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稳婆。

在山上捡到个怀孕的女人。

她自称永宁侯夫人。

求我救她,来日必将百倍报答。

我没说话,悄悄把人带回家。

对外称是给富商做妾的表妹来投奔。

只因我刚从永宁侯府上回来。

给侯夫人接生。

1

我从永宁侯府后门出来时,兜里沉甸甸的,心里高兴的紧。

寻人的婆子对外说侯夫人是早产。

才有孕七个月,不小心跌了。

要我们把眼睛挂在裤腰带上仔细注意着。

一点错处也不能出。

进产房打那一瞧。

侯夫人面色红润,肚子圆滚滚的,哪有早产的样子,活像是怀胎十月的临盆妇人。

我们几个稳婆上去,前面一个后面一个。

在那肚皮上一推一揉,往下送。

剩下两个在旁边鼓劲,教她使力。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那婴孩就顺顺当当地滑出来。

还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

侯爷乐的合不拢嘴,当场下令厚赏全府,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小厮月例翻倍,还额外赏接生的一人二十两银子。

在场的稳婆喜的都要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吉利话一句接一句。

出去的时候,甚至不忘恭维那带路的小丫鬟。

以后有需要可别忘了我们。

她高高扬着脑袋,眼角都带笑。

「侯爷待夫人可好了,什么金贵的好的东西,一点不带犹豫的给夫人买。」

「床是锦地嵌螺钿千工拔步床,插花的瓶子都是花钱买不到的羊脂玉瓶。」

「你们这样的人想都想不到,夫人怀孕时可是只吃血燕!」

听到我们下意识地惊叹,她愈发得意。

开始炫耀侯夫人的得宠。

「你们决计是想不到侯爷对我们夫人好到什么地步,怕她孤单,侯爷还把夫人的表妹请来照顾......」

说话声戛然而止。

小丫鬟突然住口,脸色发白,眉间飞扬的燕子都掉下来,意识到说错话,她飞快地转头张望,确定旁边没有别人在才松口气。

后半程便一言不发,到后门才没好气的把我们往外赶。

几个上年纪的稳婆,出府后不由抱怨两句这喜怒无常的小丫头,摸到怀里沉甸甸的银钱,又复绽开笑。

我没理她们,摸着怀里的银子,赶紧装出副不起眼的样子,隐入人群中。

那小丫头定然是说了些什么贵人秘辛。

又不小心讲与我们这些外人听,才恼的。

与其琢磨这些,不如拿今天的赏钱给小花儿买两根红头绳,再割一刀猪肉回家烧肉去。

我奢侈的买了只绞成梅花形状的头绳,几乎能想到小花儿欢呼雀跃地模样。

又肉痛的数出十文钱,坐上到城外的牛车。

从西山打猎的小路走,比从官道走能快上两柱香。

想着出门时答应小花儿早点儿回来。

我背着东西上了山,在半腰上意外发现一个女人。

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靠在树上,垂头看不见脸。

翠绿的石榴纹长褙子凌乱的穿在身上,丝绸的面料被粗粝的树枝划出一道道口子,镶嵌珍珠的锦缎绣鞋沾了泥。

我步伐一顿,迟疑片刻。

那女人已经察觉有人经过,猛地抬头。

见是个扎妇人鬓的,眼睛慢慢发亮,还没张嘴泪先滚下来。

「求求你救我,我是永宁侯的正妻,陛下钦点的永宁侯夫人!只要你愿意救我,我回府后必然会百倍报答你的。」

「不然就叫我不得好死!」

2

我脚底板发硬,生根似的挪不开脚。

后悔贪图这么点时间走山路。

一不注意卷进这种要命的官司里。

但看那姑娘还不到二十的年纪,大着肚子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由心软。

咬咬牙,我把她搀扶起身。

先是脱掉她那身显眼的长褙子,团成一团塞到背篓最底下,拿东西盖住,自己脱了外衫给她。

又拿帕子擦干净她脸上的血和泪。

再卸掉满头惹眼的金玉,拆掉高耸的发鬓,梳成普通的妇人鬓。

最后暴力扯掉鞋上的珍珠,塞进她葱白的指尖,拿灰拍过全身。

这才微微松口气。

再看这女人。

倒还存着几分富贵气象,养尊处优的做派未消,却已不似之前那般扎眼。

乍一看,也勉强能说是破落富户的女儿。

我拽着她的手,再三叮嘱。

「你现在是我娘家的妹子,嫁给邻县的富商做妾,谁想到那富商的续弦不是个好相与的,把你赶出家门,你没得办法,才来投奔我。」

「晓得吗?」

她重重点头,主动唤我表姐,埋头循着我的脚印赶路。

本以为捡了个怀孕的女人,收拾装饰也花些时间,下山要晚了。

没想到她一声不吭,牢牢跟随我的步伐,一点没落下,居然在日落前走到杨柳村村口。

村里最爱闲话的李二嫂今儿坐在门前,屁股底下一张翘腿的竹凳,正从方筐里择菜,随手扯下烂掉的菜帮子扔给鸡吃。

眼皮子上下一扫,视线略过我,死死粘在旁边女人脚上那只蜀锦的绣花鞋上。

「哎哟,林稳婆,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富贵的亲戚,咋不把你接进城里,让我们小花也当回小姐啊。」

话里的挤兑味快翻上天,我白她一眼,双手叉腰,向前一步开骂。

「少在这说酸话!你看她脸就晓得是我表妹。」

「她是个有福气的,被邻县的富户看上了,」我砸吧嘴,不爽的说:「可惜后头娶得那个善妒,趁男人行商把我表妹赶出来了,不然她还在享福呢。」

听我这么说,李二嫂的神色一下变了,她扔下手上的活计,惋惜的打量那张虽然染灰却仍不减清丽的俏脸。

「好歹享过福,不过长得好以后还能再嫁,你也不用担心。」

这倒是句人话,我缓和脸色,示意表妹进屋。

转身又呛死对头一句。

「我表妹肚子里揣着娃呢,她男人回来就得上赶着接她回去的。」

紧闭的大门阻挡了李二嫂叫骂不识好人心。

我才能喘口气,惊觉后背早被冷汗浸湿。

「娘!」

3

里间跑出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梳双丫髻,滴溜圆的大眼睛里都是期盼,脸上的幼儿肥随着跑动直颤。

看着她,紧绷的那口气慢慢松下来。

我从怀里掏出买好的梅花头绳,往她眼前一晃,在惊喜的尖叫声中绑在她头上。

有了头绳就不认娘了。

她乐的往门外跑,都没注意家里来了陌生人,跑到一半紧急停顿,又折回来吧唧我一口。

我笑着看她扒着铜镜臭美,才转过身扶被我忽视半天的女人坐到椅子上。

她前头安安静静,坐下才轻轻一「嘶」。

我了然蹲下,脱掉那双脏兮兮的绣鞋。

果不其然,这种精致的样子货哪适合走山路,白皙的脚上早都磨出好几个大水泡。

想必她这样出身的小姐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

居然还能忍着走完一路。

我从宽木箱子里翻出根缝衣针,在蜡烛上一烧,挨个扎破,又指使小花儿摘些蒲公英来,捣成汁给她敷上。

全程她都没出声,眼眶红了一圈,贝齿却还紧咬下唇,任由我处理。

等一切收拾完毕,我开门放小花儿出去跟小伙伴炫耀。屋里没人,她才轻轻开口。

「今日大恩大德婉容铭记于心,日后必将好好报答恩人。」

说着说着,又站起身盈盈一拜。

我连忙跟着站起来。

「叫我林秀水就好,我就是个稳婆,喊恩人怪不习惯的。」

她自我介绍:「我是华阳公主的女儿,清河郡主周婉容,如今是永宁侯的正妻。」

话至此,不禁垂眸苦笑。

「我今日本是出府去灵隐寺给我腹中孩子祈福,没想到赶车的马夫跟外人串通,想要我坠车横死。」

怕我不信,她从里衣翻出块贴身戴在莹白脖颈上的玉。

婴儿拳头大小,温润如脂,滑腻如酥,触手生温,中间一个端正的大字——周。

不像凡物。

比永宁侯府里小丫鬟说的有价无市的玉瓶还要好上几倍不止。

我早就信了,可一想到那小丫鬟的话,不禁心里打鼓。

周婉容看我神色骤变,一脸为难,急急恳求:「林姑娘,可否请你早日送我回永宁侯府?」

我讷讷无言,口里发干,几乎不敢看那双期待的眼眸。

满室寂静,只能听见道干涩的女声,磕磕盼盼的说。

「可我今日刚被请去永宁侯府...」

「给侯夫人接生。」

4

把话说开后,周婉容就沉寂下来,抽干生气的木头一样只晓得坐在窗边流泪。

我拿这种娇娇小姐没办法,想着等眼泪流干了想起来肚子里还有孩子应该就振作了,只埋头干活。

不管家里多没多个人,日子要照过,干脆让小花儿看好她姨母。

三日后,自己背着箱子蹭村长家的驴进城。

一来是要看看有没有先前讲好的孕妇待产,给人家接生挣点银钱。

二来就是想打听一下永宁侯府的事。

临安城里,消息最灵通的莫过于街边的小摊小贩。

不管是哪家负责采买的,来买点什么,挑选还价的间隔总不介意讲两嘴不知从哪听来的新鲜事。

卖肉的王屠肌肉耸起,拿刀大开大合,猪棒骨砍的砰砰响,也不影响闲话。

她顺嘴告诉我西市今天可热闹。

听说是永宁侯夫人身边陪嫁来的丫鬟趁夫人生产爬侯爷的床!

侯爷气的命人把这不安分的丫鬟打一顿,发卖出去。

「就是今儿晚些时候,西市那家人牙行,你买完还能去看个热闹。」

这简直是柳暗花明,我急忙谢她,飞奔到西市去。

那人牙行门口果真有个形容狼狈的丫鬟,腰臀上还渗血。

门口的人牙子见我上前,两只精明的眼睛一骨碌。

「娘子可别看她这么狼狈,没伤到根本几天就好了,手脚俱全,能做不少事呢。」

我做做样子,洗耳恭听。

「怎么说?」

那人牙子贼眉鼠脸,凑到耳边低语。

「看娘子样子是做稳婆的,想必也知道大户人家的习惯,她嘛,」他挤挤眼「还不就是那档子事,但我可不说瞎话,她识字呢!」

我倒吸一口凉气,怀疑身上带的钱不够,脸上倒是不露声色。

「这般好怎么还见你们摆在门口?你不用唬我,我可都打听清楚了,这可是背主的丫鬟!」

不出所料,他脸上灰暗下来,苦笑两声。

「有钱人家不愿沾上侯府的腥,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管这些,而且,我实话跟你说,侯府的管家特意交代不许让这丫鬟过太好。」

一番厮杀后,那人牙子勉强同意十两银子交人。

我不舍得从兜里掏钱,心直抽抽的痛。

暗地里下定决心,这钱以后可得找周小姐要回来。

十两银子可不少。

够我和小花儿两个人省吃俭用过一年呢!

那丫鬟见自己被买,也没反应,心如死灰的站在那。

虽然家里又多一张嘴,但周婉容好歹有人能照顾。

但看她那麻木样,谁照顾谁还说不起清呢。

我寻思半路,才悄悄告诉她你家小姐活着呢。

胳膊腿肚子都齐全。

她眼睛蹭一下亮了,不顾及身上带伤,强硬的夺过篮子,甚至还想帮我背木箱。

一下子,脚上像按了风火轮一样呼呼走,看着细皮嫩肉没吃过苦的样子,连十几里山路不喊苦不喊累,都不用休息。

汗流了一路,眼睛里都还有光。

我快吓死,哪里敢说要不停下休息会儿,怕是要被她背着走,只好闷头回家。

幸好,今儿李二嫂还没回来。

免得我还得费脑子给她编个来历。

门一开,那丫鬟从我身后窜进去,放下篮子就看见周婉容枯坐床边。

眼泪瞬间下来了。

「小姐!」

5

周婉容一回头,眼泪也下来了。

「连翘!」

两个人红眼相望,抱头痛哭,看样子半天结束不了。

我干脆进厨房煮饭,寻思熬大骨汤给家里几个补补身子,再蒸三鸡蛋,炒个茄子。

半个时辰后,我端着碗走出厨房,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活像是田螺姑娘造访过。

屋子里给重新扫了一遍,还拿水抹了,亮堂滑溜,甚至反光我都不敢迈脚。

平常没时间分类摆放的物件全都整整齐齐呆在该呆的地方,铺盖展开晒在院子里,嫌累懒得洗的衣服也都一溜儿晾在杆上。

桌子边上围着三个人。

周婉容一改落寞模样,俨然是枯木逢春,正柔声给小花儿讲故事。

连翘半蹲着给小花儿编头发,还往里加入不知从哪摘得野花,哄得小孩眼里都是崇拜。

好一派温馨景象。

我放下骨头汤,叫她们几个停一停,先吃饭。

连翘连忙编完,主动进厨房端饭。

我没拦住,只好任由她勤勤恳恳的盛饭。

老母鸡下的土鸡蛋,蒸出来的蛋羹又香又浓。

精挑细选的新鲜大棒骨,加上药材拿小火慢炖一个时辰。

那补效可不一般。

喝完脸都是红的。

连翘又承担了洗碗的活儿,还哄着带着小花儿洗澡洗头,进房间玩。

转头「啪」跪下,结结实实三个响头。

天老爷!

要大姑娘给我磕头,夭寿啊!

我想躲,被人直直抱住腿。

「恩公善心,连翘就是做牛做马也要回报您的。」

我胡乱点头,死命把人往上拽。

这姑娘实诚的很,额头红彤彤一片。

还眼里都是活,自己巴巴的搬了椅子来请我们坐下。

才恨恨讲述真相。

原来,之前让我接生的,说是早产的侯夫人。

确实不是本人,而是小丫鬟嘴里说的表妹。

但不是周婉容的。

是永宁侯的表妹。

这对奸夫淫妇早在周婉容没嫁过来前就已经苟且媾和,等正经的侯夫人嫁进来怀孕,那假夫人肚子都快鼓三个月了。

偏还借着孀居的寡妇身份登堂入室。

永宁侯既舍不得华阳公主的助力,又不忍心上人做个上不了族谱的妾室。

左思右想,想出个抄家灭族的鬼主意。

为什么不叫真的周婉容死了,让心上人李代桃僵呢。

临安和开封相距一千八百里。

华阳公主深受陛下爱重,长居都城,几乎不可能南下,手伸不到裴家主导的临安来。

只需按周婉容的旧例向开封送信,逢年过节寄礼,再推托身体不好,不能舟车劳顿,需要卧床休息。

神不知鬼不觉,见不到面谁能想到清河郡主被换人了?

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

连翘作为周婉容的陪嫁婢女,从小一块长大,情比金坚。

周婉容坠车之后,她想法子拼命从车夫那里逃回侯府,只求永宁侯快些派人去救自家小姐。

谁成想刚回来,就看到那个表妹顶着侯夫人的名头,穿着清河郡主陪嫁来的衣裳,戴着华阳公主送给女儿的金饰撒娇。

「周婉容应该死了吧?若非她背后倚仗华阳公主之势,又仗着圣旨横插一手,我才该是表哥明媒正娶的正妻~」

永宁侯宠溺的屈手轻轻刮她鼻子。

「傻瓜,你现在就是周婉容,我的正妻。」

连翘当场疯了,抓伤了假夫人的手。

永宁侯盛怒之下打她二十棍,干脆找爬床的借口,把她发卖出府。

既能够除掉露馅的马脚,还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永宁侯希望连翘最好能死在外头。

但又不能跟侯府有关。

因着华阳公主,侯府在御前近来正春风得意,临安城的其他人家也不敢触霉头。

人牙行得了示意,挣不到钱,多半会把人贱卖给青楼。

幸好那人牙子也想糊弄这笔不赚钱的差事,图方便让我捡漏。

毕竟跟着个稳婆,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左右也不违背侯府的命令。

虽然早就有过猜测,到底比不上真相砸到脸上。

我目瞪口呆,只觉得往日里对永宁侯夫妇神仙眷侣的印象碎一地。

迫不及待想冲到李二嫂面前,嘲笑她的眼神。

往日里是谁口口声声说,能嫁给永宁侯这样不纳妾的男人便是这世间最有福气的人。

忠贞不渝的白净面皮下,藏的全是虚情假意,弱水三千的温柔背后,掩的尽是狼子野心。

谁说最毒妇人心的,我看这男子心狠多了。

真瞎!

6

许是早有预想,周婉容不哭不笑。

跟颗石头一样呆坐,眼睛直愣愣盯着墙上的斑驳黑点,手捂住浑圆的腹部上,一下一下摩挲。

桌上的蜡烛燃至末端,火光轻轻颤动,牵动着墙上的影子扭曲,被黑暗吞没。

我续上蜡烛,打量这一主一仆。

一个像是看开情爱,简直能原地遁入空门,皈依佛教。

另一个余怒未消,恨不得将仇人开膛破肚,生啖其肉,饮其血。

「你们打算怎么办?」

实话讲。

我只是临安城边上小村里的一个稳婆。

惟一会的手艺就是给女人接生,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托接生的福气见的永宁侯。

能和公主皇帝那样的人物扯上关系,搁在几天前,打死我都不信。

这样的事可不能指望我!

连翘双手攥拳,死死咬着牙:「其他人是不会相信小姐身份的。」

「去见我母亲,」周婉容突然开口,带着丝丝凉意:「只要能到开封,母亲和舅舅自会替我报仇。」

我莫名觉得身上发寒。

觉得周婉容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出来。

思衬半天,恍然大悟。

跟村头招鬼上身的小娃娃回魂了似的。

按那秃头老道的话说:邪崇已除,阴秽不再,往后福泽绵长,百事顺遂。

周婉容说:「我们几个都是女子,商队里鱼龙混杂,难保路上不出岔子,倒不如花银子请镖师护送,虽说贵些,好歹安全,也省得夜夜提心吊胆。」

这一去,至少要两月有余。

她自己怀有身孕,不便亲身北上。

连翘便自告奋勇。

她是华阳公主庄子上管事的女儿,能靠脸敲开公主府的大门。

那些初见之日,从周婉容头上扒下来的金簪,被锤子砸扁,掉下的翡翠玉石零七八碎,才砸出一团凹凸不平,看不出原样的金块。

连翘又去当铺死当那件被洗干净的绿色长褙子,贱卖来四十两银。

一分为二,二十两用来凑路上的盘缠,二十两用作周婉容的日常嚼用。

出发当日。

周婉容取下从不离身的玉牌,踮脚挂到连翘脖子上,眼圈悄悄红了。

她慢慢的说:「等见了母亲,你把这玉牌露出来,她就会相信的。」

「连翘,你要平安。」

7

没到吃饭的点,小花儿突然从泥地里跑回来。

「娘!来接姨娘的人来了!姨娘要享福了!」

我颦起眉头。

这才第三天,连翘怎么可能这么快。

不对,享福?

一下神色骤变,我猛地跃起,正好瞥见半掩的门前,几步之外站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身后还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小厮,气势汹汹。

那张脸我曾经见过。

——是永宁侯府的人。

只来得及用力踹到木椅「发出砰」一声,来不及去里屋提醒,那几个小厮就闯进来。

「林稳婆,这么慌慌张张的去哪呢?」

心沉在谷底。

我把小花儿揽在怀里,强笑两声:「哪儿的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我这不是想着给贵客倒茶,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什么也没有。」

「不用,你能有什么好东西,夫人的玉镯子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侯爷吩咐我们各处搜一搜。」

他嗤笑一声,嫌弃的捏着鼻子挥手。

跟着的小厮就四散开,在我家里翻找起来。

晒着干草药的簸箕被一脚踹翻,箱笼里的衣服倾倒散开,连锅碗瓢盆都摔得叮咚响。

我忍气吞声,紧紧抱着孩子贴在墙根边上,祈祷他们别去看床上。

其中一个摸开里屋的门,想去掀床帘的时候。

不由屏住呼吸,死死压下上前拦人的念头。

靠着给那些高门富户接生,被逼问母子是否平安的经验,我低眉顺眼的解释:「我妹妹快生了,躺在床上,没怎么收拾,怕污了管事的眼。」

那管事冷笑一声,鹰眼一转,自己上前几步,猛地掀开帘子!

露出张满是红疮发肿发胀的脸,鼻翼两侧长满麻子,披头散发,简直是不忍直视。

那管事被吓一跳,松开手,床帘又垂下去。

嫌恶的说:「这里不用搜了,给我出去找!」

一行人又出门到院子里翻。

李二嫂小心翼翼从泥墙边探头作证。

「老爷们,这林稳婆兜里都没两个子,她妹子怀孕快生了,也只买过一回大棒骨,咋可能偷东西。」

我跟着在边上赔笑,又是点头哈腰又是往管事手里暗戳戳塞银角子,才算真的送走这群瘟神。

看不见人的背影,我又等一会,才转身拍着胸脯由衷道谢。

「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我知道他们是借着镯子的名义找人,李二嫂可不知道,竟还愿意替我说话。

李二嫂呸一声,连连后退。

「你可别瞎掰扯,我不知道你往家里带了什么人,可别连累到我头上。」

啥话没说,自己家去了。

我哄好害怕的小花儿,叫她去跟村里的孩子玩。

自己进屋看周婉容的情况。

她正拿布擦脸,那些骇人的痕迹一抹就溶进水里,又露出张白玉观音似的脸。

先前我一看便知,周婉容脸上的红疮是拿胭脂涂的,鼻子上的麻子是草木灰沾水点的。

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做小的总会使些手段,确保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能安安稳稳出生,见多了总会知道一星半点。

我满是庆幸:「幸好你机灵,快吓得我升天了。」

「我这粗糙的手段耐不住细看,幸好他嫌女人怀孕脏污,乍一看觉得不像,就走了。」

周婉容擦干净脸,挺着肚子帮我收拾屋子。

她带着歉意:「也是我拖累你糟了这无妄之灾。」

我摆摆手,扶正歪斜的桌凳。

「这怎么能怪到你头上,」

「你是可怜的,千错万错,都是那杀千刀的负心汉的错啊。」

8

我在家里又守了周婉容两天,眼看确实没人来,才算彻底松口气。

转天背着箱子急匆匆上了临安城。

因着一户说好的人家要生了。

忙活两个时辰,母子平安。

当家的老太太乐的合不拢嘴,除了讲好的报酬,还往我箱子里塞了一大兜干红枣。

「带回去给你女儿甜甜嘴。」

逛到菜市,切两块老婆婆卖的豆腐,又守在卖鱼的摊子上,偷学眼光毒辣的妇人的挑鱼技巧,果断拿下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旁边的小媳妇愤愤不平,眼睛刀子似的往我身上剜,盖因她看中鱼的被我抢先一步。

好鱼嘛,手慢无。

拎着鱼走的时候,心里还美滋滋。

盘算着炖锅鲫鱼豆腐汤,鲜美滋补。

离家门几步,我脚下一拐,进了李二嫂的院子,把一条大鲫鱼挂她门上。

心满意足喊句:「再不来拿鱼猫儿吃了!」悠哉游哉晃回家。

算是谢她前几日替我说话。

周婉容正在缝花,她换了我压箱底的新衣,把原来那身好料子拆了,给小花儿缝娃娃。

我看不懂,叮嘱小花儿把红枣洗洗,拿给你姨母吃。

她脆生生应了,边跑眼睛还黏在翻花似的图样上,差点摔个狗啃泥。

我晒笑,进厨房烧饭。

可不是说大话,在杨柳村打听打听。

我林秀水熬汤的功夫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把鲫鱼鳞片内脏都掏干净,清水洗净,内外各划几道口子。

再把葱姜掐汁,混上粗盐抹在表面腌制,烧油的功夫敲两个鸡蛋,一齐下锅煎透。

鱼皮微焦就能浇水,闷锅煮一会儿,一炉柴烧尽加豆腐再慢慢熬。

还不到开饭的时候,一大一小就已经乖乖坐在桌边,大的还顾及几分矜持,小孩馋的嘴边泛光,口水流下三千尺。

煮好的鲫鱼汤汤色浓白,满屋飘香。

我先给周婉容添一大碗,又给小花儿添一小碗,各夹一个蛋,喊开饭。

两个人吃得抬不起头。

如是一月功夫,周婉容离了侯府,没了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只能跟着我们吃些农家饭,不仅没瘦,还丰腴了些。

我有些发愁。

产妇吃的太补,孩子个头大,到时候可不好生。

也不不许她每天窝在屋子里休息,统统赶出去多走几圈。

小花儿肩负起监督的重任,每天跟屁虫一样缠着她姨母在院子里玩跳格子。

周婉容喜欢小孩,也不嫌弃,主动拿碳块在地上画几条线,一走一跳两个人能玩一天。

于是日子流水一样,平静向前。

我掰着指头数,距离连翘北上已经有五十多天。

连翘到底到开封没有?见没见到周婉容的母亲华阳公主?又啥时候才能回来?

问题藏了一肚子,答案还不知道在哪。

「轰隆!」

晴空无云的日子,惊雷乍响。

我打一哆嗦,猛然听见女人的呻吟。

周婉容要生了。

9

我当机立断让小花儿去隔壁请李二嫂来帮忙。

自己把周婉容扶到床边,让人靠着半坐半躺。

她面色发白,虚弱的呼气,像是疼狠了。

幸好几天前我估摸她像是快生的样子,提前把这间屋子里彻底清扫一遍。

地上烧过艾草,床上都是新买的厚实棉花被。

我麻利的从柜子里取出提前买好,塞了晒干的秸秆的粗麻布,垫在女人身下,又把裁好的纱布放在趁手的地方,方便拿取。

灶上不间断热着的催生茶慢慢喂下,能做的就都做了,剩下的只有等。

许是吃完饭多走动走动有效,这孩子生起来,虽有些磕绊,到底还是顺畅的。

没让她娘遭大罪。

是个好的。

我指挥李二嫂给我递纱布,她迟疑一下,在我的催促中伸手。

我看也不看,夺过她手上的吸渍布不断地擦周婉容下身流出的污血,一边轻轻向下推肚子,嘴上还得指挥产妇按规律吸气呼气。

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才够。

随着女人的手逐渐攥紧麻布,婴儿的啼哭响彻房间。

「是个壮实的小女娃呢!」

我深呼吸,把孩子塞到李二嫂怀里,飞奔去厨房取烫好的艾草水。

夺门而出时,我有些诧异。

李二嫂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但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灌好艾草水,我跑回去蘸湿棉布,小心的给孕妇擦身子,又抽出脏兮兮的垫布,把人扶进干净温暖的被窝里,掖好被子,确定不会受凉。

才能接着给孩子擦。

这一看,出事了!

旁边站着个陌生女人,李二嫂不见踪影。

那女人风尘仆仆,不施粉黛也未插珠玉,却不掩眉眼间的锐利,只是怔怔地抱着孩子,周身的气势都让人不敢直视。

我一把夺过孩子,后退一步,警惕的挡在床前。

还没来得及质问,周婉容偏过头,依依的冲着那陌生女人喊"娘"。

我彻底僵住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喊娘,刚刚生娃的时候,她边喊痛边喊娘,全程没停过。

我没在意,毕竟哪个人痛苦的时候不喊娘?我接手的孕妇十有八九都是喊着娘生的。

有娘的孩子才是宝。

谁能想到周婉容不是这个意思,她是真的在叫人啊!

我不禁下意识垂首避让。

华阳公主却上前一步,仔细看了看女儿的情况,自己在床边坐下,叫人进来。

一队侍女抱着东西鱼贯而入,分工明确,动作利落。

我茫然站在原地,看着原来粗鄙简陋的屋子竟然在须臾间焕然一新。

床上铺的换了锦缎,盛汤的碗变作金盏玉盘,还有各色我不懂用处的物件满满当当摆进来,侍女们各司其职,两个照顾婴孩,四个照顾周婉容,一切处置妥当,竟然不给人拥挤感。

许久未见的连翘向华阳公主行礼后,把傻站着的我拉出房间。

她明显黑了瘦了,面上带有疲色,眼里的光却更亮。

连翘恳切道:「林姑娘,殿下并非有意冷落你,她实在是忧心小姐。」

「她一听到我送去的消息,还没看见玉佩,即刻就要进宫面圣,求陛下下旨,随后便日夜兼程赶路,不曾休息过,中途更是累死了好几匹马。」

「现下好不容易母女相见,看到小姐安然无恙,还平安诞下小郡主,一时激动,还望你见谅。」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连声说不要紧。

天老爷,那可是华阳公主。

我林秀水也是亲眼见过公主的人了,林家的族谱非得从我这里单开一页不可。

更何况我有了小花儿,更是万分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

一道人影鬼鬼祟祟缩在墙角,看到连翘转身进屋,才快步上前。

李二嫂满脸惶恐,拽着我的胳膊到角落。

左顾右盼确定没人注意,压低声音:「你又惹了哪路神仙?我一进来就给扣下,要不是见她们哄着供着小花儿,我真以为又是来找你麻烦的。」

我扯扯她袖子,闭紧双唇,只是摇头。

「她们的身份,我不好说,总归是贵人,今儿又耽误你了,我送你回去。」

10

华阳公主在床边坐下,慈爱的握住女儿的手,看不够似的。

「那姑娘把你照顾的很好,我来的路上都怕看见你......」

周婉容:「母亲,林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初要不是她把我捡回来,买下连翘,还对我悉心照料,你怕是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她救了我好几命。」

华阳公主赞许点头:「刚刚只顾着你,还来不及跟这位林姑娘道谢,稍后我亲自向她赔礼,她想要什么,公主府都能给。」

「若是她愿意,我收她做义女,让你们做真正的姐妹,日后好生看照她的女儿,或能略尽绵薄之恩。」

华阳公主话锋一转,眉尾挑起,眼中尽是厉色,柔和的声音俞发森然。

「倒是永宁侯府真是好得很!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将手伸到我女儿头上。」

「情深意重,海誓山盟是吧,呵,我倒要瞧瞧,裴延川他没了侯爷身份,他那表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他。」

「婉容,你放心,母亲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周婉容埋进母亲怀里,作女儿娇态,重重点头。

「我相信母亲!只要母亲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周边的侍女不由笑起来,她们都是看着郡主长大的,哪能不心疼,从小被千娇万宠的孩子甫一离家,便被欺负成这样。

年长的嬷嬷捧了道圣旨到跟前。

华阳公主轻托女儿后背,细心调整她的姿势,示意人向前看。

「这是一道封号诏书,你舅舅向来疼你,他说你的孩子生下来,跟皇家姓,到时候封做小郡主。」

那嬷嬷笑道:「可见这乡下说的「娘亲舅大」是实话。」

「郡主回开封,才算是真的回家了。」

11

那天晚上。

华阳公主拉着我的手,言辞恳切,与我推心置腹。

看着那双温和包容的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晕晕乎乎的就答应了,摇身一变,成了华阳公主的义女。

等周婉容身体好些了,华阳公主大手一挥。

我们家连人带东西被到打包送进公主在临安的宅邸。

连我晒药材的簸箕,小花儿的娃娃都没落下。

走前李二嫂捧着条金锭,笑得见牙不见眼,啧啧称奇说她也是过上神仙日子了。

等真住进去,我才晓得之前看见的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要说有多好,我没读过书,说不清楚,只知道这房子金碧辉煌的,院子里不仅有湖还有山,皇帝住的怕也不过是这样了。

连翘捂着嘴笑:「这不过是公主在临安暂时落脚的地方,开封的华阳公主府那才叫真的好看!」

我想不出来,小心翼翼进了屋子,都不敢迈腿,生怕把地上弄脏。

看小花儿哪里都新鲜的样子,索性把小孩交给侍女。

自己找连翘问清大门在哪,快马加鞭出门看望老主顾。

只能说这就是命吧。

我是真的享不了福的。

那婷婷袅袅的侍女一过来,温言软语的跟我问好,我就头皮发麻,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的乖乖。

这打扮的比许多富商家的女儿还要好了。

让这样的俏姑娘给我端茶倒水,我真是受不了。

还不如背上木箱,回归老本行。

做这接生的行当,我倒像是鱼得了水,心情畅快。

眼见婴孩呱呱坠地、母子平安,被人握着手喊「林稳婆,真是多亏了你哦!」「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跟大夏天喝一口清凉的井水一样。

从头到家都是踏实的欢喜。

这才是真正的日子。

12

等周婉容出了月子,养好身体。

华阳公主让我们俩换上侍女的衣服,遮住脸。

以探望女儿的名义直接杀上永宁侯府。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门,永宁侯府上的管家点头哈腰,说侯爷马上就来。

我撇撇嘴,这人咋没有那天他强盗一样横冲直撞的样子。

真会装。

永宁侯裴延川匆忙赶来,外领都没拉直,开口就是赔罪。

「臣婿拜见华阳公主,只是婉容身子不好,我照顾她和孩子才来的迟了。」

我站在人群后面,一面看周婉容的脸色,一面看义母的脸色,生怕这两人给这无耻之徒气出好歹。

好在华阳公主身居高位多年,只不动声色的抬抬眼。

「正好,本宫替陛下南下,就是为了能见一面女儿,永宁侯,给本宫带路吧。」

裴延川面色一僵,为难的摊手,道:「殿下有所不知,婉容生自安伤了心神,近来情绪多有失常,大夫说要静养,不见外客。」

「不如带殿下去见见您的外孙。」

华阳公主不置可否,示意他带路。

永宁侯府修的宽敞,从前门到小世子的房间,层层丫鬟侍立左右。

那个叫裴自安的孩子被养的很好,裹在襁褓中递到华阳公主怀里。

她神色莫测,凝视那孩子,半晌不语。

日光穿堂入户,照在她脸上,却只照亮了一半。

另一半沉在阴影里,幽深晦暗。

她径直走到院内,把孩子递给保母,拿帕子擦了擦手,指着地上的青石板。

「跪下。」

不给永宁侯错愕的时间,华阳公主不耐烦的挥手。

两个带刀侍卫当即上前,押着人「哐当」一声跪下。

膝盖骨磕在地上,梆硬,听的人牙酸。

「裴延川,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能把本宫耍的团团转。」

华阳公主身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上前,气沉丹田。

鼓足了劲儿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啪!」

「想必这世上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其它人都是傻子,不然你怎么敢做出这等事,够你们裴家上下死八百回。」

「啪!」

「我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却迫不及待要送她去死,好给你那表妹腾位置!竟还敢做移花接木的美梦,妄想拿个卑贱的东西来替了我女儿的清河郡主之位。」

「啪」

「我看你是活够了,嫌命长,急着去见你那教出孽障的父母,他们要是见到你的所作所为,知道你拿祖上用命挣来的爵位换心爱人一笑,怕是得后悔出生时怎么不掐死你!」

每说一句,嬷嬷就赏他一巴掌。

等一番话说完,裴延川脸颊高高肿起,皮肉发紫发青,破皮的地方渗出血,和嘴角上的血凝成一股,滴在石板上。

锢住他的侍卫松手,他像滩烂泥,滑在地上,嘴唇张张合合,混着血吐出颗牙。

华阳公主颇觉无趣:「你的骨头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硬。」

手腕一转。

「把那假货给我带过来。」

不一会,那假夫人被两个婆子捆住手,从卧房的位置拖过来,嘴里还不断喊着表哥救我。

「把她的嘴塞住,我不想听见任何声音。」

连翘上前,拿着团不知从哪找来的脏布,一团塞进假夫人嘴里,确保塞得牢牢实实才松手。

看见连翘,裴延川从地上挣扎起来,扯着嘴角,声音发哑。

「你居然还活着?那周婉容.....」

侍女扶着周婉容上前,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落水狗。

「真遗憾。」

「我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13

裴延川脸色骤变,猪头一样的脸上竟然还能看出分明的白。

他想从地上扑起来,被守株待兔的侍卫一脚踹翻按住。

「不可能!你怎么会活着,那马夫分明看见你摔下去。」

「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下来当掉,你怎么可能活着!」

「你凭什么还活着!」

眼睛红的滴血,眼眶睁大到极致,几欲撕裂。

周婉容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朝着裴延川两腿之间狠命踩下。

「啊!!!」

地上的男人发出惨叫,像案板上的鱼一样弹起来,又被钉在原地。

我踮脚,看见那地上流出汩汩鲜血。

周婉容又碾了碾,换出几分痛呼,才嫌弃的甩掉鞋子。

旁边的侍女捧着双早就被好的锦鞋扶着她换上。

我看的合不拢嘴。

妈呀,我说周婉容今天怎么换双摸样古怪的翘头履穿。

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下意识吞口水,不由也有些蠢蠢欲动。

「裴延川,当年要不是你死缠烂打,想要娶我为妻,甚至不惜在陛下面前立誓,永不纳妾,我怎么可能会嫁给你?」

「论家世,你比不上齐王世子;论才学,你比不上新科状元;论长相,你比不上尚书嫡子。」

「要不是你的真心,我连看都不看你一眼,谁成想这心也是脏的烂的。」

「今日,不是和离,是我周婉容休了你裴延川!」

往日的情爱早都被独自留在山上等死给抹干净,要不是遇上好心人,她怕是真就会一尸两命,横死郊外。

不得见父母,不得进祖坟,甚至没有牌位,也无人祭拜。

出尽心中的郁气,周婉容无视瑟瑟发抖的假夫人,走到华阳公主身边,挽好母亲的手。

「走吧,我不想在留在这晦气的地方。」

一个太监打扮的男子和带刀侍卫留下。

我趁乱偷偷跑到裴延川边上,趁宣旨的功夫给了地上的烂肉两脚,又精准找到在我家乱翻的管家,扇他两巴掌,才心满意足的往外撤。

圣旨我听了一耳朵。

文绉绉的,听不懂。

连翘回府后给我解释,陛下下旨剥夺永宁侯府的爵位,裴家贬为庶人,全部流放苦寒之地。

「小姐心善,没有跟那稚子计较。」

「但是——」连翘拖长尾音,急得我连声好妹妹快讲,才接着往下说:「殿下命人给押送裴延川的官兵带了话,他和他表妹带着孩子三个人,只准领一个人的干粮。」

我曾听人说过闲话。

流放的人路上只能吃糙米做的窝头,就这样还不一定有。

刚出生几个月大的孩子吃这个,多半只能等死。

「那可不一定,万一裴延川的表妹愿意舍弃他,说不定能给孩子换点米糊。」

连翘露出神秘的笑容,小声告诉我:「边疆苦寒,裴延川养尊处优这么多年,皮肤白皙,胜过女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

14

离开临安那天。

我仔细叮嘱李二嫂照顾好我家房子,甚至大方的把压箱底的银子全部掏给她。

「就当是这房子的保管费,我以后还得回来住的。」

李二嫂狐疑的看我一眼,一兜手把钱塞进怀里。

「可见这戏折子说的有理,这愈有钱就愈吝啬,你都是要去都城做贵人了,还差这点。」

我皮笑肉不笑:「你要不要,不要我找别人。」

李二嫂川剧变脸,笑呵呵的往家里跑,生怕我把钱拿走。

「哎哟,林稳婆,我俩是什么关系你还不清楚吗,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有我还不安心。」

「快走吧,快走吧。」

想到我俩的关系,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可惜时辰到了,只得抱着小花儿上马车。

周婉容抱着女儿跟我做一车,她把孩子举起来认人。

「这是姨母,看到了吗?我们稚棠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姨母,要不是她,阿娘和稚棠都不一定能活下来。」

小宝「啊」一声,真像听懂了一般冲我伸手。

摸到我的指尖,就咯咯笑。

我的心软软的。

小花儿好奇的扒在襁褓上,戳一下小孩的脸,开始逗妹妹玩。

「我叫林佑安,妹妹你记住了吗?」

周稚棠给面子的婴语一声。

我把小孩往上颠一颠。

「妹妹还小,现在记不住,等她长大了你再教她。」

「好呀!妹妹长大了我跟她玩!」

小花儿撑着脸,信誓旦旦的发誓。

15

「来抓我呀!」

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身穿粉紫对襟襦裙,跑动时裙摆绽开,乌黑的发辫飞扬,小脸绯红,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稚棠,我抓住你了。」

另一个穿着水蓝色绫罗抹胸的少女步履轻盈,几步轻跳灵活的跃过回廊,一把将小女孩搂入怀中,在空中旋转一圈才放下。

「佑安姐姐,你真的太厉害了!」

迎着周稚棠崇拜的眼神,林佑安得意洋洋。

「那可不,我以后可是要成为神医的人!」

林佑安牵着周稚棠的手,慢悠悠往回走。

「娘跟我说,七日后我们就要南下,到时候好久不见,你可别哭鼻子。」

「才不会!我可是大人了!」周稚棠鼓着小脸,小兔子一样不满的跺脚,然而话刚说完,就期期艾艾地问:「那你真的要走吗?」

回廊转角,另一道声音响起。

「阿姐,你真的要走吗?」

周婉容语有不舍,面露挽留。

我爽朗一笑:「这么多年了,现在也是时候了。」

十年前从临安回到开封后。

周婉容婉拒了陛下的拳拳爱护之心,对全开封选婿的赏花宴说不,又谢绝了其他长辈往她床上送男宠的行为,一头扎入慈善的事业来。

她把裴家的家产尽数变卖,换作了开封城外一幢幢青瓦的善堂。

无家可归的孤女、身无分文的寡妇、颤颤巍巍的老人一概不拒,只要求是女人。

里面教些谋生的手艺, 待她们学成而归, 信心十足的外出自谋生路,信心不足的被安排进她名下的产业, 也算有条活路。

十年过去, 清河郡主善名远洋,从开封至边疆小城, 都有人传颂她的善行。

如今,无人不知清周婉容是个怜悯女性、光施仁德的大善人, 至于她曾有一个夫婿,那人还牵扯些抄家灭族的大事,却鲜有人知。

慢慢的,她还开办了愿意接受平头百姓的学堂。

只是想办法让大家识几个字,不至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却让许多人感恩戴德。

有了盼头,日子也过的红红火火。

至于我嘛。

华阳公主知晓我的心愿后,大手一挥把我塞进太医署。

让妇科圣手李太医教我。

孰料我不识字,那白胡子老头气的吹胡子瞪眼。

把我赶去跟小花儿一道认字才消气。

逼着我二十多岁也是感受了一把读书人的奋斗与拼搏。

这之后,我跟着李太医学了许多。

也逐渐认识道我曾经接生的方式是有多么的落后。

现在我的妇科医术,在这人才济济、群英荟萃的宫中不过凡几。

但要是让我回杨柳村, 那真是称得上能活死人医白骨。

李二嫂看见了得五体投地,口称神医的地步!

我摆摆手:「可别担心我,我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是开封不好, 开封可太繁华了,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从没见过的好东西。」

「托义母的福,我这样大字不识的村妇,也能拜师伺候皇上的太医,实在是祖坟冒了青烟, 这样金尊玉贵的日子还嫌弃不好,那我真不是人了。」

我停顿一下:「只是李二嫂儿媳妇要生了,我可是杨柳村技术最好的稳婆, 我得快点回去给她儿媳妇接生, 她可眼巴巴的盼着呢!」

周婉容一愣,不好再劝我,便说把小花儿留下吧。

我叹口气:「不是我不想, 这孩子缠了我好久, 非说要跟我一起行医天下,悬壶济世。」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小花儿出生那天,我精疲力尽,抱着小猴子一样皮肤皱巴巴的小孩。

心里却只有一个愿望。

我希望小花儿平安幸福。

其他什么也不指望。

她现在有了希望做的事情, 不是坏事。

恰好我也有能力, 那为什么要拒绝呢。

微风拂过, 吹落一片桃花落在肩头。

我冲着周婉容笑。

「以后要是听见南边有个专治女人的神医, 别人都不清楚,你却会知道。」

「那就是林秀水。」

思念会带着我的名字,从大街小巷中吹过, 从河水中流过,最后来到你的身边。

往后千千岁月,自会生生不息。

end

(已完结):YXXBZ2mKWKxemGFe9mejgUME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