温府站稳脚跟,老奴也该回去复命了。」
我给了陈嬷嬷三千两,又亲自为她安排回京事宜,送她上了港口。
话别时,我欲向她行礼,她不受。
「您现在已经是主子,何须对老奴行礼。」
我坚持道:「嬷嬷是府中老人,青莲不敢托大,烦您回去告诉四姑娘,就说……
我略有些哽咽:「就说,奴婢很想她,请她照顾好自己。」
陈嬷嬷意味深长道:「姑娘放心,以后定然还有见面的机会。」
她语气笃定,到让我生出几分疑惑,再探究时,她却已转身上船。
12
陈嬷嬷一走,我身边可用之人又少了一个。
除紫芙外,我又提拔了几个丫鬟,有家生子,也有在外买的。
这一年多来,借着整顿内务,将二房的眼线拔除了七七八八。
各处紧要的管事,也被我不动声色换成了自己人。
如今温氏后宅,我已握住了七八成。
而后,我又提拔了赵姨娘。
她长相温婉,初看不觉惊艳,多看几眼却让人觉得十分舒适。
我不是圣人,自然不乐意自家夫君抬进一房又一房妾室。
所以,不论是环儿还是赵姨娘,都是我需要拉拢的人。
我暗地请来顷州最好的妆娘,教她如何画柳叶眉,点桃花妆。
又命绣娘按照她的身形改制衣裙,她气质温婉,藕荷色这种淡色,更适合她的恬静。
最难改的是她骨子里的怯懦。
我让紫芙每日抽时间去教她仪态,再园中高声朗诵《女戒》,直到她的声音不再发抖。
我待她真诚,吃穿用度比照贵妾待遇,如姊妹般与她相称。
她性格怯弱,曾被周姨娘裹挟,又被温弘贤所不喜。
如今得我相助,对我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半年后,当赵姨娘穿着一袭月白裙琚,不卑不亢向温弘贤行礼时。
连他都愣了一瞬。
「这是……赵氏?」
我点头,将赵氏这半年的努力几笔带过。
「如今温家与各州商号往来频繁,后宅女眷也该有些体统,往后夫君带出去时,也比别人家的体面些。」
他捧着我的手,感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13
协儿两岁时,京城传来消息,四姑娘要下嫁给必州怀义侯。
必州离顷州不过五日路程。
遥想陈嬷嬷走时意味深长的那句话,我与四姑娘定有相见之时……
难不成,从那时候起,孔氏便与怀义侯府议亲了?
怀义侯不过是个没落勋爵,在孔氏眼中与破落户无异。
我坐在房中思忖了半晌,仔细看了父亲寄来的书信。
孔氏还是那个孔氏,鲜花着锦,如日中天。
可再这么权势滔天下去,相位上头,可就只剩皇位了。
温弘贤没有我这么敏锐,不知听谁说了闲话,以为孔氏已经日暮西山,当晚便对我沉了脸。
我从旁提醒:「除四姑娘外,孔氏其余人可还受了影响?」
并未。
相爷还是宰相,底下的儿女还都是人中龙凤。
「听闻四姑娘出嫁那日,天子特意拔擢金吾卫一路送亲至港口,放眼天下,谁还有此殊荣?」
他猛然醒悟:「是为夫急躁了,依夫人看,温氏该当如何?」
我从旁建议:「既然是下嫁,不宜太过铺张,依照往年温氏给孔府的标准,再翻二倍即可,至于旁的……待我见了四姑娘后再行定夺。」
三年多没见,四姑娘风华依旧,通身气派衬得怀义侯像个随从。
我当众行大礼,口称奴婢。
陈嬷嬷亲自将我扶起,抬眼,便看见四姑娘眼中的笑意。
「好了,都是当主母的人了,别动不动就跪,快坐吧。」
「奴婢在主子跟前,永远都是奴婢。」
这话既是表忠心,也是在提醒怀义侯。
即便是下嫁的贵女,也容不得轻慢。
寒暄过后,怀义侯找了个借口走了。
我再次上前跪倒,拿出袖中的锦盒。
「这是温氏在必州的所有产业,权当奴婢给主子的添妆。」
往年温氏的孝敬是给孔氏的,未必进她的口袋。
我这份却是实打实给她的。
她笑着推辞,我三跪三请,她方才让陈嬷嬷接了。
「你做得很好,不算辱没相府。」
我低头称不敢,她玩味道:「什么敢不敢的,女儿家若用起智谋,男人未必招架得住。」
她真的很聪明,只一眼,便能看出我心中所想。
我抬眼,生平头一次直视她。
「还请主子助我。」
作为她的贴身丫鬟,若不是大公子将我许出去,她也不会放我。
与其依靠朝三暮四的男人,不如借此机会,再度给四姑娘卖命。
嫁女不坐,若以后孔氏真有个万一。
以她的智慧,助我一臂之力,也是帮了她自己。
她看着我,良久,眼中出现一丝欣赏。
「不愧是我调教出的人,有胆识。」
14
回温府时,已是半个月之后。
我哄着温弘贤将必州产业交给四姑娘。
四姑娘很是大气,直接将京城边上的一个商号交给我打理。
温氏产业做得再大,手也没伸进京城。
温弘贤肉眼可见地高兴,有了这个商号,他便可以借此打通京城商路。
我不疑有他,将商号交到他手里,高兴道:「夫君接管了商号,下次便与我一同去拜会姑娘,大家互相认识,往后便是一家人了。」
他未说话,沉吟片刻。
「外男怎好擅自见女眷,这商号既是给你的,便借着你的名头运作。」
我迟疑道:「可下次姑娘若问起来,妾身一窍不通,岂不是暴露了?」
我见四姑娘时三请三拜的事,他早已知晓。
若随我一同去,他堂堂七尺男儿,岂不是要跟着下跪。
半晌,他忽而轻笑:「这有何难,温家在顷州商号不少,我拨两个给你打理,如此你不就懂了?」
「这行吗?」
「怎么不行,有为夫在,你尽可上手一试。」
他这般轻松,无非是笃定我对做生意一无所知。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对了,更上一层楼。
试错了,我还是主母。
他跃跃欲试,要去京城那边的商号开疆扩土,不日就走。
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
我让赵姨娘同去,以便随时向我汇报。
温弘贤留给我的两个商号,一个是染坊,一个是绣坊,不过是温氏产业中的边角料,却正中我下怀。
我带上帷帽,一连几日都去了染坊。
掌柜以为我不懂,指着一匹晕染不均的布匹,语气得意。
「东家请看,这匹湖蓝色布料,用的可是最时兴的染色工艺。」
我在帷帽下冷笑:「哦?若不是掌柜提醒,我还真不知这靛蓝浸染竟然是最时兴的工艺。」
掌柜面色不悦:「东家在家中育儿久了,自然不懂染布。」
见他嘴硬,我直接拆穿道:「最原始的浸染法,布匹入染缸三次已是极限,染出来的颜色晦暗不均,这也能称为精品?」
指尖抚过布面,触感粗粝,色泽呆板。
「比起京城的『五浸七染』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我问掌柜:「为何不用明矾做媒染剂?」
知晓我不是好糊弄的主儿,掌柜完全没了方才的气焰。
「这个...这个...」
匠人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说真话。
唯有一个壮汉朗声道:「回东家,明矾珍贵,都被掌柜私自挪用到他的作坊了。」
「你胡扯!」
壮汉梗着脖子:「有没有胡扯,去山后一查便知!」
掌柜的脸色霎时惨白:「东家,这乔光屡次不听安排,已被辞退,不知道如何混进来的,他的话不可信啊!」
我趁下脸,使了个手势。
紫芙上前,将一摞账册重重搁在案几。
「上月初八记着购入靛蓝五十斤,可库房实际只余三十斤。这月记着用了二十斤明矾,可染缸里连一两都没见着。」
「更可笑的是,这上面记着每旬出布三十匹,可近半年的出货单加起来,统共不过四百匹。」
我伸手掀开帷帽,挑眉道:「王掌柜可否给我个解释?」
王掌柜扑通跪下:「东家明鉴,小人也是受人摆布,实在是有苦难言。」
我端起茶盏,徐徐拨开浮沫。
「你的小作坊,每卖出一匹布,便要给二房分三成利,对吗?」
王掌柜满眼惊骇,我起身掸了掸衣袖。
「私吞家主财务,按例可是要流放的。」
我走时,王掌柜彻底瘫倒在地。
15
二房是趁夜来的。
她甚少踏足这里,完全不见往日针锋,一口一个好侄媳。
我坐在主位,从染坊的账本中抬起头:「二婶怎么来了?」
她面色心虚,也不敢坐下,讪讪道:「听闻你掌管了染坊,我特意来恭喜你。」
大半夜哪是来恭喜,分明是来求情。
我道了声谢,再不说话。
她坐在一旁,如热锅上的蚂蚁,我每翻一页,她便焦急一分。
「侄媳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事是我不对,你看能否网开一面?」
我抬头,佯装不知:「二婶此话怎讲?」
二房终于急了,从袖子里掏出几张房地契。
「这是我名下最赚钱的药材铺子,现在都归你了。」
我漫不经心地扫过地契,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
她给我使过那么多绊子,凭什么觉得几间铺子就能一笔勾销?
见我不语,二房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铺子也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合上账本,忽然话锋一转:「听闻孝哥儿正在选拔贡生?」
二房脸色骤变。
温氏几代经商,才出了温弘孝一个秀才。
年底州府推举贡生在即,这个节骨眼上,她这个当母亲的犯事,无异于断送温弘孝还未开始的仕途。
她再无方才的气焰,扑通跪下。
「侄媳妇,不,大奶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要您高抬贵手,要我做什么都行。」
她一下又一下磕着头。
这里没有孔府的白玉砖,不过几下便磕得头破血流。
鲜血顺着脸颊流下,直至糊满她整张脸。
我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道:
「我要你名下所有的产业,尽归我手。」
不仅是房契地契,我还要当实际掌权人。
二房满脸惊骇,我这无异于狮子大开口。
「当然,若是不行,那便公事公办吧。」
我松开手,正准备起身,二房抓住我的衣摆。
「依奶奶所言。」
三日后,二房交出了全部产业。
我写信请四姑娘派来两位药材掌柜,将最重要的环节牢牢把控。
再见二房,二房犹如丧家之犬,再不见往日张扬。
日头正好,我邀她喝茶,顺势将名册放在她面前。
那是拔擢温弘孝为贡生的州府官文。
她惊骇抬头:「你……」
我笑:「弘孝酷爱读书,又有天分,我这个做嫂嫂当然要尽绵薄之力。」
二房呆呆看着官文。
她迟迟运作不下东西,却是我这个侍女轻而易举能做到的。
她没待过京城,自然不知道孔氏是如何权势滔天。
温弘孝的贡生身份,不过是四姑娘说句话的事。
「二婶,你若识抬举,我便是来助你的。」
当年,你若不识抬举,我有的是方法让你下地狱。
温弘孝成了贡生,二房彻底上了我这条船。
温弘贤远在京城,我自能将这一切粉饰成二房的功劳。
天气甚好,我抱着协儿在院子里赏花,紫芙在一旁添茶水。
我捏着协儿的脸,回答的却是她当年的那句话。
「那年你为我为何不趁机了结。」
我轻笑,将一朵新摘的海棠别在协儿衣襟上。
「赶尽杀绝算什么本事。」
「世上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架在脖子上的那把。」
16
我没有发落王掌柜,将他贬为末等浆洗工匠,又拔擢乔光为新掌柜。
再去染坊时,我亲口承诺,从前种种龃龉既往不咎。
反正他们贪的又不是我的钱,我乐得做顺水人情。
顷州不比京城,我将五浸七染法略微改良,加入明矾,每隔两个时辰晕染一遍。
出来的颜色色泽清透,虽不比京城的时兴的天青色,也能让顷州世妇眼前一亮了。
「从今日起,月钱不变,若卖出去一匹上等丝绸,各位也能拿到分账。」
众人激动呐喊:「东家仁厚!小的们定当竭尽全力。」
染坊这边有乔光盯着,稳步运行,不到半月销售就比从前多了三倍。
接下来就是绣坊了。
绣坊比染坊能强些,最起码绣娘技术过关。
复杂的百子千孙图,针脚细密,挑不出一丝错处,只是花样陈旧老套。
绣坊的李掌柜与染坊的王掌柜是夫妇。
王掌柜受我贬斥,她却无一丝不满,眼神恭敬,低眉捧来一幅绣作。
「东家请看,这幅『松鹤延年』是绣坊的镇店之宝。」
我抚上细密的针脚,问她:「会绣通景画吗?」
李掌柜语气战栗:「绣娘们只会照着现成花样绣。」
我斜睨了一眼:「不思进取,可见是你这个掌柜无能。」
她唰地跪下:「求东家开恩。」
我拍了拍手,几个家丁搬出了一幅「岁朝清供图」。
展开三尺长的绢本,梅瓶、水仙、佛手在宣纸上错落有致,留白处题着「岁岁平安」。
「从今日起,我会请画师来教你们构图。」
「绣得最好的,赏银十两。」
「还有你。」我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掌柜。
「将功赎罪的机会只有一次,做不好,便回家带孩子吧。」
我升了绣娘们的月钱,她们干劲十足。
两个月后,通景绣屏风完成,绣娘们完成得十分出色。
我连夜让工匠裱好,挂在正对门最显眼的位置,路过之人驻足围观,一传十,十传百,绣坊的名声算是打出去了。
三个月下来,我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整个人瘦了一圈。
我又求了四姑娘,让她赏我两个能管事的绣娘。
此举也是表明我的忠心。
她身份高贵,一举一动受人瞩目。
我便心甘情愿做她手中的一把刀。
人是她给的,我自当重用,堂而皇之受监视。
我与她绑得越紧,便能越加得到信任。
当然,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写信告诉温弘贤。
九分真,他会相信的。
温弘贤来信,说赵姨娘怀孕,不宜舟车劳顿,等胎相稳固再回来。
那头,我又收到赵姨娘来信,说温弘贤恋上了当地水仙楼的清倌儿。
二人引为知己,迷得温弘贤醉生梦死。
笑,什么�[倌儿。
那是我出嫁前就让父亲私下物色好的人。
费尽心力,只待在关键时刻用上。
我不比四姑娘的出身和智谋。
五成,也够我用了。
我写信给父亲,让清倌儿日日伴在温弘贤左右,句句爱慕,事事捧高。
将他奉若皇帝一般。
什么雄心壮志,开疆扩土,全都可以抛之脑后。
反正他的商业版图梦,都能在美人膝上一一实现。
17
温弘贤不回来,远程传书指导温氏产业,一来一回总归不方便。
我让�[倌儿在旁边吹了吹风,酒过三巡,他便将一部分产业交给了我。
药材是温氏最大的产业。
二房母家都是做药材生意的,与温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温弘贤才对二房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现在,二房是我的人了。
这些产业虽然归我,可赚的钱我依旧会分给她。
不仅如此,托四姑娘的福,打通渠道后,这些东西甚至可以卖到更远的地方。
四姑娘当幕后之人,我当东家。
二房当我的马前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二房母家钱氏见有钱赚,心甘情愿被我驱使。
至于族中耆老和一些有瓜葛的商户。
我打着温弘贤的名义,许以重利,缓缓图之。
甚至将我赚的大半分给他们。
时间久了,他们自然能看出我的好。
一年后,温弘贤回来了。
左边是大着肚子的赵姨娘。
右边是楚楚动人的�[倌儿。
我装作刚知道的样子,眼中闪过诧异、悲痛。
而后强撑着为那清倌儿安排住所。
清倌儿只知道有人让他用美人计困住温弘贤,并不知背后之人与我的牵扯。
有了温弘贤的宠爱,她在府中如鱼得水。
人心大了,自然也看不上我。
隔三岔五不来请安。
正合我意。
若人人敬我顺我,那才惹人忌惮呢。
温弘贤回来召集商号,其中有人提议让我也来参与。
听闻他当即就变了脸色,冷漠道:「一介女流,怎配坐在此地?」
我叹了口气,果真如我所料。
世间的男子皆是这般。
既要女子温顺乖巧以他为天,又容不得女子当真愚钝无知。
一边享受着聪慧女子带来的便利,一边又要死死按住她们的头颅,唯恐她们窥见更广阔的天地。
回来后,温弘贤面色不悦。
「夫人照顾家中辛苦了,眼瞧着瘦了一圈,为夫实在心疼。」
「今后就在家中相夫教子,做个富太太。」
我出口试探:「四姑娘那边……」
他打断道:「孔氏再势大,四姑娘也是个女子,我与孔氏的交际本就不在她身上。」
我低眉顺目,说了声好,转身将我的人全部拿出,所有产业全都还了个干净,只安心照顾协儿。
温弘贤不愿意给我体面,温母便变本加厉。
她坐在上首,捧着茶盏,全无往日和蔼。
我盈盈请安,她并不叫起,任由我下蹲到腿脚酸软。
半晌,温母搁下茶盏,冷笑一声。
「相府出来的人,果然不同。」
我低头不答,她继续道:「女子以柔顺为德,过刚易折的道理,你可明白?」
「儿媳明白。」
「男人是天,女人是地,贤儿费劲求娶你,不是让你来出风头压他一头。」
「往日是老身太过纵容你,从明日起,你每日来我这儿学两个时辰女则。」
需要我的时候,我便是出头的枪。
不需要我的时候,便成了该收进匣中的刃。
商人重利,向来如此。
我垂眸应是。
温母语气缓和了些:「你且记住,女子以柔顺为德。贤儿在外奔波,你当好生侍奉,莫要再抛头露面。」
走出花厅时,阳光正好,紫芙跟在我身后,眼眶发红。
「大奶奶...」
我抬手折下一枝花,轻嗅其香。
「急什么?」
「这府里的花开花落,何时真由得天意?」
18
没了我的人帮助,刚起步的染坊和绣房,不过一季便再度停滞。
染坊虽习得了五浸七染的工艺,终究不过是寻常技法。
不出三月,别的商号便纷纷效仿,连浸染次数都分毫不差。
绣房这边,离了画师指点后,绣娘们绣出的花样又复归呆板。
更别提还有多少针脚织法是我没教的。
温弘贤浑不在意,反正他也没指望这两个商号赚多少钱。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先前将盈利的七成都分给了各铺掌柜与匠人。
月钱翻了一倍不说,每染出一匹上等绸缎,还能再得二钱银子的赏钱。
绣坊更是按件计酬,绣得最快的娘子,一个月能挣五两银子。
更糟的是,温弘贤还克扣了匠人们的伙食。
从前我定下的规矩:
每月初一、十五加肉,三伏天供绿豆汤,寒冬里发棉袄。
如今统统成了空话。
温弘贤可不乐意,直接对这些人说是我当初鲁莽,说的不算数。
我与这些人虽是口头约定,可赚来的钱我却实打实分出去了。
这些人见没了好处,原本心里就不痛快,越发惦记我的好。
我凑了些银子,让紫芙暗地里拿去先给这些人。
紫芙抹着眼泪,将银子一一分到众人手中。
「大奶奶特意嘱咐,说诸位跟了她这些时日,万不能让大家寒了心。」
「哎,要是大奶奶能继续掌权就好了,她见识多,父亲又是相爷的亲信,还怕没有钱赚吗。」
「只可惜我人微言轻,若是有分量的人作保,恐怕还好些。」
以乔光和李掌柜为首的人越发感激我,当着紫芙的面发誓。
若有机会,一定会肝脑涂地报答我。
至于那些参与其中的员外郎,我不求这些人能为我出头,但是他们肯定会记住我的好。
我安静等待时机,在府中侍弄花草,安心照顾协儿。
温弘贤在京城的开疆扩土略有成就,最近正忙着将大量温氏产业周转过去。
他也是大手笔,直接填入了温氏将近一半的产业,就等着打通京城这条渠道。
京城遍地是显贵,往后躺着也能赚钱。
在�[倌儿的声声捧高中,温弘贤越发飘飘然,失了一贯的冷静。
他对我越来越不耐,甚至在我奉上茶盏时,故意打碎。
从前面对我时总和煦挂笑的脸,如今只剩冷漠。
「怎么服侍人的功夫这般差了,难道也忘了本不成?」
紫芙气不过,替我说了两句。
「奶奶日日陪着太太抄写经文,既要照料小少爷,又要为赵姨娘张罗生产事宜,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够了!」温弘贤摔了茶杯。
「本就是婢女出身,伺候人罢了,也配叫苦?」
他转身看着我,毫不掩饰嫌恶。
「你以为抬举你当主母,就真成了主子?」
我不死心问道:「妾身自嫁过来,为您执掌中馈,还生下了协儿,难道还得不到您一句好吗?」
他索性也不装了:「生了协儿又如何,若非你与孔氏有瓜葛,你以为我愿意娶一个侍女当主母?」
「他日我当了皇商,愿意替我生孩子的贵女多的是,你又有什么稀罕?」
温弘贤转身大步走出,心中畅快极了。
为了攀附孔氏这条线,他耗费心力娶了何青莲这个侍女,伏低做小年年供奉。
这些人拿了银子,还得侧着眼睛看他,嫌他铜臭气重。
待他打通京城商号,步步高升,再扶持弘孝捐个官,还怕站稳不了脚跟吗?
19
十月怀胎,赵姨娘生了个大胖小子。
温弘贤很是高兴,觉得是上天厚待温氏,终于轮到他扬眉吐气。
他在京城商号越发投入,成日幻想着当皇商飞黄腾达。
待他有权有势,往日瞧不起他的官员们,见了他都要称一声温老板。
夏日炎炎,他日日数着黄历。
待熬过了夏日,金桂飘香之时,却传来消息,说是上头查得严,还得再等等。
那�[倌儿日日痴缠,纤纤玉指抚过他的胸膛。
「爷这般人物,迟早要飞黄腾达的。」
他饮下酒,醉醺醺道:「到时候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全都来求我合作。」
直到腊月飞雪,京城商号突然断了音讯,迟迟不见回信。
他心急如焚,当即赶去了京城。
待回来时,却是衣着落魄,身形涣散。
「没了...什么都没了...」
原来,他到了京城时,才发现商号早已被销。
昔门庭若市的铺面也贴上了封条。
曾经称兄道弟的官员统统避而不见,还是他使了大价钱,才有人告诉他。
商号的地契有问题,被户部查出来是伪造的。
他如遭雷击,往日那些合伙人也不知所踪,官府也是查无此人。
他将一大半的温氏财产搭了进去,就盼着一飞冲天。
没了,什么都没了。
温母全然没了往日的慈祥,连带着佛珠砸上我额角。
「何青莲!商号和地契都是孔氏给的,你作何解释!」
我捂着脸哽咽:「四姑娘给的商号怎么会有假,官府一定弄错了。」
温弘贤讪讪看着我:「那块地,是……是我自己置办的。」
「不应该啊,京城买地限制颇多,夫君是怎么做到……」
我猛然抬头:「所以商号是真的,地契却是你自己伪造的!」
温弘贤不敢抬头看我。
当初拿了四姑娘的商号,他就存了心思要自己开疆扩土。
否则岂不是给孔氏作嫁衣裳。
他原本想的是在京城买商铺,再借着孔氏商号的名头去打交道。
可是买地限制颇多,若要买下整片铺面,少说需百万两白银。
他既舍不得花这个钱,又不甘心只做个租户。
毕竟租来的铺面,终究不是自己的产业。
他干脆心一横,通过人引荐,搭上了户部的人。
那人暗示,只要孝敬给到位,可以低价物色又大又好的商铺。
到时候借着孔氏的名头牵线搭桥,还怕没有生意吗?
他一想也是,便凑了资金往户部孝敬。
同时,他又借着孔氏商号的名声另起炉灶。
一边利用,一边彻底摆脱孔氏。
就这样,投入的金额越来越大,大到他只能拆东向补西墙,硬着头皮往里填。
与此同时,四姑娘遣了管事来,当众痛斥温弘贤不安好心。
「好个忘恩负义的温氏!我家姑娘念旧情赠你商号,你倒好,伪造地契,连商号的孔字徽记都敢仿造。」
「姑娘说了,从今往后孔氏与温氏再无瓜葛,你若再敢拿孔氏的名头行商,定不与你甘休!」
管事冷哼一声甩袖要走,我上前拦住,塞给他一张银票。
「还请您在四姑娘面前美言几句……」
管事见是我,语气缓和几分。
「若非看在夫人您的面子上,我家主子早送他去见官了,好自为之吧,哼!」
连银票都不收,看来温弘贤是彻底得罪孔氏了。
20
屋漏偏逢连夜雨,温弘贤挪动了顷州产业的银钱,导致温氏名下产业运转不过。
发不起工钱,工匠就罢工,货物积压了一堆,眼见着放烂了也卖不出去。
许多商户纷纷上门讨要货款,工匠们组团来温府门前示威。
温母养尊处优多年,没经过世面,一听到消息便急火攻心,背了过去。
醒来后口齿不清,直接成了偏瘫,嘴里呜呜咽咽说不清话,口水流了一下巴。
我当即表示,无论花多少代价,一定要将婆母治好。
温弘贤已然有些萎靡,不敢面对自己将温氏陷入危机的事实,成日喝酒烂醉。
我不计前嫌,一直陪在温弘贤身边,还拿出自己的嫁妆填补,一户一户上门分发月钱,挨个道歉。
夜里回去,温弘贤瘫在酒坛堆里。
见了我,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我搂进怀中。
「莲儿,好莲儿,是为夫错了,你再帮我替孔氏说情。」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用绢帕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污渍。
「夫妻本是一体,您就是妾身的天,妾身不帮你还能帮谁?」
这一刻,他确实在真心实意忏悔。
只是这忏悔来的太廉价了。
正如他所说,娶我本就是利益交换。
他总认为孔氏看他不上。
却未曾想过,我嫁过来后,温氏产业便更上一层楼。
除却京城外,他的货物甚至卖到了边陲。
一路上关卡要紧,没有孔氏点头,他真以为凭自己能打通关窍?
他看不上我侍女出身,说我低贱。
却不知宰相门前七品官,我父亲虽是奴才,却是相爷的心腹,便是连大公子都得给两分薄面。
昔年他倾尽资产,只为求娶我为新妇。
纵我为利益纽带,难道我不曾感动吗?
结果呢?
二房虎视眈眈,背地里偷取公中财物,中饱私囊。
三个侍妾联手挑衅,主母未进门,妾室便已怀孕。
刁奴阳奉阴违,请安时不带账本,私下偷盗。
桩桩件件,若无他温弘贤默许,这些人岂敢如此放肆?
我不是傻子,更不是无知妇人。
我随主子出入过宫廷,与群臣世妇一起拜过圣恩。
我尝过御厨特制的八宝羹,穿过暹罗进宫的孔雀裘。
我理过相府账目,点过贵妃省亲的珍品……
若他真心待我,我原本可以成为他的贤内助。
只要我开口,父亲定会在相爷面前美言。
孔氏从指缝里流出些油,也够让温氏做强做大。
是他阳奉阴违,轻贱我在先。
那我也不要什么夫妻情面。
商海浮沉,各凭本事罢。
21
由我出手稍微稳住了局面。
可孔氏一日不原谅,这些商号便一日不敢跟温氏做生意。
二房依旧跟我打擂台,趁机抢走了温氏不少生意。
当然,不过是左口袋到右口袋,总归都是我的。
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与温弘贤商量,由我出面,去必州求四姑娘网开一面。
我告诉温弘贤,此次去我会带上协儿。
「四姑娘爱孩子,若看到协儿,难免会心软……」
温弘贤忙不迭点头:「正是此理,为夫来为你们收拾行囊。」
温弘贤痛定思痛,在我出发的前一日撵走了清倌儿。
「若非她日日痴缠,我又怎会行差就错?」
「这样的女人,放在身边也是个祸害,不如休了,由得她自生自灭。」
他说的义正词严,将所有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那清倌儿在门口哭得肝肠寸断,再未换得贤郎回顾一眼。
街角转身,她擦去泪水,笑意盈盈接过五千两银票。
什么男人情爱,都不如这银票实在。
......
我素面脱簪,带着协儿一路到了必州。
怀义侯府不准我进门。
我便带着协儿在烈日暴晒下跪,做足了场面。
烈日炎炎下,协儿口干舌燥,文弱的身子在日光下摇摇欲坠。
「母亲,孩儿撑不住了……」
我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
「记住今日的太阳。来日你若登高,当知真正的尊卑不在俯仰之间,而在于能否看透这世道的明暗经纬。」
「母亲,什么是明暗经纬?」
我望向侯府紧闭的朱门,轻声道:
「明处是人情冷暖,暗处是世态炎凉。」
「今日我们跪的是权势,来日你要立的,是胸中乾坤。」
协儿似懂非懂点点头。
直到深夜,天降骤雨,协儿幼小的身子倒在了雨中。
门开了。
一把伞落在我的头顶,是四姑娘。
惊诧之际,却见她眼中似笑非笑。
「没想到,你敢破釜沉舟至此。」
我低头,一贯恭敬道:「都是姑娘教得好。」
「罢了,进来吧。」
协儿早已被家丁抱了进去。
我接过她手中的伞,撑在她头顶。
「往后,年年岁岁,奴婢都为姑娘撑伞。」
22
我在怀义侯府伺候了五日,比从前更加尽心。
五日后,怀义侯府大门敞开,陈嬷嬷亲自送我出府。
刚转过街角,温府管家就踉跄着扑来。
「大奶奶!老爷……老爷殁了!」
我眼前一黑,带着协儿快马赶回。
路上,管家告诉我。
三日前,又有友商来要账,温弘贤躲着不敢出去,一晚上喝得烂醉。
恰逢许久未出面的蕊姨娘经过。
楚楚可怜的面孔和曼妙的身姿,顿时让温弘贤心中一跳。
他欲火上头,跌跌撞撞去追蕊姨娘。
那夜的雨很大,花园的鹅卵石湿滑无比。
温弘贤喝了酒本就走不稳,路过花园时,直接打滑栽进了莲花池。
因为雨声太大了,谁都没听到他的呼救。
到了快天明,有丫鬟经过,才发现了他的尸体。
回府后,蕊姨娘哭哭啼啼跪在祠堂。
「我身子不好,又逢那么大的雨,我怎么可能独自出去。」
谁都知道蕊姨娘自生完孩子便得了血山崩,走路都费劲。
确实不可能在雨夜出来闲逛。
我问管家:「到底有没有真的见到蕊姨娘?」
管家哆哆嗦嗦:「小的只听见老爷叫蕊儿,并未……看到蕊姨娘。」
我让人将蕊姨娘软禁,先行操办温弘贤的后事。
葬礼上,我几度哭晕在灵前。
又对来讨债的友商表示,就算变卖家产也会将货款还上。
出殡那日,怀义侯府派人来吊唁。
可那管事的腰间,分明挂的是孔氏的牌子。
众人心领神会,明白我必州这一遭,求得了孔氏的原谅。
有了这层缘故,友商也愿意宽限几日。
工匠们的银钱我已补齐,各个商铺都逐渐运转了起来。
我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温氏的门楣, 救活了风雨飘摇的产业。
又给温母颐养天年, 连大夫都说活不过一年的人。
我硬生生照顾了三年。
就连知府大人都给我写了「贞洁流芳」的牌匾。
顷州上下谁不说我一声好?
23
温氏在我的带领下, 产业越做越大。
我将所赚银钱的九成都给了四姑娘。
京城要变天,这便是一场豪赌。
直到两年后,贵妃娘娘的儿子登基为新帝。
相爷急流勇退,另封安国公,颐养天年。
孔氏明面不如从前,内里却更上一层楼。
我瞅准上头的风向, 以顷州为基底,创办了莲花女学。
女学与女则为底,传授知识, 教女子安身立命的本领。
刚开始时, 许多人存疑。
「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直到后来,知府千金在刺绣大赛夺魁, 挣得百两赏银。
粮商之女用珠算揭穿掌柜贪墨,替父保住家业。
渐渐地, 连最古板的乡绅也开始把女儿送来。
当然,这一切离不开四姑娘的鼎力相助。
这几年来, 二房对我心悦诚服, 我说往东她绝不敢往西。
温弘孝也颇为识抬举, 在我的推动下,如今在户部任职。
庄子上的周姨娘, 如今是我在边陲分号的掌柜。
府上的事我已不大爱管了, 都是赵姨娘在打理,福姐儿和鸿哥儿也是她在带。
环姨娘心思内敛,整日闷闷不乐,我让她去女学帮忙, 人多热闹,倒是开朗了不少。
至于蕊姨娘,也算帮了我, 送到庄子上眼不见为净, 能活几日是几日。
这样就很好。
后宅的女人家, 不是斗个你死我活才算完。
有四姑娘提点, 协儿跟随四姑娘的嫡子, 一道送往京城, 由孔氏管教。
孩子离开娘身边, 总有万分舍不得。
紫芙问我,为何不把生意开到京城,这样便能与家人团聚了。
傻姑娘, 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
在外,我是温氏主母,莲花女学的东家。
可到了京城,我便只能是婢女。
人要懂得知足, 见好就收。
我不做改天换命的奇女子,也不做任人宰割的案板鱼。
审时度势,乘风而起。
这才是女子最难得的清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