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经常教导我:「正妻要有容人的雅量。」
我出身世家,又是嫡长女,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了我未来的夫君即使不是王侯将相,也应当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嫡长子。
可以想见,这样会继承家族基业的一家族长,大概率是不会一夫一妻的。
所以「正妻要有容人的雅量」这句话,我从幼时,一直听到了大婚出嫁。
1
「正妻要有容人的雅量。」
我母亲一直是这样以身作则教导我的。
我父亲正经接进府的妻室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十几位――不算多,我幼时记忆最深的场景就是在我母亲的正厅中,姨娘们来给我母亲请安,熙熙攘攘、绵里藏针地互相针对。
小时候看个热闹,长大就能看出这些姨娘话下隐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
有不得宠的姨娘想讨好我母亲寻求庇护,有得宠的姨娘想挑战我母亲的地位,有姨娘想给自己挣更多的钱权,有姨娘和另外姨娘不和,想找我母亲做主……
这些面容娇美的姨娘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我母亲,高高在上屹立不倒,永远的雍容大度、温和得体。
我父亲歇在我母亲院中的次数不算多,但他来的次数很频繁。
我三岁那年,有个姨娘很得父亲的宠爱,那个小院繁花锦簇的热热闹闹,衬的正院都冷清不少。
但我母亲的正院无人在意,下人在提起那位姨娘时也只是面露不屑的说一句:「不过一个玩意儿。」
后来这位姨娘恃宠而骄,在我父亲面前妄议主母,还没到我母亲这里,我父亲就遣人将她发卖出府了。
我父亲为人谨慎,他天佑三年中进士不过十三名,后来入翰林院任修撰,再不过五年就升到兵部侍郎,他在官场上顺风顺水,靠的就是这小心谨慎的性子。
「宠妾灭妻」这种事,哪怕只有一个苗头,也是不可能发生在我们家的,不然我父亲政敌单是弹劾他的奏章,都能累成老大一堆。
更何况,我母亲还是安国公侯家的嫡小姐,当年嫁给我父亲时也算是下嫁,所以不管我父亲妾室有多少,他敬重的,也仅我母亲一人。
商量事情、主持家宴、宴请宾客、结交女眷、坐镇中馈,钱庄地契后院的话语权,这些统统都在我母亲身上。
我还有一个弟弟,以后这府中所有的继承权,都在我弟弟手上。
这样的耳濡目染和淳淳教诲,我觉得我以后也能做的很好。
至少曾经做的很好。
可我最近越来越难当了。
因为和小小的后院不一样,我当年嫁给了大邑的东宫太子,成了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
后宫――可比后院难管太多了。
2
连翘过来回禀我,说淑妃过来给我请安。
我近日身体抱恙,已经免了六宫的请安礼,只想清净清净。
只有淑妃,日日都要过来问一句,要给我请安,大概也是闲的无聊。
我叹口气,让她进来了,淑妃也是老人了,陛下还是东宫太子时她就进了府里,如今也是一宫之妃,可行事作风还是直来直去,嘴巴也极其刻薄,所以和其他宫的嫔妃关系都不太融洽。
也只有和我能说上几句话了。
她给我请完安后就忍不住发牢骚,说:「皇后娘娘,我知道您病着,但您也不管管,那个珍嫔入宫后就一脸狐媚子样,皇上已经连续翻了她一个月的牌子了。」
她用力的绞着手中的丝帕,表情恨恨地说:「狐媚惑主,真应该拉出去杖打十几棒给她长长记性。」
这话淑妃每天都要在我耳边唠叨一回,皇上翻了珍嫔多久的牌子,她就在我面前唠叨多少次珍嫔的坏话。
她大概忘记了,当年她刚进东宫时,也专宠过一段时间,当时恃宠而骄,早上特意晚来给我请安,然后用帕子捂住唇一脸的娇羞,说:「太子妃见谅,只是臣妾侍奉太子实在太过劳累,一时不察就起晚了。」
我眼都没抬地让她在门外跪了一个时辰,好让她涨涨记性和规矩,后来她还跟我对着干了一阵。
再后来有新人入府,她渐渐失了宠,有次我从书房和李翊商量完事情出来,她端着碗粥站在书房外的抄手游廊上往这边张望,更深露重,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裙摆被打湿了还一无所觉,我叹口气,跟她说:「太子去赵宝林那里了,你快回吧,晚上风寒。」
她当时眼睛就红了,淑妃出身武官世家,她自小就没什么规矩,来太子府后也一直粗枝大叶、咋咋唬唬的,但难得率直,入府第一天就敢爬树去救一只不敢下来的小奶猫,当时被李翊撞见,觉得甚是有趣。
李翊当晚就夜宿在她的宅院,而我身为太子妃的责任,还是要派一个嬷嬷去教她规矩的――比如不能爬树,太子良娣成天不是上房就是爬树,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但淑妃当时就以为我是故意找她茬,所以每次见我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横眉冷对。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露出那样茫然无措的脆弱表情,她失魂落魄地问我:「他怎么就去赵宝林那了呢?他不是说会来看我的吗?」
我叹口气,李翊其实不算重女色的人,我嫁给他之前,他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嫁给他后,陛下赏的,皇后赐的,还有正经纳进府的妾,加起来也有五六个了――这对一个太子来说,其实不算多了。
他公务又忙,总不能天天都在后院里,即使来后院,也是不能厚此薄彼,今儿个这里宿一晚,明儿个那里待一夜,要是哪个合他心意,连宠只要不是太过分,也是能过得去的。
我看着像根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的淑妃,叹口气,到底也没说什么责备的话,这种事是要自己经历去看透的,别人说是没用的。
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3
淑妃的话我没放在心上,她其实也只是嘴上不饶人而已。
李翊并不是好女色的人,而且如今政治清明,他知人善任,也没有因为宠爱珍嫔就昏了头做出什么有违祖制的事情。
至于淑妃说的他在一个嫔妃的宫中连宿一个月,我更是嗤之以鼻。
她不了解李翊,李翊要是真正宠爱一个人,是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让她成为整个后宫的靶子的。
而且我也懒的因为这种事去谏言让他不悦,虽说这应该是一个「贤后」的责任――但帝后帝后,向来帝在前我在后,我犯不着去他面前讨不自在。
更何况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再也不想看见他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尽量能少见一面就少见一面。
可是淑妃和我告完状没几天,就出了件事。
起因是她自己拿了块红色的���H琉璃让造办处做了一支发簪,偏偏被去造办处挑首饰的珍嫔看见了,很是喜欢,造办处的掌事跟珍嫔说这是淑妃自己送来的���H琉璃打造的,珍嫔笑着说:「不过一枚簪子,我喜欢的紧,姐姐肯定不会同我计较。」
珍嫔虽然位份低,但专宠一个月,这在后宫还是没有的事,所以造办处的掌事也没拦,拿淑妃的东西做了顺水推舟的人情。
淑妃知道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她虽然莽撞但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她带了人到珍嫔的宫殿,只是要将那支簪子要回来,但偏偏李翊当时正在珍嫔那里用膳。
这个闹哄哄的闹剧传到李翊那里,他不耐地蹙了蹙眉,对淑妃说:「不过一枚簪子,你身为一宫之妃,也值得为这个和一个嫔锱铢必较。」他上下看了一眼淑妃,补充了一句,「更何况红���H炙热璀璨,你眉眼本就平淡,压不过这样的颜色,戴上也不过徒惹笑话,珍嫔拿也就拿去了。」
据说珍嫔当时本来是跪在淑妃面前做小伏低地请罪的,听了李翊这话,自然是知道李翊站在哪边了。
所以她一边小意温柔、故作委屈地抬头和淑妃请罪,一边却语笑宴宴地出言讥讽淑妃,说:「原是妹妹拿了姐姐的东西不该,只是一是妹妹不知者无罪,二是既然皇上都开口说是臣妾戴着更好看,也只能请姐姐割爱了。」
这位珍嫔是刚入宫,没太摸清楚淑妃的脾气,这要是其它嫔妃,当着皇上的面,这个哑巴亏吃了也就吃了,只能含血咽下去,说不定还要当着李翊的面笑着恭维她两句这发簪果然适合她,衬的她国色天香呢。
只可惜淑妃向来不是能忍的主,珍嫔笑着站在她面前将这番明显挑衅的话说完后,皇上坐在她身后连眼皮都没抬,显然是不会插手管这件事。
淑妃本来还想等李翊裁决,看到这也就什么都懂了,她心一凉,失望地收回视线,然后冷冷一笑,直接走上前伸手狠狠捏住了珍嫔的下颚,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那枚发簪从珍嫔的发间抽出来,玉石俱焚地往地上一掷,然后狠戾地说:「本宫的东西就是本宫的,你喜欢偷,那也要看我愿不愿意给你偷。」
娇贵的红���H玉石落地即碎,细小的残渣四下飞溅,有一块碎片还飞溅到李翊的手上,划出一道细碎的小口子。
珍嫔被吓的花容失色,差点瘫倒在地,而李翊大怒,淑妃却挺直了背,没有悔意地看着他,梗着脖子,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说:「臣妾就是这副性子,皇上要是看不惯,赐臣妾一条白绫一了百了吧。」
李翊当然没有赐她白绫,当年先皇在病中时,三皇子突然发难谋逆,淑妃的父兄都在精武门事变为了保护李翊牺牲,他欠淑妃母家这样的大恩,若是因为珍嫔处置淑妃,别说后宫,就是前朝的言官,一人一口口水都能让他烦不胜烦。
而且这事本来就是珍嫔挑衅有错在先。
最后他罚了淑妃三个月的俸禄,在佛堂佛像前连跪七日静心礼佛。
这件事发生时,我因为风寒一整月还没好,下面的人不想拿这件事让我劳神,所以等我知道,淑妃已经在佛堂跪了三天了。
她哪里受过这样憋屈的委屈,跪到第三日就因为怒火攻心生了重病。
我知道了立即去看她。
她生了病李翊也没有免除责罚,还让她每日跪着,我到佛堂时她正跪在佛像前,她身边的大宫女杜鹃站在一边,手里端着药急的眼眶都红了,劝她喝药。
淑妃声音虚弱,但话依旧不改刻薄,她说:「我不喝,我死了才好,死了才称他们的心。」
这话算是大逆不道了,杜鹃吓的脸都白了,我刚巧进去听见这句,杜鹃看见我,像终于找到救星一样,脸色缓和下来。
我伸手,杜鹃心领神会地将手里的药碗递过来,然后退下去,我接过她手里的药碗,用调羹搅了搅,才站在淑妃身后淡淡地接话:「亲者痛仇者快,宋靖英,这些年了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能干出这样的蠢事。」
淑妃身影僵了僵,然后转过身看向我,她脸色苍白,这些天看出来是真伤心了,人瘦了一大半,只是神情一直强撑着不在意的样子。
我端着药碗垂眸看着她。
她嘴唇微微蠕动,看着我,委屈地像当年那个刚进东宫的宋靖英,大大咧咧又张牙舞爪地虚张声势。
她看着满腔委屈,我以为她要诉苦和告状,但她忍了又忍,最后强忍着眼泪,却只是跟我说:「那簪子我不是自己要戴的,过两天是平阳的生辰,我预备送她的。」
「她虽然还小用不上,但……但你也知道她生母获罪被皇上厌恶……我……我只是提前给她一点点预备嫁妆……」
我叹口气,蹲下来将药碗递给她,哄她:「我知道,先喝药吧。」
她终于接过药碗,然后眼眶一红,硕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无声滑落,砸在药碗里。
这应该是从她红���H被抢到李翊罚她禁闭下跪礼佛至今,她第一次哭。
淑妃一直是个要强的人,从她嫁进东宫那天我就知道她的性子,这些年,我也只看她哭过三回而已。
第一回就是她进府不过半月就失宠,看着对她温柔的李翊对新人同样的温柔缱绻,那回她不过眼眶红了红;第二回是我小产,那还是在东宫的时候了,她半夜守在我床边,我在模糊中醒来,看见她坐在我床边默默擦眼泪;第三回是她父兄为了掩护李翊逃走,命丧精武门,消息传来她捂着心口昏过去,醒来就是躺在床上无声地流泪。
再然后,就是这一回了。
我知道她委屈,心里苦,也知道她哭什么。
李翊那句「戴上也不过徒惹笑话」,简直是活生生的拿刀直接戳她的肺管子。
她十六岁就进府,用最好的年华陪着李翊,她样貌不算拔尖,才情也不突出,性子更和柔顺没什么关系,只有家世背景还算体面,可她父兄死了这么多年,那些虚名到如今,也没什么用了。
她没有宠爱,没有子嗣,家族为李翊顺利登基卖过命,可如今,李翊却为了一个小小的刚进宫的珍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她的脸,即使没有宠爱,这些年,她们家是有功劳也有苦劳,李翊竟然连这点体面都不给她。
她在家时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儿,也是如珠似玉的宠爱着的,要是她父兄还活着,她是绝对不会受这样大的委屈的。
她是想到家人,伤心这个。
她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药碗哭出声,我揽着她,拍拍她的背,宽慰:「没事了,还有我呢。」
她痛痛快快地哭了小半个时辰。
我静静地陪着她,直到她将心里的那点郁结抒发出来,看着像是好一点了,我也放了心。
然后我盯着她将那碗药喝完,才让杜鹃扶着她们主子回宫休息,跪是不必跪了,让太医再去给她开两贴安神的方子,这几日就好好休息。
然后我吩咐我身边的大宫女春岚:「让内务府通知下去,本宫的病好了,明天开始,各宫恢复请安。」
我没什么情绪地淡淡补充:「本宫不过歇了一个月,这六宫,真是越发地没规矩了。」
4
第二日卯时,基本所有的妃嫔就都到齐了。
我等到卯时末刻才进殿,满殿的嫔妃们在我面前跪了几排齐声请安,我一眼扫过去,没叫起,只是接过春岚递过来的一盏茶,慢条斯理的用杯盖撇着茶叶。
我待后宫向来都是仁慈和善的怀柔手段,从未刁难任何嫔妃,偶尔她们犯点小错我也不太计较。
这次她们跪在地上,我迟迟不叫起,她们也不意外,只是老老实实的跪在那里,大概都知道我是动了怒,所以个个敛声屏气,安安静静地任我看着。
李翊的后宫其实不算充实,他登基以来只选秀过一次,也只选了十二位进宫,这新进的十二位家世也和前朝息息相关。
最受宠的自然就是那位珍嫔了,她家世在这批秀女中倒不是最突出的,只是她的眼睛,尤其是微微垂下眼睫的那一分神韵,和我印象中的一位故人有七八分的神似。
我看着珍嫔,她此时老老实实的跪在后面,头低着,看不出表情,不过身体微颤,想也知道前几天她和淑妃的事,我不会善了。
其实当年她选秀进宫,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一定会得宠。
果然李翊当时愣了愣,第二晚就翻了她的牌子。
我顿了顿,视线往后落在和她同时期入宫的嫔妃身上。
剩下的这些没有特别拔尖的,有几位甚至至今还没被李翊召幸过,位份最高的也就是惠嫔了,这批秀女中,只有她的家世最好,是工部尚书的孙女,李翊第一晚宠幸的就是她。
其余的就是从东宫起就一直陪着李翊的嫔妃们了,好好活到今天的,也就只剩现在的这几位了。
淑妃宋靖英,原先是东宫的良娣,她病着我今天没让她过来,和她之前同为东宫良娣的,一个因为育有一子被封为元妃,一个因为家族为李翊登基立过功,被封为齐嫔,还剩几位没什么存在感,一律封为贵人,在后宫过着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
死去的那几个,有原先的太子侧妃江绾一,李翊登基后将她封为皇贵妃,赐号宸,只不过她在李翊登基第二年就获罪满门抄斩了,李翊因为感念宸妃母家当年对他的扶持,所以特地饶她一命,只是宸妃性子刚烈,满门抄斩的第二天就在冷宫里用一根白绫上吊自杀了,只留下一个女儿,也就是淑妃想打簪子送的平阳公主。
剩下的,一个沈婕妤在福元三年导致我流产被满门抄斩了,李宝林病死在李翊登基前,生下的二皇子也在她去世后得了天花没熬过去,夭折了,最后一个赵宝林在当年三皇子发起宫变时,被人在混乱中捅死了。
这就是李翊后宫目前的现状。
妃子良莠不齐、青黄不接,子嗣又单薄,至今宫中只有一位皇子,但性子怯弱,也怨不得前朝整天上谏李翊,请他广选秀女,充实后宫。
我看着跪在眼前的这一排排女子,叹口气,轻声说:「都起来吧。」
她们无声地松口气,然后恭敬的站起来,按照位份坐在两边的椅子上,不够格坐的就站着。
我垂眸,抿了一口茶,然后才说:「造办处的掌事已经被处置了,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本来这样一件小事,本宫是不会发这样大的火的,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主子吩咐下的这样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敢敷衍了事,以下犯上,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样的人,也没必要留着了。」
我顿了顿,然后抬头看向坐在末尾忐忑不安的珍嫔,温和地笑着问她:「珍嫔,你说是不是?」
她吓的脸色苍白,从椅子上瘫倒着跪在地上,颤抖着唇说:「请娘娘恕罪。」
我放下茶盏,态度平和地问她:「你有什么罪?」
她几乎快哭出来了,小声地说:「是臣妾不该拿淑妃娘娘的东西,只是……只是臣妾实在是喜欢的要紧,想着淑妃娘娘不像我出身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应该不会和臣妾计较的,是臣妾错了。」
我看着她垂泪的样子,她其实性子和李令纾没有半分相像,我记忆里的那个女子,永远低眉顺眼,恭敬从容,安安静静地站在李翊身后,那时候江绾一和沈知念在东宫斗的死去活来,哪里想到李翊身后这个最不起眼的侍婢,才是他真正的心头肉、朱砂痣。
李今纾不显山不露水,低调稳重,连江绾一心机那样厉害的人也在她手上吃过不少亏,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珍嫔和李今纾像的,也就只这双眼睛了。
不过这几分像,已经可以保她只要不作死,就有三分荣宠不断了。
我偏头咳嗽两声,坐在我下首的元妃看着我,语气关怀地接了一句:「娘娘切勿动怒,注意身体啊。」
我摆摆手,继续看向珍嫔,语气冷淡地说:「既然你自己也知道是错了,本宫也就不必多费口舌了,想必本宫罚你你也是心甘情愿的。」
「你目无尊卑,恃宠而骄,皇上虽然惯着你,但后宫的规矩不能乱,不然人人学你,日后这宫里不是要翻了天去。」
「淑妃位份比你高,她虽然不该冲动,但事情到底是因你而起的,她也受了罚,你就日日在元清宫前跪着省过吧,每日跪四个时辰,跪足一个月,你也涨涨记性,顺便让后宫看看,以儆效尤。」
「就从今天开始吧。」
她眼睛里噙着泪,神色略有不服,下意识的反驳我:「可是,可是那簪子皇上都说了赏我,臣妾就是有罪,也罪不过此,皇后娘娘您――」
她欲言又止,我笑了,问:「你是说本宫罚重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跪足三个月吧。」我顿了顿,看着她越发煞白的脸和楚楚动人的姿态,似笑非笑地补充一句:「你要是有什么不服,就让皇上来找我吧。」
我说完闭上眼,没好透的身体有些疲倦,我说:「今日就到这里,你们都回吧。」
5
当天晚上,李翊过来看我。
他大概刚忙完公务,还穿着龙袍,明黄色的锦衣衬的他长身玉立,他生母孝懿皇后当年在闺中时就以才貌双全闻名大邑,先皇也相貌仪表堂堂,他继承了来自双亲最优秀的基因,所以长的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极其英俊。
如今被岁月沉淀,又久居高位,身上还多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含蓄气度,所以刚进宫的那批秀女在初初看见他时,各个惊讶不已,然后低头红着脸,娇羞不已。
他向来很得女子喜欢――这喜欢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而是单纯的只喜欢他这个人,这是我从嫁给他就知道的事。
我们少年夫妻,我嫁给他时,不过及笄才一年,又陪他经历过叛乱的动乱,一同风雨里走过来的,算是同甘共苦过。
他敬重我,就像所有寻常家庭里男子敬重自己的发妻一样。
他应该是用完膳过来的,但还是陪着我一起吃了点小厨房给我熬的粥。
他看着一桌的清淡小菜,蹙着眉说:「你这病都快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没好?太医院的那群酒囊饭袋,真是越发的不中用了。」
我给他添菜,语气平淡地说:「本就是需要慢养的病,和他们也没多大关系。」
他拿着筷箸不动,皱眉上下打量着我,又说:「你是不是又瘦了不少?每日吃这样清淡的东西,身体怎么能养的好。」
我对他温和地笑了笑,温言细语地说:「是我自己没胃口。」
他就不说话了。
他陪着我用膳,让我多吃半碗粥,盯着我喝完了才松一口气一样,伸手握着我的手,语气喟叹,他说:「晚凝,你要好好养着身子,当年……」他脸上怅然和短暂的伤心不像是做戏,他说:「当年陪着我的人,只剩下你了。」
我温柔地对他微笑,然后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算作无声的宽慰。
这是我一贯善解人意的姿态,李翊最喜欢的性子。
宫里人人都知道我性子最好,贤德仁厚,待人和善,当然这和善不是软弱可欺,任由下人糊弄,只是我很少计较什么事情,比如嫔妃请安迟到,御前失仪,或者偷偷托家信寄回去,我从没较真计较过,宫中踩高捧低,但所有不得宠的嫔妃的待遇我都亲自盯着,免得被下面的人欺负了去。
有些宫人有事求到我这里,看情况我都能帮就帮,后宫政务我虽然病着,但也打理的井井有条,所以我在宫中很得人心。
这也是李翊一直敬重我的原因。
人人都当我是佛口仁心的菩萨。
我将手放在李翊的手背上,一副恭顺柔和安慰的姿态,没人看见我垂下眼睫低下头,唇角温柔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后,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第二日早上我伺候李翊穿衣服,他看着我说:「怎么起来了,有下人伺候,你多睡会。」
我站在他面前,低头为他系黄带子,说:「这是臣妾的本份。」
他神色一动,握着我的手,凌厉的眉眼一点点柔和下来,他叹口气,说:「你身体好好的,就是最大的本份了。」
他不知道想到哪里,微蹙眉,神色有些不悦:「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后宫就这几个人,还惹你烦心,一个个的,病中也不知道让你省心,还敢求我做主,真是没规矩。」
我笑了笑,没说话。
直到他用完膳离开前,他都没提起珍嫔,我目送他的背影众星捧月地消失在游廊尽头,才收回视线,坐回去。
春岚站在我身边伺候着,有些疑惑地轻声问我:「娘娘,皇上怎么没提起珍嫔,奴才还以为……还以为皇上是来为珍嫔说情的。」
我笑起来,看着案台上摆在的一瓶牡丹,这是内务府一大清早摘下来送过来的,还带着新鲜的露珠,雍容华贵,我用指尖拨弄着花瓣,说:
「不过一个玩意儿,他当年那样喜欢李今纾,为她百般隐忍谋划,为了权势还不是说放弃就放弃了,更不要说珍嫔这样一个替身了,不过是罚跪三个月,我就是直接杖杀了她,李翊也不会为她说半句话。」
我看着面前开的像碗口一样大的姚黄,微微有些失神,剩下半句话我没说出口,不过春岚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应该也懂。
更何况,李翊是不会为了这样一个玩意儿,惹我不开心的。
在李翊心里,他后宫的这些女人,每一个都有不同的份量和她应该待的位置。
就像珍嫔只是他怀念故人的一个玩意儿,再受宠也不过一只无足轻重的宠物,可以有其它无数个宠物代替;就像江绾一是他踩着往上走的青云梯,就像李今纾是他心口一碰就痛的朱砂痣……
就像我,就是他娶回来替他打理后宫的仁德贤厚的发妻。
出身世家、对他的所有嫔妃都温柔包容、宽宏大度、情绪稳定,和他的利益休戚与共,永远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考虑问题,更何况我娘家还识趣,在他登基第二年就将所有兵权如数上交,不做擅权弄政的外戚。
更何况,我还没有孩子――这就是他眼中再适合不过的皇后。
不嗔不怒,不贪不骄,我活成了佛寺里宝相庄严的佛像,没有任何私欲,在李翊眼里,这才是无害且完美的。
所以李翊不知道,我这样的人,也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包藏祸心、可以诛九族的秘密。
可我温和地笑着,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6
珍嫔在罚跪的第三日昏倒了,去为她诊治的御医为她把出了喜脉。
后宫子嗣单薄,这是一桩喜事,李翊听了免了她剩下的罚跪,大约是担心我不悦,还特地遣人来跟我说了一声。
我自然没有任何异议,带着着补品和赏赐去看了珍嫔,我进屋的时候她半躺在床上,佯装要坐起行礼,到一半却又倒下去,摸着平坦的小腹娇羞地对我说:「娘娘恕罪,只是臣妾这几日劳累,龙胎不稳,太医说要卧床修养,皇上也说臣妾可暂时不必请礼,还请娘娘不要介意。」
我唇边噙着淡淡地笑,跟她说无妨,然后按规矩温和地叮嘱她几句注意作息的话,赐给她几个服侍的嬷嬷才离开。
中午李翊没去看珍嫔,先来了我这里。
他过来时我正带着平阳一起看绣娘绣香囊,他进门先看见平阳,一时间愣了愣。
平阳才五岁,长得粉雕玉琢,眉眼和她的生母很像,但因为极少看见这位父皇,所以很忐忑,在嬷嬷的教导下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后就抬头看着李翊,忐忑中又带着点眼巴巴的期待。
李翊的表情却一点点冷淡下去,说:「平身吧。」
我看着他的表情,跟嬷嬷说:「淑妃在清河殿给平阳搭了个秋千架,你带公主过去吧。」
等她被嬷嬷抱走,我才看着李翊,给他斟了杯茶,温声说:「平阳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垂眸看着茶杯,静默很久,才说:「朕知道,可朕一想起她生母,对这个孩子就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我沉默,过了片刻才转移话题,问:「皇上怎么这时候过来?」
李翊放下手里的茶杯,抬眸看向我,他的眼神温和,看着我的时候有种恍惚的温柔,极其柔和,仿佛带着愧疚一样,他说:「珍嫔有孕,我想着,这胎要是个男孩,就抱到你这里养着吧。」
「你膝下无子,又伤了根基,总得有点倚杖,我要为你打算打算。」
我眼眶一红,极快的偏过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眼眶里的眼泪。
但他到底看见了,他叹口气,拥着我的肩将我揽进怀里,叹息着安慰我:「是……是我对不住你。」
我在他怀里低下头,没有说话。
嫁给李翊这些年,我一共怀孕三次,第一次小产,第二次生下皇子曜儿,只不过被宸妃下毒夭折,曜儿夭折后我伤心过度,身体越来越差,第三次怀孕时也没保住,小产了。
后来太医给我诊断,说我元气大伤,日后恐难有孕,前朝的臣子们知道这个消息都很哗然,那之后李翊第一次广选秀女,才算是堵住了朝中那些大臣的嘴。
李翊不看重元妃生下的大皇子,珍嫔怀的这个若是个男胎,就放到我膝下教养,这里面的寓意不言而明。
李翊也没含蓄,宫中没有旁人,他直接说:「只是珍嫔不仅性子娇蛮,还没有脑子,那孩子要是抱到你这里,我想着还是去母留子比较好,免得留下后患。」
我没说话,想着今天珍嫔在我面前故意拿乔的样子,她应该怎么都想不到,她刚欢天喜地地怀上孩子,她一心痴恋的男人已经在背后轻描淡写地决定了她的生死。
这是李翊惯常的手法,他捧着你时让你高高在上、恩宠不断,情深意重的仿佛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看着他温柔缱绻的一张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心里是想要你死,还是想让你活。
这手段,他在沈知念、江绾一、李今纾和我身上都用过,只是如今朝堂稳定,我这个皇后温柔识趣,对他没有威胁,他的手段,就用到别人身上了。
前三个不识趣的,都已经死了。
我没接珍嫔的这个话茬,转移话题说:「后宫本就空旷,珍嫔有孕不能伺候,要不还是再选几个秀女进宫吧。」
他闭上眼睛,大概是累了,他说:「晚凝,你做主就好了。」
秀女的事很快就操办好了,户部主持,将册子递上来,李翊对此没有兴趣,所以秀女的册子就交到我这里,由我代为挑选。
因为上一批已经看在前朝有功大臣的面子上选了一批世家好的女子,这一批就着重在相貌性情上选,我仔细挑了挑,圈了几位,然后交给元妃和淑妃,让她们去操办剩下的事情。
元妃恭敬应是,淑妃有些意兴阑珊,懒懒应了句好,她病好后就渐渐沉默下来,平日除了给我请安,也不怎么出来走动,只是带着平阳玩。
殿中只有我们三个,向来稳重的元妃看她一眼,和她开玩笑:「靖英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莫不是宫中要进新人,你不开心?」
淑妃冷冷一笑,哼了一下,说:「进不进新人和我有什么关系,皇上最好现在就将我遣送出宫,我在宫外买个院子,养几个面首,逍遥自在的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我意外地看着她,她如今这样子和当初过来让我罚珍嫔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最好还能允许我带着平阳一起,反正他也不喜欢平阳,他要真是应允了我这件事,那他在我眼里,还算个――」
「淑妃。」我不轻不重地打断她的话,她自知失言,后面的话也就咽下去,没再说了。
我朝元妃看了一眼,她敦厚笑着,仿佛没听见的样子,翻着手中秀女的册子,转移话题,说:「看着都是相貌秀丽又知书达理的样子,娘娘圈中的这几位更是秀外慧中,咦――」她翻到某页停顿下来,像是有些吃惊。
我朝她望过去,笑着问:「怎么了?」
元妃顿了顿,有些疑惑惊疑地说了一句没事,半响又迟疑地说:「这位中丞家的秀女,臣妾总感觉好像在宫里见过一样。」
淑妃说:「我看看。」她接过册子就蹙起眉头,说:「是吗?不是宫里的吧,我怎么瞧着挺眼生的?」
元妃笑了笑,说:「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又闲话一会,大概是看我精神不济,所以两个人没待多久就请辞。
临走前我留了淑妃一会,照例训了她一顿口无遮拦,让她回去抄两遍佛经静心,只是没说什么时候交过来,她笑眯眯地对我行礼,说:「臣妾就知道,娘娘心里是疼我的。」
我头疼地闭上眼,挥手让她赶快走。
7
这批秀女进宫的时候,我在静养,宫殿这种事情就全交给元妃和淑妃去做。
说是两人共同协理,但大部分还是元妃操心的比较多,她做事比淑妃稳重许多,我也放心。
秀女进宫时来给我请了一个安,我身子虚,上次风寒还没好透又到换季,每次换季我总要病上个数月,所以也没见,只是隔着帘子对她们训了几句话,然后挥挥手就让她们散了。
宫里每次进新人都会热闹许多,新人总都是鲜妍活力,焕发着无限的生机的,不像老人,明明年岁不大,但已经死气沉沉,毫无生气了。
我养着病,也没过问这些事,自从上次珍嫔被罚后,宫里也消停不少,没再出什么乱子。
人本就少,还没什么得宠的,就是想翻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李翊每日下朝会过来看一看我,和我聊聊天,我问他宫中新近这批秀女可有满意的,他神色无意,说:「朕近日忙,没宿在后宫,过几日再说。」
我嗯了一声,他取过旁边小黄门手上的薄被,盖在我膝上,劝我:「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就不要再替朕操心这些事了。」
然后又陪着我说一会儿话,盯着我把药喝完后才走,临走前恍若想到什么一样,跟我说:「对了晚凝,你上次送的香,我用着头疼好了不少,得空让内务府再送点过去。」
我微笑应是,看着他的背影离去。
大概是一个月后,这批新进宫的秀女中,有一位被李翊召幸,似乎重开珍嫔刚进宫时的连宠局面,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翊从来都没有这样毫无底线的宠溺过一个女子,听说宠幸的第一晚,他让内务府送了龙凤呈祥的喜烛,仿佛大婚那样燃了一整夜。
各国进贡的稀罕物,几乎流水一样往芳华殿送,也不管赏赐是不是逾越祖制,这还是记档在册的,私下赏赐没有记档的,只怕是更多。
后来这事传到我耳里,是因为李翊为了这个答应,忤逆祖制,直接将这个答应晋为良妃,众人瞒不住了,才上报到我这里。
事件的起因是某一日御花园,这位答应在御花园赏花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和大着肚子怀着龙种的珍嫔冲撞起来。
珍嫔让良答应跪在她面前,狠狠赏了两个耳光,还笑着说:「你一个小小的答应,也敢在我面前放肆,尊卑有别,我为尊,你为卑,知道吗?」
这位答应一声不吭,到晚上李翊翻了这个答应的牌子,她却推三阻四,迟迟不露面,李翊心里起疑,掀开帘子,看见她犹有掌印的一张脸。
他不动声色地问发生了什么事,良答应没说,只说自己不动礼数,冲撞了珍嫔。
李翊是什么人,不过一炷香,就将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都弄清楚了,当下笑着对良答应说:「她说你一个小小的答应,也敢在她面前放肆,她是嫔,你是答应,所以她为尊,你为卑,又菱,朕封你做良妃好不好?」
这话一出,不仅良答应心惊,后宫诸位也都心惊肉跳,连跳两级已经是有违祖制了,更不要提直接从答应封为妃。
这是从大邑建国起,都没出现过的荒唐事。
我虽然静心养病,将宫中大部分事务交给元妃和淑妃在办,但这件事她们也不敢不报,所以又原原本本的上报到了我这里。
第二日,李翊来看我的时候,我就和他提了这件事,请他三思。
他面色淡淡地,不容置疑地说:「朕心已定,更何况我贵为一国之君,想抬举一个人,难道还要看前朝那帮大臣们的脸色不成,什么有违祖制,规矩是死的,他们也可以是死的。」
我没露出任何情绪,表情和语气依旧温和,娓娓劝他:「祖制自然是死的,臣妾请皇上三思自然是为良答应考虑,宫中四妃之位目前只有两位,余下空缺良久,皇上喜欢良答应,想给她体面,封她为妃这自然是无可厚非,只是先不提她资历尚浅,难以服众,皇上您真心喜欢她,将她高高架起反而是引人口舌嫉恨。」
我看着他的表情,他表情松动,这一层他肯定想过,只是他如今大权在握,不用给其它朝臣或者嫔妃面子,也不必再像以前一样,真心喜欢一个人还要看宸贵妃的脸色,藏着掖着不能露出马脚,他如今想给良答应体面,想抬举她,他要是执意,确实没人能拦住他,只是良答应在这后宫却要惹人非议了。
他舍不得。
我继续劝他:「皇上真想给良答应体面,连跳两级封嫔已经算是皇恩浩荡,若是气不过,不妨将珍嫔位份降一下,这样不仅前朝后宫没话,您给良答应的体面也有了。」
李翊终于笑起来,他拍着我的手,夸:「还是皇后巧心惠思,就按你说的做吧。」
我对他微笑。
后来我召见礼部,让他们去拟良答应晋封的诏书,吩咐完春岚为我揉着太阳穴,轻轻地说:
「良答应如此荣宠,倒是宫中许久没见过的景象了。」
我没说话,她犹豫很久,还是轻轻地说:「娘娘养病,没见着这位良嫔的面,只是奴才见过几面,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奴才早些年和宸贵妃打过不少交道,恍惚中……恍惚中,总觉得她像……」我睁开眼,她顿了顿,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说:「像极了宸妃。」
「也是奇怪,她的相貌细看没有一处像的,可是……可是举止神态,和眉眼组合在一起,恍惚中,就……就仿佛宸妃在世一样,皇上先前那样厌恶宸妃,如今却又如此圣宠良嫔,依奴才看,只怕皇上都没意识到他究竟在透过良嫔在宠谁。」
我笑起来。
李翊贵为天子,他这半生拥有过很多女人,可在他心中占有一定地位的,只有三个。
第一个是我,因为我是他的发妻,一国之母,贤德温良,他敬重我,所以我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
第二个是李今纾,她八岁时就去东宫,在十岁的李翊身边贴身伺候,李翊生母孝懿皇后早逝,国不可一日无后,孝懿皇后去世一年,先皇就将原先的贵妃立为新后,新后有个亲生子,也就是三皇子,所以李翊这个太子就无比的碍眼,李今纾为了保护李翊,好几次差点丧命,正值妙龄的少女,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朝夕相处,同生共死,所以李今纾在他心中的位置,从没有人能越过去,直到她死去,就成了永恒的白月光。
最后一个就是宸贵妃江绾一,当年江绾一被满门抄斩,之后李翊对和江绾一相关的一切都讳莫如深,连和她生下的平阳公主都不想见,人人都说皇上果然厌恶极了宸妃,只有我一笑置之。
李翊努力说服自己最爱的永远是李今纾,可我那样了解他,我想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对江绾一到底是爱更多,还是恨和厌恶更多一点。
那个炙热明亮跋扈像一团火一样的女子,还是身份贵重的内阁阁老的孙女,在东宫最危险的时候对他一见钟情,甘愿嫁他为侧妃,在自己的祖父门外跪了半个月,她爱他爱到骨子里,算计他身边的所有人,还毒死了他喜欢的李今纾。
李翊为了内阁家的权利,忍辱负重,在登基权势稳定后,终于忍不住对江家出手,天子的秋后算账,江家用满门抄斩来还债,连只狗都没有活下来,可谁知道呢,江绾一自戕死在冷宫的那一晚,李翊在寝殿听说她的死讯后,就一口血吐出来,从此不能听人在他面前提起宸妃两个字。
他为什么要在宠幸了良嫔那晚燃一对龙凤蜡烛,因为当年江绾一以侧妃之位进东宫,李翊曾对她说,他欠她一场大婚。
这对蜡烛江绾一至死都没有燃过,如今却被赐给了良答应。
李翊看着良答应,我想他自己都没有深究,他对这个女子没有缘由的宠幸究竟来自何处。
不过也好,他是看不透,或者自欺欺人都没有关系,毕竟眉眼不相似的两个人,只要他不往江绾一身上想,谁又会提醒他呢?他只要宠着良嫔就好。
这样就不枉,我为了将这个良嫔送到他身边,花的这诸多心思。
8
珍答应小产了。
怀孕六个月,孩子都成型了,是个男胎。
听说是在御花园和良嫔起了争执,然后不知怎么的,她和良嫔脚滑齐齐摔入太宴池中,虽然及时救上来了,但珍答应大概是受惊,然后就发作小产了。
在她出事传来的第一时间,我就带人赶了过去。
李翊还没到,良嫔在殿门外跪着,浑身湿答答的,我没看她,扶着春岚的手径直走进屋内。
珍答应哭的死去活来,求我为她做主,要将良嫔诛九族,哭着哭着就哭昏过去。
元妃和听到消息的嫔妃们都到了,淑妃不在,元妃一看见我就迎过来,脸色煞白地朝我行礼告罪:「皇后娘娘,您将宫中事务暂交臣妾打理,出了这事,是臣妾辜负您的信任了。」
我让她起来,问她事情经过。
良嫔的宫女和珍答应的都各持一词,但总结下来不过是两个人在御花园撞见,起了争执,良嫔的人说是珍答应先动的手,珍答应的人说是良嫔先动的手,总归就是齐齐掉进了湖中。
我沉着脸听着,元妃听完对我说:「皇后娘娘,事情显而易见,两人众目睽睽在御花园争执,良嫔就是想抵赖也抵不了,您来之前,臣妾已经派人禀告皇上了,估计皇上待会就过来了,只是良嫔……不知道如何处置良嫔。」
我低低咳嗽两声,神色倦怠,抬头朝元妃看了一眼,她向来稳重,这番态度却有些急迫了,我淡淡地说:「不急着给她定罪,太宴池湖边本就浅,又都是软泥,之前给珍答应请脉的太医都说她身体康健,她们这一摔,身上连个擦伤都没有,如何就能流产了。」
我又咳了两声,然后才说:「让太医过来回话。」
太医来回话的时候李翊刚好也到了,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脸上反而看不出情绪来,他就是这样,越是出事情,他就是越不显山不露水,情绪莫测,连他身边从小侍奉他的总管太监有时候都要猜他的心思。
我站起来对他行礼,然后才看向太医,说:「刚巧皇上也来了,你把你刚刚说的话重新说一遍。」
李翊坐下来,那太医额上的汗都出来了,跪伏在地,小声地说:「回禀圣上,珍答应身体向来稳健,可今日奴才提珍答应把脉,发现……发现珍答应似乎长期食用性寒的东西,才导致一惊吓,就轻易滑胎。」
李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静地反问:「所以说,就是她今日没和良嫔起争执摔进湖中,这孩子也留不久是吧?」
殿中的嫔妃都惊讶地朝他望过去,然后视线又不着痕迹的落在我身上。
大概是骇然都这个时候了,李翊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为良嫔开脱责任。
我淡淡地吩咐人封锁后宫,将珍答应在小产前碰的东西、吃的、喝的统统都拿来让御医一一查验。
御医们细致的去查,大概四个时辰后,才在珍答应常吃的补品中发现了端倪。
安胎药中的甘草被人偷梁换柱换成了牵牛子,因为磨成粉,所以珍答应宫里的人都没注意,还是太医一点点尝出来的。
李翊直到这时,脸色才渐渐沉下去,他一句话都没说,只在旁边的太监为他斟茶时,抬手拂袖将茶盏摔落在地,厉声说:「你们这是要反了天啊。」
我赶紧离席,带头率领众人跪下。
李翊看着我,说:「晚凝,朕知道你身子不好,只是这件事,我不放心交给别人,还是你亲自去查。」
我点头应是,这时外面的人进来禀告说良嫔在外跪着,跪晕了过去,李翊脸色一变,也没再管屋内的这些,拂袖急匆匆地出去了。
他走之后,春岚走过来扶起我坐下。
满殿的嫔妃都跪地不语,我的视线从她们身上一个个逡巡过去,闭上眼,疲倦的说:「珍答应这件事水落石出前,还请诸位安分守己,在自己寝殿等本宫传召吧。」
这事在三天后就查的水落石出。
宫里人领用什么东西都记录在册,哪个宫在什么时候领用哪些东西,都一目了然。
牵牛子这种东西功效特殊,宫中会领用的本来就少,寥寥几笔,我看着内务府呈上来的证据。
最新的一笔记录是三个月前,淑妃宫里的宫女来领了五百钱。
我看着册子,叹口气。
是啊,淑妃,宫中都知道她和珍答应有夙仇,不和向来已久,淑妃在珍答应的药材中下手,多么说得过去的理由。
后宫会审那天所有人都在场,李翊在一旁旁听,淑妃迷茫地跪在我面前喊冤,我问她:「牵牛子药性独特,你领这么多牵牛子是做什么用?」
她说:「臣妾都拿来驱虫了。」
她身后的杜鹃泪眼朦胧地为自己的主子作证:「是,请皇后娘娘明察,前几个月春华殿不知怎么的,闹了很多虫子,牵牛子驱虫效果好,加上宫中极少用到这味药材,所以奴才就领了回来驱虫。」
她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什么一样,说:「元妃娘娘可以作证,有次我们驱虫的时候,元妃娘娘正巧过来找我们娘娘商量秀女进宫的安排,还问了一句我们在做什么。」
众人都朝元妃望过去,这种事情人人都不想沾染,所以元妃表情僵硬,在众人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说:「是有这么一回事。」
说完她不知为何,补充一句:「不过臣妾只能作证看见过淑妃用牵牛子驱虫,但她毕竟领用那样多,是不是遮人耳目,私底下藏下少许陷害珍答应,这个臣妾就不知道了。」
淑妃讶然地看着她,惊愕地说:「你――」
元妃偏过头,不再看她。
我刚想开口说话,李翊却打断我的话,他亲自开口,笑起来,目光却对着元妃,说:「元妃这话说的不错,淑妃即使证明她拿那些牵牛子是为了驱虫,又该怎么证明她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实则私底下偷偷留了一点,放在了珍答应的药材里呢?」
淑妃看着李翊,看了半天,然后突然讥嘲地笑出来,她说:「臣妾确实证明不了,陛下要治臣妾的罪就治吧。」
李翊却不看她,还是看着元妃,唇角噙着冷冷的笑意,继续说:「可是元妃顺手牵羊,买通珍答应宫中的宫女替换药材,却是人赃并获的事。」他偏头,「来人,带珍答应殿里的秋容。」
元妃面色煞白,仿佛大祸来临前,浑身瘫软在椅子上,然后跪在地上,含着眼泪认罪:「皇上不必唤了,臣妾认罪。」
事情到这也就水落石出了,我之前查到淑妃领用牵牛子,另一边暗中监督珍答应殿中众人动向的人向我汇报秋容在事发后不太对劲,于是叫过来一问,顺着这条线查到元妃身上。
元妃其实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也是她倒霉,牵牛子日复一日的食用,珍答应顶多只是胎弱,不至于小产,但日后生下来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受药性影响大概也会身体病弱或神智不全。
这样就没有第二个皇子会影响到大皇子的地位。
她没有争宠的心,也没有谋害皇家子嗣的野心,只是父母为子女则计深远,她不过也是位为儿子打算的母亲。
只可惜珍答应和良嫔湖边争执,导致小产,这才露馅。
李翊勃然大怒,他指着元妃骂:「蛇蝎妇人,大皇子有你这样歹毒的生母,他能好到哪里去,你贵为一宫之妃,不仅戕害皇子,还栽赃嫁祸,真是死一万次都不足为惜。」
妃子戕害皇子罪不至死,但李翊以前身为太子,又没有生母庇护,从小在后宫不知道死里逃生多少次,向来对这种事嫉恶如仇,但他要直接赐死元妃,这也是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所有人都跪地,我也跪地,为元妃求情,李翊在气头上,谁劝都没有用,我心急下话说的有些快:「皇上,元妃戕害皇子,您怎么处罚都是她罪有应得,只是元妃在宫中伴驾良久,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则元妃父亲还是当朝大学士,元妃死罪可免啊……」
我说的太急,话没说完就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春岚脸色一变,走过来抚着我的背,我用丝帕捂着嘴,过了好久我才停止咳嗽,掀开丝帕一看,上面都是血。
这下众人都面色一惊,纷纷膝行围过来唤我:「皇后娘娘――」
我还想为元妃求情,只是一张口,下一秒就晕了过去,晕前只听见众人七上八下的惊呼和声声的「皇后娘娘――」
我醒来时李翊守在我身边,我身体虚弱,但还是下意识开口想为元妃求情,他握住我的手,打断:「你好好修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元妃死罪可免,罪不及家人,我罚她去国寺剃发修行,日日常伴青灯古佛,去为她造的孽恕罪。」
我咽下嘴里的话,轻声说:「皇上仁慈。」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我的手间,肩膀轻轻耸动,仿佛怕极了的模样,他说:「不是我仁慈,我只是怕你再出事,晚凝,你今天晕过去的时候,我真的很怕,我从没求过什么事,但你要好好的,不要那样快离开我。」
我看着他漆黑的发顶,掌心中有温热的湿润,我能感觉他的睫毛在我掌心轻颤的感觉,他害怕我离开他。
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这样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了,就是当年在东宫,先皇后处处针对东宫要动手的那段时间,我都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或许是他心软了,或许是他年纪到了,又或许是这些年断断续续离开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皇上皇上,这个位置坐到最后好像都是孤家寡人。
相比李今纾和江绾一,他当然称不上爱我,可我的陪伴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就像空气,就像水,平时好像看不见,也不会刻意去想,可这种东西已经习惯成自然,深入骨髓,真的要剥离去,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我唇边露出模糊的笑意,我说:「您说什么呢,我自然是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看着你,做我恭顺贤德,人人称赞的――皇后娘娘。
9
元妃在被送完国寺离开前,特地来给我谢恩,事发后她哭的眼睛红肿、嗓音嘶哑,临走前却神色平静,只是跪在我面前,给我深深地俯首,感恩我对她的大恩大德。
我特地将大皇子叫来,让他来送自己的母亲一程,这大概也是他们母子能见的最后一面了。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好久以后,元妃才整理形容,又正儿八经的对我行了一个大礼,头在鎏金地砖上磕的砰砰响,说:「皇后娘娘,罪妾愿意此生常伴青灯古佛,一辈子为您焚香祈福。」
我叹口气,跟她说:「你放心去吧,大皇子本宫会照看,养在本宫殿里,不会有什么差池。」
她眼泪夺眶而出,又深深忍住,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让他跪在我面前,发誓会一生孝敬我。
大皇子生性怯弱,此时也哭的涕泪横流,唤我母亲,说会铭记我的大恩大德。
最后离开前,元妃犹豫一下,还是提醒我:「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只是那个良嫔,假以时日,一定会是娘娘您的心腹大患。」
我的语气平静自然,无悲无喜,我说:「不过都是为皇上分忧,她有她的难得可贵,没有什么不什么心腹大患之说。」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又对我磕了几个大头,不顾身后大皇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狠心转身离开。
元妃走后,宫中只剩下一个淑妃,她又不是稳重能做事的,所以良嫔在数月后,晋升为良妃,宫中死气沉沉,也没有什么人跳出来不服,说这不合礼制。
李翊对女色充实后宫也没什么兴趣,我病着,天天养病,所以良妃一时风头无两,专宠后宫。
她封妃那天我才好好地看她,她穿着吉服跪在我面前,巴掌大的一张脸,很白,只是一双眼睛黑黝黝的,仿佛一汪水银泡着一粒黑水银一般,黑白分明,看不出情绪。
她得体地笑着,对我行礼,她的眉眼和江绾一确实不像,可举手投足间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还在东宫的时候,江绾一进府的第二天,跪在我面前向我敬茶。
当时她也是这样,眉眼间平和冷静,唇角带着些微的笑意,仰头将手中的茶递过来,轻声地说:「姐姐喝茶。」
有光从门外一寸一寸地透进来,她背对着光,眼睛却亮的惊人,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哦,我当时在想,不愧是阁老家的孙女,这样的才貌双全,真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如今良妃跪在我面前,也是这般仰头对我笑,说:「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看着她温和地微笑,说:「起来吧。」
她站起来,退到一旁,低头垂眸,这姿态,仿佛江绾一回来,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一样。
就这样,李翊还没发现,或许是他自己在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罢了。
我卧榻修养了很长时间,每日药羹不断,除了李翊每天都会过来看我,良妃也日日过来请安,偶尔也会亲自为我熬药,服侍我用药。
淑妃一开始对她还比较警惕,时间长了,也渐渐放下戒心,和她姐妹相称,看得出来对她是真的还挺有好感的。
平阳也经常到我这里来给我请安,她生母去世后,这孩子就淑妃和我带的最多,所以对我很亲近,这孩子被我养的很好,良妃一开始看见这孩子,还失手打翻了一个果盆,见我们望过去,才笑着问:「这就是平阳公主吗?」
平阳朝她看了一眼,然后用小小的软软的手抱住我的颈,软软地跟我撒娇:「母后,平阳想吃冰镇蜜瓜。」
我抱着她,无情的拒绝她:「不行,冰镇蜜瓜吃多了会肚子痛,你肠胃本就虚。」
她晃啊晃,哀求:「好母后,就一块,平阳就吃一小块。」顿了顿又说:「舔一舔也可以。」
满殿的人被逗得笑,我拗不过她,只好让人送来一小碗冰镇蜜瓜,看着她吃下一小块,就让人端走了。
她恋恋不舍的看着,但也没再闹着要吃了。
她很乖。
良妃在一旁一直看着,然后才笑着说:「皇后娘娘将平阳养的真好。」
我微笑不语,偏过头,假装没看见她眼中隐忍的细碎的泪光。
时间飞逝,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春夏秋冬四季轮替,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宫中还是没有子嗣出生,良妃专宠一年多也无孕,后宫也没有特别受李翊宠爱的嫔妃,良妃虽然专宠,但也知书达理,没有做出什么恃宠而骄的事情。
后宫平静的仿佛一汪死水,唯一能拿出来说的就是开春后,李翊突发了一场风寒。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他本来身体康健,这场风寒却好像抽走他的元气一样,他迅速的消瘦下来,每日也是咳咳咳,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整日愁眉苦脸。
因为帝后都病怏怏的。
良妃每日在李翊身边照顾着,大概是太累,她的脸色也明显的苍白起来,我就免了她每日的请安,让她也好好休息。
一个月后,西北羯族大举入侵,镇守西北的大将军猝不及防下被打的弃城而逃,西北连失三城,消息传到朝堂上,李翊大怒,将那道折子摔在大殿之上,一时怒火攻心,加上身体本就虚弱,最后竟然晕了过去。
他这一躺沉疴加重,良妃也病着,我竟然成了最健康的,我不得不出面主持局面。
我父亲原先是兵部尚书,我弟弟也骁勇善战,之前在镇压三皇子谋逆中出过不少力,只是李翊登基,江家被满门抄斩后,我萧家一家独大,政局稳定也用不到武将,所以我父亲交上兵权,在京都做了有名无实的定国公。
如此识趣。
只是现在西北战事吃惊,朝中无人可用,只好重新启用我父亲和弟弟,令他们率兵西北,收复失地,驱赶羯族。
李翊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眉眼愧疚,说我爹那样大的年纪,还要西征,是他对不住我,我安抚他,只让他快点好起来。
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直到三日后他突然又宣我过去。
这次过去整个殿中安静的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李翊目光沉沉的坐在椅子上,我走过去给他行礼,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一个耳光狠狠甩过来。
他病中无力,但到底还是个男子,我身体本就虚弱,这一巴掌令我踉跄倒在地上,殿中不知道谁发出低低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我捂着脸,惊讶的望向李翊,因为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翊看着我,他眉眼阴沉,只是不动声色一点点地打量我的表情,我捂着脸,重新跪好,请罪:「不知道臣妾犯了什么错,惹皇上如此动怒。」
他面无表情的盯了我好一会,然后从旁边的公公手里接过一盒东西,摔到我面前,是一盒香,之前我为李翊做的凝神静气的香,他说有用,后来就一直用着了。
他笑起来,声音却冰冷阴狠,他问我:「萧晚凝,你自己说说,你在这香里放了什么东西。」
我依旧冷静,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勉力回:「这是让造办处研发出来的方子,都是凝神静气的香料,皇上何故有此一问。」
他冷冷笑着:「我这病一病蹊跷,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让太医进来。」
太医院的太医很快进来,对着那香碾碎了仔细闻,好半天才跪下回话,说:「回皇上,这香里确实都是凝神静气的香料,其中一味熏陆还有活血祛风、舒筋止痛、通气化滞的作用,但和良妃日日给您煮的补养汤羹里的一味草药相生相克,所以才导致您……」
他说到没敢继续往下说,李翊看着我,眼神失望又不解,仿佛带着无限的痛意一样,他问我:「晚凝,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坦荡地回视他,叹口气,用比他更失望的语气轻声说:「皇上,臣妾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件事臣妾可以肯定,您公务繁忙大概忘了,您可以想想,这香料,臣妾是什么时候送到您宫中的。」
他看着我,我放下捂着脸的手,方才被他打过一巴掌的脸灼痛,大概已经红肿起来。
可我丝毫不慌也不心虚,目光澄澈地和他对视,过了片刻,他眼神一点点柔和下来,仿佛懊恼至极一样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想起来了。
这香料,是良妃入宫前,我就送过来的。
那我是怎么未卜先知的知道这香料里的一味熏陆,会和后来进宫的良妃给他做的药羹里的一味草药相生相克呢?
他半抱着我,跟我道歉,小心翼翼地抚上我的脸,问我痛不痛。
我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地砖上,没说任何一句话。
李翊没直接去审问良妃,她不懂医理,这药羹她完全可以以不知情的理由搪塞过去,毕竟她每日专宠,又陪着李翊饮食,连她自己身体都虚弱下去。
这可能就是一场误会。
但李翊向来多疑,在惊动良妃前,他暗暗去查她的过往,不查还好,一查就查出,良妃并非中丞家亲生女。
他家的嫡女和一个马夫私奔了,他家就这一个女儿,因为不想家风被人指摘,只好从外面认了一个义女,顶替他原先女儿的身份,养在府里。
后来选秀入了宫,这就是良妃。
那她在被中丞认为义女送进宫前,是什么身份呢?
李翊派出的暗卫暗中细细查探,大半个月后,还真查出点东西来。
她是江家的女儿,江绾一的庶妹,江家被抄家时,她因为自小身体不好,曾经差点一度夭折,但被上门讨水喝的道士救下一命,后来为她算命的道士将她收养在道观中,说日后可以逃过一劫。
江家权势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滔,对家中的儿女都是娇养着,良妃母亲极其迷信,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忍痛将这个女儿寄养在道观,所以外人知道这个小姐的极其少。
江家被抄家时,她真如道士所说,逃过一劫。
如今她入宫,只为复仇。
这事还是淑妃过来讲给我听的,经历这么多事,她性子越发沉静下来,跟我说起这件事时语气很惆怅唏嘘,说:「现在看看,她神态举止,确实和江绾一如出一辙。」
「听说皇上拿着证据亲自去问良妃,她沉默很久,也没否认,直接认罪了。」
「皇上将她收监大理寺,但还没决定如何处置,他这个人,向来冷血无情,如今竟然也会有舍不得的时候。」
淑妃冷冷笑出来,唇角笑意讥讽,继续跟我说:「只是撕破脸皮,良妃如今半分做戏都不想了,听说良妃在去大理寺前,皇上曾在她殿中和她密聊一个时辰,出来后一口血喷在胸前,好像是气的。」
最后她有些意兴阑珊地问我:「娘娘,你说皇上对良妃这样,究竟是喜欢她,还是喜欢江绾一?」
我偏过头,第一次在人前讥诮地笑出来,我说:「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10
良妃的处决很快就下来了,她欺上瞒下,意图弑君,被赐死。
她的鸠酒,是我亲自送的。
我过去的时候,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牢房里,神色泰然自若,我看着她,屏退所有人,坐到了她对面。
她噙着微笑上下看着我,然后才说:「娘娘这身体,如今看着好像好多了。」
我为她斟酒,也笑着说:「休养这些时日,也该是时候好起来了。」
她目光沉沉地看着我,表情探究不解,但语气却娓娓道来一样,问我:「我还有一事不明,皇后娘娘,你处心积虑的安排我顺利进入中丞府,处心积虑地将我送进宫,送到李翊身边,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思,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她确实聪明,不过这些天,就全想明白了。
我温和地微笑看着她,一如既往,仿若那个人人心中温良淑德的皇后娘娘。
良嫔当然像宸妃,她是我亲自找到救下来的,让有名的换脸圣手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将她那本来和宸妃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一点点调成现在这样神似样不似的样子,在选秀前将她放到中丞家养着,这两年在她身边教习她规矩的嬷嬷,教的全是带着宸妃的习性的神态动作。
然后我亲手将她挑进宫,将她送到李翊面前。
三年前江绾一死后我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听御前的公公跟我说李翊听说宸贵妃死讯就一口血吐出来的那晚,我就在心里布了一盘棋。
这一盘棋,我下了三年。
如今终于可以收局了。
良妃抬手将放在面前的鸠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我,表情平静地说:「李翊这次元气大伤,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是心中疑惑,萧晚凝,别人也就罢了,可你,大费周章地借刀杀人,你为什么想让李翊死?」
「这个秘密今晚我死后,再也不会有人知晓,只是你能否让我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
她顿了顿,猜测一样问我:「你是恨他不爱你,身边的女人那样多?」
我笑起来,继续为她斟上一杯酒,淡淡地开口:「良妃,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正妻要有容人的雅量。」
「我从幼时,我母亲就日日叮嘱我这句话,我们世家嫡女,婚嫁不由人,我母亲一直担心我日后嫁人,会在这上面想不开,更何况,我当年嫁了太子。」
「我一直做的很好,良娣、宝林、侧太子妃,我温柔大度,为李翊将这些女子一位一位的接进东宫,没有任何私欲。」
「我为什么想杀他?」我抬头看着良妃,直视她的眼睛,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收敛,直至面无表情,我才缓缓开口:「因为他实在不该,为了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一个接一个的害死我的孩子。」
良妃看着我,我叹口气,语气重新缓和下来,我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给你听听。」
所有的恩怨,都源于祈安五年。
而在故事的尾声,也是时候还原整个故事的真面目了。
11
祈安五年前,我父亲还只是一个兵部侍郎。
正四品的官职,虽说还行,但大邑武官向来地位不高,所以我这个兵部侍郎家的嫡长女,当然是配不上东宫太子的。
但是祈安五年,我八岁那年,先皇驾崩,传位于肃阳太子,权力交接那晚先皇的弟弟景阳侯却带兵在深夜围住了乾清宫,当时是我父亲及时赶到,将景阳侯射杀于马上。
肃阳太子登基为帝后,我父亲就升为正二品的兵部尚书,加封一等公,我母亲也封为一品诰命,我萧家水涨船高,自然是身家倍涨。
父亲带母亲和我入宫谢恩的时候,已经登基的天子看见我就笑了,指着旁边十二岁的李翊,笑着跟我父亲说:「承德你家小女真是粉雕玉琢,年龄也相仿,不若嫁给我家乾承做太子妃好不好?」
李翊字乾承。
我父亲大惊,拉着我下跪谢恩,我偏头看向李翊,那时候的李翊已经出落的挺拔英俊,又生的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他穿着月白色的锦衣,身上却是少年老成的稳重气度,只是安静的看着我,唇带微笑。
我收回视线,随着我父亲跪地谢恩,就这样,我在八岁那年,成了皇上钦定的未来太子妃――李翊未来的妻子。
那之后我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照未来的太子妃来严格教导的。
来教我礼仪的是皇后身边的老嬷嬷,一举一动,都要贞静淑娴、举止端庄,比如立容,要「固颐正视,平肩正背,足闲二寸,端面摄缨。」不仅端投整足,体不摇肘,还要笑不启唇,行不动裙。
这样一整天下来,晚上回到小院,我身上几乎都是一块块淤青,小腿和背都酸涩不已,可即使这样,也不能露出任何一点的失态来,用嬷嬷的话来说就是:
「箫小姐,您以后是要站在太子身边的,再之后,就是一国之母,您的一举一动,都是时时刻刻被无数女眷和世家小姐们争相效仿的,所以您可以累,可以苦,但不能在面上露出分毫来。」
她这样跟我说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每月初一十五,陪我母亲去上香时候的场景。
那些金镀的佛像也是这样,高高在上,唇带微笑,慈眉善目的接受世人供奉,每张佛脸永远都是面带微笑。
她让我做这样的雕像。
我礼仪学的很好,琴棋书画也学的不差,看的书从四书五经到天文地理,其实熟读的应该是《女诫》,只是其它的闲书算是我唯一的爱好和乐趣,所以嬷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不是什么有伤风俗的市井小书。
我第一次名动京城是十五岁及笄那年,我的及笄礼办的很盛大,是皇后娘娘亲自为我梳头加笄,而我及笄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也是在皇后亲办的花朝节上。
被邀请来的都是各大世家夫人,作为从小就被钦定的太子妃,自然有无数人对我感到好奇,这又是我第一次公开露面,所以无数目光或打量或揣测的落在我身上,大约想苛刻的从我身上找出一点点不足的地方来。
我安静地坐在皇后娘娘身边,面容娴静,任由这些视线落在身上,岿然不动。
后来我给皇后娘娘煮茶斟茶,袖着暗纹的广袖从茶几上倾斜而下,手执着茶壶悬在空中,洗茶泡茶过滤,一套下来行云流水,动作姿态优雅,皇后娘娘神色满意的看着我,握着我的手朝众人感慨:「贞静清娴,娉婷秀雅,长得又这般国色天香,萧家晚凝,当真是风姿绰约,配我家乾承真是绰绰有余了。」
席上一时恭维四起,我低着头,神色淡然不变。
从小时候,我就被作为一位太子妃培养,《女德》、《三纲五常》熟读于心,所以我怎么可能,因为李翊嫔妃众多,就因爱生恨想要杀了他呢?
12
我对李翊,一开始确实在责任之外生出过感情。
我和他定亲后的第一面是在皇后娘娘举办的这场花朝节上,他过来和皇后请安,满殿的人向他行礼,他一路过来,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不必多礼。」
皇后娘娘笑着将我拉到身边,跟李翊说:「这就是你萧家的妹妹,你们也数年没见了,瞧瞧还认不认识?」
我下意识抬头朝李翊望过去,刚好他也低头望过来,四目相对,我微微愣了愣,李翊长相英俊,气质矜贵,比七年前我见他的那面更加成熟稳重,身姿颀长挺拔,望过来的眼神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我脸一红,不由垂眸低下头去。
皇后发出会心的笑声,拉着李翊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让他离开。
毕竟殿中还有这样多的女眷,冲撞到确实不太好。
我和他的第二次见面是在这之后,他奉皇命去沿海办差,回来时却给我带了一份九层糕,亲自送到我府上,我出去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大堆丫鬟,他身姿清朗的站在正厅中央,正负手仰头看我父亲题在正厅中央的一幅字画,他看见我笑了,将手中的九层糕递过来,说: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京城没有,我看那些沿海的小姑娘都很喜欢这种糕点,所以带回来给你尝个新鲜。」
我脸微红的接过来,晚上烛光盈盈,我将这几块几层糕装在青瓷釉碟中,一块块的叠起来,只是支颐在烛光下看着,都觉得心中微甜,我拿起一块,一点点慢慢的吃,细嚼慢咽,吃着吃着就不由笑出来。
后来他还遣人给我送给一些东西,玛瑙珊瑚夜明珠,还有金钗琉璃灯,因为我和他早有婚约,这种也不算私下私相授受,有一次他送了我一斛东洋珠,这样名贵,连我母亲都动容,可那晚她却忧心忡忡的拉着我的手,叹口气,说:「晚凝――」
我知道她这欲言又止下的担忧,太子年少英俊,又对我上心,这样温柔体贴,动心似乎是很顺理成章的事,而他贵为东宫太子,还会有三宫六院,我母亲怕的陷的太深,日后面对后宅,做不到心平气和。
而女子善妒是大忌,尤其还是皇家。
我只能将手搭在我母亲的手背上,笑着跟她说:「女儿都懂。」
她叹口气。
我第三次看见李翊,是皇家围猎,我弟弟是京中勋贵子弟,跟随在太子身后围猎,我站在旁边的舆台上时,看见他挽弓,随意射中天上的飞鸟,长长的箭簇像流星一样坠落,连皇上都笑了,说:「太子骑射都是不差的。」
我看着众星捧月的他,日光炙热,他身姿挺拔的骑在黑色的骏马上,极目眺望远方,我看见他流畅的侧脸、紧抿的唇,这样意气风发,仿佛在日光下也在熠熠生辉。
那时我就想,这就是我要嫁的人。
是我喜欢的人。
这时候我其实从未担心过李翊会不会不喜欢我,除了他日常给我送的这些东西外,我自身的条件并不差。
我礼仪才学在京都都是数一数二,针黹刺绣是江南明绣娘亲自教导的,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几乎样样全能,相貌更是不在话下,名满动京城,家世背景又这样的好。
那时候我就想,我这样的好,李翊怎么会不喜欢我呢?
他确实喜欢我――喜欢过我一段时间。
13
我是在十六岁这年嫁给李翊的,他刚好二十立冠,是成家的年纪了。
东宫大婚的仪式繁琐隆重,我肩背挺直了一整天,尤其是大婚的礼服礼冠缀满金线珠珞,到晚上入新房时,也忍不住腰酸背疼,可依旧不能懈怠分毫。
我在礼仪这块向来不会落人话柄,所以等李翊过来掀开我的盖头时,我依旧庄严端庄,在潋滟烛光下朝他盈盈一笑,才算是真正的嫁给他了。
我每回看他,他都穿的素色的锦袍,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红,英气逼人,却有另一种温柔来,我们两个人都是大红的喜袍,满屋都是红色的喜烛,这样喜气洋洋的颜色。
我想纵使他日后会有三宫六院,但能陪他一起穿红的,也就仅我一人了。
李翊看着我笑,他轻声问我:「累不累?」
我抿着唇对他微笑,说:「臣妾不累。」
我和李翊,渡过很长一段恩爱且相敬如宾的日子。
他为我画眉梳发,和我讨论诗词歌赋,为我画像……那样小意温柔,体贴细致的模样。
其实一开始也有过奢望,也有过期待,也有过不合时宜的幻想,毕竟李翊在宠着一个人的时候,是真的能将你捧到天上,让你以为,他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你。
我渐渐从这个幻想中走出来,是宋靖英进府的时候,一个良娣,我看着他看着宋靖英眉眼温柔的样子,想起他看我的眼神,从那刻,就彻底从我自己的幻境中醒过来。
我感谢我母亲从幼时对我时时的耳提面命。
一个深宅大院的女人,要想做好一个贤德本分的当家主母,不记恨,不藏私,不嫉妒,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心。
宋靖英出现后,我就收起了自己的心。
我不悲不喜,不嗔不怒,温和地对待李翊接进府的所有侍妾,一视同仁。
宋靖英进府后是李宝林,李宝林后是皇后赏赐给他的沈知念沈婕妤,再后来是内阁的孙女江绾一侧太子妃,后来陆陆续续,又有那样多的人……
而每一位,李翊都曾仿佛情深似水一样。
江绾一之后又有几个女子,直到她发现李翊真正喜欢的是他的侍女李今纾,江绾一曾笑着跟我说,那时候她直呼我名,说:「萧晚凝,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你对李翊的每一个女人都能温和的笑着,一碗水端平,从没有任何情绪。」
她说:「可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是她太傻了,也太相信李翊对她表现出来的爱了。
其实一开始在东宫,最受宠的是皇后送来的沈知念,府里的人都知道沈知念是皇后送来的眼线,李翊当然也知道,只是那时候他还不能和皇后翻脸,所以只能宠着沈知念。
那时候沈知念嚣张跋扈,仗着皇后和李翊的宠爱在东宫横行霸道,后来沈靖英对我这样言听计从,就是因为我曾在沈知念手底下救过她几次的缘故。
那时候先皇病中的一段时间,皇后把持朝政,三皇子声势浩大,东宫的日子很不好过。
现在想来,我和江绾一,在那段时间,竟然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因为除了我,只有她能撑得起东宫。
那时候李翊为了麻痹皇后,很是故意荒唐了一段时间,青楼、扬州瘦马、堵坊、酗酒……
皇后自然不会教训李翊,我身为太子妃,所以每次都是叫我进宫,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烈日酷暑,李翊一荒唐,我就要被叫进宫里先训话,然后跪在正殿大门口,不允许任何人送水送吃的,跪到皇后叫起才行。
演戏演全套,李翊不会为我求情,只有江绾一,会借故进宫请安,偷偷给我塞跪垫,抑或是手炉或者吃的。
有一次大雪纷飞,我跪在雪地里,她进宫站在我旁边,说她身为东宫侧妃,东宫不严,她与我一样,都有责任,皇后那时正拉拢阁老,不敢不给江绾一体面,就没让她跪,所以她站在我旁边,为我撑了一天的伞。
第二天我回东宫就病倒了,我病了多久,她也病了多久。
再后来就是我第一次怀孕,因为我不怀孕,东宫其他人侍寝完就不能停药,我记得我被诊断出怀孕的时候,她站在我面前,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神。
这个孩子没留住,五个月大的时候,我都能听见这孩子的心跳,它每一次翻身,每一次踹向我的肚子时的动静,初为人母,我那样欢悦,直到它流掉,我都没反应过来。
我伤心,大病很久,李翊比我更伤心,阖府严查,最后查出是沈知念动的手。
这给李翊一个理由,即使皇后想保也保不住,沈知念死之前犹不可信,在东宫大喊:「太子,臣妾冤枉啊太子,太子,您不是最爱臣妾的吗?」
他坐在我床边,亲自喂我喝药,闻言冷冷地,面无表情地吩咐左右在处死沈知念之前拔了她的舌头。
他曾经还为沈知念写过一首赋,去赞扬她美妙的歌喉。
不知道他让人拔掉她的舌头时,有没有想过这首曾为她而做的赋。
其实那时候沈知念已经很久没有向皇后告密过东宫的消息了,她一个棋子,妄图摆脱执棋人的掌控,真心实意地去爱李翊,所以皇后不执着于救她,李翊也没了做戏的理由。
沈知念沉溺在李翊的宠爱里,殊不知这是一场醉生梦死的幻境,梦里为她编织的,从来都没有爱,最后,也只有她入了戏。
沈知念之后,就是江绾一了。
那时候我第二次怀孕,江绾一一直没对我动手,一是那时候东宫不稳,二是我不爱李翊。
是啊,我收心及时,若我爱李翊的话,我做不到那样的宽宏大度,将他的所有女人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我情绪稳定从不失控,即使训斥下面的良娣和宝林,也仅仅只是我身为太子妃的责任。
我身上没有嫉恨,没有占有欲,没有阴谋阳谋,所以江绾一说她羡慕我。
她很爱李翊,所以沈知念死后,她无意中在书房发现李翊对李今纾的小心翼翼的隐藏和宠爱后,她就疯了。
她先是语笑宴宴地请我给李今纾名分,李今纾出身低,也只能封为宝林。
虽然太子宝林的身份比一个侍女好听,但是原先李今纾当侍女伺候时,至少能时时在李翊左右,正式封为宝林后,李翊想和她见面,也不容易。
但那个时候,李翊没说什么话。
先皇病中恢复,李翊和皇后及三皇子的争端几乎摆在明面上,内阁阁老是左右局势的人,他最宠爱的孙女嫁给李翊,他自然只能站队太子,所以李翊对江绾一的宠爱,是整个东宫罕见的程度。
后来三皇子谋逆被镇压,皇后被囚禁自杀,李翊的太子之位牢不可破,等先皇一薨,他就顺利继位。
可在他登基前,李今纾病死了。
在她病死前,江绾一和她斗了一年,李今纾忍辱负重,可江绾一是不会将她留到李翊登基后的。
她那时候眉眼熠熠生辉,穿着红衣,看着李翊说:「我爱你,李翊,我能接受你有很多女人,可我受不了你爱她们。」
后来在我的寝殿,我第一次看见李翊流泪,他跟我说他和李今纾的相依为命,跟我说李今纾为了救他曾经有多少次九死一生过。
他说他对不起她。
可哭完后,碍于江绾一,他连一个完整的棺木都没给李今纾打,这个他嘴里他深爱的女子,为了讨好江绾一,一袭草席卷着,就要扔到乱葬岗。
最后是我不忍心,让人收敛好好下葬。
因为我出面,江绾一也没说什么。
后来李翊就登基了,他花了一年的时间稳固政权,最后就迎来了对江家的秋后算账。
我对李翊的杀意,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的。
那时候江家被抄家斩首其中的一个理由,就是江绾一戕害皇子,毒杀了我的曜儿。
我那样小的曜儿,才两岁,可那样聪明和乖巧,我爱着他,只愿他平平安安。
可他还是死了,人人都说是江绾一毒杀了他,我抱着他凉透的尸体去找江绾一,可推开门,她穿着一身红衣,笑的比我还凄凉。
我说到这里笑出来,抬眸看向良妃,我问她:「你知道你姐姐跟我说什么吗?」
良妃安静地看着我。
渐渐有泪沁出来,我恍惚地继续回忆。
当年我推开那扇门,江绾一凄凉地看着我,跟我说:「萧晚凝,当年他用这招对付沈知念,正大光明的除掉她,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这招,用在了我身上。」
「我承认我害过你,可是曜儿不是我动的手,你的第一个孩子,是我和李翊弄掉的。」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我没必要骗你,如果我骗你,就不会承认你第一个是我下手弄掉的了,李翊知道,他甚至还推波助澜。」
最后她大笑出来,笑的比哭还难看,她疯狂地笑着,直到嗓音嘶哑,再也笑不出来,她跟我说:「萧晚凝,我们都跟错了人。」
是啊,没有比谋杀我的孩子更重的罪名,因为我是太子妃,现在是皇后,我的孩子,是这个国家的嫡长子,所以谋杀我的孩子,多么完美的嫁祸。
最后她跟我说:「我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她死后,我第三次流产后,就修书给我父亲,让他将兵权上交,我在这后宫,继续当了李翊温柔贤德的皇后。
可没人知道,江绾一自戕死去的那晚,我抱着曜儿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回宫殿。
路上的每一步,我都在想,我要怎么让李翊死。
我不恨沈知念,不恨江绾一,因为我再清楚不过,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因为李翊。
人人都说我贤德仁厚,待人和善,不嗔不怒,不贪不骄,说我是佛寺里宝相庄严的佛像,没有任何私欲,在李翊眼里,我从来都是无害且完美的。
他不知道,我这样的人,也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包藏祸心、可以诛九族的秘密。
我要杀了他。
14
故事到这里,已经渐渐接近尾声,良妃的毒性已经慢慢发作,有血顺着她的唇角一点点溢出来,可她恍若未觉,还是笑着看着我,问我:「你都做了什么?」
我裹紧身上的大氅,淡漠地看着她。
我做了什么?
比如找到在街头流落的她,将她换脸,顺利将她送进中丞府,只等有一天选秀,将她顺理成章的安排进宫,为她铺平她想复仇的路,让她顺利来到李翊身边,还以江家旧仆的身份送一个嬷嬷到她身边,让嬷嬷教会她那道药羹,当然,这样一枚复仇的棋子,是永远不能怀孕的,她对她身边的嬷嬷毫不设防,下手下的神不知鬼不觉。
比如提前为李翊准备好相克的香料,摆脱我身上可能有的一切嫌疑。
比如我长久的缠绵病榻,没有什么,比一个身体不好的皇后更能降低李翊对我的警惕。
比如珍答应的流产,李翊说等珍答应生完孩子,就去母留子,我可没忘记他是怎么对待先皇后的, 不是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能放心,等他死后,我可以做垂帘听政的太后, 一个太后,是不需要一个傀儡皇帝多么聪慧的。
大皇子多么合适的人选啊。
怯弱胆小,我要做的,就是让他对我感激涕零, 让他记得,没有我, 他和他母亲都会死,那个秋容是我安排的,元妃上钩很快,几乎没让我再费什么心神,而后一切顺水推舟, 这母子俩都对我感恩戴德。
我杀了珍答应的孩子, 借良妃的手搞垮李翊的身体, 我还有了一个对我说一不二的「儿子」, 我父亲弟弟重领兵权,而我呢?
我在众人面前还是不争不抢、慈悲为怀、贤德仁厚的皇后。
我看着良妃唇边不断溢出的血, 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春岚站在外面等着我, 我对她笑,说:「走吧。」
一步一步往外走的时候,这些故人的音容相貌不断从眼前划过。
沈知念、江绾一、李今纾、李宝林、宋靖英、元妃……还有待在后宫那些无望绝望的嫔妃们……
她们这辈子, 斟不破看不透,被困在李翊虚假的爱情里自欺欺人。
我比她们要幸运。
最后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还没出嫁的时候。
那时候我只想好好做好一个有容人雅量的太子妃, 为李翊打理后宫, 贤德仁厚,待人和善,不嗔不怒, 不贪不骄,名垂青史。
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从无怨言,从无他念。
最后的最后,浮现在我脑海的,却是天琴老人的一首《千秋岁引》的词:
【绿波南浦, 一段销魂赋。
怕见江南合欢树,梨花影似娉婷女。
娉婷泪似梨花雨, 曲栏干, 深院宇,愁来路。
妾自傍鸳鸯湖畔住,郎自向凤凰山畔去。试问银河几时渡, 有情总被无情负。
负情悔被多情误,欲往�濉P萃��澹�天怜汝。】
有情总被无情负, 等李翊死后,我和他,才是真正的两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