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宫后,我开始卖花酒。

别想多,不是那个花酒。

是我酿的酒,有千奇百怪的功效。

有人喝了我的酒,一头鹤发变青丝。

有人品了一杯,便预见自己的死局。

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的生意越做越大。

直到有一日,连天子都亲自来了。

可天子见我第一眼,就紧抓着我手不放。

「骗朕骗够了?跟朕回宫。」

我很有礼貌地问:

「不好意思啊陛下,咱认识吗?」

旁边小二惶惶解释:

「陛下息怒,我们掌柜贪杯,早年酿过一种叫断千秋的酒,她自己灌了一壶,从前的事,都不记得啦。」

1

天子莅临前夕,花丛激动得两个晚上没睡觉。

也不让我睡。

「那可是皇帝啊!」

臭小子薅着我肩膀一通摇,「皇帝亲自来我们酒馆喝酒,从此我们就要名扬天下了!掌柜的,什么节骨眼了你还打瞌睡!」

我勉强支棱起眼皮,「我睡不好觉,天王老子来了也酿不出好酒。」

「哦,也是。」

他想了想,放开我,「那你去睡,好好睡,铺盖还暖和不?这两天天凉了,我去给你换厚点的……」

我一巴掌拍到他脸上,把他的絮叨拍断,「别��嗦了,去查查库里的存酒,想想等皇帝来了,要备什么酒给他。」

他摸摸脸,犯起了愁,「口谕上说要最好的三种酒,可这最好,到底是个什么标准呢?掌柜的,你出出主意?」

「我酿酒,你卖酒。」我摇头,「一开始就说好的,这主意我不出,你招来的人,你自己招待。」

转身上楼,经过楼梯转角的小窗户,能看到外边一抹天光渐亮。

最迟明日,御驾就要到了。

花丛总爱做梦,就想着有朝一日能把酒馆做大做强。

如今倒是做大了,却招来了不该来的人。

皇帝都来了,以后还有清净日子过吗?

我蜷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啧,烦。

……确实有点冷,该让花丛换被子的。

更烦了!

2

我在这边境小城开酒馆开了七年。

边境苦寒,一开始只有我自己,搭了个棚子,卖点普通的烈酒,倒是也合过路人的口味。

第二年的时候,捡到了流浪倒在路边的花丛,那时候他才十三岁,饿得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什么粥粮都喂不进去,最后逼得我倒空了酒壶里最后一点续命酒,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那酒是我的独门手艺,效用堪比千年灵芝,比皇宫里的一等灵药都好使,万分情急间,能救人生死。

酿这酒费了不少功夫,酒壶里剩的这点底子,也是从前救人性命时留下的。

花丛醒来后知道了我的本事,半大的孩子,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有这本事,何愁饿死?一定发大财!」

不知道他哪来的经商天赋,经营了这几年,客人们来来去去,还真叫他把我酿酒的名号闯了出去。

来找我买花酒的人越来越多。

这不,上个月有人慕名而来,花了千两金,向我讨一杯酒。

他说他一辈子害了不少人的性命,近些年夜不能寐,勉强睡着,梦中也尽是那些死人的脸。

「我这种人,大概是不得好死。近来运势不太好,约摸到了遭报应的时候,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大限?」

彼时我翻着账本,懒洋洋地,「这还不简单,到死的那天不就知道了?何必花这钱。」

他却笑了,「掌柜的倒是通透,又何必有钱不赚?」

我合上账本,「你要的这酒,酿起来挺费劲的,我的意思是,得加钱。」

后来,他喝了一杯新酒,睡了一觉,半日方醒。

醒来后同我辞行,临行前说,「这是我这些年睡过最好的一觉,掌柜的技艺高绝。」

我摆摆手,问他,「可曾看到想看的了?」

他回头来,「竟是个意外,可见老天心还不够狠。」

那人走后某一天,花丛送酒回来,扑到柜台前,「掌柜的,刚听到京中商贩的消息,说当朝那个广川侯坠马死啦!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是啥命。」

我「哦」了一声,拨算盘的手没停。

这消息传来不过半月,京中的口谕便到了。

皇帝也知道了我的名号,要来喝我店里最好的三种酒。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他一个皇帝,世间什么好东西得不到,何必要巴巴地来这破地方喝一杯不知为何的酒?

被花丛的惊呼跪拜声吵醒时,我一睁眼,窗外夕阳正好,晚霞烈烈如火。

这才一日。

他提早到了。

3

不大的酒馆,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军将。

我下楼时,花丛已跪倒在来人面前。

「草民花丛,参见陛下!」

堂内再无他人。

我在楼梯上停了一停。

年轻的帝王长得很是好看,一身墨色常服,身如冷刃,眉目俊逸。

只是坐在那里,便有一番高位者独有的压迫气势。

这一眼掠过,我步履不停,一路走到花丛身侧,随他一起拜倒。

「民女花林,参见陛下。」

片刻静谧。

头顶响起晦暗不明的问话,「你说,你叫什么?」

我没抬头,「回陛下的话,民女姓花,单名一个林字。旁边这个,是民女的弟弟,叫花丛。」

又是一瞬沉默,「抬头。」

我依言抬头。

他唇角现出冷淡笑意,「这边境,居然有人当朕是个瞎子。」

我俯首就要再拜,「民女愚钝,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却没拜成。

面前的人猛然俯身,一把拽住我的手臂,将我拦住。

重心不稳,我被拽得向前一扑,情急之下用另一只手撑住了椅子扶手,才避免了直接扑到他腿上的命运。

花丛在旁边倒抽一口冷气。

皇帝倒是没有被人冒犯的怒气,紧紧抓着我的手臂,盯住我,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实在是握得太紧,有点疼,我皱了皱眉,「不知哪里惹怒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花丛偷偷伸手,疯狂扯我衣角。

皇帝在笑,语气却压得极低,「原来你还知道疼?」

他问,「骗了朕七年,骗够了没有?」

不等我回答,又自顾自说下去,「……跟朕回宫。」

我试图挣脱,无果。

最后摆出一个平日揽客的招牌笑容,礼貌询问:「不好意思啊陛下,那个……咱之前认识吗?」

这下不用我再费力气挣扎了。

看起来运筹帷幄事事在心的帝王,眸中闪过毫无掩饰的愕然,终于下意识松了手。

4

我迅速缩回手,往后一退,重新跪好。

他愣了一刹,终于也收回了手,眉间微蹙,「……你说什么?」

我恭谨:「民女僭越,陛下怕是认错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忽而抬声唤:「江黎!」

外面盔甲声声,有着甲军士几步进来,向他一礼,「陛下?」

他抬手指我:「你看看,她是谁?」

我没低头,静静与江黎对视。

江黎面色大变,眼神在我身上来回,最后只讷讷地说,「贵……贵妃娘娘?」

我惊诧挑眉,反问,「这位将军,民女长得像贵妃?」

江黎张张嘴,欲言又止。

花丛终于听不下去了,拽住我,面向皇帝,「陛下恕罪,我们掌柜的不是有意冒犯的!」

我「啧」一声。

他语气惶惶,抢在我前面倒豆子一般急急地解释,「她最是贪杯,早年酿出什么酒,自己要先尝一轮饱,好几年前酿了新酒出来,蒙头蒙脑灌了一壶,醉倒醒来,从前的事,都差不多忘光了……」

「忘了?」

皇帝打断他的话,一声低笑,「既忘了,怎么还记得酿酒,还记得这个你劳什子弟弟?」

花丛瞅我一眼,有些犹豫。

我挠挠眉心,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酒名断千秋,饮之忘万愁,但酿酒和花丛,不是愁。」

说着又叹口气,「我也不是故意要喝的,只是太香,一时没忍住……」

「啪」的一声,椅子扶手传来清晰的断裂声。

我微微垂眸,看见他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

江黎不发一言,也跪下了。

气氛实在是不太好,我扯扯他的衣角,示意一起磕头请罪。

……虽则也不知道到底请的什么罪。

但下一刻,他再度俯身。

这次再次扶住我的手臂,却是轻柔的。

他将我从地上拉起。

「忘了也没关系,朕告诉你。」

「你不叫花林,你叫陆青。」

「你也不是什么酒馆掌柜,你是朕的妻子。」

5

花丛一边搬酒一边骂骂咧咧:

「贵妃?你没喝断千秋之前,也没告诉我你是贵妃。」

「早知你这等身份,干嘛还要苦哈哈地在这卖酒啊?」

他瞪我一眼,「好日子不过,来这吞风吃沙的干嘛呢?」

絮叨得我脑仁都疼,一边揉太阳穴一边竖手打断他:

「说我是你就信啊?你见过我这样的贵妃?」

他止住话头,眼神从我松松垮垮系在脖子上的头巾,一路落到别进裤腰的布衣衣角。

便叹息,「话是这么说,可人家……」

往大堂一望,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人家毕竟是皇帝,要真是看上你了,带你回宫就行,何必绕圈子撒这么大个谎?」

「皇帝的话也不能尽然全信。」

我撇嘴,「你没听他咋说的吗,说是他的妻子,可皇帝的妻子不是皇后吗?有没有可能……」

「我只是长得像他哪个妃子,然后他想把我骗回去,养在宫里,做个替身?」

他翻个白眼,「话本子害人不浅。」

一边把手里三壶酒摆好盘,递给我,「喏,我挑的,你去送吧,记得探探口风,别这么看我――」

「左右你也没有从前去处,若真是被挑中了,考虑考虑去过好日子,总比一辈子在这荒漠蹉跎要好。」

雅间里,我把酒壶一一在桌上摆好,又给他挑出刚烫好的酒盏。

「小店粗鄙,用具比不上京中华贵,陛下多担待。」

他摸了摸那空酒盏,指了指案上,「为何就一个酒盏,你不喝吗?」

我摇摇头,「谢陛下抬爱,不过客人品酒,哪有店家共饮的道理?」

他抬头,望定我。

「从前我们都是共饮的。」

我愣了一下,略微思忖,拿过旁边的茶盏,笑答:

「陛下若真是想要民女陪喝,那民女也不可能抗旨,只不过贪杯易误事,怕耽误陛下选酒,民女就以茶代酒陪您喝,如何?」

他眸光微暗,「从前你也不爱喝茶。」

……真难伺候!

他是皇帝是皇帝是皇帝。

我忍住一口气,还是笑,「陛下,容民女给您介绍介绍这几种酒吧?」

他没应声,眼神落定到面前酒壶上,那目光好像面前的不是酒,而是毒药。

他问我,「这里面,有没有广川侯喝的那种?」

6

窗外一阵风来,案上烛火盈盈一跳。

「陛下,来小店买酒的客人从不留姓名,您这么问,民女也不知道谁是广川侯,又在这买了什么酒?还请陛下明示。」

他眼神牢牢钉在我脸上,像是恨不得把我每一寸神情都抽丝剥茧地查看。

等我答完,却又道,「罢了。」

我不再多话,放下手中茶杯,转而给他倒酒:

「这第一种酒,名唤花颜。」

「曾经有位姑娘,因病颓弱一夜白头,妙龄却如老妪,饮下一壶此酒,满头鹤发变回青丝,从此便有了这酒名。」

他神色不动,「姑娘家喝的酒,给朕喝?」

「这酒虽唤花颜,男子饮了,也会提神静气容光焕发,陛下日夜为国事操劳,饮下此酒,能稳固寿元。」

我看向他鬓角,「恕民女斗胆,陛下方当壮年,可也生了白发,不如满饮此杯,看看此酒功效。」

将酒推近他手边,他却不动。

我想了想,又道,「陛下若不喜欢,带回宫中给各位娘娘喝也是好的,后宫贵人众多,想来为着留住君心,多盼望增容添色呢。」

他还是没动那酒,只道,「继续。」

我便给他倒了第二杯。

「这第二种,酒名幻月。」

「饮此酒者,能梦到自己心底最挂念的人或事,民女卖这酒很多年,帮很多人圆了心中未尽遗憾,可这酒中梦境,就如水中幻月,一触即碎,若一味沉湎其中,难免不愿醒来,所以此酒不宜多饮。」

「想来这酒对陛下来说不太适用,陛下贵为天子,坐拥天下,大概没有什么未尽之事。」

我摇摇头,伸手去撤酒,「这酒挑得不好,民女去给陛下换一种来。」

谁知手伸到一半,他霍然握盏,一言不发,一饮而尽。

「喝了它,就能梦到想见的人?」

他似笑非笑,「那朕要去梦中问问她,为何要忘了朕?」

7

最后我没能来得及给他介绍第三种酒。

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那壶幻月,我便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

喝到最后,他伏倒在案,不知梦到了什么,皱着眉,并不安稳。

我收拾酒具准备离开,却被一把扣住了手腕。

「青青。」

我没动。

「你别怪朕,朕没得选。」

「你别忘了我……你恨我骂我,别忘了我,好不好?」

沉浸于梦中的人自言自语般,紧紧地扣住我的手腕。

我站在原地,看他在梦中沉浮的焦躁神情,久久不动。

「朕知道错了,你别走好不好?你不是想做皇后吗?朕迟早会拔了沈家,最迟再两年……不,一年!朕就废了她,让你做皇后……」

屋内只我二人,他说着这样的皇室秘辛,若是旁人听见,就要做好刀剑吻颈的觉悟。

而我抬眼望着天花板,深深叹了口气。

「你不是没得选,你只是没选我。」

我蹲下身,凑近他,拂了拂他鬓角一丝泛白的发。

「苏蕴和,我不是想当皇后。」

我只是想做你的妻子。

「但现在……」

我收回手,「我都不稀罕了。」

我起身,端着酒具出门。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花丛抱着手巾热水,一脸仓皇地站在门口。

8

「我不是有意偷听。」

地窖里,花丛一边帮我搬酒缸一边解释,「你太久没出来,我怕出什么事,想着借送水的理由去看看……」

我打断他,「听到就听到了,烂在肚子里就行,不然你小命难保。」

他不见平日嬉皮笑脸,问,「所以你都记得?你真是……」

我瞟他一眼,不发一言。

他犹豫又犹豫,小心翼翼凑过来,「阿姐,你以前教我,有什么伤心事自己承受不住的时候,都可以告诉你,你会替我分担。」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满含热切担忧,「那你从前那些伤心事,也可以告诉我的。」

地窖无风,开过封的酒液澄澈,酒香溢满了鼻间。

这一霎我有些恍惚。

像回到了从前广川侯府酒窖的阴影暗角。

无人窥见的角落里,十五岁的我和十九岁的苏蕴,还有长兄陆时。

围坐一团,压着声音嬉闹斗酒。

阿兄那时只是世子,还未承袭爵位。

苏蕴和还是个不怎么受宠的皇子。

那会时节正好,我还做着天真的梦。

9

广川侯府的名声一向不怎么好。

倒不是因为我爹,而是因为阿兄和我。

娘亲生我时体虚,去得早,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宫中御医来来去去不见好转,将将长到三岁时,巫医谷的老巫医远游路过京城,来看望故友我爹,顺带治了治我,又把我带回谷中养了几年。

也就是在那里,我学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本事,最擅长的,就是酿乱七八糟的酒。

阿兄是唯一的世子,合该是端方守礼光耀门楣的存在,却自幼跟父亲长在军营,别的没学到,学了一身匪气。

平日里看着知礼懂节,却是个前脚在赌场输了钱笑嘻嘻,后脚就把出老千的人蒙头拐到墙角死揍一顿的货。

十岁回京时,阿兄已是名满京城的笑面魔王,身边最常厮混的,就是当时的三皇子苏蕴和。

我第一次见到苏蕴和,是阿兄收了多位红颜知己的荷包一朝暴露,被其中一位姑娘追着满街跑,最后实在没辙,扯着苏蕴和的袖子往前推,「我都是替他收的!」

那姑娘也是个官宦子女,可惜官职不大,招惹招惹广川侯府世子便罢了,怎么也不敢闹到当朝皇子面前。

当下便又气又恼地走了。

苏蕴和一朝做了替罪羊,面上不见什么恼意。

甚至还心平气和地给一直在旁看戏的我买了串糖葫芦,由着我把滴到指尖的糖浆抹到他衣袖上。

一转头,便派人把阿兄强行塞到他手里的荷包送到了醉红楼。

醉红楼是京都最大的酒楼,掌柜有个女儿闺名念念,年方十五,是当时阿兄真正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那荷包里绣着阿兄的名字,明眼人一看便知。

那日过后,念念整整大半个月不见阿兄,连带着一直给他留着的雅间都包了出去给别人。

那半个月,我就跟着苏蕴和坐在他的雅间里,看着阿兄为哄美人回头忙前忙后地跑,乐不可支。

那时我也以为,念念最后会成为我的长嫂。

10

我在京外养了几年,回到侯府又天天跟在阿兄屁股后面,也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最后就成了我翻墙阿兄垫脚,阿兄打架我递刀。

我爹受不了了,怕我再胡闹下去也要跟阿兄一样「名满京城」,只得把我拘在府中,教我世家规矩、琴棋书画。

阿兄性子跳脱,每每说陪我,陪不到半日,要么打盹要么溜走,最后只有苏蕴和坐在一旁,听我读那些枯燥文字、弹一些难听的要死的曲子。

也会因为实在听不下去,亲自抱了琴来,一曲一曲教我。

他的才华在皇子间称得上出众,只是因为生母出身微寒,自小学会藏拙,才一直不被重视。

但他那些心思,没在我和阿兄面前藏过。

也因此,后来许多年,皇子间夺嫡纷争不断,我和阿兄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

哪怕这甚至意味着与支持大皇子的阿爹背道而驰。

最后那几年,墙外明刀暗箭,墙内父子离心,偌大的广川侯府死气沉沉、分崩离析。

及笄那年的生辰,阿爹和阿兄时隔几年头一回坐到一起同席用膳,最终却因为政见不同再度起了争执。

阿爹气到极处,指着阿兄的鼻子怒骂,「你自己糊涂,还要带着你妹妹一起糊涂!她一个女娃娃,为着你和苏蕴和那些龌龊事,学来的本领,全都用到歪处了!」

那时候,我已用我在老巫医那里学到的本领,帮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阿兄冷笑对峙,「说得好听,父亲那些手段,难道就比我们的光彩吗?但凡青青现在听您的,您难道就不用她了?」

吵到最后,席间狼藉,不欢而散。

我独自坐在桌前发呆,底下没人敢来叫我。

直到苏蕴和风尘仆仆从外赶来。

他刚从京郊办差回来,一刻不停地便来侯府,手里还捧着专程派人千里迢迢从南海给我寻来的夜明珠。

「不怕。」

他把我带离那个空荡荡的侯府,屏退左右,牵着我漫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哪怕你阿兄都不管你,我都不会丢下青青,让你再一个人。」

街头灯火百千,氤氲灯烛间,心上人手里捧着的夜明珠,照亮我的脸,也照亮了我的心。

那时我相信,他苏蕴和,一定会说到做到。

11

「……后来呢?」

花丛托腮坐在我身侧,我俩盘膝坐在地窖里,身边七七八八,已摆了一地的空酒壶。

「后来苏蕴和渐渐掌权,势头超过了所有皇子,离太子之位只差一步的时候,他最需要的助力,是兵权。」

「但那时陆时还未袭爵,侯府的兵权有一半不在他手上,为此,苏蕴和与陆时决定拉拢当朝另一位武将。」

「那位武将战场杀伐,老来得子,最看重他那个独子,可惜宠得太过,把人养成了真正的纨绔废人,却偏偏,那纨绔在苏蕴和宴请他爹的席间,看上了我。」

花丛一口酒喝到一半,停住了。

我晃荡着手里酒壶,淡淡地说:「宴会后那老将军便来找苏蕴和,说陆时迟早要袭爵,他与陆家结了秦晋之好,以后自然唯苏蕴和马首是瞻,苏蕴和当时很不高兴,但是,他没有表态。」

起初我并不把这门求亲放在心上。

他苏蕴和袖间还藏着我亲手绣的荷包,腰间玉佩的纹样都是我们一起亲手绘制的,同样纹样的玉坠,还挂在我脖子上。

况且,我阿爹和阿兄都还在,他们没点头,哪里来的跳梁小丑,说娶我就娶我?

直到后来,念念成亲,嫁的却不是我阿兄。

醉红楼因为生意场的事得罪了权贵,走投无路时,念念来了侯府,找我阿兄。

她天亮时来,天黑时离开,戴上斗篷兜帽之前,夕阳也没挡住她哭红的眼。

阿兄替她付了需要赔偿的金银,可醉红楼经营多年,最不缺的就是钱。

那之后没多久,她便嫁给了那家权贵的小儿子,醉红楼得以保全。

她出嫁那日,阿兄站在城楼高台上遥遥相望。

我为此事与他吵过几次,每次他都拿别的话搪塞我,直到这日,我陪他一起站在高楼上,他和我说:

「我们这种人,想要的太多,要付出的就更多,那么多代价里,娶不到想娶的,嫁不了想嫁的,再正常不过了。」

一句话,如冷水浇头,醍醐灌顶。

到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将军府近日频频设宴,每次邀请阿兄和苏蕴和,他们都去了。

而苏蕴和的腰间,也好像没再见那块熟悉的玉佩。

原来真正的跳梁小丑是我。

花丛酒都不喝了,沉着一张脸,「最后呢?」

「我是谁啊,我能坐以待毙?」

我吨了一口酒,「将军府那小子惯爱欺男霸女仗势欺人,他游乐时与人冲突,闹出好几条人命,苦主本来畏于将军权势不敢闹大,是我暗中助他们造声势,把事情闹得满城皆知。」

「将军府抵不住那么大的压力,求到苏蕴和面前,苏蕴和当时说为缓民愤,先按律例走一遭,大约也就是在牢中过个夜的事。」

但其实,那纨绔进牢房第一夜,我秘密帮苦主买通狱卒,把那小子直接吊死在房梁上,死之前,还给他做了一封畏罪自尽的自白书。」

人都死了,自然再谈不成什么婚事。

我看着花丛讶异又震惊的神情,平静地说: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和陆时和苏蕴和一样,做事只为自己。但我找不了亲近之人的麻烦,只能从别的源头解决问题。」

花丛沉默良久,「但陛下……和你哥,应该都知道。」

我耸肩,「我的手段并不高明,别人看不出来,他俩看着我长大,还能看不出来?只是乐得有我动手,帮他们解决为难之事罢了。事后安抚,还不是苏蕴和亲自去做的?」

「这事结束后,苏蕴和亲自去将军府参加葬礼,一再示好,给足了将军府体恤和颜面,又自然而然地拉拢了想要的人。」

花丛问,「那你不怪他吗?」

「怪又如何,不怪又如何?」

我无声笑笑,「不管他当时是否为此事犹豫,总归事情解决了,他又低头来跟我赔罪示好,跟从前一样……一切都不过因为我还没对他彻底死心。」

但那是第一次,我开始认识到,我在苏蕴心里,是可以放弃的那个。

12

花丛闷闷不乐,「是我不好,当初京城来人时,我就应该回绝的。」

我拍拍他脑袋,「那是皇命,你怎么回绝?再说了,你也不知道这些,怎么能怪你?」

「……」

他闷了闷,最后一拍手心,「我不认识什么贵妃,只认识我姐花林。」

抬头看我,正色,「咱姐弟俩在这卖酒,高兴了就唱歌,不高兴就骂人,挺好的。」

我愣了半晌。

他接下我手中酒壶,「不喝了,夜深了,走走走,回去睡觉,我给你换被子去!」

我坐在原地,看他几步爬出地窖,停在入口处跟我挥手,「愣着干啥,上来呀。」

地窖外正是朗夜。

月明星稀,夜风微拂,少年趴在地窖口冲我笑。

然而下一刻幽幽凉风,掺杂着冰冷寒意从他身后袭来。

「小心!」

我一声惊呼还没喊出,锋刃入体的声音。

鲜血从他后心溅出,溅上我面颊。

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就从地窖口跌了下来。

「阿丛!」

我惶然抬手,抱住他。

抬眼望去,黑衣蒙面的刺客一击未得手,紧跟着飞身而下,就要继续向我砍来。

那锦衣肩头的暗纹我再熟悉不过。

那是京都沈家的暗卫。

刀光凛冽间,一直不见人的江黎终于赶回,在刺客再次落刀之前,一把格挡住了他。

13

手上的血都干涸了。

我坐在榻边,听大夫一边包扎一边感叹,「幸好幸好,没伤到要害,否则大罗神仙也难救啊!」

刚松下一口气,一直昏迷的花丛忽然开始抽搐吐血,那血色,赫然是乌黑的。

大夫拿着银针刺了他的心口穴位,且惊且惧,「这这这……好狠的毒……」

冲我摇头,「花掌柜,这毒太奇太厉害,小老儿医术不精,解不了啊。」

我深深吸气,试图把胸臆中的浊气挤出。

苏蕴和坐在一旁,按着额角沉着脸,听江黎请罪:

「是臣疏忽,以为他们只是奉命跟着陛下,没想到竟是冲娘娘……」

又冲我一礼,「娘娘,陛下此番出京,皇后是知道的,派暗卫跟着也是情理之中,臣夜间才奉陛下命令去叫他们远离酒馆,没想到反而露了空档……」

我松开一直握着花丛的手,给他掖好被子,回头。

行刺的暗卫被卸了手脚关节,押跪在几步外的角落里。

苏蕴和似有所感,蓦然抬头。

「别!」

我已抽出袖间匕首,两步扑出,捅进了那刺客胸口。

鲜血再度濡湿了我的手。

我扭转匕首刀锋,感受到刺客在手下颤抖,「解药。」

那刺客疼到极致,最后只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冷笑,「没有……」

我再不废话,一刀捅穿他心口。

眼看着刺客软软倒在面前,我才回江黎的话,「将军跟民女解释什么?」

「民女不认识什么皇后,更不知如何触怒了她,只知道一个道理。」

「欠债还钱,」我拔出匕首,冷冷地说,「杀人偿命。」

苏蕴和迅疾起身,一把拉起我,又伸手截住我的匕首,「松手。」

我调转匕首刀锋。

轻轻抵上他心口。

江黎脸都白了,「陛下!」

苏蕴和不躲不闪,低头望进我眼里,「为着一个外人,杀了皇后亲卫,再杀了朕,就痛快了吗?」

「什么外人?」

我摆出不死不休的架势,反问,「陛下,他是民女的弟弟,与我相依为命,他若死了,我活着也不痛快,更不会让害他的人痛快。」

「娘娘!」江黎在旁急急劝阻,「既然是皇后母家的毒,臣这就派人传信回京,打探解毒之法。求您了,快把刀放下吧。」

「来不及。」

苏蕴和眼神没从我身上移开过分毫,「打探消息要时间,一来一回的路途也耽搁,他照样活不了。」

他慢慢握住我持刀的手,「最快的方法,就是你带着弟弟,跟着朕的御驾启程回京,京中有御医有灵药,等回了宫,朕亲自向皇后要解药,花掌柜,你觉得呢?」

14

我用从前巫医的手法施针,暂时封住了花丛的心脉大穴,苏蕴和又吩咐给他用随驾最好的药物,勉强吊住了一条命。

回京的马车上,花丛多半一直昏睡,短暂地清醒过几次,醒来就唤。

「阿姐……」

他长大后,很多年不曾这样叫过我,如今受了伤,反倒乖得不行。

我守在他身边,问,「怎么啦?」

「不回去。」他半梦半醒,挣扎着喃喃,「回酒馆,不去京城。」

「没事,放心。」

我擦去他额间细汗,「酒馆没关门呢,我拜托隔壁老陈看着,店里存货也够,等你好了我们就赶回来,用不了一个月。」

他点点头,刚松了一口气,忽而又急急道,「不,阿姐别回去,别求人……别求他们。」

我低声安抚,「你还记得我从前给你喝的那个续命酒吗,酿它需要一味药材,只在京城有,我这是蹭了皇帝的车去京城找药呢,你放心,我不求人,等拿了药,我们就回来。」

他还想说什么,却抵不住伤势和药效,又迷蒙着沉沉睡去。

我靠坐着,闭眼沉思。

车帘一掀,苏蕴和拎着食盒进来,在我面前摆开,「刚路过的镇子糕点很出名,朕让江黎快马去买回来的,你尝尝?」

我睁眼,就要弯腰行礼,被他一把截住,「朕说过,没外人在,你跟我不用拘礼。」

「民女不敢。」

他似笑非笑,「又不是那日你拿刀抵着朕心口的时候了?」

我垂眸,恭敬,「事出突然,一时情急,是民女僭越,陛下若要怪罪,民女无话可说。」

他沉默一瞬,将糕点盘子往我面前一推,转了话头,「吃吧。」

我随意捡了一块,塞到嘴里囫囵吞下,他就坐在一旁看着,又递来一块,「再尝尝这个,桂花味的。」

见我神色如常吃完,又幽幽问,「忘了从前的事,连口味也忘了吗?」

他指指盘子,「这糕点从前进贡给宫里,你只吃了一口,说太甜,便再也不碰了。」

我捻掉指尖碎屑,「陛下不用多番试探,从前的事,民女是真的不记得了。」

「朕没想试探。」他说,「你连广川侯都不记得,朕再怎么疑心,也不得不信。」

我反问,「民女应该记得他吗?陛下总提起他,可是与民女有何关系?」

他望向车窗外。

天边一线夕阳,垂垂而下。

「没什么。」

最后他说,「既已忘了,就不重要。」

15

抵京这日,是个艳阳天。

马车进了城,却没直奔皇宫,而是往城郊去。

我撩起车帘望窗外,苏蕴和坐在一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解释道,「宫中人多眼杂,你们姐弟先去别苑暂住,放心,朕一早就让江黎传过信,这会儿御医们都在别苑候着,等花丛一到,就给他救治。」

「多谢陛下,那解药呢?」

他说,「安顿好你们,朕回宫亲自向皇后要。」

「若她不肯给呢?」

「那她就是抗旨。」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陛下,我从前跟皇后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让她过了这么多年,还想要杀我?」

苏蕴和目光一凝。

半晌,拍拍我手背,「莫怕,有朕在,谁都动不了你。」

我不动声色收回手,笑笑,「那就劳烦陛下转告皇后娘娘,不管从前如何,民女这次回京只为救人,等治好了弟弟就会回去继续开我的酒馆,不敢有别的奢望,还请她……」

我直视苏蕴和的眼睛,缓缓地说:「高抬贵手。」

他不高兴。

从我说出这句话开始,直到到了别苑,苏蕴和的眼神一直都是沉的。

我太熟悉他每一寸神情,更知道他为何郁结。

启程回宫时,我送他出门,他在车驾前停了步子,回头来。

「等朕来接你进宫。」

我退了半步,「陛下慢走。」

他欲言又止,到底不再说什么,吩咐江黎:「你留下来,有什么事即刻向朕传信……护好他们。」

我却摇头:「陛下,江统领有公责在身,更不能离开您左右,民女受不起。」

苏蕴和本来已经一脚踏上了车,闻言终于再忍不住,返身回来,逼近我:

「你就一定要跟朕如此生分吗?」

我再退一步,惶恐地说,「陛下……」

「好了。」

他微一闭眼,似乎是按下了情绪,又道,「你记着,你是朕的贵妃,朕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

我默然。

车驾远去,尘灰渐渐散了。

江黎侯在我身侧,道,「自娘娘去后,陛下除了御书房,就只去长安殿,可满殿空空,陛下就夜夜难眠。」

「后宫争宠斗艳,陛下不曾多看一眼,哪怕是皇后娘娘,也只有年节时才能邀得陛下一聚。」

「娘娘,就算您都不记得了,可陛……」

我转身回屋,带上房门,把他的声音关在了门外。

16

他苏蕴和的贵妃,是从前广川侯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陆青。

她无法无天、又痴人做梦,早就死在八年前皇宫的那场大火里。

跟我花林,没有半点关系。

17

入夜后寒气便重了,我端着炭盆忙活来去,给花丛屋里烧足了炭火。

一回头,臭小子不知何时醒了,正躺在榻上,侧着脑袋瞅着我笑。

「什么时候醒的?」

我搓搓手坐过去,探探他的额头,「那帮御医倒不是废柴,白日里折腾一遭,倒还真退热了。」

「你别怕,毒性已经控制住了,只等拿到解药,养一养,保管你跟以往一样活蹦乱跳,伤口还疼吗?」

「不疼。」他摇摇头,「但是热。」

「……」

我看一眼烧得通红的炭盆。

他好像憋着笑,「掌柜的,我不是你,这个天,我还用不着这么烤。」

我翻个白眼,「行行行,我去把窗户开大点,给你透透风。」

开窗时凉风灌进,我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阿姐。」

花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既然都请动御医了,不如让他们也帮你调调身子。」

我摆摆手,「你别操心我了。饿了吧,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买吃的。」

「我也想去。」他眨巴着眼望我,「我还是第一次来京城呢。」

我一边围披风一边回,「等你好了,姐带你逛个够。」

出门时江黎正守在大门外,见到我,「娘娘要去哪?」

我顿住步子,「江统领还是喊我花林吧,阿丛饿了,我出去给他买点吃的。」

「娘娘……您还记得京城道路?臣派人去?或者臣陪您一起?」

「不用。」我摇头,「我弟弟这边还有劳您看顾一下,路嘛,不记得也没事,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他没说话,也没动。

我微微一笑,「还是说,陛下把您留在这的意思,是要软禁、还是监视我们姐弟?」

他立刻让路,「您自便。」

18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

高台楼阁喧嚣盈耳,和边境朔风中我那个寒碜的小酒馆简直天差地别。

经常路过的馄饨摊还在,只是煮馄饨的老婆婆年事已高,把活计都给了儿子。

我过去买馄饨时,老婆婆就坐在摊子角落,银白的发,时不时落到我脸上的眼神。

我大喇喇朝她挥手,「大娘,我脸上有东西啊?」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隔着锅台袅袅热气,也朝我摇摇手:

「老婆子看姑娘很有些眼熟,哎呀,我年纪大啦,眼神不好使啦。」

「姑娘莫见怪,」煮馄饨的老板笑着接话,「我母亲眼睛坏了,也不怎么记事,想是认错人了。」

我拎着三碗馄饨,笑着告别,「没事呀,祝你们生意兴隆啊。」

又走过半条街,路过一个街角,空空荡荡的,从前最爱的那个糖葫芦摊不在了。

可惜了,那糖葫芦真是京城一绝,山楂果大,脆而不酸,包裹着清澈糖衣,一口咬下去,满嘴酸甜。

算了,没有糖葫芦,倒还有其他好吃的可以买。

醉红楼夜间最是繁华。

满楼的觥筹交错,歌姬舞姬伴着美酒佳肴,一向是城中达官贵人最青睐的宴饮之地。

我找了个角落小桌坐下,等菜的间隙,忽听到满楼一众叫好。

探头去看,只见素衣束裙的年轻女子站在二楼舞台上,将手中大海碗的酒一饮而尽,爽朗扬声:「今夜醉红楼店庆,酒水统统让利三分,小女子在此陪饮一杯,祝各位客官吃好喝好!」

掌声雷动中,那女子敛了衣裙下台去,身影纤细却利落,很是昂扬。

小二顺我眼神望去,骄傲介绍:

「姑娘是第一次来醉红楼吧?那是我们掌柜的,别看她一介女流,前几年老掌柜病故后楼里生意差点做不下去,要不是我们掌柜的出来挑大梁,这醉红楼早没啦!」

我问,「她出来做生意,夫家可愿意?」

小二嗤道,「掌柜的夫家前几年就犯了事,家产被抄,整个家族都没落了,要不是靠掌柜的出来撑着,一大家子早就饿死了!还敢不愿意?我们掌柜的现在可是京城第一大商贾,谁敢瞧不起?」

我收回目光,由衷赞叹,「真了不起。」

这样好的念念,陆时放弃了。

好在,没有陆时,风雨过去了,她还是活得很好。

我抱着满满的食盒往外走,外边半条街却骤然冷清。

一辆宫车孤零零停在门前。

江黎亲自持鞭驾车,见我出门,从车夫座位上跳下来,掀起车帘。

上车一看,苏蕴和端坐其中,望过来:

「夜路不好走,朕接你回去。」

19

醉红楼的招牌菜摆了满桌,外加三碗馄饨,热气腾腾。

我和花丛一人一碗,埋头吃得香。

苏蕴和坐在上首,看着面前的馄饨碗,「这碗……应该不是给朕买的吧?」

我「嗯」了一声,「确实不知道您要来,这碗是给江统领带的。」

江黎在一旁疯狂摆手,「谢娘娘,臣不饿!」

我「哦」一声,「那陛下吃?」

一片沉默。

我浑若不觉,直到苏蕴和清清嗓子,开口,「皇后已派人回沈府拿解药,最迟两日,便会派人送来。」

我「唰」地抬头,「真的?」

「君无戏言。」

「谢谢陛下!」

这次道谢我是真心的,真心到亲自撕了个八宝鸡的鸡腿儿放到他碗里,「您吃腿儿?」

他瞟我一眼,眼里蓦然有了丝丝笑意。

「这点倒是没变。」他说,「如了你的意,就高兴得忘了形。」

我讷讷收手,「民女失态。」

气氛骤然沉默。

剩下半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苏蕴最终什么都没吃,就坐在一边,静静等我们吃完。

把花丛送回屋里睡觉后,我往自己院里走,拐过长廊,远远就看见他站在院门外。

一抬眼,便也望见了我。

我顿住步伐,隔着十几步距离,与他对视。

曾经我也在长安殿这样等过他。

可惜那时有皇后、有后宫各处妃嫔,他是皇帝,每一处的心,他都要安。

所以等待总是会落空的。

见我停了步子,他没犹豫,快速向我走来。

走近了,便问,「忙碌一天,累了吧?这别苑有一处汤泉,最是解乏,朕带你去?」

我记得这里的汤泉。

20

从他还是太子时,到后来登基,我们时常来。

最后一次来时,是他成为太子、刚监国没多久。

那一日还未下水,江黎着要紧事来报。

他匆匆出去,隔着厚厚的华纹屏风,我听不清他们的低语。

可热气蒸腾中,丝丝血腥味却异常明显。

我内心不安,止住侍女继续宽衣的动作,下意识跟着过去看了一眼。

屏风那边是宽敞的软榻,榻中小几上,总是摆着时令最新鲜的水果,温着馥郁芳香的美酒。

可那日,那个几案上摆着一个黑色锦盒。

锦盒打开了,露出里面的头颅。

我爹的头颅。

我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

江黎还在回报:

「世子带人去侯府,却没料到老侯爷一早便候着,世子进门连命令都没来得及下,老侯爷便引刀自尽了。」

「是抱着必死的心……下手极狠,一刀割断了半边颈项,只有遗书一封。」

江黎拿出那封带血的遗书时,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青青!」

苏蕴和想拦我,我不管不顾,撕开信笺,只有寥寥几句话:

「大势已去,成王败寇,老夫为人一世,不得侍奉二主。

「愿以己身做投名状,以期日后,太子殿下得登大宝,不疑我一双儿女,不疑陆氏认主忠心。」

我咽下喉间血腥气,眼神半点不敢落到旁边锦盒上。

只敢哑着声问,「头……谁割的?」

江黎犹豫又犹豫,最后说,「……世子。」

我笑了。

我笑着望向苏蕴和,「殿下,您答应过,不杀我爹。」

苏蕴和向我这边走,我一步步向后退。

他说,「青青,我没有。」

江黎也在一边跟着解释,「姑娘,殿下只下令去押解老侯爷,没有下杀令,您也知道,大皇子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是老侯爷一直作保,殿下的意思是,让陆侯出面表个态……」

「他怎么可能愿意?」

我冷笑打断,「他是大皇子的武学恩师,待他如待亲子,你们明明知道,这样做就是在逼死他!」

「你们逼死了他……」

那时我不知眼里落下的是泪还是血。

他是太子,为了斗垮政敌,就要斗垮其麾下最稳健的势力。

我哥是世子,他若要成为太子麾下最稳的势力,必须要尽快袭爵。

他们说,只有我爹自愿让权,陆氏才能尽早避免风雨飘摇的局面。

所以这局,由太子掌舵,我哥做了刀斧手。

亲手收了我爹的命。

我也跑不掉。

这其中罪孽,也有我的那份。

21

温泉池中热气氤氲,我仰头闭眼,靠着池壁。

缓缓下沉。

池水逐渐淹没了我。

水底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血泪、深宫清冷,没有边境寒风、故人纠缠。

只有一片沉寂的暖流。

这温暖让人沉溺。

「花林?」

水面上,隐隐传来苏蕴和的声音。

先前他正在外面吩咐人准备吃食酒水。

我沉在水底,不动。

「……陆青!」

急切的声音,伴随着跃进水中时「噗通」一声。

这汪温泉天生天养,是整个别苑中最深的一个。

波光潋滟中,我看见苏蕴和的身影向我掠来。

很近的距离,他一把拽住我,就要把我拉出水面。

我顺势欺近。

先抱他的手,再围他的腿。

他有瞬间怔愣,近在咫尺间,这一刻,他大概以为我是想拥抱他,眼神里竟闪过一丝惊喜。

但下一刻,那惊喜不见了。

因为他动不了了。

我死死地缠住他的身体,拉着他一起往池底坠。

水波在周身荡漾,他迅速反应过来,开始挣扎。

但在水底,他空有一番力气,也没法在顷刻间就挣脱开。

剧烈翻腾间,我们在水中沉浮。

水花四溅,「哗啦啦」地,终于惊动了外面的侍从。

22

内侍们跪了一地。

苏蕴和脸色青白,发冠歪了,一身长袍湿透,连头发丝都还在湿淋淋地滴水。

我潦草裹着外衫,被人押着,跪在他面前。

江黎面色为难,「陛下,这是刺……」

「都滚。」

苏蕴和哑着嗓子,打断了江黎的定论。

顷刻间便只剩我和他。

他从软榻上站起,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轻柔地擦掉我脸上的水。

我微微偏头,向后一让。

他的手顿在半空。

「你怕我,」他蓦然笑一声,像在自嘲,「你想杀我。」

我坦然,「陛下,民女从见到您第一眼时就怕您。」

「为什么?」

「因为害怕陛下会让我想起过去。」

「过去有什么好怕?」

我抬头看他,「如果不可怕,我为什么要忘记?」

「如果不可怕,这么久了,陛下为什么不跟我讲讲从前?」

我学着他的样子一笑,「陛下,您在心虚,您既盼我想起来,又怕我想起来,是不是?」

他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良久,问我,「你不傻,刚刚那种情况,你知道不可能杀得了我,就算得手了,你也出不去……为什么要动手?」

我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外衫,叹口气,「陛下,您还记得那夜喝的幻月酒吗?」

他眉目微颤。

「那酒,我也喝过。」

我轻声,「那是一个噩梦,梦中有人杀了我的家人、将我囚禁,每每来见我时,满身都是血红,我无数次梦见他,却从来都看不见他的脸。」

「您刚刚跳下水时,身形跟我梦中人一模一样,水波在您身边荡开,就像那人身上的血……」

他低叱,「别说了!」

「都过去了!」他神情痛苦,扣住我肩膀,「我没有心虚,我们从头开始,不好吗?」

「你不记得没关系,我都记得就好,你爱的我全都给你,你厌恶的全部远离,从此只有我和你,不好吗?」

我没有挣脱,只是静静望着他,「不好。」

「陛下,」我说,「我爱的远在千里,厌恶的却就在眼前,所以您说的,我觉得不好。」

自重遇以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

这日他最后说的是:

「就算你恨我,你也要回到我身边。」

23

御驾离开后,江黎带人围住了整个别苑。

佩剑佩甲的军士如临大敌,整个别苑一片死寂。

苏蕴和想来是在气头上,头也不回地离去,却也无人来问我的罪。

江黎只是兢兢业业地带人围守,我们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

我倒是乐得清静。

花丛却坐不住了,忧心忡忡地数落我。

我按着他躺下,「放心吧,我没想着真杀他,你好好睡觉,我保证啥事都不会有。」

「闹这一出为了什么啊?你还想不想活着回去?」

我摇头,「你别急,会有人来帮我们的。」

「他是皇帝,你得罪他,天底下谁敢帮你?」

他没好气地说,「你就唬我吧。」

我真没唬他。

这日我陪他在院中晒太阳。

日头正好,树荫清嘉。

沈静怡就是在这时踩着满地碎影踏进了别苑。

八年未见,她稳坐中宫,哪怕此刻未着皇后宫装,也养出满身的荣华气度。

尚未进院门,门口军士已经跪了一地。

随侍的常嬷嬷自觉清了场。

院内静悄悄的。

沈静怡的目光也静静地,从我身上寸寸扫过。

我端坐不动。

花丛虽感觉到架势不太对,但也未动。

直到沈静怡轻缓开口:

「你答应过本宫,永远不回来。」

24

花丛手中一块茶点静悄悄落地,滚到我脚边。

我俯身捡起,扔回点心盒中。

「我没死在千里之外的刺客手下,若不回到娘娘眼皮子底下,您如何能安心?」

「来人。」

她语气漠然,「掌嘴。」

常嬷嬷箭步上前,扬手冲我面门甩来。

我微仰身,反扣住她手腕,用力甩了回去。

她收力不及,踉跄后退几步,再回头来时便发了狠,「来人!」

几个随侍女官从拱门外冲进来,就要来扭我手臂。

花丛一把起身,下意识就去拦。

但他毕竟重伤在身,这一下竟没拦住,眼看就要被女官推倒。

我硬生生把他从往后一拽,正面扛了几下。

拉扯中,常嬷嬷还待上前。

我冷笑扬声:「娘娘既然决定来见我,又何必想着用这套压我?真打了我一顿,不怕我转头就去陛下面前卖惨告状?」

沈静怡眉目一动,唤:「住手。」

人群散开,花丛捂着胸口咳嗽,却还是下意识挡在我前面,「……你少说几句。」

沈静怡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嘲讽一笑:

「堂堂陆家千金,自己的兄长不要,跑去捡一个不知来路的便宜弟弟?」

我不惊不怒,「我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娘娘亲自来一趟,也不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吧?」

她睨我一眼,「你天大的胆子敢行刺,陛下舍不得动你,本宫就亲自来拿你下狱。」

我耸肩,「所以我在这恭候娘娘。」

「陆青。」她眸光利利,「你别太过分。」

「娘娘聪慧,」我道,「别的事可能惊动不了您,但伤害皇上,不管成与未成,您都是要来的,您一定知道,这是我给您的信号。」

稳坐中宫没有用,皇帝的心也许可以不在她身上,但皇帝这个人,必须活着。

没了皇帝,她这个皇后又有什么用?

沈静怡收了笑,神情冷肃:「

「你叫本宫来,想干什么?」

「当然是合作。」

她挑眉,「本宫要杀你,你还要跟本宫合作?」

我轻叹,「多年不见,娘娘何时学会了替人背黑锅?」

沈静怡神色一凛,「你果然都知道。」

我扶着花丛坐下,「既要刺杀,行的就是隐秘之事,又怎么会那么明显,穿着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衣服行刺?我不蠢,娘娘不蠢――」

我顿了顿,迎上她目光,「陛下更不蠢。」

以苏蕴和的行事,既知道了我的行踪,绝不会毫无准备地贸然前来。

那夜刺客要下手,有的是机会,不会那样毫无准头地先杀花丛。

江黎也不会来得那么巧,偏偏就在刺客要对我下手之前出现拦截。

什么沈氏的毒,什么找皇后要解药,不过都是诓我。

不过是一场戏。

试探我是否真的失忆,让我以为被人追杀,又伤了花丛,逼我不得不跟他回京。

沈静怡审视我良久,似真似假,「陛下只是做出戏,你又怎知本宫不是真的想杀你?」

「杀了我又如何?我死了,陛下的心就能到娘娘身上吗?我一条命,换不来娘娘想要的东西,还惹得陛下厌弃,不划算啊。」

「今非昔比了,如今知道你活着,本宫这个后位,陛下也是舍得拿去送你的。所以你活着,对本宫来说,不太好。」

「娘娘错了。」

我与她对视,「我活着,对您的用处才最大。」

「八年前我们能合作一次,今时今日,我们就还能合作第二次。」

25

沈静怡不喜欢我。

我也不喜欢她。

我们曾势如水火。

但还是有不一样的。

比如我想嫁给苏蕴和,是因为深爱他,想与他白首不离。

而她嫁给苏蕴和,是因为沈氏作为文臣世家,是苏蕴和在文官一脉最好的助力,而沈静怡是沈氏教养出来最好的女儿。

广川侯府已成苏蕴和的一臂,他必须娶了沈家嫡女,这皇位才能坐得更稳。

所以沈静怡做了皇后,而我成了贵妃。

苏蕴和登基前夜,我就站在他案前,看他亲手在封后圣旨上盖下玉玺。

「沈静怡与你我不同。」

他说,「沈家需要一个后位来安心,我给她,但除此之外,我心里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

「青青,我们自幼相伴,情谊无间。」

他放下玉玺,起身来搂住我,低语,「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信过的。

第一次,是那纨绔死后。

第二次,是做他的贵妃。

但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我与沈静怡,也用不着做敌人。

延春宫内一切如旧,烟香袅袅间,苏蕴和裹着夜间满身湿雾来了。

我与皇后正相对而坐。

沈静怡亲自接过侍女新奉的茶,笑盈盈递给我:

「从前本宫与妹妹也是能说上知心话的,妹妹不记得不要紧,既回来了,就安心呆着。」

我接过茶盏,一抬头,撞见苏蕴和有些意外的眼神,迅速起身。

他大概没料到是这种局面,敛了神色,「皇后这是……」

「陛下,您也真是的。」

沈静怡跟着起身行礼,迎他入主位,「您若早同我说去边境接的真是陆妹妹,臣妾哪里敢多管闲事?臣妾还以为,是哪路来路不明的人别有用心要诓骗陛下呢。」

这话实在牵强,但只要苏蕴和不追究,再粗糙的理由也能成立。

他不着痕迹地坐下,眼神从案上茶盏掠过,最后伸手来牵我,想拉我在他身侧入座。

我向后一让,「陛下抬爱。」

苏蕴和默不作声地收回手。

沈静怡察言观色,适时开口,「别苑的事,臣妾问过妹妹,眼下她什么都不记得,只怕是一时迷糊,臣妾看陛下的意思……」

苏蕴和不动声色,「只是一场误会。」

沈静怡温婉颔首,「都听陛下的。」

苏蕴和眼神落在殿外匆匆而来的人影上。

「皇后还有客人?」

沈静怡笑道,「陛下来之前,本宫正跟陆妹妹聊着,看她现在兴致缺缺,问她想做什么,您猜她说什么?」

苏蕴和望向我。

我不语。

「她说她现在唯一的喜好就是酿酒,这也好办,左右宫中很久没办宴会了,臣妾便想着办个宴会乐一乐,让她做点喜欢的事,又怕到时候妹妹拘束,便不在宫内办了,想来京中酒楼,就醉红楼最合适。」

招手唤刚迈进宫门的念念,「正巧,臣妾没记错的话,掌柜的与陆贵妃也是旧识吧?」

26

念念跪倒行礼时,没能掩饰住眼神中的惊愕。

当年宫中那场大火烧了两日两夜,满京都知道,陆贵妃死无葬身之地,早就成了飞灰焦炭。

「依臣妾看,多与故人旧事接触,也许能帮妹妹恢复一些记忆,陛下觉得呢?」

苏蕴和脸上看不出喜怒,望向我,「记得她吗?」

我摇摇头,「看着倒是有些亲切,但想不起来。」

又问念念,「掌柜的,我们从前也认识吗?」

念念微微抬头,目光在我脸上走过一遭。

惊讶的、怜悯的、悲哀的。

最终都化作一句,「回娘娘的话,从前您很爱醉红楼的酒菜,楼中现在还挂着您亲手题的字。」

「是吗?」我问,「我那一手狗刨的字,还能上墙?」

「娘娘说笑,您的字哪怕放眼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

「真的吗?」我摆手,随意道,「我现在写个账本都手抖,除了我弟弟,谁也看不懂我的鬼画符。」

念念一怔,「弟弟?」

我「嗯」一声,正要解释,苏蕴和忽而伸过手来,握住我的右腕。

手指轻轻在我腕上一掐,脸色瞬间便沉了下去。

27

太医跪在座下,脸色惶然。

我若无其事收手回袖。

「回禀陛下,娘娘右手受过重创,筋脉断损,想来后面也没有好好将养,如今已成沉疴,还能保住基本的活动能力,已然是万幸了。」

苏蕴和沉默半刻,只问,「除此之外呢?」

太医犹豫一刹,看我一眼。

我端起案上茶盏,默不作声饮下。

苏蕴和眉目压下,太医随即俯首,「老臣斗胆,敢问娘娘,是否极其畏寒?」

我咽下一口热茶,「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就是不怎么扛冻而已……」

「娘娘!」太医急急,「您内里脏腑皆有损伤,常年不得调养,是以气血两虚,神气渐衰,若不好生将养,后患无穷啊。」

「这么严重吗?」我轻笑一声,托腮反问,「那我还能活几年?」

太医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战战兢兢叩首。

苏蕴和坐在我身侧,周身寒意如有实质。

问太医,「可断出如何受伤的吗?」

「老臣无能,旧伤经年,又揉集全身,于今只见其症,无法断其伤源。」

太医走后,寝殿内只我二人,一派死寂。

我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直到他再度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朕?」

我平静地说,「都是些老毛病,边境风大雪大的,民女以为只是体质弱了点、容易风寒了点,没想那么多……」

一句未完,他霍然倾身而上,将我一把压下,牢牢圈于一臂之间。

「断了一只手,又伤了脏腑……」

他低头望定我,眼中像燃烧着一把炽热的火焰:

「你为什么不记得?你怎么能不记得?」

「朕要你告诉我,当年,你到底怎么出的宫?」

我瞥一眼被他牢牢扣紧的右手腕。

「陛下,疼。」

他眼神一晃,怔愣一刹,松了手。

忽而又俯身,把我搂入怀中。

「青青。」

他俯首在我颈边,声音几分颤抖,「我一定能治好你。」

「手也好,脏腑也好,哪怕是断千秋……」

他喃喃,「我后悔了。」

「我求你,想起我来,好不好?」

28

「不好。」

桌案上摆着一排酒盅,花丛一盏盏尝过去,皱眉:

「味道都不太对,没我们掌柜的一半手艺。」

我瞪他,冲一旁的念念道,「不好意思掌柜的,这小子口无遮拦惯了,无意冒犯,这些酒我都尝过,能在京中盛行多年,都是极好的。」

花丛哼一声,没反驳。

念念倒不太在意的模样:「

「娘娘不必客气,既要为宫中办宴会,便是半分都马虎不得的,还劳烦娘娘亲自把关,凡是不够格的酒水都换了。」

「还是别叫娘娘了。」花丛插话道,「阿姐就是阿姐,不是什么娘娘,实在不行,您也喊她一声掌柜的呗。」

我胳膊肘杵他一下,「哪都有你。」

念念眼神在我们身上来回,最终忍下一点笑意,「好,那就听小花掌柜的。」

宫中马车等在醉红楼门口,我邀念念随我一起进宫同皇后敲定宴会细节,她没想太多,便应了。」

临上车前,花丛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披风围住我,「宫里也不知道怎么伺候的,眼见入夜越来越冷,也不见人给你备着这些。」

他重伤初愈,一直在别苑疗养,好转以后,又被我薅来一起准备宴会。

给我系好披风带子,叹气,「忙完这事,我们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我笑笑,「快了。」

把他推向另一辆马车,「也忙一天了,先回去歇着,等我回来,给你带宫里御厨做的好吃的。」

「别苑的厨子也是御厨,腻了。」他摇头,「我想吃你那天买的馄饨。」

我应,「好办,明天陪你吃去。」

马车一路向宫城,我拿着酒单思索,「时间紧,现酿酒只怕是来不及,回头劳烦掌柜的带我去一趟醉红楼酒窖,我看看现存的酿酒里我能加工点什么,这样能省很多……」

一抬头,便见念念坐在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微一歪头,「我脸上有东西?」

她眼神凝定,「掌柜的和……弟弟感情真好。」

「嗯?」

她轻声说,「您当年,和您的哥哥,感情也是这样的好。」

「可惜您不记得了。」

她撩起车帘向外眺望,「从京城一路向北五十里有一座山,山顶风景很好,您的哥哥,如今就葬在那里。」

她的声音听来很平静,没有怨恨、没有苦痛,也没有眷恋,更没有遗憾。

我却想起那夜黄昏,她离开侯府时通红的双眼。

我说,「他从小就喜欢去燕山看风景,是个适合他的好地方。」

她浑身一震,收回远眺目光,看我。

我微微一笑。

「你如今过得好,我为你高兴。」

「但我想,无论是陆家,还是我哥,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他其实挺懦弱的,为了所谓大局放弃你,就再也不敢见你。」

「去边境见我最后一面,我装作不记得他,他就也不敢与我相认。」

「他喝了我给他酿的酒,以为看到了自己的死局,可他不知道,只要心存死志之人喝了那酒,梦中所见,定是死局。」

「他不是死于意外,他是死于自己的心魔。」

念念神色震惊到空白,好久好久,才挤出一句:

「所以你……都……?」

我点头。

她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茫然渐渐变成恍悟。

能以一己之力撑起偌大家业的女子,何其聪慧,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这其中关窍?

憋了半晌,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我手,急切:

「别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不管是陆府还是皇宫,都别回去!」

我安抚般拍拍她手背,「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

她摇头,「前几日礼部尚书的女儿在楼中开宴,我听到她们在席间闲谈,说是等过了年关,皇上就要开始新的选秀了。」

29

「是有这么回事。」

沈静怡朱笔在酒单上划过,淡淡地说,「你离开后,陛下颓唐了几年,后宫那些女人,他借故发落了些,又打发了些,渐渐就萧条了。今年年初时有大臣上奏,说后宫空置不利于皇室绵延,奏请陛下选秀。」

「本来中秋时就该着手办的,但那时候,陛下知道了你还活着,一心要去把你接回来,这事便耽搁了。」

「现在你回来了。」

她笔尖一停,似笑非笑地看我,「想来你也猜得到,近年来朝局多变,选秀不光是为了扩充后宫,所以势在必行。」

说完不等我回答,手腕轻抬,笔尖虚虚点向一旁拘谨坐着的念念,「不过本宫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挺信任她?」

念念脸色一变,起身跪倒,「皇后娘娘息怒,民女也是一时情急,绝无挑唆之意!」

「本宫可没说你挑唆。」

沈静怡哼笑,「她既然愿意跟你坦白,那从今日起,你便也算是盟友了。」

念念一怔,「……盟友?」

「啊。」沈静怡把定好的酒单冲我递过来,语气随意,「本宫最近正在与她合谋,要造反呢。」

我觑一眼念念刹那间雪白的脸色,「娘娘何必吓她?」

「莫怕。」

我扶她起来,拍拍她肩头,「造反是要诛九族的事,可不敢做,放心。」

沈静怡一手撑着额角,缓缓道,「你信她?她陆家九族,现在还剩了谁?」

念念看我,又看她。

我忍无可忍,「沈静怡!」

她把手中朱笔一扔,笑出声来。

我拉着念念坐下,静待她笑完。

「好了好了,别这么看本宫。」

她摆摆手,终于正色,「今日本宫给你交个底,本宫与陆青确实有事合谋,虽谈不上真的大逆不道,但的的确确就是在算计陛下。」

她睨我一眼,「虽则本宫还没明白她为何突然决定要把你拉进来,但左右后面的事还是会牵扯到醉红楼,与你说开也没什么大不了。到目前为止,你还有得选。」

念念问,「……选什么?」

我清清嗓子,「选要不要上我们这条贼船。」

沈静怡接下话茬,「若上呢,那就一切好说,若你觉得不妥或不愿,也没什么,放心,本宫不要你的命。」

她幽幽道,「只不过今晚离宫前,你需得饮下一杯断千秋。」

念念深深看我一眼,不说话了。

延春宫内灯火通明,宫灯氤氲间,跳动的烛影在我们脸上明灭。

正如此刻心境。

长久的沉默,久到沈静怡眉间已生了一丝不耐与失望,就要抬手唤来常嬷嬷。

念念终于再度开口。

「民女是个生意人,凡事总想着利益盈亏。」

我与沈静怡对视一眼。

「事已至此,便斗胆想问一句,两位娘娘要的是什么?事成以后,民女能得到什么?」

30

沈静怡要什么?

她和我不一样,沈家与陆家也不一样。

陆家因着我与阿兄的缘故,对苏蕴和死心塌地,哪怕哥哥死了,广川侯府爵位无继,陆家的权柄依旧牢牢握在苏蕴和手里。

可沈家不是。

自他登基,沈氏一族从最初的文臣臂膀逐渐发展,已在朝堂乃至京中,形成蔓延扎根之势。

无论是谁,皇位坐得久了,最怕的就是朝臣一言、外戚壮大,所以沈静怡这个皇后当得不安稳,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我。

她心知肚明,苏蕴和苦沈氏久矣。

她要保沈氏安稳繁华。

那我呢?

与八年前一样,我要彻底离开这座皇城漩涡,今生今世,绝不会再受人掣肘,为着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妥协。

苏蕴和给不了我要的,那我便不要他了。

「我知道,你最看重的就是醉红楼。」

我看着念念,「有我的酒,醉红楼从此不愁进账。有她扶持,醉红楼从此能在京中屹立不倒。」

「如你当年那般受人胁迫、求告无门的绝境,绝不会再发生。」

我倒了杯茶,慢慢地推到她面前。

「掌柜的,同为生意人,我能告诉你,这笔买卖风险很大,但收益绝佳。」

31

苏蕴和下令重修长安殿。

在这之前,他带我回去看过。

八年前那场大火,原本已把整座宫殿烧成残垣断壁,但这些年苏蕴和有心重建,竟一样一样慢慢地把殿内恢复成了原来的面貌。

「这是你从前最喜欢的。」

他摸着殿内屏风上的烫金云纹,怀念一般,「纹样都是我们一起画的,就跟当年我们一起画玉石一样。」

下意识又去摸腰间,可腰间玉带上坠着的是象征帝王身份的玉牌。

那块旧玉佩,早在他登基之初,就被丢进了库房角落。

我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他掩住神色中一丝怅惘,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石吊坠,「你看,这块是你的。」

那吊坠本来是一块完整的玉石,当年离宫时,我把它扔进了大火里。

如今中间有裂纹破损,一分为二,却又被人用金缮修补。

我低头看一眼,没接。

「是旧了。」他也不恼,收回手,「是朕疏忽,应该拿新玉重新打的,你四处看看,可还有什么想要的?或者不喜欢的,朕让人换。」

我环顾一圈,淡淡地说:「都不喜欢。」

他眸光一凝,半晌,温和地说:「好,那就全都换了。」

长安殿本就经过一次修葺,现今毫无损伤又重整,兴师动众不说,他还下令搜罗最好的奇珍异宝,有大臣劝谏,也被他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

没过多久,京中便起了流言。

说八年前长安殿意外失火,陆贵妃明明死在火中,当时众目睽睽抬出来的焦尸,连皇上都亲眼验证过。

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还好端端地回来了?

又有人传回来的贵妃不记得前尘往事,只怕不过是一个顶着贵妃面貌的冒牌货,来路不明出身不正,偏偏吃准了皇上对亡人的牵念,这才哄得陛下一掷千金不管不顾。

还有人说我在边境卖各种稀奇古怪的酒,指不定是哪里学来的巫术妖法,皇上也是因此才被蛊惑。

谣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最后活脱脱就是一个妖妃惑君的故事。

这日苏蕴和我在御书房陪他鉴画,江黎匆匆来报,说皇后娘娘叫停了长安殿的重修。

延春宫内,苏蕴和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和沈静怡起了争执。

「臣妾知道陛下失而复得,对贵妃更是珍惜,但长安殿多年来本就维护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修葺。」

沈静怡字句肯定,「现如今京城流言纷纷,朝堂对陛下也多有劝诫……」

苏蕴和眉眼冷冷,打断她的话,「流言不足为惧,至于前朝如何,皇后执掌后宫,该当慎言。」

沈静怡丝毫不让,「臣妾既执掌后宫,就有安稳后宫的权力,如今贵妃身份遭疑,于情于理,臣妾都不能看着皇上一心偏颇。」

她望向我,「贵妃意下如何?」

「但凭陛下和娘娘做主。」

我答,「陛下,我不记得从前,更没有可以自证身份的方法,臣民疑我,我无话可说。想来长安殿,本来也就不该由我来住。」

「她是朕的贵妃,朕说她是,她就是。」

苏蕴和眼神利利,「皇后如此,逾矩了。」

扔下这句话,他拉着我,扬长而去。

迈出延春宫殿门时,我回头望去。

沈静怡站在原地,与我对上目光。

这一刻我们在彼此眼里都看见了某种啼笑皆非的神情。

曾几何时,与他争吵的是我,而他维护的是高坐后位的她。

身侧,苏蕴和依旧紧握着我的手,低声说,「谁说没有办法?」

「七日后宴会,到时候天下见证,朕自有办法,证明你就是陆青。」

32

陆家有一块令牌。

那是广川侯府当家者的身份证明。

原本只是一块普通的羊脂白玉,有一年我爹和老巫医两个老家伙半夜喝多了酒,不知发什么疯,老巫医在那令牌上加了点料。

从那以后,只要是陆家嫡系的血,就能让那白玉发出赤色盈光。

实在是没什么作用的认主。

毕竟谁持有令牌谁就能握住陆家权柄,而我阿兄死前,已经把那块令牌托付给了苏蕴和。

可见是不是陆家嫡系,并不是那么重要。

「证明了你是陆青又如何?」

花丛一边挑着面前馄饨碗里的葱花一边问,「他会让你继承陆府爵位吗?」

问完又自己嘀咕,「好像不太可能,自古也没有女子袭爵。」

我淡淡地说,「从前也没有女子经商。」

他瞅我一眼,若有所思。

我才拿起筷子,他已经挑完葱花,把那碗馄饨摆到我面前。

我笑嘻嘻拍拍他脑袋,「乖。」

他「啧」一声,不情不愿,「我都多大了,别老跟摸小孩儿似的。」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

我稀溜溜吞下一个馄饨,含糊道,「过完年你就及冠了,我得抓紧时间,赶在你冠礼之前,酿坛好酒出来,有几样药材不好找,只怕到时候还要劳烦念念。」

他眨巴着眼凑过来,「这么隆重啊?是你压箱底的本事吗?」

我抬手推开他骤然凑近的脸,「多吃饭,少废话。」

夜色朦胧,馄饨摊支起小灯,街边铺子也陆续挂出了灯烛。

盏盏灯火亮起,行人来来往往。

我们窝在小小的馄饨铺边,边吃边聊,难得惬意。

但如果我此时回头,就能看见不远处,熟悉的宫车停驻在街角暗影里,静静望着我们这边。

一只手放下了车帘,苏蕴和的脸隐在了帘后。

33

宴会当日,满京喧嚣。

皇后亲自点名醉红楼掌办的皇家宴会,请的都是高官侯爵及其家眷,那些没获得参宴资格的,也统统围在街边,要凑一凑皇家仪仗的热闹。

帝后的御驾到时,军士拦道,长街跪满。

我也跪在楼前。

苏蕴和先下得车来,上前两步,把我搀起。

四周目光各异,沈静怡紧随而下,见得这一幕,「陛下这是看贵妃这些日子亲自操持宴会,心疼了呢。」

苏蕴和抬手理理我鬓角,「今日给你准备了大礼,你一定欢喜。」

我温和一笑,「谢陛下。」

真巧,我也给他准备了大礼。

醉红楼的佳酿质量本就上乘,这些日子我带着花丛一样样改进,下的都是真心思。

每样新酿端上来,换来的都是满堂彩。

有大臣喝到尽兴,起舞作诗,满堂乱晃。

我和沈静怡一左一右坐在苏蕴和身边,听到她难掩讶异问,「刘大人平日最是端正守礼,以前宫宴也没见如此欢愉,怎的今日几盏酒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苏蕴和眼眸带笑,问我,「这酒是?」

我道,「酒唤镜心,能放大饮酒者的万般情绪,也能将人内心压抑的心绪释放,乐极哀极,一晌尽兴。」

指指那在场中吟诗作舞的大臣,「这位刘大人想必平日身居要职,不敢有丝毫松懈。」

沈静怡「哦」一声,「是了,刑部尚书,重案重责压身,也难怪。」

苏蕴和敲敲杯沿,「朕也尝尝。」

我招手唤花丛,他垂首恭敬上来为苏蕴和斟酒。

苏蕴和眼神从他身上飘过,饮尽一杯,忽而问我,「边关那家酒馆,还是要继续开的吧?」

花丛微微抬头,与我对视一眼。

我点头,「是。」

苏蕴和若有所思,冲一旁的江黎抬抬手。

很快便有内侍扛着个红绸盖着的长物上来。

红绸掀开,赫然一块楠木匾额,上书「远丛酒馆」四字,红漆金字,甚是大气。

那上面的字迹,是苏蕴和的。

我压下心底一丝寒意,起身行礼,问,「陛下这是?」

「说了今日有礼,这是其一,你坐。」

他拉着我重新坐下,「朕原本想给你就近找个接手的,但想必换别人你也不放心,不如等忙完这阵,就让花丛回去接掌,酒馆名由他名而起,匾额是朕亲笔,算是朕的一点心意。」

御赐牌匾,这是天大的殊荣,对一个边境酒馆来说,太重了。

34

座下王公大臣神色各异,面面相觑。

到底有直臣坐不住,起身拜倒,「陛下,花氏无功无爵,只怕……于礼不合。」

花丛脸色也变了,跟着跪下,「陛下,草民……草民虽跟着掌柜多年,但酿酒技艺并未习得真谛,恐难胜任。」

「酿酒的技艺是靠练的,你阿姐也不是生来就会,她少时酿的酒,也有很难喝的。」

苏蕴和语气平定,「朕看你倒是很聪明,也颇懂经营,等回去了,但凡有所缺,京中定全力支持,你就安安心心地替你阿姐把那酒馆开好。」

花丛还待辩驳,被我用眼神压回去。

「陛下。」

我接过酒壶,亲自给他斟酒,「花丛从前困于边关一隅,不懂人外有人,今次进了京见到醉红楼,才知何为经营,您既有心栽培,不如让他多在京中留一阵,好好跟着念掌柜学学经营之道,学得好再回去,才不辜负陛下厚望。」

苏蕴和接过酒盏,「你既心中有筹算,朕就不替你着急了,这匾额既已送出,就无收回的道理。」

到此时才转头去看那跪在场中的老臣,「至于功劳爵位,也是今日朕要告知众卿的。」

金牌里放着羊脂白玉的令牌,镌刻着一个「陆」字,呈到我手边。

「近日京中流言四起,言及贵妃,毫无根据。」

他将那令牌举起,示于人前,「这块令牌想必众卿都认识。」

「八年前贵妃受意外之灾流落在外,朕与广川侯皆存微茫希望,期冀她仍活于世,陆侯逝前将此物交于朕,既是交付,也是托付。」

「等的,就是今日。」

他向我伸手,敛了语气里的冷冽锋芒,「青青,把手给我。」

35

「把手给我。」

十五岁的及笄夜,苏蕴牵着我在街上游走。

一盏盏花灯看过去,我渐渐忘却了心中烦忧,跑得欢了,总是越过他去。

人群熙攘,他怕我走丢,几次追上我,最后忍无可忍,牢牢攥着我的手,不准我再乱跑。

我甘之如饴,嬉笑揽着他的手臂,耍赖撒娇,满眼都是他。

后来他去将军府主持完葬礼回来,我缩在陆府后花园假山石洞里,仍对他心有怨怼,闷闷不乐。

他屏退侍者,就站在那洞口,哄了我半宿。

最后也是这样,朝我伸手来,把我拉出了那假山洞。

再后来父亲身死,阿兄承袭爵位。

我怪他,怪阿兄,更怪自己。

袭爵礼,我不曾去。

甚至阿兄袭爵后几年,我也总避着他,他平日事忙,不总在府中,但一旦回府,我便找各种借口出门去。

苏蕴和总是在醉红楼的雅间里找到醉醺醺的我。

有时醉得狠了,不顾他已是太子之尊,埋怨怨怼,字句皆有。

他也总是耐心听着,不见恼意,等我骂完了,把我送回侯府,每每第二日酒醒,榻前永远有我最爱吃的糕点水果。

论及爱人,苏蕴和不是没有真心。

可这真心敌不过权势、皇位、大局。

阿兄和他是一类人。

所以知道他欲封沈氏为后而我为妃时,我把自己关在房中,拒不接旨。

陆时久违地敲响我的房门。

他来劝我接旨。

哪怕他是从头到尾,将我和苏蕴和的情谊清清楚楚都看在眼里的人。

「青青,我说过的,我们这种人,总要为想要的东西付出别的代价。」

隔着房门,我冷笑问他,「那你这几年偷偷搜集念念夫家贪赃枉法的罪证,又是弥补什么?」

陆时沉默良久,「她嫁的不是良人,我只是想帮她脱离。」

「你问过她愿意吗?」

我反问,「她现今所嫁非良人,可当初不是你亲手把她推出去的吗?如今她刚落定,你又要闹得她全家不得安宁?」

「哥哥,你和他口中的代价,都是别人。」

「我不做你们的代价。」

陆时忍到极致,终是按捺不住,「陆青!」

「你此时不嫁他,就是给陆家埋隐患,被有心之人利用,质疑的就是陆家的忠心。」

「你难道忘了爹怎么死的吗?你想他担心的事情真的应验吗?」

36

我不能。

所以我只能嫁。

八年前,我嫁给苏蕴和为妃的第二年。

我与沈静怡互不服气,她膈应我与苏蕴和幼时相伴相知,我看不惯她靠家世坐上后位。

为此大大小小的,也闹过不少次。

最严重的一次,牵扯到当时一位已经有孕的嫔妃。

因沈静怡和我在某次宫宴上一时斗气,起了争执。

沈静怡仗着皇后之威,要当众治我一个目无尊卑之罪。

我自然不服,唯独那嫔妃向来性子温软,想从中调停,却不料我和沈静怡的人都不肯相让。

拉扯中,她一步步被推搡到湖边栏杆。

冬日深湖,她就那么掉了下去。

腹中的孩子没保住,到最后,她的命也没保住。

弥留之际,沈静怡坐在她榻边,我站在她床尾。

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花似玉的人,就这么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临死前,双眸无神,望着殿内高高的屋顶,喃喃:

「娘娘……这都是命。」

花一样的姑娘死了,还牵连到皇嗣。

苏蕴和将我和沈静怡分别禁足,命我们日日为她抄经超度。

抄了三个月,往生祈福的经文一摞摞地烧。

可丢了的人命永不回还。

我们还活着。

因为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贵妃,苏蕴和用「无心之失」为由,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禁足解除那日,我一反从前不敬的姿态,晨起去给沈静怡请安。

时隔三月再见,她也清减了很多。

那日我给她讲了我爹、念念和陆时,也讲我和苏蕴和。

最后我同她说,「娘娘,我不想争了。」

我不要再让别人,也成为我们之间的代价。

所以后来我和她做了一场交易。

我死遁脱离,她安坐高位。

我给自己酿了一种酒,饮下后能极速催化,让人形容枯槁似老妪。

她动用了沈家的力量,帮我找到身形相似的死囚,又在她身上做出与我相同的胎记,一把火,烧光了长安殿。

等大火扑灭,抬出焦尸一具,宫中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长安殿时。

我已用那副老人模样,跟着早已安排好的采买队伍秘密出宫,又成功混过城门军士的眼,离开了京城。

……

「青青,来。」

苏蕴和还坐在我身侧,向我伸出手,「把手给我,别怕,只是需要一滴血。」

我慢慢抬眼,望向他。

就在抬手前一刻。

那一直歌舞尽兴的刘大人忽然一声顿喝,伴随着砸碎酒壶的清响,他越过重重座位,冲我暴起而来。

「妖女误国!」

他指尖一点瓷光,那是酒壶的碎片。

直冲我咽喉。

37

那瓷片最终没刺伤我一分一毫。

苏蕴和是离我最近的那个。

电光火石间,他将我往身侧一拉,自己抬手去挡。

许是醉酒无力,那瓷片最终扎进他手心,而同一时间,江黎已经飞速掠来,将行凶之人按下。

一片混乱。

刘大人被牢牢按在地上,目眦欲裂,尚在冲我吼:

「妖女惑君误国!陛下!她不是贵妃!她是妖女啊!」

沈静怡也扑过来,扯下随身手巾,按住了苏蕴和掌心流血的伤口。

「来人!传御医,起驾回宫!」

38

一场宴会,热热闹闹开始,混乱仓促地结束。

好在皇上只受了点皮肉伤。

坏在皇上为了护我受伤。

刘大人被押走前的怒吼像是一道雷,劈开了朝堂上积攒已久的怨怼阴云。

弹劾我的奏章一封又一封,在御书房案前堆出了一座小山包。

还有大臣上奏,劝诫苏蕴和将原本定在年关后的选秀提前,以安前朝后宫之心。

苏蕴和统统按下不表。

甚至再度重启了长安殿的修葺。

工匠们一批批进驻殿中时,我在延春宫里和沈静怡下棋。

「他爱你护你,却又把你逼进绝地。为你一人与前朝后宫对抗,更坐实了你妖妃之名,到最后,你除了依靠他,别无他法。」

沈静怡指间黑子落定,「那日你在宴上为花丛开口拖延,让他起了疑心。」

「我知道。」

我落下白子,与棋盘上黑龙缠斗撕咬,「但我不能冒险,以他的心思,真让花丛独自回边境,半路没命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

沈静怡轻敲棋盘,「不能再等了。」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常嬷嬷焦急的声音,「娘娘,别苑那边出事了。」

这个点,只有花丛在别苑。

我立时起身,「怎么了?」

常嬷嬷几步进来,「刚刚传来的消息,陛下晚间去了别苑,刚刚突然下令要把花丛下狱!」

39

还没下车,远远便望见别苑内灯火通明。

跨进院门,院中石桌上摆着茗茶,和一盘下到一半的残棋。

苏蕴和就坐在那桌旁,见我进门,斟了杯茶,「朕到时才知道皇后叫你去叙话了,想着应该没多久,左右今晚也不忙,便在这等一等,过来坐。」

我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陛下,阿丛呢?」

他清浅一笑。

虽是在笑,但望向我的眼神里,有某种隐秘的冷光。

「在这空等有些乏味,朕心血来潮问花丛会不会下棋,他说会,朕便与他摆了一局。」

「但越下朕就越惊讶。」

他问,「花丛年纪虽小,棋路却老成,是你教的?」

我攥紧了衣袂,不答。

的确是我教的,所以花丛的棋风,和我很像。

而我的棋路,是当年学棋时,苏蕴和一局一局陪我磨出来的。

这世间,没有人比苏蕴和更熟悉我的棋路。

可花丛不知道,所以他不会想到要隐藏。

我沉默,苏蕴和也不恼,只轻声问:

「朕有些好奇,一个前尘尽忘的人,怎么会把当初与朕对弈的套路记得这么清楚呢?」

他唇角还是有笑意,可那笑里,藏着锋刃一般的寒气。

「青青。」

他叫我,像是叹息,「算上八年前离宫,这是你第二次欺君。」

「你骗得朕好苦啊。」

40

屋内燃着大红喜烛。

侍女们进进出出,伺候我换完了一整套婚服。

簪上最后一根凤衔珠的步摇,苏蕴和也一身红袍进来了。

透过铜镜,我看着他,没有回头。

他站在我身后,爱怜一般轻抚我的发尾:

「朕原本想着,等到你封后时再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弥补当年的遗憾。」

「不过今日兴头好,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这别苑,也免了那些宫廷的繁文缛节,只有你和我,做一对普通的夫妻。」

「青青,我要娶你为妻了,你开不开心?」

我微一闭眼,「苏蕴和。」

他俯身贴近我,耳鬓厮磨间缱绻笑意,「从前与我吵架时,你每次气急了就这么叫我,那时我只觉得烦躁。」

「可现在听来,原来比你干巴巴地叫我陛下,好听多了。」

近在咫尺。

我拔下簪子,反手就往他身上刺去。

他一把截住我的手。

僵持间,我用力到颤抖,直到右手指尖都开始痉挛。

我咬牙,「放开。」

他叹口气,「太医说了不能用力,不疼吗?」

不等我回答,拽着我往怀中一拉,将我一把扣住。

正对着后窗。

窗户没有关严,透过那半扇空隙,我能看到对面廊下,花丛被五花大绑跪押在地,江黎的刀正架在他脖子上。

他似有所感,抬头望来,眼睛瞬间就红了,「……阿姐!」

「嘘。」

苏蕴和竖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花丛便被捂上嘴拖了下去。

「看见了?」

他轻轻柔柔地问我,「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但我舍不得杀你,便拿他来挡个罪,如何?」

「你放过他,」我缓缓道,「我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他更不知道我骗你。」

他俯身将我抱起。

「你说得对,从前我们之间,就是有太多别人。」

「今夜洞房花烛,我们不说别人。」

「还有很多事,我们慢慢说。」

41

最外面的长袍被褪去。

褪到右手时,他轻轻握住。

「同我说说,手到底怎么伤的?」

我任他动作,三言两语把喝药酒换身形的事说了,只把沈静怡帮忙的事也揽到了自己头上:

「后来到了边关,想酿花颜酒恢复身形容貌,拖着那副残老身躯,压酒石太重,不小心砸到手,该是骨头裂了,没上心看顾。」

他目光沉沉,「所以,当时跟我说有女子妙龄如老妪,饮下花颜鹤发回童颜,那个女子,是你自己。」

我无所谓般点头,「是啊。」

他转手来解我腰带。

「既然喝了花颜,为什么身体还是那么差?」

「催老的那酒名唤枯骨,效用强,毒性就最重。花颜能让我回复容颜,也能帮我续命,但已经被加速催老的身体状态,是回不去的。」

解腰带的手骤然停住。

苏蕴和的手有些抖。

他垂下目光,看起来就像只是在研究怎么解开腰带的布结,「那断千秋呢?你真的喝了吗?」

我自若点头,「喝了,也因为枯骨毒性影响,没起作用。」

说到这,遗憾叹息,「你不知道,第二天酒醒来,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记得的时候,我真的很懊恼。」

他骤然发力,一把扯开我的腰带,「够了。」

我挑衅般轻笑,「不是陛下要问的吗?事情到了这一步,陛下拿捏着我的命脉,如今您不管问我什么,我都一定如实回答。」

「命脉?」他的眼神凉意森森,「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他也配?」

「他不配,谁配呢?陆时吗,还是陛下您?」

我凝视他,「边关的天气不好,往年秋冬我都会大病一场,直到花丛意识到我的状况,从他第一年下心思照看我开始,再冷的天,我都没有病过。」

「陛下可能觉得是我在照顾他、养着他,可其实最开始捡到他时,我的酒摊破败无人,我除了活着喝酒,每日浑浑噩噩,是他背着我的酒一坛一坛出去卖了,一天一天地攒着钱,慢慢又把摊子支了起来。」

苏蕴和沉默几息,咬牙道,「如果你不离开我,就不会过这样的日子!」

我呵呵笑出声。

「我宁愿过这样的日子。」

「比起留在你身边,看你在不同人身边兜转逗留,为了你那点可怜又可悲的情意与人争斗、磋磨自己,我宁愿在边关卖酒受冻……」

我没能说完,他终是无法忍耐,欺身而上,将我推倒。

「我说了,不要再提别人!」

他俯身来,贴近我,粗暴地想要亲我。

我没躲。

只平静地望着帐幔顶,平静地喊,「苏蕴和,从我重新见到你那一天开始,我每天都在喝酒。」

他在我耳边喘息,「……什么?」

「酒名浮春血,只要长期饮用,我的血、我的泪,从我身上流出去的每一滴水,都是剧毒。」

「不光毒别人,也毒我自己。但只有我自己,是不会毒发的,除非……」

我故意顿住。

看他像被人点了穴,僵了半刻,最后撑起身来。

我注视着眼上方他的脸色,快意而恶意地笑了。

「你今夜与我欢好,我死,你也死。」

42

我重新坐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被扯开的衣襟。

苏蕴和背对着我,立在案前。

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看到他紧握到发白的拳头。

「噼里啪啦」地,他一把扫翻了桌案。

喜烛落地,烛火熄灭,断成两截。

「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霍然回身,望着我,似哭似笑,「陆青,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恨我至此?」

「宁愿自毁自伤也要离开,宁愿以身饲毒也要远离我!」

我系好了腰带,披上外衫,「你什么都没做。」

「你记得吗?我嫁给你那年的生辰,等你来跟我吃个晚膳等了一夜,你没来,因为沈静怡白日里放风筝扭到了脚。你只差人来跟我传话,说一顿晚饭而已,怎及皇后凤体重要。」

「那年秋汛,京郊遭难,你御驾亲临,回来时染了时疫,我不眠不休耗尽心力酿出了救命的药酒,亲自喂你饮下,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后来我也染病倒了,连宫中嫔妃都感念我辛劳想来探望,你却让人封了长安宫的门。我在里面高热昏睡时,你就站在门外,一步也未进。」

「我恨你,恰恰就是因为,这么多年,你什么都没做。」

他像被人当胸一剑,露出了某种痛到极致的空白神情,踉跄一步。

我站起身,越过地上的断裂喜烛,越过他,往外走。

「站住。」

他的声音喑哑难听,「你迈出这门一步,朕就让花丛死在你面前。」

我长长叹出一口浊气。

回身望他,「陛下要如何?」

「浮春血的效用,」他冷眼看来,「停饮多久,能散?」

我坦然,「三个月。」

「好。」

他语气犹如冬日淬冰,「三个月后,你安稳回宫,做回你的贵妃,朕就派人送花丛回去做他的酒馆掌柜。否则,朕送他的头颅回去,就埋在那酒馆门前。」

43

花丛被单独关押在别苑。

苏蕴和要把我带回宫中,长乐殿还在修缮,他会把我扣在他延福宫的偏殿。

临走前,我和苏蕴和说,「让我去见他一面。」

「阿姐!」

想来是反抗时被揍了一顿,花丛眼角嘴角乌青,身上也颓唐。

还被绑着,见到我,就挣扎着要扑过来。

我转头去看守在外面的江黎,「江统领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您亲自守着,还要把人捆成个粽子才安心?」

江黎不惊不怒,「娘娘不必拿话激臣,绳子绑着还软一点,不然就是拿铁链锁住,您选呢?」

「铁链吧。」

我指指花丛的脚,「锁一只脚在窗边,要么就榻下,就够了,怎样也跑不了,您说呢?」

花丛有些懵了,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看看我,又看看江黎。

江黎返身去吩咐人拿锁链。

我这才回头,摸了摸花丛眼角的青黑,「好好呆着,别犯倔,该求饶时就求饶,也别想着跑,不然被抓回来,揍得更狠。」

「掌柜的!」他急了,「你……你说要一起回去的。」

「会的。」

我又拍掉他身上的尘灰,「我答应过你的事,哪次没做到?」

「可你……你又诓我。」他眼眶红了,「可你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你别管我了。」

他伏下身,靠在我肩头,「阿姐,你别管我了,好不好?」

我搂住他,「不好。」

「我求你了。」

他哽咽喃喃,「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就当我还给你,你别管我了,你能跑的,你那么聪明,一定能跑。」

「跑有什么用啊?」

我几分好笑几分自嘲,反问他,「他是皇帝,天下哪里不是他的?我能跑到哪里去?」

他沉默了,埋首在我肩头,肩背微微颤抖。

锁链叮铃的声音渐渐近了,我最后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不跑,我们一定能回去。」

44

沈静怡又来找我吵架了。

自从被软禁在偏殿以后,除了苏蕴和,一开始我见不到其他人。

直到某日沈静怡坐不住了,不顾偏殿前重重看守,凤驾仪仗就停在门口,她端坐其上,不远不近隔着一道门,神态自若地跟我喊话。

一开始是苦口婆心地劝。

「妹妹这是何必呢?陛下对你一往情深,何苦为了争这一时之气与陛下离心?好不容易回来了,难道还真的要回那风餐露宿之地?」

她劝一句我怼一句,怼得周遭侍者脸色青白,只恨自己长了一双耳朵。

于是她变了脸色,开始跟我吵架。

骂我不知好歹,拿腔拿调,就是吃准了陛下舍不得拿我怎么样云云。

又骂我从前就不分尊卑,如今在外面磋磨多年回来,更是目无上下,就算真的正了名做回贵妃,也是个只能找麻烦的惹祸精。

骂完了又劝苏蕴和顺应民意,一刀砍了我了事。

结果苏蕴和听了几天,最后居然放她进了偏殿。

「朕看她与你吵起架来还有几分气力,比成日死气沉沉地坐在窗前望天好,有劳皇后。」

……

这日她跟我吵完大发雷霆,故意收走了殿中的银丝炭。

入夜没了炭火,苏蕴和来时,我缩在床榻一角,冻得瑟瑟发抖。

他摸我额头,已然烫得吓人。

「来人,传御医!」

我昏睡迷蒙,抓住他衣角,「哥哥……我想吃荷花酥。」

他愣了愣。

很多年前,在陆时和念念还情意甚笃时,他每次去醉红楼宴饮,念念都会给他多上一份点心。

那是她的拿手戏,亲手做的荷花酥。

也因此,我和苏蕴和跟着多了不少口福。

我咳得惊天动地,浑身发抖。

苏蕴和握着我的手默了半晌,最后吩咐左右,「去醉红楼请人。」

那夜念念连夜进宫,在御膳房给我做了满满一盒的荷花酥。

送到我面前时,我刚服下汤药,正苦得愁眉苦脸,苏蕴和立刻拿过一块,喂到我嘴边。

然而汤药真的是太苦了,我刚张嘴要咬一口糕点,实在是没忍住,积在嗓子眼的苦意直泛上来。

「哇」的一声,吐了苏蕴和一身。

然后又嫌他脏,直把他往外推。

念念侯在榻前,犹豫半晌,终于开口劝道,「陛下,您要不先换身干净衣物?不然娘娘也不得安生。」

趁苏蕴和换衣之际,念念捻了一块荷花酥喂给我,「娘娘再吃一块,甜的。」

我扶住她的手,趁机把一团小小的碎纸片塞进她的袖子里。

那是一张酿酒的秘方。

45

三个月转瞬即逝。

银针刺破我的指尖,血滴涌出,滴进药皿。

太医细细端详过,冲苏蕴和俯身回话,「陛下,血毒已清。」

苏蕴和眉目一松,挥手让太医退下。

我倚靠软榻闭目养神,不理他。

他凑近来,替我细细擦净了指尖残血,温和道,「今晚好好歇息,明日朕就下旨,让你搬回长安殿。」

长安殿也修缮好了。

与从前相比更为壮阔奢华。

朝臣们劝过一轮又一轮,他赫然一副金屋藏娇决不罢休之意。

劳民伤财,民间对他怨怼更多。

「没关系,朕不在乎。」

有时候他会把奏折搬到偏殿来批,碰到这种弹劾我劝诫他的,他都淡然处之:

「天子坐高堂,何惧蜚语流言?」

每每这时,我都笑笑不说话。

明君才不怕蜚语流言。

昏君呢?

搬回长安殿这日,御赐的礼堆满了大半个正殿。

苏蕴和下朝过来看我,正碰上沈静怡一脸气结地出门。

「又吵架了?」

沈静怡就站在殿外,直指坐在殿中数礼物记账的我:

「陛下把她宠在心尖尖,可她却未必上心。您知道她刚才跟臣妾说什么?」

「她说这么多好东西,要是能拿去卖了,能卖好大一笔钱!」

也许是觉得尘埃落定,心绪放松,苏蕴和难得被逗乐。

这三个月,他牢牢看着我,不允许我碰一滴酒。

这夜用晚膳时,席间却有一壶酒。

他亲自给我满上一杯,「尝尝看,可还记得这味道?」

我一饮而尽,「松风吟。」

他满意颔首,「我就知道你一定记得。」

松风吟,是醉红楼的镇楼名酒。

当年我第一次喝到时便惊为天人,甚至一度想找老掌柜讨要酿酒秘方,可惜被他用不传之秘为由拒绝。

「朕第一次带你去醉红楼喝的,就是这酒。」

苏蕴和说,「那时我还想,陆府侯爵勋贵,怎么偏偏就养出了你这样一个小酒鬼。」

他再次斟满两杯,一杯递到我手里。

「青青,满饮此杯,从今往后,我们一如初遇,从头再来。」

我转着酒盏,不拒绝也不举杯,只问,「陛下,我弟弟呢?」

我已三个月没见花丛,但江黎每隔十天便会送来他的一封简信。

说是简信,其实每次都只被允许写只字片语,也写不了什么有用的话。

臭小子惯会写废话。

「吃得饱,不挨饿。」

「没挨揍。」

「锁链磨脚了。」

「别骂皇上,容易没命。」

……

苏蕴和语气宽和,「明日我让他进宫来见你,你们聚一聚,然后便派人送他回边关。」

我点点头,「好。」

这才举杯。

我们共饮完了一整壶松风吟。

月色朦胧,灯影温柔。

苏蕴和屏退众人,牵着我起身,往榻边走。

没走两步,忽然一步踉跄。

「陛下?」

他下意识甩了甩头,「……没事。」

我觑着他脸色,慢慢挣开他的手,后退。

他霍然抬眸,「……青青?」

「陛下。」

我轻声问,「当初您御驾莅临酒馆时,指明要喝我店中最好的三种酒,您还记得吗?」

他想往我这边走,步子尚未迈出,便瘫软在地,「你?」

「那夜您只来得及喝完第二种幻月便醉倒了……这第三种酒,民女今夜为您献上。」

「此酒名,焚心。」

46

他努力去扶手边的桌凳,却发现渐渐连手指都使不出任何力气。

我蹲下身,平视他,「是不是感觉浑身无力发晕,心口很疼?」

「陛下放心,您不会死,此酒既是酒,也是蛊。」

「这酒里,有您和皇后的血。」

那场混乱的宴会里,喝下镜心酒的耿直老臣情绪激昂,要将我斩于当场。

苏蕴和替我挡了那一下。

当时沈静怡拿了随身的手巾,匆忙为他包扎止血。

那手巾上的血,留到了最后酿酒时。

往前看,最初起于京中关于我的那些流言,都是从沈氏门庭传出去的。

而我太了解苏蕴和。

每一次他想哄我,都最会投我所好。

宫中的酒甚是无趣,除了我自己酿的,只有醉红楼的酒才得我心。

往后看,念念进宫那夜,拿到了我默出来的秘方,与醉红楼的松风吟相结合,才让这焚心酒喝起来,与松风吟无异。

焚心焚心,以双方血液作引,烧的是中蛊之人的清明之心。

它和断千秋很像,能让人忘记很多旧事。

但它又和断千秋不一样,它能让人忘记旧爱,从此只看得见施蛊之人。

我把这些说给苏蕴和听。

「陛下,您今晚一定会做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所见,也许为旧事,也许是期许,但不管为何,梦中人的脸,一定是沈静怡。」

他眉眼颤动,挣扎着伸手,要抓我的衣摆。

我再退半步。

「等您明天一觉醒来,您就会无知无觉地把她当成您心头最重之人,从此敬她护她,为她所用。」

「年岁渐久,蛊的效力越发强劲,您会慢慢失去所有的神志,成为只听她话的傀儡。到那时,她若要您当夜自戕,您也不会想活到第二天的黎明。」

「哦,对了,我猜以她的性格,在让您走这一步之前……」

我俯身,轻飘飘地补上一句,「她大概会找您要一个皇嗣。」

「陆……」

他犹自挣扎,语不成句,「青……」

「陆青早就死了。」

我站起身,「陛下,民女告诉过您,民女的名字,叫花林。」

他眼里的光渐渐昏暗。

天光亮起,长安殿门开。

沈静怡就站在殿门外。

殿内床榻上,苏蕴和沉沉睡去。

我走出去,与沈静怡擦肩而过。

再回头时,沈静怡已坐到榻边,俯身在苏蕴耳边说些什么。

我转身离去。

47

京中最近都在喟叹,皇上终于清醒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就想通了,承认现在找回去的贵妃其实只是个替身,之前种种,都是因为对已故贵妃的哀思太过所至。

长安殿修好后,皇上皇后召见了这个新的花贵妃,向她解释清楚一切缘由。

又下了圣旨,命人好生将她姐弟二人送回边关,放她去过自己的生活。

……

离京这日,也是个艳阳天。

花丛懒洋洋倚在马车里,抱着一摞银票数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堆满长安殿那些珍宝卖来的钱。

「阿姐,皇后娘娘居然真的同意你把那些宝贝都卖了,你俩啥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我回头瞪他,「数钱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念念站在车边笑。

又道,「你之前说要给小花掌柜冠礼酿酒的药材,我都搜罗得差不多了,等过几日全都到齐,我派人快马送去边关。」

「好。」我爽快应下,「那就多谢了。」

她摆摆手, 「我可还指望着和掌柜的精诚合作呢, 不得先表示点诚意啊?」

「你放心,」我哈哈笑, 「从今以后,我酒馆有什么酒, 你醉红楼就一定也有。」

她跟着笑完了,忽而望向远处某个方向, 「此去一路, 会路过燕山。」

我点头, 「我知道。」

她眸光闪烁, 深深看我一眼,最后问, 「会上山吗?」

我摇头, 「不会。」

她若有所思, 颔首,「也好, 那就莫回头了!」

我抱住她, 「保重。」

48

马车一路疾驰,逐渐远离京城。

花丛数银票数到一半,忽然「咦」一声:

「怎么还夹了封信?掌柜的,好像是……给你的?」

我接过。

信封上简简单单四个字, 「花林亲启」。

这字迹我也认识。

曾经我与她在各自的殿中抄经,抄出来的经文汇到一处,全都化作了飞烟。

而现在,薄薄一张纸笺上,同样的字迹, 却再不见那烟尘中的灰暗。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49

又两年,京中剧变, 皇帝驾崩。

据说是积劳成疾, 日渐衰弱,到最后药石无医。

好在皇帝生前与皇后感情甚笃,育有一子一女。

而多年前皇帝因旧情失策时, 也多亏了皇后从旁劝诫, 后又一心平衡后宫,为后宫做了表率。

是以皇帝弥留之际留下遗旨,由嫡长子继位, 又因新君年幼, 皇后沈氏奉命垂帘。

朝堂内外无人有异议。

消息传到边关时,花丛正因为乱改我酿酒的配方, 被我追得上蹿下跳。

「阿姐!你那味药材放进去太苦啦,换我这个,肯定更好喝!」

「长本事了你!要换方子你自己重新酿, 别来祸害我的酒!」

「真的!不信我们一人用一种, 回头一并送到京城, 让念念评价……」

花丛跑到一半回头,发现我站在原地不动了。

便又跑回来,「怎么了?」

我将刚接到的信笺揉吧揉吧, 随手扔进了灶台。

「没什么,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干净了。」

(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