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有个要命的禁忌。

新婚夫妇迎亲途中若遇到白事对冲,七天之内不能洞房,也不能出新房。

否则,新郎新娘会被诅咒,其中有一个人会变成恶鬼,吃掉家里所有人。

本来这种红白对冲的事极少,但我哥迎亲的时候,偏偏遇到一支出殡的队伍。

我哥拍着胸脯让我爸妈放心,他睡地上,七天之内绝不碰我嫂子。

谁知,第七天头上,我哥没忍住,跟我嫂子洞房了。

当晚,恶鬼就来吃人了。

1

我妈担心我哥忍不住,每天检查我嫂子的床单。

前六天,我妈都很满意,背地里直夸我哥是「柳下惠」。

谁知第七天早上,发现了异常。

我嫂子难为情地说我哥夜里一时没忍住,跟她洞房了。

我妈埋怨我嫂子不该勾引我哥,这下全完了。

我嫂子又羞又委屈:「我咋拦得住他?要怪你怪彬子,别怪在我头上!」

我爸一生气甩了我哥一耳光。

「就差一天了,你娃子也不憋着点?这下好了,全家都被你害死了!」

我哥委屈地咆哮:「都忍了六天了,我容易吗?要不你试试?说得跟你自己多厉害一样!」

我爸老脸「腾」一下红了,拎起铁锹就要拍死我哥。

被我妈死死拦腰抱住。

「彬娃,彬娃,快给你爸服个软儿!」

屋里正闹得鸡飞狗跳,我奶一拐杖敲在门上。

「都给我住手!都嫌死得不够快?」

我爸一看我奶生气了,松了劲,铁锹「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妈顺势坐在地上,拍着腿哭了起来。

「恶鬼要进家了,老天爷啊,这可怎么办啊?」

我奶脸一沉道:

「贵强家的,你别动不动就哭,有点出息,也不怕娃们笑话?

「再说这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我妈一听立马止住了哭声。

2

我忙搬了椅子扶我奶坐下。

「你们去打听打听,彬娃结婚那天是哪家出殡。若是寿终正寝的老人,倒还好说,到坟上烧上几刀纸也就罢了。

「怕就怕是年纪轻轻横死的,心有不甘,见不得别人好,那就不是几刀纸的事了。」

我妈转头问我哥:「彬娃,你那天遇到那出殡的是哪家?咱们认识不认识?免得你爸去打听了。」

我哥瞥了一眼我嫂子,不自然地嘟囔道:「看着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小子最好说实话。」我爸脱了鞋,作势要打。

我哥条件反射地挡着头道:「看着像春,春琴家的,我也不确定。」

我爸一听,也瞅了我嫂子一眼,对着我哥咬牙切齿地捣了几指头,一跺脚走了。

这个春琴,我知道,原本跟我哥定亲的是她,后来我哥进城打工,又遇到了现在的嫂子,便跟春琴退了亲,娶了这个漂亮嫂子。

3

快中午的时候,我爸阴沉着脸回来了。

一回来就拉着我妈进了我奶的屋。

我跟我奶一个屋,我刚吃完午饭,脱了身上的破汗衫给我奶缝。

我奶戴着老花镜给我缝汗衫上的破洞。

「妈,这个事怕是有点儿棘手。」

我爸进屋就来这么一句,我奶一惊,针刺进手指里,登时冒出一颗血珠子。

我妈急了:「咋个棘手?你倒是直接说啊!吞吞吐吐的,急死个人。」

「是跟彬娃定亲的那个春琴死了,喝毒药死的,死在彬娃结婚头一天。彬娃迎亲碰上的就是春琴。」

我奶一听,拍着大腿道:

「冤孽啊!这妮子是故意的。咱们这里横死不停灵,都会尽快入土为安。她这是算准了时间,故意恶心彬娃啊。

「今天就是第七天了,成与不成就看造化了。

「贵强,你们两口子多准备些香烛祭品纸钱,让彬娃一会儿到她坟上祭拜祭拜。多摆祭品,多烧纸钱,看她能不能放过我们一家。」

「妈,不是说七天内不能出新房吗?」我妈不解地说。

我爸长叹一声道:「最重要的忌讳都犯了,现在出不出新房也不重要了。再说,春琴这妮子明显冲着彬娃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4

下午,我妈和我爸拉着我哥去祭拜春琴,我哥死活不去。

「我不去,若是去了,好像真跟她死有关系一样,以后我还咋做人?

「她活着我不怕,死了我更不怕。让她来好了,爷等着。」

「冤孽啊!」我妈急得直跺脚。

「你个兔崽子!不去也得去!老子给你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爸狠狠打了我哥一巴掌,拎着他,硬是拎上了车。

傍晚的时候,我爸、我妈和我哥才回来,脸一个比一个黑。

我爸对我奶说:「王老三拦着,说啥也不让我们祭拜,差点儿打起来。」

王老三是春琴的哑巴老爹,春琴是他唯一的孩子,他看得春琴极重,定是恨极了我家。

我奶身子晃了两晃,差点儿晕倒。

我赶忙扶住我奶。

我奶摆摆手,无力地道:「那就在路边儿祭拜吧,朝着坟的方向,赶紧的。」

我妈赶忙按照我奶的要求,在大路边儿摆了香烛祭品,让我哥去祭拜。

可奇怪的是,明明没有风,这蜡烛点了好几下没点着。

我爸发了狠,按着我哥对着坟的方向「咚咚」磕了十几个响头,把我哥额头都磕红了。

然后我妈拿着蜡烛,他用两个打火机来点,足足点了五分钟,终于点着了。

我奶长吁了一口气。

我哥又被我爸按着磕了好几个头,勉强祭拜完了。

5

我奶对我爸说:「贵强,你去把黄黄接回来。有狗在,有啥脏东西进来了,咱们能知道。」

我家有个大黄狗叫黄黄,因为我哥结婚,家里忙没人照顾,便送到我姨奶家几天。

我爸点点头:「我这会儿就走,明天天不亮就能到家。」

我妈包给我爸三个大馒头和一壶开水,我爸往电单车上一放就走了。

「别出事,老天保佑,别出事……」

我奶奶轻声念叨着,拉着我转身的那一刹那,仿佛苍老了十岁。

可惜的是,诸天神佛没有听到奶奶的祈祷,夜里还是出事了。

6

我妈死了。

半夜,我奶把我摇晃醒,趴在我耳边小声道:「小石头,乖孩子,快穿衣服,恶鬼来了,开始吃人了。」

我睁眼漆黑一片,就想哭。

「别哭,哭了就走不了了,咱们得悄悄地。」我奶低声道。

我揉揉眼睛。

「奶,不开灯我看不见衣服在哪儿。」

「不能开灯,开灯恶鬼该看到了,来,奶给你穿。」

我奶给我穿了衣服,穿上鞋,把我爸给我做的小灯笼塞到我手里。

「给,拿着,等出了门照亮用。」

「奶,我妈呢?还有我哥和我嫂子,咱们一起走。」

我奶叹了口气,给我外面裹了一层棉大衣,小声道:「小石头,你妈死了,被恶鬼吃了。你哥你嫂子其中一个被恶鬼附了身,咱们分不清。」

我奶小心翼翼开了门,冷风一吹,浓烈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我爸我妈住的屋子,门敞开着,黑漆漆一片。

我拉着我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院门口走,地面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滑又黏。

到了大门口,我奶轻轻打开门闩,把大门打开一道缝儿。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我们吓一跳,忙回头看四周,依旧是黑黢黢的一片。

但我总觉得脖子后面发凉,跟有人吹气一样,墙角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盯着我们看,带着一股寒意。

我奶拉着我挤出门缝儿,我们关上门,往大路上去,想着看到村里人会心里踏实一些。

但很奇怪,平时明明很平坦的路,却怪石嶙峋,跟走山道一般。

更离谱的是,走着走着我们又到了一道木门前,这木门跟我家大门一模一样。

「奶,刚才我们不是出了大门了吗?怎么还有一扇门?」

我伸手去摸大门,被我奶拦住。

我奶「呸」了一声:「这是防着我们逃走,事前下了鬼障啊。鬼障能进不能出,它这是想把咱家人全都吃完啊!」

7

我奶沉着脸,抖着手,点燃了小灯笼,昏黄的灯光,照着老旧的门闩,看得很真切。

但她还不让我去开门。

「小石头,这不是真的大门。」

我奶咬破舌尖,「噗」吐了一口唾沫在大门上,大门如水波般,晃了两晃,竟消失了。

灯光下,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我妈的尸体。

她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内脏,身子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躺在地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血红血红的。

我张大了嘴巴想叫,却被我奶捂住嘴,一把按进怀里。

眼泪控制不住地大颗大颗往我眼睛外面涌,脸上湿漉漉的一片。

我奶颤声道:「这是恶鬼给咱们的警告,夜里咱们是出不去了。」

她用袖子给我擦了把眼泪,又说:「小石头,咱们得把这个吃人的恶鬼找出来,等你爸回来,一起收拾这个鬼东西!」

我抹着眼泪道:「奶,咱们藏起来吧,恶鬼找不到我们,就不吃我们了。」

我奶苦笑道:「没用的,小石头,它吃了你妈,记住了咱家人的味道。在这个院子,无论我们藏在哪里,它都能找到。」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拉着我回到我俩住的屋子。在箱子里,扒拉了半天,扒出一根小小的桃木棒,给我绑在身上。

「小石头,恶鬼怕桃木。你带着,谁问你要都别给,从现在起,带着别离身。」

说完我奶擦擦眼泪问我困不困,让我去再睡一会儿。

我脑子一片空白,想哭又哭不出来,点头又摇头。

「这孩子,都吓傻了。」

我奶把我抱进怀里,轻轻拍着,我勉强睡了一会儿,中间惊醒好几次,总觉得有什么人在院子里转悠,喊我的名字。

我奶悄声安慰我:「不怕,小石头,等天亮咱们把院子里的桃树砍了,找出恶鬼,用桃枝扎死它。」

8

天快亮时,我奶去院子里砍桃树,却发现桃树不见了。

我奶叹了口气道:

「这恶鬼真是聪明,知道我们要拿桃枝对付它,它把桃树用障眼法藏起来了,找不到了。

「不知道你爸知道不知道折一些桃枝回来。」

我奶思索了片刻,佝偻着背,去厨房做早饭,不一会儿饭菜的香味儿传出来。

「小石头,去喊你哥和你嫂子吃饭。」

她先是高声喊了一声,又拉我到近前,悄声给我交代:「记住,站门口喊,别进门。谁不饿,谁就是恶鬼,离那人远一些。」

我吸着鼻子问为啥。

我奶叹口气道:「傻娃子,吃饱了呗。」

我知道了,因为那恶鬼吃了我妈,所以才不饿。

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9

我边擦眼泪边走,到我哥和我嫂子门口,喊他们吃饭。

门里透着凉气,一股凉风出来,吹得我打了个喷嚏。

我战战兢兢对着门里喊:「哥,嫂子,出来吃饭了,奶奶做好早饭了。」

我哥说让我滚,他不饿。

倒是我嫂子红着眼睛走出来了。

「小石头,咱们走,别怪你哥,妈死了他心里难过。」

路上,嫂子想牵着我,许是因为害羞,手伸到一半,又把手缩回了袖子里。

「小石头,昨天晚上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我吸了两下鼻子,抬眼看着嫂子,摇摇头道:「我睡得死,没听到。」

天还没有大亮,嫂子又背光站着,看不清什么表情,但我总觉得她在笑。

「小石头,你身上绑的那根小木棍是什么东西?看着挺有意思,拿给嫂子看看,行不?」

嫂子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角,指甲很长。

我想起奶奶的话,捂着小木棒,摇头道:「这木棒绑身上就不能取下来了。你只能看,不能摸。嫂子要是喜欢,就给奶奶说,让奶奶给你再做一根。」

嫂子没说话,只盯着我身上的木棒看。

10

到厨房,天色又亮了一些,我这才看清我嫂子的样子。

前七天,她在新房不能出来的时候,我只远远看过两眼,不是特别真切。

如今有光的地方近距离看,才知道为什么我哥不要春琴,娶了我这个嫂子。

好看,真的长得很好看,皮肤白,一哭眼睛水汪汪的。

就是饭量有点儿小,一顿饭就吃一小碗粥,连个馍馍都不吃。

她吃饱后惦记我哥,拿了馍馍,端了咸菜,回了房。

我奶却盯着我嫂子窈窕的背影,小声说:「小石头,恶鬼是你嫂子。」

我一口粥没咽下去,呛得直咳嗽。

「奶,你刚才不是说谁不饿谁是恶鬼的吗?可我哥说他不饿,我嫂子出来吃饭了啊。」

我怀疑我奶是不是偏心。

我嫂子长那么好看,怎么看都不像恶鬼。

我哥那么凶,他才像恶鬼。

11

「小石头,你妈死的消息,我根本没告诉你哥和你嫂子。知道你妈死的人,只有恶鬼。」

我含着嘴里的馒头,头皮发麻,后背发凉。

我奶摸摸我的脑袋又说:「恶鬼知道咱们在试探她,特意吃那一小碗粥啊,就是为了迷惑咱们。但是她身上有血腥味儿,嘴角的血都没擦干净,你哥恐怕凶多吉少啊。」

我刚想哭,我奶奶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含着泪,用力咽下嘴里的馒头。

「奶,咱们救救我哥吧。」

我奶叹了口气道:「救肯定要救,但怕是没那么容易。不过总归得试试,要是能杀了这恶鬼便好了。」

我吸吸鼻子问我奶:「怎么杀?」

我奶从橱柜里变戏法般拿出一根油条,放在大瓷碗里,递给我。

「去,拿给你哥,看他吃不吃。他若是不吃,你就说这碗是他小时候的碗。他若吃了,你就啥也不说,赶快走。」

我记得我哥是不吃油条的。

前年,他有次吃了很多油条,受凉吐了,好了之后,再也不吃油条了。

临出门,我奶摸了摸我的脑袋,泪眼婆娑地说:「小石头,不管是人也好,还是鬼也罢,对小孩子的戒心都小,所以,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你别怪奶奶。」

我点点头:「奶,我知道。小石头都明白。你放心吧,我能做好。」

「乖孩子。」

12

已经是迎春花绽放的季节了,但我哥的新房里面却寒气逼人。

我刚一踏进门口,我哥吼道:「滚!看见你就心烦!鼻涕虫,哪儿远滚哪儿去!」

「哥,奶让我给你端油条吃。」

「滚滚滚,我不吃!快滚!」

我不由分说把碗放在他面前道:「哥,奶说了这是你小时候的碗。」

「彬子那么凶做什么?小石头多可爱啊,来,来,让嫂子抱抱。」

我嫂子走过来,就要抱我。

我哥脸色一白,推了我一把:「快滚!别耽误我跟你嫂子亲热!」

我被他用力一推,一屁股跌到门口,顾不上屁股疼,一溜烟儿跑去告诉我奶。

13

我奶长叹一口气道:

「你哥还没被恶鬼吃掉,但凶多吉少。他几次三番赶你走,骂你,就是因为他的身边儿有极其危险的东西。

「他在救你,小石头。」

我焦急地揪着我奶的衣服道:「奶,咱们救我哥去。」

「能救他的东西,我已经让你给他拿过去了,那个碗碗底上有个辟邪屠鬼的符篆,碗是他五岁的时候,我从庙里请回来的。

「只要趁恶鬼不注意,把碗扣在恶鬼头上,就能杀了那恶鬼。」

「咱们去了,反而引起恶鬼的警觉。所以,成与不成,得看你哥自己了。」

这时,新房那边突然传来了东西被打破的声音。

我和我奶赶过去一看,那只带符篆的大海碗,碎裂在新房门口。

我奶一看,眼睛无力地闭上,两行浊泪滑落,再睁开眼睛,眼神里都是掩饰不住的绝望。

这时,腥甜的血腥味儿从新房弥漫出来。

已是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恶鬼又饿了。

新房里传来暧昧的声音,女声婉转愉悦,男声喘息低沉。

我奶捂住了我的耳朵,拉着我便走。

见我不明所以,我奶红着眼低声给我说:「小石头,事情没成。记住,以后你哥不再是你哥了,离他远一些。他说什么都不要信。」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我哥其实就在刚刚已经死了。

14

「汪汪,汪汪!」门外响起狗叫声。

是黄黄回来了!

我奶脸上喜忧参半,拉着我小声道:「小石头,你听奶奶说,这鬼障有人进来的时候便破了。一会儿,等你爸回来的时候,他一推开门,你就往外跑,别回头。去你姨奶家,就说我把你托付给她了。」

我含着泪拼命摇头,拉着她的袖子说:「奶,咱们一起走,跟我爸和黄黄一起。」

我奶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不舍地抚摸着我的头道:「不成啊,小石头,那恶鬼恨咱家,不吃光咱家不罢休。我得跟你爸一起杀了它,否则咱们谁也活不了。」

说话间,我爸已经开了大门,走进来。

「我回来遇到了鬼打墙,其实我早就到咱家了,可就是找不到门,到中午折了一把桃枝拿着,才找到大门,邪了门了。」

我一头扑进我爸的怀里。

我奶哽咽着压低声音给我爸说了家里的变故。

我爸一听脸色煞白,红着眼圈,一把将我推出去。

「小石头,走!别回来了!

「黄黄,跟着小石头!都走吧!」

我爸将院门一关,「咔嚓」反锁了。

我拍了几下门,我爸和我奶不开。

我擦了一把眼泪,想起奶奶之前说的话,带着黄黄,往我姨奶家跑。

15

我姨奶在隔壁村,懂些术法,说不定能救我们一家。

可奇怪的是跑着跑着竟然起了雾,分不清方向的我带着黄黄刚跑了一会儿就看到姨奶家了,我姨奶站在门口笑着冲我招手。

「姨奶!」

我正要往前去,却被黄黄死死咬住裤腿。

黄黄扬脸看着我,嘴里呜呜直叫,眼睛里都是泪水,耳朵耷拉着,浑身颤抖不已。

我抱着黄黄的脖子,轻声安抚着它。

它却挣脱我往回跑了,边跑边撒尿,星星点点的,尾巴还夹着。

黄黄这是害怕?

平时,我跟黄黄去我姨奶家,差不多要跑半天工夫,好像今天格外快。

我头皮发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姨奶,她已经笑着从她家门口朝我走过来了。

不,不是走,是飘,她身子下面没有腿!

这不是我姨奶!

我一害怕腿直哆嗦,挪不动步子,恐惧宛如一只大手,攥住我的胃,我忍不住呕了起来。

黄黄听到声音,又跑回来咬住我的衣角,拽着我跑。

一人一狗都是腿软脚软,浑身抖个不停。

16

我只顾跟着黄黄跑了,没承想一抬头正是我家大门。

我们又跑了回来了。

眼看那个会飘的「姨奶」越来越近,我吓得哭着拍起门来,我奶听声音不对,给我开了门。

我们一人一狗又被逼回院内。

我奶看着瘫在地上的我和黄黄,叹了口气道:「果然,它连孩子和狗都不放过。」

我奶狠了狠心,一跺脚,道:「小石头,你说得对,咱不杀恶鬼了,咱们一起走。叫上你爸,蒙上黄黄的眼睛,靠它的鼻子带路,咱们去镇子上的伏魔庙里躲躲。」

「为,为啥不去我姨奶家?」我上下牙还在打架。

「这恶鬼太厉害了,如今看,咱们这个家,凡是活物一个都不会放过。咱们不能连累你姨奶家。」

我奶说这指了指摆在地上的鸡。

跟我妈一样,肚子里内脏都不见了,一只只瞪着眼睛,毛上都是血。

我扑进我奶的怀里。

「奶,我爸呢?咱们走吧,这儿我一会都不想待了。」

我奶悄声告诉我:「你爸去杀恶鬼去了,他回来的路上折了桃枝,刺进恶鬼的身体,恶鬼就死……」

我奶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死死盯着我的身后,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17

一阵儿冷笑传来,是我哥的声音。

「奶奶,小石头,你们要去哪儿啊?」

我一转头,我哥苍白着一张脸,站在死鸡旁边,脸上是从未有过地阴冷。

我奶将我护在身后,黄黄早就缩在墙角,尿了一地。

「彬娃子,你把你爸咋了?」

我哥磨牙笑道:「他啊?好着呢,正跟我媳妇睡觉呢。要不我带你去瞅瞅?」

我奶不信,让我跟黄黄留在院子里,她跟我哥去看看。

我拉着我奶的衣角不撒手,流着泪,拼命摇头。

奶啊,我哥看着不对劲儿啊,他衣服里肚子的地方是凹进去的,裤腿在滴血啊!

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奶按着我的手,从袖口往我手里塞了一根细小坚硬的桃枝。

「小石头,乖乖在这里,跟黄黄玩套车车吧。」

我奶眨了眨眼。

看着我奶颤巍巍跟着我哥走远的身影,我突然知道了我奶的意思。

18

套车车的「车车」指的是我爸给我做的狗车。

黄黄虽是土狗,但体型大,足有五六十斤,为了方便它拉着我到处玩,我爸做了一辆四轮小车。

狗车上有套绳、笼头,我坐在车上,笼头和套绳给黄黄戴上,它就能拉着我跑了。

狗车做好的时候正逢过年,为了让狗车看起来威风,我奶在狗车上贴了两幅年画,一幅是钟馗擒鬼,一幅是尉迟敬德打鬼。

所以,我奶的意思是让我给黄黄套上绳套,坐在狗车上,悄悄打开大门,等她回来就一起跑。

19

黄黄似乎知道了自己的重要性,一套上狗车,居然不抖了,而且目光很坚定。

它在给我壮胆。

等了大概有我平时吃一个包子的时间,就听到一声极难听极刺耳的惨叫,我奶踉踉跄跄、浑身是血跑了过来。

她跳上狗车,抱着我,喊了一声:「黄黄快跑!」

黄黄拉着狗车撒腿就跑,狗车一路颠簸,朝大路上去。

我奶身体干瘦,个子又小,我那时才六七岁。

黄黄拉起来略微有些吃力,但还不至于拉不动。

也是奇了怪了,这几天无论在院子里还是在外面,大白天都看不太阳,天一直灰蒙蒙的,跟要黑了一样,而且还起雾。

狗车上挂了个小铃铛,在白雾里泠泠作响,平时热闹的村道,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周围寂静得只有铃声。

「奶,我爸呢?」我带着哭腔问。

「嘘……小点声。

「小石头,你听奶说,你爸为了让我逃走,被恶鬼掏了心了。你嫂子是恶鬼,她吃过的人都听她的,成了鬼伥。你哥和你妈都成了她的帮手。

「记住,一会儿无论听到谁喊你,你都不要答应,答应了就跟他走了。」

我点点头缩在奶奶身边儿。

「睡吧,睡一会儿。黄黄鼻子灵,说不定能把咱们带出这迷魂阵,出了迷魂阵咱们就有希望逃出去了。」

我奶身上不知道粘的是谁的血,黏糊糊的,血腥味很重,有些呛人,我只好背对着她,脸朝外呼吸。

20

从昨晚到现在,我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我奶一说,我困劲儿立马上来了,靠着她睡着了。

我在这铃铛声中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比刚才更暗了些,雾淡了,还是看不到太阳。看天空暗的程度像极了黄昏时分,五步以外看不清人脸。

刚想说话,我奶就把我的嘴巴捂住。

「别说话,狗车后面有东西跟着。」

恐惧如同一张树皮般紧贴着我的脖子,我僵硬地转了一下头,远处影影绰绰好像有几个人影。

我数了数,一、二、三,刚好三个人。

我爸、我妈和我哥?

离得远,天色暗,还有雾,实在是看不清啊。

黄黄应该是累了,拉车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

它时不时吐舌头,步子也有些不稳了。

在一个岔路口,黄黄停了下来,卧在地上喘气。

「小石头,车太重,黄黄走不动了,我下车拦住他们,你一个人车就轻了,让黄黄拉着你跑。」

「我不要,我不要离开奶奶。」

我摇着头,小声呜咽着。

车后面的三个人影越来越近,而且我好像听到我爸、我妈和我哥都在喊我的名字,甚至已经闻到了腐臭味。

「你听话,小石头,好好活着。」

我奶一咬牙,掰开我的手,跳下车,手里依旧拿着她的拐杖。

21

这时,前面不远处,响起了车轱辘声。

黄黄对着那个方向「汪汪」两声。

「黄黄?是黄黄!

「大姐?小石头?是你们吗?」

是姨奶的声音。

说话间,姨奶到了跟前,大表哥赶了一头驴车,姨奶裹了个头巾坐在平板车上。

我看到我姨奶和大表哥「哇」一声哭了。

「你们咋才来?」

我奶长吁一口气,不住地擦眼泪。

「得到消息我们就出发了,在这里转了半天了。这恶鬼的怨气真是大,我咬破中指滴了滴血在符纸上,才找到你们。我急了一身汗。」

我姨奶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看了看我们身后,脸色一白。

「真是歹毒,吃了三个人还不够,还要赶尽杀绝。」

接着嘴里念念有词,一张符纸烧了,跟长眼了的似的,飞向那三个人影。

「吱」一声,像是气球漏气的声音一样。

雾瞬间一浓,然后又猛地一散,再看,那三个人影消失不见了。

22

「快!上驴车!」

我表哥给黄黄解了套,黄黄蹿上驴车,又叫了两声,示意我表哥把狗车也抱上驴车。

我表哥笑道:「你还挂念着你的车呢。」

我姨奶给我表哥说:「把车上的铃铛摘了扔掉,狗车搬上驴车。」

「这狗车可是有钟馗像的,辟邪。」我奶说着抱了我坐上了驴车。

「走,快走!」

驴车在凸凹不平的大道上快速移动,上下颠簸着,颠得我快散架了。

但明明看不到那三个身影了,我还是隐约闻到一股腥臭味儿,很淡,像是远处的风送过来的。

「送我跟小石头去山上的伏魔庙去吧,那恶鬼厉害着呢,你斗不过它。」

我奶吸着气对我姨奶说。

「天马上黑了,山路又窄又滑,上山不安全。刚才跟在你们车后的都是伥,真正的恶鬼晚上才出现,附在谁身上都不一定。

「照我说,咱们先到我家避避,我院子里符纸多,支撑一晚上不成问题,等天一亮咱们就出发。」

「行是行,就是你的家怕是要毁了。」

我奶点点头,有些过意不去地道。

「那些都是身外物,你和小石头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你别多想了。」

我奶叹了一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多了一晚上,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庙上。」

23

我姨奶凝神屏息,口念咒语,点燃符纸驱散雾气,路渐渐显出来了。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了我姨奶家。

我姨奶一进大门,便将门口贴上符纸,接着贴门窗。

「小石头,你和你奶住西屋,我看你奶脸色不好,夜里你照看着些。」

我奶一进院门就喊肚子疼,我表哥扶着她进西屋躺在炕上休息了。

她年龄大了,这两天又是劳累又是惊吓,腰更弯了,就算拄着拐杖,每走一步好像都很艰难。

24

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院门外响起了铃铛声,声音像极了狗车上摘扔的铃铛。

因为这铃铛曾经被黄黄咬在嘴里玩,咬缺了一角,响起来有点破音。

我猛然惊醒。

这铃铛不是已经被表哥扔掉了吗?

「当啷」一声,大门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晃了晃我奶。

「奶,奶,有东西撞大门。」

我奶哼哼两下,睁开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奶的眼珠子像是蒙了一层纱布,有些发白。

「小石头,怎么了?」

「奶,有东西在撞院门。」

这时,大门好像被风吹开了一般,发出缓慢的「吱呀」声,「踢踢踏踏」好像有人走进来了,同时一股腐臭味透过窗缝传了进来。

我紧紧捂住嘴巴,差点儿呕出来。

「别怕,小石头,有奶在,奶就算死了,也不会让那个鬼东西伤害我的小石头。」

我奶用粗糙的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将我抱在怀里。

屋子内的臭味儿越发大了,像极了粪坑里死老鼠味儿,我忍不住呕了出来。

25

「黄黄呢?」我猛然想起来,黄黄夜里出去撒尿还没回来。

黄黄虽然是条狗,但从不随地大小便。

「汪汪!呜呜……」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好像是黄黄的声音。

我一着急,挣脱奶奶的怀抱,推开窗缝来看。

月光下,正看到「我爸」「我妈」和「我哥」,翻着白眼,扑在地上,挤在一起啃食黄黄的身体。

黄黄四肢颤抖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我吓得捂住了嘴,猛地关上了窗子。

在关窗子的一瞬间,这三具尸伥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将头转向我的方向。

我颤着手锁上窗子,手心里都是冷汗。

很快,三个身影出现在窗前,浓烈的腥臭和腐臭味儿争先恐后钻进屋子。

26

姨奶家的东西屋是相通的,我姨奶和我表哥听到动静,担心我和我奶,穿过堂屋,到了西屋。

我姨奶示意我和我奶噤声,立马在窗户上又加贴了三四道符纸。

然而下一秒,三个影子一下一下撞向窗户,窗户上的符纸不断被损毁,冒起一股股黑烟。

焦糊味加上腐臭味儿,味道极其难闻。

我姨奶掏出一个木盒子,里面是十几根木刺,她拿出来递给我表哥,让他在三具尸伥撞击的间隙插进窗户缝儿里。

姨婆和表哥每人手里拿五根,一个管上,一个管下,木刺尖尖朝外,黑影撞上来的时候,刺了出去。

那黑影发出一声怪叫,浑身发出「滋滋」的声响,跟过电似的,「噗」一声倒在地上。

剩下的两个身影一闪不见了。

我们静静等了足足一泡尿的时间,外面彻底没了动静。

我姨奶小心翼翼打开窗子查看。

窗子下堆了一堆人形黑灰。

应该是三个尸伥死了一个。

27

看地上黑灰的形状有些像我妈,我不由得鼻子一酸。

「姨奶,你用的啥子东西把我妈烧了?」

「雷击桃木刺。」我姨奶吁了一口气,望了望窗外的天。

东边已经隐隐有些白色了,远处的鸡鸣声此起彼伏。

「啥是雷击桃木刺啊?」

「就是用雷电劈中的桃木做成的木刺。这木刺虽然厉害,但基本上用完了。

「小石头,它们只是暂时退了,还没有走远。事不宜迟,咱们带上吃的出发,到山上的庙里,你跟你奶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我奶「哇」一声吐了一口黑血出来,腥臭无比。

我姨奶瞬间变了脸色,将我拉到她身旁,躲到一边。

我表哥紧张地护在我们身前。

「我,我扛不住了,小石头,奶奶没用,困不住它。你,你听你姨奶的……」

我奶话没说完,嘴巴越张越大,发出「啊啊」的叫声,肚子越鼓越大,像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肚皮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许是太难受,她一双枯木般的手,用力撕开前襟,露出心口处,那里插着五六根血红的树枝,正是她之前给我的桃木枝。

「恶鬼在你奶身体里!快跑,小石头!」

我眼睛酸得睁不开,无头苍蝇般,往屋外跑,不想却跑错了方向。

「那是东屋,笨蛋!」

我表哥拎着我的领子,一把给我扔到院子里。

我姨奶脸色煞白,一边退一边沿路贴符纸。

我表哥火速套上驴车,把浑身筛糠的我,一拎,扔在车上,招呼姨奶坐上车,一鞭子打在驴身上,驴车疯了般地往大门外跑。

我们奔出大门的那一瞬间,我回头看向院子内。我奶已经走出门外,在天光下,肚子空空如也,心口是个洞,见我回头看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个笑,阴森而娇媚。

不是我奶,倒像极了我的前准嫂子,春琴。

28

我怕得一头扎进姨奶的怀里。

这时才想起来,之前在我奶怀里的时候闻到的臭味,跟她吐出来的那口黑血的臭味一模一样。

原来,我奶从家里逃出前就死了。

想来那时候,「我哥」叫她过去新房,她后来带着一身血腥味儿从新房里冲出来时,已经不是活人了。

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块热炭,烫得我喉咙直冒烟儿。

「小石头,别哭了,你奶用自己的身体做容器将恶鬼困了半天一夜,为的就是能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不过,她真是够狠,竟然在恶鬼钻入她体内吃内脏的时候,用桃枝插进身体,护住心脉,封住恶鬼的退路。不但将它困在身体内,还能守住自己的心神,保持清醒,不会变成伥,带着你从家里逃出来。

「小石头,你有个好奶奶。为了你奶,你也得好好活下去啊, 孩子。」

用桃枝插进自己的身体,还不止一根。

奶啊,你该有多疼啊!

29

天大亮的时候,我们赶到了镇上的伏魔庙。

庙里的住持法师迎了出来,把我的全身都画满符咒。

念经超度春琴和我们一家。

但数来数去,少了一个魂魄。

住持法师看了看我姨奶、我表哥和我,让我们住在庙里不要走。

春琴做了恶鬼,煞气重,不受超度,在庙外闹了一天一夜, 被住持法师一颗菩提子弹中,身上冒起了黑烟。

她爸王老三赶来, 跪在地上求法师放过春琴。

法师叹了口气道:

「太迟了。贫僧明白你心中有怨气, 但纵女行恶,只会害人害己。春琴连伤五条人命,又为菩提子所伤, 来世非呆即傻,是为业报。

「你去吧, 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

送走这些魂魄,住持法师让我姨奶和表哥先回去, 留我在庙上住了半年,还收我为俗家弟子, 赐法号「净缘」。

同年,中元节做大法会, 住持法师让我坐在他面前诵经,在我闭眼之际,对着我的头顶用力拍了一掌。

我身上一热, 听到「啊」一声尖叫,一个虚影从我体内飞了出去。

竟是我嫂子。

「你借这孩子的身子要借到几时?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原来,少了的那个魂魄不知何时钻入了我的体内。

30

又过了半年,我姨奶接我出了寺庙,去上学。

但, 我常常从梦中哭醒,姨奶不忍我受苦,便问我师父求了一剂药。吃完之后, 我记性变得奇差,以前的事, 每天忘掉一些, 慢慢地就忘光了。

只是偶尔看到迎亲的队伍遇上出殡的队伍时,莫名地悲伤,想落泪。

但奇怪的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好像, 很久很久以前,我做过一场极可怕的噩梦。

这个噩梦,吸干了我的眼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