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赶走我,假千金在三年里自杀了十次。
家人骂她不可理喻,对她厌烦至极。
所以在假千金又一次跳楼时,父母冷眼旁观,哥哥漠然皱眉。
谁也没再劝阻一句。
假千金凄然一笑,一跃而下。
父母大惊失色,疯了一样冲过去。
哥哥后怕颤抖,抱起她大骂傻丫头,怎么真跳?
我沉默地看着。
其实,二楼是摔不死人的。
1
假千金周云舒从二楼跳下的那一刻,全家人的呼吸都慢了一拍。
原本冷眼旁观的父母惊恐失色,几乎出于本能地扑了过去,试图接住周云舒,可来不及了。
哥哥周瑾年的动作更快,在周云舒落地的瞬间便冲到了跟前。
我看见他脸部肌肉失控地抽搐,瞳孔里全是震惊和后怕。
「你个傻丫头疯了吗?怎么真跳!」
周瑾年颤声喝骂,手忙脚乱地抱住周云舒,心疼得双眼通红。
周云舒倒地不起,左腿骨折了,右手也在流血。
但她却没哭,反而挤出了笑容。
「哥哥,爸妈,我没事,不疼……」
她笑得悲戚,「其实,我死了才好,毕竟我是外人,我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别说了!」我爸咬了咬牙,让惊慌的管家赶紧打 120。
我妈手指抖个不停,小心翼翼地抚摸周云舒的手臂,一边哭一边数落:
「你个傻孩子,闹归闹,怎么能真的跳呢!」
周云舒闻言,终于哭了出来:「妈,我没闹……我真的想死,为什么我没死呢?」
她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再去跳一次。
一家三口吓得不轻,赶忙让她别乱动,等医生!
周云舒惨笑:「好,下次再死吧,总有机会的。」
「云舒,你再说这种话,我非得打你不可!」我爸气急,心疼万分。
我妈摸摸周云舒的脸,愧疚得不像话:「乖女,别说丧气话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跳,是我们的关心不够,一直忽略了你的心理需求……」
我站在旁边,心脏抽了一下。
周瑾年突然起身:「爸妈,你们抱着云舒别乱动,我去找止血带!」
他匆匆忙忙,完全没意识到我就在身后,转身间便与我撞了个满怀。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滚开!」
周瑾年一声怒斥,推开我便冲进了屋里。
这是三年间,他第一次如此粗暴地对我。
2
我依旧沉默地站着。
只是忽然意识到,或许我该走了。
三年里,假千金一次又一次自杀,包括抹番茄酱割腕、用维生素片充当安眠药、离家出走伪造车祸现场……
至少有十次了吧。
她不可理喻,无理取闹,目的只有一个。
赶我走。
这个家,有我无她,有她无我。
她也直截了当地跟家里人说过很多次,她看见我就烦躁,就应激。
她无法坦然地跟我生活在一起。
所以,我必须得走!
家里人并没有惯着她,每次都大骂她一顿,对她也越来越不耐烦。
然而,这一次,周云舒仅仅是从二楼跳下来,便试出了全家人的真实态度。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笑声很轻,如我这三年来的存在感一样。
我爸扭头瞪我:「周望舒,你还笑得出来?不知道来搭把手?」
我妈没说话,但也极其不满,不满我的无动于衷。
我是姐姐,妹妹摔伤了,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我木讷地走过去,蹲下来扶周云舒。
才碰到她的腿,她便夸张地痛叫了起来,眼泪哗啦啦地掉。
我妈吓坏了,赶忙推开我:「行了行了,不用你!」
我又默默地站着了。
周瑾年拿着止血带出来,再次推了我一下,让我别挡道!
他们三人忙碌了起来,小心翼翼又满怀关切,生怕周云舒的血流干了一样。
等到救护车来了,我妈陪着周云舒赶往医院。
我爸和周瑾年分别开着自己的车出发,一路护送。
别墅里冷清了下来,只有保姆在清理血迹。
我站了一会儿,进屋喝了一杯水。
明明是无味的水,却呛得我眼泪直掉。
擦干眼泪,我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着自己的高考志愿单怔怔出神。
其实,我今天回家,是想最后征询一下家人的意见。
我该报考哪所大学?
否则,我是不会这么早回家的。
很早之前,我就开始想方设法避开周云舒了。
包括住校、当志愿者、漫无目的地坐一天公交车、在公园长椅上看书看到天黑……
这样,我就能减少在家里的时间,免得周云舒应激。
家人对我的懂事十分心疼,一再要求我不必这样。
「望舒,你也是我们的孩子,放心,我们不会偏心!」
「云舒太不懂事了,她这样让我们很苦恼,我们会好好教导她的!」
家人是这样说的。
然而,教导了三年。
毫无成效。
今天,周云舒第一次真正地「自杀」,虽然只是从二楼跳下来,可也获得了所有人的爱。
教导,彻底失败了。
3
那么,我确实该走了。
其实高考后,我第一时间问过家里人的意见,我去哪里读大学?
他们一致要求我在本市读大学,毕竟本市就有不错的 985 大学。
这样离家近,随时可以回家,也方便他们去学校探望我。
我的第一志愿,也是本市那所大学。
可现在……
我盯着志愿单,手指滑动鼠标,又停下,久久不动。
直到电话响了,我妈打来的。
我接起一听,她着急忙慌:「望舒,你把妹妹的枕头带来医院,她怕疼,想抱着自己的枕头。」
周云舒的枕头有特殊意义。
因为枕头是妈妈亲手缝制的,上面有一只百灵鸟刺绣。
刺绣也是妈妈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她说,周云舒喜欢唱歌,愿她如百灵鸟一样,向阳而歌。
我被接回家后,妈妈也着手给我缝制枕头。
她说给我缝一只凤凰,代表着涅��重生,过往的苦难和折磨统统忘却!
可不知为何,那只凤凰始终没有缝制完成。
妈妈不是工作太忙了就是眼睛太累了,又或者总被周云舒打断,一次又一次地放下了刺绣。
三年了,那只凤凰依然没缝好翅膀,早不知丢去哪里吃灰了。
4
我带着周云舒的枕头赶到了医院。
才进病房,周瑾年一把夺过枕头,不耐烦地开口:「慢吞吞的,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说有点堵车。
周瑾年哼了一声,没再搭理我,将枕头小心翼翼地放在周云舒怀里。
周云舒要做手术,此刻正在打吊瓶做术前准备。
有了枕头,她的神色一下子舒缓了许多,轻轻地呼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妈妈亲手缝制的百灵鸟,我就不怕了!」
她朝妈妈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妈妈擦着眼角的泪,不由自主抱紧了她:「傻丫头……」
爸爸和哥哥都露出了安心的笑,终于有时间擦汗了。
我退了出去,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默默地思考着。
我该报考哪所大学呢?
兴许是太累了,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天黑了,爸妈和哥哥都站在旁边商议着什么事。
见我醒了,周瑾年冷哼:「云舒动手术,你倒是安心,还能睡得着!」
周云舒的手术显然已经结束了,毕竟天都黑了。
我说今天一大早就去做志愿者,太累了。
周瑾年依旧冷哼,频频看病房里面熟睡的周云舒。
我爸扫了我一眼,一声不吭。
我妈抿抿嘴,朝我笑了笑:「望舒,你也辛苦了……」
她欲言又止,笑容很牵强。
我吸了吸鼻子,询问有什么事吗?
她迟疑片刻,笑着摇头:「其实没什么事,就是云舒做手术前,跟我们提了一个要求,不答应她不肯做。」
5
不答应不肯做?
现在手术结束了,也就是说,家里人答应了周云舒的要求。
我心里莫名紧了一下,又释然地开口:「什么要求?」
我妈沉默,目光闪烁。
周瑾年插着兜开口,并没有说那个要求,而是提到了我的高考志愿。
「听说高考填志愿的日期快截止了,你填好了吗?」
他这么一问,爸妈都愣了愣,随即仿佛心意相通般地对视一眼,紧紧注视着我。
我点头又摇头:「填好了,但还能改。」
周瑾年挑了一下眉:「你要去哪所大学?」
我说本市那一所,你们当初建议我的。
周瑾年立刻皱了眉。
我爸轻咳一声,摆了摆手:「那所其实很一般,望舒,你的成绩很不错吧?如果能选择更好的,我建议还是换一下。」
我妈补充:「对啊,你现在成年了,不用怕出远门,女孩子多锻炼一下没什么不好的……」
他们情真意切,目光灼灼。
我突然明白了过来,心脏又绞痛了一下。
周瑾年昂了一下下巴:「这样,我帮你选两间,一间我母校,在沿海,还有一间我朋友推荐的……」
他介绍了两所大学,一所离家三百多公里,一所离家五百多公里。
而本市那所大学,离家十五公里,坐车二十分钟。
看来,周云舒的要求是,让我滚得越远越好。
而家里人一致同意了。
所以趁着我填志愿,推荐我填离家远的大学。
明明当初,他们非要我留在本地读大学的。
我侧过头,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我分不清我到底有没有被接回家。
或许,我仍被困在那个小山村里吧。
被养父家暴,被老光棍骚扰,与牛同睡,与狗抢食……
那时,痛苦、惶恐、泪流。
而今,竟还是痛苦、惶恐、泪流。
原来,三年了,我仍未走出那个小山村啊。
「好的。」
我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
该走出那个一直困着我的「小山村」了。
5
高考志愿截止前,我将第一志愿改成了两千公里之外的中大。
这下够远了。
远得回一趟家,都要纠结选飞机还是高铁了。
家人得知后,相当惊讶。
就连周瑾年的目光都复杂了起来,默默抽烟。
我妈则拉住我的手责怪:「这也太远了,你一个北方人跑去南方做什么?水土不服怎么办?遇到老鼠蟑螂怎么办?」
我爸也皱眉:「不是给你选了两间好大学吗?有必要跑那么远吗?」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回应:「挺好的,免得妹妹以后应激了。」
一家人全都哑然。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
这种安静我很熟悉。
许多次,我突然回家,原本欢笑的一家四口都会莫名安静刹那。
此刻,亦是如此。
随后,周瑾年掐灭烟头哼了哼:「难怪跑那么远,你怄气呢,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
「周望舒,你什么意思?你自己选那么远,跟你妹妹有什么关系?」
我爸表达不满,「你妹妹在医院里痛得死去活来,你就不心疼吗?这个时候阴阳怪气做什么?」
我不语。
我妈打断:「好了好了,我们赶紧做饭吧,待会给云舒送去。」
他们三人是回来做饭的。
因为周云舒撒娇,要他们三人都做拿手好菜送去。
哪怕是对厨艺一窍不通的周瑾年,也屁颠屁颠回来了,翻着菜谱捣鼓起了鸽子汤。
我看了他们一眼,拖着行李去机场。
我爸我哥目送我,一言不发。
我妈系着围裙追出来:「要不要我送你去机场?你一个人找不到路怎么办?」
我顿了顿,扭头看她:「好啊。」
我妈立刻僵住了,笑容尴尬。
她急着给周云舒做饭,哪里会送我呢?
「开玩笑的。」我自嘲,迈步离去。
我妈如释重负,朝我挥手:「注意安全啊乖女,寒假了记得回家,妈妈会想你的!」
她特意强调了寒假。
大概是怕我三天两头往家跑,惹得周云舒不高兴吧。
我在心里默默点头。
妈,你放心吧,我可以永远不回家的。
6
独自一人去南方求学,并非什么难事。
飞机落地后,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从此刻开始,我才真正从那个小山村逃了出来。
我朝窗外笑一笑,加油。
我租了个公寓,就在中大附近,价格不菲。
不过好在我并不缺钱。
这三年来,我存了得有三十几万,大多是逢年过节收到的红包。
这笔钱,足够我用很久了。
也是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没有问家里人要学费,而家里人也没有主动给我。
他们不会吝啬那点钱,唯一的解释就是,忘了。
他们满脑子都是给周云舒煮饭,忘了无关紧要的亲女儿的学费。
或许,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想起吧。
7
大一的寒假,我在图书馆学海畅游,我妈终于想起没给我学费了。
她给我打来电话,先问我回不回去,然后一拍脑袋。
「望舒,我是不是没给你交学费?哎呀,妈这个脑袋真是……你还有钱用吗?」
她似乎有点内疚。
我正在专注学习,便说还有钱,没事挂了。
「那么急做什么?寒假了,你不回家吗?」我妈又问。
我说不回了,太远了懒得动。
并非什么怄气话,我是真不想动。
经过一个学期的大学生活,我宛如新生,内心充满了动力,努力朝着学府的最高峰冲刺,一刻不肯停下!
这是很神奇的状态,在我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种专注而猛烈的状态。
大抵是过去的十八年,一直在泥潭里沉浮,双脚被淤泥死死黏住,拔不出、挣不脱,只能趴在淤泥中喘气,蠕动满是伤痕的身躯。
现在,我拔出来了,我挣脱了!
天高海阔,鹰击长空,过往的淤泥,我要甩得干干净净!
我妈沉吟了起来,或许是察觉到我有些不太一样了。
但她还是坚持让我回去:「望舒,你真的不想回家吗?我们跟你妹妹商量好了,可以让你回来住几天……
「你别误会,其实你住多少天都行,只是我们怕你妹妹还会应激……」
呵。
原来我回家,需要周云舒的恩赐啊。
「不回,挂了。」
我径直挂了电话,也没有接我妈连续打来的四五个电话。
8
寒假匆匆过,新学期新战斗。
到了大二,我报名参加了「国才杯」全国大学生外语能力大赛。
这个赛事若能获奖,对我将来保研大有裨益。
整个大二,我学疯了。
偶尔闲暇,会在家族群里发现家人的动向。
家人依旧围绕着周云舒转。
周云舒是音乐生,今年考上了一间还过得去的艺术学院,开始主动朝着歌手方向发展。
群里有很多她唱歌的视频,伴随着父母哥哥的赞誉。
有时我点开听一下,只觉平平无奇,进 KTV 倒是可以勉强当个麦霸。
我懒得关注,瞄准自己的目标,奋勇向前。
十月,「国才杯」校赛启动,我一举成名,斩获中大第一名!
十一月,省赛开启,我依旧高歌猛进,成了当届进入国赛的 15 人之一!
十二月,我在国赛里大杀四方,斩获国际传播金奖和口译银奖。
放眼全国,屈指可数!
当晚,我摸着奖杯痛哭了一场,随后往朋友圈发了个自拍,比了个耶。
当然,带上了我的奖杯。
同学和朋友无不点赞,密密麻麻看得我眼花缭乱。
众多点赞中,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头像。
是我哥周瑾年。
好几年了,他都没换过头像。
点赞过后,他还发表了评论。
【差点认不出是望舒了,你竟然得了国才杯的两个奖项?厉害啊!】
周瑾年是知名大学的高材生,明白国才杯的含金量。
我没有理会,约了几个朋友出去吃了一顿。
我还罕见地喝了啤酒,喝得头晕目眩,但笑得开怀。
这一晚睡得天昏地暗,直到翌日正午才醒来。
手机里全是未接电话和微信信息。
未接电话主要是父母打来的,信息则是周瑾年发的。
周瑾年给我发了二十多条信息,一开始是祝贺我得奖了。
见我不理会,他又找了几个话题聊。
可我一直没理会,他便有了火气。
【一直不回信息什么意思?得了奖高傲了?】
【你两年不回家了,我不明白你怎么想的!】
【云舒恨不得天天粘着我们,你倒好,跑那么远,还一次不回家,人心迟早会冷的!】
……
我看得胸闷,赶紧又去吐了一马桶。
这才舒服了些。
随即我将周瑾年的信息删掉,洗了个热水澡,终于活过来了。
与此同时,我妈的视频来了。
9
我不乐意接我妈的视频,直接挂断了。
结果我爸又打来了。
我吹着头发,还是接听了。
对面有三个人。
除了我爸,还有脸色难看的周瑾年和神色复杂的我妈。
我妈率先开口:「望舒,你终于接了,我们还以为你遇到什么事了,吓死我们了。」
我说昨晚喝酒了,一夜宿醉,所以没接。
「喝酒?」我爸的眉头紧皱。
他的家规很严,是决不允许女儿喝酒的。
我淡然看着他点头。
是的,喝了。
我爸立刻要说教,我妈打住,乐呵呵地夸我:「喝点没事,你得了大奖,想喝就喝。」
我嗯了一声,继续折腾我的头发,并不看屏幕。
我妈继续夸我:「望舒,你变化好大,我们都认不出了。」
我还是嗯。
我妈就尴尬了,实在找不到话说。
周瑾年忽地冷喝:「周望舒,你高傲什么?爸妈跟你说话,你就这种态度?」
我当即挂了视频。
没有一刻浪费,我夹起书本,赶往学校。
青春无价,放纵一夜我着实心疼,得赶紧补回来!
10
大三,我更加疯狂,但凡合适的比赛全都参加。
我甚至还无聊地参加了校园歌手大赛,唱得自然是很普通,但落落大方,感情真挚,同样赢得热烈的掌声。
我这才后知后觉,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不再自卑,不再木讷。
我可以坦然面对内心最脆弱的一面,不惧怕失去什么,也不依赖任何人。
当年的小山村,真的被我踩在了脚下!
也是这一年,我回家了。
因为没有学业了,我只需要等待来年的保研即可。
趁此机会,回家将当初没带走的东西全部带走。
回家那天,我没有告诉家人,自己坐飞机回去的。
回到熟悉的别墅,我看了一眼二楼的阳台。
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人跳楼了。
信步入内,王管家诧异看我,半天没认出。
但他相当客气,问我找谁。
我说我是周望舒。
王管家傻眼,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才惊呼:「不是……真是望舒小姐啊?快快快,快进来!」
他激动万分,夸赞连连:「我的天啊,望舒小姐你变化太大了,简直是那啥啥什么肚有古诗……老王我文化有限,忘了。」
「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忍俊不禁。
「对对对!」王管家老脸发红,「望舒小姐,我见过很多大小姐,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
我哭笑不得,你这马屁也太会拍了。
难怪我爸就中意他伺候。
我一边进去一边转移话题:「我妈他们不在家?」
「周总和夫人去看云舒小姐唱歌了,好像是音乐学院的一个什么比赛。」王管家解释。
我点了点头。
王管家继续说:「周少在集团,最近压力很大,他忙得不可开交,都半个月没回家了。」
我又点头,并不在意。
由于家里没人,我自顾自地回房间去收拾行李。
当年走得匆忙,只是带了几套衣服和一些必需品,像高中时期的日记本、毕业照、朋友送的手链之类的,都没有带走。
现在,我把卧室翻找一番,需要的东西全部带走。
收拾妥当准备离开,爸妈和周云舒回来了。
周云舒一脸不忿和晦气,一直骂骂咧咧,说学校暗箱操作,才导致她落败!
三年不见,周云舒竟没有多大的变化,仿佛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女。
娇蛮、时髦、花枝招展。
犹记得我第一次回家,穿着朴素的旧衣,手指上满是老茧,见她如野草见了花,自渐形秽,不敢直视。
而今,我依旧朴素,素面朝天,清清净净。
但见她,如苍天大树见妖艳小花,看一眼便昂头迎风,不再关注。
她也看见了我,当场愣住。
爸妈也发现了我,诧异看来,满脸疑惑。
随后我妈快步走近,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惊疑不定地开口:「望舒?」
「嗯。」我朝她笑了笑,「我回来收拾点东西,这就走。」
11
没有过多的言语,我打个招呼便离去。
我妈呆呆的,一时间竟手忙脚乱,不知该说什么。
我爸也不太沉稳,见我要走赶忙开口:「望舒?你这么大了啊,不对,你没长高,就是变漂亮了。」
漂亮是个很笼统的词汇,有时候还很低级。
但我没有反驳,只是笑笑,继续离去。
我爸莫名有点慌张,迅速看向我妈。
我妈终于反应过来,跑来拉住我的手:「望舒,你别急着走啊,我做饭给你吃……对了,我叫你哥回来!」
她拉紧我,同时给周瑾年打电话。
我皱了皱眉,说比较忙,必须走了。
「能有什么忙的嘛?三年没回家了,我可不能让你跑了。」我妈故作轻松地调侃。
仿佛我们向来是亲昵的母女。
可我们向来不亲昵,所以气氛并不轻松,反而很凝重。
不过电话终究是打给周瑾年了。
他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一接电话就表达不满:「妈,我忙死了,说了不去看云舒表演了,我闲了送她一个爱马仕赔罪行了吧?」
他以为妈妈是让他去看周云舒的表演。
估计之前喊了好几次了。
我妈不悦:「你嚷嚷什么?望舒回来了,你赶紧回家,我们一家人吃个饭!」
电话那头突兀地没了动静。
周瑾年半晌才哼了一声:「她还有脸回来?怄气怄了三年,现在消气了?」
他一直认为,我是在怄气。
我静静听着。
周瑾年继续开口:「老子忙,不回去!」
他挂了电话。
可很快,他的跑车就出现了。
我一直被爸妈拉着手挽留,还是跟周瑾年碰面了。
对视的那一刻,怒火中烧的周瑾年立刻怔了怔,脚步也停下了。
他狐疑地打量我。
我低头看表,盘算着赶不赶得上最后一列高铁。
气氛依旧是古怪和凝重的。
一直被忽视的周云舒突然跑向周瑾年,挽住他手臂撒娇:「哥,你可算回来了,我快气死了,我们学院暗箱操作,搞得我不能晋级,凭什么啊!」
周瑾年没有吭声,一直打量着我。
周云舒抿了抿嘴,目光中多了一丝慌乱。
但她依旧甜美地嗔怪着:「哥,看我,今天的妆容好看吗?」
周瑾年还是不理她,反而问我:「周望舒,你整容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望舒这是纯天然的脸蛋,我能认不出啊?」我妈笑骂,试图让气氛变得活泼起来。
我爸瞪了周瑾年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望舒这是书读得多了,气质变了。」
他有些自豪,「不愧是我们周家的基因,温婉如玉,扫眉才子,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他说着还哈哈笑了起来。
可我没笑。
我只觉得无聊。
所以我再次看向妈妈:「快六点了,我真的要赶不上最后的高铁了,必须得走了。」
说罢,我甩开了她的手。
她僵在原地,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拖着行李,一步步走出门外。
周瑾年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不满地哼了一声,盯着我消失在视野中。
12
我返回了南方。
这一趟休假之旅到此结束。
我又开始了魔鬼训练,疯狂学习。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保研只是起步,我还要读博、留学、当讲师、当教授!
一步一步,走得远远的,让那座小山村永远消失在我身后!
硕士三年,我成功在顶级学术期刊上发表了四篇论文,并且顺利申请到了海外名校博士学位。
出国那天,导师送了我一程,笑盈盈地拍我肩膀,说等我回国当教授。
我也笑。
教授可不好当,仍然需要多年的努力。
但无妨,我最不缺的就是努力。
送走了导师,我看看时间准备进候机室,却发现了三道熟悉的身影。
我的父母和哥哥。
多年不见,他们竟憔悴了许多。
尤其是我妈,两鬓多了白发,眉宇间也不复贵气。
我爸依然不怒自威,但脊背明显弯了,不似从前那般龙行虎步了。
周瑾年的外表变化不大,但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焦虑,仿佛一个即将失业的中年大叔。
我站在原地等他们。
他们快步过来,自顾自地解释:「望舒,听说你要出国了,我们特意从北方赶来送你。」
他们有心了,从学校查到我要出国了。
我说谢谢。
他们三人都摆手说不用。
我便不说话了。
气氛古怪起来。
我妈试探性地拉我的手,关怀备至:「望舒,国外不比国内,你凡事要多加留心……」
她还没说完,我便不舒服地抽回了手。
她当即僵住,双手凭空抓着空气,久久没放下。
我爸圆场:「望舒,爸给你带来了一百万,你别嫌少。」
他将一张银行卡交给我,「要是前几年,给你一千万都行,但现在各行各业不好做,竞争对手又多,咱们家也不太行了……」
他有些尴尬。
周瑾年补充:「是啊,咱们家的产业日薄西山了,转型又遭到狙击,没成功,都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我哦了一声,将银行卡塞了回去。
「不必了,我不缺钱。」
我拿奖学金都拿到手软了,压根没有考虑过钱的事。
我爸却急了,问我是不是嫌少。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不嫌少,准确来说,我不知道嫌弃什么。
我只是,不想要。
属于他们的任何东西,我都不想要。
13
没有过多停留,我往候机室走去,一步不停。
爸爸和哥哥追了两步又停下,大概是不想失礼吧。
我妈没有追来,但我听见了她压抑着的哭声。
在国外落地时,我便收到了我妈发来的长篇大论。
她大概发了几千字的消息,从我小时候失踪说起,说到千辛万苦终于接我回家。
她还发了很多语音,每一条都十分动情。
【望舒,我终于确定了,你在怨恨我们,怨我们偏爱云舒对不对?】
【可是你想过吗?云舒是孤儿,她只有我们,她一次次假装自杀,无非是找存在感罢了,她内心深处害怕失去我们。】
【我们一直在开导她,希望她能容得下你,这需要很长的时间,你要给我们时间啊。】
……
给你们时间?
给得还不够多吗?
我站在机场,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
但这孤独转瞬就消失了。
因为,我不是当年那个渴望爱的周望舒了。
这种孤独只会在午夜梦回时,偶尔不死心地冒出来,然后马上又被我摁回去。
我答复妈妈:「再发拉黑。」
14
海外生活要困难许多。
水土不服、饮食不惯,有时候一句话还能引发奇怪的冲突。
好在,我适应能力极强。
只要能学习,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披荆斩棘,所向披靡,逐步完成所有学业,朝着目标步步前进。
当然,烦心事不少,最烦的是我妈。
很多个深夜,我都会收到她的信息,大多是无聊的拉家常废话。
亦或者是我小时候的经历。
我实在烦躁,把她拉黑了。
结果又一个深夜,她换了个号码打来了。
我一接听,她就兴冲冲地邀功:「望舒,先别挂,我终于绣好凤凰了!」
我一头雾水:「什么凤凰?」
「你的枕头啊。」我妈竟激动得想哭,「你是不知道啊,我这些日子天天绣凤凰,枕头套都废了几十个。
「妈老了,眼睛不中用,手也抖,总是绣不好凤凰,今天可算是绣好了!」
她传达着喜讯,说等我回国,就把凤凰枕头送给我。
祝贺我涅��新生,一往无前。
我沉默不语。
凤凰枕头啊。
十五岁那年,天知道我有多羡慕周云舒的百灵鸟枕头。
那可是妈妈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爱。
是每一个日夜都能陪伴在身旁的温暖。
可是,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整整三年,我的凤凰枕头始终没有缝好。
我日看夜看,总不能看见凤凰的翅膀多几条线,总不能看见凤凰的头上多几根羽毛。
它就那么光秃秃地,丑陋地印在我的枕头上。
我想着,到底什么时候能睡那个枕头呢?
想到最后,周云舒从二楼一跃而下。
她没有摔死,却摔碎了我的一切期望。
现在,妈妈又把发了霉的期望端出来,让我快吃。
我不想吃。
我作呕。
我很沉地叹了口气,等妈妈终于安静了,轻声问她:「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15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随后是微不可闻的啜泣声,最后,稀疏小雨化作倾盆暴雨。
妈妈情绪崩溃,放声大哭。
我从未听过一个人哭成那样子。
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仿佛要把胆汁都哭出来。
但我无动于衷,只是将手机挪远了点,免得吵乱了我的思路。
我还有一篇论文要写。
五分钟后,妈妈终于哭哑了嗓子。
她颤颤巍巍地说起了话:「望舒,你不要这样对我……我受不了了,你爸身体不好住院了;你哥天天被合作商刁难,精神垮了。
「你妹妹,周云舒,她是个吸血鬼,为了当歌手,不断逼我们给她花钱,托关系找人脉……」
我妈涕泪横流,「周云舒根本不在乎我们,不管我们死活,只顾着自己。我们不满足她,她就破口大骂,还在网上造谣原生家庭不幸,说我们偏爱你……」
我差点笑出声。
还好我素质高,忍住了。
不过时间不早了,我又想赶论文,便开口:「我还有事,先不聊了。」
挂电话、拉黑,一气呵成。
16
博士生涯结束后,我如愿回到中大,当起了特聘讲师。
此后的副教授、教授职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只是,仍需要学术积累,不能急于一时。
此时,我 29 岁,还有一个月就 30 岁了。
算下来,从我报考中大起,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我也离家十一年了,其间只回去过一次。
临近年关时,我再次回家。
并非主动,而是无奈。
在我回国这段时间,总有亲戚来电,让我回家看看,陪陪父母,搞得我不胜其烦。
我知道,是我家里人在搞鬼。
他们始终不肯放弃,十一年了依旧盼着我回家。
所以,我又回家了,该做个了结了。
家里别墅破败了许多,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很久不打理了,杂草丛生。
门前的鱼池也浑浊了,有两条金鱼翻了白肚。
不过别墅里有人。
我听见激烈的争吵声。
周云舒尖锐的、蛮横的声音宛如魔音贯耳。
「我说了,给我一千万!我要参加一个重量级的比赛,全国的目光都会汇聚在我身上!
「你们给我打点好,我一定要参加,一定要拿奖!」
我皱紧了眉头,周云舒怎么像个泼妇?
她的嗓子也不太好,估计这些年抽了不少烟。
「家里没有钱了,你是不是要看我们死你才开心!」我妈苍老的声音传来,话落便猛地咳嗽起来。
「是你们要我死!你们不爱我,当初就别收养我!」
周云舒厉声喝骂,「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天天念叨着周望舒,想她回来,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闭嘴,你个疯子!」我爸爆喝一声,再也忍不了了。
周云舒冷笑:「对,我是疯子,不给钱我就跳楼,我死给你们看!现在就去死!」
她吼着,朝着楼上冲去。
不是二楼,而是五楼。
她站在五楼,嘶声力竭地咆哮:「我死了算了,反正你们也不爱我,我要拍下来发网上,你们逼死了自己的女儿!」
爸妈还是出来了。
他们站在楼下,抬头看去,脸色一片灰败。
没有人劝阻。
爸爸喘着粗气,绝望地注视着楼顶。
妈妈咳嗦着,泪流满面,不住地摇头。
「最后问你们一次,给不给钱?」
周云舒低头盯着爸妈,恶狠狠地威胁。
爸妈没有回答,只是快站不稳了。
周云舒暴躁地往下砸花盆,砸得满地都是碎片。
下一刻,她身后出现了一道人影。
周瑾年。
他逼近周云舒,将她的手臂钳住,用力推向边缘。
周云舒尖叫一声,全身哆嗦如筛糠。
她再也不敢动了,半边身子露出边缘,随时会掉下去。
周瑾年面目阴沉,死死盯着她:「还要跳吗?只要你点头,我立刻松手!」
周云舒跟见了鬼一样,崩溃大哭:「哥,你也不爱我了吗?你想我死!」
「对,跳啊!」周瑾年缓缓松手。
周云舒嚎叫起来:「我不跳了,我不跳了!」
周瑾年冷哼一声,一把将她拉回去:「滚,再敢回来我杀了你!」
周云舒满脸泪水,失魂落魄地跑了下来。
路过我身旁时,她脚步一滞,愕然看我。
她终于发现我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平静地点了一下头:「好久不见。」
周云舒颤了一下,怔怔看我半晌,扯出一个局促之极的笑:「姐……好久不见,我刚才……演戏呢,不是真的……」
她说完,再也笑不出来了,忽地掩面而泣,逃也似地跑了。
我平静的心触动了一下,久远的记忆被唤醒,目光仿佛看见了十五岁的自己。
那时,我面对周云舒,也是局促的、难堪的。
自卑的乡下野丫头,总也不能直视这个家庭里最耀眼的明珠。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17
我目送周云舒离去。
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身后,传来父母激动的呼喊声。
「望舒,望舒!你终于回家啦!」我妈跑过来,险些跌倒。
她泪流满面,激动得手足无措,眼角的皱纹全舒展开了。
我爸要内敛一些,可通红的眼睛出卖了他。
他甚至整理了一下衣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邋遢。
周瑾年在他们身后,神色复杂到了极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
这场面,像极了当年他们去村里接我的情形。
那时妈妈在哭:「望舒,我们终于能接你回家啦!」
爸爸在整理领带和头发,按捺不住手指的颤抖。
哥哥站在后面,带着几分陌生和疏远,静静打量我。
如今,又似那般。
只是心态全然不同,感情也不复存在。
所以,我始终很淡漠。
淡漠得让爸妈压下了激动。
我妈小心翼翼地迎接我:「望舒,先进来吧,我做饭给你吃。」
我摇了摇头,说不进去了,很快又要走了。
「这么快?你现在不用读书了吧?怎么还是那么忙?」我爸满脸苦涩。
我说不读书了,我工作了。
「那不急着走,咱们家冷清了很多年了,今天要热热闹闹的。」
我妈笑着, 伸手来抓我的手,只是伸到一半她自己停住了,不太敢碰我。
我依旧摇头。
周瑾年嘶哑开口:「马上过年了,今年留在家里过行不行?」
「不行。」我要回广州看烟花。
听说今年广州的除夕烟花规模很大, 大到能照亮整个夜空。
我不想错过。
周瑾年嘴唇蠕动两下,垂下了头。
他不复当年的傲气和霸道,再也说不出一句强横的话来。
我爸故作洒脱:「不行就算了, 你工作肯定很忙, 我们不强求……」
他说不下去了。
我妈的泪水流了下来, 又强忍着,转身往屋里跑去。
片刻后她回来了,手里抓着一个软绵绵的枕头。
枕头上,有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刺绣。
每一针每一线都恰到好处,可见十分用心。
「望舒, 这个枕头给你……你工作忙没关系, 带着妈妈的枕头,好睡觉。」
她强塞进我的怀里, 眼中满是哀求。
我推了回去:「留在家里吧。」
她一滞, 声音发颤:「留在家里……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住啊?」
我不答, 说起了此行目的。
「我回来,是想正式告别,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我凝视着他们,「所以, 请你们以后不要再骚扰我了, 更不要让亲朋好友劝我,这让我很困扰。」
18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妈倒退了两步, 捂住胸口, 一阵阵眩晕,手中的凤凰枕头落在地上。
我爸咳个不停, 咳得面红耳赤, 胸口激烈起伏, 难以止住。
周瑾年是最淡定的, 他只是颤了一下, 随即落寞地笑了笑,转身回屋去了。
我等父母平静了才继续开口:「我有更大的梦想,以前的事我都抛在了脑后, 而你们一直缠着我, 想方设法让我沉沦过往,这很自私。
「往后, 大家各自安好吧, 谢谢。」
爸妈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们只是瘫坐在地, 悲凉地注视着我, 最终无力地点了头。
我大步流星离去。
无人追来,因为与过往的桥梁,被我斩断了。
往后, 将不会再有人打扰我。
我前所未有的轻松,赶在除夕夜,返回了南方。
是夜,我仰望星空, 等待那一场盛大的,能点亮整个夜空的烟花。
那一定,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