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族沈家有祖训,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许是天佑其痴情,无妾,沈家也子孙绵延。

可传到这一任,沈老爷四十了,依旧无子。

于是我被从侧门抬进去。

要给沈老爷生一个儿子。

1

永宁三年,我十八,小官庶女,婚嫁尴尬。

我娘原是乡下穷书生的原配,书生一朝高中,富贵迷人眼,娶了富商家的大小姐。

那时我六岁,外公外婆早没了,没人给娘做主,奶奶说她是家里给爹纳的妾,不算明媒正娶,也再没有长辈给她做主。

她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那个小村子,只知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世道以父为尊,她带不走我这个姓王的孩子,哪怕我只是个丫头。

偏我也是个不争气的,她问我若她走了怎么办,我哭着抱她的腿:「娘,你别不要盼儿,盼儿以后会乖的。」

为着我这句不争气的孩子话,她留下了,从妻变成了妾。

可嫁过来的那位朱小姐也没讨着好。

她是个商户女,正经没娶妻就考中的读书人看不上她。而我爹,正经书香门第的小姐不做逼糟糠之妻下堂的事情,自然也看不上他。

他们臭味相投,一个求权,一个求财,苟合到了一起。

可等我爹真的费尽心思留在京城才发现,京城的一块牌匾砸下来,十个里面能有五个三品官。

他这个混来混去才六品闲职的小官,实在是不入流。

朱家见供养了那么多,迟迟没有回报,早就去投资其他儿女,渐渐地,家里连银钱都不够。

我跟娘,就是家里的半个奴仆,洗衣做饭,一刻都不得闲。

这样的家世,想瞒别人也瞒不住,就连那些跟爹相交的小官,也不愿儿子娶我这种不被教养的女子。

朱氏有时很高兴我不被看重,有时又踢着我的洗衣盆讥讽:「家里养你花了那么些米粮,结果倒好,养到十八了还没人上门提亲,连贴补天哥一点束脩钱的用都没有,真是白养了。」

王天赐是她生的儿子,也是王家从上到下宝贝得不得了的金疙瘩。

我这么没用的人,有一天爹却突然对我和颜悦色起来,就连朱氏,都挤出笑容,不再让我干活儿,反而往我房里送一堆又一堆的胭脂水粉,尤其是保养手的膏油,恨不得抓着我的手一天给我涂十遍。

娘愁眉苦脸地说:「他们突然这个做派,肯定没安好心,我苦命的盼儿,都怪娘没用。」

上京这些年,她也长了些见识,知道当年如果她闹一闹,读书人要名声,也许我就还是家里的嫡女了。

可我却知道,对于爹来说,女儿嫡庶根本不重要,对他有用才重要。

我不怪娘,那时没有人也没有事教过她这些,没教过的东西,她要怎么会?

左右女ẗù₃儿的价值,不过是嫁人,看他们突然善待我的姿态,起码门户是小不了的。

2

很快,我就知道了那户人家是谁。

「这门亲事爹为你费尽了心思,虽说是做妾,但沈家可是世家,沈夫人又没有儿子,只要你进门生下长子,下半辈子就是享不尽的荣华。」

沈家,那是即便我不怎么出门也知道的好人家。

据说沈家的老祖宗是大昭立国时与开国皇帝穿过一条裤子的沈佑将军。他与夫人伉俪情深,因此定下家规,家里的男子,除非年过四十无子,否则终身不准纳妾。

也许是上天厚待有情人,沈家传了四代,即便不纳妾,子嗣也绵延。

可沈家如今的家主沈俭,今年就满四十了,沈夫人却只生育过一个女儿。

哪怕这两年他们一家都随沈大人去了江南的任上,但京城的官眷爱打听,大家还是在猜,沈家是不是要出第一个给丈夫纳妾的当家主母了。

我爹坐在上首抹泪,仿佛他是个慈父道:「只是没想到一眨眼,我抱在怀里的小婴儿,竟长大到要嫁人了,爹舍不得你啊。」

我红着眼,也陪他演父女情深:「女儿也舍不得爹娘,这家里少不得爹,女儿也就不奢望了,江南离京城太远,爹可否让娘陪女儿同去?」

话一出口,他假哭的脸就愣住了,很快又接着假哭道:「嫁夫随夫,让你娘去岂不让沈家笑话,这样对你不好。我知道你担心朱氏,以后爹会多留意家里,绝不让你娘受委屈。你也要在沈家争气,你争气了,朱氏也就不敢欺负你娘了。」

他说得好似真的为我们着想,可话语里,却在用娘敲打我,他要把娘留在家里做人质,好让我在沈家为他谋好处。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天真,以为他还是那个会抱着我举高高的爹,以为只有朱氏是坏人,一受欺负就去告状,期待他会保护我和娘。

他总是笑着安慰我,可一转头,我就偷听到他跟朱氏说:「夫人,打人也是有技巧的,你打在面上,不是叫人说闲话嘛,来,为夫教你,打在哪里才让那个小丫头告不了状。」

我是他亲生女儿,在他嘴里,却是那个小丫头。那时我一下就懂了,原来最恶的人从不显在脸上,他们喜欢躲在人后。

就像此时,他依旧在用朱氏做刀。

好在,他给我选的这门亲事我很满意,做不做妾不重要,能飞起来,才更重要。

3

娘哭了,她不愿意:「那个沈大人,年纪都能做你爹了,你嫁过去还是做妾,我忍了这么多年,不是让你被人这么作践的。」

她塞给我一个盒子:「盼儿,这些年娘也偷偷攒了些钱,我们跑吧,你值得一个真心的儿郎。」

我打开,里面是二十两银子。

我娘真厉害,看着胆小的妇人,为了我,敢在朱氏眼皮底下扣这么多钱,可再厉害,只要跑了,我们就是没有户籍的黑户,下半生注定颠沛流离,随时会被抓回来问罪。

在她心里,我值得好的婚姻,我却知道,今日一走,我的婚姻只会更差,甚至要拖累她的晚年。

我抱住她:「娘,我要嫁,我不委屈,女儿今日跟您说句实心话,女儿爱金银、爱权势,不爱所谓的真心儿郎。那些真心,今年是我的,明年是我的,后年还是吗?」

她看着我,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止住泪,还是把二十两银子塞给我:「你比娘聪明,既然是你想做的,娘信你。这银子你收着,高门大户里,下人眼睛都在头顶上,傍身的银子越多越好。」

我收着了,我们母女,只有我好了,我娘才能好。

出嫁那日,是王天赐背的我。

给人做妾,本没有这些嫁娶的礼仪,爹为了让我记着家里的好,硬生生都备齐了,就连秀儿都陪着我绣了很久的嫁衣。

她是朱氏的第一个孩子,跟王天赐只差了一岁,那些年朱氏忙着照顾王家的独苗,家里下人又都遣散得七七八八,只剩朱氏的两个陪嫁。人手不够,我跟娘带过她几年。

她才十二岁,捏了一个钱袋子给我:「阿姐,我攒了一年的钱,都给你,你在路上买糖吃。」

我摸摸她的头:「以后替姐姐多去看看我娘,姐姐谢谢你了。」

朱氏待她不像王天赐那般好,可也不算坏,她这两年,都是避着我跟娘的,听了我的话却郑重地点点头。

4

京城到江南并不近,一路车船折腾,饶是我身体好,也难受得紧,可好不容易赶到沈府,我却连偏门都进不去。

那扇该用来迎我的侧门,一个听起来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站在门前,娇声问我:「你就是那个来抢我爹的狐媚子?」

是沈家现在唯一的大小姐,沈云致。

就算再不喜欢我,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女儿,竟在大门口拦住长辈的妾室,还叫我狐媚子,不怕别人议论她的名声吗?

陶嬷嬷怕我不高兴,在轿子边小声安慰我道:「大小姐从小看着老爷夫人琴瑟和鸣,最是羡慕这种感情,她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左右夫人已经同意了,奴婢这就去禀了夫人,让人来劝劝小姐。」

她是沈老夫人安排来接我的嬷嬷,一路上跟我说了很多事情。比如府里志在子嗣,并不想抬太多妾室进门,所以妾室的人选挑了又挑,最终选中了我这个八字最合的,希望我一举得男,不用再给沈老爷纳第二个妾。

话其实说得很讨巧不得罪人,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我安分生孩子。沈府不是那些没有规矩的人家,不会干去母留子的事,可如果我仗着生了儿子就想搅合老爷和夫人的感情,府里也有的是手段治我。

沈老太君放心让她来敲打我,她在沈府必定有些分量。果然,她进去不久,我的轿子也顺利进去了。

世家大族真大啊,下了轿子,我盖着盖头数着数,来来回回不知数了多少个百数,才站在偏厅里,要给沈夫人奉一杯茶。

敬茶是要掀盖头的,我恭敬地低着头,却忍不住用余光去看上座的人。

那是个白皙的女子,快四十的年纪了,我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却是娇憨。若无人告诉我她是沈夫人,我只会当她是个二十几许的妇人。

沈夫人没有为难我,可她也没有如我打听的那些贵夫人一样,面子上说些好好伺候夫君的话,只是浅浅喝了口茶道:「你住西院吧,一应吃喝,府里不会短了你。」

敬完茶,盖上盖头,跟着喜娘的手,我又数了二十个百数才到西院,于是我便知道,这是很偏很偏的院落。

沈夫人怪不怪我不知道,但如此安排,她是不愿经常见到我了。

5

我没有陪嫁丫鬟,安静的房间里,没有人主动跟我说话。等了许久,等到肠胃都饿得麻木了,才有人轻轻巧巧地揭开我的盖头。

沈大人很儒雅,可他的眼睛,是成熟的眼睛,不似沈夫人天真。

他说了跟沈夫人同样的话:「姑娘舟车劳顿地来,辛苦了,以后就在沈府安稳住下,我们不会亏待了姑娘。」

连坐都没坐,仿佛只为来揭个盖头,只为来说ẗŭ⁹这句话,说完,就片叶不沾身地走了。

院门外,我依稀还能听见沈大小姐那熟悉的声音:「爹,快走吧,再不走娘要伤心了,这次她再罚你睡书房,我可不帮你了。」

他们走了,房间里的丫鬟都动了起来,端吃的端吃的,铺床的铺床,鲍参翅肚,软床丝被,的确没有亏待我。

可除了伺候的两个丫鬟,也没有人记得我在这个小院。

沈夫人不要我每日请安,沈大人也不来我的院子,这么下去,想怀上孩子,无异于痴人说梦。

二十两是我娘全部的积蓄,在沈家这样的人家,却是稍微有本事一点的丫鬟都看不上的。

我没有向伺候我的两个丫鬟打听,寻了机会,找到一个洒扫的小丫头。

十两银子,换了两个阖府皆知的消息。



沈夫人是个善人,这些年无论是对外面赠粥施药,还是对家仆婚丧嫁娶,都给实实在在的好处,不是图个虚面子。



这个内宅,从前老夫人身体好的时候,是老夫人当家,现在老夫人又交给了大小姐,说要历练她。总之,沈夫人嫁进沈家二十载,心是善的,可她只需开口,却没理过家。

小丫鬟说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谢姨娘的赏,我平常都在外院,也就知道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了。」

我笑着把银子递给她:「不妨事,多谢你了。」

的确不妨事,有这两个消息便够了。

冰凉如水的夜,我把凉水浇在头上,敞开被子睡了一整晚。

第二日,我开始发高烧。

6

模糊中,有人碰了我的手,我握紧,无意识地低喃:「娘,是你吗娘?你来看女儿了,女儿好想你。」

那只手回握住了我:「可怜见的,也就比我家云致大了两三岁,唉,Ţū⁰终究是我们对不起你。」

再睁眼,是沈夫人坐在我的床前。

我惶恐地挣扎起身:「妾给夫人请安。」

她按住我:「别折腾了,请安有什么要紧的,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事,这屋子到底离人太远了,没人气就容易生病,等你好了,我给你挪个院子。」

沈夫人亲手给我喂了药,才放心地离开。两日后,我换到了一个离她和大小姐都不远的院子。

进沈家前,我曾做过两个打算,若沈大人夫妇并不如外间传得那般鹣鲽情深,我就靠自己的肚皮,努力争宠有孕去救娘。

可若他们真的情比金坚,谁又愿意去做丑人,那我便换一条路,去搏一搏沈夫人的同情。

高烧不退,梦中喊娘,这些都是我的试探。

我摸了摸自己被沈夫人握过的手,好在老天爷终于待我好了一回,沈夫人是个扎扎实实的好人。

沈小姐却是不信我的,她锐利的眼睛看着我:「你的院子是我一手布置的,被子是今年最好的棉花,碳也是银丝碳,若这都能让你着凉,那我还理个什么家?我会盯紧你,你别想对我爹娘耍什么花样。」

可对着沈夫人,她又是另一套说辞:「大夫说您最近的药吃了要好好休息,就由我来照顾王姐姐吧。」

她不叫我姨娘,只叫我姐姐。

沈夫人笑道:「那也好,你们年岁相当,你带她出去多玩玩,别闷在府里闷坏了。」

真是一对有趣的母女,仿佛女儿才是娘亲,老母鸡一样护着那个生自己的人。

7

沈小姐怀疑我,可沈夫人的话她得听。

她便把我当个玩伴,逛街也带着,游园也带着,就连骑马郊游,她都带着我。

十五岁的小姑娘,再是厉害,内宅只有她祖母和母亲,就连孩子也只有她一个,被家人独宠着长大,没有见过真的阴私和背叛。不过三个月,我安静地跟在她身边,她就渐渐放松了对我的防备,嘴上仍凶着,话却被我越套越多。

原来府里会纳妾,是为了她的婚事。

「祖母说,四十无子不纳妾是沈府的规矩,从前人家不会因此议论母亲的家教,可若过了四十无子还不纳,那就是善妒了。旁人会以为我的家教也是如此,好男儿就不敢上门提亲了。她叫父亲哪怕只是摆设,也得纳个人回来。」

说的时候,沈云致小脸气鼓鼓的:「不敢上门提亲才好,去他的好男儿,好男儿就应该像我祖父、外祖和我爹这样,一辈子守着一个人才对。」

可她终究是屈服了,她的祖母病得很严重,临去前唯一的牵挂就是她的婚事,老人这时候最固执,她执意要给儿子纳门妾回来摆着,做儿孙的,只能满足。

屈服归屈服,她还是想耍些小性子,好叫旁人知道她才不大度,所以她故意在我进门那天拦住门,希望有人能把这举动传出去。

她有些歉疚地看着我:「你放心,我们也不会害你,送过来给我选的那批女孩子里,你是最可怜的,旁人都是因为没有钱,我给些钱,她们的家人就欢天喜地地回去了,还答应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只有你,我爹说,给了钱,你家也不会为你打算。

所以我跟娘商量了,就选你,只要你在偏院里安分守己,让我确定你是个好人,将来我出嫁了,你要钱,我们就给你一大笔钱,你想嫁人,我们就给你寻个好人。」

她的眼神真挚,叫我不得不信,我摸着怦怦跳的心,脱口而出就想问,若我想要的是救我娘呢?

可我不敢,我只敢把话吞回去,捏紧了帕子问:「那么现在你肯告诉我,是愿意相信我了吗?」

她傲娇地把头一抬:「本来你把自己弄病了搏我娘的同情我是不信的,可这三个月相处,你都不多看我爹一眼,勉强算信你了吧。所以你快些想,你想问我们讨什么吧。」

原来我在观察她们母女的时候,她也在观察我,我放弃沈老爷,却给自己选了一条最好的生路。

喜悦盈满心间的当头,我抬眼一看,一辆失控的马匹向我们冲过来,我们谈话太投入,没发现马匹已经离得这么近,跑已经来不及,几乎没有犹豫地,我把沈云致推向了安全的一边。

马蹄踩下来的瞬间,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跟我娘可以团聚了。

8

我伤得不重,只是右臂的骨头折了,但沈家除了老夫人全聚在了我房间里,就连沈大人也难得在。

沈夫人把我当成救命恩人感谢,她心疼地看着我的伤:「娇花一样的姑娘,这得多疼,不是你,云致说不定命都没了,以后,你就是我亲闺女了。」

时机如此好,不顾有伤,我直接掀开被子跪下道:「夫人,我不敢妄想旁的,只求您一件事,您救救我娘吧!」

沈云致连忙来拉我:「王姐姐,你站起来说,不管什么,我都帮你!」

我坐回床上,稳了心神,看着三张关切我的脸,将我和我娘的遭遇缓缓道来。或许是在黑暗里待得太久,我讲得很平静,沈夫人和沈云致却听得气红了面庞。

「贬妻为妾,还让你们母女任后妻糟践,你爹简直不是人!」

沈大人见妻女如此气愤,连忙说道:「你们莫急,我这就修书一封去往京城。王姑娘的爹既然有所求,咱们就有办法把她娘换过来。」

当着我们的面,沈大人就写好了书信。他遣人快马加鞭,回信很快就到了,我爹他,跟沈大人讨一个升迁,从六品闲职到五品实权的升迁。

沈大人皱了眉:「无才无德的人,升迁就是祸害百姓。王姑娘,非是沈家不帮忙,实在是不能帮。」

沈小姐却转了转眼珠道:「爹,您忘了江宁那个缺吗?或许这件事还是有希望的。」

沈小姐不是一般的闺阁儿女,她外祖是叱咤两朝的公侯,只得沈夫人一个女儿。沈夫人的母亲早逝,家里和周围的长辈都娇养着她,许的人家,也是沈大人这种不纳妾的青梅竹马。

可娇养太过,养成了沈夫人天真柔弱的性子,哪怕沈家的内宅如此简单,她也打理不来。

沈小姐的外祖吸取教训,从小就亲自教导这个外孙女,他教的当然不是内务,他教的是人性,哪里的人性都没有官场复杂,是以沈小姐虽长在深闺,却对官场并不陌生。

她为我找了一条两全其美的路,江宁有一个缺,看着烈火烹油,可不出两年,必受牵连被罢官。

她安抚地抱了抱我:「王姐姐,你且等等,容父亲运作两个月,到时你就能跟你娘团聚了,只是……」

她纠结地看着我:「那毕竟是你父亲,罢了官,可是要下狱的,你当真舍得吗?」

她是父亲疼爱长大的孩子,在她心里,恐怕光是想一想父亲受罪的模样都受不了,可我不是,我曾爱过那个父亲,所以现在更恨他,若他日他深埋地府,我只会多踩两脚嫌弃埋得不够深。

她看懂了我的眼神,叹了一口气,去找沈大人。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真好,这世上还有如沈夫人和沈小姐这般被全心爱护长大的女子,那这世间便还不算让人绝望。

沈云致,我祝福你,祝你此生无波无澜,幸福绵长。

9

可我这样不幸的人,就连祝福别人都是奢望。

那日沈夫人兴高采烈地带着我们出府,指着一栋两进的小院子说:「王姑娘,如今你伤势好了,我夫君那边也为你父亲谋了官,下个月你娘就能来江南跟你团圆。这座宅子我送给你,祝你从此日日是好日。」

那处小院,花开正好,绿树成荫,是我十几年来感受过最大的善意,可当晚,我就亲手给这份善意的主人插上了一把最狠的刀。

我们笑着回沈府,可回了房间,我就迷迷糊糊晕了过去。再醒来,我手脚缚了绳,嘴里塞着布,跪在老夫人房里。

那位我一次都没见过,传闻中病重的老夫人,脸色灰白地坐在上首,吐出的话却像来自地狱,她淡淡瞥了我一眼道:「王氏,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一错,你认不清沈府的主子,这里姓沈,你的主君才是你头上的天。

二错,你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你是个妾,生孩子就是你的本分,连本分都不尽的东西,我沈府留着你有何用?

三错,你竟妄图跟我孙女攀交情,那是我沈府的嫡小姐,岂是你这等低贱之人能近身的?」

「看在你八字不错的份上,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往后安分生孩子,府上总会给你一口饭吃。」

说完,解下我嘴里的布,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有温热的药灌进我嘴里,我的脑子变得迷糊,我的身体开始燥热,内心好似有千百只虫子在咬。我死死地扣住地上的毯子,可意识忍不住涣散。最后的印象,是那个一向儒雅的沈老爷从暗中走出来,慢慢向我走近。

木已成舟后,我清醒过来,他衣冠楚楚地站在床头:「明日整个府里都会传遍,是你给我下药我才宿在你房里,夫人小姐面前,你当知道该怎么说。若你不知,你娘大概也无缘见你了。可只要你懂事,生了孩子后,我会让你们母女团圆。」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王氏,我对你并无念想,选你,不过是你的八字高人指点过,今晚的时辰,最易怀有我的儿子,这样我夫人伤的心也能最少。两个月后若你无孕,我会再来一次,记住了,管好自己的嘴。」

10

沈松鹤走了,我这些时日被温情包围的心又沉进黑暗里,可黑暗叫人清醒,叫人能看清楚人性,尤其是沈松鹤这种伪君子的人性。

他骗了沈夫人和沈小姐。

从始至终,沈家纳妾,对外的说辞才是真的,他们想找一个最合适的女子,尽可能快地生下一个儿子,找外室是不行的,那是沈家的继承人,必须有名正言顺的出身,我就是他们千挑万选后的人选。

可沈夫人的爹那么大的公侯也没有执着于要生儿子继承家业,沈夫人是接受不了丈夫为了子嗣纳妾的。

沈松鹤不愿破坏自己在妻女心目中的形象,虽不及对子嗣的渴望,他到底还是爱妻女的,所以他对她们编了另一套说辞,说只是为了沈云致的婚嫁,纳一门妾放着而已。

甚至当初送到沈云致面前的名单,一定也做过手脚,让我看起来是其中最惨的,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心软,一定会选我。

也许在他本来的设想里,我这个小官之女,会千方百计地接近他,他就可以顺理成章把恶人给我做,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选择求助沈夫人。

看沈老夫人的病容,她想在临终前看一眼孙子,他们就没有时间再物色另一个相合的女子。

为了有个儿子,为了成全自己的孝心,也为了在妻女心中依旧白璧无瑕,对于沈松鹤而言,恶名只能由我全部背负,只能是我给他下了药,他才会碰我。

想通的那一瞬,恶心从心头泛起,让我几欲作呕,可我吐不出来。明天起,我才是那个让人呕吐的人。

在沈夫人心里,我从此就是东郭先生救的那匹狼,她全心以待,我却嗜她血肉。

可我不得不做,我已经亲手把我娘这个软肋,送到了沈松鹤手里。

11

天大亮的时候,沈云致冲了进来,她的头发都还散着,显然是起床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

「王盼儿,她们骗我的对不对?明明昨天你还拉着我娘的手千恩万谢,怎么一转头,你就去跟她抢我爹?我不信,我不信我看错了人!」

她边说边来摇我的手:「你否认,你快否认啊!」

沈夫人跟在她身后就到了,她不是姑娘家,一闻屋里的味道,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看我时,泪珠滚滚而下:「王姑娘,我这一生,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与我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要你如此来剜我的心?」

她说着话,身子就软软倒下去,沈松鹤急匆匆从屋外跨进来,将她抱起,面上悔恨交加道:「不管是不是下药,终究是我对你食言,夫人,我对不起你,以后这个脏地方,我跟你都不要再来了,这个王氏,我们也把她撵到庄子上去。」

他的戏,比戏台上的戏子更好,而我只能陪着他演。

我拉住沈云致的手:「小姐,我知道错了,可我本就是沈府的妾,你们说要把我送出去,出去了哪里还有比老爷更好的人肯娶我?我也是一时昏了头,求您,别把我送走。」

我将一个忘恩负义、贪图富贵的小人演到了极致,可沈松鹤看不见的地方,我在沈小姐手里塞了一张纸。

她惊讶了一瞬,却没出声,悄悄收起那张纸,追着沈松鹤走了。

那张纸上,我让她今晚想办法偷偷一个人来见我。

我娘是在沈松鹤手上,可比起他这个小人的承诺,我宁愿相信沈云致知晓真相会帮我,就算是赌,我也更愿意去赌一个好人的心。

12

沈云致来的时候,下人们都睡了,唯一看着我的那两个,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一下睡得死死的。

可她出口的话依旧咄咄逼人:「我来,是不愿意相信自己观察你这么久还信错了人,说吧,你还有什么辩解之词。」

一句废话没有,我单刀直入道:「昨晚被下药的人不是你爹,是我,我才是那个受害者。」

她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都忘了质疑,我趁着这空档,把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从她祖母父亲的所为,到我对纳妾这件事的推测。

她的眼睛湿了又干,愣了许久,到最后色厉内荏道:「王盼儿,那是我亲爹和亲祖母,你以为我会听你这个外ťŭ̀⁼人的挑拨之言吗?证据呢?你有何证据?」

她从小家庭美满,不信我之言才是常理,我伸手递出一样东西,悠悠道:「你祖母院里铺了一块松鹤图地毯,昨晚最后清醒之际,我将那上面镶的珠子扣掉了一个,你可以拿去比对,看我说的是也不是。」

沈老夫人病重不见外人,她的院子,若不是她掳了我,我一个妾室进不去。

沈云致也懂这个道理,她一抹眼睛,边往门口走边道:「好,我给你这个机会,我会去祖母院里查看,若你说谎,我要你后悔竟敢污蔑我的家人。若、若你所言非虚,我也会给你一个公道。」

13

任何蜜罐里长大的孩子都不愿相信家人会变,好在沈云致不是个自欺欺人的人。她去了,再来见我时,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

她蹲在地上喃喃道:「我怕冤了他,我怕你的那颗珠子只是巧合,我查了药渣,探了祖母院里的人,可查来查去,竟真是你说的那样。」

「王姐姐,一个儿子,就当真如此重要吗?他明明答应了,他明明说他不在乎,从旁支里过继一个就好,可为什么,他舍得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儿子这么伤害我跟母亲?我往ṱůₒ日认识的那个清风明月的父亲,真的是我父亲吗?」

这些话,她不能跟沈夫人说,沈夫人承担不起,她只能一股脑地倒给我,她颓然地看我:「你说,如果我是个男孩,父亲是不是就不用如此了?」

她的眼神,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若无人拉她一把,她就要彻底陷进去,陷进她为什么不是男子的迷惘里。

我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沈云致,你清醒一点,是男是女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这世上还有其他亲人无条件爱你,沈夫人爱你,你的外祖也爱你。你的外祖是个真君子,他毫无保留地爱你母亲,也毫无保留地爱你。」

提起她外祖,她的眼里终于泛起一点光,她看向天空:「外公临去前跟我说,他会变成晚上的月亮,永远照着我和母亲。他将忠于他的人和产业都留给了我,他说只有我才是母亲永远的依靠,也许那时候,他就不放心父亲了。」

我以为她想通了,可下一刻,她一掀裙摆,朝我跪下道:「外公教我,做错了事就得认,此事是我沈家对不起你,我父亲不认的错,我替他认。我会想办法把你娘救出来,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用新身份自在富足地过一辈子。

可是王姐姐,我求你,求你把这件事吞下去,不要让我母亲知道,也不要让我父亲知晓,他的女儿已经知道了他是怎样的人。」

她抬头,满眼疼痛,可也满眼决绝:「我知道,他在你眼里不是个好人,可他疼了我十五年,纵然我已经知道他不高洁,他同天下男子一样庸俗,但那十五年不是假的,他终究是我父亲。求求你,全了我这个做女儿的一点孝心。」

我看着她,就像看见了六岁的自己,因为记得那个男人高兴地抱过我,记得他偶尔有些闲钱,也会给我买糖,就以为他还是我爹,坏的只是朱氏而已。

是了,疼爱跟恨一样,都需要时间去忘记,更何况沈云致曾经得到的父爱,是我的千倍百倍。

好在我求的只是我跟娘平安,那是她们的家事,她自己决定就好。

我点了点头,在她苦涩的笑容里,送给她最后一句话:「沈小姐,人变坏就不会只坏一次,你当他是父亲,可往后有更大的利益,他未必还当你是女儿。希望我说的不对,但你是沈夫人唯一能信的人了,就算为了她,也愿你往后珍重。」

14

我以为我给沈云致的是最后的衷告,可到最后,我还是没走成。

一个半月后,我在庄子上,还没等到我娘,先等来了第一声孕吐。看守我的人里有个很有经验的吴嬷嬷,当即,她就传信回去。



沈家一家三口都到了。

沈松鹤装作愧疚地陪在沈夫人身边,可无人注意他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看着我的肚子眼睛在发光。

沈夫人轻抚我的肚子,尽管还有伤痛,她还是说道:「稚子无辜,我不能因为你犯错,就不让一个孩子来到这世上。你去那所别院吧,等你娘到了,我也会把她送过去,吃穿用度都不会少了你们。可你别带着这个孩子出现在我眼前,我终究不是大度的人。」

那所别院,就是她曾经为我和我娘准备的院子。我咬得牙都碎了,才装作欢天喜地地搬回城。

吴嬷嬷传沈松鹤的话给我:「老爷说了,只要姨娘你懂事,这个孩子生下来那日,就是你娘来照顾你之时,您可得保重自己。」

沈云致潜进来问我:「你想要这个孩子吗?若你不想要,你娘的踪迹我已经寻到了,我当初的承诺,仍然算数。」

我把问题丢回给她道:「沈小姐,你呢,你想我生下这个孩子吗?」

她恍惚了一瞬,低声道:「我不想骗你,我一时不想你生他,那是我父亲的罪证,以后看见他,我就会想起父亲的不堪。可一时,我又忍不住想,是不是有了这个孩子,他的夙愿了了,就能变回从前那个父亲。」

说完,她深吸了一口气:「可这是你的孩子,生与不生都在你,王姐姐,你选吧,无论你选什么,我都帮你。」

15

我选择生下来。

沈云致说得没错,这是她爹的夙愿,若我没怀孕逃走,他恼怒过后也就算了,可现在我真如那个所谓高人算的有孕了,我打掉它,他就一定觉得我打掉的是儿子。

杀子之仇,他不会放过我,我的一生再难安稳。

孩子生下来,吴嬷嬷就把他抱走了,再回来,告诉我沈老夫人去了,她可惜道:「差一点,差一点老夫人就能听见我报喜说是个男孩儿了,唉,她老人家还是带着遗憾走了。」

我摸了摸沈惟钦的脸,不愧是我儿子,就是不让我讨厌的人如愿。

惟钦是沈松鹤算了又算起的名字,吴嬷嬷把这个名字告诉我的时候,还交代道:「府里要办老太太的丧事,乱得很,老爷说这孩子头两年还是给您养,等大一些,劝服了夫人,再接回府里教导。您放心,最迟明天,您母亲也会来院子里,帮着您一起照顾小少爷。」

我最终,还是靠自己的肚子,迎来了跟我娘的团圆。

沈云致不愿她娘知道那些腌臜事,我也不愿我娘知道心疼我,我只当那些都没发生过,反正一开始,我也想过生孩子这条路。

我娘看着精心打理的院子,和院子里尽心伺候的下人,既叹息又宽慰道:「我总觉得沈大人大你太多,ṱū⁵又是做妾,可如今看着,日子还算不错。」

我怕她多想,把沈惟钦往她怀里一放:「娘,您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快看看你外孙吧,我被他搅得一个好觉都睡不了。」

都说人是隔代亲,有了沈惟钦,我娘的笑脸就没垮下来过,只有夜深人静跟我谈天时,才会愤愤不平道:「老天爷不长眼,竟叫你爹那个老匹夫升了官,我如今有女有孙万事足,就这件事,半夜想到都会气得睡不着。」

她是恨我爹的,恨爹蹉跎了她的一生,恨爹完全不为我打算,这份恨,就算在她眼里我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仍旧时不时会来咬她的心。

我抱着她,像她小时候拍我背那样拍她:「娘,不会的,善恶到头终有报,我们等着,定有他倒霉的一天。」

哪怕到了如今,我也不敢告诉她,在我心里,害她辛苦一生的也有我,如果当初我没有抱住她的腿,也许她离开我爹,早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我只能陪着她默默地等,等沈云致说过我爹会下狱的那一天。

16

惟钦两岁那年,我等到了,比沈云致说的还严重,是水灾。

自古赈灾出了问题,那就是大问题。

为了秀儿这个妹妹,我托沈云致帮我打听,她这些年渐渐不太听沈松鹤的话,用打理产业做借口,天南地北地跑。

可我没想到,她直接把秀儿接到了江南,除了秀儿,还有一个疯掉的朱氏。

人是沈云致亲自安置的,她似乎受了很大震动,坐在接我去看秀儿的马车里,踌躇了很久都不开口。

还是我催促道:「你有话快些说吧,我太久不回去,吴嬷嬷会起疑的。」

这两年她往我院子安插了一些丫鬟,比如我今天带出门的小桃,我才有机会偶尔见见她。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道:「你爹死了,是被你那个叫秀儿的妹妹杀死的。」

第一句话出口,后面的也就好说了。

沈云致说,我爹是个谨慎的人,水灾之祸他只是被牵连,罪责没有大到要牵累家人,可他不甘心多年筹谋付之一炬,被收监之前,计划着把秀儿送给京城那个刚冒出来,爱折磨女子的九千岁为妾,好换取一线生机。

可秀儿听见了他跟王天赐商量这件事,一声不吭的,她磨亮了后院那把斧头,进书房把那两父子砍得遍体鳞伤,血竭而亡。

「我进你家的时候,院子里到处都是血,你爹和弟弟就倒在院门口,面目狰狞。家里只有秀儿和她母亲两个人活着。她母亲以为我们是官兵,一时让我们把秀儿抓起来,说她是杀人凶手,一时又尖叫着抱住秀儿,说人不是她女儿杀的。」

沈云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连忙追问道:「然后呢?难道秀儿现在身上背着死罪,你是在掩护她逃亡?」

她摇摇头:「没有,你妹妹身上没有罪。我们帮她处理了现场,可抓捕你爹的官兵偏偏这时候到了,我们只能躲起来,来不及带她走。

是秀儿的母亲,她在官兵面前斩钉截铁地说,家里闯入了盗贼,她丈夫和儿子为了保护她们母女,才被盗贼杀了。

你父亲本就要被下狱了,江宁的官员乐得少一桩事,就这么草草结案了。

可就在你爹和弟弟下葬以后,朱氏却突然疯了。你妹妹不想再待在那个家,我才把她带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道:「王姐姐,原来世上的父母子女亲缘可以这般复杂。从前外公教我的人心,这两年我自己在外面跑,才算渐渐领悟了一些。换做以往,我肯定觉得你妹妹太狠,可现在,我好像有点懂她了。」

世事都是这样,人教百遍,不如事教一遍。

17

秀儿见我时很平静,还不如沈云致激动。

她抱了抱我,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个遍道:「阿姐,真开心,你过得很好。」

我忧心地看着她:「不要逞强,如果害怕,就跟姐姐说。」

她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疯疯癫癫的朱氏,笑着摇摇头:「我不怕,真的,一点都不怕。从小我就羡慕你,你娘眼里只有你,全心全意对你好,不像我娘,总是看不见王天赐欺负我。

可这一次,她选了我,哪怕我杀了她的好儿子,她还是选了我。

阿姐,她疯了,我却觉得我有娘了,往后余生,我都会好好照顾她。」

阔别三年,秀儿长大了,大到比任何人都有主意,她朝我行了一礼道:「阿姐,谢谢你,我娘那样待你,你还记挂着我。这次来江南,我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明天我就会带我娘离开,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往后山长水远,你跟柳姨也要好好过。」

我娘跟朱氏,的确不该再有牵连,我同意了秀儿的做法,为她准备了足够下半生的银钱。

她走那日,我借口带娘逛街,让我娘远远看了她们一眼。

我把爹的下场告诉了娘,她看着疯掉的朱氏,在街边愣了很久,可那以后,她再也不会被噩梦惊醒,那些过往于她而言,终于彻底过去了。ţû⁷

18

我的过往过去了,沈云致的噩梦却刚刚开始。

沈松鹤的第二次坏,来得猝不及防,来得叫人瞠目结舌。

他要把沈云致送进宫,只因为他深信不疑的那个高人说,沈云致的八字如果进了宫,可以保沈家三世不衰。

要进宫,像当初那样骗人可不行,毕竟若沈云致被蒙在鼓里进去,在宫里出了岔子,连累的可是全族。

他扮起慈父,假惺惺地跟沈云致诉苦:「自从那年你外祖去世,我们又惹了圣怒被贬出京城,外人看着沈家还是底蕴深厚,可你也是懂官场的,该知道,我们已不在权力的最上层。为父不缺才,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这次水患,钦天监上表,需要一个八字好的女子进宫为妃,方能解除祸患,贾道长算过你的八字,正是最上之选。

为父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只要你进宫,一来可救水患中的百姓,二来可为家族谋一个未来,你定会同意的。」

沈云致已不是当年那个拦住侧门不让我进,凡事都放在脸上的沈云致,她假装虽然不愿入宫,可为了父亲和灾民,她会去的。一转头,就通过小桃给我塞了一封信,说她要离家避过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只能靠自己。

可第二天,我没有等到沈府到处搜寻小姐的消息,却等到了沈松鹤。

他轻易不来别院,就算想见沈惟钦,也只会趁夜来待一会儿就走。

可这次,他却白天就到,逗弄了沈惟钦很久,逗到最后,他揉着沈惟钦的小脸说:「儿子,为父会给你留一个权倾朝野的沈家,你可要争气,把这份家业延续下去。」

沈松鹤太志得意满,我就知道出事了,遣小桃出去一打听,沈夫人不在府里,沈云致已经被软禁。

小桃着急地说:「小姐的人手都被老爷扣住了,夫人被老爷哄去慈云山的寺里休养礼佛,她根本不知道小姐出了事,姨娘,这可如何是好?」

她是沈云致救回来的孤女,对沈云致一腔忠心,急得几乎要掉泪。

我掐了掐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满屋子打量,我这里有什么是沈松鹤在乎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沈惟钦。

沈惟钦很聪明,我教他说话,在他耳边说个几遍,他就能鹦鹉学舌出来,抱起他,我在他耳边不停重复:「大树树,我要去外面看树树。」

人人都知道,慈云山脚下是踏青圣地,那里的树跟花最好看。

吴嬷嬷知道沈惟钦是沈府未来的当家人,一向惯他,第二天,听他不停地念叨这句话,果然主动提道:「小少爷既然想看树,姨娘,我们就带他去吧。」

19

吴嬷嬷不在沈府,没那么清楚府里的动静,再加上在他们眼里,我当初背叛沈夫人才有了孩子,跟沈夫人是死敌,所以我很容易就找借口上了慈云寺。

见到沈夫人的时候,她在礼佛,没想到会遇到我,她的眉头蹙了一下,可看见沈惟钦,她又叹了口气道:「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能爬山折腾,罢了,来我厢房休息一会儿吧。」

进了厢房,小孩子要睡觉,我趁机把下人全打发出去,立刻低声道:「夫人,你不要高声说话,听我讲完。老爷要把小姐送进宫为妃,小姐不愿意被软禁了,您赶紧回府。您向来不理府里的事,老爷对您也不会有太多防备,您就装作跟以前一样,寻个机会放小姐跑吧。」

沈夫人天真,沈松鹤哄她哄惯了,不会觉得她有心机,这是最能救沈云致的机会。

她愤怒地看着我,却还记得不要高声道:「你果然是本性难移,当今圣上已年近六十,我夫君如何会这般坑害云致?你这是又想挑唆我们的感情?」

我把沈云致跟我告别的信塞进她手里:「这是小姐的笔迹,您当认识,夫人,你我身边都是老爷的耳目,我们时间有限,拜托您,听我的话,您千万不能回家跟老爷对质,若您也被软禁,那小姐就真的完了。」

我握住她的手:「这些年都是小姐护着您,她总担心您经不起波折,可我相信,您是母亲,为了小姐,您会做到的。」

她看着沈云致的信,几乎要昏厥,可她挺住了,她幽幽地望向我:「云致不会帮一个伤害我的人,当年你怀孕,真相究竟是什么?」

沈云致不希望她知道真相,可她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对沈松鹤有足够的防备,一咬牙,我将那年的事全说了出来。

从厢房离开时,沈夫人人还是恍惚的,可她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对着佛祖默默祈愿,能帮她们母女的,我已经全做了,剩下的,就看天意。

20

我在别院焦躁地等了几天,没等到沈云致的消息,却等到沈夫人唤我去沈府。

吴嬷嬷高兴地边收拾东西边道:「姨娘,大喜了,夫人那日在寺里见过小少爷,她突然想通了,这毕竟是沈府的根,她竟主动向老爷提起,要接你们母女进府,以后还要好好给小少爷延请名师呢。」

我猜测着,也许是沈夫人心里没底,有我在身边,她能安心一些。

可她没有见我,只是把我安排在离沈云致最近的院子,小桃悄悄问过,府里几乎没人知道沈云致还在家,都以为她真的又出去打理产业了。

又过了几日,沈夫人才召我过去说话,她打扮得很好看,像重回少女时的好看,她对我说:「王姑娘,谢谢你,这两年云致心里一定很苦,还好她还能跟你纾解。我这个母亲当得不合格,这把年纪了,还要女儿反过来照顾我的心情。往后,她也拜托你了,惟钦是她兄弟,有你教导,我相信他也会爱护云致的。ƭû₉」

她的话很真心,可她的眉眼淡淡的,看得我心惊,总觉得像在交代遗言。

回院子的路上,我的心跳个不停,我忍不住问送我的嬷嬷:「夫人今天可还有其他安排?」

嬷嬷回道:「也没什么大安排,夫人准备了上好的美酒,要去书房跟老爷论诗,他们每个月都要论一次,论的时候都不许我们这些下人去打扰。」

我的理智告诉我沈夫人不是极端的人,可我的心跳就是不停,我问我娘:「那时候爹让我做妾,您想过最坏的路是什么?」

她面色晦暗道:「若他当时跟对秀儿一样,要把你送给腌臜人,那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带他一起走。」

听娘这么说,我再也坐不安稳,拔脚就往书房赶去。一路上,竟连一个拦我的下人都没有,越安静,我的心就越往下沉。

推开书房的门,沈松鹤已经七窍流血地趴在桌上。沈夫人看着我,笑得明媚:「王姑娘,我厉害吧,云致总小瞧我,其实我用起脑子来,也是能办成事的。可是往后,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

她无忧无虑了一辈子,唯一一次心计,是为了她女儿。

仰头,她就要把手里那杯毒酒灌下去。我用尽了毕生最快的速度,才几步上前打飞了那杯酒。

沈夫人苦笑道:「这个人骗了我一辈子,还想继续骗下去。这些我可以不计较,可他要害我女儿,他就不能活着。杀了人总要偿命,今日不死,明日也要下狱。我不想云致看我狼狈的样子,你成全我吧,一杯毒酒去了,总还算清净。」

我利落地摇了摇头:「您清净不了。您死了是不用下狱,可你杀夫的罪名总在。您也是豪门大院里长大的,沈小姐有个这样的母亲,她的名声,她的以后,还好得了吗?

还是说,您其实根本不在乎沈云致以后过得如何,只是想给沈松鹤殉情?」

经我一吓,她的神志回来了,那个慌乱的沈夫人也回来了,她喏喏道:「我、我没想那么远,这可如何是好?我的云致可如何是好?」

环顾四周,看着渐暗的天色和桌上的蜡烛,想起朱氏维护秀儿那套说辞,我迅速用烛火美酒把书房的书和沈松鹤都点了。

我把沈夫人拖出来,一字一句交代道:「您记好了,今日您跟老爷在书房饮酒醉了,风把烛火吹倒。我是来书房送汤给老爷献殷勤的,可等我发现,老爷已经被烧死了,只剩您还活着,被我惊醒了。」

说完,我看书房烧得差不多了,听声音,也有人陆陆续续往这边赶,连忙尖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书房着火了,老爷还在里面,你们快来救火啊!」

21

沈松鹤死了,府里只剩沈夫人和我,她是主母,我是沈家唯一男丁的生母,我们在外人眼里又一向不对付,我们统一了说辞,府里自然不会有第二种声音。

沈云致被我们放了出来,她沉默地给沈松鹤上了一炷香:「爹,十几年父女,也许我从没真正认识过你。」

她有些伤怀,可她没有时间伤心,她在外面跑得多,比我们懂官府,她说沈松鹤跟那个贾道士一直勾结,他的死,贾道士恐怕会怀疑,朝廷近来急需赈灾款,若他告上去,有人会想来剥沈家一层皮。

沈夫人已经不能再伤神,沈云致只能找我商量。

我看向她,了然道:「你聪慧多智,一定已经想到了办法,说吧,想怎么办?」

「王姐姐,我想把府里的钱财捐出去一些,就说我爹生前为了灾民殚精竭虑,他过世,为全他遗志,我们决定捐献家财。朝廷正在到处募捐,需要树立主动捐献的榜样,我们捐了,就能解水灾的急,也就不会有人想深究我爹之死。」

她说着,看了看我:「可这府里的东西,惟钦也是有份的,所以我必须和你商量。」

我听懂了,就是在想剥皮的人上门前,我们先把钱捐了,如果官府还来深究沈松鹤的死,在其他人眼里,就是捐钱就会惹祸,朝廷知道你有钱,就要把你扒干净。为了募捐顺利,朝廷也只会给嘉奖,不会想节外生枝。

我回道:「捐吧,你跟惟钦都姓沈,这里的东西有一半都是你的,你想捐多少就捐多少。」

她朝我行了一礼:「王姐姐,若为了那些灾民,我想捐一半呢?」

我也肃了脸色:「那就捐一半,我没学过太多大道理,可也知道金银放着就只是金银,若能救人命, 那才算它们有了用处。」

22

沈云致去办了, 她不仅卖了沈家的一半产业,还卖了她外公留给她的一半产业, 甚至最后顺手,让贾道士死在了一起灾民动乱里。

直到嘉奖的圣旨临门,我才知道她还求了另一件事情。她随捐献的财物一起上京的,还有一份奏折, 奏折里说她外祖魏家门庭冷落, 无人继承, 她父亲生前就常忧思。

现在沈家已经有了沈惟钦, 她便想从沈家过继去魏家,以后不娶只赘, 为魏家延续香火。

魏家的爵位已经收回去了, 沈云致是女子,就算过继过去也不袭爵,这样无伤大雅的事, 在巨额的捐献面前都只算小请求,朝廷很快就回复答应了。

沈夫人很高兴,她迫不及待地想回京城, 做回她的魏小姐。

魏云致把江南的沈家完全留给了我和沈惟钦, 我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那是她最后一次给沈松鹤上香, 她在牌位前说:「你知道父亲把我软禁起来,争吵中跟我说什么吗?她说魏家绝嗣了, 魏家的一切如今都是我这个姓沈的,而我将来还会带去别人家,他不允许沈家也落入这个境地。

从那时起,我就不想姓沈了。如今这里有惟钦,我回魏家,我们两父女, 也算都如愿了。」

我来江南时, 她不想我入沈家, 一晃眼, 沈家却只剩了我和我儿子。

府里的日子很简单, 好吃好喝,再看看账本打打孩子,沈惟钦调皮得很,好在也够皮实,打两下也不记我这个母亲的仇。

魏云致每月会给我来一封信,讲大江南北的风光, 她依旧想寻一个跟她外祖一样的人,没有被沈松鹤磨去初心, 真是一件幸事。

每年, 我也会带着娘和沈惟钦跟在她身后跑一跑,很累, 可是很畅快。

就连娘偶尔也会跟我谈笑道:「盼儿啊,难怪人家说升官发财死老婆,原来放在我们女人身上,也一样痛快啊。」

我捂着沈惟钦的耳朵哈哈大笑, 是啊,有钱有闲有孩子,可真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