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被赐婚给了忠勇侯家的小侯爷。
我被当作人情,打包送给了小侯爷那身患腿疾的庶弟。
双喜临门,我与嫡姐一同出嫁。
迎接她的是如意郎君、公婆欢喜。
迎接我的却是坐在轮椅上冷脸的夫君和空荡的房间。
只有我的婢女千霜真心替我着急,惶恐日后我在府中的日子会不好过。
我倒是觉得不着急。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1
我叫陆姝瑶,是陆府不受宠的庶女,
父亲在朝中刚升了三品官,还攀上忠勇侯府,给嫡姐谈了亲事,府中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只有我的院子里不太欢喜。
因为先前侯府来我们府上提的亲事不止一桩,连同小侯爷亓瑾的,还有二公子亓曻的。
小侯爷风流倜傥,文武双全,一表人才。
可这个二公子不仅是庶子,绝无可能袭爵的可能不说,还身患腿疾,常年依靠轮椅。
他深居浅出,没几个人见过他真正的模样,只是听闻他身体残疾,还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京城的女儿家都对他避之不及。
我知道父亲是将我当作顺水人情,为了嫡姐能够顺利高嫁,就应下了媒人,将我打包许给了他。
可嫡母突然主动找上了我向来清冷的院子,仿若自己真是我母亲一般,拉着我的手一番语重心长。
「我知道外面有些传言真真假假,但你莫要觉得这门亲事叫你受了委屈。
「像咱们陆家这样没有靠山的清流人家,你父亲在朝中官位又不够大,你能攀上这样的高门大户,已然是很值得了。
「况且有你姐姐在,也算有个照应。」
我知道她来宽慰我,仍然是为了她女儿的亲事能够周全,叮嘱我别出了什么岔子。
可我早就想好了欣喜地接受这门亲事,也就顺着她的话答应,顺便提了出嫁之前想去庄子上祭拜我小娘的要求。
在府里孤苦伶仃久了,我比谁都清楚,能够富足安稳地度过一生,比为了情爱嫁给意中人强得多。
毕竟情郎可能会变心,但银子和地契永远不会变。
看的出来,我顺从的反应让主母心情不错,她应允了我祭拜小娘的要求,还直夸我识大体,说将会把我记在她名下,这样说出去叫我也有面子。
出嫁时,我和嫡姐一样身着绿色婚服,凤冠霞披。
侯府并没有因为亓曻是个庶子就对我厚此薄彼。
只是嫡姐的嫁妆远比我的多。
但主母也算是顾全了我的颜面,她知道我小娘并未给我留下太多财物,便叫父亲多添了些首饰予我,虽远不及嫡姐,却已是陆府能为我提供的最高规格。
我的轿子就这样跟着嫡姐的轿子,在锣鼓喧天中浩浩汤汤地被抬入了侯府。
我持着团扇,与端坐在轮椅上的夫君拜天地,却忍不住轻瞥他的脸。
当我意识到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应时,突然竟觉得自己娇俏得好笑。
这些年冷暖自知,我总以为自己清醒看得透彻,没想到真到了自己成亲的这一天,心底还是不自觉地生出些女儿家的娇羞。
亓曻操纵轮椅转换方向行礼,到算是灵活,可他脸上却毫无半点成亲喜悦的神色。
还没能完全偷看清楚他,我便被送入了洞房。
2
我隐约听见前厅仍是一片喜悦热闹,人声鼎沸。
千霜陪着我在亓曻院子的正房里,静候我的夫君。
门终于被「吱呀」一声打开,我突然有些紧张,慌忙循着规矩用团扇遮住面容。
先前嬷嬷已经教过我男女之事,也特意叮嘱过我如何照拂亓曻的不便之处,可想到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我还是心下一紧。
千霜却是天真又兴奋的很,亓曻刚进了门,她就识眼色地退出了房间。
夫君操纵轮椅缓缓来到我的面前,却始终没有更靠近我。
他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只是冷冷地开口:
「既然你已经入了府,我便不会再吃穿用度上亏待了你。」
话毕,他便调头,转动轮椅朝外去。
甚至连我的团扇都不曾取下。
快到门口时,他又突然背对着我扔下来句:
「若是他日你想走,找我去领了和离书便是。」
我默默放下了团扇,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没说话。
那壶合卺酒仍然和着两个空荡荡的酒杯,静静地立在托盘里。
看来他不怎么喜欢我。
但我倒是不太在意,反而觉得是松了口气。
撤下带了一天的沉重头饰,自己照着铜镜宽衣,我顿时感觉轻松舒适了不少。
然后又打上了那壶酒的主意。
早就想学话本子里的豪杰,尝尝对着酒壶豪饮的滋味,可庭院深深,在陆府我时刻做小伏低,谨言慎行。
如今好容易成亲当了次主角,就由着自己潇洒一回吧。
红烛幽微,我的心情爽朗。
今日一醉方休,以后,便又都醉不得了。
却没想到我的侍女千霜急冲冲在门外轻声唤我。
我有些轻飘飘的,但还是喊她快进来。
心里却只想着这侯府果然是规格高,连酒都更加香醇。
可她看见我独自饮酒的模样,脸色好像更加急切:「奴婢刚才瞧见二公子进了偏房就再没出来。您说这是何意啊?难道是第一天就给咱们来个下马威?」
我翻过酒壶,朝下倒了倒。
这酒虽好,但分量太少。唯独这点不好。
看着千霜一派焦急的样子,我还是强撑着精神,正了正神色。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千霜似乎没懂,只是仍然皱着眉关切地望着我。
我叮嘱她:「明日清晨,一定要早些叫我起来。」
说完,便昏睡了过去。
3
次日。
千霜早早就将我唤醒。
我换了衣裳,梳了头发,觉得自己竟然有些温婉人妇的模样。
我打算亲自去偏房寻夫君,叫他一起去拜见公婆。
可推开偏房的门,倒是看见他早就梳洗好了,穿戴得整整齐齐。
我知道亓曻的亲生母亲曾是侯府的宠妾,如今却已经过世多年。
原本侯爷除了主母这位正妻,还有三位妾室,可眼下,除了不曾生养过的芸姨娘,另外两位都不在了。
我心下猜测着我这位主母婆母定然是个厉害的角色,恐怕夫君先前的日子并不多么好过。
只是再不好过,也比小户人家的寻常日子好多了。
先前我去庄子上祭拜小娘的时候,私自叫人去打探过夫君。
有关他本人的消息大多是流言,打探不出个虚实,可有关他财产的消息,却十分真切。
侯府本就田产和铺面充盈,夫君的亲生母亲又是商贾家出身,虽然在世的时候身份低微了些,却留下了颇为丰厚的财产。
夫君即便如今禁锢于轮椅之上,手里却也捏着不少资产,即便是日后分了家,各类产业也够他奢华地过好几辈子了。
眼下,我只想坐稳了他院子里的正妻的位置,只盼静水流深。
我想,这不会太难。
毕竟夫君除了财产没有实权,又是众人眼里的废人,不会叫当权者虎视眈眈地惦记;而他又冷淡不近女色,暂时也无人与我争他院子里的位置,他不休我便是了。
夫君不愿意我推着他去拜见公婆,只愿意自己转轮椅走在前面。
我并不恼,只是由着他。
却迎面撞上了也要去拜见公婆的嫡姐和姐夫。
二人眉眼间都是美满的笑意。
明明昨日也是第一次见面,今日就已经是一副恩爱非凡的模样,料想是昨日的周公之礼也是进行得顺畅。
我想他们两个都对彼此很满意,即便在我看来,二人也是一幅郎才女貌、琴瑟和鸣的登对模样。
倒是和一前一后隔开老远的我与夫君,对比得鲜明。
我跟着夫君向两人请安,嫡姐看见我倒很是欣喜。
她往日在陆府就是大方活泼的性子,其实对我还算不错。
我们就这样跟在他们二人之后,进了正厅。
侯府并未分家,侯爷一众兄弟的家室,还要依仗侯府,厅内坐满了长辈。
心直口快的婶子先开了口:「新媳妇来敬茶了!」
我突然在想,或许若干年后,我和嫡姐也会变成婶子和婆母的模样吗?
嫡姐面色潮红,很是娇羞。婆母倒是一副端庄又慈祥的模样。
我和嫡姐的茶,婆母都欣然接下。
只是敬完茶,婆母拉着嫡姐的手语重心长,却只是叮嘱了我几句话。
我和夫君回了院子。
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直到三天后,我们才一同回陆府回门,而我也又见到了嫡姐。
4
这三天在侯府,千霜曾不止一次悄悄规劝我,让我多去向夫君示好。
毕竟在这高门大院里,没有位高权重的娘家帮持的女人,金钱和权利,都来源于夫君的信任或宠爱。
我不语,只是花这三天时间,清算了我带过来的嫁妆。
首饰细软都叫我井井有条地记录并收整进了匣子里,为数不多的田契地契能带来多少收益,也让我默默算在了册子里。
小娘没给我留下太多资产,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介村妇,只是因为饥荒,被自家卖给了陆府,用来给当时做七品小官的父亲做妾,只为了给陆家充盈子嗣。
这几张田契地契,已然是她能从父亲那里为我挣下的最多的利益。
成亲前,我曾到庄子里的祠堂祭拜了我的小娘,却总想起小娘生前常说的那句「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这一句话是她从父亲那里偶然听的,却叫她牢牢记在了心里,也扎实地嵌入了生命里。
小娘向来不懂什么圣贤书,她是到了陆府做妾,才有机会学识字,也学了些大道理。
却尽力为我争取了和几个哥哥姐姐一起读书的机会,还让我能跟着几个姐姐在祖母那里学管家。
那时候,她总叫我学了东西之后回去再细细地教给她。我以为她懂得少才想学,可后来才想明白,她是想检验我是否真的扎实记牢了那些学问,好为我日后铺路。
可惜小娘始终没能生出儿子,又因为当年生我伤及了根本,接连几次有孕都滑了胎,身体越来越差,最终留在了一个寒冷的冬日。
临走前,她说,我就是她的滔滔流水。
我那时不懂,却记下了。
小娘在时,我们住的院子虽然朴实,却不算清冷,自小娘过世后,院子才真正变得萧瑟。
嫡母还算大度,却并不仔细,从来不曾发现府上那些婆子和侍女阴奉阳违的势利。
我的日子,不算好过。
如今回陆府回门,我不求夫君多给我面子,只求他规规矩矩走完了形式便是。
我早就算到夫君出门不算方便,做足了伺候他上马车的准备。
可没想到他的腿比我料想的情况要好得多。
他并非完全不能站立走动,只是个没法走成直线的瘸子。
我有些欣喜。
我扶他上了马车,他在车里看书,我则默默想自己的事。
我想他应该是个要强的人,明明能走,却偏要坐轮椅,大概是因为端正地坐着,总比歪歪扭扭地出丑要体面得多。
陆府门前一派热闹,父亲和嫡母早早地便出来迎着了。
府内外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外探,生怕看漏了侯府的半点光彩。
嫡姐挽着姐夫的手下了马车,笑得一脸明媚。
夫君终于允许我推他的轮椅了。
他还很会演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脸,对我和颜悦色。
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本以为今日的主角又会是嫡姐和姐夫,却没想到夫君也很会八面见光。
他和嫡兄的关系,也比我想象中要好。
我才知道我这位夫君并不像外界谣传的那样心智不健全,反而很懂场面话,叫我那不苟言笑的父亲也十分欢喜。
宴毕,父亲非要拉着姐夫和夫君去品鉴他新收藏的字画。
嫡母便拉着嫡姐和我说体己话。
我知道我不是主角,便只是仔细地听着,等嫡母叫我说话时再说。
嫡姐和姐夫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边说话,脸上还时刻荡漾着幸福,叫我也有些动容。
话锋转到我这边,我也只是说夫君待我甚好。
嫡母把我的手和嫡姐的手交叠在一起,叫我们一定要相互照应,在侯府站稳脚跟,也好提携父亲和府中几个兄弟。
嫡姐深明大义地郑重点了点头,我也跟着点头。
心里却清楚明白,此生若能够保全自己一生富足,已然是十分万幸了。
回到侯府,我以为我和夫君的关系有所缓和,便又要伸手帮他推轮椅。
可他再次拒绝了我,只是自己划着轮椅朝前走。
5
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
夫君不理我,我便也不理他。
侯府的管家权分不到我们院子里,大小事宜都由婆母顶着,而我们院子里的事本就井井有条,基本没什么要我管的。
夫君果然如他所言,没在吃穿用度上亏了我,只是我向来节俭,总是珠宝和钱财都敛起来,想着日后好充盈自己的田产铺面。
我还看上了我屋前面的一块地。
听说亓曻先前一直不喜欢花草,因此这一大块地总是光秃秃的,不好看。
如今有了我这个女主人,院子里的仆役就一直张罗着问我要种什么花草才好。
许是我小娘对我的影响过于深刻,她在世的时候,总把我们的小院子种得满满当当的。
我觉得眼前这地单种花太浪费,就叫人买了油菜种子,亲自翻地播种,还叫千霜给我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夫君有时从回廊经过,总是偷偷地停驻片刻。
但他却每次都只在暗中观察,然后再无奈般摇摇头,就划着轮椅走了。
我其实每次都看见他了。
但他既不搭话,又没制止我,我就当他默认,继续干自己的事,假装没注意到他。
地很快种完了,我筹谋着等明年春天再播种一轮,便又闲下来了。
这样的清闲舒坦日子过久了,我竟有些不适应。
我重拾了几样自己感兴趣的事,还请了师傅叫我作画,总得叫自己有些事做。
千霜本来一直担心我们的日子会不好过,却没想到日子这么好,便也信服了我,跟着我每日吃喝玩乐。
我本以为这样的快活日子能多过些时候。
却不承想,向来不曾踏进夫君院子的嫡姐,竟主动找上门来。
我看她焦急,便叫她进屋说话,并遣散了侍从。
她竟是「扑哧」一声哭了出来,呜咽着对我说话。
「亓瑾有个外室,怀孕了,要接进府里。」
亓瑾是高门大户的继承人,他有个外室,倒叫我并不震惊。
可嫡姐接着哽咽着说:
「他不止有一个外室,有一个甚至已经生了孩子……是个男孩,两岁了……
「还有那些个秦楼楚馆里的莺莺燕燕,不知其数。」
这一时之间让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她接着向我哭诉,原先她觉着侯府千好万好,她的夫君如何令人满意,今遭总算觉得是错付了。
嫡姐自打出生起,就是府上的天之骄女,爹疼娘爱,不曾受过半点委屈,却也心思单纯。
我知道,她是想寻求我的帮助,就像是嫡母曾经对我们说的那样。
可我也知道,若要侯府这种几世同堂的大家族安稳,夫君这院子里像我这样本就无权势的人,便不该淌小侯爷院子里的浑水。
可嫡母的确待我有恩,也确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我踟蹰思考了片刻。
还是用手抚上她的背,一边轻拍安抚她,一边开口:「姐姐莫要着急,我来帮你。」
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竟然露出了些感激之色。
「这偌大的侯府,到底也就只有妹妹你才是真心待我。」
我搭上她的手,对上她分明还在滴泪的眸子,不紧不慢地问嫡姐:
「就是不知道,阿姐真正想要的,是日后能坐稳了这侯府主母的位子,还是拢住小侯爷的心?」
嫡姐听了这话,却是迟疑了。
她止住了眼泪,一时之间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追问我到底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阿姐不妨趁此机会将这问题好好考虑一番。」我顿了顿,「只不过我以为『万变不离其宗』,无论阿姐想要的是权势还是真心,都要先大度地接了那两个生养了的外室进门才是。至于其余的,给些银两遣散了倒也算是体面。」
嫡姐却仍然是愁容满面。
「可今日那两个外室都闹到侯府了,亓瑾也没给半点惩罚,只是叫人好生把她们送了回去。他日即便我同意那两个进门,想要遣散了其余的,怕是亓瑾也不会同意。」
「那自然便要请能做的了主的人做主。」
我会心一笑。
嫡姐到底是个一点就通的,她立刻领悟了我的意思,眉羽间的忧愁终于有所消融。
她又在我房里饮了茶,还用了些糕点,才说要离开。
临走前,我拉住她:「只是在外人面前,阿姐千万不要提起今日来见我的事,一定只当是自己拿了主意。毕竟眼下正是嫡姐在侯府立威的时候。」
我知道,只有这样才是巩固了嫡姐的位子,也算是保全了自己。
嫡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踏出了院子。
6
两日之后,我便听千霜说侯府里上演了一出好戏。
嫡姐不负所望,去了婆母院子里请安。
我料想婆母早就知道她那好大儿惹出的一摊烂事。
原本侯府求官家御赐了陆家来做亲家,就是想着陆家这样的清流会教养女儿。
且陆家官阶与侯府相去甚远,必然能受得下亓瑾惹出来的祸事,只要侯府粉饰太平到新媳妇进了门,嫡姐的这口气便是咽不下去也得硬咽下去。
然而嫡姐若是想坐稳了小侯爷院子里的位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向婆母借力,毕竟她再怎么说也是婆母煞费苦心讨进门做儿媳的。
嫡姐按我说的对婆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是自己能容得下亓瑾那两个外室,但是求婆母做主,必须遣散了别些个莺莺燕燕,因为如今正是亓瑾立业的时候,不能因为女人分了心。
我想婆母应当是因此更加赏识嫡姐了,那日她留嫡姐一同用了饭。
至于那两个外室,婆母全然没给什么颜面。
愣是深更半夜的,寒风里随意叫人把她两个连带孩子从后门接了进来,并没行任何纳妾的礼,算是把对两人的鄙夷拿到了明面上。
可那两人应当是自知先前直接闹上门讨身份,算是失了规矩在先,也根本没底气讨价还价。
「笑煞旁人了!听说那两个妾室灰头土脸地从后门进来,还比不上个家仆呢。」
千霜边说边笑,令我也忍俊不禁。
毕竟谁都知道,能从正门进来的,才是主人,可就连仆役都能从边门进来,反而要她们从只用来倒垃圾的后门走,贬损之意当真是溢于言表。
只怪那两个女人好端端地要与男人私通做外室,是自轻自贱;做了外室又沉不住气私自来讨身份,是伤风败俗。
但我还是叫千霜给我备了薄礼,打算第二日到嫡姐院子里去瞧瞧。
千霜轻快爽朗地推门而出去备礼,夫君的轮椅却不知何时已经停在我房门前。
千霜看见夫君顿时收敛了笑意,识相地慌忙退下去了。
我起身,打算迎夫君进来,他却往后撤了撤。
「下不为例。」
他眉宇间皆是愠色,只是冰冷冷地扔下这四个字,便又转动轮椅离开了。
他果然不满我涉足嫡姐的事。
可这堂堂侯府二公子,竟然也做听人墙角的事?
看着他的背影,我暗自嗤笑一声。
反正他打从第一眼就没看上我。
原本我还担心暗中帮嫡姐会叫他不痛快,踟蹰于如何向他报备。
可毕竟即便我再三叮嘱了嫡姐切勿将我出主意的事传了出去,我和嫡姐仍然同是陆府所出,任旁人看了都会觉得我会和嫡姐同仇敌忾,我不帮也是免不了干系的。
倒是如今我分明没什么过错,他就看我更不顺眼了。
此刻我倒真觉得不如像他说的,日后找他领了和离书便是。
只是,得等我在侯府攒够了实力。
这样一想,我却突然有点庆幸。
现在我和嫡姐算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能保全了嫡姐在侯府的权势,我还能落个好,好歹也能顺着嫡姐讨点好处。
7
我带着千霜到了小侯爷的院子里。
千霜手里托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个镯子。
这两个妾室既然已经进了门,又是小侯爷的人,我这个做弟妹的,自然还是得表示表示。
但也不能给太多,恐怕驳了婆母和嫡姐的面子。
一人一个镯子,刚刚好。
嫡姐见了我欢天喜地的,张罗着围炉煮茶招待我。
遣了旁人下去,嫡姐兴致勃勃地朝我说:
「上次多亏了妹妹。
「如今我有婆母撑腰,亓瑾却还觉得是因为我在婆母面前求了情,才能让他那两个外室进门,即便婆母遣散了他别院里的女人,他倒还觉得是我大度,更喜欢我了。」
嫡姐脸上又露出那份娇羞模样。
「他真真收敛了不少,不再日日去秦楼楚馆,每夜都宿在我房里。」
我隐约能够猜到,或许上次的问题,嫡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权势之外,她是真心想要守住亓瑾的情。
「真希望我也能早些生个孩子。只是这肚子总是不争气。」
她撇了撇嘴。
我换上一副巧笑盈盈:「阿姐不必担心,如今小侯爷日日留在阿姐屋里,怀上孩子是迟早的事。只是那两个妾室入了门之后,还安分吗?」
「还算安分。」她笃定地回答。
「当着亓瑾的面,我接下了妾室茶。毕竟是做人正妻的,容人的心,我还是有的。只是我到底是看不上她们两个,真不知道亓瑾瞧上她们什么,狐媚气一个赛一个强。」
但她又挑了挑眉。
「说来也是可笑,自打她俩进了院子,亓瑾都不怎么去看她们一眼,任她们两个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我笑了笑。
「那便是极好了。」
但临出门前,我还是叮嘱嫡姐日后也要小心那两个妾室。
毕竟当日能闹上侯府的,定然是泼辣跋扈,如今有了名分,能安分一时,不一定能安分一世。
嫡姐应下我,仍说了些「要多与我相互帮扶」之类的体面话,我也笑着应下。
可刚出了小侯爷的院子,千霜却气鼓鼓地跟上来。
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向我嘟囔着说:
「那两个来路不明的真当自己成了主子了!您知道今日我送了镯子去,她两个说什么吗?」
我慌忙环顾四周,做手势让千霜更小声些。
「不得无礼!如今她们有了名分,就的确是小侯爷院子里的尊贵人,咱们明面上还是不能冲撞的。」我把千霜拉得更近些,「她俩说了什么,你偷偷说给我便是了。」
「这些奴婢还是知道的。奴婢在她们面前可是恭敬的很。只是那两个对您却很是不客气。说了句……说了句『不愧是庶女配庶子,送的东西也小气』。」
千霜犹犹豫豫终于说出口,却是气得咬牙切齿。
我早就料到这两个女人不会轻易满足,却没想到她们竟敢当着我贴身侍女的面出言不逊。
即便我的夫君没有袭爵的资格,我却也是这侯府二公子的正妻。
两个从后门送进来的妾,还是太缺自知之明。
我突然回想起小娘当年做人妾室有多谨小慎微,心不免抽着疼。
但看着眼前千霜一副想要强帮我出头的样子,我又觉得可爱,干脆刮了刮千霜的鼻头。
「哎呀,好千霜,别气了!往后自有她们好受的。」
然后我便自顾自朝前走了。
千霜却仍然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追在我身后:「您怎么什么都不着急呢!您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奴婢是真心替您着急又心冤。」
但我自然稳得住,因为好戏总是在后头。
8
日子短暂地太平。
许是那两个妾室忙着生孩子和照顾幼子,嫡姐的院子里也没传出来什么新的风浪。
年底我手下为数不多的田产和铺面都收益不错,叫我对往后的日子更有了信心。
相信即便是日后真的和亓曻和离了,我也想也能靠自己活得津津有味。
临近年关,侯府一派喜气洋洋。
这是我和嫡姐在侯府的第一年。
我们两个都未能开枝散叶,却仍然是府内府外人人愿意来拜会的。
婆母虽然对亓瑾那两个妾室十分鄙薄,对孙子却总归是断不开血浓于水。
但两个妾上不了台面,自然是嫡姐抱着孩子来厅堂之上。
老侯爷和婆母还是给孙子封了压岁钱。
侯府里一种长辈也是喜庆地逗两个孩子,含饴弄孙,天伦之乐。
年后我和嫡姐又带着各自夫君回了娘家拜年。
倒是从嫡母那里听到些朝堂之上的传闻。
说是打一年之前太子薨了,如今官家也身体欠安,可却子嗣稀薄,也未能再立储君。
朝堂之上有一派拥立贵妃的二皇子的,另一派却上书让官家趁早过继贤能的宗室子。
至于父亲这种没靠山的官儿,人人自危,不知该站谁。
嫡母想从我和嫡姐这边打探些消息出来,认定侯府定是更能察觉风吹草动的。
可嫡姐却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亓曻仍然是那副只能在陆家演贤婿的惺惺作态样貌,回了自己院子就不见人了。
眼瞅着春日降临,我依旧好生打理着屋前面的一块地,期待着油菜花开花。
我习惯于日常亲自浇水施肥,可有一次却实在是乏了想偷懒,就叫仆役去帮我做。
没想到那个仆役却偷偷跑来向我禀报,说是亓曻问他我为何没亲自浇水施肥,是不是我累病了。
这叫我觉得莫名其妙的,却竟然忍不住暗喜,没想到他还会关心我。
这几个月以来,我花了不少时间学作画,觉得自己画技也好了不少,心里想等着赏花写生。
但嫡姐院子里却迎来了大事——怀孕的那个妾要生了。
我这才分清楚,嫡姐院子里要生了的那个妾是芳姨娘,生过儿子的那个叫兰姨娘。
我原以为有儿子会为了争宠百般刁难怀孕的,嫡姐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却没想到两个人灰溜溜进府以后,一直颇有点惺惺相惜的意味,生过孩子的还帮着怀孕了的保胎,一直安安稳稳到现在都没做妖。
我饶是没想到这两个人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不少。
只是,嫡姐似乎一直没能得偿所愿怀上孩子。
至于夫君这边,兴许是我这段时日甚至不曾踏出我们院子,显得足够「安分守己」,我偶尔碰见他,竟然也觉得他眉目舒缓了些,显得多了些和善。
芳姨娘临盆当日,小侯爷叫嫡姐全权操持。
我知道嫡姐没有生产经验,多少会力不从心,于是也决定赶去。
毕竟这种明面上需要体现姐妹情深的事,总是要一同帮衬着才好。
刚要踏出院子,却遇上了夫君,我自然是端庄向他行礼,只是告诉他兄长院子里的妾室要生产,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以为他又会无视我,或者是警告我少管闲事。
没想到他竟然只是小声说了句:「早点回来。」
9
芳姨娘也诞下来个儿子。
姐夫匆匆赶过来,抱过芳姨娘刚诞下的儿子,看起来好生欢喜。
兰姨娘本来就拉着她那大儿子一直陪在产房外守着,瞧见姐夫来了,就自己上赶着凑到跟前儿去,仿佛在邀帮着芳姨娘保胎的功。
姐夫抱着孩子到芳姨娘跟前儿看,兰姨娘就赶紧拉着她那大儿子也跟过去。
仿佛这五个人就是美满的一家。
一直捏着把汗做主掌握局势的嫡姐,明明先前又是请稳婆、又是指挥人烧热水的,甚至还请了郎中备下一堆了药材,现在又张罗着处理残局,尽心尽力忙得不可开交。
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嫡姐和那个妾有多亲昵呢。
可此刻她却反倒成了外人了,立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我看出他们这一下令嫡姐彻底着了急,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
趁着那几个人一派和气彷若置身世外,我拉开嫡姐私下劝她:「她们有了儿子也不打紧,阿姐才是孩子的嫡母,他们到头来都只能称嫡母一声母亲。」
其实这话原本叫我心痛,能顺着嫡姐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我也下了些决心。
可嫡姐只是悻悻然开口:「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只是看着亓瑾和其他女人和和美美的,我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
夜里我帮衬嫡姐里外安顿好了,才回了自己院子,却看见亓曻房里烛光仍然亮着。
他正巧推门从房里出来,转着轮椅挡在了我的面前。
而刚才还跟在我身后的千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
时至今日,她都还在见缝插针地撮合我和夫君。
我自然不会违背了礼节,朝着夫君行礼。
「这么晚了,夫君出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早些休息才是。」
说完这些客套话,我便想着告退睡觉去了。
「嗯……月色入户,大抵是繁星漫天,我出来瞧瞧。」
答非所问,胡言乱语。
况且漫天繁星,几时能和爽朗月色同时出现的?
我抬头看天,果然也只见月明星稀。
他突然也意识到了尴尬,却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只是朝着我问:「倒是你,不是说了早点回来吗?」
「女人生子,是要费些时候的。」我习惯性地压制心中不悦,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
他一时语塞,顿了顿才从嘴里挤出来一句:「看来你今日真是学到不少……」
「是学到不少啊,只不过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在侯府清闲日子过久了,区区困倦已经能让我失手了吗?
「不早了,我就先回房睡了,夫君忙完也早些休息。」
我挂上端庄笑容,做好了溜走的准备。
他却像是定住了一样,丝毫没有要挪开的意思,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即将要下定决心说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过来什么,顿时心下一惊。
莫非夫君是故意等我才没睡?
难道是他觉着兄长都有两个儿子了,终于想通了,想和我有个子嗣?
可光这样想着就叫我觉得如临大敌。
但转念,又觉得是个好机会。
若是能一举有个孩子,我和夫君关系就会更加缓和,日后在院子里的地位便会十分稳固,说不定夫君还能分给我些田产铺面叫我打理,我也不用想着和离了。
「夫君像现在这样定在原地,意思是愿意与我共度良宵吗?」我先开了口。
「咳。」他仿佛突然呛到了一般,「早点歇着。」
话毕,他让开了前路。
我不解,难道是我猜错了?
不过,这个人我本来也从没叫我猜透过。
10
嫡姐兴冲冲来我院子里找我,说是亓瑾说她事情办得妥帖,心里最中意的人还是她。
亓瑾十日里面顶多有三四日宿在芳姨娘和兰姨娘那里,其余时候都到嫡姐屋里来,让嫡姐觉着他的心思一定是在自己身上。
我无言,只是感叹嫡姐对小侯爷真是越来越用情至深。
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芳姨娘生产那日便能看出,姐夫对他那那两个妾室并非是虚情假意。
只是她们进门时婆母的态度如此分明。
他是深谙若是想要保全了她们,就一定不能以宠妾灭妻的方式。
而是得想方设法哄得嫡姐高兴,才能顺理成章地以嫡姐的名义帮忙护着那两个女人,也好让他母亲高兴。
可那两个妾室不是善茬,又时常拎不清自己的身份,恐怕只能看及小侯爷偏向嫡姐的表象,指不定憋着什么坏点子。
我告诉嫡姐,最好要安插人手盯紧了那两个妾室。
嫡姐虽然对自己颇有自信,却还是答应下来我的话。
还颇为的得意地说:「我早就想到这点了。当初他们进府分的侍女,就都是我安的眼线。」
怪不得嫡姐先前对那两个妾室的状态如此笃定。
可我却隐约觉得那两个妾室或许先前也有所察觉,所以才安静了这么久。
至于夫君,自从那夜他莫名拦了我之后,我们又莫名恢复到两不干涉的状态。
春日风光无限好,我的油菜花生出了花蕾。
我叫人摘了些菜苔和菜心送进小厨房,也叫人给嫡姐送了些去。
此时正是油菜苔最鲜嫩的时候,打一打牙祭也是好的。
我把我房里的桌椅搬出了院子,在院子里搞起了写生。
心里想着等油菜籽成熟了,就叫人榨成菜籽油,至于剩下来的壳子和杆子,还能当新作物的肥料。
夫君的仆役把他推了出来,像是要叫他也感受一番春日美景。
他只是虚情假意地在回廊里看书,我却总能觉得他的视线透过书朝向我。
我心里怎么莫名萌生出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可我很快劝诫自己,嫡姐已经不清醒了,至少我要保持清醒。
油菜籽成熟还需要些时候,我倒也没闲着,叫人采买了些新鲜青梅回来,打算自己酿酒,忙碌却快活。
我想古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大抵便是如此了。
可嫡姐院子里那两个妾室大概也觉得春日大好,百废待兴,准备兴风作浪了。
嫡姐匆匆忙忙遣人来寻我时,我正忙着封盛梅子酒的罐子。
我带了一罐梅子酒来嫡姐的院子存着。
她遣散了人,神神秘秘跟我说,那两个妾室近日总往老侯爷的芸姨娘院子里跑。
那个刚生了孩子的也争先恐后地去,身体恢复得还真是快。
还说是其实新春的时候,就有人瞧见她俩这遭人嫌的却私自跑去给芸姨娘拜年。
嫡姐愤愤不平地抱怨:「莫非她俩是受冷落久了,想向芸姨娘讨教如何做宠妾?」
我提醒嫡姐,还是不要非议老侯爷的芸姨娘为好,她毕竟是长辈。
虽然四下没得旁人,嫡姐还是立刻恍然大悟,收住了嘴。
「不如我也去拜会拜会芸姨娘?让那两个知道知道谁是主、谁是次?」
我赶忙拦下嫡姐。
嫡姐一直背靠婆母,走的是日后要做高门主母的路数,与芸姨娘走得近了,自然显得不妥。
我只是劝嫡姐继续按兵不动,没抓到那两个妾室有不义之举,便不能轻举妄动。
嫡姐却是话锋一转,又提到了孩子身上。
「我明明也吃了不少补药,亓瑾也常常宿在我屋里,怎么就是久久怀不上?」
我并不精通药理,但却也觉得古怪,却只是劝嫡姐放宽心,兴许心情放缓了,也便容易受孕了。
嫡姐却反问我:「倒是你,和亓曻不想快要个孩子吗?」
我故作害羞,只摆手笑了笑,怪嫡姐打趣。
可心里却在叹气。
现下连日后和不和离都说不分明,而夫君又处处与我避嫌,何谈要个孩子呢。
11
那日嫡姐有提了多次那两个妾拜会芸姨娘的事。
我隐约她是想让我代她去芸姨娘那里打探。
但我并未直接去芸姨娘的院子,而是拿了梅子酒,借着机会亲自送去各个院子。
我把梅子酒送进婆母的院子,对婆母毕恭毕敬:「区区梅子酒本不成敬意,但却是儿媳亲手做的,算是一片心意。这酒再放三个月便能饮用了,只希望婆母届时愿意尝尝鲜。」
婆母笑着收下了酒,感叹了句:「你倒是个有心的。」
我临出门前,她竟还叫住了我。
「我叫人去陆府一并要了你,许配给曻儿,只希望没叫你受了委屈。」
这使我受宠若惊,连忙回了婆母,托她的福我和亓曻十分美满。
然后我才回院子,又带酒去了芸姨娘院子里。
芸姨娘素日是一派与世无争的样子。
见我来送酒,她竟很是诧异和惊喜,赶忙叫人收下了。
我与芸姨娘聊了些家常,所谈论的皆是十分妥帖的话,丝毫不曾逾矩。
但芸姨娘似乎是猜出来我为何要来,倒是率先装作不经意般提起了嫡姐院子里那两个妾室,说她们时常主动来找她闲聊解闷。
还向我解释说,是那两个妾室知道她喜欢听杂剧,她俩恰巧会演也会唱,就投其所好,时常来找她。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容易地向我敞开心扉,主动解释这些。
可她明面上夸那两个妾室倒是有些孝顺长辈的心思,还夸她们杂剧演得好。
我却听出来,她话里话外将自己择得干净。
也委婉道出了即便都是给人做妾的,她这个长辈和那两个小辈的身份也大不相同。
至于她说的是真是假,我并不在意。
只是明白了她这些年未有所出、却能安稳地做老侯爷的宠妾,是懂得明哲保身。
如今她也看准了嫡姐得到婆母重视,才是正路。
却又推脱不掉那两个妾室背靠小侯爷,对她热情,只能背地里向我撇清和她俩的关系。
我心中有了些许把握,猜到是只有那两个妾室心术不正,却只能目及表面,自以为小侯爷对她们暗淡了兴趣,于是手伸到外面想找靠山。
却不知道她们还在密谋什么。
但芸姨娘到底是清白人家的出身,是不可能为了两个从后门进来的来路不明的小妾,公然抹了婆母的面子而晚节不保的。
天色渐晚,芸姨娘并未留我吃饭,大抵是怕自己看起来比婆母待我亲,会惹起非议。
可她却委婉提醒我,那两个妾最近时常提及婶子,说听说婶子也爱看戏。
我自然听明白了她话里面的意味,便向她道谢告辞。
次日便拿了梅子酒,径直去了婶子院子里。
12
「哟,这不是我们大房家曻哥儿的新媳妇吗?怎么闲的没事来看我这老妪。」
婶子还是那副心直口快的样子。
我笑着朝她递了递手中托盘里的梅子酒。
她打量了一番,叫人收了下去,让人上了茶水,张罗我坐下。
「现在这年轻人倒是有闲情逸致。瑾哥儿院子里那两个天天跑过来要给我唱戏,曻哥儿院子里的跑过来给我送酒。」
这话其实叫我听着不太舒服。
但依照我对婶子的了解,她素日风风火火,有时还出言不逊,实际上却没什么真正的城府心计。
「倒是我这老妪什么时候成了侯府里的红人了?」她掩着嘴,却笑得爽朗。
「婶婶是咱们这侯府出了名的大善人,自然是人人愿意多亲近的。」我笑着回应婶子,「晚辈过门不足一年,总想多与府上长辈们亲近,却总想着不能空手来。可也自知长辈们什么奇珍异宝都不稀奇了,因此想着亲手用心做的,或许能博长辈一笑。眼下正赶上梅子成熟的时候,晚辈便小施拙技,做了这梅子酒,希望长辈们或许能愿意收下一片心意。」
看得出来,这话叫她听得耳顺,竟亲自帮我斟了斟茶。
「你有孝心,倒是不错。要我说,这侯府这么大一家子,就是得有你这样的从中笼络各房感情,才能长久。」
她边说,还边用手比划侯府之大。
我含笑接过茶。
「婶婶真是过誉了。婆母和婶婶说了相同的话,晚辈都一一记下了。婆母和婶婶,都是真心为了这侯府宗室着想的人。」我刻意停顿了下,假作迟疑,「只是没想到,大哥院子里的芳姨娘和兰姨娘也这么用心。下次若是有机会,倒是希望婆母也愿意听听,最好能准了让各个院子里的,都听听这妙音。」
婶子总把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确偶尔显得拙口笨腮,但却并不意味着她真的胸无点墨。
她听到婆母的名号,眼珠子一转,却是改了口风。
「这两个妾室也就是只会唱个小曲儿的,哪有你和瑾哥儿媳妇儿贤惠。」
我巧笑婶子又拿我打趣了。
再寒暄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可没想到,婶子刚送我走到院门口,那两个唱戏的妾,竟恰巧找上门来。
她们直接绕过我,围上婶子,一副与婶子十分亲近似的,惺惺作态。
兰姨娘率先开口说玩笑话,「两日不来拜会婶子,婶子就叫了新人来解闷儿了?倒是叫晚辈好生吃醋呢!」
婶子本来打从见到她俩开始,脸色就红一阵青一阵儿的,听了这话,竟直接没给她们什么面子:「去!去!做妾室的不好好在自己夫君院子里待着,整日跑到我们院子里做什么?」
却又追上我,一副讨好一般的模样:「可不是我要她俩来的啊!是她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做妾室的不围着自己夫君伺候,倒围着我瞎转。」
我分明瞥见那两个妾室向我投来恶狠狠的目光。
13
我如是向嫡姐传了话。
她听了倒是仰面大笑,好不痛快。
可我依旧提醒她继续仔细提防着。
因为眼下是我在明、敌在暗。
即便是断绝了她们向外求找靠山的心思,却不知道她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不可掉以轻心。
更何况嫡姐一直未能有孕,我总隐约觉得与那两个妾室有所关联。
只是眼下好容易暂时了却了这桩事,我想着暂时继续回院子里过些自在清净的日子。
可夫君又再次神神秘秘地找上了我。
他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却仍然支支吾吾好像说不出口。
他进我房里时,我正在裱多日前画的「赏油菜花图」。
见他迟迟不开口,而我心情又不错,就先开了口。
「夫君杵在那儿不言语是何意?莫非看上了我这画?我倒是画了很多幅,可以送夫君一副做收藏。」
我十分大方,将已经裱好了的一卷画轴递到他手上。
他却不紧不慢,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移到我手上。
我狐疑不解,当着他的面就翻看起来,竟然是账簿!
「我说了不会从吃穿用度上亏待了你,但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东西。」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好意思的,「千霜说你喜欢算账,正好我不太喜欢算账,算是各取所好。」
我翻看簿子上这一笔笔账。
竟然都是由夫君亲笔记下来的,笔迹清秀。
里面有他亲生母亲家留下来的所有铺子的信息,他自然不会有半点马虎。
我想他既然肯给了我这本账簿,想必也是慢慢地开始愿意接受我了。
心情更加舒畅。
可我刚想留了夫君一同用膳,他却已经转动了轮椅。
又要走?
我也并未拦着,只是默默收下了那本账簿。
14
可还没安宁几日,嫡姐院子里的人就又来请我。
这次来的不是嫡姐的侍女,却是府中的侍卫,来者不善,不太客气。
我一时分不清楚是何意,夫君却极为罕见地率先挡在我前面。
「你们想要带走她,那便也一并带我去!」
自我进了侯府,平日夫君虽然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待人却还算是温和。
没想到今日他竟然罕见地发了火。
其实打从那些侍卫进门时候,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做足了心理准备。
毕竟从小到大我不是没遭过冤枉。
可有人能护着我,竟然还是第一次。
夫君额上青筋暴起,我却莫名觉得心头一暖。
我和夫君被送进了嫡姐屋里,屋里高高坐着的,是小侯爷。
嫡姐坐在小侯爷身侧,表情尽显无奈。
可那两个上不了台面的妾室,原本并无权和嫡姐平起平坐,此刻却安稳地坐在侧椅上。
小侯爷叫人将我先前送给嫡姐的梅子酒端了上来。
可那酒本来还没到喝的时候,不该被拆封,却已经被开了盖。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连自己亲姐姐也敢嫉妒。如若不是芳儿和兰儿心细,我竟不知道你的歹毒!」
我被他这话喷得一头雾水,可却只能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自己来看看,你在这酒里掺了什么!竟然能散发出避孕用的香药味,还敢叫你姐姐放在自己屋里,真是居心叵测!难怪你姐姐难以受孕。」
我在心中冷笑。
没想到这两个妾室憋了半天,实则使出来的招式竟然这么蠢笨。
我身旁的夫君竟像是彻底转了性,又想替我出头。
我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我自己可以处理。
而后气定神闲地开了口:「这梅子酒是我亲手所作不假,可他日送酒之时,只有我与阿姐在场,敢问芳夫人和兰夫人是如何知道了此事?」
那两个妾室脸上闪过一丝警觉。
尤其是那个刚生过孩子不久的芳姨娘,显得有些不安。
可小侯爷却是继续咄咄逼人:「你这梅子酒被你姐姐像是宝物一般,供在她套间的一角,芳儿和兰儿就住在这院子里,怎么会看不得?」
「我制作梅子酒时,每个罐子都消毒晾晒,还进行了密封。罐口并不是只用了血料桑皮纸封口,而是里头垫了棉纸,最外头还上了一层蜂蜡。我倒想请问姐夫,我将罐口封得如此细密严实,又是如何让所谓的香药气体飘散而出的呢?」
小侯爷却仍然振振有词,说的话更加难听了:「我怎么知道不是你特意对送给你姐姐的做了手脚?」
我还没开口反击,千霜却沉不住气,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可以证明!夫人做梅子酒的时候,奴婢一直伴在身侧,夫人绝对没在任何一罐酒里做过手脚!」
小侯爷讥讽笑出了声:「笑话!你一个婢子也敢贸然插嘴?你是她的人,自然为她说话。」
我扶起千霜,却毫不畏惧:「眼下瓶罐已开,口说无凭。我又怎知不是有歹人提前开了瓶口,又掺了东西进我的酒里来陷害我?」
小侯爷似乎突然没了应对,只是指着我火冒三丈,却是气得说不出句话来:「你,你……你这个女人伶牙俐齿!」
夫君却终于按捺不住挺身而出,又一次将我护在身后。
素日寡言的他,竟然滔滔不绝:
「还请兄长先消消气。
「我遵从规矩,先听从兄长之言。
「只是眼下并无证据指向我夫人犯了错。
「仅仅只是怀疑,就如此大动干戈,是否有些过头了?
「原本内宅之事,皆由母亲定夺。
「我以为应当把所有证物都呈到母亲那里,由母亲做主才是。
「毕竟母亲一向赏罚分明,也要比我们有经验得多。
我有意瞥那两个妾的表情,此刻她们的脸色已十分难看。
「若是我院子里的人真犯了错,我绝不姑息。可若是哥哥院子里的人做了错事,也希望兄长到时候不要护短。」
夫君字字掷地有声。
我原以为小侯爷会不由分说地压夫君一头,
却没想到他竟并未因此更加暴怒,反而是要息事宁人。
他并未将事情闹到婆母那里去。
而是随意搪塞了个理由,说是仆人偷酒,还自己泡药酒,就以误会告终。
15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是真相。
我终于认定了小侯爷早就看出来是那两个妾拙劣地栽赃嫁祸,只是他心里偏袒那两个妾,想着借此机会挑拨我与嫡姐,也杀杀嫡姐的威风。
我不知道嫡姐作何感想,却觉得她如此聪慧,必然已经懂了其中奥义。
只是我不懂,即便这样,也还愿心甘情愿地继续钟情小侯爷吗?
可夫君那日却像是真的气昏了头。
他竟然倏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撑着拐杖拉着我就往回走。
他把我送进屋里,安顿好了我,又想要出去。
我好像突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突然决定主动一把。
赶在他走之前,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他好像却很惊喜,片刻就转过身,也紧紧地抱住了我。
千霜的表情像是终于了却一桩心愿一样,心满意足地适时地退了出去。
「夫君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抬头对上他的眸子。
「因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却像是说得理所应当。
「可夫君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没瞧上我吗?」
说这句话时,我发现自己竟然真有点儿难过。
「胡说!第一次见你时,我就很满意。只是……我怕会耽误你。」他顿了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可是后来你也不理我了,我以为你和外面那些女人一样,嫌弃我有腿疾。只是,我没想到你能在这个院子里坚持这么久。」
「可是大婚之夜,分明是你丢下我!」我瘪瘪嘴。
「那你也没叫住我啊!」他也蹙眉。
「可你后来还恐吓警告我『下不为例』。」
「那是因为我怕你淌了他们院子里的浑水,费力不讨好。你要是早先就遇上今天这种事情,你说你可怎么办?」
「我明明处理得挺妥帖的……」
「你还说?今天我都替你捏把汗。」
我们两个仿佛都斗嘴不过对方。
只是久久地盯着彼此,却是同时笑出了声。
夜晚,他在我房里宿下。
我内心焦急。
心里想着大婚前嬷嬷教的那些,因为没有真实操练过,似乎已经忘记了大半。
可事实证明嬷嬷教我的基本都没有用上。
亓曻虽然跛脚,却其实并无大碍。
他很合我心意。
我们也终于搬到了一起。
16
我和夫君这边岁月静好。
只是听说,小侯爷那边闹翻了天。
他以为这件事小,已经做到了息事宁人。
却没想道在婆母眼里,后宅不宁便是天大的事,他想瞒都瞒不住。
婆母不知道从哪里察觉了这件事的风声,溯源了始末。
却并没来找我,只是叫人自己翻查了那两个妾室的屋子。
结果不查不要紧,一查却发现,二人屋里的酒,才是掺了东西的。
只不过,那酒针对的不是嫡姐,而是姐夫。
她们在酒里下了杀精的药粉,姐夫长期喝了这样的酒,自然是没办法让嫡姐受孕。
听说那个刚生过孩子的芳姨娘,当即吓得跪在了地上,一边阴暗地爬行,一边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兰姨娘头上。
可兰姨娘本来就不是个吃素的,她立刻推脱说是芳姨娘疯了,坏事做尽还拉人垫背,只知道推脱。
想来她俩素日也只是抱团取暖,如今利益相悖,自然是各奔东西。
于是昔日沆瀣一气的好姐妹,一朝变成了「狗咬狗」,扭打在一起。
最终落下个两败俱伤的场面——
婆母褫夺了那两个妾亲身抚养孩子的权利,却将那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地送到了嫡姐的屋里。
小侯爷亲自求情,才叫婆母只给两个妾关了禁足。
可嫡姐却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竟然好事成双——
她终于怀上了。
可这下叫那个向来更加怯懦、刚生了孩子却又失去孩子看护权的芳姨娘彻底发了疯,竟然在小侯爷偷偷去看她时,失手打了小侯爷。
竟然还疯癫癫地跑出来说,全都是都是我指使的。
当然,再没有人相信。
她就这样又从后门被扔出了侯府。
只有那个兰姨娘道还算聪明,知道明哲保身,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在府里。
17
和夫君关系缓和后,我发现他竟然也对种地饶有雅兴。
他一介养在高门大院里的贵公子,竟然真看得上我这些「泥腿子」的活儿?
这下我则是更加放肆,直接把院子变成了菜园子。
他腿不好,没办法亲自下地,就出谋划策,倒是把院子划分得井井有条,还遣了自己的得力小厮来帮助我和千霜。
我们的院子总算是一派和乐而美好的样子。
看着全新播种的园子,我和夫君坐在回廊里,侧头轻轻朝他问:
「夫君曾想过将来的打算吗?」
他顿了顿,只是说:「我只活今朝。」
却是戏弄我一般,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彼时冷若冰霜的侯府二公子,竟然还能露出这样俏皮的一面?
我好像也越来越把他真心放在了心上。
「倒是你,若是没有嫁给我,可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瘪瘪嘴:「我只是个平凡女子。若是没能嫁给夫君,大概仍然会随了父母之命,许配给其他男子。仍然是在庭院里,只求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别的男子你也愿意嫁?」他倒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惹我发笑,「我是说,若是没了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和责任,你还有什么真心想为自己做的事情吗?」
我沉默思考了片刻,才对上他的眸子。
「当然有了。」我起身,向前踱了几步,「只是,我小娘在世时候常说,『流水不争先』。也曾说过『我就是她的流水』。所以我一直认为,所谓的真心想做的事情,都得排在『细水长流』之后。」
见他没有回我的意思,我又自顾自地往下说。
「可是你若是真心问我想做什么,其实我倒没什么大志向。大抵是在乡下开辟一片地、又或是精心打理经营个铺面,都比在深宅大院里终其一生强。」
我回身看他,却看见坐在轮椅里的他目光灼灼。
「那便放手去做,你的身后有我在。
「我愿做你的『细水长流』。」
他终于彻底向我敞开心扉。
谈了些关于他亲生母亲的事,也道出了他因为腿疾可能永远都再无可能实现的抱负。
叫我听得心疼,手掌覆上他的手背。
可他却反手将我的手握在手心。
「先前侯府从来没有分家的道理。可我却愿意开这个先河。这个家,分了也罢。」
说完,他笑眼微合。
我却因为吃惊,瞪大了眼睛。
「到时候我们四海为家,你想做什么,我便陪你一一实现。」
我看着他坚定的眸子,终于用力点了点头。
夕阳轻柔,将他的侧影堵上了一层金,微风轻拂。
18
我正盘算着往后的好日子,可外头局势突然变了天。
官家驾崩,二皇子登基。
正如先前回陆府时候嫡母所言,二皇子并不能叫群臣完全信服。
他生性愚昧,只是因为母妃贵妃的恩宠,才得了皇位。
贵妃顺了心意,垂帘听政。
可昔日二皇子的「好皇叔」靖王,竟然趁机一杆而起,打着为逝去的贤能的太子抱不平的旗号,称二皇子德不配位,发起了起义。
世事沉浮,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却此时觉得分家更加不合时宜,便寻了夫君商量,果然与夫君一拍即合。
时局部不明朗,自然一切以侯府利益为先。
可令我们都没想到的是,老侯爷竟然一怒之下吐了血,薨了。
侯府挂了白。』
可新官家却已经马不停蹄下了旨——
亓瑾即刻袭爵,应当即去前线支援,迎战已经夺下几座城池的靖王。
小侯爷倒是未胆怯,接了旨第二日就匆匆率军前去支援。
可嫡姐还怀着身孕,哭哭啼啼寻上我的院子:
「我原以为,斗败了那两个妾室,便能在侯府过几天安稳日子。
「可如今天下大变,腹中胎儿不能没有父亲,妹妹你说,到底该如何是好啊?」
她似是不忍心再说下去,只是泪如雨下,手里攥着帕子,不停抹着泪。
我安慰嫡姐好生保胎。
如今危难之际,小侯爷在外出生入死,断不能再后院失火,出了半点差池。
可府中有人却坐不住了。
原本没疯的那个妾室兰姨娘,竟然见状不安,夜半绕开看守她禁足的侍卫,偷偷卷了些钱财,从后门跑了。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引得侯府之内,人人自危。
仆从纷纷私自揣测着侯府是大厦将倾。
而一向有手腕的婆母,竟也突然重病不起。
各房长辈汇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一时间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场面竟然乱作一团,失去了往日大家族的体面。
我这时才明白,老侯爷和婆母单凭二人之力支撑着偌大家族的举步维艰。
我和夫君正想着紧急应对混乱的法子。
却还是婆母强撑着病体出面,暂时安稳住了局面。
最终是芸姨娘和婶子轮流守着婆母。
而管家之权,依婆母所托,全盘落在了嫡姐手上。
侯府门内纷纷扰扰,门外陆家却也坐不住。
父亲叫人递了条子进来给嫡姐,竟还要问嫡姐如何应对。
嫡姐却是更加慌乱,恨不得搬到我和夫君的院子里、仰仗我二人替她谋划。
我一边派了些人往返陆府保持通信,叫父亲和嫡母放心,先静观其变。
一边帮衬着即将临盆的嫡姐管家。
却终究也有些力不从心。
夫君往日原本不关心内宅之事,可如今局面慌乱,却还是个能扛事的。
有了夫君在,庞大的侯府倒也算是有条不紊地安稳运作着。
我有了时间陪着嫡姐每日吃斋礼佛。
既是为战场上的姐夫祈福,也是替嫡姐腹中即将临盆的胎儿祈福。
18
已是初秋,天气渐凉。
侯府负重前行,却也在萧瑟中迎来了一桩喜事。
带着全家族的期盼,嫡姐诞下了一个男婴。
府中上下终于有了些喜气,所有人都在为爵位又有了新的继承人而激动兴奋。
我却是觉得,除此之外,自己是真心嫡姐高兴。
可靖王还是一路打到了京城。
即便姐夫率军誓死拼搏,却落得身负重伤,一路溃败退回到城内。
至于先前奔赴前线的一众将领,除了战死的,竟然纷纷叛变,一边倒向了靖王。
原来姐夫大败之前,靖王协同京城里叛变的文官里应外合,把那些叛变者的亲属也暗中接了出来,算是怀柔政策收买人心,只剩下姐夫一个人孤零零地率军作战。
姐夫被抬回侯府那日,婆母本就久病未起,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突然昏厥了过去。
还在坐月子的嫡姐,却是拖着疲弱的身子,第一个冲到大门迎姐夫回府。
我只是立在夫君身侧,静静地看着嫡姐和姐夫情深意重。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姐夫刚被送回来,就知道曾经海誓山盟的兰姨娘,已经卷了钱财跑了。
却也终于知道,竟然只剩下他为了完成父母心意而娶嫡姐,才是真心待他深情厚谊。
我看着他终于牵起嫡姐的手,嘴里说着:「从今往后,我心上唯你一人。」
也看着嫡姐喜极而泣被泪水沾湿的脸庞,似是终于修得正果。
可外面局势更加紧迫,如今,天下只剩京城未破。
新皇担惊受怕,却与他垂帘听政的母亲起了争执,竟然胆敢暴虐毒杀亲母!
如今没了能给他出主意的人,他却知道只有京城侯府还可以为他所用。
他一贯忘恩负义。
一夜之间,竟然御林军围了整个侯府,令整个侯府都成了人质。
他下了军令状,逼迫着让身患腿疾的夫君顶上,替兄长当军师,捍卫他的政权。
夫君临危受命,军令状下来的那一日,拉住我秉烛夜谈。
「眼下危机四伏,侯府也有可能保不住。你若是想走,我必然出全力先将你护送出去。」
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们都知道新皇余下的势力,早已无法于外头的靖王相匹敌。
也都心知肚明,相比于疲弱无能的二皇子,或许靖王才是更加明智的君主。
眼下新皇以整个侯府的性命相逼,看似是要求余部背水一战,实则是叫夫君指挥军队去送死。
夫君只是望着我,红了眼眶。
「君无戏言。既然军令状已下,便是不接,也得接。」
我却像是突然有了魄力,顿时拿定了主意,愿意与夫君共同迎接危机。
时局叛乱,我与夫君原本素日皆以为自身不足挂齿,却也被时局的风浪推卷到了最前面。
至于城中百姓,则更置身于水火之间,堪若草芥。
如此情况下,还安能独善其身,指望个所谓的「细水长流」?
府中仍在艰难运行着,我送出去连接陆府的线人,已经无法递消息进侯府。
而嫡姐分明生产完还没做好完月子,就忙着亲自照料夫君。
明面上还是嫡姐管家,但我承担了大部分管家之事。
夫君已经被送去了军营,婆母却叫过我。
原来,她心里如同明镜一般,知道是我一直帮着嫡姐出谋划策。
可我却是第一次看她情绪如此激动:
「好孩子,是侯府对不住你……」
「其实,曻儿并不是先天就有腿疾。他是十五岁时和一众武将子弟随着先皇围猎,护驾救了先皇,才受的伤……
婆母竟是边说边流泪,一副心痛不已的模样。
「侯府不曾动过分家的念头,只是宗族家世日益壮大,府中开支就更为庞大,侯爷他娶了曻儿的生母,填上经济上的窟窿,却抑制不了侯府日益落寞的走势……
「我虽然生了瑾儿,却从一开始就知道,曻儿无论是武艺还是学识,都比瑾儿强。
「可就因为瑾儿是嫡子,那次围猎,偏偏就要瑾儿和其他几个武将嫡子跟着官家一队……
婆母突然情绪变得高昂。
「瑾儿他不是故意不救官家和曻儿的!是那些个宗室子弟,看见那只失控的老虎,也都控制不知地往后退!瑾儿他也不敢一个人往前啊!
「这才叫原本跟着前太子一队的曻儿,见状就紧急地扑了上去。可等太子一队人马制服了受惊的老虎,曻儿的腿却已经血肉模糊……
「那用来狩猎的野兽,本该是在百兽园里驯化调教过的,不知怎的会如此害人……
「可曻儿他是个好孩子,他的腿本来有的治的。他是故意落下腿疾,还坐上了轮椅。虽然他总放在心里不说出来……可我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官家,记着侯府的好。
「可现在皇室不仅不再认侯府的好,竟然还,竟然还恩将仇报!
「我一向将曻儿视如己出……我也不知今日,他竟要替瑾儿上战场……」
「好孩子,你莫怪我,你莫怪我……」
婆母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突然狂咳不止。
我连忙叫人递了茶水,扶着婆母润嗓止咳,轻轻屡着婆母的背。
婆母一向是精明能干的女人,如今看着纤薄的后背,却从未想到她也是如此瘦小。
我看着婆母脸上的皱纹,一沟一壑,皆是为侯府操的心。
直到她再次睡过去为止,嘴里都还念叨着那句「整个侯府都亏欠曻儿」的。
我自以为和夫君关系缓和后,曾与他多次交心,却不曾想他说自己不能实现的抱负,还有有这样一层原因。
外头对夫君的污名流言纷扰。
可这种皇室辛秘,自然是不能传出来的。
我真心替夫君委屈。
这些年,他一个人到底是如何熬的?
而至于夫君,至于我,一个人的出身和家族,就定然要困其一生吗?
我突然更加想念夫君,觉得此遭无论结局如何,愿与夫君共赴。
19
我叫人请来了围侯府的御林军的将首。
向他请示是否能去军营陪伴夫君共筹谋。
他只说要请示新帝。
新帝是个贪生怕死的,恨不得人人为他出生入死,竟然当即准许了我。
只是,得由御林军亲自押送我到夫君处。
临行前那日,婆母又叫了我。
她眼中竟然满是不舍,念叨着说,她后悔了,她觉得,当初亓瑾该娶的人是我。
我叹了口气,却还是明白婆母的心意,权当是收下了婆母的认可。
只是郑重地拜谢婆母,感谢她让我遇见了这世上最好的夫君。
出了侯府的门,我方见城中满目破败。
该关的店铺都被打砸烧抢,该跑的百姓都在关城门之前就跑了。
我隐约听到,恐怕不出七曜,靖王便要率军攻进京城了。
我下车,遥遥看见夫君那张原本白净的脸,短短数日就竟然生出了沧桑。
他看见我却是震惊,不见惊喜。
「你怎么来了!」
「眼下时局不利,你不知吗!」
他却是对我发了火。
我没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来之前,我已经知晓他与那个御林军的首领是旧识。
御林军虽然听命于皇帝,却也还能分出黑白。
夫君出府之前已经向他软磨硬泡,即便守城不利,也请多留侯府一个时辰。
可我却没想到夫君真正的计划,根本不是守城,而是大开城门,恭迎新君。
20
最坏的念头在我心里升起来。
我随夫君在营中循规蹈矩,彼此并为开诚布公,却都心如明镜。
前线来报,靖王离京已不过剩下十里地。
我知道,该是时候了。
那一夜,我与夫君都没能入眠。
我故意换上一副明媚的神情,强装淡定:
「夫君曾说无以实现抱负,如今是危机,却也是夫君完成夙愿的时候。」
他沉默片刻,却笑了。
只是点头说,是啊。
却将我深深拥入怀中。
我只是埋头在他的怀抱里:「无论夫君作何打算,我都支持夫君。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来日,却见他独上城楼,只能遥遥望他最后一眼。
靖王十万铁骑从远方奔驰而至。
黑云压城城欲摧。
城门紧闭,靖王率部,军临城下。
靖王看见城楼上的夫君便狂笑不止。
「我这好侄子,竟然派个瘸子来守城?」
大战一触即发。
我只看到夫君从轮椅上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对着城楼下的靖王高呼:
「敢问靖王殿下,若是果真得了天下,是否敢于公于私,为国为民,以天下为己任,以百姓心为己心?」
靖王甚是不屑,却还是回应:「那是自然。无需你来肖想!」
「今日我愿以城门大开迎新君入京,却只愿为百姓欢迎一位明君。」
听了这话,靖王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却又闪过狐疑。
夫君却继续不慌不忙地开口。
「靖王可以不信。只是若是主将已死,便是胜负已定,城门必然不攻自破。」
「你想如何?」靖王身侧的世子,竟率先开了口。
「接了军令状,末将自然不可违命。如今只愿以身殉国。」
我听见夫君笃定的声音。
心中立刻明白尘埃已定。
「只是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靖王殿下恩准。
「末将愿以自己的一条性命,换靖王殿下入城后,保百姓生计,保侯府太平。」
四周一片寂静。
只剩下战马嘶吼的声响。
我看着眼前独立于墙台边缘的夫君,清瘦的背影倔强而执着,我却早已泪眼婆娑。
他却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我,眼眶猩红,满眼不舍,似乎这便是最后的道别。
我知道,此番告别,我大抵仍不能随夫君而去,却要回侯府,替夫君完成他最后的筹谋。
可他当即起身跃下,我的泪水倏然决堤。
我像发了疯,飞奔着跑向墙台,腿却已经发软,只得连滚带爬一般冲上前去。
见到城墙下的一幕,却是哭着哭着,笑出了声。
21
靖王到底是个识人善用的君子。
世子更是眼疾手快,跃马而出,成功救下了夫君。
城门即刻大开,恭迎新君入城。
而侯府众人早就翘首以盼,总算将夫君和我盼了回来。
那位御林军将领算是信守承诺,没有在破城之时就对侯府下手。
靖王也信守承诺,率军先解救了侯府。
而后才大摇大摆地往皇宫去。
原来早在小侯爷负伤刚被抬回来时,夫君就和小侯爷达成了共识——
夫君守外,小侯爷用他被褫夺军权后残余的势力守内。
就算那个御林军将领像是新皇一样出尔反尔,侯府也不至于顷刻覆灭。
进了侯府,夫君在众人簇拥中,却终于如释重负,竟靠在我肩上瞬间软塌了下去。
侯府众人立刻请了大夫,马上把夫君送进我们一起住的院子。
好在当时世子出手及时,夫君性命无忧,只是城楼颇高,还是负了些伤。
听闻着,靖王终究进了皇宫,夺了皇位。
而那位新皇,只是跪在地上,肯求皇叔饶他一命。
他本来就是只求生不求权,是被他母亲硬生生架到了现在这个位子上。
而现在,他母亲因他崩了,他只求皇叔能对他网开一面。
靖王终于登基。
而这位禅了位的二皇子,被养在了别苑。
他却像是因祸得福,终于舒心地撒开了欢。
说得好听是「日日笙歌」,说得难听是「混吃等死」。
而夫君,被破例收作大臣。
我想,他的宏图远志终于可以得以实现了。
伤好上朝那日,夫君却强烈要求不再坐轮椅了。
从此往后,他每日拄着拐杖,堂堂正正地上朝,立志帮助新官家肃清朝野。
侯府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婆母和亓瑾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
而至于我的母家陆府,原本父亲一直希望嫡姐帮衬着提点,却没想到最后是我夫君帮衬着真正有贤能的弟弟升了官。
我被封了诰命。
回府省亲那日,父亲喝醉了酒,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我夸赞,还说要进祠堂给列祖列宗讲讲,陆府是如何出了位传奇女儿。
我哭笑不得,使劲儿朝夫君和嫡姐使眼色,叫他们快想办法,把醉酒的父亲送回房间。
可夫君只是立在一侧,却是和嫡母、嫡姐和姐夫一同在旁偷笑。
回侯府后,我又抽空得闲到庄子上祭拜了小娘。
我久久地盯着小娘的牌位,却说不出心里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我踟蹰片刻,才问小娘:
「母亲您说,我这算是您说的『滔滔不绝』了吗?」
心底却知道,这个问题永远听不到小娘的答案了。
22
小侯爷养好了伤,重回朝堂。
夫君也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
他们和原先的世子、现在的太子交好,倒是成了官家的左膀右臂。
至于侯府之事,婆母养好了身子就完全放了权,全权托付给嫡姐处理。
原本婆母是想叫我和嫡姐一同管家,可我终究志不在此,便婉拒回了她。
而经过此番历劫,嫡姐早已不是那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反而成熟了不少。
无论是管家还是育儿,都颇有心得。
我还是在院子里种地,倒是有些别的念头总隐隐约约地生出来。
千霜仍然是真心为我,一再叫我三思。
可我却是终于去意已决。
我问千霜是否想找个好人家寻个归宿,她却执意不愿嫁人,只愿意长久地跟着我。
终究是拗不过她,便随了她的愿。
我原本不知道该如何向夫君开口,可总归这念头是源自于他的鼓励。
他似乎又是看出了我的心意,只是告诉我:「大胆去做,我永远是你的后援。待我事成之日,必然前去找你。」
我终于告别侯府和嫡姐,和千霜踏上了南下的马车。
一派新天地,我来了。
【番外】
我和千霜在南方邺城生活,已有两年了。
千霜不再是我的侍女,我与她姐妹相称,二人携手却在邺城站稳了脚跟。
但我也不曾断了与昔日府邸旧人的通信。
父亲总是说要派人来帮我,又或是说想叫人来带我回去,还嗔怪我说,侯府的日子那么好,总是要出来做什么,却都被我一次又一次回绝。
至于夫君,他懂我,我亦懂他。
我知道,我若开口,他必帮我,可我若不开口,他也便绝不对我多做干涉。
来邺城之前,我将夫君的账本还给了夫君。
却是变卖了小娘留下来的田契地契,换成银票,又带着自己攒下的金银首饰,就踏上了前路。
至于选择邺城,是因为邺城气候适宜又商业发达,也没有京城那些条条框框。
邺城商贾多,附庸风雅之人也多。
我先是在邺城有了自己的田产,后来又有了自己的铺面。
原本在京城时,煎炒一类的烹饪十分时兴,已经开发出了不少菜式,无论是昂贵的酒楼还是寻常食肆,皆能一尝佳味。
可我却偶然发现,在邺城,能做煎炒的酒家还寥寥无几。
由是我雇人开了酒楼,专门琢磨研究炒菜,一时间在商贾之间风靡,人人心驰神往,竟然叫我赚得钵满盆盈。
酒楼里推出了油菜籽油炒的精品菜, 成了一大特色。
后来我又做起了卖油的买卖,生意越做越大,还雇了不少平民百姓帮忙做事。
却发现寻常百姓中,竟仍然没有多少知道菜还能炒着吃的。
繁华的邺城,百姓尚且如此,更别提乡野田间的百姓,大抵是日复一日重复着祖先的日子。
我突然想起古书里有句话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便将一些思虑在信里说予了夫君。
没想到夫君竟是大加赞赏我,鼓励我时常将一些在外的所闻所感都说给他听。
至于夫君所说的会来找我, 却不知道是何日。
我倒也不着急。
日子本是红红火火地朝前过着,千霜也已经能帮我打点酒楼的生意。
可某日, 突然有个京城里的贵公子游历到邺城, 来店里用食。
从此千霜的话里,这个公子的名号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看出了她的心意,待公子又来酒楼就餐时, 亲自去拜会了这位公子。
却果然瞧见他们两个心意相通。
而那公子竟然当即开口说,他意图请媒人上门, 求娶我的妹妹千霜。
而这所谓的京城公子, 也并非游历至此——他是采买司大臣的小儿子。
我瞧着千霜亮晶晶的眸子,终于点头应了下来这门婚事。
却只提了一点要求, 日后他要真心待千霜,绝不能让她受了半点委屈。
不然我们千霜背靠的可是侯府和陆府, 定然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少年人情深意切,看向千霜的眼神爱意灼灼。
他回京那日, 千霜也依依不舍地向我告别,踏上了返京的路。
可日子还没清净多久,就又有人叩响了我宅子的大门。
许久不见的人一袭素雅衣衫, 撑着拐杖,长身玉立。
「说了要来寻你,却没想到迟了些,竟然拖到现在。」
他说着,却用手挠了挠脑袋。
我和他相视而笑, 高高兴兴地迎接他进了宅子。
邺城多了个书塾,里面有一介博学多识、却总拿拐杖敲人的严厉教书先生。
书塾并不收费,只要是一心想要读书的孩子, 无论男女,都能前来就读。
夫君笑称, 多亏我的商贸基业, 他才能做他想做的事。
可我想起小娘临终前的话:「你就是我的流水。」
事到如今,我早就能懂她话中的含义,却知道自己并不将这句话一味顺承。
但小娘没错,她以我为流水, 才有我今日。
可时至今日,我能以己为豪渠,引天下洪流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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