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和娘亲都是痴儿。
娘亲只会傻笑,被养在猪圈里。
爹爹喜怒无常,日日拿竹枝抽她。
而弟弟却天生过目不忘,博闻强记。
祖母喜爱得不行。
「我的孙儿,必是状元之才。」
为了给弟弟铺路读书,她把我卖到秦淮河的画舫上。
「待往后勾个贵人脱身,便是锦衣玉食的美妾,这是祖母给你谋的最好路。」
1
她拿钱走后,画舫的老鸨对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声。
「最好路?亏她说得出口。该死的人伢子,活该生的儿子没脑子。」
随后,她淡淡看了我一眼,嗤笑。
「你不知道吧!你那祖母苗翠花做了一辈子卖人的勾当,连亲闺女都卖了,也是嬷嬷我收的。不过,没多久就得脏病死了……」
我垂着脸,想了许久后,轻声问。
「我可以多干活吗?」
「啊?」
她大抵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满是错愕。
我认真地看着她。
「在家时,我多干点活,祖母就多给一口饭。我多干点,就能多分几口给娘。」
想着娘浑身干瘦枯萎的模样,我抿了抿嘴。
「没有我,她会被饿死的。」
老鸨霎时红了眼,我下意识地缩了缩,把头低得更低了。
「别打我,我会好好干活的,而且弟弟会的我都会,我也过目不忘……」
「好孩子!」
老鸨吸着鼻子,把我拖进怀里,紧紧搂着。
「我们画舫,每日都会路过你们村,你只要乖乖听话,我会给你娘留一口饭吃。」
我急忙点点头,在她怀里蹭了满脸脂粉香。
「贱丫最听话了!」
她一愣,把我的脸从她柔软的怀里捞出来,怜爱地瞧着我。
「不叫贱丫,以后叫清欢。你要记住,我们这些人虽被人作践,但不能自轻自贱。我们不低人一等。」
从那以后,我就在画舫里待了下来。
Ţũ̂₆每日学完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压腿下腰。
老鸨便会在半夜画舫路过村子时,将一个用冷饭捏起来的饭团,丢进岸边的猪圈里。
我那痴痴傻傻的娘就被关在那儿。
小时候,我一干不好活,祖母就抓起竹枝抽我,把我赶进猪圈去。
每每这个时候,娘亲就会冲过来抱住我,用她瘦弱的后背将我紧紧护住。
会轻轻拍着我的背,用囫囵的话说着:
「不怕!不怕……」
她说的话总是含糊不清,因为她的舌头被剪掉一半,永远说不了完整的话。
娘亲总是笑着的。
哪怕被铁链锁在猪圈里,哪怕整日挨打。
但她看着我时,总是笑……
所以,尽管她身上臭臭的,我也经常偷偷去猪圈睡在她怀里。
总觉得她怀里才是最舒服的。
2
有一日,我实在想娘了。
便问老鸨。
「莲姨!我要学到什么程度,才能回去看一看娘亲啊!她见不到我,会难过的。」
其实,我不知道娘会不会难过。
但我一直见不到娘,真的会很难过。
莲姨静静瞧了我片刻,苦笑着摇摇头。
「傻丫头,这画舫啊!莲姨我做不了主的,它是属于主人的,你我都是主人的。我们下不了船了……」
她说,她五岁便被家人卖进来了。
那时,这画舫还是一条崭新的船。
而今,已过去二十年,这条花船修修补补,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而她,也整整二十年没下去了。
我听完,只觉得浑身冰冷,望着画舫外的江水,第一次有了跳下去的冲动。
我会水的……
可是,只有在画舫上,我才能给娘挣到一口饭吃。
而且,那饭还是画舫上的姐姐们,在莲姨的鼓动下,每人省一口,省出来的。
莲姨说,想下画舫,只有两种情况。
一个是被贵人赎身。
还有一个就是得了脏病,被水手们往水里一丢,立马便被水里的漩涡卷走了。
莲姨说:「也不知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哄得了贵人赎你,也哄得了贵人替你救娘。」
「有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
自那以后,我每日都比以往更努力。
过目不忘的本领也用到了极致,把画舫上的书籍文章都读Ťŭ̀₀了个遍,写诗的技巧也日益提升,时常给画舫上的姑娘们写些腻歪的词句,还有温婉的词谱。
成了画舫上新买的小丫头中,最厉害、最聪明的小姑娘。
于是,我九岁那年,被分到了花魁娘子身边,观摩并服侍她。
我去时,她赶巧在招待从京里来的贵客。
贵客一共三人。
一人红衣张狂。
一人黑衣肃穆。
还有一人,一身白衣,面若冠玉,是难得的好颜色。
我端着茶盘送茶时,他只抬眸瞧了我一眼,便愣住了。
像见了鬼一样。
手里的上好的定窑莲花盏,落在地上咕噜噜顺着木质地板滚进床底下。
花魁娘子见他盯着我瞧,眸光一转,掩嘴轻笑起来。
「世子爷好眼光,这小丫头,是我们这出了名的漂亮聪慧。天生过目不忘的,刚刚给三位爷弹的词曲,也出自她手……」
世子紧紧盯着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她是哪儿买的?叫的什么名儿?几岁了?」
花魁娘子微愣,盯着我和世子爷的眉眼瞧了一瞬,一抹喜色渐渐染上眼角。
「莲花村的,九岁了,叫清欢,以前叫贱丫。她娘……她娘……」
欲语泪先流……
可花魁娘子就是花魁娘子,便是哭红了眼,也是娇柔好看的。
嬷嬷说,我就是来学花魁娘子的一颦一笑的。
特别是这种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尤其要学得好。
以后能给我带来不少好处。
于是,我也学着她那般落下泪来。
花魁娘子却看着我一愣,哭得更惨了,扑过来抱着我。
「别学了,可别学这些……」
世子爷把我从她怀里拖出来,红着眼问我。
「清欢,你娘呢?你娘脖子上是不是……」
我看着他与我有三分相似的眉眼,抿了抿嘴。
「有四个紫红色的圆点点,像个小猫爪子印。」
3
「对对对!有四个紫红色的圆点点。」
他似乎很激动。
「快!快带我去找她……」
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对我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配上他那身高贵出尘的装扮,显得有些滑稽。
花魁娘子也有些激动,偷偷掐了我一下,伏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清欢,快答应他,说不定你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我明白花魁娘子的意思。
这些贵人惯爱玩菀菀类卿的戏码。
他刚刚见到我时这么激动,必然是我长得和他的故人十分相似。
哪怕他要找的人不是我娘,也会略施援手。
甚至抬回去养着,也不无可能。
我垂眸想了一会儿,却是拒绝了。
「我不能带您去见她。」
见我拒绝,船舱里所有人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却平静地看着白衣贵人。
「我还不知道您是谁,不知道您会不会对娘不利。」
我的娘亲,虽然痴傻,但她对我来说,便是这世间最好的娘亲。
她眼下已经过得够苦了。
我万不能再把危险带到她身边去。
我目光不闪不避地和他对视。
他似乎对我的强势微微有些不满。
但终究是忍了下来,温柔地看着我,伸手想轻抚我的发顶,却被我下意识地躲开。
他尴尬地收回手后,清了清嗓子。
「清欢,我是韵乐的夫君聂阙。说不定,还是你爹……」
「我爹?」
他点点头,眸中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是!」
「那又如何?」
我冷冷看着他。
「即便我娘真的叫韵乐,即便您真的是她的夫君,真的是我的亲爹,又如何?我依旧不能确定,您是不是会对她不利!」
他愣了一瞬。
他身旁穿红衣和黑衣的贵人已经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看着我的眼眸中带着上位者惯有的责备。
「你个小孩家家的,怎么这么多心眼儿?和你那惯爱作践人的娘,还真是一个德行。」
「就是,以为自己是相府嫡女就作天作地,也就聂阙这木头能忍。八个月身孕时,还说什么要去查贵女丢失案,结果把自己查丢了……当真可笑……」
「我说聂阙,这种女人你还找回去做什么?你家那义妹待你情深义重,你就当韵乐已经死了,娶义妹为妻吧!人家都等了你十年了。」
「对,韵乐都丢了十年了,也不知和多少男人睡过了,这种女人找回来干嘛?」
两人说完,看我的眼神越发鄙夷,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脏?
呵!
女子和不同的男子睡叫脏。
而他们这些男子成日逛青楼,有些甚至夜御三女,他们管这叫风流。
凭什么?
我低下头,藏起眼底的讽笑。
像我们这些低贱的人就是这样的,明明一肚子恶气,也只能忍着。
否则自己小命不保是小事,连累整船的姐姐姨姨们就不好了。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时。
聂阙冷冷瞪了那两贵人一眼。
「我聂阙的妻子,自始至终都只有韵乐一人。至于义妹,我照顾她是因为义父的临终嘱托。我对她并没有兄妹以外的感情,这些年我一直在给她物色适婚男子,可她……」
他叹了口气。
「义父于我有救命之恩,她不愿嫁人,我总不能逼她。我已买下一座山庄让她搬出府去住了。以后,你们莫要提这事儿了,反正我的心里只有韵乐,即便她弃了我改嫁他人,也是我有错在先。」
豪门大宅里的戏码,倒是比画舫上的折子戏还要跌宕起伏。
我微微垂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暗色。
聂阙说完那两人后,便回头来看我。
「清欢,你要怎么样才肯信我对你娘没有恶意?」
我却没有回答他,盯着他看了许久之后问道。
「您是不是很有钱?」
聂阙挑了挑眉头,点点头。
「家境还算殷实。」
「嗤!」
红衣贵人当即嗤笑。
「你们聂家可是大靖首富,你们若只是家境殷实,那我们便是穷光蛋了。」
随后,红衣贵人目光别有深意地看着我。
「这小东西的娘当初放着皇子妃不做,非要嫁给你,不就是因为你富可敌国,可以支持她铺张浪费的奢靡生活么?没想到生了个女儿,也是随了娘呢!」
他说完,连带着聂阙看我的神色,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显然,也开始觉得我别有用心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看着他,大言不惭道。
「因为我要您买下这艘画舫和画舫上所有的贱籍姑娘奴才,并把这些无条件的送给我。」
「呵!」
红衣贵人嗤笑,一副「看!这妖精终于现原形」的表情。
黑衣贵人更是看着我冷笑,目露杀气。
「胃口还真是如李韵乐一样,大得惊人。她当年初次见到聂阙,开口就是一万两……呵……」
就连聂阙看我的眼神,也渐渐染上不喜。
我却并没有犯怂,抖了抖睫毛,轻叹了一声。
「贵人富可敌国,给义妹买的山庄恐怕地理位置极好,造价惊人吧?听说一个山庄周围都是附带上千顷的良田的,对么?」
我见聂阙面色一顿,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而贵人心心念念之人的下落,竟然不值这一艘破旧的画舫。呵!
贵人对妻子的情意也不过如此。想来,在贵人心里,还是义妹更好些,既然如此,还是回去娶义妹为妻吧!」
我说完,众人哑口无言。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以聂阙的能力,就算我不带他去,他很快也能自己查到我娘的下落。
而且,我已沦落风尘,我娘又能好到哪里去?
可……
以聂阙的财力,如果连这点钱都不愿出……
那他对妻子的爱意委实虚伪得很。
船舱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
安静了一阵后,聂阙点点头。
「韵乐的消息,确实值得这个价。」
随后,便沉着脸让属下去办好这事。
而后,回过头问我。
「如此,你可以带我去了么?」
我依旧摇头。
他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平静地坐在茶案后,熟练地打茶拉花。
「契件都还没到手,自然不算。再说贵人十年都等了,还差这么一会儿么?」
聂阙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显然以前很少有人能这般拿捏他。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之后,冷哼一声。
「沉稳机警,倒不像你那个除了过人的记忆力,便单纯如纸的娘。」
单纯如纸?
呵!
说得挺委婉的。
我点点头。
「或许,我真的是您的血脉,像您吧!」
说着,我将茶碗送到他手里。
「贵人请饮茶!」
他看着茶碗里的寒梅落雪图,眸光微闪。
「我和韵乐,就是在一次冬日赏梅时认识的。」
那是个才子佳人的美好故事。
他一边品茶,一边断断续续地叙述,回忆时,脸上的表情温柔美好。
我没兴趣听,也没看他,只是静静给另两位贵人打茶。
毕竟从男人嘴里说出来的故事,总是太过夸大,不必信的。
4
待聂阙的下人把卖身契和画舫的契证送来时,已是正午。
聂阙把厚厚的身契交到我手里,轻笑。
「如此,你可满意了?」
我却还是没有点头。
但这回他却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你怕有假?」
我翻看着身契点点头。
「我能和贵人谈判的机会仅此一次,自是要谨慎对待,免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庙了。」
聂阙苦笑,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
为了验证身契的真假,我抱着厚厚的身契走出船舱,回了自己的小隔间。
让同屋住的姐妹叫来莲姨,把卖身契和画舫的契证给她过眼。
画舫上,就数她见识最广了,找她准没错。
不过她来时,正愁得慌。
进门便向我嘀咕。
「唉!清欢,咱们换新主子了,也不知好不好服侍。咱们做奴婢的,最怕遇到性格暴虐的主子……」
我瞧着她眼角的皱纹,想着这些年她对我的照顾,便急忙把手里的厚厚的身契递给她。
就像献宝一样。
「这是什么?」
她下意识地接过去,低头看了一眼,整个人忽然愣住了。
抓着身契的手先是微微地颤抖,后来便抖得不成样子了。
「这……这这……这是我们的身契?怎么……怎么在你这丫头手里?」
我看着她,心情也激动了起来。
瞧她这模样,便知这些身契都是真的了。
这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她一阵后怕。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大胆?」
「莲姨,叫你来,是想让你把所有人都叫来,我把你们的身契都还给你们。你们下船去衙门消了契,便是自由身了,以后想去哪便去哪……」
莲姨吃惊地看着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神色很复杂。
自由……
哪一个贱奴不渴望自由?
她拒绝不了,但又不安。
「这……这……」
她有些迟疑。
在门外偷听了许久的花魁娘子,忽然闯进来一把抢去那叠厚厚的身契,从中找到自己的。
紧紧抱在怀里,深吸了一口气。
「清欢,算姐姐欠你一笔银子,姐姐不下船,姐姐挣够银子赎回自己,再走……」
莲姨一拍大腿,激动地点点头。
「对,对,就是这样。」
5
午时,画舫在各个港口停靠,陆续放客人上岸。
其中,包括原来的画舫主人和他的一些狗腿子。
以往也是中午放客。
直到太阳落山,画舫又会途经各个港口一一接待客人。
但今日,我们只放客,不接客。
想拿着身契离开的人,我也没有挽留。
入夜时,整个画舫上只留下了一半水手和一半船娘。
以及三位贵人。
和他们的十几名下属。
6
月夜里。
画舫缓缓朝我从小生长的村子驶去。
聂阙急切地站在船头,眺望着夜里的秦淮河。
秦淮河是有名的夜场。
河上远不止四五艘画舫。
聂阙而立之年,气质卓越,站在船头时白袍翻飞,常常被其它画舫的姑娘招呼。
那招蜂引蝶的本事,世间少有。
而他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两眼空空,全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一心一意地想找那个叫韵乐的女子。
韵乐啊!
多好听的名字,一看就不是我娘那种苦命人所能拥有的。
若我爹真是他,该多好啊!
别的不说,至少有钱呢!
做他的女儿,定然锦衣玉食吧?
不会如我这般,沦落风尘。
但他绝对不能是我爹……
因为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真的沦落风尘啊!
自古以来,风尘女有几个有好下场呢?
……
快接近小河村时,画舫上忽然升起了阵阵烟雾。
「咳咳……什么味道?船舱着火了?」
有人大叫起来。
紧接着便有许多人跳水的声音。
我也跳了。
潜在水底,偷偷上岸后,直奔小河村。
月光如水。
我的影子在田野上飞快掠过,最后如一只乳燕冲入小河村临河的小院。
那个……充斥着童年噩梦的小院。
站在篱笆围成的小院门下,小时候祖母的咒骂仿佛还在耳边。
爹爹用竹枝抽打娘亲的呼呼风声,好像从未停止。
许是近乡情怯,站在小院门下,我竟有些不敢推开院门。
可我终究还是推开了,因为我听到了河边猪圈里传来一阵阵不堪入耳的声音。
一股怒气忽然冲上心头。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疯也似的冲进去。
可才来到猪圈外。
便见猪圈外的榕树下,有一个与我有着十分相似的男孩正在掌灯夜读。
他身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装铜板的罐子。
而他身后的猪圈里,不堪入耳的声音持续未断……
不止一个人……
那猪圈里,不止一个男人……
而我的弟弟,他就这样坐在外面。
他在读圣贤书。
他抬起纯粹的眼看向我时,我无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
「姐姐,你回来了?娘一个人分身乏术,你也进去吧!我如今已是秀才,很快就要去府城府试,到处都需要打点……」
「啪!」
我冲过去,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畜生……」
他愣了一瞬,紧接着便沉下脸,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阴冷地瞪着我。
「你一个画舫上的贱奴,居然也敢打我。我让你给我挣钱,那是看得起你。你能有我这样出色的弟弟,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哈?福气?」
我看着他,只觉得荒唐极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却高傲地扬起下巴。
「祖母说了,像我这样的天才,以后必然是栋梁之才。待我高中状元时,你可别说是我的姐姐,免得污了我的锦绣路。」
说着,他那双几乎和娘亲如出一辙的眼睛,贪婪地打量着我。
「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先给我,免得一会儿进去便宜了旁人。」
「自然是有的。」
我低笑着瞧他,只觉得无趣极了。
明明小时候,我被祖母饿肚子时,他会悄悄省着自己的饭,留给我。
他还会在爹爹打娘的时候,拼命去阻止……
呵!
可才几年啊!
他就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
此时,他急切地看着我。
「有的话,你快拿出来啊!自从祖母病了后,我们家就没了收入,幸好那傻子娘还有点用处。」
我仿佛被一个饿死鬼盯上了一般,忍不住汗毛竖起。
但我还是乖乖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递给他。
就在他伸手来接的一瞬间,我把一包白色的粉末撒在他脸上。
不过顷刻间,他便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咚!」
他坠地的声音惊动了猪圈里的人。
「什么声音?」
「会不会是大傻回来了?」
「不会吧!自苗翠花那老婆子病了之后,她和大傻就被江家这小子送到山上的瓦罐坟里等死了,半个月过去了,那两个……啧……也差不多了吧!」
「谁知道呢!老子还没爽够,你出去看看……」
「老子也没够……」
「你们几个真是,一个傻妇也能上头,算了我去……」
就在他从猪圈里探出头来的那一瞬间,我恰好冲到他跟前。
「啊!鬼啊~~嗬~~」
我朝他的脸甩了一把泥巴,趁他抹脸的那一瞬,一刀割了他的喉管。
血水喷溅。
我看着手上花魁姐姐送的匕首,第一次觉得杀人这么简单,这么痛快……
花魁姐姐说,她做梦都想一刀抹了那些喜欢在她身上拱来拱去的猪。
7
「鬼?什么鬼?」
「呜呜……」
「臭娘们哭什么?再哭堵你嘴里……哈哈……」
猪圈里头的三人提起裤子准备从猪圈里出来时,我把弟弟挂在榕树下的那盏气死风灯扔在猪圈边的稻草上。
顿时浓烟滚滚,三人呛得眼泪直流。
「我去,着火了……」
「快走……」
「啊~嘶~有刀……脚筋……我的脚筋断了……」
第一个出来的人忽然抱着小腿摔在地上,抱着被割伤的脚踝满地打滚……
「哈?」
第二个人顿时停在门口不敢出来。
可是稻草上的火光,已渐渐烧进了铺满干草的猪圈。
他还在犹豫,身后那人便一把将他推了出来。
他当即一脚踩空跌在地上,恰好和趴在门下一脸血的我四目相对。
他愣了一瞬后,忽然尖叫起来。
「啊!!!!鬼……鬼……」
一股骚臭味扑面而来,他竟吓尿了……
「呵呵……」
我低笑着,飞快地扑过去,将匕首狠狠扎进他的腹部。
这匕首真锋利啊!
欺负我娘的人,每一个都要付出代价……
就在我狠狠给他补了几刀后,我忽然被人抓着衣领提了起来。
恰好此时,烟雾被河风吹散,月光和火光照亮了我的五官。
「呵!我道是什么鬼,原来是被卖到画舫上的小贱奴回来了。」
说着,他狠狠将我摔在地上,踢掉了我手上的匕首,一脚踩在我的心口。
「噗!」
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后,我只觉得胸口一闷,紧接着便喷出一口血来。
「你这丫头敢杀人……哼!看老子不教训你……」
说着便将我拎到江边,将我的头狠狠按进水里……
「咕噜噜……」
冰冷的水灌入口鼻,无论我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呛死时,他终于放开我。
我想到还在着火的猪圈里的娘,急忙爬起来。
「娘……咳咳咳……娘……」
我还不能死……
就算死,ƭúₔ我也要和娘死在一起……
但我刚刚爬起来,就被那人重新按在地上。
他粗暴地扯去我的外袍,狞笑着。
「恰好刚刚还未尽兴,你死之前,便先让老子爽一爽吧!嘿嘿……」
我的力气,在之前就耗干了,此时根本无力反抗。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撕碎了我的裙摆。
听着娘慌乱地从猪圈里爬出来,却因为脚被绳子绑着,所以一头载在地上,呜咽着。
「囡囡……咳咳咳……」
听着她含糊的哭声。
我难过急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聂阙。
其实,从小我就知道我不是傻爹的种。
因为祖母说,我娘来的时已怀有身孕。
所以,我从小就会做一个有亲爹的梦。
梦里面,我的亲爹会骑着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像一个大英雄一样,在每次我被祖母打骂的时候出现。
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把我紧紧护在身后……
此时,我的脑海里又闪过了那个梦寐以求的画面。
但我心里没有一点期待……
我感受着身下传来的疼痛,缓缓闭上眼睛。
我知道,没有人会来救我的。
就像小时候,每次我被祖母打得奄奄一息时,只能自己爬进娘的猪圈里。
自己靠在娘亲的臂弯下……
可是娘身上的伤,总是比我更严重……
8
「啊!」
在我以为马上就要见到黑白无常之际,烟雾里忽然探出一只手,一刀划过我身上那人的脖子。
温热的血覆盖了我。
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瞬,我竟然瞧见骨瘦如柴的娘亲,不止何时爬起来,手里紧紧拽着我的那把匕首,冷着脸麻木地俯视我。
肮脏的裙摆,已有火舌攀爬,裸露的肌肤处处溃烂,捆在她脚裸的绳索被火烧断了……
夜色中,她的眼睛好美,亮得惊人。
就好像黑夜里着了火。
「娘……火……」
她好像……
不傻了……
9
次日清晨,我在山上的瓦罐坟里被冻醒。
醒时胸口剧痛,几乎动弹不得。
「娘?」
我下意识地打量四周,想找到昏迷前看到的那个身影。
可我只看见周围数不清的瓦罐坟。
村里的习俗,一旦老人满六十或者重病,儿子就会把老人提前送上山来,每天送一顿饭,每顿饭添一块砖,直到彻底封死。
我坐着的这个瓦罐坟已经封了一半。
外头山上,有许多是封死的,有几个能听到里头不断挠砖的声音。
还有一些没封死,里面坐着神色麻木的老人……
我忍着胸口的剧痛,从瓦罐坟里爬出去,却瞧见外头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倒吊着一个头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妪。
还有一个像猪一样的男人。
因为倒吊着的原因,口水倒流在脸上,糊进眼睛里。
「桀桀桀桀……嘿嘿嘿……」
他嘴里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脸上的表情时而狰狞时而古怪。
正是我那个天生脑子就不正常的爹。
那个枯瘦的老妪,自然是我的祖母苗翠花。
她见到我爬出来,激动地在树上晃起来。
「乖孙女,你醒了?快过来把祖母放下来。」
呵!
我静静瞧着她,脑海里回想起她把我卖给画舫时说的话。
「待往后勾个贵人脱身,便是锦衣玉食的美妾,这是祖母给你谋的最好出路。」
最好出路啊!
我扯了扯嘴角,想冷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想讽刺她,说画舫是个火坑。
可我也见过,寻常人家典妻,把妻子典给旁人生了一个又一个,直到榨干最后一滴养分,被弃在江里。
也见过好赌好酒的男人,回家把妻子打得半死,妻子还要去山上锄地。
来画舫上的贵人们,更是三妻四妾,有甚者宠妾灭妻。
而大部分的妾,被他们送来换去,不过是个找乐子的玩意儿。
这世间女子,在哪里不是火坑?
我在画舫啊!
至少还能吃饱饭……
最好路……
我咀嚼着这三个字,忽然红了眼眶。
「世间女子已经够苦了,你同为女子,为何还要这般虐女?娘好歹给你生了个孙子,你为何不肯放过她……」
多可笑啊!
她心心念念的乖孙,在她病后把她送上山来。
她明明还有行动能力却乖乖在这等死。
她冷哼一声。
「问这么多干嘛,赶紧把我放下来。匕首就在你身后地上。」
我闻言看去。
果然地上放着我之前用的那把匕首,上边血迹未干,透着浓浓的腥气。
我捡起匕首,嗤笑。
在苗翠花的期待中走过去,一刀划过她的手腕……
「啊~天杀的,你有没有准头,我让你割绳子……」
我忍着胸口的疼痛,把玩着匕首。
「绳子?」
「我为什么要割绳子?我割的就是您啊……」
说着,我拉开袖子,露出手腕上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这些伤口,您还记得么?为了让你的蠢儿子变聪明,你听信苗巫,给他喂聪慧之人的血……」
看着自己手腕上深深浅浅的刀痕,冷笑。
「呵!你儿子喝着我娘亲和我的血整整六年,可有变化?蠢物始终是蠢物……」
祖母也冷笑。
「那又如何?我养你,就是因为你娘过目不忘,你也不笨。若非如此,你一出生,我就会把你丢在半山腰的弃婴塔里。」
「那我还要感谢你不成?」
我气笑了。
她卖过的人无数。
留着我娘和我,只是为了放血让她的蠢儿子变聪明。
若不是后来弟弟表ƭű̂ₒ现出惊人的记忆力,让她觉得与其浪费心思在蠢儿子身上,不如一心一意培养亲孙子。」
这才为了弟弟的束修,将我卖了。
而娘……
想到娘。
想到昨夜我痛昏前,她站在火光里,眼里跳着烈火的模样。
心里便一阵发苦。
这个被折磨了整整十年,满身不堪的女人,在恢复正常的那一刹那,所有的污秽都掩不住她眼底的光华。
她像夜里最纯洁的月光,纤尘不染……
我梦里的大英雄,不及她一分光辉。
可她的一生,何其悲苦。
10
想到此处,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问题。
「当年,我娘是怎么落在你手里的?」
她看起来好像会武,不像苗翠花这种人能得手的样子。
苗翠花却轻嗤一声。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人终有一死,我这辈子,连宰相的女儿都能搞回来当媳妇,首富的女儿能被我卖进风尘。这一生值了……」
她竟知道我娘的身份,也知我生父是聂阙?
所以当年,她是有目标地拐走我娘?
见我错愕地瞪大眼,她得意地嘿嘿一笑。
「其实,你和你娘真的应该感谢我。若不是我瞒天过海,把她偷出来。她早就死在深宅大院里的阴司里了,而你,也根本没有出生的机会。不过,她此时应该又回去送死去了。」
「什么意思?」
我冷冷瞪着她。
她却示意我割绳子。
「你先放我下来!」
她喘着粗气,因为倒挂的关系,面色逐渐潮红。
她的蠢儿子也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
显然他们快熬不住了。
「呵呵!好啊!」
我轻笑。
我当真划断绑在她腿上的绳索,她跌下来后,我把匕首比在她蠢儿子脖子的动脉上。
「眼下,你可以说了么?」
苗翠花一愣,急忙扯开脚上的绳子爬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不说,快拿开……」
我冷冷瞪着她,手里的匕首已经划破了她蠢儿子的皮肤。
偏偏这蠢物不安分,摇晃抖动着朝我面目狰狞地笑。
「打死你,嘿嘿,打死你们……」
他以前拿竹枝抽娘的时候,就是这表情,明明智力不高,却极其凶恶……
眼见着蠢儿子脖子上的豁口越来越大,苗翠花急红了眼。
「你娘下山找你爹了,当年你爹为了得到做皇商的资格,把你娘送给惯爱折磨人的九千岁。我听说你娘聪慧过人,便在千岁府外蹲守,果然蹲到她被半死不活地丢出来……我都说了,你快把刀拿开……」
我听后只觉浑身发冷,却依旧冷冷地瞪着她。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比如你是怎么知道我娘要被送给九千岁的。」
贵人中的这种事,都是私底下秘密ṱù⁶进行的。
聂阙在外的名声几乎没有污点,那么当年的事,必然也是偷偷进行的。
祖母见我依旧不拿开匕首,气得眼都红了。
「因为我原本是聂阙义妹苏旗云的乳娘,把你娘送给九千岁拿皇商的名额,就是苏旗云向聂阙提议的,让我带走你娘的也是她。
说什么破案走丢,不过是他们应付外界的借口。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快把匕首拿开……」
说着,她竟趁我听后愣神,忽然冲过来把我撞开。
好在她又病又饿,被倒挂了那么久,腿脚根本没多少力气。
我虽然被撞开,但没跌倒。
反倒是她撞开我后,一脚踩空,便惨叫一声咕噜噜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啊~」
凄厉的惨叫惊起大片飞鸟。
我垂眼望去,只见她被半山腰的一根枯树枝捅穿了胸口,抽搐了两下,ţŭ₅便不动了。
「嘿嘿……嘿嘿……」
倒挂在树上的蠢物脖子上的豁口因为充血的原因,忽然爆开,血如雨下,没多久就因失血过多,翻起了白眼。
我没理他。
想着苗翠花之前说,娘去找聂阙了,便匆忙跑下山去。
娘……
你等等我……
等等我……
去报仇,去送死,都要等等我。
ţű̂⁻我已经好久没有在你怀里睡过觉了。没有你在身边,我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安稳……
11
山风阵阵,山下一片火光。
小河村哀声遍野……
我冲进村子时,刚好瞧见聂阙拧断了村长的脖子。
他脚边尸体堆积如山,其中就包括我那同母异父的弟弟江绝。
昨晚,我念及幼时情谊,到底没要他的命。
不想,他到底是带着他的状元梦折在这个小小的渔村里。
聂阙看见我时,微微挑了挑眉。
「怎么?不是逃了么,还回来做什么?怕我……找不到你?」
他低低笑着。
「特意回来送死的?」
俊美如斯,却宛若恶魔。
我看着尸横遍野的小河村,看着那些拿着长剑在村子里随意砍杀,连幼儿都没有放过的聂阙属下。
只觉得浑身冰冷。
「为什么?」
聂阙轻笑。
「自然是他们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我的女人,他们也配碰?」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面色瞬间阴沉如水,宛若地府阎罗。
他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朝我招招手。
「小乖乖,快过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可才退了两步,就被散在地上的渔网绊倒。
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我红了眼眶。
「我幼时总幻想着,我的亲生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会骑着高头大马来救我和娘……」
他愣了愣,抿了抿嘴。
「那你要失望了,你爹我,是个唯利是图的伪君子真小人。」
「娘亲呢?」
我祈求地看着他。
「我死后,能不能把我和她葬在一起?」
他轻笑,蹲在我身前,抬手掐住我的脖子,点点头。
目光极其温柔。
「好啊,会把你们葬在一起的,以我女儿的名义。」
窒息的感觉传来时,我有点后悔。
因为我不想做他的女儿,也不用冠上他女儿的名头。
我只是娘的女儿,我只想做娘的女儿。
这般想着,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忽然刺向他的心口。
可他好像早有防范,侧身躲过后,夺走匕首反刺向我。
「嗖」「笃」
是箭矢钉在头骨上的声音。
只见聂阙面色一僵, 紧接着便直挺挺地倒在了我身边的地上。
我急忙掰开他的手,站起来时, 便瞧见他后脑勺上插着一根黑色的长箭。
我朝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的江边, 一艘画舫徐徐靠岸。
船头上的女子拿着弓箭, 冷冷看着我。
她明明一身破衣, 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只这样站在甲板上, 就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耀眼。
「娘……」
12
秦淮河上的画舫变天了。
有人买下了所有画舫, 以及画舫上的姑娘, 只卖艺不卖身。
接待的客人,也从都是男子,转变为可接待一家老小。
画舫上的姑娘若想离开, 是随时可以的。
再也不是卖身进来, 就是一辈子。
又过了些年。
金陵城里, 渐渐兴起纺织厂和绣品作坊,吸引来了一批自梳女。
她们不嫁人, 她们Ţū́₉这辈子只为自己活。
而那些已经嫁人, 却生活窘迫的,也可以在纺织厂和作坊里挣钱,补贴家用。
还有一些嫁人后, 过不下去, 想和离的。
也可以去县老爷那里申请, 若是男方确实畜生,会被强制和离……
只因这个县老爷, 是曾经的相爷。
他外放时, 求陛下给他在小范围变革的权力。
陛下考虑他的一生功绩,允了。
13
李相李开明天生过目不忘。
十八岁一举高中状元。
政治之路无比顺畅,三十几岁便成了宰辅。
可惜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
后来女儿嫁人, 却被告知晚年丧女,心痛之下一病不起。
派出去找的人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多次辞官,想亲自去找女儿, 却都被陛下压下,让他保重身体, 莫忘江山社稷。
迫于无奈, 找女儿的事情便只能交代女婿。
不想十年后,女儿乘着画舫入京, 他才知自己一直错把豺狼当忠犬。
以为女儿嫁给皇子,会无法忍受皇子的三妻四妾,会受委屈,便拒绝了陛下的赐婚提议。
亲自给女儿物色一个商人之子。
想着对方门户低,总会忌惮自己相爷的身份,好好对待闺女。
起初,闺女确实过得不错。
可后来……
呵!
他不就是不想给女婿走后门,给他弄一个皇商的名额么?
那个畜生竟把韵乐迷晕后,秘密送去他的政敌千岁府。
韵乐当时已有八个月身孕了啊!
直接被九千岁那个阉人重击头颅至痴傻。
因为九千岁最厌恶他的过目不忘……
若非后来女儿迷蒙中听到孙女的呼救,拼命爬出猪圈,一头撞在石阶上,意外撞开淤血恢复记忆,他们父女怕再无团聚的机会。
呵!
错了错了, 是他错了。
活该他一辈子都在找女儿。
他身为宰辅,一直励精图治, 从政数十年一直清正廉明。
他以为自己做得够好了。
可当女儿带着外孙女从画舫上下来时, 他才知道,自己做得远远不够。
这世间规则,对女子大不公平。
女子活得太苦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