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城前,我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退了与谢钊的婚约,成全他和我爹的养女江枕月。
第二件,将自己从族谱中除名。
将兄长从小到大送我的生辰礼尽数退回。
然后一把大火,烧光我存在的痕迹。
我一日未曾后悔自己的决定。
因为为了娶江枕月,谢钊不惜以死相逼。
为了替江枕月出气。
兄长也罚我在祠堂的雪地里,整整跪了两日。
致我不良于行。
可八年后,我重回京城。
金铺偶遇。
曾被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江枕月,不过直呼一声我的名字。
便遭两人训斥。
「她是你的姐姐,你怎可如此无礼?」
「这般小家子气,府中几年,还没学会规矩?」
1
京城很大。
我没想到回京不过五日,就与江枕月重遇。
城东头的金铺。
我刚取好提前打造的头面,便听见一道女声。
「夫人,您瞧,那人手上的头面好漂亮。」
「如此华贵,想必温宜公主一定喜欢……」
的确好看。
纯金打造,红玛瑙镶嵌。
是我提前几个月画好图纸,命人送进京城定做的。
头面华贵。
有人议论,也算正常。
我本不想理会。
可刚要装入盒中,就听身后的人上前。
「这位姑娘,我瞧这头面不错,可否……」
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清了我的脸。
而我也看清了她的。
是江枕月。
同八年前总是一身鹅黄素衣,跳脱鲜活的模样不大相同。
如今她梳着妇人发髻,衣着雍容华贵。
不过仍和以前一样。
人后她看我,眸中总有藏不住的厌恶。
「殷梨?」
大约因为震惊,她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了。
饶是她反应过来,立即捂住嘴,还是惊动了停在金铺外的马车。
嘭的一声闷响。
车帘掀动,脚步声急切。
里面的人冲下车来。
只一眼,眼眶就红了。
「阿梨……你,还活着?」
2
谢钊。
十四岁那年与我订下婚约的礼部尚书之子。
只不过,距婚期还有半年的时候。
他便闹绝食、闹自尽,要同我退婚,娶我爹从外面带回来的养女。
说是养女。
其实是我爹养在外面的私生女。
这件事在家中不是秘密。
和自小被教导掌家庶务、处处谨言慎行的我不一样。
她性子鲜活、跳脱。
总是「哥哥」「爹爹」地唤。
一句话就能将人逗得捧腹大笑。
也一句话便能哄得人没了脾气。
家中子嗣单薄。
骤然多出一个人美嘴甜的妹妹,一开始,我也很欢喜。
但这份欢喜在那年上元节灯会上,偶遇谢钊追着她哄时戛然而止。
「好阿月,那盏灯王明年我一定赢了送你!」
「别生气了,上次你不是说想放纸鸢吗?等开了春,我亲自扎一只带你去京郊踏青,行不行?」
谢钊要送她纸鸢?
他们什么时候如此相熟?
江枕月房中那些泥人、玉簪,都是谢钊送的吗?
……
那段时日,我想了很多。
我想不通。
于是在礼部尚书生辰宴那日,将他唤至无人的水榭,旁敲侧击问了一句。
「谢钊,近来听闻你与阿月走得颇近……」
话还未完,他便大发雷霆。
他怒斥我善妒。
斥责我还没过门,便端起了夫人的架子。
声音引来一众贺寿的宾客,最终闹到他爹娘和我兄长那里。
那一日。
他当着他爹娘的面,举着匕首对准自己。
「我喜欢的人是阿月,这辈子只会娶她为妻,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你们非要逼我和殷梨成亲,我宁愿一死!」
又看向我。
「殷梨,今日你退婚还是不退?」
「是不是要逼死我和你妹妹,你才高兴?」
逼他?
我一句话都不曾说,哪里就逼他了呢?
我没想到他会将事情闹得那样难看。
也没想到为了退亲,他会闹到绝食,闹到京中尽人皆知。
哭了几日。
终究还是如他所愿,将退婚书送了过去。
那之后,我不太好过。
被兄长殷珩送去京郊的庄子,差点没熬过去。
直到收到那封「可愿意离京」的书信,离开京城。
至此八年,再没有听过「殷梨」这个名字。
「认错人了。」
不欲纠缠。
示意荷叶捧好盒子,我往外走。
可刚走两步,手腕就被人拽住。
皱眉回头。
只见谢钊眼眶泛红,死死盯着我。
神情近乎执拗。
「我不信!我绝不会认错!」
「你就是阿梨!」
3
阿梨?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这般唤我。
从前,他只唤我「殷家妹妹」,或连名带姓,唤我「殷梨」。
我与谢钊的婚约,虽是兄长做主定下。
但我也曾真心实意地心仪过他。
毕竟,他会在我生辰时送上精美贺礼。
会在兄长说教我时相护:「殷兄,殷妹妹已经如此知书达理,你还要她处处谨言慎行,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别听你兄长的,反正你要嫁给我,我家可没这些规矩。」
可后来我才知道。
那些精美的礼品,不过是他随口吩咐管家备下的。
那一声声的「殷家妹妹」之外。
还有「王家妹妹」「李家妹妹」。
只有江枕月。
亲手制作的纸鸢、亲自雕的木头小兔子。
还有那一声声亲昵至极的「阿月」。
处处例外。
处处用心。
可今日,他却唤我「阿梨」?
略显亲昵的称呼令我一阵不适。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挣脱钳制。
侍女荷叶年龄虽小,却真心护我。
她挡在我身前,像护鸡崽子一般护着我往外走。
「呸!登徒子!」
「姑娘,快走。」
谢钊大概想追来,但被江枕月拦住。
「夫君……姐姐已经死了,只是容貌相似而已,她怎么可能是……」
她声音轻颤,语气微急。
话还没说完,便被谢钊冷声打断。
「闭嘴!」
「当年那场大火没有找到任何尸身。」
「江枕月!阿梨是你姐姐,你就这么希望她死?」
4
二人的争执声从身后传来。
但我也没心思理会。
直到马车前行,再也听不见两人的声音,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姑娘,你没事吧?」
侍女荷叶皱眉凑上来,捧住我的脸。
她今年不过十一,年龄虽小,但人小鬼大。
「瞧他们的架势,应当还要找你。」
「不怕,我保护你!再遇见他们,我骂!」
她小小的五官皱在一起,严肃得有些可爱。
令我因骤然重遇而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哪轮得到你呀,方才……只是太突然了,我没有准备。」
揉揉她的头,我轻叹一声。
我性子内敛,自小便不善言辞。
因父亲常说兄长将来是有大作为的人,处处要我谨言慎行。
因此每每说话,我总会想了又想,思了又思,生怕说错一句。
回京之前我便知道,一定会再见他们。
也想过该如何说、如何做?
只是方才太突然,我一时忘了。
哪里轮得到荷叶一个孩子次次相护呢?
但有一点她没说错,他们肯定还会找来的。
果然,回府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敲响大门。
不过来的不是谢钊和江枕月。
而是殷珩。
管家来禀报时,我正在清点过几日要送去温宜公主府上的礼。
还未想好见不见。
他便已经冲了进来。
看清我的容貌,他微怔,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好半晌,忽然神情动容。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阿梨,这些年过得好吗?你去哪儿了?为何一直杳无音信?」
5
殷珩曾是我兄长。
我娘姓夏,是父亲的继室。
我与他虽非一母同胞。
但年幼时我与他关系不错,也曾亲昵唤过他「哥哥」。
那些年,他受罚,我陪他,替他求情。
他科考,我替他缝护膝、缝袜子。
而他督促我课业,寻人教我礼仪。
每年生辰,会赠我一些小玩意。
虽然不值钱,但也算得上用心。
我一直以为,我们与旁人家一母同胞的兄妹并无区别。
直到父亲病重后将江枕月接回来。
他宠溺地任由江枕月摇着他的胳膊,唤他「哥哥」。
纵容江枕月在府中横冲直撞,给她裁当季最新式的衣裙,买样式最精美的步摇簪子。
却一再叮嘱我:「阿梨,你是嫡女,要稳重。」
「你是姐姐,合该让着阿月。」
还不许我唤他「哥哥」,连我说话谈笑稍微大声一些都要被训斥。
那时我才明白,我们与旁的兄妹,从来都不同。
后来,父亲病逝。
按礼制,我需守孝三年才能出嫁。
我好不容易熬到婚期,却遭遇谢钊变心。
那日从谢家回来,江枕月不过同他哭诉:「哥哥,我和谢钊两情相悦,都是殷家的女子,为什么嫁给他的人不能是我?」
他便连犹豫都没有,吩咐我。
「阿梨,写一封退婚书吧,对外就称是你德行有亏,配不上谢世子,自愿退婚。」
「阿月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咱们本就亏欠她,理应让着她些。」
欠?
我何曾欠过她呢?
我不明白。
饶是我从小循规蹈矩,从未忤逆他的决定。
那一次,也忍不住问:「可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我让呢?」
那日,他并未回答。
在江枕月「姐姐,你是不是从没有拿我当一家人?」的哭诉中大发雷霆。
「阿梨,阿月是你妹妹,你竟为了一桩婚事,便如此咄咄逼人?」
他罚我去祠堂外跪着。
让我什么时候想明白,愿意写退婚书,什么时候再起来。
祠堂外的青石板地上,连个蒲团都没有。
整整两日大雪,除了看住我受罚的下人,没有一个人想起我,也没有一个人给我送过吃食。
我终于受不住。
也终于想通了,如他所愿,写下他们想要的退婚书。
条件是将我从族谱上除名,从此以后我不再是殷家人。
那时,他虽发了怒,却也遂了我的愿。
当着我的面将我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便将我送去了京郊的庄子。
离开京城那日,我将他从小赠予我的生辰礼物送了回去。
除了两件换洗衣裳,什么都没带。
从庄子中消失前,也将我生活的痕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再没有回过京。
同八年前相比,如今的殷珩憔悴不少。
可明明八年前他将我撵走时,语气冷硬:「想清楚了!今日你踏出这个家门,便再也不是我殷家人!」
此刻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氤氲着悔意。
我不懂。
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想了想,斟酌措辞。
「殷大人,你弄错了。」
「八年前我已经从族谱上除名,早就不是殷家人了。」
「如今我姓夏,叫夏梨。」
6
我语气很淡。
但认真的神色还是让殷珩的眉头轻皱,表情瞬间微沉。
他咬牙,似不敢置信。
「当年族谱除名一事并未寻族中长老见证,也未去户所造册,作不得数,我也未当真。」
「如今八年过去,你竟还在赌气?」
他顿了顿。
不等我开口,又道:「既然你回来了,住在外面难免让人说闲话,赶紧收拾收拾,同我回去。」
这般理直气壮的语气,同当年让我写退婚书时一模一样。
可如今的我,已与当年不同了。
「于我来说是真的就行。」
「殷大人,就当殷梨死了吧,日后别再来了。」
话既然说清楚,我便不想纠缠,唤来小厮送客。
可这番举动似惹怒了他一般。
「殷梨,你再胡闹也要有个度!」
「八年前你一把大火烧了庄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可知道这些年坊间如何非议我们殷家?」
「别胡闹了,赶紧同我回……」
不耐烦的声音,被一柄架上他脖颈的长剑打断。
下一瞬。
一道凛冽的男声传来:「我道是谁,一只没脸没皮的狒狒,也敢跑别人家里撒野。」
7
是表兄周烬。
他身后,两个熟识的侍卫还押着一个时辰前见过的谢钊。
方才的话,谢钊应当听见了。
他挣扎两下,神情激动。
「阿梨!我就知道我没认错,你还活着,你没死!」
表兄一脚踹在他腿上,厉声打断他。
「堂堂工部侍郎、户部度支司郎中,不请自来,擅闯民宅。」
「怎么?以为我家阿梨无人撑腰,便欺负上门?」
入京前,他看过二人的画像,自然识得二人。
但二人却不认识他。
只因我母亲出身不高。
嫁给父亲做续弦时,不过是地方小吏家的二姑娘。
成亲后,在父亲的限制下,母亲同母家鲜少来往。
而姨母出嫁早,又嫁得远。
书信没两年,两人便断了联系。
若不是我在军中偶然瞧见他的护身符上,绣着只有我母亲才会的独特绣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么一个表兄。
此刻,谢钊与殷珩神色各异。
他们一个怒视表兄,上下打量。
一个垂眼,看了看横在脖颈上的剑。
表情几经变换,都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阿梨,他是谁?」
「我殷家家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外人?家事?」表兄冷笑一声:「阿梨早就不是殷家人了,算哪门子家事?」
「还有你,谢钊。八年前你就同阿梨退婚娶了别的女人,别说这个姓殷的了,你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人,有什么资格质问阿梨我是谁?」
表兄是个武夫。
性子直,说话更直。
殷珩和谢钊二人应当从没被人如此怼过。
均表情一沉,脸色青黑。
「阿梨……当年之事是我……」
谢钊嘴唇翕动,似乎有话想说。
但刚开口,又被表兄不耐烦地打断。
他唤来荷叶。
「快下雨了,扶阿梨回房休息。」
我不善言辞。
就算腹中草稿打得再多,也学不来表兄说话的气势。
有他在,我总是放心的。
因此轻「嗯」一声,任由荷叶扶我回房。
可这一举动,却惹怒了殷珩一般。
他几乎咬牙切齿:「殷梨,你站住!」
「殷家教养你十几年,你就这般记仇,因为区区小事便不回家,也不认亲?」
区区小事?
认亲?
他当真是想认我吗?
不是。
我虽不聪慧,但也知道……
「殷珩,你不过是升官在即,担心我影响你仕途,影响殷家名声罢了。」
「这般寻来演一场戏,何必呢?」
8
不再看两人的表情,我任由荷叶扶着离开。
表兄说得不错。
这天看似晴着,不过两刻钟就变了天。
他处理完二人过来的时候,雨刚下。
荷叶也刚蒸好艾草药包,替我熏着发疼的膝盖。
我轻揉着小腿,一抬头,就看见表兄皱眉进来。
「听说你是去取头面与谢钊遇上,你腿不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他接过荷叶手中的艾草包,熟练地替我熏膝盖。
「别怕,那两人已经打发走了。」
有他在,我自然不怕。
唇角轻牵,缓缓道:「要送给温宜公主的东西,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表兄你呢?不是还有好几日才到京城吗?怎么今日就回了。」
他秘密接旨回京受封,需整顿军纪后,与其他将士同行。
而我提前半月出发。
按理说,他还有七八日到京城才对。
可他没有解释,噘嘴闷闷嘟囔道:「表兄、表兄……」
「哼,再晚几日?再晚几日我那么善良可爱的妹妹,都要唤别人哥哥了。」
「某些人,人品虽不咋地,但那声『哥哥』许是已经听腻,可怜我哟,从小就没有妹妹……」
重重的叹息声幽怨。
他总是这样。
看似耍宝,实则有操不完的心。
次次避重就轻,故意岔开话题,以免我担心。
知道他应当是不眠不休连赶了好几日,才恰巧在今日赶回来。
我胸口一暖,忍不住弯了弯唇。
「辛苦了,哥哥。」
「哎!」
他终于眉开眼笑。
笑到一半又想到什么似的,脸色一变。
「阿梨,殷珩一口咬定当年未将你从族谱中除名,想来户籍里,你的身份也仍是殷家女。」
「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我此番回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确认此事。
这局面我料想过,倒不是很意外。
「不急。」
敛了敛眸子,我沉吟:「会有办法撇清关系。」
9
夏雨如瀑,下了一整夜。
我腿疾虽然犯了。
但有艾草熏过,这一夜睡得倒也踏实。
但在无人瞧见的殷府,殷珩却彻夜未眠。
书房里,灯火如豆。
书桌上,是他从库房的角落中找出来的,曾经每年送给殷梨,又被她退回来的「生辰礼」。
这些,他原本想再命人给她送去,试图让她回忆起昔日情谊。
可看着那一个个随意在路边买来的小玩意。
想起白日里她淡漠的眼神,和她那一句「做戏」。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戳中了心事。
殷珩眼神阴翳,连茶盏都捏碎了一只。
同样彻夜不眠的还有谢钊和江枕月。
偏院里,谢钊烈酒一杯接一杯,明显已经醉了。
而江枕月也不劝。
就这么站在他身边,一脸阴沉地听他低声喃喃。
「阿梨、阿梨……」
「对不起……我只是想退亲,没想过让你死……」
「今日……你不愿意承认,是还在怨我,对不对?是还放不下我?对不对?」
……
「殷、梨!」
江枕月咬牙切齿,眉眼间的恨意终究没能藏住,化成了风雨。
10
这一夜旁人是如何度过的,我并不知情。
我一夜好眠。
直到第二天,坊间突然传起流言。
管家将流言带回来时,表兄正在替我挑要去温宜公主府上赴宴的衣裙。
青衫他嫌太素。
石榴裙他嫌太俗。
挑来挑去,总是不满意。
忍不住皱眉:「阿梨,替我省俸禄也不是这个省法吧?」
「哥有的是银子,走走走,再裁几身衣裳去!」
我不想去,推辞不过。
恰巧管家进来替我解围。
「姑娘哟,您不知道外面传得多难听。」
「他们说当年你消失是和人私奔,那场大火便是为了销毁证据,还说,还说……您和大公子无媒无聘……」
话没说完,表兄已经冷了脸。
旁边正剥着葵花籽的荷叶,也「嘭」的一声,一拍桌案。
「该死!」
「是该死!」
两人一大一小,一唱一和,说着就要起身出去。
我连忙唤住:「你们去哪儿?」
表兄咬牙切齿:「还能去哪儿?找他俩算账!」
荷叶重重点头附和:「嗯!」
头突然有些疼。
「回来吧,不是谢钊和殷珩。」
上个月,工部尚书因病暴毙。
身为工部侍郎的殷珩是工部尚书最好的人选。
这个节骨眼上,绝不会拿自己和殷家的名声来赌。
而谢钊,虽然只在户部领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
但如今谢家落寞。
他也不会旧事重提,将自己与谢家推上风口浪尖。
流言是谁示意的,我大概能猜到。
却也不急。
「无妨的,反正该着急的也不该是咱们。」
11
我猜得没错。
流言不过传了一日,便被人摁灭。
但温宜公主在京郊的接风宴那日,我与表兄经过小花园时,还是听见有人小声议论。
「诶,那个传闻是真的吗?」
「哪件?殷家嫡女八年前火场失踪,又突然回京那件?」
「谢夫人,你不是殷家养女吗?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议论声渐小。
随即响起江枕月略带迟疑的声音。
「我也不清楚姐姐当年为何执意退婚?」
「她故意假死离开京城,如今她回京却不归家,想来……是有什么苦衷吧……」
「放他娘的……」
表兄未说完的粗话,被我拉拉衣袖打断。
今日是温宜公主的接风宴。
这里是温宜公主别院。
宴会还未开始,不宜起冲突。
「先入席吧,下来再议。」
我想拉他离开。
但刚转身,就看见谢钊站在小道尽头,脸色微白。
「阿梨……」
他皱眉看看我,又看看表兄,似乎有话要说。
可嘴唇翕动,还未开口,便被听见动静出来的江枕月打断。
「姐、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迅速上前,仿佛宣示主权一般拉住谢钊的衣袖。
看向我的眼神防备,也带着不安。
「夫君,宴会快开始了,咱们先过去吧。」
她欲拉谢钊离开。
但谢钊仍旧一动不动,紧紧皱眉盯着我。
眸中情绪翻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
直到殷珩诧异的声音突然响起:「殷梨?你为何来这里?」
12
不知道是不是掩盖流言费了心思,今日殷珩脸色不大好看。
他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掠过江枕月时,冷了一瞬。
随即走近,压低声音:「殷梨,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
他声音不大。
但这一处的动静,还是引来众人围观。
一旦事关我,表兄便忍不住脾气。
「我们来不来关你屁事!」
被当众驳了颜面,殷珩的脸色更加难看。
可他斥责的人仍旧是我。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竟堂而皇之将人带来这儿,还嫌不够丢人?」
丢人?
「为何丢人?」
「我与表兄有温宜公主的邀帖。」
从袖中拿出邀帖的瞬间,人群瞬间炸开锅。
「表兄妹?」
「不是传他们是八年前无媒苟合,假死私奔吗?」
「嗐,传言如何能信?」
……
议论声中。
谢钊眸子骤然一亮。
江枕月拳头紧握,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恨不甘。
唯独殷珩,表情错愕。
「表兄?他是你哪个表兄?我为何不知?」
「笑死,别说表兄了,夏家有几口人你知道吗?」
表兄冷笑:「当年你爹匆匆下聘娶我姨母续弦,承诺一定将她当元夫人对待,再不纳妾,呵,妾是没纳,但在外面孩子都有了。」
「那么多年,你们不许我姨母回家,断了她与家中的书信。不就是瞧咱们我姨母是个性子软好拿捏,能替你家操持庶务,为你家当牛作马的人吗?」
13
表兄的话不假。
母亲自生下我后,身体便不大好。
那时父亲还只是个七品小官。
殷家也并不如现在富裕,没有那么多仆人婆子,许多事都要她亲力亲为。
因父亲叮嘱:「我虽官职不高,但珩儿天资聪颖,定然是个有大才的。嫣娘,珩儿虽不是你亲生的,但他既叫你一声母亲,他的教养上,你需多用些心。」
我娘便将殷珩视如己出。
家中吃穿用度,殷珩向来都是最好的。
为了替他请有名望的教书先生。
还没出月子,我娘便开始为那先生的夫人绣观音踏莲图,生生熬坏一双眼睛。
就连去世的前一刻,她也还在教导我:「你哥哥入仕不容易,要听你爹和哥哥的话,莫要他们生气。」
可她死后不过一年,父亲就将江枕月带回府里。
自小一同长大,我从未怀疑过至亲之人。
直到被逼写下退婚书,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我与母亲,不过是父亲与殷珩权衡利弊的选项而已。
显然,殷珩并不能接受这般被人当众指责。
但江枕月比他更沉不住气。
「殷梨,你们胡说!我只是殷家养女……」
「为何这般闹哄哄的?」
尖锐的声音被明媚的女声打断。
循声望去。
只见一身华服的温宜公主被侍女簇拥着走来。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身后跟着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六皇子褚鹤霄。
众人俯身行礼。
可温宜公主并未叫起。
视线懒懒扫过众人,在江枕月身上停留一瞬。
随即眉尾微挑。
「说说,发生了何事?」
14
温宜公主语气轻飘飘的,并不算严肃。
但熟识她的人都知道,此刻她心情已经不悦。
偏偏江枕月从未见过她,不知道她的脾性,以为抢先解释,便能先发制人。
「回公主,是殷梨!她无凭无据便造谣我的出身,臣妇好歹是户部度支司郎中夫人,怎能容她这般……」
「江枕月,闭嘴!府中几年,你怎么还没学会规矩?」
打断她的是谢钊。
他虽只是个度支司郎中。
但他爹是礼部尚书,他伯父——那个娶了长公主的谢家家主安阳侯,绕来绕去,他与温宜公主也算得上沾亲带故。
因此,他很清楚温宜公主的脾性。
尤其八年前,谢侯爷因其子谢斐抗旨伤人,被褫夺兵权,交由温宜公主手中,这些年谢家上下无一不忌惮。
「殿下,臣妇性子莽撞,无意冲撞。」
他拉着江枕月扑通一声跪下。
就连殷珩也训斥道:「阿月,阿梨她是你的姐姐,你怎可如此无礼?」
说完再次拱手行礼。
「臣这两个妹妹不知礼数,还请殿下恕罪!」
他们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顶多被训斥两句。
可温宜公主却冷哼一声:「妹妹?我问你们话了?」
「班淑,你来。」
她转头,朝我招手,眉头舒展。
「你说,他们是不是瞧你势单力薄,又欺负你了?」
15
班淑两个字一出,周遭倒吸凉气声此起彼伏。
因为震惊,谢钊和殷珩猛然瞪大眼睛。
「班书先生?那个机巧奇才?」
「怎么可能……」
班淑。
的确是这些年,我在西境军营用的化名。
八年前写信给我,带我离开京城的也不是别人。
正是温宜公主。
那年我因惹怒殷珩,被他送去庄子上。
我久跪而伤的腿得不到医治,加上被婆子克扣炭火、棉衣,差点没熬过那个冬日。
还好,快病死的时候,温宜公主带人来了。
那时,殷珩官职还不高。
我虽同谢钊定过亲,但鲜少参加京中女眷举办的宴会,更遑论认识温宜公主这样的大人物?
我不明白她为何找上我。
她却命人帮我治腿治病。
同我说:「半年前,你替谢照影画过一份轻弓手稿,我瞧过,很有意思。」
「殷梨,于机巧一事上你很有天赋,你可愿意随我去西境,完善手稿,帮我?」
她说的手稿,我的确画过。
那年,谢钊的妹妹顽皮伤了手,围猎想要一副轻一些,却又能射得远的弓箭。
可我选来选去总是不合适。
于是便画了一张手稿,让人送去谢府。
我性子内敛,不善言辞,也没什么长处。
唯独闲时钻研的这些小玩意,还算拿得出手。
可谢钊不仅未采用,还轻嗤:「你有这功夫,不如多学学刺绣女工。」
殷珩也说:「整日玩木头,哪里是女子该做的?」
只有温宜公主夸我:「很有天赋。」
这些年我在西境军营中,与工匠们一遍遍琢磨改良军事。
见证温宜公主带领表兄和将士们一点点收复城池。
日复一日听她说:「班淑,在我面前你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担心说错。」
没错,相比「阿梨」,她更喜欢唤我「班淑」。
几乎无条件偏心我。
一如此刻。
「班淑先生?是班淑姑娘才对。」
「班淑,别怕,有本宫在,没人能欺负你。」
今日,有些话是我与她早就商量好的。
看了看仍震惊的谢钊几人,我斟酌片刻。
「殿下,八年前我与谢郎中本有婚约,但他变心,为了退婚以死相逼,为了维系两家颜面,殷大人也逼我主动退婚,称自己德行有亏。」
「当年我以与殷家断亲为条件写下退婚书,殷大人也已经将我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可我近日回京,他却又找上门,称当年除名一事不能当真。」
「这件事……我也正想托您问问户籍司,如何才能同他们彻底割席了断?」
16
话音落下,满座哗然。
虽然当年谢钊以死相逼一事被掩下。
但我失踪后不久他便另娶江枕月,如今瞧来,其中缘由一目了然。
议论声中,谢钊脸上血色也一点点褪去,渐渐灰白。
殷珩紧咬牙关,脸色青黑。
只有温宜公主在笑。
可她没开口。
开口的是她身侧的六皇子。
「当然作数,今日在场的都是见证人,户籍司那边……班淑姑娘也不必担心。」
一句话,已然给此事下了定论。
殷珩几人也再不敢有微词。
闹剧终止,宴席开始。
但宴上,众人表情各异。
我坐在温宜公主身侧。
期间,能感觉有几道视线,一直似有若无黏着我。
果然,宾客散尽,我与温宜公主叙完话,正要上马车离开,就被人拦住。
是谢钊。
烛火跳跃下,他眉头轻皱,看向我的眼神复杂。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开口,语气竟有几分小心翼翼。
「阿梨,我从前不知……你竟精通机巧。」
他当然不知。
过去,他好像嫌我无趣。
就连酒后同人感叹,都是:「殷梨,别的长处没有,唯独性子温婉,但京中温婉的女子不计其数,没什么特别的。」
「倒是她那个义妹,鲜亮活泼……」
明明他认为我并无特别。
为何又三番两次找我,做出这样一副表情呢?
我不懂。
也没打算懂。
想要绕过他上车,他却又一次拦住我,声音轻颤着。
「阿梨,你还在怨我对不对?」
「前几日你不承认身份,是……还在怪我当年退婚吗?」
这问题刁钻。
若回答怨,便是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还放不下他。
可若回答不怨?
又有些违心。
于是想了想,我斟酌开口。
「当年之事我怪你又如何?不怪你又如何?」
「这个问题时隔八年你才问我,有什么意义呢?」
今夜,表兄因有事提前离席。
离开前他叮嘱我小心,切莫与谢钊和殷珩纠缠。
我也是这么想的。
「谢钊,我想你应该明白,当年在你决定退婚时,我们就没了瓜葛。」
「你若还有自知之明,今日便不该拦我。」
看着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的谢钊。
我以为他懂了。
正想绕过他。
他却突然神情激动:「我找过你的!阿梨,我找过你的!」
他上前一步。
看向我的眼神复杂,眸子深沉如墨。
「当年我只是想退婚,从没想过伤害你,听闻殷家庄子烧了一场大火,我第一时间便赶去了,可我什么都没找到……」
「阿梨,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
「你能原谅我吗?只要你能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行,就算、就算休了江枕月……」
有些恶心。
虽然他三番两次拦我,我隐隐能猜到为什么。
但亲耳听他将原因说出口,我还是忍不住胸口泛起一阵厌恶。
我有些后悔了。
方才不该婉拒温宜公主让人送我的。
否则此刻也不至于除了震惊,一句斥责的话都想不出。
只能喃喃:「有病,你疯了!」
「阿梨,我……」
「阿梨姑娘。」
一道温润的男声打断谢钊。
循声望去。
只见六皇子楚鹤霄从门里出来,一副与我十分相熟的模样。
「太好了。」
「今日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方才要走,马车却不知怎的坏了,可否劳烦姑娘送我一程?」
17
六皇子开口,谢钊自然不敢忤逆。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坐上我的马车。
直至再也看不见谢钊的身影,我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小声道:「多谢殿下今日替我解围。」
闻言,六皇子正襟危坐,耳尖渐渐染上薄红。
「我并非有意偷听,还请姑娘见谅。」
这么说,便是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也听了许久了。
「无妨的。」
我摇摇头。
马车虽然还算宽敞,但空间密闭。
骤然与人同乘,不善言辞的我还是有些局促。
说完这句便垂下眼眸。
六皇子应该也不是个长袖善舞的。
我不言,他不语。
气氛一直沉默。
直到轱辘的车辙声响了小半刻钟,我才听见他轻咳一声。
「那个……方才谢钊说他后悔,姑娘你……会原谅他吗?」
这个问题实在突兀。
我有些意外,忍不住抬头看他。
只见他耳尖薄红又深了些许,但他眉头微蹙,看我的眼神认真极了,不像随意问的。
原谅吗?
这个问题,回京前温宜公主也问过。
她说:「阿梨,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一旦得到,天上云贵瞬间变成地上泥。」
「回京之后,你的身份与从前大不一样,无论出于何种心思,谢钊一定会来纠缠你的。」
「到时候你可会心软?可会回头?可有想好要如何做?」
初听这番话,我只觉得荒谬。
毕竟以死相逼退婚的人是谢钊。
嫌我毫无长处的人也是谢钊。
他爱极江枕月的样子我见过。
他怎么可能后悔呢?
可此话竟当真应验了。
回头吗?
绝无可能。
毕竟……
「已经丢进沼泽地里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回头捡呢?」
说话间,马车停下。
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家门口。
吩咐马夫送六皇子回宫,我再次谢他,起身下车。
然而刚要入府,却又听他轻唤:「阿梨姑娘。」
闻声回头。
只见车帘从里面掀起一角。
露出六皇子那张如水中明月般温润的脸。
此刻,他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展了。
唇角微勾着。
「京城要起风了,你多保重。」
18
京城的确起风了。
表兄因立下赫赫战功,被圣人追封为「征远」将军。
八年前,温宜公主从安阳侯那儿收回的兵权,如今交到了表兄手中。
而我也因改造军辎,助温宜公主收复失城有功,被圣上嘉奖,赐予恩典。
这份恩典,被我换成一份断亲书,彻底斩断与殷家的联系,另立门户。
两件事一出,前来拜访祝贺的人络绎不绝。
谢钊和殷珩也来过几次。
不过都被表兄拦下,我一次不曾见过。
但很快,他们就不再来了。
因为朝堂上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女子敲登闻鼓,状告盐运史中饱私囊、草菅人命。
此案震惊天子。
命人彻查,竟发现背后主谋是三皇子。
除此之外,还接二连三牵扯出五年前宿州河岸决堤的知州贪腐案,去年科考舞弊营私等数桩案子。
而涉案大臣竟有十数位之多。
其中便包括任职工部侍郎的殷珩,与身为户部度支司郎中的谢钊。
因案件重大,圣人急怒之下重病。
于病榻上,终于在朝臣的谏言中立下太子,并将三皇子一案彻底交由太子侦办。
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太子人选并非这些年因阿姊收复失城而声望渐涨的六皇子。
而是温宜公主本人。
立公主为储君史无前例。
圣旨一出,瞬间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可温宜公主雷霆手段,不过半月时间便查清三皇子案始末,镇压反对声。
朝堂政事与我不大相干。
但表兄很忙,因协助温宜公主办案,整日早出晚归。
三皇子被贬为庶人终生幽禁,涉案大臣皆被下狱那天,表兄一脸凝重叮嘱我。
「阿梨,京中不太平,你近日乖乖的,哪儿也不要去,知道吗?」
「嗯。」
我当然知道。
但即便我不出门,麻烦也能找上我。
因为当天晚上,三皇子勾结禁军造反了。
而叛军入城的第一时间,江枕月便带着一小队人马杀进了府中。
19
三皇子造反猝不及防,谁也没有料到。
也没人料到江枕月会那么大胆,直接带人杀进来。
她带的人不像训练有素的禁军。
更像无恶不作的山匪。
冲进府中后举刀便杀。
府中下人死的死,伤的伤。
直到捉住我,她才吩咐:「住手。」
她是冲我来的。
命人将我绑起来后也不急着杀。
只将我推倒在地,居高临下地看我,眼神发狠。
「殷梨,你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又要来和我争呢?」
「听谢钊说他后悔了,一直在找你,你很开心是不是?」
「看他冷落我,想要休了我与你重修旧好,你也很得意?是不是!」
她用力掐着我的下巴,涂了丹蔻的指甲几乎陷进我的肉里。
疼得我皱眉。
原来那天她也在,她听见了谢钊的话。
可是……
「谢钊后悔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开心得意?」
「明明负心的人是他,你不去与他对峙,为何要来质问我呢?」
我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
大约没从我脸上瞧出她想要的害怕。
江枕月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但随即嗤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不就是恨我当年抢走谢钊,抢走哥哥,所以才特地和褚明月那个贱人联手,在宴会上出尽风头,让他们瞧见你的脱胎换骨、与众不同,好以此抢回她们的心和宠爱吗?」
「呵,殷梨,你可真会演呐!把所有人都骗了!」
她一副了解我至极的模样,语气越来越凶狠。
说罢,不知想到什么,又嗤笑一声松开我,站直身子。
仿佛摸过什么脏东西一般,边用帕子擦手,边用眼神示意旁边几个凶神恶煞的持刀男人。
「放心,我不杀你……」
「念在姐妹一场,我甚至还要给你找几个好夫君,想来你『嫁』了人,谢钊应该不会再念着你。」
顿了顿,她的眸中升起一抹得意。
「哥哥们,这位可是征远将军最疼爱的妹妹,今日你们也要好好疼爱她才行。」
「成了将军府的乘龙快婿,无论三殿下是否事成,以后吃香喝辣,也少不了你们。」
她说话时,几个壮汉已经围了过来,笑容狰狞。
「夫人放心。」
「这次也多谢夫人赏赐……」
20
看着渐渐朝我围拢的壮汉。
即便我再不通晓情事,也明白江枕月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些年,我虽远在西境,却也听过谢家的传闻。
听说,在我失踪后的第三个月,谢钊如愿和江枕月成了亲。
但成亲多年,因江枕月一直没有诞下子嗣,谢家便张罗着替谢钊纳妾。
可那些女子无一例外,要么入府前失踪,下落不明。
要么侍寝后被人捉奸,被江枕月以「恐子嗣血脉不明」为由打发了出去。
如今瞧她与这些人的熟稔程度,大约合作并非一次两次。
的确,我怕。
但我还算冷静。
在军营多年,处处明枪暗箭。
我虽不曾上前线,但防身自保的手段还是藏了一些。
比如我戴在手上,从不离身的木镯,其中便藏着一柄短刃。
方才江枕月说话时,我没闲着,已经悄悄割断绑住我的绳子。
趁其中一人朝我伸手,众人放松警惕。
我从地上一跃而起,划破那人手掌,冲了出去。
没料到我会挣脱绳索,众人毫无防备。
还是江枕月一声怒吼:「还愣着干嘛?快追啊!」
众人才反应,骂骂咧咧来追。
仗着熟悉,我在宅子里四处乱窜。
但我膝盖受过伤,腿脚不好,根本跑不远。
眼看就要被追上,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正想着若被抓住,是保命还是拼死抵抗?便在拐角处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阿梨?」
男人的声音担忧中夹着惊喜。
是谢钊。
他身后跟着一身短打、手持长剑的殷珩。
看见从院中追出来的江枕月,只一眼,两人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江枕月!」
谢钊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殷珩也瞬间脸色一沉。
「阿月,再如何,阿梨她也是你姐姐!」
21
两人的话,令江枕月猛地怔住。
她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挡在我身前的两人。
「姐姐?她何时拿我当妹妹?你又何时拿我当妹妹?」
「殷珩,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帮我,只是因为谢钊那时喜欢我,你想用我攀附谢家,攀附三皇子!就像现在你护着她,是因为她与温宜公主关系好,你想留她一命,好做那个会随时倒戈的墙头草!」
像是被说中了一般,殷珩表情一僵:「闭嘴!」
可江枕月非但不闭,还声嘶力竭,表情狰狞,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殷珩!船要走到头你要想下船了?没那么容易!」
「还有你,谢钊!」
「成亲之前口口声声说要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我们才成亲一年你就要纳妾。」
「你说我没有诞下子嗣,你别无他法,可你扪心自问,那些你想纳的女子,哪一个不是与殷梨有几分相似?成亲那么多年,你又碰过我几次……」
控诉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江枕月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缓缓看向插进她胸口的箭矢。
许久,终于抬头。
「夫、夫君……」
话未尽。
因为又一箭射中了她。
倒地前,江枕月死死盯着谢钊。
那一眼爱恨交织,直至断气。
万籁俱静。
仿佛连周遭空气都凝滞了。
许久,殷珩才终于找回声音。
「谢钊!你……竟杀了阿月?」
可谢钊根本没看目眦欲裂的殷珩。
他回身看我,眼神殷切。
「阿梨,别怕,江枕月死了,没人再敢……」
他的声音也猛地一顿,话未能说完。
因为我手中的短刃,已经直直刺进了他的胸膛。
「怕她?为何?」
在他一众下属的惊呼声中,我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最该死的人,难道不是你?」
22
在边关数年。
在戎国细作偷袭,军营大乱的时候,我也是杀过人的。
但匕首到底短小,无法伤及要害。
仅一瞬,谢钊便反应过来。
他一脸不敢置信地推开我,捂住流血的位置,踉跄两步被人扶住。
「阿梨,为什么?你竟如此恨我?」
恨?
当然。
「你难道不知道,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吗?」
「当年你不愿意娶我,大可以提前同我说,我也不是非嫁给你不可,可你却用那般极端的方式,丝毫情面也不留给我。」
我举起短刀护在身前,语气平静极了。
「从前你为了江枕月与我退婚时,我的确怨过,但更多的是感叹,叹情爱万般不由人,恰好你心中那人不是我。」
「可如今我只剩庆幸,庆幸当年你退婚。」
「毕竟后来我才发现,你这副皮囊下的芯子,早就烂透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疼?
视线中,谢钊的脸色越来越白,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他咬牙,似乎想反驳。
但嘴唇翕动,终究看向殷珩。
「殷兄,你不是口口声声对三殿下绝对忠心吗?」
「拿下她,我就不告诉殿下今日之事。」
23
殷珩是三皇子党这件事,我早就知道。
当年他用婚事攀上谢家,便是为了攀上谢家背后的三皇子。
若无三皇子提拔,他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便坐到工部侍郎这个位置。
这些年,谢家和殷家一直是盟友。
但如今三皇子造反。
想必他知道若不成事的后果,如江枕月所说那般,开始有了踌躇。
可谢钊不一样。
无论成功与否,谢家与三皇子完全在一条船上。
方才他救下我,或许有一两分真心。
但此刻让殷珩擒住我,确保他无法下船,也是真的。
可他们算漏了一个人。
荷叶身材娇小,早在前院乱起来的第一时间,便从后门的狗洞偷偷溜出去搬救兵了。
算算时间,已经够了。
果然,就在殷珩犹豫时,前院响起一阵骚动。
眨眼间,训练有素的士兵便冲进来,将他们围住。
只不过意料之外,来的不是温宜公主,也不是表兄和他的下属。
而是在温宜公主接风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六皇子。
他一身戎装,冲进来时,杀敌动作干净利落。
殷珩是个文臣,不擅武艺。
谢钊身手虽不错,但受了伤。
没过几招,两人便被擒住,动弹不得。
知道我腿脚不便,荷叶急忙上前扶住我。
六皇子也三两步上前,皱眉打量我。
「阿梨姑娘,你可曾受伤?」
见我摇头,他的眉头才终于舒展。
有六皇子在,这里也算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六皇子的人要将谢钊和殷珩押走时。
谢钊却挣扎着问:「阿梨,你不愿意原谅我,是因为他吗?」
他看向六皇子的眼神阴鸷。
本就因受伤流血脸色苍白,挣扎间,胸前的血迹又氤开了一片,脸更白了。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也不想再回答。
可忍着腿疼,刚在侍卫搬来的凳子坐下。
又听见一道声音。
「阿梨,你的腿?」
这一次,是殷珩。
他好像终于注意到我腿脚的异样,语气诧异。
可不知是不是试图唤醒我的手段,他的眼中并无几分真心。
但这一次,我抬头看他。
「你忘了吗?当年你为了让我主动写下退婚书,罚我在雪地跪了两日。」
「这八年来,每每阴雨吹风,我的膝盖便疼得无法行走,久站或跑过之后,也只能像这样,宛如半个废人……」
说不清此刻殷珩是什么表情。
有震惊,有诧异……
太复杂了,我不愿意深究。
「不过江枕月有一点没说错,我的确是回来争的。」
视线扫过两人,我顿了顿。
「只不过我不是同她争男人,而是回来争官位的。」
「工部侍郎……这个位置,我已经看上很久了。」
24
在军中时,温怡公主曾同我说:「班淑,我想做皇太女,史上没有这个先河,我想做这个先河。」
「若你想,你也可以成为另一个先河。」
入朝为官吗?
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
但看着温宜公主一次次同表兄征战,一座座收复失城。
我便想:当官,我为何不可?
我知道,温宜公主要登基,势必会清算三皇子一党。
而我往后想入朝为官,在京城立足,不被人抓到错处,也必须先与殷家彻底了断。
旁的不提。
殷珩是一定要从工部侍郎这个位置下来的。
显然,殷珩没料到我的话。
震惊之下瞪大眼睛,脸色青红交替。
他应当有话要说,但他说不出来了。
因为侍卫用一张破布堵住他的嘴,将他与谢钊带走。
「姑娘,前几日夫子刚教了一个词,叫……杀人诛心。」
「你方才就很像,好厉害呀!」
二人还未走远,荷叶便兴奋地说道。
不远处,两人脚步齐齐一顿,呜咽几声,又再次被押走。
我:……
「好荷叶,大约你的话才是杀人诛心吧……」
荷叶懵懂,并不接话。
倒是六皇子,余光中走近几步。
虽不知道荷叶出门搬救兵,为何会找来他。
但终归是他救了我,该谢的。
想了想,我抬头,看向眉头又微微皱起的六皇子,起身行礼。
然而还未开口,就被打断。
「谢钊说得不错,我的确对姑娘有心思。」
「阿梨姑娘,或许你已经忘了,八年前上元节灯会, 我在望月楼见过你。」
「那时你猜对所有灯谜赢下灯王, 我向你讨要,没想到你真的送给了我……」
25
后面的话我有些没听清。
看着眼前神色认真,拳头垂在身侧, 仿佛做了千百次心理建设一般的六皇子。
我的耳边仿佛平地乍开惊雷, 隆隆声阵阵。
灯王?
我依稀想起来了。
那年上元节, 我的确因听说谢钊想要上望月楼的灯王,便独自乔装去了。
我坐在暖阁中, 猜对了所有的谜面, 赢下了灯王。
本来想命人送去谢府, 给谢钊一个惊喜。
可却在街上撞见他追着江枕月百般轻哄。
那时的心情, 我已经忘了。
依稀记得寒风刺骨, 似乎有谁来同我搭话。
「姑娘, 听说今年的灯王乃汝南的靳大师所制, 我仰慕他许久, 愿千金购买, 不知姑娘可否割爱于我?」
我如何回答来着?
哦。
我好像说:「不用,送给你了。」
然后浑浑噩噩地回了殷府。
那段时日, 种种经历让我身心俱疲。
我一次都没想起过那盏随手赠出的灯王。
原来,竟然是被六皇子讨要了去吗?
巧合?
好像也不是。
脑子有些乱, 还没来得及理清。
耳边, 六皇子的声音又响起了。
「姑娘无需觉得负担, 也无需告诉我答案。」
「当年你的手稿我看过,这八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也一一看在眼中。」
「我自认一段好的姻缘, 只能是锦上添花……」
他好像很紧张。
一口气说到这里, 才终于喘了一口气,眉头舒展, 缓下声音。
「姑娘,我知你是鸿鹄, 八年前我没有左右你的决定, 剪断你的羽翼,央求阿姊带你走, 如今也并非要你的答案。」
「我只是觉得,这份心思应该告诉你, 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
难道八年前写信给我的人, 其实是他吗?
想不明白。
看着眼前眉眼温润、神色认真的男人, 我不自觉喃喃:「我……」
我想问当年给我写信的人是不是他?
想问当年他为何一眼认定我就是鸿鹄?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表兄便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来。
外面,叛乱应当已经平定。
表兄的眉眼间染着喜色。
「六殿下,皇上下传位诏书了,温宜公主让你赶紧回宫。」
说完又看向我。
「阿梨, 温宜公主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她让我问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
这是接风宴那日, 温宜公主问我的。
她说:「班淑,京中人人皆笑我是横行朝堂的疯狗,如今我这条疯狗就要坐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了。」
「你准备好同我一起开始新河了吗?」
回忆着温宜公主的话。
看着六皇子匆匆道别离开的背影。
我的心跳一阵加速。
罢了。
来日方长。
属于表兄的,属于新帝的, 属于我的……新的广阔天地,才刚拉开帷幕。
不急的。
「嗯,我准备好了。」
(全文完)
(已完结):YXXBmpQaAJx2Dzsmvq2RYTnx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