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从凡间带回一个小师妹。
她天赋绝佳,修炼刻苦,很快成为我们这个摆烂宗门里最争气的弟子。
师父为了她,心脉受损,她却为救剑宗那位心上人,偷走师父的救命药。
她站在山巅,毫无愧疚:「大师姐,大道无情,弱就是原罪。」
「我跟你们这群无所事事的废物不一样,我要成仙。」
去剑宗清理门户那日,我从院里的石磨下,刨出一把生了锈的剑。
痴迷打铁的二师妹,从犄角旮旯里翻出落了灰的白玉琵琶。
一心种花的三师弟,从乌漆嘛黑的花肥里扒拉出一枚白骨哨。
一路上,所有人都在问我:「为一个破落宗门里修为平平的老头,与天下第一大宗为敌,至于吗?」
「嗯,至于。」
01
师父死的那天,宗门里冷冷清清。
身边只有我们三个徒弟和一头陪伴他多年的青驴。
落霞宗是个破落的宗门,在实力为尊的修仙界根本排不上名号。
师父的死,就像一粒小石子投进大海,涟漪尚未荡开,就没了声息。
我用平日里给菘菜松土的锄头,在菜园里挖了个四四方方的坑。
将老头子前襟上的血擦干净,摆了个双手交叠的姿势埋了进去。
爱打铁的二师妹,忙了一天一夜,铸了一对丑丑的铁狮子镇在坟头。
说是怕他在地下嘴碎唠叨,容易犯众怒挨打,搞一对神兽为他保驾护航。
惜花如命的小师弟,拿着剪刀在花田里转了好久,反复比较,才勉强选出各色花中开得最盛的那一枝。
十指灵巧地翻飞,编了个五色花环,歪歪地挂在师父简陋的墓碑上。
默默打量了半天,吐出三个字:「投胎,美。」
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陪了他大半辈子的青驴,在一旁「恩昂恩昂」地叫。
我拍拍手上的泥土,踢了踢坟头:「你听,驴都在骂你蠢。」
「捡什么不好,偏捡个白眼狼,还掏心掏肺地对人好,下辈子可长点心吧!」
青驴还在「恩昂恩昂」地叫。
三个人六只眼睛同时转向它。
二师妹吸了吸口水:「宰了?正好赶上晚膳。」
青驴神情惊恐,昂昂叫得更急,蹄子不停后撂。
「算了,这驴辈分比咱都大,老头平时拿它当亲儿子,要是宰了,非得夜夜入梦念死我们不可。」
「噫――那还是算了。」
青驴侥幸逃过一命,被托付给隔壁白云山的邱道长。
邱道长是老头子的棋友,当初落霞宗出事的消息,还是他悄悄传讯给我们的。
他拍了拍驴头,有些伤感,问我们今后有何打算。
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扯了扯嘴角:「没什么打算,不过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邱道长大惊失色,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道:「那可是剑宗!九州第一大宗门,高手如云!」
「我得到消息,你师妹献宝有功,及时救下剑宗最看重的那位天才弟子谢长庚,被剑宗宗主收为亲传弟子。」
「不但如此,听说你师妹依照门规,去剑池求剑时,居然引得万剑齐鸣!你可知道,五百年来,除了谢长庚和那位已经身故的剑宗大师姐,再没有旁人能引发如此异动了。」
「听老道一句劝,你师妹如今今非昔比,剑宗那群疯子又最是护短,你们几个小鬼去找她报仇,就是与整个剑宗为敌,岂不是自寻死路,白白断送落霞宗的传承?」
我拍了拍邱道长的肩膀,在他惊愕的眼神中竖起三根手指:「道长,你说错了三件事。」
「第一,从弑师盗宝那刻起,江蓠便不再是我落霞宗弟子,更不配做我师妹。」
「第二,那位剑宗大师姐引发的,不是万剑齐鸣,而是万剑俯首。」
「第三,我不是小鬼,论起年纪,我不介意你叫我一声太奶奶。」
02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披衣起床。
从平日里磨黄豆的石碾子下,刨出一把生了锈的断剑。
我有些怀念地摸了摸剑柄,上面「衔霜」二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从被老头捡回落霞宗的那日起,这把自幼伴在我身边的剑,就被埋在这里。
宛如一块凡铁,风吹日晒,雨打土蚀,偶尔还被淋上几滴石磨豆浆。
与它从前受焚香祭祷、万众瞩目的待遇,天差地别。
天边红日喷薄欲出。
我握紧剑柄,将蓝花小包袱甩到背上,匆匆赶往山门。
时间不早了。
再有一刻钟,二师妹就要爬起来点燃风炉叮当打铁,三师弟也要扛着镢头给花松土了。
我不擅长道别,还是不打照面为好。
山门在望,晨雾里隐约现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我脚步一顿。
二师妹坐在石狮子的背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脚丫。
打铁炉旁常年灰扑扑的粗麻衣,如今换成一袭妖娆的红纱。
红衣乌发,足系金铃,怀里抱着一把白玉琵琶。
凤尾头殷红如血。
三师弟倒还是寻常模样,青衣木簪,背倚石柱。
只不过骨节分明的手上缠着极细的银链,尾端挂着一只光洁如玉的白骨哨。
不知站了多久,头发上还沾着晨时的露珠。
见到我时,不满地蹦出一个字:「晚。」
我抬了抬下巴:「江蓠如今有剑宗护着,那可是九州第一大宗门。」
二师妹美目流眄,隐约可见当年颠倒众生的合欢宗妖女模样:「剑宗又如何?老娘当年叛出师门,遭六道围剿,也没怕过。」
三师弟言简意赅:「速回,浇花。」
03
落霞宗很穷。
穷到整个宗门都凑不出一个能御空飞行的法器。
「我剑没断的时候,一个昼夜能从九州南飞到九州北。」
「我从前出行,哪用得着自己操心?香车鸾驾都是别人抢着操办。」
我和二师妹苦着一张脸,看向最后的希望。
三师弟面无表情地比画了一下白骨哨的长度。
得,还没我小指长。
别提脚了,手都放不上去。
好在运气没有坏到家。
没几日,一个骑碧眼狻猊兽的蓬莱派弟子,从我们头顶踏云而过,被二师妹一记琵琶凌空击落。
对方也是去剑宗的。
只不过,不是去踢山,而是去参加谢长庚与江蓠的双修大典。
江蓠气运惊人,在剑池得到五大神剑之一的回雪认主,如今已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回雪剑主。
流风、回雪本是一对雌雄剑。
两百年前,流风剑被谢长庚从剑池拔出,他晋升流风剑主。
如今回雪剑出世,两位剑主结成道侣是顺理成章的事。
何况,江蓠早就对谢长庚心仪已久。
不然,也不会为了救他,偷走师父用来救命的两途花。
04
江蓠是师父从凡间带回来的。
当时,人间饥荒与瘟疫并行,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师父骑着青驴在外游历,恰巧撞见她被一群人绑住手脚,正要下到煮沸的锅里。
师父用一袋小米救下她,把她带回落霞山,收作最小的弟子。
江蓠天赋很高,修炼也刻苦,昼夜不歇,进境一日千里。
她就像一块干了很久的海绵,拼命汲取宗门资源和师父的关注。
上等功法、灵兽灵植、丹药法宝,她从来都是第一个挑。
后来她不理会师父的再三劝阻,私下强行破境,结果丹田受损,再也无法汇聚灵气。
而无法聚气,对修士而言,意味着仙途断绝。
她这才知道后悔,哭着求师父救她,说日后必会承担起振兴宗门的重任。
师父一向心软,又念及她身世可怜,于是独闯麒麟洞,冒死抢回一株归元草。
江蓠因祸得福,不仅修复了丹田,而且成功进境。
可师父却伤了心脉,修为大跌,每日咯血不止,本就不多的寿元,更是岌岌可危。
我找江蓠讨要雪魄丹。
那是多年前闯虚空秘境时,三师弟寻到的。
本想献给师父,却被江蓠以自小心脉不全为由,强行讨要了去。
当时大家一笑置之,谁也没计较。
雪魄丹虽然珍贵,但比这更珍贵的东西,我们也不是没见过。
她想要,给了便是。
可如今不一样。
雪魄丹能修复心脉。
虽然不能根治师父的伤,却可以为我腾出更多时间,去各大秘境搜罗有用的灵丹灵草。
我没料到,江蓠不肯给。
她说,她早在数年前已经服用了。
可她不知道,雪魄丹服用后三个月,身体异香不散。
而今,她的身体正散发着雪魄丹特有的香气。
香味之馥郁,分明是刚刚服下去的!
雪魄丹唯一的作用,便是疗愈心脉。
她无伤无痛,服用下去也毫无用处,纯粹是浪费丹药。
可即便如此,她也宁愿自己吃了。
二师妹当场大怒,提着打铁的重锤,就要砸扁她的脸。
江蓠长袖伸展,一个旋身,轻飘飘落在花树上。
一袭白衣胜雪,三千青丝如瀑。
清冷的月光下,她足踏花枝,眉眼潋滟。
「师父是为我取回了归元草,可他也并非纯然心善,而是指望我振兴宗门,了却他的夙愿,大家各取所需,两不相欠,我为何要让出雪魄丹?」
「师姐如此生气,是嫉妒师父更看重我吗?」
「怪只怪你们身为师兄师姐,却沉迷人间俗务,打铁种花,不思进取,以至于修为多年没有进境,白白浪费宗门资源。」
05
我没时间跟她争执,因为师父的咯血更严重了。
三师弟面色严肃。
这样下去,师父只有七七之数。
老头闻言浑不在意,说知道提起宗门重任,我们一个个都躲得干净,好在小徒弟勤奋上进,一心修炼。
落霞宗交到她手里,必然会发扬光大,他也算对得起师父所托。
从此以后,终于可以卸下肩上重担。
他抹干胡子上的血,咂巴着嘴说晚上想吃红烧鸡。
我心不在焉地颠着铁锅,看着袅袅升腾的炊烟,忽然想起魔渊深处翻滚的黑色雾气。
那时我躺在崖底。
丹田破碎,识海干涸,全身筋骨尽断,只能听着魔魂的咆哮,静静等死。
黑色的雾气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却盖不住两途花金灿灿的宝光。
花开并蒂,一白一黑,根茎为银,枝叶为金。
我不会认错,那的确是两途花。
传说中的疗伤圣药。
我费力地伸长脖子,缓缓咬掉花瓣、花叶、根茎。
连溅在地上的汁液,都舔得干干净净。
我想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两途花修复了我的丹田识海,重塑了我的筋骨。
直到感受到真元在丹田内游走,那一刻我才敢相信,我是真的活过来了。
是两途花救了我。
我吃了一朵。
可我记得,那里还有一朵。
我扔下做了一半的红烧鸡,连灶火都忘了熄。
从落霞宗到魔渊,路途遥遥。
魔渊崖底,波谲云诡,什么突发状况都有可能。
师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我必须速去速回。
可失去了衔霜剑,我一个人到不了崖底。
二师妹丢下铁锤,三师弟放下花锄。
落霞山上炉火未熄,花田半垦。
那天,火烧云在天边一径铺开,点燃了半边青冥的天色。
梨花树下的老青驴,「恩昂恩昂」地叫着,目送我们远行。
师父的院落和院落里的师父,在绯色的霞光里渐行渐远。
不知道晚饭有没有等到红烧鸡,小老头会不会气得跳脚。
06
魔渊的雾气比我当年躺在崖底时,曼延得更广。
这意味着,封印松动,魔域又拓展了。
我们九死一生,终于采到了剩下那朵两途花。
赶回落霞山的时候,距离四十九日之期,仅剩一日。
师父瘦了一大圈,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他资质平平,修为不高,在心脉受创的情况下能熬到今日,已然是奇迹。
我强打精神,将两途花塞到他手里。
触之即离,不敢多碰他的身体。
深入魔渊腹地,总要付出代价。
为了及时赶回,我们三个顾不得疗伤,风雨兼程,一路疾驰。
如今悬着的一颗心缓缓坠地,身上被强行压制的魔气开始蠢蠢欲动,妄图侵蚀丹田。
九州大陆内,便是号称当世第一人的剑宗宗主,也不敢小瞧魔渊的威力。
当务之急,是寻个安静的地方拔除魔气,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我带上师弟师妹,蹑手蹑脚地合上房门。
透过渐渐收拢的门缝,我看到老头青灰着一张脸,睡得并不安详。
眉头微微蹙着,像是为没吃到红烧鸡而不满。
他蓝色的被角下探出一抹金色。
那是两途花的叶子。
生机勃勃,满载希望。
有了它,老头会活很久很久。
我笑了笑。
师父,不要气了。
等我回来,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
我用了七日七夜,助二师妹和三师弟祛除体内的魔气。
九州之内,没人比我更有经验。
毕竟,我从小就被训练与魔域打交道。
师弟师妹无恙,我如释重负。
随手一弹指,打开邱道长发来的传音符。
不知是不是老头子等久了,自己拉不下脸,催好友来喊我们回家。
邱道长的声音,像是浮在一团迷雾里。
影影绰绰,让人困惑。
明明每个字都很清楚,连在一起,却叫人想不明白什么意思。
什么叫师父死了?
师父有两途花,怎么会死呢?
邱道长说,师妹抢走了两途花,去了剑宗,刚好救下走火入魔的谢长庚。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次九州宗门大比上。
她挤在人群里,望着台上的流风剑,眼神瞬间亮起。
那时我就该意识到,她对谢长庚一见倾心。
如今她为他弑师盗宝,叛出落霞宗,另投入剑宗门下。
既实现了变强的野望,又成全了自己年少时的爱慕。
师父一条命,换来她的两全其美。
可老头子有什么错呢,凭什么为她江蓠的愿望牺牲?
我还欠他一顿红烧鸡呢,他念了那么久。
我们之间最后一场对话,发生在我去魔渊之前。
那个时候,他胡乱抹了抹胡子上的血,咂巴着嘴:「大徒弟,今晚我想吃红烧鸡。」
真是的。
当初怎么就那么急着去魔渊,没把那半锅鸡做完呢?
07
碧眼狻猊兽在剑宗山门前停下。
玉阶之上,设有禁空法阵。
化神修为之下,无论是谁,都得乖乖步行登上这九百九十九级玉阶。
这是剑宗作为九州第一宗门的排面。
蓬莱派的弟子连滚带爬地跑上玉阶,连自己的灵兽都不要了。
我拍拍狻猊兽的头:「小家伙,跑远点,待会儿别伤着你。」
狻猊兽歪头眨了眨一双碧眼,四蹄腾空,撂开蹄子跑远了。
一道钟声响起,苍茫浑厚,仿佛来自亘古洪荒。
那是宗门至宝混沌钟的声音,只在重大祭典上才会使用。
比如百年前,我只身前去封印魔渊之时。
又比如,当下谢长庚和江蓠的双修大典。
东皇派的金色凤凰驾车,绮云宗的青红鸾鸟开路。
江蓠一身剑宗紫衣,手持回雪剑,端坐车内。
今日不只是她与谢长庚的双修大典,还是她作为回雪剑主,在各大宗门前的首次亮相。
剑池名剑万千,能称为神剑的只有寥寥五把。
神剑有魂,自行择主。
被剑魂选中之人,被尊为剑主。
细数神剑的历任主人,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
要么开宗立派,叱咤一方,要么踏破虚空,飞升上界。
回雪剑沉寂已久,上次出世还要追溯到三千年前的素玄真人。
那可是近千年来,最接近飞升境界的大能。
比上一任的流风剑主修为还要高。
因此,对江蓠这位新晋的回雪剑主,各大宗门给足了尊重和体面。
谁不敬服强者呢?
哪怕这个强者,还没有成长起来。
我冷笑一声。
回雪剑在手,又如何?
长得成才是回雪剑主,叱咤九州风云,所到之处皆俯首帖耳。
长不成便是禄蠹凡胎,纵有泼天气运,终究难承神剑之威。
别的剑主我不管,江蓠这个回雪剑主,我必要她胎死腹中!
九声混沌钟鸣余韵未过,一阵铿锵的琵琶铮鸣直冲云霄。
金色凤凰鸾驾忽然歪了歪。
青红鸾鸟冲进观礼人群,醉了酒似的左突右冲。
一片混乱中,金翅凤凰从空中一头栽下。
八宝香舆车带着江蓠径直坠向地面。
她一声惊叫,想御剑逃出。
却忘记剑宗今日为在其他宗门前扬威,特意打开浮空禁制。
她修为未到化神,即使回雪剑在手,也无法御剑飞行。
只能跳车而出,狼狈地在地上滚出几圈。
衣衫凌乱,鬓发半歪。
精心装点的满头珠翠,散落了一地,被慌乱奔跑的人群胡乱踩踏。
「大胆!何人敢在我剑宗门前放肆?!」
不愧是九州大陆第一人。
单是一声怒喝,就让人真气翻涌。
匆忙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弯了弯唇角,祭起手中残剑狠狠一劈。
凛冽的寒光一闪,伴随着咔嚓一声。
千万年来象征剑宗脸面的宗门石碑,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裂成两半。
上半截沿着切口缓缓滑落,在临界点轰然倒塌,溅起一地尘土。
我捂住鼻子,一脚踩上石碑。
踩上这九州第一宗门的金贵脸面。
为首之人一声暴喝,携九天雷霆之怒:「找死!」
我转过身,目光从容地扫过在场众人。
人群渐渐起了骚动。
「是我看错了吗?这,这不是衔霜剑主吗?」
「怎么可能?衔霜剑主为了天下大义,百年前便已经殒身魔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会是来抢婚的吧?可别忘了,衔霜剑主赴魔渊前,与流风剑主有道侣之约,后来她殒身的消息传来,流风剑主失魂落魄,颓废数十年呢!」
「不可能是衔霜剑主!你们瞧她手里的剑,不是衔霜,是把生了锈的普通断剑呢。」
「可没道理啊,普通的剑能劈开剑宗的宗门石碑吗?」
谢长庚对周遭的声音恍若未闻,怔怔地看着我,一步步走下玉阶,语调喃喃:「大师姐……」
我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没有停留,而是径直越过他的肩膀,聚焦在为首之人铁青的面容上,扬眉一笑:「父亲大人,好久不见。」
08
九州大陆第一人,剑宗宗主陆明昭,是我的父亲。
百年后第一次相见。
没有热泪盈眶,也没有嘘寒问暖。
他指着我脚下的宗门石碑,眸光凛冽锋锐:「你这是在做什么,疯了不成?!」
我故意抬脚踩了踩,露出满意的神色:「听闻剑宗新得了一位剑主,大办喜事,春风得意,偏我落霞宗最近出了个孽徒,弑师夺宝,满门举丧。贵宗大喜,我宗大悲,对比分明,我心眼小,心里头不痛快。恰巧我师父前几日下葬,坟前尚缺一块上好的石碑,我看剑宗宗门这块守山石就不错,雨打风吹,千年不倒,为我师父守墓勉强够格,只是稍微大了些,我只好自己动手。」
父亲咬牙切齿:「孽障,找死!」
我举起手中残剑,对准他身后神情惊怔的江蓠,吊儿郎当地笑道:「确实找死,我与师弟师妹千里赴剑宗,找的就是江蓠之死!」
衔霜虽断,剑气犹存。
寒锐的剑气锁定之下,江蓠全身发颤,脸色白得像雪,手中的回雪剑几乎握不住。
我嗤笑一声:「身为回雪剑主,却连我衔霜断剑之威都抵挡不住,回雪剑落在你手里,当真是明珠蒙尘。」
江蓠又羞又恼,一咬牙,双手握住回雪剑,抵在身前。
只是神剑认主,不代表就可以与它心意相通。
未经历漫长的磨合期,就妄想控驭神剑,只会遭到剑魂的抵触。
果不其然,回雪剑在江蓠手中极不配合,逼得她左支右绌,险些划伤自己。
我瞅准时机,一记残剑挥过去,关键时刻却被流风剑挡住。
流风剑刃与衔霜残刃相互碰撞,发出尖锐的爆鸣。
我咬紧牙关:「让开!」
谢长庚紫衣玉带,牢牢挡在江蓠的身前,双唇抿紧,眼睛却不敢看我:「大师姐,收手吧,衔霜已断,如今你并非我的对手。」
想当初,谢长庚还是我领着入门的,一身剑法修为都由我传授。
后来即便他得到流风认主,每次切磋也被我用衔霜压制得死死的。
如今剑刃交接间,残剑在流风剑的步步紧逼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谢长庚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大师姐,不要再倔了,满门弟子都在,我不想让你难堪。」
我心头火起。
明明江蓠就在身前一尺之遥,伸伸手就能宰了,偏偏中间杀出个谢长庚。
偏偏他说得没错,凭借手里的残剑,我确实打不过有流风剑加持的谢长庚。
然而,也不是没有办法。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一寸短一寸险,端看有多豁得出去了!
我突然撤力,放弃抗衡迎面刺来的流风剑,手中残剑朝着江蓠心口狠狠掷去。
拼着一条胳膊不要,今日也要将这欺师灭祖的孽徒斩于剑下!
谢长庚大惊失色,手中剑刃一偏,我左臂一阵剧痛。
与此同时,眼前幽蓝的剑光一闪。
是父亲的帝白剑。
千钧一发之际,衔霜残剑被帝白剑击飞,险之又险地擦着江蓠的脸,当啷落地。
尽管如此,衔霜寒冽的剑气还是在她左颊上留下一道又细又长的伤口。
江蓠还没从方才的惊魂中缓过神来,眼神有些呆滞。
殷红的血顺着她苍白的脸流下来,弄脏了身上绣有回雪剑纹饰的剑宗紫衣。
我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臂,痛快地大笑:「用我手臂一点小伤,换回雪剑主一张脸,值!」
衔霜剑造成的伤口,出了名的难愈合。
表面细细一条,实则入肉很深,由于剑气残存,就算愈合也难免留下疤痕。
江蓠平日自负容颜清冷绝尘,如今一听,顿时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陆明昭脸色如黑云压城。
他向来把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本想借着流风、回雪两位神剑剑主的双修大典,在九州各大宗门前炫耀剑宗的实力,没想到却被我搅得天翻地覆,连宗门前的守山石碑都没护住。
「剑使何在?给我把这个孽障送进刑律堂,听候发落!」
09
剑宗有十二剑使,隶属刑律堂,专门负责抓捕那些触犯门规后外逃的不肖弟子。
剑使常年黑袍披身,脸戴面具,除了宗主和戒律堂主,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知道他们修为高深,出手狠辣,手上沾过不少弟子的血。
从前我做衔霜剑主时,与他们打过一回交道。
他们似乎修炼过什么秘法,不知道疼,也不知道怕,动起手来十分难缠。
我五指微张,将方才被帝白剑击飞的残剑召回来,紧紧攥在手中。
衔霜在手,我还没怕过什么!
十二剑使缓缓朝我走近,包围圈逐渐缩小。
身后有极轻微的破空声传来。
是背后一位剑使按捺不住,率先提剑向我刺来。
我不敢小觑,手握残剑正准备迎上。
忽然,一阵尖利高亢的哨声响起,声彻九霄。
与此同时,十二剑使忽然双手抱头,捂住耳朵,痛苦地歪倒在地。
哨声一波高过一波,十二剑使的四肢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向后翻转,面具下透出支离破碎的呻吟声。
高亢的哨声还在继续,一声琵琶弦动,余韵悠长。
二师妹乌发红衣,眼波流转:「陆宗主可别忘了,大师姐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陆明昭扫了眼地上四肢尽折的剑使,脸色阴得能拧出水。
手中帝白剑呛啷一声,幽蓝锋刃直指全神贯注吹动白骨哨的三师弟。
二师妹笑容微冷,手下琵琶声更急,如狂风骤雨,急浪拍打小船。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不少年轻弟子嘴角渗血,陆续有人倒下,那是丹田内真气激荡无法承受的表现。
我迈过满地呻吟的剑使,手握残剑,挡在二师妹和三师弟面前。
父亲眼中卷起风暴,风雨欲来。
从前我最怕他这副模样,可如今……
我抬起下巴,毫不示弱。
目光针锋相对,脚下寸步不让。
形势一触即发之际,天边传来一声嘹亮的佛号。
周围人长舒一口气,一脸见到救星的表情。
是万佛宗的无量大师来了。
10
在无量大师的调解下,双方暂时停手。
我们住进坐忘峰,等着大师口中的交代。
坐忘峰是我从前住处,我殒身魔渊后,这里便空了下来。
本以为时隔百年,院落早已荒芜,没想到一草一木都与当日离开时无异,连池子里的鲤鱼也还活着。
夜里,谢长庚来找我,递给我一个青色的药瓶。
他是流风剑主,有了他特制的伤药,伤口也会好得快些。
我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他随手撒了一把鱼食,池子里的鱼争相游过来,很熟稔的模样。
「这些年,是你在帮我喂鱼?」
「嗯。」
「不过是几条人间小溪里随手捞起的小鱼,怎么会活到现在?」
「……帮了灵兽宗一点小忙,换了些九叶清露。」
我一怔。
九叶清露是灵兽宗至宝,专门用来帮助高阶灵兽妖兽化形的,这任灵兽宗宗主性情吝啬,如今肯大方地给出,只怕谢长庚口中的帮忙,不是什么小事。
「何必呢?不过几条凡鱼,寿数早该尽了。」
他手中动作顿了顿:「……因为大师姐喜欢。」
夜风渐起,松涛阵阵,如碧波万顷。
谢长庚放下手中的鱼食,在我面前站定。
紫色的抹额下,目光清亮如水,一如当年默默跟在我身后,随我学剑的模样。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大师姐,对不住,我事先并不知道赵宗主救过你。听闻他的夙愿是振兴宗门,这是我多年练剑心得,聊作补偿。」
「落霞宗有大师姐,我本不该班门弄斧,可单就指点普通弟子的修行而言,大师姐不如我。」
「大师姐,你站得太高了,普通弟子只能仰望,没办法从你身上学到什么。你幼年去剑池求剑,便引得万剑俯首,后来又得神剑衔霜认主,数月内便与剑魂融合,天赋之强横,放眼九州,再无其二。」
「可我不同,我从外门弟子一路苦修走到今日,磕磕绊绊��过不少弯路,教训比经验多,有这本心得在,我敢放言,百年之内,落霞宗必然崛起,赵宗主也算得偿所愿。」
大道之行,许多人都是自行摸爬滚打,若能得到高人前辈指点,修行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谢长庚身为流风剑主,剑道顶尖的人物,他的心得对于吸纳弟子入落霞宗,的确大有助益。
我随手翻了翻,确实很用心。
可惜,我不稀罕。
我将小册子丢回到他怀里:「谢长庚,落霞宗的崛起有我和师弟师妹,就不劳你操心了。」
「大师姐,我是好意……」
「好意?那你有没有想过,靠你谢长庚的名头吸引弟子,壮大起来的宗门,究竟是落霞宗,还是第二个剑宗?」
「还有,不要因为看见天赋就随便抹杀别人的努力,你怎么知道只有你在苦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吃过苦头、走过弯路?大道修行,如果仅凭天赋就能决定谁走得远,那我父亲当年如何凭借一把籍籍无名的帝白剑,击败手持神剑的卧岚剑主,登上宗主之位?」
「另外,你谢长庚自称普通弟子,未免太过妄自菲薄!你虽是外门弟子出身,可不到一年便因天赋惊人,直接绕过七重内门考核,被我父亲收作亲传弟子,哪个普通弟子能做到你这样?哪个普通弟子能享受到你所拥有的资源?」
「怎么?在比你有天赋的人面前谈努力,在比你更努力的人面前谈天赋,这就是你流风剑主的做派吗?多年未见,不承想你竟变得如此傲慢。」
「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教不好普通弟子?我既然能教出一个你,自然能教出第二个、第三个。你方才说的一大串话里,我只有一句听得顺耳,那便是落霞宗百年内必然崛起。」
「不但如此,我还要让它取剑宗而代之!」
谢长庚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
剑宗弟子,个个将宗门荣辱看得比性命还重,若不是念在从前的情分上,只怕他早就拔出手中的流风剑了。
「大师姐的口气未免太过猖狂,剑宗傲立九州数万年,历来为宗门之首,落霞宗犄角小派,蜗居一隅,建宗不过几十年,赵青松资质平庸,放在剑宗连外门弟子的门槛都够不上,这且不说,单说落霞宗的弟子,连大师姐算在内,不过也才三个。」
「一个宗门,没有底蕴,没有宗主,甚至连弟子都没有,如此情形,百年内崛起尚且艰难,还妄想将剑宗取而代之,简直痴人说梦!莫说如今衔霜已断,便是大师姐全盛时期,也断无可能!我一番好意,大师姐不想接受,作罢便是,大可不必如此羞辱剑宗。」
11
三日后,十二峰峰主齐聚鼎剑阁。
在无量大师的游说下,剑宗决定让出一条灵脉给落霞宗。
灵脉对一个宗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意味着充沛的灵气、无尽的灵石,以及伴灵气而生的诸多灵植灵宝。
九州大陆四十九条灵脉,剑宗独占二十七。
尽管让出的是最小的那条箕尾山灵脉,对于落霞宗这样资源匮乏、宗门内灵气稀薄的小宗门而言,已经是绰绰有余。
我拒绝了。
浮玉峰主脾气火暴,当场发作:「哼,小小一个落霞宗,胃口倒不小!莫不是瞧不上箕尾山,想要天渝、凤鸣两条主灵脉?」
我冷笑:「便是你们将二十七条灵脉双手奉上,也不够换我师父一条命!」
「荒唐!」
一直隐忍不发的剑宗宗主,忽地拍案而起:「赵青松算你哪门子的师父?你生于剑宗,长于剑宗,一身剑法由我亲自传授,连手中衔霜剑都是剑池里得来!」
「为了一个资质平庸、修为稀烂的老头子,你先搅双修大典,后劈宗门石碑,再毁江蓠颜面,还嫌不够吗?」
「我们已经退步至此,你还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当真要为一个赵青松把剑宗翻过来不成?!」
我神色岿然:「便是翻过来又如何!」
「孽障!早知你这般无理取闹,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还不如当初死在魔渊,全了剑宗的体面!」
我扯了扯嘴角,面色冷然:「父亲自然是巴不得我死,可惜我命硬得很。说起来,父亲应该很恨师父多管闲事吧?毕竟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活着走出魔渊,更不会今天站在这里,扫了父亲最看重的剑宗颜面!」
父亲的瞳孔猛地一缩。
十二峰主面面相觑。
谢长庚拧起眉头:「大师姐慎言。」
父亲紧盯着我,手有意无意地落在帝白剑的剑柄上。
明明知道衔霜剑已断,我境界大跌,他对我仍是心存忌惮。
修剑之人对强者的崇拜远超其他宗门,剑宗历任宗主都是门内实力最强者。
当年父亲以一柄帝白剑,击败神剑传人坐上宗主之位,半生引以为傲,自觉所谓剑主,不过如此。
直到后来我横空出世,一柄衔霜剑震慑九州。
父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最后一次切磋还是我未入元婴之时。
那时父亲已经是元婴后期,心情颇好地与我切磋。
那场对战酣畅淋漓,我一时忘形,用剑划破了父亲的衣袖。
紫玉缠金的掌门令牌掉在地上,父亲脸上的笑容如风流云散,一瞬间消失无踪。
那个时候我年纪还轻,只以为自己行为鲁莽,惹了父亲不开心。
后来躺在魔渊崖底,盯着翻滚咆哮的浓雾,才想明白何谓权欲熏心。
其实父亲不必担心,我并没有他对我下手的证据。
他做事那样谨慎,特地换下帝白剑,还扮成剑使模样,在我力竭之时从旁偷袭,干脆利落,一击即中。
他做得天衣无缝,唯独算漏了我对他背影的熟悉。
毕竟那道身影,我曾仰望了数百年。
我花了十年时间,从崖底爬上来。
才知道时移世异,日月轮转,距离我镇压魔渊,已经过去五十年。
那夜崖风猎猎,满天星斗倒悬。
无边夜色下,我满心彷徨,无意识地抱紧双膝。
天地之大,竟无一处是我归乡。
身后有哒哒声响起。
一个灰袍圆脸的老头倒骑着青驴,攥着酒葫芦,面色坨红。
看见我时,眼睛一亮,急忙将酒葫芦藏到身后。
轻咳一声,努力想装出仙风道骨的模样,却被胡子上挂着的糕点屑出卖:「小姑娘,我看你天赋绝伦,骨骼清奇,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咳咳,老夫乃九州第一大宗门落霞宗的宗主,有意送你一段仙缘,收你做弟子,你可愿意?」
怕我不答应,特意补充一句:「来了你就是开山大弟子,其他人都得排你后面,威风得很。」
我听到自己说:「好。」
父亲恼羞成怒,脸色铁青:「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欠父亲和剑宗的,已经在镇压魔渊时拿命抵了,父亲和剑宗欠师父的,打算如何还?」
12
栖吾峰主笑着出来打圆场。
她是十二峰中唯一的女性,也是我母亲生前的好友,自小看着我长大,我一直唤她姑姑。
「宗主息怒,我是看着扶摇长大的,她从前最是敬爱你这当父亲的,这几日行为反常,言语无状,不过是受过赵宗主的救命之恩,太过痛惜他的陨落。」
「此事确实是我们有欠考量,原以为赵宗主只是舍身救下长庚,没想到还救了扶摇,既是如此便由我做主,再加一条灵脉,便将白鹿山那条也给了落霞宗吧,有了这两条灵脉,落霞宗发展成一个中等宗门不成问题。」
我嗤笑一声:「舍身救下谢长庚?我头一次知道,强取豪夺原来还能解释为主动舍身。」
栖吾峰主长叹一声:「扶摇,我知道你重情重义,可是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两途花只有一株,却有两个人等着用,一个是前途无量的流风剑主,一个是寿元将尽的平庸之辈,孰轻孰重?」
我挺直脊背,望进她的眼底,满眼失望:「我只问一句,那株两途花,原本是谁的东西?」
她蹙了蹙眉,不说话了。
「即便原本是师父的东西又怎样?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机缘法宝全凭本事,两途花既然落到我手上,便是我的机缘,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江蓠眼神轻蔑:「大师姐,你明明天赋卓绝,却自甘堕落,不思大道飞升,反而沉溺人间俗事,陪着一个老头子扮演过家家,这般浪费天赋实在让我瞧不起!枉我仰慕衔霜剑主事迹多年,一直以你为榜样。」
我握紧手中剑:「江蓠,师父是为了救你才性命垂危,你却为了别人抢走他的救命药,心中就没有半点愧疚?」
江蓠语气冷漠:「他不会白救的,我答应过他会振兴宗门,待我日后掌握了回雪剑,自然会照拂落霞宗,我答应他的事,自会做到,我为何要愧疚?」
「而且,但凡那一日你和师兄师姐有一位在他身边,我都不会有机会拿到两途花,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天意眷我,你能奈我何?」
「大师姐,我奉劝你冷静想一想,论及对九州的价值,千百个赵青松,能比得上一个谢长庚吗?我只是做了对大家最好的选择。」
她目光扫过来,神情写满理直气壮。
我心头火起,衔霜残剑闪电般冲向她,锋锐的剑芒直射她面门。
浮玉峰主冷哼一声,雷霆剑出鞘,将残剑震歪。
一缕断口齐整的断发从她鬓角幽幽落下。
江蓠咬紧牙关,极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我冷笑一声:「我的价值胜过你,是不是就可以随便左右你的生死?」
江蓠面色屈辱,然而目光下滑,落在我手中残剑上时,忽地嗤笑一声:「若大师姐还是曾经横扫九州的衔霜剑主,我一个无名之辈自然无力对抗,可惜衔霜已断,如今我才是剑主,论价值,我比大师姐重要得多。」
剑拔弩张之际,昆吾峰主忽然眉头一皱,一道剑罡甩向门口:「何方鼠辈?!」
13
阁门瞬间分崩离析,木屑四溅,一道吃痛的哎哟声传来。
在场众人无不皱眉。
是向来声誉不佳的五行宗宗主道元子。
道元子从地上爬起来,尴尬地拍了拍屁股的尘土,满脸堆笑:「误会,误会!并非老道偷听,实在是这件事与我五行宗有关,诸位有所不知,那赵青松算是我五行宗的外门弟子,他的事自然是我五行宗的事。」
他左手拽过一个醉醺醺的道人,笑容谄媚:「这位是我师叔秋山道人,赵青松便是他的弟子。」
秋山道人醉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赵青松,谁呀?」
道元子急慌慌地摇晃他:「哎哟喂,我的师叔,你可醒醒吧,现在不是糊涂的时候。赵青松啊,就是那个你两百年前在伏牛山救下的放牛娃,如今的落霞宗宗主。」
秋山道人捂着脑袋想了半天,一脸恍然:「哦,是他呀!他并非我的弟子,当年我经过伏牛山,只是随手教了他几日。」
「临走时他颇为不舍,问我来历师承,我不想暴露身份被那凡间小子缠上,那日晚霞正好,我便随口编了个落霞宗,他一脸向往,问可否去宗门找我,我便说宗门没落,只剩我师徒二人,日后振兴宗门的重担便交在他的身上。」
秋山道人又惊又笑:「怎么,那小子还当真建了个落霞宗出来?」
道元子笑容满面地看向众人:「诸位也听见了,这赵青松受我师叔指点,由凡入道,也算是我五行宗的弟子,他通晓大义,舍身救下流风剑主,也算不负我五行宗的教导。」
「天道莫测,百年前我师叔随口一指点,百年后他的弟子为流风剑主挡下一劫,一啄一饮,赵青松的命数原来是应在这里,可见我五行宗与贵宗的缘分,早在百年前就定下了。」
「赵青松资质平庸,本不堪入我五行宗门,念在他以微贱之身,救流风剑主于危难,全了我宗与剑宗的情分,本宗主思虑再三,决定网开一面,特许他入门,他虽身死,名字可收入宗门弟子谱,也算全了他的心愿。」
他顿了顿,绿豆小眼里闪着精明的光:「诸位,落霞宗的建立,不过是我师叔的一个玩笑,不是什么正经宗门,当不起贵宗答谢,赵青松既然是我门中弟子,那箕尾、白鹿两条灵脉,自然该归我五行宗。」
「至于他门内弟子嘛,也罢,待此间事了,便破例让他们随我回五行宗吧。」
回应他的是一道凛冽的剑气。
咔嚓一声。
道元子头上发簪应声而碎,崩得四分五裂。
剑气紧贴头皮而过,直接铲平他从脑门到道髻的头发。
一眼望去,仿佛菜畦里突兀出现的一条光秃秃的田垄,模样十分滑稽。
道元子踉跄地后退几步,两股战战,牙关止不住地打颤。
他毕竟是一宗宗主,虽然惊惧,不得不强撑体面,哆哆嗦嗦地指着我:「大……大胆!我是赵青松的师兄,论理你……你应该叫我一声师伯!」
我眼皮都没抬,喝了一声:「跳梁小丑,滚!」
道元子脸色又青又白,当着剑宗十二峰主和万佛寺无量大师的面,若是被一个小辈吓破胆,他日后就别想抬起头来了。
他颤巍巍挥动手中拂尘,刚要放几句狠话。
一声琵琶铮鸣,道元子玄色描金的华丽外裳,猛地崩开。
眨眼间布条褴褛,四散纷飞,几乎盖不住他一身肥腻腻的白肉。
道元子惊叫一声,短手努力遮住上身。
几声嗤笑传来,栖吾峰主不堪入目地闭紧双眼。
二师妹柳眉倒竖,怀抱琵琶,一身红裳仿若一团烈火:「再敢狂吠,老娘让你赤身裸体走出这鼎剑阁!」
道元子猛地闭上嘴。
一道灰色僧袍弹射而出,轻飘飘落在道元子肩头。
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披在身上。
僧袍偏瘦,根本合不拢衣襟,但此刻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总比当众袒胸露乳的好。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息怒。」
14
无量大师开口了。
他德高望重,心怀慈悲,处事公允,在九州大陆上口碑极好。
就连师父也曾受过他的恩惠,时不时翻出来念叨。
我答应坐在这里,也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无量大师捻动手中佛珠,神情悲悯:「百多年前,我有幸与赵老宗主在浮屠海有过一面之缘,印象颇深。」
「当时恶蛟作乱望海城,以致生灵涂炭,他游历到那里心怀不忍,明知不敌,仍以筑基之身前往浮屠海,欲屠七阶蛟龙,救百姓于水火。」
「他是个有大善的人,心怀天下,舍生取义,悍不畏死,老衲活了一千余岁,似赵宗主这样的人,寥寥无几。」
「两途花本是赵宗主之物,此事毋庸置疑,回雪剑主不问自取害他身死,理应受罚。只是此事确实别有隐情,是不得已而为之。」
「前不久,七宝玲珑塔突然重现西海之畔,唯有神剑剑主方能入内查看情况。」
「衔霜剑主也是修行之人,应当知晓七宝玲珑塔的重要性,自苍岚真人飞升上界后,九州大陆三千年未现接引之光,我等皆怀疑通天之路出了岔子,却苦于无从探查。如今苍岚真人本命法宝突然现世,必有缘由,或许接引之光的秘密就藏在其中,此事关乎九州所有修行者,连正邪两道都暂时放下怨仇。」
「那个时候,我等皆以为你已殒身魔渊,卧岚剑主自错失宗主之位后,便离开山门不知所终,回雪剑则尚未出世,当时唯一能进入玲珑宝塔的,便只有流风剑主谢长庚,可惜他当时为心魔所困,唯有两途花方能解救。」
「谢长庚的安危直接关乎九州大陆所有修行者,若是赵宗主知道缘由,以他的性情,必然甘愿舍身让出两途花。」
「老衲也惋惜赵宗主之死,只是事已至此,无力更改,只能尽力寻求弥补之法。我与剑宗诸位已经谈妥,待流风、回雪二位剑主从西海畔查看归来,再让他们去落霞宗请罪可好?」
「不好。若他们百年不归,我便要等上百年,若他们千年不归,我难道要等上千年?」
无量大师颔首:「既如此,那这样如何?无论赵宗主当初为何创立落霞宗,他生前的心愿都是振兴门派。江、谢二位施主身受赵宗主大恩,愿以剑主之身加入落霞宗,身兼两派,如此一来剑宗与落霞宗,亲如兄弟。九州各大宗门也会铭记赵宗主的大义之举,日后必会对落霞宗多加照拂。」
「不出百年,落霞宗必然崛起为九州一大宗门,届时弟子如云,门庭煌煌,赵宗主泉下有知,亦可含笑,剑主可满意?」
「不满意。落霞宗有我和师弟师妹,百年内崛起是定然之事,无须他人锦上添花。再者,我落霞宗门槛甚高,不收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之徒。」
「那就让二位剑主前往无极山扫荡妖魔二十年,以示惩戒,够吗?」
「不够。」
无量大师长叹一声:「阿弥陀佛,剑主究竟如何才能罢休?」
一道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大师不必问了,我知道大师姐想要什么!无非是恨我用了两途花,想要我给她师父抵命罢了!」
15
谢长庚霍然起身,手中流风剑出鞘,横在脖颈,眼中划过一丝伤心:「我的命是师姐给的,我的剑术是师姐教的,大师姐想我死,我死便是,还望师姐不要再为难师尊,为难剑宗!」
「长庚,不可!」
一柄残剑疾射而出,流风剑呛然落地。
谢长庚不是做戏,尽管衔霜及时打落流风剑,他的脖颈还是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殷红的血争相涌出,打湿他身上的剑宗紫衣。
阁内众人乱作一团,急忙拿出丹药灵草,为他止血。
栖吾峰主又急又怒:「扶摇,你失心疯了不成?!你与那赵青松相识不过数十载,竟忍心为了他要长庚的性命!你可知他因何心魔缠身,还不是因为你?!」
「那赵青松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药,竟让你为了他,与自小教导你的父亲、一心仰慕你的师弟、曾经的师门好友,与天下宗门同道为敌!」
她眼神凌厉如刀:「幸而赵青松已死,否则如此祸乱你心神、挑动我剑宗内斗之人,我必千里杀之!」
玉璋峰主摇着羽扇,神情困惑:「我实在是不明白,大道修行,谁人不死?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落霞宗主,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扶摇,我们已经看在你的面子上退让至此,你再咄咄逼人,就不要怪我们翻脸无情了。」
谢长庚定定地站在原地,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只是倔强地看着我:「大师姐不是要我死吗?为何阻拦?难不成是要亲自动手吗?」
我扫过眼前一张张脸。
有人愤怒,有人纳闷,有人失望,有人嗤笑。
父亲、师弟、姑姑、曾经的师门长辈,就连万佛寺的无量大师也在蹙眉摇头。
所有人都觉得我在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我怄得要命,胸腹间一团恶气,如怒火燎原,烧得我五脏六腑、心肝肺脏无一不疼。
人人都信奉大道无情,人人都衡量利益得失,人人都默认弱者合该为强者牺牲,我倒想问上一句:凭什么?!
「谢长庚,你给我听好了!你的命我不稀罕,我要的是一个公道。」
「你是该死,却不能因为我要你死而死,你欠的不是我,是因为你而丧命的赵青松!」
「你明明知道两途花来历不正,还是毫不犹豫服用,无非是觉得,对方是个资质平庸、寿元无几的老头,比不上你这个流风剑主重要。」
「是,论修行天赋,一百个赵青松也赶不上你谢长庚,可这不是你理直气壮享用别人血肉而毫无愧疚的理由。凭什么别人活该为你牺牲?就因为你是天才剑主,就因为你对九州更有用处?我告诉你,这世上不是只有强者的命才有价值。」
「无量大师说得没错,师父若知晓你的处境,很可能会主动把两途花让给你,可他自己让是一回事,你们抢就是另一回事!」
「没人活该为谁牺牲,你,你们,整个九州大陆,至少不该这么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你们问我要什么?我要罪魁伏诛,我要你们认错,我要这天下记住赵青松之名!」
鼎剑阁内,众人一脸骇然,看疯子一样地看我。
陆明昭怒斥:「胡言乱语,不知所谓!弱肉强食,万千年来,皆是如此,你还要挑战天道不成?」
我不闪不避:「若天道不合我意,一剑挑翻又何妨?!」
碧澜峰主喃喃自语:「疯了疯了……」
陆明昭气得面色发青:「孽障,我看你是入了魔障了!今日我便替剑宗清理门户,免得你祸害苍生!」
帝白剑嗡嗡作响之际,天空突然传来一阵桀桀怪笑。
「若非入了魔障,昔日嫉恶如仇的衔霜剑主,又怎甘愿与邪魔为伍?」
「陆宗主,你可知她身边人是谁?」
鼎剑阁外,日光迅速敛去。
漫天血云翻滚,黑色招魂幡随风鼓荡,无数怨魂狰狞咆哮、冲之欲出。
无量大师面色一变:「好重的邪气!」
「血煞宗的老鬼不在大荒泽待着,怎么跑来了这里?」
16
血煞老祖是来找三师弟的。
「陆宗主,我与贵宗一居天南,一居地北,素无恩怨,何况七宝玲珑塔现世,我还有仰仗贵宗剑主之处,不欲生事,此番前来只为私事,还望贵宗不要插手。」
血煞老祖是化神修为的邪道三尊之一,凶名赫赫,曾搜罗十万冤魂炼制九杆招魂幡,性情睚眦,十分难缠。
陆明昭不想惹上这尊魔头。
他虽不惧,但剑宗弟子总要在外行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只是面色沉怒:「只要不伤我正道弟子,余者自便。」
血煞老祖的声音又尖又细:「多谢了。」
他转向三师弟,语气诱哄:「明渊,你在外面玩很久了,是时候跟老祖回去了,当初烧我洞府、杀我徒儿的事,只要你乖乖回去,老祖就不追究了,往后大荒泽还是像以前一样,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好?」
在场九州各宗,人人诧异惊骇地看向三师弟。
血煞老祖狠辣无情的名声,从他早年杀父弑母、屠戮全族,以亲族之血炼制第一杆招魂幡时,就已声闻远播。
「奇了怪了,此人莫不是他亲儿子?这血煞老祖何以如此低声下气?」
「呸,依血煞老祖六亲不认的狠毒,有了亲儿子,搞不好第一个拿他祭旗,哪里会养这么大?而且,你看两个人长得哪有半点相似?」
「噫――这倒是。」
几人笑了笑,继续一头雾水地看热闹。
并不知道,他们随口猜的,与真相相差不远。
三师弟确实是血煞老祖养大的。
只不过不是作为儿子,而是作为杀器。
八百年前,血煞老祖与阴祟道人争夺邪道飞升大能五毒散人的洞府,九杆招魂幡毁了三杆,自己还身受重伤,狼狈逃回大荒泽。
伤好之后,他余恨未消,决定培养一个能攻击神魂识海的杀器,专门对付阴祟道人这样无形无骸的对手。
他以无念骨为架、孽海莲为心,将三千佛陀血和万年菩提叶,封于凤凰神木中,经五百年日精月华,孕育出一个婴孩,便是三师弟。
后来,血煞老祖带着三师弟找阴祟道人报仇。
三师弟吹动白骨哨,重创阴祟道人,却也被他的阴豸魂兽所伤,本能所驱离开战场,寻了个安静的地方疗伤,没想到阴差阳错,躲过了血煞老祖的搜寻,成了自由之身。
然而他乃灵气所化,神智混沌,并不懂得如何在世间生存。
风餐露宿,雨打风吹,浑浑噩噩游荡在大荒泽,最终被一户花农收留。
花农一家四口,生活在大荒泽边缘,生活清贫却快活。
小女儿阿喜只有七八岁,整日叽叽喳喳,正愁没有玩伴,见三师弟什么都不懂,连话都不会说,就学着从前父母教她的样子,拉着他学说话认字。
阿喜告诉他天上那个刺眼的圆球叫太阳,不太刺眼的叫月亮,亮亮的麻子点叫星星。
他跟着阿喜懵懵懂懂。
原来天上落下的水叫雨,落下的花叫雪,吹得人脸疼的是大荒泽永不停歇的风。
原来除了腥臭的十方血池和咆哮沸腾的怨魂,世界也可以是安静平和、清香扑鼻的,有柔软的花瓣和热乎乎的小手。
阿喜自己识得的字还不多,却总想在这个听得认真的学生前卖弄,于是搜肠刮肚地捧着书本到处缠着人问,捡根树枝在地上偷偷练会了,再假装轻松地教给他。
阿喜对这个学生很满意,反正写错了,他也看不出来。
三师弟跟着阿喜学会了说话、写字、种花。
他觉得一切有意思极了。
可是有一天,阿喜不见了。
阿喜的家人也不见了。
他寻着暗自打在阿喜魂魄上的印记,一路找到血池。
黑色的招魂幡在血海里翻腾。
那是血煞老祖的徒弟在祭炼新的招魂幡。
刚被吸进招魂幡里的生魂痛苦地尖啸,被禁制灼烧得左突右撞、残破不全。
他自小听惯的哭号声,此刻不知怎么变得极为刺耳,痛得他不得不捂住耳朵,弯下身子。
他眼睛忽然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阿喜还没教他。
他诧异地抹了一把,指尖上的水渍晶莹剔透,好奇地舔了一口,涩得人心口发堵。
他皱着脸甩掉水渍,目光追着那滴水珠,却看到黑色的怨魂里一朵白色的小花,一闪而逝。
那是他打在阿喜灵魂上的印记。
他蒙蒙地想,怎么会在那里呢。
血煞老祖坐在翻滚的血云上,目光殷切。
三师弟依然是面瘫模样,扫了神情堪称和蔼的血煞老祖一眼,皱了皱鼻子:「臭,滚。」
血煞老祖面色一青,戾气陡生。
正要发作,山门口一个剑宗弟子倒飞出去,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从门外传来。
「好弟弟没说错,的确臭得很!弟弟嫌老家伙臭,不如跟姐姐们走啊,我们合欢宗可是香得很,包管弟弟你满意――」
17
一群薄纱覆体、身姿婀娜的美貌女子,怀抱乐器,赤足走进剑宗山门。
个个雪肤花貌,笑语盈盈,仿佛一群误入此间的乐坊歌姬。
只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小看她们,因为她们是西极岛合欢宗的弟子。
她们的师父玉面罗刹,是当今邪道修为最高的大能,功力通玄,连血煞老祖都不敢轻易招惹。
为首之人,足系金铃,风情摇曳,雪白的额间一点朱砂,怀中抱着一把碧玉琵琶。
那女子扫也没扫云端上的血煞老祖一眼,一双美目在三师弟的脸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抛了个勾魂的媚眼,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
她面向鼎剑阁,微微福了福身,声音好似带着把小钩子:「剑尊大人,沅沅奉师尊之命,捉拿百年前叛逃宗门的师妹,您不会阻拦吧?师尊说了,您若阻拦,她只好亲自来找您,五百年未见,她老人家想您想得紧,只是郎心似铁,您总躲着她。」
剑宗宗主五指一紧,神色冰冷:「你们合欢宗的事,与我何干?」
沅沅转向二师妹,嘴角上扬,眼睛里却没有半丝笑意:「霓裳师妹,百年未见,师尊她老人家想你了,叫我带你回去,你不会叫师姐我为难吧?」
「同门一场,我可不像师妹你那样狠心,为一个臭男人,对同门说杀就杀,可怜绾绾师妹和修远师兄,本该与我们一道,饮酒作乐、肆意寻欢,如今尸骨都化成灰了,倒叫门中姐妹伤心。」
「咦?师妹如今怎么孤身一人呢?那小铁匠呢?你为他残杀同门,背叛师尊,一路逃亡,他怎么不陪在你身边?哎呀,莫不是他还在怪你害他六族俱丧,家破人亡?」
二师妹抱着琵琶的五指一紧。
二师妹刚入宗门的时候,经常坐在屋顶,手拎梨花白,对着月色大醉一场。
她的事,我从那些颠三倒四的醉语里,也能拼个七七八八。
她自幼长于合欢宗,被玉面罗刹收为亲传弟子,深得宠爱,被当作下一任宗主培养。
前途本来一片光明,直到她接了一次任务,遇到神剑山庄的公子――秦川。
神剑山庄有一块祖传的南明离火矿石,刚好可以镶嵌在合欢宗主的七弦琴上。
只是无论她开出多少灵石宝物,对方都不肯交换,合欢宗主失了耐性,索性派出门下弟子强取回来。
其实那次任务本不该二师妹接。
只是她被同门师兄缠得心烦,便抢了师姐的任务,找个借口离开西极岛。
神剑山庄的人热爱打铁,经常闭门不出,师妹蹲守月余,才终于等到有人出门。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衣着朴素,眉眼坚毅。
后来师妹才知道,他是神剑山庄的公子秦川。
二师妹假装绊倒,摔在他篝火堆旁,想借机进入神剑山庄,过程却很不顺利。
没人告诉过她,神剑山庄的火不是普通的凡火,她真的把胳膊烫伤了。
好在,顺利地进入了神剑山庄。
二师妹养伤期间,只见过秦川一次。
她向来引以为傲的美色,对他而言,还不如一块烧红的铁疙瘩。
二师妹不信邪,赌上合欢宗亲传弟子的尊严,变着法儿地勾引他,可惜一切努力如泥牛入海,别说打动他,连个影儿都没在他心上留下。
她亲自洗手做羹汤,给他送去,他头也未抬,就把她连同那碗绿豆汤晾在一边。
她心里气急败坏,骂声连天,脸上却带着温良的笑,深情款款地看着他。
秦川当她不存在,手上的铁锤一下下有节奏地抡在铁砧上,铿锵有力,火星四溅。
汗水打湿衣衫,勾勒出形状美好的肌肉线条。
他打铁时极专注,眉眼镇静,浓密的睫毛垂下,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打出两弯阴影。
像蝴蝶的羽毛轻轻挠在心上。
解暑的绿豆汤凉了,她的脸却有些烫。
她想,或许小铁匠生性木讷,不喜欢柔弱贤良的女子,那她就换一种方式。
后来,她趁无人注意钻进秦川的被窝。
「大师姐,你知道吗?小铁匠的床板跟他的人一样,硬邦邦的,硌得人心里发慌。」
那夜,二师妹从月挂柳梢头等到月至中天,秦川都没有回来。
她等啊等,等到迷迷糊糊睡着了,早上推开门时,才发现秦川在门口坐了一夜。
身上披着曙光,肩头挂着白霜,冻得瑟瑟发抖。
宁可这样,也不进房。
二师妹这一生自负美貌,从未在男人身上受过挫败,然而那一刻恼怒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
她忘记自己的任务,忘记自己合欢宗弟子的身份,咬牙切齿地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
不承想用力过猛,反而被他硬邦邦的肌肉弹到地上,把自己摔了个跟头。
她再也憋不住委屈和难堪,哇的一声哭出来,只觉得神剑山庄和自己处处犯冲。
她哭得伤心,坐在地上边哭边蹬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模样丑极了。
她自暴自弃地想:美有什么用?再精心的装扮,他也不看她一眼。
没想到,他头一遭手足无措起来:「你……你哭什么?你不是合欢宗的妖女吗?怎么……怎么这么容易哭啊?」
二师妹愣住,原来秦川早就知道。
冰壳被凿开一条缝,就离彻底破碎不远了。
后面的事情水到渠成,二师妹顺利拿到南明离火矿石带回合欢宗。
合欢宗主芳心大悦,把那把象征继任宗主身份的白玉琵琶赏赐给她。
她本该高兴的,只是拨弄琵琶时,心思总忍不住飘远,时常会想起呆头呆脑的小铁匠。
二师妹的异样太过明显,很快被自己的师妹察觉。
她们年纪相仿,师妹一直嫉妒她更得宠爱,于是将始末告诉了合欢宗主。
合欢宗主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派弟子屠戮了整个神剑山庄。
她说,合欢宗的未来宗主,不该动情。
合欢宗主手段雷霆,青麒山的神剑山庄灰飞烟灭,唯独秦川活了下来。
这是合欢宗主特意吩咐的。
她说情之一字,古怪得很,世间万事万物皆以死为终结,可情字恰恰相反。
它以死为生,以生为死。
最相爱时,对方若死了,那他就会长进自己的骨血里,像寄生的藤蔓,扎根在每一寸血肉中,谁都拔不掉。
还是活着好,活着才有变数,有了变数,爱才会扭曲变形。
毕竟,再浓烈的爱意也熬不过时间无垠,抵不过世事无常。
她说对了。
秦川恨上了二师妹,恨上了合欢宗,然而最恨的还是直接屠戮秦家满门的那两个合欢宗弟子。
他拎着铁锤去报仇。
可他一生只懂打铁,于武学一途并不精通,不但没有报仇成功,还被爱慕二师妹的合欢宗弟子斩断左臂。
后来二师妹每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会狠狠灌上一口酒,被辛辣的酒水激出眼泪。
她说:「大师姐,我从没有见过像那天那样大的雨,小铁匠的断臂被秀樾师兄踩在脚下。大师姐,你说那道剑光怎么就那么快呢?快到我来不及阻止。噌地一下,我就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胳膊就掉下来了。小铁匠的脸比死人还白,可他说他还会回来。他说只要四肢里还有一肢尚在,他就算爬也会爬回来报仇。那天在场的师兄师姐都在笑,只有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平日不爱说话,可说过的话,每一句都会做到。我比谁都清楚小铁匠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他每次前来报仇,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我阻止不了他,所以我替他杀了那些人。我知道他不会因此就原谅我,我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受伤,那滋味真的……比我死还难受。」
二师妹背叛了师尊,叛逃了宗门,一路逃亡,好几次险些丧命。
伤好之后,她去找过小铁匠,只不过藏在暗处,没敢现身。
他在青麒山里,建了一座小屋,每日叮叮当当地打铁。
他要重建神剑山庄。
为此,他需要打造出一件旷世神兵,重新打响名号。
然而他的左臂已断,要铸造神兵难如登天。
二师妹藏在树林里,默默观察了他很久。
他打废了许多铁,一日比一日沉默,一日比一日消瘦。
她想:不就是一件神兵吗?没关系,我来打。
他想要的,我帮他做到。
二师妹斜睨一眼沅沅,轻蔑地一笑:「老娘忙着打神兵,没空搭理你,从哪儿来滚哪去!」
沅沅勃然大怒:「敬酒不吃吃罚酒!」
18
一阵浓烈的腥风铺天盖地袭来,剑宗上空的天被血云遮蔽了大半。
血煞老祖看在合欢宗主的面子上,已忍耐许久,眼见二人还在��嗦,再也按捺不住。
手一挥,四杆招魂幡朝着小师弟疾射而出,分据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试图将他困进锁魂阵中。
血云压顶,黑幡鼓荡,怨魂尖啸。
小师弟面色沉静,吹动手中白骨哨,高亢尖利的哨声直冲九天,生生压下四杆魂幡数万怨魂的咆哮。
在场众人识海一阵激荡,不由面露惊骇,赶紧催动法器护住周身。
有修为低下的弟子连吭都没吭一声,直接晕过去,被同门手忙脚乱地抬下去。
二师妹这边也聊崩了。
沅沅面色沉怒,率合欢宗弟子布下十二天魔法阵。
一时间彩袖翻飞,香风阵阵,乐声激昂中杀气腾腾。
二师妹冷笑一声,撩开裙摆盘膝而坐,素手拨弦,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气势奔腾,宛若金戈铁马。
一对十二,阵势丝毫不输。
九州正道这边已经有了前车之鉴,在乐声刚起时,便结成法阵,护住各自宗门的弟子,凝神观望邪道二宗的实力,神情骇异。
无量大师念了声佛号,忧心忡忡:「数百年未见,邪道的年轻一辈,实力竟如此了得。我正道之中怕是只有流风剑主、芈云宗的迟不归,以及清鸿仙子等寥寥数人可与之抗衡了。」
「魔长道消,两百年后正邪宗门大比,实在令人担忧,只盼回雪剑主在那之前,能速速成长起来。」
江蓠紧了紧握剑的手,壮志踌躇:「大师放心,我既然得回雪剑认主,必全力以赴,不堕我九州正道之威。」
我提起残剑衔霜。
剑宗众人警惕地将江蓠护在身后,如临大敌。
我嗤笑一声,向门外走去。
血煞老祖化神修为,小师弟与他修为差距过大,虽然此时看上去游刃有余,不过是占着天生擅长攻击神魂,以及对方并不想真正伤他的优势。
二师妹那边也不容乐观,虽然看上去势均力敌,但她数十年来专注为秦川炼制神兵,于修行一道,多有荒废,在沅沅等人的攻势下,也坚持不了多久。
我得去帮他们。
刚迈一步,有人拉住我的衣袖:「扶摇,你去哪里?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那是他们血煞宗与合欢宗的事,你去掺和什么?」
是夕颜,碧澜峰峰主的亲传弟子,也是我曾经的宗门好友。
「他们是我的师弟师妹。」
陆明昭眼中满是怒火:「混账!他们算你哪门子的师弟师妹?不过是些邪道余孽,你真正的师弟师妹在我身后,在剑宗!」
我挺直脊背,毫不退缩:「何为正,何为邪,谁来判定?我师弟灵物所化,师妹长居西极,手上未曾沾过一条无辜者的性命,怎么就是邪了?」
「在你们眼里,江蓠弑师夺宝,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我师弟师妹只因为出身邪道,就是罪恶滔天、杀之后快,这是哪门子的道理?这是哪门子的正邪?!」
「分明是门户之见,利我者正,逆我者邪,黑白尽由你们分说!」
「孽障!!」
我拂开夕颜的手,在众目睽睽下跨过门槛,踏上台阶。
栖吾峰主苦口婆心:「扶摇,你可想好了?先前种种还算是我们剑宗内部的家务事,双修大典也好,宗门石碑也罢,还有挽回的余地,可你若执迷不悟,当着九州同道的面去到那两个邪道余孽身边,就是站在剑宗和整个九州正道的对立面!」
「来日相见,我们就是正邪不两立的仇敌,同门操戈,生死相搏,往昔情谊尽付流水,你,确定不后悔?」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今日我若袖手,日后定然后悔。」
「你――哎,执迷不悟。」
我沿着台阶往下走,行至一半,背后传来谢长庚气恼的声音。
「大师姐!你可知你这一去,就彻底没有回头路了?今日之前,你是衔霜剑主,别人敬你尊你,今日之后,你便是自甘堕落,受万人唾骂嘲笑,届时整个九州正道再也容不下你,你从前的功劳名声、威望成就,将被一并抹杀,这些,你都无所谓吗?!」
我没有说话。
「大师姐,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血煞老祖与合欢宗主都是凶名赫赫的邪道大能,你碍了他们的事,定会遭到不死不休的追杀,那些人可不会像我们一样,对你手下留情。」
他看向场中已落入下风的二师妹和三师弟,声音冷酷:「就算你的师弟师妹像你说的那样,没有作过恶,可他们今日暴露身份,也是命中有此一劫,怪不得旁人! 」
我盯着他,笑了:「谢长庚,你懂个屁。」
谢长庚因为失血而发白的脸,瞬间铁青。
「如果不是为师父报仇,二师妹和三师弟也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们隐遁百年,种花打铁不问世事,就是想远离纷争,明知道陪我来剑宗,就有暴露身份的风险,可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谢长庚面皮绷得紧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看着不远处陷入鏖战的师弟师妹,傲然一笑:「因为我们都是落霞宗的人,是赵青松的弟子,此番出山,就是要为他讨个公道,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喃喃自语:「疯了,一个个都疯了!为一个死了的赵青松,赔上名声,赌上性命,拼却一身修为,与整个九州为敌,值得吗?!」
我挑了挑眉:「听上去是不值得,可我乐意。」
血云之上,血煞老祖正因为困住三师弟而桀桀怪笑。
我脚踏残剑,大袖一展:「万,剑,听,令,给,我,起!」
19
剑池之中,无边剑气冲天而起!
在场众人的配剑开始剧烈颤动,随后脱离剑鞘,冲入半空。
先是第一柄剑,然后是第二柄,第三柄,第一百柄,第无数柄……
密密麻麻的飞剑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头顶。
除了剑宗宗主与十二峰峰主,以及与流风剑心意相通的谢长庚外,所有人的配剑无一例外,受召而来。
包括回雪剑。
江蓠眼睁睁看着回雪剑挣脱她的手,飞入我掌中,顿时焦躁起来:「大师姐,神剑认主,你自己的衔霜断了,难道要抢我的回雪不成?」
我弹了弹回雪剑细窄的剑身,昂首一笑:「回雪剑之主,很了不起吗?难道没人跟你提过,我才是三千年来回雪剑第一位认可的主人吗?只不过我没瞧上它,而是选了衔霜罢了,否则,有你江蓠什么事?」
回雪剑一阵细细的嗡鸣,仿佛带着委屈。
江蓠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脸色骤然苍白。
我双指并拢,以指尖血为媒,回雪剑为符,借助漫天飞剑,摆成九转天罡剑阵。
「去!」
飞剑遮天蔽日,直冲血煞老祖而去。
五杆招魂幡,齐齐折断,从半空坠落,十万怨魂瞬间息声,凛冽的罡风瞬间撕裂翻滚的血云。
合欢宗诸女被铺天盖地的剑气罡风,在身上割出无数细小的伤口,殷红的血在雪白的肌肤上绽开,犹如雪映红梅。
人群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这就是剑主的实力吗?」
「是衔霜剑主的实力,没看到回雪剑主连自己的剑都护不住吗?没想到剑主之间的实力差别这么大,别忘了,这可还是衔霜剑断了的情况下。」
江蓠咬住下唇,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飞快闪过一丝怨毒。
所有人惊骇敬佩之际,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猛地弯腰喷出一口鲜血。
飞剑失去控制,从半空中坠落。
叮当声不绝于耳。
用秘术强行提升至化神境,果然不长久。
二师妹和三师弟一左一右靠过来,将我护住。
他们两个的情形也不比我好多少。
三师弟脸色白得像个水鬼,二师妹发髻歪歪扭扭,胸前血迹斑斑。
血煞老祖从方才的疯狂逃窜中缓过来,气得须发张狂,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沅沅眼珠转了转,娇滴滴笑道:「老祖,这衔霜剑主有些古怪在身上,咱们联手如何?」
「桀桀桀,甚好!老祖我要将她挫骨扬灰,抽出三魂七魄炼成镇魂幡!」
三师弟盯着杀气腾腾的血煞老祖,面色冷然:「我走,你们安。」
「哼,想得美,你走了,宗门里的花谁来照看?」
二师妹狠狠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明眸透出一股子狠劲:「还是我来吧,我的伤势我了解,今日怕是走不成了,可老娘也不是好惹的,死也得拉几个垫背!小师弟,待会儿我自爆元婴,把他们阻上一阻,你带大师姐先走。」
她回头看我,眼中漾起薄薄的水光,像月下独酌时酒入愁肠的模样:「大师姐,我可能见不着小铁匠了,我还没有打出神兵,他大概还是不愿见我,你日后若见了他,便跟他说我死了,必要说得惨一点。臭男人,心肠比铁还硬,说不见就不见!我都要死了,总得让他的心疼一下,不然我不甘心。」
我没好气:「你最好别死,不然我见了他,就说你在外头背着他,左拥右抱,美男环伺,不知有多风流快活,早忘了他姓甚名谁,让他气得一辈子不见你。」
「?」
我从衣服上撕扯下一块布条,把衔霜残剑缠在手上,深吸一口气,缓缓压下丹田气海传来的痛楚:「你大师姐我还没死呢,哪轮得到你们两个?怕吗?」
二师妹扬起唇角,即使狼狈不堪,依然眉眼湛湛,艳色惊人:「老娘这辈子哭过没怕过!」
三师弟什么也没有说,默默横起白骨哨。
鼎剑阁前,九州正道众人中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孽障,为一个狗屁落霞宗,你当真不要命了?!」
我没有回头:「一条命罢了,死便死了。」
在血煞老祖桀桀怪笑俯冲而下,合欢宗众女步步逼近那一瞬,我将手中残剑狠狠刺向脚下白玉砖:「给,我,破!」
衔霜是神剑,即使断了,也非一般的剑能比。
剑尖所及,白玉砖瞬间龟裂,蛛网般的细缝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整个剑宗的地面都开始晃动。
众人面露惊骇,连血煞老祖等人都顿住,警惕地环视四周。
一声低沉的咆哮传来,苍茫浑厚,仿佛来自亘古洪荒。
「不好!鸿蒙要跑出来了!」
20
剑宗地底,有凶兽。
宗史记载,创派祖师太一真人游历东极大荒时,路遇洪荒凶兽之一的鸿蒙为祸人间,于是割其角,束其足,封印于宗门之下。
阵眼就在鼎剑阁前。
曾经我也跟门中许多人一样,以为这不过是个传说,直到我得到衔霜剑认主。
衔霜剑是太一真人的佩剑,当年真人就是用它封印了鸿蒙。
我能感受到阵眼的所在。
鸿蒙是上古凶兽,虽然被创派祖师割掉头上的角,又封印了数万年,不复当年巅峰,依然不容小觑。
帝白剑率先出鞘,其他宗门大能也纷纷出手镇压,血煞老祖等人也顾不上我们,拿出护身法器,严阵以待。
我带着师弟师妹趁乱跑路。
不怕死是一回事,可能活谁愿意去死?
要死也该是仇人先死。
碧眼狻猊兽并未走远,而是趴在溪畔打盹。
我们骑着它一路远离剑宗,准备寻个清静地疗伤。
如今正邪两道都被我们得罪光了,九州大陆再难寻到容身之处。
除了一个地方,魔渊。
……
魔渊的黑雾已经扩散到周围的树林中。
花草枯萎,树叶凋零,林子里死一般地寂静,半声虫鸣都没有。
我皱了皱眉。
恐怕跟我上次没有完全封印有关。
说来可笑,当年我只身入魔渊,本就存着必死之心。
因为要彻底封印,需要剑主剖心取血。
我不擅长煽情的道别,特地瞒下此事,只笑着说去去就回,没想到竟招来父亲忌惮,在我封印刚成,尚未来得及剖心之时,扮成剑使偷袭,重伤后坠入魔渊。
如今衔霜已断,我再非剑主。
与耀眼光芒一起消失的,还有一直压在我肩头的拯救苍生的重任。
魔渊黑雾肆意曼延,九州正道却无一人前来查看。
不知是对我的封印太有信心,还是这百年生活太过安逸,放松了警惕。
不论如何,既然他们总喜欢把九州安危、天下大义挂在嘴边,那剩下的事便由他们自己操心去罢。
反正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剑主,还是两位。
就看他们谁肯为天下大义做出牺牲了。
我们在距离魔渊不远的地方安顿下来,各自疗伤。
三师弟无念骨所化,吸收日精月华便可疗伤,加上血煞老祖未下杀招,伤势好得最快。
我的伤虽然重,可体内有两途花,好转只是时间问题。
伤得最重的是二师妹,她在十二天魔法阵中伤到了识海,修为连跌三境。
最直接的一个表现是,寿元缩短,衰老加剧。
二师妹假装不在意地捋了捋鬓角灰白的头发:「也没什么,反正小铁匠也不肯见我,留在他心里的还是老娘最美的样子。」
我看着她颤抖的手指,嗯了一声。
三师弟出去寻找修复识海的灵物,转悠一圈空手而归,不过倒是带回几个消息。
一是,我被剑宗逐出山门,革除剑主之名,凶兽鸿蒙被再次镇压,只是剑宗山门被毁了大半。
二是,我们的留影符传遍九州,被正邪两道所有宗门通缉,剑尊与合欢宗主亲自下令,死伤勿论。
三是,江蓠和谢长庚已启程去西海之畔,探秘七宝玲珑塔,听闻送行时,各大宗门争相送宝,整个九州欢欣鼓舞。
二师妹又吐出一口血,三师弟熟练地割腕,取了一盏血递给她。
他从骨到身都是灵物,血液中蕴含灵气,然而只这点是不够的。
二师妹的状况越来越差,原本乌压压的头发灰白了大半,眼见着寿元无多,必须尽快找到能修复识海的天材地宝。
我转头望向魔气四溢的魔渊口,决定去魔渊深处碰碰运气。
「大师姐,你去魔渊做什么?」
「寻龙。」
21
混沌初开的洪荒时期,九州大陆是有龙的。
后来不知从哪天起,龙就消失了。
可是,我在魔渊深处,听到过龙吟。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一种声音。
苍茫浑厚,像从洪荒旷野吹来的风,瞬间将人扯回到那个灵宝遍地、凶兽横行、大能辈出的时代。
我此前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可只那一次我就知道,那就是龙。
传说中绝迹九州的上古神兽。
有它身上哪怕半块鳞片,师妹都有救了。
我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向魔渊深处走了很久。
四周一片荒芜的死寂,半丝声响都没有。
越往深处走,黑雾就越浓稠,森凉的寒意笼罩全身。
体内真气运转已经开始滞涩,我咬紧牙关继续向前走,直到魔气丝丝缕缕缠绕丹田,我腿一软,拄着残剑单膝跪地。
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语气诧异:「咦――衔霜剑?」
这一声宛若头顶炸了个响雷,震得我心怦怦直跳。
魔渊深处,怎么可能有人在?
几乎同一时间,手中残剑闪电般冲向声音的来处,转瞬没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猝不及防,寒毛竖起。
这还是衔霜认主以来,第一次脱离我的掌控。
下一秒,一点金色光芒自黑暗中亮起,光芒越来越盛,眼前黑雾如活物般争先恐后地退散。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具巨大的龙骨。
它就是光芒的来源。
也是它,在对我说话。
……
骨头是不会说话的,说话的是附在龙骨上的一抹神识。
他说,他叫昊均,别人都喊他太一真人。
我瞥了眼衔霜残剑。
它正亲昵地绕着龙骨转来转去,由不得我不信。
损坏了人家的东西,总要道声歉。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抱歉,衔霜剑在晚辈手上折断了。」
「断?」太一真人轻嗤一声,「谁告诉你衔霜剑断了?你可曾见过断剑有魂?」
眼前龙骨忽然光芒大盛,几声细微的咔嚓声传来,残剑绽开数道裂纹。
不过片刻,一把秀气的短剑浮于半空,剑身细窄,刃光雪亮,周身散发着凛冽的霜寒之气。
「呐,这才是衔霜剑本来的样子,当年我嫌它不够威风,特意去东极寻了极海寒晶泥,把它与须弥庚金融在一起,只可惜须弥庚金的品质到底还是差上一截,反倒拖累了衔霜剑自身之利,好在真人我实力超群,剑稍微差些,也不妨碍我发挥。」
我缓缓握住眼前寒光四射的衔霜剑,却仍找不回从前与剑魂心意相通的感觉。
「为什么……」
太一真人啧了一声,似笑非笑:「你是真不明白吗?衔霜剑魂与你心意相通,如果不是你心情激荡、大起大落,它也不会轻易断成两截。」
「陆扶摇,折的从来都不是衔霜剑,而是你的剑心。」
「你不如好好问问自己,剑心因何而折?」
我心神一震。
蓦然想起当日封印魔渊时,我的剑还是完好的,直到父亲扮作剑使将我推下深渊。
我在黑暗中醒来,摸到手边断成两截的剑。
触感冰凉,寒意彻骨。
原来,那是我碎裂的剑心。
22
我握紧衔霜,诚心求教:「我该如何修补剑心?」
太一真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可知,我当初为何创立剑宗?」
我蹙眉:「……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嗤笑一声:「天下苍生,关我何事?我创立剑宗,起因是一只烧鹅。」
「当年,我辛辛苦苦从姑射仙子那里偷来一只烧鹅,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碰上幽冥老祖和菩提真人两个不长眼的斗法,不知被谁给我踩坏了,我一怒之下冲上去把两个人揍了一顿,没想到他们打不过我就玩赖,仗着门下弟子众多,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纠缠,烦不胜烦!」
「我一看,他们居然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人,便也寻了个山头建了个门派,让我的徒弟、徒子徒孙都去跟他们纠缠,看谁先熬不住!」
「护住烧鹅,便是我的道,那你呢?」
「陆扶摇,你的剑为何而挥?」
我五指一紧。
我为何挥剑?
曾经,我的剑为父亲而挥,为天下苍生而挥,下场是堕入魔渊,剑心摧折。
后来,我坐在落霞山的梨花树下,日复一日地看月落日升、云聚云散,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我这一生所有的荣耀与光环都来自剑。
因剑而生,为剑而亡,剑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可它断了。
断得干净彻底,毫无征兆。
我茫然无措得如同一个刚刚入世的孩童,举目四顾,彷徨无依。
我不畏死,可我怕不知道为何而活。
满心惶惑的时候,有个邋遢的老头在我身边蹲下,毫无形象地啃着烧鸡,鸡骨头随手乱丢,有一根直接砸在我的膝盖上。
老头动作一顿,偷偷觑眼,见我正怒目而视,不由干干地一笑,心虚地用手去擦,然后我刚洗的衣服上就多了几道油印子。
我把他摁在地上揍了一顿,起身的时候忽然觉得神清气爽、畅快淋漓。
老头松开抱头的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赶走试图趁火打劫的青驴,顶着鼻青脸肿,抱着剩下的烧鸡大快朵颐,连鸡屁股都没放过。
他打了个饱嗝,满意地拍拍肚子,随手揪了根草梗剔牙:「大徒弟,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多大事要做?!」
「人生在世,不过是九个字:吃得饱,穿得暖,睡得着。」
「当然,要是隔几日还能吃上一顿鸡鸭,那日子美得哟,给个神仙也不换。」
他丢掉手里的草,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包云片糕,兴致勃勃:「尝尝?」
后来我扛着锄头,把附近的荒地都垦了一遍。
种上菘菜、茄子、豆角、辣椒,想吃什么种什么。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我看着它们从一颗颗种子破土而出,抽出嫩芽,长出绿叶,结出果实,再下到锅里,盛入盘中,最后进到我和老头的肚子里。
我沉浸其中,松土浇水,除草施肥,忘了去寻找意义,也没空惦念天下苍生。
事实上,没了我这个衔霜剑主,天下苍生依旧活得好好的。
后来,我多了个白天抡锤打铁、晚上对月流泪的精分师妹。
后来,又来了个煞气缠身却一心种花,十天半月不发一言的小师弟。
老头的饭桌,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最后变成四个人。
太一真人问,我的道是什么?
这一刻,我手中衔霜剑剑气凭空暴涨,心思前所未有地清明。
我的道,就是守护梨花树下那张小饭桌,不受八方风雨的侵袭!
23
我们在魔渊待了百年。
二师妹的伤在炼化一截龙骨之后彻底痊愈,修为更上一层。
三师弟也得到太一真人的指点,化解了一身煞气。
魔渊的黑雾在这百年里不断扩张,不动声色地蚕食着周围的一切,已经占据了数倍于从前的地盘。
离开那日,太一真人将整具龙骨送给我。
「……这是您的尸骨,这怎么好意思?」
他嗤笑:「你不会以为我的真身是这条龙吧?这是我在此界时的坐骑,后来它修为不够,没能同我一同飞升,坐化于此。」
见我�`碜得连个储物袋都没有,索性送了我一枚须弥戒。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这小小一枚须弥戒,内里空间可纳山填海,不知超过多少储物袋。
更珍贵的是,里面有这条龙积攒万年的法宝灵植。
其中许多东西,在如今的九州早已绝迹。
「这些算什么,可惜上界的东西无法带下来。罢了,来日你证得大道,我在上界等你。哎,你可要快些,我那几个徒儿一个比一个性情死板,无趣得紧,还是跟你们几个相处有意思……」
……
时隔百年,重回落霞宗。
老头的坟掩埋在一片荒草之中,旁边还多了一个小土堆。
白云观的邱道长已经谢世,世上记得他的人又少了一个。
听邱道长的弟子说,青驴在被托付到白云观后不久,就于某个梨花飘雪的清晨无疾而终。
「真奇怪啊,前一天夜里还精神抖擞,恩昂恩昂叫了一宿,第二日清早去喂食,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身上完好无损,就是头使劲朝着你们落霞宗的方向,我师父说,这是想家了,就自作主张地把它埋到你师父身旁。」
「多谢了。」
青驴陪了老头一辈子,反过来,何尝不是老头也陪了它一辈子呢?
老头死了,它大约也很寂寞吧。
……
对修行者而言,百年不算长,却也足够九州大陆发生不少事。
其中最瞩目的一件,当数谢长庚与江蓠探秘七宝玲珑塔,不但意外获得仙人传承,实力大增,还不负众望,成功重启断绝千年的通天路,成为九州的大功臣。
可惜,这种欢腾喜悦的氛围在前几天戛然而止。
因为终于有人发现,魔渊的黑雾扩张了。
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向着九州腹地而来。
离魔渊最近的灵犀派,已经被翻腾的黑雾吞噬了一半。
黑雾所过之处,灵草枯萎,灵兽死亡,到处生机寂寂。
各大宗门纷纷向剑宗求救。
毕竟,上一次魔渊被封印,便是剑宗的人出手。
江蓠与谢长庚风头正盛,当下义不容辞地前去封印,不料铩羽而归,不得不耗时数日,拔除体内被浸染的魔气。
这下,几乎整个九州都陷入恐慌。
各大宗门焦头烂额之际,我正以龙骨镇山重建宗门。
落霞山本是个灵气稀薄的山头,有了上古龙骨,顿时灵气充溢,变成一方洞天福地。
有了灵气,一切都好办了。
须弥芥子空间中的宝物应有尽有。
三师弟扛着锄头,漫山遍野种下灵花灵草。
二师妹捧着珍稀炼器材料,一头扎进自己的打铁作坊。
我自己则在山门前专注地铺台阶。
不多不少,一千阶。
正好比剑宗多一阶。
最后一块台阶铺好的时候,落霞山上空忽地一暗。
桀桀怪笑声响起,浓烈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头顶上空响起:「交出明渊,老祖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24
我站起身,将新铺好的台阶踩实,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看都没看来人一眼,径直转身向宗门内走。
血煞老祖威风一世,大概这辈子没这么被人无视过,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连地面的影子都在晃动。
他催动血云直冲过来,嘴里恨声喝道:「无知小辈胆敢辱我至此,速来受死!」
黑幡鼓荡,风旗猎猎,血煞老祖雷霆一怒,声势惊人。
我神色自若地沿着石阶向上走,连头都懒得回。
忽然一声惊叫,血煞老祖如千斤坠一样,重重地从空中摔下来。
百年前仅剩的四杆招魂幡也随之落地,像四块黑色抹布般,躺在尘土里。
血煞老祖神色惊恐:「你,你这是……」
我转过身,似笑非笑:「百年未见,还以为老祖已经飞升上界,原来还没有突破化神么?可惜了,区区化神境,在我落霞宗的地盘还飞不得。」
血煞老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莫非你已经突破化神,进入炼虚?」
我既没回答,也没否认。
他虚晃一枪,掉头想跑。
我朗笑一声:「跑什么?既然来了,就留下罢,不是要见我三师弟吗?」
心念一动,崭新的衔霜剑瞬间出现在我手中。
「第一剑,为着你将我三师弟从小当狗养。」
「第二剑,为着你间接害死他好朋友阿喜一家。」
「第三剑,为着你残害无辜,以十万生魂炼制招魂幡。」
「第四剑……」
寒光四射间,血煞老祖惨叫连连,四肢尽被衔霜剑卸下。
他浑身是血,又痛又怒:「第四剑为何?!」
我收剑入鞘,蹙了蹙眉:「这第四剑,就为着你丑到我了,却没有自知之明。」
气得七窍生烟的血煞老祖,最终被三师弟拖走去沤了花肥,连散落的胳膊和腿都一并捡走。
据说须弥芥子空间里有一株午夜魔兰,以人血肉为养分,三师弟原本遗憾没机会种来试试,如今有了现成的肥料,连续几天嘴角都翘着。
血煞老祖一去不返的事,很快在九州传开。
时隔百年,落霞宗这个名字,再次传到九州各大宗门耳中。
午夜魔兰破土的那天,无量大师登门了。
他感受着四周充沛的灵气,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如此灵气,便是九州公认灵气最浓郁的琅�置鼐常�比之贵宗都远远不如,有此灵气,落霞宗兴盛之势已定。」
我笑了笑,并没接话。
无量大师是来做说客的,他希望我能出手镇压魔渊。
「如今魔渊黑雾曼延,整个九州都陷入危难,流风、回雪两位剑主半路折戟,各大宗门人人自危,还望剑主不计前嫌,慨然出手,整个九州正道都会铭记剑主恩泽。」
我挑了挑眉:「他们既然如此畏惧黑雾,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让我高兴,又让他们免于黑雾困扰。」
无量大师面露欣喜:「剑主请讲。」
我微微一笑:「只要各大宗门的宗主加入落霞宗做弟子,我保证他们日后不会受到黑雾侵扰。」
无量大师额头冒汗:「剑主说笑了。」
我盯着他额头的汗珠,笑了:「大师错了,我早就不是什么剑主,我是落霞宗的大师姐。」
无量大师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没过几日,合欢宗主的香车鸾驾上门了。
二师妹有些忐忑地缩在我身后,她并不想跟曾经的师尊对上。
合欢宗主是邪道修为最高的大能,几百年前便到了炼虚境,她本可以御空飞行彰显实力,却将鸾驾稳稳地停在宗门前。
腕系金铃,云髻高挽,雪肤花貌。
这位传闻中手段狠辣的邪道大能,是个看不出年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她打量我片刻,忽地嫣然一笑,若牡丹初绽:「沅沅,还不跪下。」
声音并不怎么严厉,反而透着一股特别的韵律,每一声都拨在人的心弦上。
沅沅一惊,神色还错愕着,双膝已经不由自主地软下去。
我挑了挑眉。
合欢宗主轻声曼语,闭口不提二师妹杀徒叛宗之事:「沅沅,你师妹离宗多年,我甚是想念,当初瞧着你稳重,便让你把她请回来,师徒两个叙叙旧,谁让你大动干戈,在外面打着我的名号耀武扬威?还差点误伤落霞宗的道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指使你,去跟落霞宗结仇呢。」
「你是听不懂『请』字是什么意思么?既听不懂话,这双耳朵也不必要了。」
沅沅脸上血色尽褪,恨恨地看了二师妹一眼,咬住下唇,抬手间一道寒光。
一声闷哼后,一只小巧的耳朵啪唧落在地上,玉白耳垂上的明月��还在微微摇晃。
沅沅不顾半边脸上的鲜血淋漓,俯首磕头:「沅沅知错,望师尊见谅,望师妹见谅。」
合欢宗主眼风未扫,手腕一翻,掌心里多出一方造型古朴的铜镜:「小徒不知分寸,险些伤了我与落霞宗的和气,还连累扶摇道友流亡百年,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听闻道友正重建宗门,我便为道友送上一方贺礼。」
「此镜乃七世轮回镜,是我早年在酆都鬼城的秘境中所得,虽是邪宗魔器,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先天灵宝,用来磨砺心性、淬炼神魂再好不过。」
「道友替我除了血煞那个讨人厌的东西,如今他那大荒泽也成了我合欢宗的地盘,只是那地方现下糟乱不堪,待我把一切收拾妥当,再请扶摇道友去西极岛做客。」
合欢宗主来的时候浩浩荡荡、杀气腾腾,走的时候客客气气、温言细语。
直接惊掉九州正道各宗的下巴。
尤其当合欢宗主公然嘲笑剑宗有眼无珠,居然为一个尚未长成的回雪剑主,而将如今真正的九州第一人逐出山门时,不少人的心思活络起来。
不断有人开始提及我当年仅凭一人一剑,就成功镇压魔渊百年的事迹。
相较而言,如今谢长庚和江蓠同赴魔渊,二人合力却铩羽而归,还险些被魔气反噬,不由得不让人心里犯嘀咕。
该不会流风、回雪两位剑主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衔霜剑主吧?
外界纷纷扰扰,不影响我和师弟师妹潜心建设宗门。
师妹的炼器水平在成堆的珍奇材料堆砌下,突飞猛进,虽然成品模样依然不好看,但品质与功用几乎可以达到上品法器的水平。
一番商量,宗门令牌炼制的任务就交到二师妹和三师弟手上,一人负责图样,一人负责落实。
宗门令牌炼制成功那日,剑宗的栖吾峰主到访。
25
栖吾峰主是偷偷来的。
她动之以情,回忆起昔日我还在剑宗时的时光,眼神怅惘,语气留恋。
她说,剑宗内部最近士气低落,谢长庚与江蓠折戟而归,外界对剑宗正道魁首的实力颇有质疑,弟子们个个垂头丧气无心练剑,十二峰主里面有八位都希望我回山,门内弟子也对我翘首以盼。
「你父亲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会亲自为你说情。」
我挑挑眉:「谁说我要回归宗门?」
栖吾峰主一怔:「如今衔霜剑已经复原,你是衔霜剑主,自然要回归宗门,何况现在魔渊黑雾曼延,正是需要你出手的时候,届时外界必然不敢再质疑剑宗的实力。」
我懒懒一笑:「峰主忘记了?百年前我就已经被剑宗除名,罪名是自甘堕落,与邪魔为伍,如今我依然执迷不悟,贵宗怎么不继续坚持了?就不怕我这等邪魔污了剑宗的清名?」
栖吾峰主神色有些难堪:「扶摇,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黑雾曼延,事关天下苍生,你可知就在我们说话之时,那黑雾或许又扩散了数里?」
我笑了笑:「峰主说得没错,可这天下也并非我一人的天下,为何屡次三番要我一人牺牲?剑宗口口声声要我回去,你们要的究竟是我,还是一个能替剑宗挽尊的工具?」
栖吾峰主霍然起身,语气有些恼:「你这孩子怎么这般说话?我们要的自然是你。」
我神色平静地看着她:「既然如此,那我便问一问,在我被正邪两道追杀、下落不明的百年间,泱泱剑宗、十二峰主、三千弟子,可有一人曾出于担心而去寻我?」
「但凡有一个人,我跟你回去又何妨?!」
栖吾峰主表情一滞。
满腔怒意,顿时哑了火。
栖吾峰主走后不久,剑宗有了新的动静,据说谢长庚与江蓠要再次动身前往魔渊。
这一次,他们打算用从仙人传承中学到的双人剑阵,配合流风、回雪两柄神剑,合力封印魔渊。
九州众人欢欣鼓舞,像百年前目送他们去西海之畔那样,满怀希望。
可惜这一次,他们还是失败了。
因为千钧一发之际,江蓠撤剑了。
剑阵溃散,谢长庚当场重伤,若不是体内有两途花,只怕早已身死道消。
而江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虽然身上没有受伤,可身为剑主的她,却拔不出回雪剑了。
这下魔渊的黑雾,剑宗彻底没了办法。
26
最先来到落霞宗山门前的,是煦阳宗宗主。
煦阳宗是几个大宗门里距黑雾最近的,因此最为焦虑。
后来拂云宗、太清门、东皇派、绮云阁等宗门的宗主也都来了,跟煦阳宗宗主敷衍地一拱手,焦躁不安地聚到落霞宗的山门前。
山门一开,所有人老老实实地走完一千个玉阶,进到门内。
一进门先被扑面而来的浓郁灵气所震惊,差点忘记来意:「这落霞山竟是这样一块绝佳的修炼地吗?我当年踏遍九州,怎么竟没发现呢?」
「哎呀,那不是千年紫芝草吗?」
「千年紫芝草有什么稀奇?你看这,这可是已经绝迹的九曲灵参啊。」
「中间那棵小树,周身银纹,不会是传说中的养魂木吧?」
我轻咳一声,这些人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想起来此的目的。
几位宗主个个义愤填膺、面色懊悔,说从前听信剑宗的一面之词误会了我,时至今日真相大白,才知道江蓠是为了自身前途,不惜弑师叛宗的罪大恶极之辈。
「从前我就觉着那朵两途花来得蹊跷,当时回雪剑主年纪轻轻,修为也不算高,从哪里得来这样的灵宝?没想到竟是她丧心病狂,杀师夺宝!」
「呸,连回雪剑都拔不出来,还叫什么回雪剑主!」
他们为老头的遭遇扼腕叹息,个个跑来套近乎。
一个说自己姓赵,与老头祖上同源。
一个说老头小时候生活的伏牛山,归他宗门管辖,与老头有冥冥之中的缘分。
还有一个说自己在灵兽苑里也养着一头驴,虽然是只六阶妖兽,但好歹也是驴模驴样,勉强可以说跟老头有共同的爱好。
他们一会儿恭维老头,一会儿怒骂江蓠,还要踩上剑宗一脚。
「大家有目共睹,自从衔霜剑主离开之后,剑宗已经没落了,说到底,偌大的剑宗靠的还是衔霜剑主你呀!」
「是呀是呀,想当初衔霜剑主为了剑宗舍生忘死做了多少事,才有它如今的声望地位,不承想竟然因为衔霜剑断,便卸磨杀驴,如此薄情寡义,实在让人齿冷。」
我以手支颐,似笑非笑。
眼前这些满腔义愤、争着为我讨要公道的人,恰恰是百年前骂我离经叛道、自甘堕落的那帮人。
事还是那些事,人还是那些人,风评却天翻地覆。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变强了。
比所有人都强。
从前我以为,世道如剑道,人心如剑心。
是非曲直、黑白对错,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能得到公正的评价。
后来才明白,评价无所谓公正,有的只是立场。
只要你足够强大,哪怕恶事做尽,也有的是人争着为你歌功颂德、立碑做传、颠倒是非、指鹿为马。
并非所有的言语都出自本心,人心鬼蜮,狡诈多变,殊为叵测。
别人的目光落在你身上,表面看的是你,心里想的是自己。
所以,他们怎么说,且随他们去。
我只听自己的声音。
行事不问对错,但求无愧于心。
几大宗门的人还在滔滔不绝,突然有人噤声,沉默像瘟疫一样传遍整个人群。
我抬起头,看到了帝白剑在日光下幽蓝的剑芒。
27
我的父亲紫衣玉带,踏剑腾空,一脸沉怒地浮在落霞宗上空。
一如既往,站得比所有人都高。
他在皑皑白云上,衣冠齐整,威严赫赫,我在青青麦苗间,卷着裤脚,不修边幅。
天上地下遥遥一望,目光仿佛跋涉过万水千山,趟行过时光的浩浩汤汤,中间隔了无数解不开的恩怨、扯不断的情仇。
他是来逼我去镇压魔渊的。
「我自小教你将天下苍生放在心上,如今你修为大涨,明明有能力封印魔渊,却推三阻四,反复衡量,我生你养你,便是要你做个冷血凉薄、自私自利、丢尽宗门颜面之人吗?!」
「父亲为何自己不去?」
他目眦欲裂,怒发冲冠:「唯有上古神剑才能封印魔渊,我若为剑主,何须用你?」
未能成为剑主,是他一辈子的心病,从前我小心翼翼,在他面前甚至不敢以剑主自居,如今我想明白了,事实就是事实,不是你逃避,它就不存在的。
凭什么别人觉得刺眼,我就得收敛自己的光芒?
看不惯就闭上眼!
「剑尊大人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命令我?是剑宗宗主,还是我的父亲?」
「若是宗主身份,我已经与剑宗一刀两断,宗主诏令虽能号令三千弟子,却与我无关。」
「若是以父亲的身份,那就更可笑了,两百年前我堕入魔渊,四肢俱断,剑心摧折,丹田破裂,识海干涸,此种情形,常人死得不能再死,我说是割肉剔骨还于父母,不为过吧?」
「我如今的命是两途花给的,如今的家是赵青松给的,与你有何干系?!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孽障!你去是不去?!」
「不去!」
一道幽蓝剑光自云端狠狠劈下,田垄中绿油油的青苗霎时被摧折,田垄间现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泥土带着凌厉的剑气四散飞溅,各大宗门的宗主不得不架起护身法宝。
几乎是几个呼吸间,二师妹、三师弟便赶到菜畦,与我并肩而立,神色如临大敌:「大师姐,发生何事了?」
我弯腰扶起脚边一株歪倒的青苗,冷冷一笑:「有人闯宗。」
第二道幽蓝剑光再次劈下,一道银白剑光闪电般当头迎上。
两剑相撞的刹那,刺眼的剑芒轰然炸开,逼得所有人不得不闭上眼睛。
极静的黑暗中,只听咔嚓一声。
剑尊一声闷哼,嘴角渗血,从半空跌下来。
与他一起跌到地面的,是断成两半的帝白剑。
跟了他八百余年的本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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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雾的曼延速度在加快,已经逼近九大宗门之一的煦阳宗。
下一个便是绮云阁、太清门、东皇派……
九大宗门谁都逃不了。
我关闭宗门,将前来求救的各宗宗主拒之门外。
傍晚时分,煦阳宗的宗主一拍脑门:「我知道了!」
很快,九大宗门齐上剑宗,联手逼迫剑尊交出江蓠的消息便传开来。
九宗宗主再次回来的时候,落霞宗宗门大敞。
江蓠是被面色苍白的谢长庚亲自押来的。
剑尊没有来。
听说他自从回到宗门后,便不吃不喝不理会任何人,整日泡在剑池之中寻找神剑,口中喃喃自语:「我没有败,是剑不够好。」
谢长庚盯着我,眼中有恨:「大师姐,如今师尊和剑宗都被你毁了,你开心了?」
我不闪不避:「谢长庚,别总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毁掉他们的不是我,是你和江蓠不争气。」
谢长庚瞳孔一缩,雪白的面孔上浮起一层青气。
江蓠瘦了一大圈,面色憔悴,手里却依然紧紧攥着那把她再也无法拔出的回雪剑,仿佛她依然还是万众瞩目的回雪剑主。
她望着落霞宗巍峨气派的宗门,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心。
然而在众人的逼迫下,她只能垂下头,踏上玉阶,准备进入宗门接受审判。
一道凌厉的剑气扫在她的脚下,沙石飞溅,入地三尺。
谢长庚拧紧眉头:「这是何意?」
我收剑入鞘,一声冷哼:「弑师叛宗之人,也配站着走进我落霞宗?」
「你!」江蓠霍然抬头,眼神里写满屈辱怨恨。
煦阳宗宗主最是着急,哪里忍得了这般磨磨蹭蹭,三两步上前扣住手和脖颈,将她压跪在地上。
「你若不自己跪上去,老夫不介意亲自压你上去!哼,弑师叛宗之辈,这时候倒要起脸来了?!」
江蓠双眸含泪,死死咬住下唇,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雪白的下巴流下来,看着可怜得很。
只是在场之人都不是那个傻乎乎捧出一颗真心的老头,没有人会因为她的眼泪和鲜血而动容。
可惜,那个世上唯一不考虑利益纠葛、真心待她的人,却被她亲手害死。
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
江蓠在众目睽睽下跪着走完我亲手铺的一千玉阶,双膝血肉模糊,面色苍白如雪,只是手仍死死攥着回雪剑,指节青白。
我手握衔霜,垂眸问她:「江蓠,你可知错?」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怨毒,声音嘶哑:「错?我何错之有?!如果你们不隐藏实力,早点将落霞宗建成现在这样,我何须叛出宗门做什么剑宗弟子!师父的死,我江蓠的错占一分,你们便要占九分!」
「我不服!上苍待我不公!亲身父亲为了活命,烹子为食,假惺惺说什么不忍心自己动手,将我交给邻人,只求到时分他一碗肉汤。哼,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连生我养我的父母都靠不住,剩下的情爱恩义,也统统都是狗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拼了命地想变强,好不容易入了宗门,却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破落户,没有名气,没有资源,甚至连一本上好的功法都没有,九宗大比我准备了那么久,却被人一剑挑翻,沦为满堂笑柄!」
「是,赵青松待我是不错,可他的无能本身,便是一种错!他错在以平庸之资,妄图做我江蓠的师父!他错在一味地劝我放慢脚步,试图阻拦我变强!他错在我去拿两途花时睁开眼,他错在明知不敌还要伸手阻拦!那日但凡你们三个有一个在场,这都不会发生,一切都是天意,我有什么错?!」
她神色癫狂,眼睛亮得惊人。
我一团恶气堵在胸口,五脏六腑如烈火燎原,直欲将天捅个对穿。
手中衔霜剑气纵横,直接洞穿她两侧肩胛骨。
江蓠惨叫一声,委顿在地,半晌没了动静。
许久,她躺在地上咯咯笑起来,唇齿满是鲜血:「后来我好不容易凭着自己的本事进入顶尖的宗门,得到神剑认主,成为人人艳羡的回雪剑主,还如愿嫁给仰慕之人,真好啊,那是我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离幸福很近了。」
「可是,老天连这点幸福都吝啬给我!我为谢长庚偷来两途花,为他叛出宗门,为他背上弑师的罪名,他却嫌我声名狼藉、手段狠辣而瞧不起我,满心满眼都是你这个光芒万丈的大师姐!哈哈哈哈哈!笑话,真是笑话!如果能够光明磊落地得到一切,谁愿意阴暗狠辣、背负骂名!」
「谢长庚,我问你,你既然嫌我不够磊落,又何必吃下那朵来路不正的两途花?守着你的光明磊落,清清白白地去死,岂不更好?哼,什么名门子弟,流风剑主,也不过是个满口仁义的伪君子!」
谢长庚面色铁青,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血。
江蓠咬牙切齿,神色狰狞:「从那时候起我就死了心,什么情爱恩义,全都靠不住!能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手里的剑!」
「可我万万没想到,人会背叛我,剑也会。呵,如今连回雪剑也弃我于不顾,天道待我江蓠何其不公!」
「陆扶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若天道待我有待你一半的眷顾,今日站在这千层玉阶之上的,还不定是谁呢!我输了,不是输给你,是输给偏心眼的老天!」
她一通不管不顾地发泄,畅快地大笑两声,闭目等死。
我望着她冥顽不灵的模样,只觉胸中怒火,没有半分减弱,反倒越烧越旺。
胸膛剧烈起伏几息,我突然冷笑一声,收剑入鞘:「呸,执迷不悟,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天下剑修千千万,有几人如你一样得神剑认主?便只这一样,你就没有资格说天道待你不公!你知道你为何拔不出回雪剑吗?不是剑背叛了你,而是你背叛了剑!因为你根本不明白剑主二字意味着什么!」
江蓠睁开眼,狠狠瞪着我:「你胡说!我何时背叛过回雪剑?」
我嗤笑一声:「剑之一道,一往无前,为正也好,为邪也罢,凭借的是一腔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回雪剑上任剑主素玄真人与魔主幽离生死相斗,同归于尽,殒身之前大笑三声,直呼痛快!泣血剑主走火入魔,身堕魔道,以八千生魂祭剑,遭九州正道围剿,濒死之际也不曾见泣血剑离弃他。正也好,邪也罢,剑魂不会判断是非,只在乎一往无前的勇气!」
「你与谢长庚一同镇压魔渊,关键时刻却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便如鸿沟天堑,让你再登不得剑主之列。」
「神剑剑主,可死,不可退!」
「你伤了剑魂尊严,不再得它认可,自然再也拔不出回雪剑。」
「你天赋极高,气运也不差,倘若安心修炼,未必不能证得大道,只可惜贪心不足蛇吞象,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居然还在怨天尤人,糊涂至极,可笑可笑!」
「江蓠,我告诉你,你有今日,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
「你以为得到神剑认可便能一劳永逸?你以为仅凭天赋就能长成一方大能?大错特错!」
「你口口声声要变强,却寻捷径、抢资源,遇到弱者以势压人,遇到强者示弱扮乖,为了达成自身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却唯独不敢闯生死境,实打实地淬炼自身。」
「一心求安,如何变强?如此行径,怎为剑主?」
「江蓠,你的道心早就散了!可笑你还懵懂无知,做着剑主的白日大梦!」
江蓠尖叫出声:「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我是回雪剑主,一辈子都是!」
我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可笑至极!今天我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剑主!」
我张开双手,场中剑齐声嗡鸣。
回雪剑挣脱江蓠的钳制,流风剑从谢长庚手中蹿出。
两把神剑,一左一右落入我的手中。
「怎么可能……」谢长庚盯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一脸震惊。
他与江蓠不同,与剑魂已经磨合数百年,这世上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使用流风剑。
江蓠神色惊怔,不顾汩汩流血的伤口,挣扎起身。
我从前虽然从她手中夺过一次剑,可那是剑本身未入鞘的情况下。
她不信,我能拔出回雪剑。
更何况,我的手里还有谢长庚的流风剑。
历来神剑只能认一位剑主,这意味着只有剑主才能拔剑出鞘。
正如谢长庚拔不出我的衔霜剑,从前的我也无法拔出流风剑。
可现在不同了。
我当着江蓠的面,神色平静地拔出她死命也拔不出的回雪剑,又让她眼睁睁看着,我拔出对谢长庚认主的流风剑。
她失魂落魄地摇头:「……不可能,一个人只能得一把神剑认主,你已经是衔霜剑主,不可能再拔出回雪剑和流风剑,你一定用了什么秘术。」
我傲然一笑,神色轻蔑:「没有什么秘术,只是我够强,所谓神剑剑主有两种,一种是不够强,得等到某一柄神剑认可,才能被世人尊一声剑主,第二种是本身够强,哪怕一柄凡铁到了她手里,也是神剑。」
「我是后者,可你――连前者都够不上,有什么资格跟我比?」
江蓠如遭雷击,震惊、嫉妒、屈辱、怨恨、交错闪现在她脸上。
她再也没有支撑身体的力气,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我举起手中的回雪剑,微微一笑:「江蓠,你曾对我说,弱就是原罪,今天这话,我原封不动返还给你。」
29
我没有直接杀死江蓠。
对她那种人,死反倒是种殉道般的解脱。
我要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而不仅仅是简单的死亡。
我废掉她的丹田识海,封印了她全部的修为,将她重新送回人间。
如今她就是个身体孱弱的美貌女子。
人间依然战乱纷纷,生灵涂炭。
我把她送到瘟疫横行、饿殍遍野的那处。
她环视四周,满脸的不服和倔强化作乌有,周身开始发颤。
一个人最初经历的恐惧,会深深烙在心底,哪怕后天再强大,也难以彻底克服。
江蓠的恐惧,是幼年的自己被麻绳绑住手脚,被人群贪婪地高举着,丢到滚水沸腾的锅里。
江蓠穿着华丽的剑宗紫衣,雪肤花貌,站在这片被战火、瘟疫和杀戮蹂躏过的土地上。
脚下的地面宛如一块巨大的疤癞脸,充斥着一个又一个小坑。
她盯着那一个个小坑,抖得宛如筛糠。
那是饿到极致的人们,挖草根留下的痕迹。
或坍塌、或倾颓的房屋废墟里慢慢走出人来,一个个衣衫褴褛,瘦得连肋骨都一条条露在外面。
每个人都脸颊凹陷,瘦得几乎看不出性别,只留下一个勉强的人形。
那些人看着她。
眼神如坟地里的鬼火一样,一点点亮起。
江蓠嘴唇都在哆嗦,她哭叫着跑向我隐身前的方向。
「大师姐,我错了我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哪怕杀了我呢,就是不要留我在这里!」
风吹过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静静的。
她的哭叫回荡在风里,被带去更远的地方。
更多枯瘦的人从废墟里冒出来,眼神幽幽的,木然的脸上露出一丝贪婪。
我脚踏衔霜剑,冷冷地瞧着。
一群人行尸般围上去,撕扯她的衣服,把她的头发塞进嘴里。
她又哭又叫,又踢又蹬:「滚开!我是回雪剑主,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没有人回应她。
第一个人先张开了嘴,一口咬在她雪白的肩头,像咬住一只水蜜桃,汁液四溅,鲜血淋漓。
江蓠惨叫一声。
空气中浮动的血腥味刺激了其他人的味蕾。
他们太饿了。
连衣服都顾不得剥了,隔着衣服狠狠咬下。
多吃点。
多吃一口,才能多活一天。
说不定哪一天,就熬到光明到来了呢。
得多吃点。
江蓠痛得五官抽搐。
那些人趴在她的身上,像寄生的蝗虫,怎么甩都甩脱不掉。
她嘶声哭号,眼泪直流,由怒骂转为哀求。
泪珠很快被人舔去。
在这样贫瘠的地方,连水都是珍贵无比的。
她引以为傲的美貌,她修行的卓绝天赋,她曾经拥有的身家地位,这些人毫不在意。
他们瞧着她,只有最原始的欲望。
火烧火燎的饥饿。
而她,是一只如此鲜嫩的羔羊。
我垂眸看着她白骨森森的四肢,她的胸膛还在起伏,只是没有了哀求的力气。
她脸颊两侧的肉已经消失不见,有些角度可以看见她雪白的牙齿。
她的眼神漫无焦点,嘴唇微微翕动。
风声呜咽,我听见她气若游丝:「师父,救救我。」
可是,已经没有人骑着青驴路过,急慌慌地冲上去,用一袋小米把她救下了。
她好像忘了――
那个老头,已经被她亲手杀了。
30
我没有亲自出手镇压魔渊,而是从太一真人的须弥戒中取出一丸丹药,助谢长庚恢复伤势。
他眼睫颤了颤,似乎要开口道谢,我赶紧打断。
我告诉他,镇压魔渊需要以身献祭,而他伤重的情况下,无法成功镇压曼延的黑雾。
「若不是你吃了我师父的两途花,你这条命早该没了, 如今为天下大义牺牲己身, 也算还回来。」
他看了我许久, 眼神复杂,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出口的只有一句话。
他问:「以大师姐目前的修为,可否在不殒身的情况下镇压魔渊?」
我挑了挑眉:「可以,可需要耗损一半修为。」
他又问:「如果今日能以身镇渊的是那位明渊, 大师姐会作何选择?」
我毫不犹豫:「若是明渊或霓裳, 莫说一半修为, 便是以身相代又何妨?他虽然性情孤僻,至少不会在我危难之际,决绝地转身离开。」
谢长庚脸色巨变。
其实当日我坠入魔渊,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不是父亲, 而是谢长庚。
极速坠落的风景中, 耳边有风声呼啸,流风剑的剑影一闪而过, 蓝色的剑穗还是当年第一次下山时, 我亲自为他选的。
那么多年,他佩戴着它整日跟在我的身后,想不眼熟都难。
旁人都说他为我心魔缠身, 这话我信。
他与父亲不一样, 一颗心尚未完全冷酷。
我还记得第一次相见是在林里, 那时他还是外门弟子,与师兄弟一起出门夜猎。
他背着众人将一只雪耳兔幼兽,藏进草丛深处, 洁净的袍角沾上青青草渍,眉如远山,眼神柔软。
只可惜世事经年, 过去的,再也回不去了。
谢长庚沉默了许久, 转身离开。
跨过门槛时, 脚步踉跄了一下。
落霞宗选弟子,报名者如云。
如今剑宗没落, 已是大势所趋。
剑尊疯了, 流风剑主以身镇渊, 回雪剑主不提也罢。
曾经心仪剑宗的弟子们, 纷纷转向落霞宗。
二师妹兴冲冲跑来问我,弟子服定什么颜色?我想起已经老死的青驴,心头涌上一股怅然。
「落霞山间还缺一抹青, 便用青色吧。 」
新入门的弟子身姿挺拔,模样稚嫩, 见我扛着锄头经过, 纷纷喊我师父。
我摇头纠正:「你们虽然是我招入门的, 却不是我的弟子, 我代师收徒,算是你们的大师姐。」
「我们的师父虽然早逝,但他的名字你们要记牢了, 他叫赵青松。」
「他是咱们落霞宗的创派祖师,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落霞宗的今日。」
众弟子神色肃然:「谢大师姐教诲, 吾等谨记于心。」
我放下锄头,眺望远方。
山岚青黛,梨花树灿然如雪。
正是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