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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道数列填空题。
更是一个学霸的临终遗言。
学霸在中考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答完后,在试卷上留下了这行数字。
然后就纵身跳下,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
意外发生在 2004 年的中考。
中考的最后一门,数学。
那年的数学题很难,难到连监考老师都抓耳挠腮想答案。
整个考场,只有常年霸榜年级第一的陈守中看上去沉着冷静。
他写满了整张答卷,包括最后一题的最后一问。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陈守中突然扔下笔,翻出教室窗户,然后爬上护栏,用一个鱼跃的姿势俯冲了下去。
目睹这一幕的考生,无不惊呼。
然后传来了一阵骚动。
声音越来越杂,越来越大。
学霸陈守中跳楼了!
颅骨粉碎,当场死亡。
陈守中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的「死亡」,在空中的时候双手护在胸前,让脑袋先接触地面。
监控记录了这一切。
作为一名警察,我见过的凶案现场和视频监控很多了,但看到陈守中跳楼的这一段,还是感觉莫名的心悸和诡异。
一个初三学生,求死之心怎么会如此决绝?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怎么还能保持得如此冷静?
可我了解完陈守中的情况后,立马意识到,这个案子和以往的不同。
远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陈守中,天之骄子。
省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代表我省参加全国奥数竞赛,拿到了全国前十。
因为他在理科上的非凡造诣,已经被一中拟录取,中考对他而言,只是走个过场。
案子发生后,教育部门把陈守中的试卷挑出来提前批改,各科成绩是:语文 125(总分 150),数学 150(总分 150),英语 141(总分 150),物理 120(总分 120),化学 99(总分 100),政治 95(总分 100)。
这个成绩,在全市至少是前五的存在。
不可能是因为考试遇到麻烦,想不开自杀。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答完后,他留下了一行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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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字符。
也是他给这个世界的「遗言」。
显然,这道题与陈守中的死有着巨大关联。
我们刑侦大队通过教育部门,把这道题发给了我们市的数学专家们。
这些头衔成堆的专家,没人能算出答案。
虽然警方要求严格保密,可我们这个偏远小城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天才少年中考取得逆天佳绩后,却选择跳楼结束自己的生命,死前还留下数字之谜,这无疑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必谈的话题。
大家开始猜测陈守中的死因,越传越神秘,越传越离谱。
有说黑社会组织集中舞弊的,有说被变态老师性侵的,有说被恶鬼附体的・・・・・・
后来,我们查到陈守中的抑郁症就诊记录,确定他生前患有抑郁症,赶紧以抑郁症自杀结案,免得老百姓瞎议论。
我以为这个案子就这样结束了。
没想到,陈守中的死只是个引子,后面还藏着更大的阴谋。
一个月后,儿子钟秋的中考成绩出来了。
他这次中考发挥出色,奇迹般过了普高线,给我老钟家长了脸。
我问他要什么奖励,他想让我陪他去商场玩充气城堡,体验童年的乐趣。
我内心是一万个嫌弃,还是带他去了。
可就在我出去买包烟的功夫,儿子消失了。
我找遍商场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他的影子。
他今天带了小灵通,我一直给他打电话,电话一直关机。
我给老婆赵静打电话,问儿子有没有回家。
赵静一脸懵:「没有啊!不是跟你去商场了吗?」
我心里涌起不详的预感。
干我们这行,最怕的就是仇人上门、祸及家人。
从警快三十年,我送进去的罪犯可以装满一个集装箱。
有杀人碎尸的,有绑架撕票的,有变态性侵的,有买卖人体器官的・・・・・・
那一张张穷凶极恶的脸,在我脑子里像幻灯片一样循环播放。
我后背阵阵发冷。
我赶紧给徒弟王国庆打电话,让他带兄弟们过来。
兄弟们分组搜索,我和王国庆去查监控。
监控模糊拍到一个黑影趁人不注意,翻到充气堡背面。
充气城堡背后连着商场的后门,后门不远处的小巷里,我们找到钟秋断裂的钥匙扣,被一脚踩碎的小灵通,附近有一根脚手架钢管,周边有打斗痕迹。
钢管送到物证鉴定中心提取指纹。
钢管上指纹很多,我们和内部指纹库里一一匹配,很快匹配到了一个人――陈真实。
陈真实这人我印象深刻。
四年前他因强奸罪被捕,是我主审。
出狱后,他在隔壁县经营着一家脚手架租赁门店。
他儿子陈守中是钟秋的同学,一个月前在中考考场跳楼自杀。
无疑,他具备重大的作案嫌疑。
我们立刻拘传陈真实。
他好像早有准备,很配合地跟我们回了警局。
按照规定,我作为案件当事人,需要回避。
可现在,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使出浑身解数,用尽所有审讯技巧,但陈真实的嘴像是被水泥封死了一般,任凭我如何逼问,始终紧闭不言。
还有半小时,拘传时间就要到 12 小时了。
按照刑诉法规定,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超过 12 小时。
半小时后,我们不得不放他走。
我猛地站起身,关掉监控设备,转身对一起审讯的王国庆说:「你先出去。」
他不肯走,怕我犯错误。
我心中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冲他怒吼:「滚!给老子滚!」
他撅着屁股,死活不肯动。
就在这时,陈真实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静:「小同志,你出去吧,我和这位钟警官好好聊聊。」
审讯室里只剩下我和陈真实。
「钟警官,别来无恙。」
「陈真实,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把我儿子藏哪里了?」
「钟警官,你挺关心你儿子的嘛。那我儿子呢?我儿子陈守中的死因,你们查清楚了吗?」
「陈真实,我不是告诉你了嘛!陈守中是抑郁症自杀。医院早就提供了中度抑郁症的确诊记录,还有他的开药证明。你认为是假的?」
「就算是抑郁症,为什么一定要在中考考场自杀呢?」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我不说话,陈真实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觉得你儿子的水平能考上普高吗?」
我心脏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你什么意思?」这几个字是从我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的脸忽然变得阴森起来,幽幽说道:「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你能体会儿子死在你面前的那种震撼与绝望吗?你就没有怀疑过,一个考试完全没有压力的孩子,为什么会在中考的最后时刻自杀?他的死,难道不该有人付出代价吗?」
我们当时也怀疑,案件背后是否会存在霸凌等其他未成年违法犯罪问题。
可人已经死了,父母又没有追究,我们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却没想到,陈真实早就不相信我们办案机关,他要亲自审判!
审判的还是我儿子!
时间还剩二十五分钟。
陈真实胸有成竹。
很明显,这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一根利群点燃含在嘴里。
尼古丁的味道让我慢慢冷静下来。
我问他:「你要不要来一支?」
他作出吸烟的手势。
我把烟点好送进他嘴里,说道:「说说考试的事吧!」
「守中自杀后,我收拾他的遗物,发现了他的遗书。
他的遗书是这么写的:
爸爸,我不想死!
可是,我不得不死!
我和你一样,都是怪人,都是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怪人。
你跟我讲屈原的故事,讲方孝孺的故事,讲苏格拉底的故事。
你用他们的故事鼓励我,让我坚持自我,不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可是:
屈原最后投江喂鱼了。
方孝孺被灭了十族。
苏格拉底是在狱中喝毒药死的。
爸爸,你错了。
我们不是圣人,我们是病人。
是得了阿斯伯格综合症的病人。
你没看过心理医生,你不知道这种病。
这种病是自闭症的一种。
我和你,都活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
心理咨询室的关老师跟我讲过后,我就懂了。
我下定决心,改变自己,融入他们!
他们假装接纳我,实际却是利用我为他们作弊。
可一旦东窗事发,他们反正破罐子破摔,但我的前途就都毁了。
我拒绝了。
他们就开始霸凌我,逼我就范。
在食堂,他们假装邀请我一起吃饭,却在我坐下前将针灸针扎在玉米块上放在我座位上面,我一屁股坐下去,痛得想尖叫,却被他们「嘘」声制止;
他们知道我害羞,把我推到女厕所,然后诬陷我是偷窥狂;
有个同学偷了他警察父亲的手铐,将我铐在养猪场的猪圈里,整整一夜。
・・・・・・
后来,他们发现了我的秘密。
他们用这个秘密威胁我,如果不帮他们作弊,就把这个秘密告诉所有人。
我只能答应他们。
中考成绩最拉分的数学,他们最差的也是数学。
所以,帮助他们作弊的科目是数学。
可是,中考监考那么严格,哪能那么轻易作弊?
除非,制造混乱。
最好的混乱,莫过于学生跳楼。
趁着监考老师分神,把答案传出去。
这个秘密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保护。
而且,我本来也不想活了。
那就干脆让中考作为我生命的谢幕演出吧!
我要考出最亮眼的成绩,然后在众人的惊羡和感叹中潇洒告别这个世界。
像烟火一样,在生命最绚烂的瞬间湮灭。
爸爸,你已经坐过一次牢,不要再干傻事了。
不要去纠结他们是谁。
不要纠结是什么秘密。
我在数学题的最后,留了一串数字,这串数字里,有我最想对你说的话。
我被震惊到了。
我的手铐被钟秋偷出去玩过,后来钟秋洗干净还我了,但上面隐约残留着猪身上的骚臭味。
为了这事,他被我胖揍了一顿。
没想到,这小王八蛋是拿我的手铐去拷陈守中!
中考前,钟秋跟我讲,他这次坐在考神陈守中后面,肯定能旗开得胜,踏过普高线。
我本来对他的学习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没想到,他踏过普高线的方式是逼陈守中帮他作弊。
不对,我总感觉哪里不对。
我给王国庆打电话,让他马上把陈守中的尸检报告拿过来。
我当着陈真实的面一字一句细看,直到看到法医签名和印章。
我把尸检报告狠狠甩在陈真实脸上,朝他怒吼:「你撒谎!我们对陈守中的尸体作了详细的机械性损伤检验,除了跳楼导致的多处粉碎性骨折,以及内脏受惯性冲击导致的伤势,陈守中身上没有旧伤痕迹!」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吐掉烟蒂,眼神中充满挑衅:「霸凌一定会有痕迹吗?」
我实在忍无可忍,从腰间拔出手铐紧紧握在手里,恶狠狠地警告他:「陈真实,你不要耍花样!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钟秋在哪里?你再不说,我会让你后悔的!」
说着,我把握着手铐的拳头向后引,对准他的眼睛。
这狗日的,这个时候还在调侃我:「哟,当年刚正不阿、死活不肯刑讯逼供的钟警官,也想用私刑了?我好像看错你了嘛!如果你是男人,你就动手试试看,否则,你他妈的就是个孬种,难怪教出来的小王八蛋会霸凌弱小!」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一拳呼在他左侧脸颊。
警用手铐是不锈钢材质,我这一拳用了七八成的力气,直接将他的脸打花,皮被撕裂,肌肉外翻,血顺着裂开的口子往下流,流到他的嘴角,他居然用舌头舔了舔。
我再次威胁:「陈真实,你说不说!你再不说,我他妈的让你生不如死!」
他朝着我笑,露出一排血红色的牙齿:「钟警官,你儿子失踪的秘密就在那串数字里,如果你解不出来,我们来做笔交易吧?」
我问道:「什么交易?」
「以线索换证据。」
陈真实,终于图穷匕见了。
「你想要什么证据?」
「2000 年 3 月 25 日和 27 日,你们王振局长审讯我的录音录像。」
之前,我虽然恨陈真实绑架我儿子,但对他还是有些共情。
我的儿子如果被人逼死了,我说不定也会采取极端手段报复。
可此时,我才发现,陈真实不是我想的那样。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畜生、王八蛋!
「你用你儿子的死,来为你当年的强奸罪翻案?!」
我实在想象不出,还有这样的父亲!
他恶狠狠地看着我:「对!我就是要为当年的强奸案翻案!当年你们是纯凭口供定案的。你们提供刑讯逼供的证据,就可以推翻我的口供。没有我的认罪口供,证据链就不完整,我就可以改判无罪!」
我像傻子一样看着一向聪明绝顶的陈真实:「你觉得哪个警察会傻逼到在监控底下刑讯逼供?」
陈真实玩味地笑了笑:「钟警官,你真的没有吗?」
这王八蛋,把我想成什么样的阴险小人了。
我斩钉截铁:「没有!」
「好吧。为了表示诚意,我已经把第一条线索告诉你了。你不够冷静,没有认真听,也没有认真思考。你要代入我的角色,想想看,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冷静下来,看着手中的手铐,突然明白了。
「你是说养猪场?」
陈真实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挑衅地说:「钟警官,十二小时到了,你们该放我走了。」
我没有理他,立刻让王国庆召集兄弟们直奔我市唯一的养猪场。
养猪场规模很大,我们紧急联系当地派出所前来支援,对养猪场进行地毯式搜查。
在最偏僻的猪舍内,我们找到钟秋的手表,疑似他的粪便,还有一滩暗红色血迹。
我让物证鉴定中心的同事赶紧拿去化验。
从现场判断,钟秋被囚禁在这里应该有一段时间。
他现在人又在哪里?
他在这里,到底遭遇了什么?
我们赶回局里,陈真实已经被放了。
我怒吼着问:「谁放的?」
副局长兼刑侦大队队长王振面无表情地说:「我放的。已经关够了 12 小时,按照规定,就得放人。」
我一肚子火,却不敢造次:「可是钟秋不在养猪场,他把钟秋转移走了。」
王振问:「你有直接证据证明是陈真实干的吗?」
「钢管上不是有他的指纹吗?」
「钢管上是只有他的指纹吗?」
当然不是。
实际上,脚手架钢管属于流通物,上面布满了指纹。
王振的意思我明白,从物证学角度,仅凭一根布满指纹的钢管,不具备锁定陈真实就是嫌疑人的证明力。
我急得几乎跳起来,「陈真实刚刚透露钟秋在养猪场,我们果然在养猪场找到了钟秋的手表。说明陈真实对钟秋的下落完全知情,他具备重大怀疑,我建议向检察院申请批捕陈真实!」
王振还是那个态度:「证据呢?你不是把监控设备都关了吗?就凭你的一面之词,检察院会同意批捕吗?陈真实完全可以不承认向你透露过信息。」
我如坠冰窟,瞬间回过味来。
原来,我的情绪、我的反应,都在陈真实的算计之中。
他就是把我逼得想用私刑,在关闭监控设备后,才慢慢给我提供线索。
他在一步步诱导我突破规则,知法犯法!
王振继续补刀:「陈真实从审讯室出来就向我们报案了,说遭遇刑讯逼供,要求我们指派警察陪他验伤,并且会向上一级检察院投诉。我派李珍陪她去了,也给医院那边打过招呼,病历报告上写的尽量谨慎一些。老钟啊,你这次遇到麻烦了。」
我六神无主地回到家,脑袋里一团乱麻。
老婆赵静扑上来问:「怎么样?儿子找到了吗?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怎么一个不接?」
我没理她,一头冲进厕所反锁上门,将冷水龙头开到最大,对着自己的脑门冲。
冷水冲击下,我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正常思考。
第一:
陈真实被我们拘传了十二个小时,被拘传前他在一百多公里的隔壁县。
他是什么时候把钟秋囚禁在养猪场,又是什么时候把钟秋转移走的?
时间上看,陈真实一个人无法完成。
他还有同伙。
他的同伙是谁?
第二:
根据之前的办案经验,霸凌往往是多对一。
陈真实给我讲了三个霸凌案例,听下来也是多人对陈守中进行霸凌。
所以,陈真实要报复的,不可能只有钟秋一人。
现在释放陈真实,无异于放虎归山。
第三:
陈守中的遗书里故意没有提霸凌者名字。
陈真实平时在隔壁县开店,他是怎么知道哪些孩子欺负了陈守中的?
最大的可能,这些孩子的信息,隐藏在那串数字里。
可一个班的学号,最多只到 50,那串数字明显不是学号。
那串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让陈守中宁可自杀都要守住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
第四:
陈真实心细如尘,做事滴水不漏,避开了所有监控和行人。
可为什么要留下一根会暴露自己身份的脚手架钢管?
是不小心,还是故意引我们上套?
第五:
钟秋已经十五岁了,这个年纪早就过了玩充气城堡的年纪。
他为什么突然要我陪他去充气城堡?
陈真实又是怎么把他骗到充气城堡的后门,而后在小巷子里绑架他的?
放走陈真实不是坏事。
盯住他,说不定能找出儿子的下落。
一念至此,我换上便服,简单安慰了赵静几句,叫上王国庆去盯陈真实。
陈真实早已回到脚手架门店里,此刻正在做生意。
在王国庆的桑塔纳里,王国庆问我:「师父,你以前认识陈真实?」
我简单介绍道:「陈真实,我们市 1982 年的理科状元,本科就读于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回到原国有企业南方纺织机械厂担任会计。2000 年,因为强奸罪被判处 3 年有期徒刑,去年刚出狱。他被抓后,老婆就和他协议离婚,孩子由他抚养。当年的强奸案,一开始是我主办的。」
那时候王国庆还没警校毕业,四年前发生的案子他自然不知情。
他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一开始是你主办的,那后来呢?」
「后来的主办警察是王振局长。」
「哦?王局长是三年多前从刑侦大队副队长破格提拔为公安局副局长兼刑侦大队队长的吧?怎么听上去里面很有故事呢?」
四年前我和王振都是副队,一直存在竞争关系,所以私交一般。可如今人家已经进了领导班子,我早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在体制内,背后说领导坏话可是大忌。
我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你别瞎猜,心思用在破案上。」
知道陈真实聪明,我们故意停在离他店面近一百米的车位上。
这个距离,陈真实应该发现不了我们。
到了晚饭时候,陈真实去了隔壁的快餐店,点了两个菜吃完后,又让老板打包了两份饭菜,还买了两瓶可乐。
他单身汉一个,打包了给谁吃?
我立马推了推打瞌睡的王国庆,让他做好跟踪准备。
可陈真实拎着打包盒径直向我们的方向走来。
我突然感觉心跳加速,手心一捏,满是黏稠的汗。
陈真实从车窗给我们递来两份盒饭,虚伪又做作地客气道:「这么热的天,两位警官辛苦了,给你们打包了点便饭,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我只能以尬笑化解尴尬:「没办法,执行任务,还希望陈老板理解。」
陈真实突然换了副面孔,眼神阴鸷:「钟警官,你代入凶手的角色想一想,如果你们一直盯着他的话,他会冒险去给你儿子送饭送水吗?如果你儿子不吃不喝的话,能坚持几天?三天还是七天来着,上学时学过,有点忘记了。当然,前提是你儿子还活着。」
我如遭雷击,僵在座位上。
陈真实继续道:「我如果是你,不会用跟踪这种笨办法去激怒凶手,而且还这么不专业!」
说着,陈真实敲了敲车子的 B 柱。
我知道陈真实是怎么发现我们的了。
正值盛夏,室外温度逼近四十度,为了通风散热,我们打开了车窗。
那时候的治安并不好,没有司机敢停车不关车窗。
只能说明车里有人。
陈真实稍加分析就判断出这辆陌生车牌的车里有人在监视他。
我喉咙有些发痒,声音颤抖地问他:「那你告诉我,我儿子还活着吗?」
「这我哪知道啊?」陈真实神态很放松,「不过,我可以帮你分析一下:绑架罪的量刑标准是五年起步,杀人罪大概率是无期甚至死刑。凶手自己也会掂量掂量的吧?而且,所谓的霸凌,说到底还是小孩子之间玩玩闹闹,有些孩子有人生没人教,凶手说不定只是想帮这些父母管教管教自己孩子呢?所以,我觉得,钟警官不必太担心。」
我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那你估计一下,嫌疑人会多久把我儿子放回来?」
陈真实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盯了我十几秒钟,在气场上彻底拿捏了我:「这我哪知道呢?我又不是凶手。不过,我建议你早点回去,并且让你的同事也不要再盯梢了。因为,盯-梢-真-的-很-危-险!」
他这样一字一顿地威胁我们。
王国庆被激怒了,怒斥道:「陈真实,你不要太嚣张,你早点悬崖勒马,交出钟秋,还能争取宽大处理,要不然・・・・・・」
王国庆还要继续说,我一把拉住了他,对他说:「开车,回去!」
猪舍里的人类粪便化验报告出来了,经过基因比对,确认是钟秋的。
但诡异的是:现场的血迹属于一名年轻女性,血液里还发现卫生巾的纤维残留。
这个血迹,到底是谁的?
陈真实这个变态,到底逼我儿子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我不敢想,一想就头皮发麻,胸口发闷。
猪舍喂食是早上一次、下午一次。
饲养员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钟秋应该是晚上被关在这里一夜,又在次日早晨饲养员喂食前才被转移走。
现场的鞋印复杂:有钟秋的、饲养员的、未知女性的,还有一些赤脚印。
赤脚印经比对,和钟秋尺码相符。
很可能是陈真实穿了钟秋的鞋。
在指纹方面,现场没有提取到陈真实的指纹,更没有发现陈真实遗留的其他生物检材。
陈真实实施了一场无证之罪!
王国庆突然提出:「师父,会不会饲养员王超与陈真实里应外合,共同作案?」
很有可能。
我们立刻兵分三路,一路传唤饲养员王超;一路走访调查王超的社会关系;一路排查与王超有关的所有监控。
对于一般嫌疑人,只要找出供述与物证之间的矛盾,再加上一些审讯技巧,就很容易突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线,让嫌疑人招供。
可我们调集局里全部人手加班加点,都没有找到王超与陈真实的任何交集。
不仅是王超,养猪场的所有职工,都与陈真实没有交集。
这条线索,又断了。
我们被陈真实引入了一条暗黑的死胡同里,伸手不见五指,迷失了所有方向。
不出所料,钟秋的失踪只是开始。
7 月 20 日,翁红霞前来报案,声称他儿子张海清出去钓鱼,而后杳无音讯;
7 月 21 日,周国强前来报案,说他儿子周海军晚上去网吧上网,而后失踪。
张海清、周海军都是陈守中的同班同学。
谁都不知道,陈真实的报复,什么时候是个头!
局里领导们对这起连环绑架案分歧很大:
分管刑侦的副局长王振主张召开紧急家长会,通过传媒呼吁家长看好孩子,不给凶手可趁之机,并紧急逮捕陈真实;
分管治安的副局长李牧主张秘密调查,封锁消息,避免引起社会恐慌。
最终,经过更高层决策,决定召开紧急家长会,要求城南初中毕业班所有孩子非必要不外出,直到破案。
鉴于我们的所有调查,都没有发现陈真实涉案的直接证据,本着疑罪从无的原则,不同意逮捕陈真实,但可以拘传 24 小时。
连续的学生失踪案在社会上和体制内都引起巨大震动。
省公安厅接到市里求助后,立刻指派刑侦专家高栋梁组建专案组进驻我市。
我们又一次将陈真实带进审讯室。
这次,主审的是省厅专家高栋梁和他的助手,我们则在监控室看着监控屏幕。
省厅专家还带来了最新的测谎仪。
测谎仪的原理是:一个人说谎时,会产生心理压力或紧张情绪,从而引发特定的生理反应,测谎仪通过检测这些生理反应从而判断这个人是否在说谎。
这玩意儿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当陈真实身上像做手术一样绑满绷带的时候,我还是获得了很强的心理优势。
「你叫什么名字?」
「陈真实。」
「从事什么职业?」
「脚手架生意。」
「7 月 20 日白天,你的行程?」
「那天东方都市的建筑工地要脚手架,我给他们送了五车的脚手架,送完后,又联系了几个师傅一起安装。」
「那几个师傅叫什么名字,和东方都市的哪个人对接的?每次送达的时间是几点?」
「那几个师傅是老张、老李、老王,我手机里有通话记录可以查,和东方都市工程负责人吴忠对接的。每次送的时间没有注意。」
省厅专家还是有点东西的,陈真实的不在场证明里,最有疑问的就是送达时间。装车时间、路上行驶时间基本固定,如果某两次间隔时间异常,则很有可能陈真实弯道实施了绑架。
「7 月 21 日晚上呢?」
「在店里睡觉。」
「有人证明吗?」
「我一个光棍,晚上睡觉还要人证明吗?」
「你对你儿子的死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这是他的选择,我尊重他。」
「你认为他的死会和其他同学有关吗?」
「有可能有关,有可能无关。我不知道。」
「钟秋、张海清、周海军和你儿子关系怎么样?」
「我不认识他们。」
「那为什么在凶案现场有你的指纹?」
「警官,具体哪里有我的指纹?」
待高栋梁出示证物照片后,陈真实轻蔑一笑:「这根钢管上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吗?」
见高栋梁不说话,他继续道:「如果上面不只有我的指纹,你们为什么只怀疑我一个人呢?」
高栋梁喝斥道:「现在是我们在问你问题,你老实回答,耍滑头对你没好处!」
陈真实闭嘴了,但他不是因为被唬住了,而是满脸的不屑与桀骜。
高栋梁继续问道:「陈真实,你和你前妻沈晓娇还有联系吗?当初你出事的时候,她不仅没有帮你,反而很快另攀高枝了,你恨她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好恨的?」
・・・・・・
审讯持续了三个小时。
高栋梁真是耐心,重复的问题反复问,就是想在细微的矛盾中找出突破口。
可陈真实一直没有漏出破绽。
审讯结束后,我们查看测谎仪数据。
数据显示,陈真实只有在回答是否恨前妻的问题时,血压升高、心率加快。说明他在这个问题上说了谎。
高栋梁看着报告,陷入了沉思,许久才说:「这个陈真实,不是一般人啊!」
看我不明白,高栋梁解释道:「陈真实的情绪已经足够稳定,测谎仪测不出他有没有说谎。但为了证明测谎仪是工作的,他故意在最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说了谎,并且通过演戏让我们测出来,从而证明他之前的话都是真实的。好在,现在法院并不将测谎仪结果作为证据,要不然我们反而帮他作了伪证!」
陈真实已经击垮了我所有信心,眼前这位省厅刑侦专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高老师,您认为下一步该怎么办?」
高栋梁看了看表,说:「我们还有 21 个小时。至少在 21 个小时内,你们市的孩子们是安全的。雁过留痕,这个世界上没有无证之罪。我从省里带来的物证鉴定专家已经前往各个现场复勘。我们带一拨人去核实陈真实的供述,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接下去的 21 小时,注定是和恶魔赛跑的 21 小时。
我们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窒息般的紧张感。
局长让办公室紧急采购了一百箱红牛、一百盒雀巢速溶咖啡、一百箱康师傅牛肉面,另外,他还自掏腰包,买了几条硬中华。用他的话说,要全力保障我们打赢这场遭遇战。
五个小时后,各个条线回来开案情分析会。
物鉴专家分为三组,对三个孩子失踪前的行动轨迹和现场痕迹进行二次勘查。
钟秋那一组没有发现其他异常。
但那根用来锁定陈真实的钢管,经过进一步比对,陈真实留在钢管上的指纹很旧,至少有一个月以上,不应该是案发时留下的。钢管上有棉纱手套摩擦的痕迹,痕迹较新。可以推断,作案时凶手是带了手套。
虽然不能排除陈真实的嫌疑,但这个发现,使得钢管――这一唯一指向性证物的证明力进一步降低。
张海清那一组汇报:他们对现场提取的两组泥质河岸新鲜立体足迹进行二次化验,均系 42 码运动鞋印,品牌特征还需要进一步技术比对。
步态特征分析:
一组步长 72cm,推断身高 172-178cm,体重 70-75kg,与失踪人员张海清(身高 175cm/体重 75kg)生理数据吻合;
另一组步长 68cm,推断身高 170-175cm,体重 65-75kg,陈真实的身高体重与嫌疑人画像存在关联性。
两组足迹延伸至河岸东侧水泥路面后消失,怀疑嫌疑人使用交通工具实施转移。
根据村民证言和鱼桶内活鱼存活时间,综合推断案发时间为 20 日 11:00-13:30。建议重点追查陈真实在这一时间段内的不在场证明。
周海军那一组汇报:周海军去的零点网吧是个黑网吧,网吧内部和周围并没有监控。
网吧工作人员证实,周海军上网时间是下午 5 点到晚上 11 点,11 点后就下机了。网吧工作人员并没有发现异常,推断周海军是回家途中被人掳走的。
可奇怪的是,回家沿途并没有发现可疑痕迹,还不能确定凶手是何时何地、采用何种强制手段将人掳走的。
我这组是带人搜查陈真实的常住住所,包括他的门店和老家。
他的住所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生物痕迹,也没有发现可用于绑架的作案工具。陈真实鞋柜的鞋我们全部拿去做对比实验,无一与案发现场一致。
高栋梁则亲自带人去核实陈真实的不在场证明。
陈真实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并非无懈可击,可是,高栋梁没能找出反证。
交警部门已经画出了陈真实面包车的行驶轨迹,轨迹正常,并没有在案发时间段出现在案发地点附近。
高栋梁此时已经熬得两眼通红,头发散乱,完全没有了刚来时候的意气风发。
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软中华,两根一起点燃,一起抽。
我在他的下风口,烟雾熏得我眼泪直往下掉。
高栋梁咳嗽一声,总结道:「十五六岁的孩子,心智还是孩子,但身体素质已经和成年人无异。陈真实文弱书生,要同时绑架三个孩子,又不留一丝线索,难如登天。相反,杀人藏尸的难度就小很多。而且,如果是绑架的话,绑匪一般会在十二个小时内向家属提要求,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绑架的可能性越来越低。」
我听完他的分析,大腿一软,从椅子上摔到地上。
看我失态,高栋梁和同事们一起把我扶起来,继续说道:「还有一种可能。我们一开始侦查方向就错了,凶手不是陈真实。我们先入为主、有罪推定,所以才会发现每个侦查方向都是死胡同。」
我慢慢缓过神来,否定道:「凶手一定是陈真实!」
说着,我把陈真实和我的单独对话给原原本本给大家复述了一遍。
高栋梁思索片刻:「那就是陈真实有帮凶。帮凶会是谁呢?对了,陈守中的母亲你们调查过吗?」
没有。
这个问题如一道惊雷,让我们恍然大悟。
我们进入了思维定势,以为这种暴力犯罪的罪犯一定是男性。
实际上,女性也完全具备作案条件!
我和高栋梁立即走访陈真实的前妻沈晓娇。
沈晓娇现在已经是我市有名的富婆,我们在我市最高档的别墅小区见到了她。
见到沈晓娇时,我快被她身上的金银珠宝给炫晕了。
她和陈真实离婚后,与金虎纺织机械厂的老板黄金虎闪婚。
金虎纺织机械厂的前身,就是国有企业南方纺织机械厂,也就是陈真实强奸案发生之前任职的单位。
我老婆下岗前,也在这家厂做采购。
当年该厂的改制真是一言难尽。
职工们恨死了黄金虎,但一点不妨碍黄金虎财源滚滚。
沈晓娇五官精致,可过分的浓妆艳抹,反而显得俗气。
她对现在的富贵生活很满意,对儿子的死则表现得很冷漠。
如今,她和黄金虎已经有了共同的女儿,女儿三岁多,打扮得花枝招展。
和她聊的一个小时里,她至少有五十分钟都在炫富、炫耀自己现在的幸福生活。
她提供了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来证明三起失踪案与自己无关。
这个女人,要么就是被金钱蒙蔽了心智与良知,要么就是天生的演员。
我们发动公安机关所有警种的同事集中排查走访陈真实的其他社会关系。
声势浩大,却一无所获。
难道,真如高栋梁所推断的,我们侦查方向错了?
凶手,真的不是陈真实?
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距离释放陈真实的最后期限,还有 4 个小时。
正当我们一头雾水时,我们又接到报案。
戴国富前来报案,说他儿子戴强晚上还在房间睡觉,第二天一早就下落不明。
戴强,也是陈守中的同班同学。
我们立刻带队前往案发现场。
戴强房间里并没有明显打斗痕迹,地上脚步凌乱,但都是戴强的脚印,说明在离开前,戴强内心非常纠结。
房间窗户有攀爬痕迹,痕迹与戴强相符。可以推断,是戴强自己翻越窗户爬出去的。
如果没有之前的连环失踪案,我们更倾向于定性为离家出走,而非绑架。
可在我们进一步勘查的时候,我们发现窗户下面有用血写成的英文字母「SOS」。
SOS,是国际通用的救援信号。
我们拿出戴强的英语作业比对,确认是戴强的笔迹。
血型匹配还需要时间,但很明显,这是戴强在翻墙间隙,趁着凶手不注意,在夜幕的掩护下向我们发出求救信号。
挟持戴强的,会是谁呢?
陈真实,一直在审讯室关着呢。
他不会分身,更不可能从我们眼皮底下逃出去作案。
凶手肯定另有其人。
距离释放陈真实只剩 3 小时。
物证鉴定专家还在勘查现场,高栋梁带着我先赶回警局。
高栋梁向局领导建议:以协助破案的名义紧急集合城南初中初三(1)班的全体学生。
这样的好处,一是可以防止有新的学生失踪;二是查清楚陈守中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中考舞弊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失踪的这些学生,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内在联系。
只有找到失踪孩子之间的内在联系,才能判断出凶手的真正意图。
1 个小时的时间,我们紧急传唤了初三(1)班的全体师生,并立即组织讯问。
吴红莲(陈守中班主任)的讯问笔录(节选):
「校园霸凌?肯定没有,我带的班不可能有校园霸凌。」
「中考舞弊?你开什么玩笑?你知道中考考场多严格吗?你当监考老师是摆设吗?」
「这次中考,钟秋、戴强、张海清、周海军都超常发挥,考过了普高线,比一模、二模时的成绩好了很多。但应该是最后阶段努力冲刺了。这几个孩子都不笨,是学习态度和方法有问题。你说他们要挟陈守中帮他们作弊?那完全是无稽之谈。而且,他们四个坐在教室后排,陈守中坐在教室前排,平时接触不多。这次中考,只有钟秋、戴强和陈守中一个考场,张海清与周海军在另外考场,他们怎么作弊?考场的电子信号都是屏蔽的。」
「陈守中一直独来独往,我没有发现他与其他同学有过节。」
「那串数字?可能是他发现的某个神奇规律,留个后人去研究,就像著名的哥德巴赫猜想那样。他那么喜欢数学,这样做并不奇怪。」
「我和他接触的多吗?在班级学生当中算多的。他成绩非常好,就像大熊猫一样宝贵。我知道他家庭条件特殊,还会经常叫他去我家里吃饭,顺便帮他补习功课。」
「抑郁症?这个我知道的,他跟我说过。这孩子心思重的很,别人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睡眠质量不好,还请我帮他买安眠药,我怕出事,就没答应,让他多去学校心理咨询室。心理咨询室的老师会评估他的症状,给他配抗抑郁的药物。但说实话,那些药治标不治本,没想到最遗憾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早恋?我的班级是不允许早恋的,都初三了,这些孩子哪有时间早恋?陈守中是个闷葫芦,经常语出惊人,没看出有哪个女孩子和她走的近。」
「同桌刘美慧?她是我女儿。她是个比较独立的女孩子,很善良、有同情心的。安排陈守中做她同桌,我是有私心的,近朱者赤嘛。他们相处蛮融洽的。陈守中的爸爸坐牢期间,他的妈妈改嫁了,对他不管不问,他靠爷爷抚养,非常拮据,美慧还经常买书买文具送给陈守中呢。但陈守中性子倔,从来不收。」
「陈真实有什么理想?就算有,因为父亲是强奸犯的身份,他以后上大学、找工作都会受影响的吧?会不会因为他爸爸的事情,让他产生了无意义感。」
刘美慧(陈守中同桌)的讯问笔录(节选):
「我和陈守中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我们学校是重点初中,管得很严,没有你说的那种霸凌。陈守中是误入过女厕所,但肯定不是被人推进去的。到底是脑子开小差走错了,还是变态心理作祟,我就不知道了。被关在养猪场和被人拿针扎屁股的事,我不知道。」
「陈守中和班上同学的关系一般。他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睥睨一切的姿态,让人看着就不舒服。说不定有人看不惯他,想修理修理他。」
民警问:「你有发现他有情绪低落、易怒、敏感,饮食不规律、失眠,甚至自残,或者扬言自杀的情况吗?」
「你是在问他有没有抑郁症吧?我不知道。」
民警问:「你知道抑郁症的症状?」
「嗯,心理课上老师讲过。」
民警问:「你是她同桌,怎么会一点不知道。」
「我是他同桌,又不是他妈。我管他那么多干嘛。」
民警问:「他有跟你说过什么他有什么理想吗?」
「他说过,他想做新时代的钱学森,用知识改变命运,用数学改变国运。」
民警问:「在哪里说的?」
「在我家,我妈妈问他将来想做什么,他这样大言不惭的。我妈妈还拉高踩低,说我没出息。真是搞笑,他想当钱学森就能当钱学森了?数学竞赛得个奖就飞到天上去了,还真把自己当天才了。」
「钟秋、戴强、张海清、周海军和陈守中的关系一般吧。他们几个联合起来中考作弊?不可能,那几个怂货,没这个胆子的。」
「陈守中自杀的原因?我觉得不是抑郁症,他成绩那么好,有什么好矫情的,像我们这种考不上一中的人才会抑郁呢!」
「陈守中有什么秘密?他什么话都不跟人讲,浑身上下都是秘密。鬼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秘密。」
张小磊(陈守中后排同学)的询问笔录(节选):
「我觉得陈守中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话不多,成绩又出奇的好,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但只要请他帮忙,他都会帮。我很喜欢问他题目,他讲得比老师还要耐心,还要通俗易懂。」
王国庆问:「他有得罪的人吗?或者有人看他不顺眼?」
「应该有。我知道,很多女生暗地里喜欢他。在学校里,一个男生在女生群里有多受欢迎,在男生群里就有多惹人厌。」
王国庆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你说哪些人讨厌他?」
「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有说他装逼的,有说他气质像梁朝伟的。」
王国庆突然换了副面孔,拿出纸笔「啪」得一声拍在张小磊面前,凶神恶煞地喝道:「说不上来就给我写下来!这是警察办案,你知道包庇的后果吗?」
张小磊明显被唬住了,颤颤巍巍地开始写,写了五个名字。
第一个,就是刘美慧!
另外四个:戴强、张海清、周海军、钟秋。
王国庆问:「刘美慧为什么讨厌陈守中?」
「刘美慧应该是喜欢陈守中。但陈守中对刘美慧并不感冒,不冷不热的,所以有时候刘美慧会故意和陈守中找茬、闹别扭,装作一副讨厌陈守中的样子。」
王国庆问:「刘美慧和其他四个人是什么关系?」
「走得比较近吧!」
王国庆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又凶道:「仅仅是走得比较近吗?到底什么关系?」
张小磊额头上冒出冷汗,嘴皮子有些发抖,最后憋出震碎我们三观的四个字:
「主仆关系!」
赵芸(陈守中的同班同学)的询问笔录(节选):
「陈守中与刘美慧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我见过陈守中帮刘美慧扎头发,还见过陈守中陪刘美慧去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我猜是陈守中把刘美慧的肚子搞大了,两个人去医院打胎。陈守中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实际上闷骚的很,一点都不挑食的。不管是什么女生,哪怕是只大恐龙,只要去问他问题,他都会狼见了羊一样两眼放光。估计他这个不负责任的态度把刘美慧惹恼了,刘美慧就召集几只舔狗报复陈守中。有一次,几个男生把陈守中推进女厕所,差点把陈守中的裤子都扒下来了,好在老师经过,大家赶紧散了。陈守中跟老师说是自己开小差走错了,闹的误会。」
「哪几个舔狗?戴强、钟秋他们呗。明明知道刘美慧看不上他们,还要像绿头苍蝇一样围着刘美慧转,不知道这些男生是怎么想的,他们家里没有镜子吗?瘌蛤蟆就应该找瘌蛤蟆交配,他们非要惦记着白天鹅,被白天鹅利用了吧?」
「考试舞弊?不可能吧?中考还能舞弊?怪不得他们都能过普高线,这也太不公平了,我要让我妈妈向教育局投诉。」
「陈守中的秘密?莫非陈守中喜欢别的女生,怕刘美慧报复,所以一直偷偷摸摸进行,然后被钟秋他们撞见了?又或者是陈守中把刘美慧肚子搞大了,他要维护刘美慧和自己的名声。这些学霸看上去只学习不贪玩,实际上玩得比谁都花。」
关世明(城南初中心理咨询室心理老师)的询问笔录(节选):
「陈守中在自杀前被诊断为复发性中度抑郁障碍。有几个指标比较突出,比如情绪低落、兴趣减退、睡眠障碍、经常性出现自杀意念等。」
「抑郁症原因?抑郁症的原因很难判断的。正如阿德勒说的: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很多深层次的心理问题都要从童年经历去找原因的。但我猜想,陈守中的抑郁症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父亲的强奸犯身份。据他所说,他父亲陈真实是他的偶像,偶像对于孩子的心理影响是巨大的,如果偶像突然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强奸犯,对孩子的人生观、价值观都会造成冲击。二是陈守中存在着阿斯伯格综合征的部分症状,通俗的说就是一直活在自己世界里,不合群。从过往经验看,这种性格,加上特殊的家庭背景,容易成为同学排挤甚至霸凌的对象。」
「陈守中没说过他遭遇霸凌,但他表达过强烈的孤独和不适应感,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学校,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注意观察过他,没有发现有霸凌的迹象。」
「自杀的原因有没有可能是感情纠纷?我觉得有可能。青春期的孩子是最容易因为性冲动而产生暴力的。现在琼瑶剧太流行了,好像一定要死去活来、缺胳膊断腿才叫爱情。到了我们岁数其实把男女关系看得很开了,两个人能够把鸡零狗碎、柴米油盐的日子过下去,才是真正的爱情。可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不懂啊,他们受这些电视剧的影响,认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动不动就私奔,就殉情。」
・・・・・・
综合师生供述,我们对陈守中的死因有了新的推断:
陈守中有着明确且崇高的理想,这种人在实现理想前不会轻易自杀的。所以,单凭抑郁症就诊记录推断他因抑郁自杀,站不住脚。
吴老师刻意隐瞒陈守中的理想,粉饰陈守中与刘美慧的关系,多次强调陈守中的抑郁症病情,应该是发现自己的女儿与陈守中的死存在某种关联,故意为女儿开脱,引导我们将陈守中的死因归结于抑郁症自杀。
刘美慧长得漂亮,性格又很强势,加之母亲是班主任,在班级这个小社会里,完全具备当大姐大的条件。
她和陈守中感情纠缠,又不满陈守中与其他女同学交流,组织几个仰慕自己的男生霸凌陈守中。
至于那个秘密,很可能和感情问题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刘美慧。
距离释放陈真实只剩 1 小时。
高栋梁叫上我,最后一次审讯陈真实。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陈真实是主谋无疑,只是暗中的帮凶还没法确定。
我们做了充足的话术准备,希望能劝说陈真实悬崖勒马,早点交代几个孩子的下落。
进了审讯室,陈真实一改之前的三缄其口,先入为主地问道:「钟警官,我们是老熟人了。但边上这位,怎么称呼?我们见过面,上次忘记问了。」
高栋梁直言相告:「我叫高栋梁,省公安厅下派的专案组组长。你之前的卷宗我看过,我理解你的一些想法。对本地警方不方便讲的话,你可以对我讲。」
「我儿子的死因,你们核查了吗?」
「核查了,存在被霸凌的嫌疑,但缺乏实质性的证据。你提到的中考舞弊,我们已经和教育部门取得联系,他们正在调查,结果还没这么快。现在嫌疑人不都被你掳走了吗?你就明说吧,怎么样才肯放人?」
陈真实有意看了一眼监控,说道:「高领导这样说话可不对,你这是在诱供。我可没有掳走什么人。」
高栋梁笑了,他关闭监控设备,并给陈真实确认后,问道:「好了,你想说什么,说吧!」
陈真实诡异一笑:「高领导、钟警官,我还是那句话,那几个孩子失踪的秘密,就在那串数字里,你们解不出来,我们可以做笔交易,我会在最后告诉你们真相。」
我震惊了,没想到他还要和省厅领导玩这种把戏,我脱口而出:「又是以线索换证据?」
陈真实点点头。
高栋梁一脸严肃,问:「你想怎么换?」
陈真实伸了个懒腰:「这个小黑屋我待腻了,先换个交易场所再谈吧。」
高栋梁饶有兴致地问:「你想换到哪里?」
「平城市南方区人民法院二号审判庭。」
平城市南方区人民法院二号审判庭,是陈真实强奸案的一审法庭。
陈真实没有上诉,一审终审。
那个审判庭,就成了最终判定陈真实有罪的地方。
难道,他要在那里为自己翻案?
高栋梁毕竟见过大世面,淡然说道:「你是希望公开审讯?」
「对,我怕你们再刑讯逼供。不仅要公开审讯,还要电视台现场直播。」
高栋梁沉默了,估计心底在做风险评估。
陈真实引诱道:「高领导,我猜想,那几个孩子肯定还活着,但你们再这样犹豫不决的话,就说不定了。」
高栋梁问:「你如何证明?」
陈真实道:「高领导,我来猜猜你此刻的心理活动哈。第一,你在揣摩我的动机。我的动机很明显,就是制造声势去翻成年旧案。但翻的是什么案,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因为你之前和平城没有一点瓜葛,以后也不大会有。但如果这些孩子出事了,你是专案组组长,责无旁贷。第二,我如果想和你们谈条件,就必须保证这些孩子是活着的,因为一旦这些孩子死了的话,就做实了我的绑架杀人罪,我也没了和你们谈判的资本。你在犹豫,只是因为你们习惯了算计别人,很反感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你在想,怎么讨价还价才能挽回点面子。」
高栋梁被说得脸一阵煞白,但很快缓了过来,朗声笑道:「你想翻你的强奸案?你三年牢都已经坐完了,翻案有什么意义?就为了那点国家赔偿吗?以你的头脑,不管做什么生意,都不差那点钱吧?」
陈真实严肃了起来:「我要的不是钱,是公道!」
他突然把目光盯向了我:「钟警官,你全程参与了我当年案子的审理,是非曲直,你心里也有判断吧?你为什么顶着前途被毁的压力,也不肯为难我?如果不是我那个案子,现在坐在副局长位置上的,不是王振,而是你吧?」
每个警察在走出警校的时候,心里都燃着正义和真理的火。
这团火,支撑着我们冲锋陷阵,视死如归,不断和黑恶势力战斗。
可现实就像湿棉被一样覆盖在火苗上面。
久而久之,火苗熄灭了,我们也变得现实了,成熟了。
如今,一阵春风袭来,我心中那团烟灰底下,又有星星之火闪现。
高栋梁疑惑地看着我。
我在他耳边用最轻的声音,把当年的情况跟他讲了一下。
听完后,高栋梁沉默半响,对着陈真实说道:「你的要求很难,我得协调一下。」
陈真实则一副胸有成竹,「高领导,能不能给我纸笔,如果你们答应的话,我想邀请一些人旁听。」
王振坚决反对陈真实提出的公开审讯要求。
他给出的方案:
一是再一次组织力量拉网式搜救,只要找到这四个孩子,就可以彻底粉碎陈真实的阴谋;
二是采用非常手段秘密审讯陈真实,有些手段是没有人扛得住的。他愿意承担责任与风险。
这时候,女警李珍提出了异议:「王局,非常手段可能不行。」
王振一脸怒容:「为什么?」
李珍小心翼翼答道:「上一次拘传后,陈真实要求去医院验伤,我陪着他在医院从内而外做了全身检查。现在医院就诊信息已经联网了,我们现在采用非常手段,他一旦申请验伤,我们百口莫辩。」
王振一拳打在办公桌上,发出了震天响,嘴里连骂了好几声国粹。
虽然陈真实是绑架我儿子的凶手,但我对他的缜密思维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故意激怒我动手,又申请验伤,后续却没有追究。我一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原来,他是四年前吃过亏,这次预判了王振的预判,提前全身检查,防止王振他们故技重施。
高栋梁的行政级别远高于王振,他对王振动不动就用私刑的方式很不满,索性不顾情面,将现在的情况直接向省厅领导汇报。
上层领导们多轮交涉后,最终同意了陈真实的要求,将审讯地点改成了法院审判庭,但为了避免不可控的事情发生,拒绝了现场直播的要求,但同意记者旁听和报道。
陈真实的邀约名单上,有政府领导、有多家主流媒体、有包括吴红莲在内的初中老师,还有很多原南方纺织机械厂的老员工,我和老婆赵静、高栋梁、王振等人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跟陈真实说:「名单上的人,我都会邀请,但人家来不来,我不确定,我们没有权利强制人家参与进来。」
陈真实点头同意,交易的第一步达成。
有了之前的预热,这次公开审讯万人空巷。
除了一些领导因为担心影响没有参加,其余被邀请人员都来了。
没有被邀请的人,也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法院。
我们警局全体出动,花了很大力气,终于勉强维持住了秩序。
陈真实这次主动要求坐在原告席,我们不得不坐在他对面。为了避免群众误会,我们把「原告席」、「被告席」的牌子临时撤掉了。
准备工作结束后,高栋梁开门见山,「陈真实,那些孩子在哪里?你的同伙是谁?」
「我的同伙姓陈,叫陈守中!」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哗然。
我也感觉后背�}得慌。
陈守中跳楼,是我出的警,他脑袋都摔碎了,脑浆流了一地,怎么可能还活着,还配合陈真实作案?
真是见鬼了!
高栋梁没想到一直一本正经的陈真实居然在公开场合哗众取宠,怒斥道:「陈真实,请你严肃点,不要开玩笑。」
「好吧!我儿子托梦给我,告诉我,那几个同学的秘密都在那串数字里,那串数字是:2,15,40,77,165,__。」
高栋梁道:「你不要故弄玄虚了。你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吧。」
「行,我儿子还告诉我,那几个同学现在在哪里。但我不能白白告诉你,需要你们拿线索或者证据来换!」
高栋梁问:「你想要什么线索,什么证据?」
「我想查一个人在 2000 年的银行流水。」
高栋梁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谁?」
陈真实道:「原南方纺织机械厂实习会计,李桂霞。」
高栋梁不解地问:「你要她 2000 年的银行流水干嘛!」
陈真实道:「这属于客观物证,不为难你们吧?」
高栋梁让助手联系法院执行庭协助调取李桂霞的银行流水。
助手将李桂霞的银行交给高栋梁时,高栋梁一眼就看出了异常。一笔五十万的大额汇款在每个月三百多的工资收入里,特别显眼。
高栋梁猜出陈真实的用意了,还是把银行流水给了陈真实。
陈真实验完货后露出满意的神情,说道:「我要提供的第一个线索在张海清的鱼竿里。」
张海清的母亲翁红霞也在现场。
我听后,立刻让王国庆和翁红霞一起回警局物证室去找张海清的鱼竿。
在张海清的鱼竿里,果然塞着一张白色纸条,上面写着:「Fe2O3+3CO==2Fe+3CO2」。
字迹清秀而工整,翁红霞一看就断定,不是儿子张海清的字迹。
这明显是个化学方程式,我不知道陈真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怒道:「陈真实,你不要故弄玄虚,这是什么意思?」
陈真实一副好为人师的语气说教道:「你们这些家长,自己不爱学习,不爱动脑子,却逼着孩子个个考清华北大,难怪孩子会心理扭曲。你不知道,可以查,可以问嘛。台下不是有老师嘛?」
我此时没空和陈真实置气,赶紧找台下的城南初中老师,请他们帮忙参谋。
教化学的张老师一眼看出,这是赤铁矿冶炼的化学方程式。
赤铁矿?
我市郊区正好有个废弃的铁矿厂!
我和王国庆带上刑侦的兄弟立刻赶往铁矿厂。
翁红霞执意要跟着我们一起去。
在一个废弃杂物间,我们找到了有人生活的痕迹,地上还有残留的血迹。
翁红霞一看到血,直接晕了过去。
物证鉴定中心同事立马提取现场指纹、粪便、血液进行化验。
化验结果和之前一样让我们匪夷所思:现场的指纹、粪便是张海清的,但血液不是。
血液是年轻女孩子的,而且混有姨妈巾的纤维。
我强忍着满腔怒火回到法院二号庭。
陈真实这个禽兽,此时正在抠指甲玩。
我问:「陈真实,张海清并不在铁矿厂,你把他藏哪里了?」
他说:「你别急,等交易全部完成后,我会一次性交付的。」
我忍无可忍,怒吼道:「够了!你这个畜生,你还想玩到什么时候!」
他有些莫名其妙:「钟警官,众目睽睽的,你注意点风度行不行?」
我喝道:「你这个变态,地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他们还是未成年!就算真的犯了错,你吓唬一下就行了,你逼着他们做什么了?」
台下观众听我这么一说,原本被我们压制住的义愤填膺,此刻全部宣泄出来。
他们将身上的随身物品拿出来往陈真实头上扔,有些空着手的,脱下鞋子扔陈真实。如果不是我们工作人员排起了两道人墙,这些人早就冲上来群殴陈真实了。
陈真实看上去很狼狈,短暂慌乱后,又恢复了镇定自若:「钟警官,你这脾气去做生意的话,肯定天天喝西北风。我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忘了?让他们受点惩罚不应该吗?」
这时,高栋梁说话了:「陈真实,你继续吧。还希望我们帮你查什么?」
「安永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原国有企业南方纺织机械厂资产评估报告。」
陈真实此言一出,现场立刻安静了一下,继而原纺织机械厂的老员工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高栋梁准备工作做得很足,原南方纺织机械厂的一些资料也带来了,他翻了一遍,奇怪地问:「不对啊!你们厂的资产评估报告是中正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不是安永啊!」
陈真实解释道:「一开始是安永,当时还是我介绍的。安永是世界知名的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他们出的评估报告比较客观公正。后来因为安永拒绝按照甲方意图修改报告,合作中止了,转而由本地的中正会计师事务所作资产评估。但实际上,安永的评估报告已经做出来了,因为没有支付尾款,所以一直压在安永那里没有交付。出狱后,我偷偷查过改制前的财务账本,但都已经被销毁了。要想证明机械厂真正价值,最好的办法是从安永那边调取报告,将两份报告放在一起对照,很多问题就一目了然了。当年,因为新的报告与安永评估出来的数字差距太大,我不肯签字,他们就想尽办法把我除掉,好让他们自己人坐上我的位置。」
高栋梁此时彻底明白了。
为什么陈真实当年的强奸案明明漏洞百出,但公安机关还是不择手段拿到口供,最后法院走的简易程序快速定的案。
原因就是有人要除掉陈真实这个拦路虎。
陈真实不遗余力,策划了这么大的局,把所有人都算计在内。
就是因为幕后黑手位高权重,在平城只手遮天。
可是,虎毒不食子啊!
陈守中的死,也是陈真实计划的一部分吗?
难道这就是陈守中的秘密?
一个父亲,为了心中所谓的公平正义,连自己儿子的命都可以牺牲吗?
高栋梁也是个父亲,他无法评价陈真实的做法。
但他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也不怕得罪人,他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省厅领导,并建议省厅领导请求省纪委介入,彻查当年南方纺织机械厂的国企改制。
法庭上发生的一切,很快传到平城市的个别领导那里,这些领导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疯狂运作关系。
很快,省纪委领导给高栋梁打来电话,他们希望和陈真实直接对话。
电话里,省纪委领导向陈真实保证,会对当年的改制作全面审计,安永出具的资产评估报告他们也会去调取作为参考。如果发现职务犯罪,必定严查到底,希望陈真实不要为难那几个孩子。
挂掉电话后,陈真实继续道:「我相信省里的领导,我提供的第二条线索藏在初三(1)班教室的花盆里。」
王国庆带人赶紧前往城南初中,在花盆里果然找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画着一个十字坐标轴,坐标轴单位是公里,在 X 轴正轴与 Y 轴负轴上各自标了一个黑点。
我这次懒得和陈真实废话了,直接将纸条拿给老师们看。
一看是数学题,吴老师用手比划了一下,道:「黑点距离原点的位置都在 1.5 厘米左右。我估计,凶手是告诉我们,藏匿地点是在学校西南方向 2 公里左右的地方。」
我们赶紧去拿地图,学校西南方向两公里处是一片城中村拆迁区域。
在那里,不出意外,找到了周海军的生物检材,还有未知女性的血液。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我们被陈真实耍得团团转,到处跑,再加上之前的连夜奋战,警队的兄弟们都到了体能的极限。
高栋梁问:「陈真实,你还要什么证据?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知道这些孩子到底是死是活!」
陈真实用抱歉的口吻说道:「快了快了,您别急。」
然后,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肃杀,吐字如钉地说道:「我要的最后一条线索是:原国有企业南方纺织机械厂改制后所有离退休职工安置费发放明细,以及职工保险的续缴情况。」
此言一出,全场安静下来。
这是场下多少下岗职工心头的痛,本来已经结痂,此刻却被陈真实连皮带肉地再次揭开伤疤。
高栋梁此刻已经彻底明白了陈真实的用意:「陈真实,你这么一闹,南方纺织机械厂改制过程中的所有猫腻,所有侵害职工的行为,都会有人查清楚的。我向你保证,你要的这些线索,肯定会给你满意的说法。现在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你先把孩子们的下落告诉我们吧,家长们已经担心得不行了。」
陈真实点点头,「最后一条线索是:原点!」
高栋梁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原点?」
这时,吴老师看着手中的坐标轴,立马反应过来:「原点就是学校。孩子们被藏在学校里!」
我们之前排查时,有拉着警犬在学校全方位搜查过,当时没有任何收获啊!
我一边纳闷,一边联系警犬队全体出动,与我们在学校汇合,对学校进行二次搜查。
很快,警犬在搜索操场时变得兴奋起来,引着我们往中央舞台方向走。
水泥浇筑的大舞台下方是空的,木门关得严严实实。
在门口时,我的心蹿到了嗓子眼。
我全身发抖,不敢推开那扇门。
王国庆用力把门推开,我紧跟着冲进去。
我最担心的一幕没有看到。
我看到的是:四个小王八蛋正点着蜡烛,围在一起打扑克!
我狂奔到钟秋身边,一把把他拉起,上上下下打量他,见到他四肢健全、毫发无损,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积蓄多日的泪水此刻再也抑制不住,我紧紧抱着钟秋,问他:「儿子,你这几天怎么样了,陈真实有没有伤害你?」
钟秋躲在我怀里也哭了,哭了很久,等我们俩情绪都平稳后,他跟我说:「爸爸,我压根不认识陈真实,他更没有伤害我。我跟你说实话,你不要打我。」
我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只是点头:「你说你说,我保证不打你!」
钟秋像个犯错的孩子,扭扭捏捏说道:「爸爸,我是自己躲在这里的。没有人绑架我。」
「啊?」
这时候,其他家长也蹬着自行车从法院赶来了。
他们看着自己的孩子都平平安安,都和我一样抱着孩子痛哭流涕。
此刻,我已经缓过神来,明白陈真实为什么说他的帮凶是陈守中。
家长们都想领着孩子们回家,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拒绝:「不,我们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们要去审讯现场!」
我们载着四个孩子回到了法院二号庭。
此刻,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但围观群众依然无人散去。
看到几个孩子毫发无损地回来,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待群众情绪平静下来后,高栋梁问陈真实,「到底怎么回事?」
陈真实正要回答,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刘美慧举手了,她大声说道:「整件事和陈叔叔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再冤枉他了!」
说着,她径直走上原告席,走到陈真实身边,对着陈真实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对着台下开始讲述他们的故事。
刘美慧的讲述――
各位叔叔阿姨:
对不起,我们一起合伙骗了大家。
首先,我要向大家说明,我们没有排挤守中同学,也没有霸凌守中同学,更没有中考舞弊。
守中同学是我们见过的最勇敢、最乐观、最聪明、最诚信的人,是我们的考神,是我们的偶像,是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好朋友。
然后,我要替守中同学证明,他得的病不是抑郁症,也不是阿斯伯格综合征。
他得的是白血病。
他在网上查了抑郁症病情,在就医时故意按照抑郁症表现填写量表,虚构抑郁症状,目的是为了获得抗抑郁药物阿米替林。
而他吃药的目的是为了镇痛。
因为他的白血病已经非常严重,让他生不如死。
作为他的朋友,我们没有办法救他,所以,我们想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替爸爸讨回公道!
可是,我们只是学生,我们说出去的话,大人是不会听的。
陈守中就打算以自己的死来唤起大家的注意。
他一开始的计划,是把他的控诉书和掌握的证据写在中考试卷上,然后在中考考场跳楼自杀。
但我们认为,这样做,还是会被坏人压下去的。
我们要面对的坏人,太强大了。
除非,制造未成年人连环绑架案。这样,一定能引起全社会的注意。
陈守中带着我们不断修改计划,完善每个细节。
最终,我们成功了。
接下来,我跟大家讲讲我们的具体计划:
计划的准备阶段:
我们在公共场合故意制造与守中同学的矛盾,让大家误以为我们在联合起来霸凌他。
计划的第一步:陈守中自杀。
这样做一是为了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二是让警察叔叔确定,陈叔叔就是绑架我们的凶手。为了强化陈叔叔的犯罪动机,我们编造了中考舞弊的谎言。实际上,即使出现了突发情况,考场里至少还有一个监考老师,我们是没有作弊机会的。
计划的第二步:钟秋同学失踪。
守中同学故意从陈叔叔店里偷了一根陈叔叔接触过的钢管。钟秋从充气城堡溜出后,戴强同学就带着手套将钢管扔在商场后面的小巷子里。然后戴强和钟秋假装打一架,制造打斗痕迹。这样,警察叔叔就会怀疑是陈叔叔掳走了钟秋。
因为钟秋是钟警官的儿子,为了让钟警官多出出力,我们让钟秋同学去了最遭罪的藏身点――养猪场,并且留了一些恶心的东西在那里。
计划的第三步:张海清同学和周海军同学失踪。
海清同学故意备了两双鞋,在河边走了两次,留下两组有区别的脚印,让警察叔叔怀疑海清同学是被人抓走的。实际上,他坐上了戴强的自行车,直接去了铁矿厂藏起来。
周海军同学则是上完网后避开所有监控,去了离学校不远的拆迁小区。
计划的第四步:是等陈叔叔被抓后,戴强同学失踪。
这样,警方就会以为陈叔叔在外面还有帮手,他们就会忌惮陈叔叔,陈叔叔就能更好地和警察谈条件。为了误导警察叔叔,戴强咬破自己的手指,翻墙时写了「SOS」。
计划的第五步:我们躲回秘密基地。
学校操场大舞台下面的废弃杂物间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在那里,守中同学曾经带着我们看书、学习,给我们辅导功课,将他所有的学习方法都教给了我们。他希望我们能够完成他的遗愿,上高中、上大学,能够离开这个小城市,去看看外面的海阔天空。
在他的帮助下,我们的学习有了突飞猛进,但为了计划需要,我们在模拟考试中故意保留了实力。
守中同学将我们的计划以遗书的方式提前告诉了陈叔叔,陈叔叔只要遵照守中同学的计划,一个个抛出线索,就可以换取他想要的证据。
因为我平时就和妈妈住在学校宿舍,所以我负责调度,也负责后勤,他们躲在秘密基地的吃喝拉撒,都是我负责的。
所以,你们不要为难陈叔叔,他连我们的面都没见过,更加没有绑架我们!
我突然想起来,当时陈守中的尸检报告,因为陈守中是当场死亡,所以我们只做了机械性损伤检验,并没有进行血液的生物化学检测。
如果我们当时的工作做得再扎实一些,查出陈守中患有白血病,也许就能猜出他的阴谋,不至于被他一步步牵着鼻子走了。
高栋梁长叹了一口气,问刘美慧:「现场的血是怎么回事?」
刘美慧瞟了钟秋他们一眼,「为了让警察叔叔相信我们正身处危险之中,原计划是他们三个用小刀在手指上放点血,让戏更真实一点。可是这几个怂货怕疼,不敢对自己下手。我没办法,从女生厕所的垃圾桶里捡了几片带血的姨妈巾,涂在地上。」
难怪血液里面会有姨妈巾的纤维残留。
不得不感叹,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策划了一场完美阳谋。
高栋梁转过头问张海清,「刘美慧同学说的,是事实吗?」
张海清点头。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你们是在欺骗警察!是违法的,你知不知道!」
张海清被吓得浑身发抖。
「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实说!」
张海清声音颤抖地说:「因为,我爸妈就是南方纺织机械厂的下岗工人。下岗后,我的家就彻底毁了。因为没有医保,我爸爸尿毒症不敢去治,我眼睁睁看着他在床上等死。当年,陈叔叔是为了帮厂里的员工说话才被陷害的,我虽然没有守中同学聪明,但他死都不怕,我怕什么!」
说着,张海清稚嫩的脸变得刚毅,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下来。
高栋梁问周海军:「你呢?」
周海军道:「我爸爸也是纺织机械厂的下岗工人,我家的情况和海清家差不多。我爸爸以前在厂里干活时出过工伤,右手被卷进车床,被切掉了四根手指。下岗后他根本找不到工作,在家一天三顿酒,喝完酒就打我和我妈。我根本不敢回家。」
高栋梁继续问戴强:「你呢?也是因为父母在纺织机械厂下岗吗?」
戴强摇摇头,脸蛋胀得通红,许久才憋出蚊吟般的声音:「不是。我是因为喜欢刘美慧,我偶然发现他们的计划后,主动要求加入的。」
刘美慧的小脸也刷得一下红了。
高栋梁目光落在钟秋身上。
我赶紧替他回答:「我老婆赵静也是纺织机械厂的下岗员工。」
高栋梁最后的目光回到刘美慧身上。
但他没有问刘美慧的动机。
因为根本不用问,刘美慧每一次提到「守中同学」,眼神里都闪烁着少女情窦初开时特有的光芒。
高栋梁皱着眉头翻阅面前的卷宗,「不对啊!白血病如果积极治疗的话,是有治愈可能的。陈守中的母亲沈晓娇改嫁后条件不是挺好的,你们没有通知他妈妈吗?」
刘美慧答道:「守中同学是初二的时候去医院看病,医生告诉他是白血病的。那次他浑身疼痛,是我陪他一起去的。当时,陈叔叔正在坐牢,我强烈建议守中同学去找他妈妈。但守中同学不同意,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他的原话是:如果我的病用了我妈一分钱,我就立马去死!我尊重他的决定,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时候,在旁听席的角落里,一个戴着大金链子、穿着时尚皮衣皮裙的女人已经泪眼婆娑,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震惊全省的连环绑架未成年案的真相原来是这样,让人不禁有些唏嘘。
我突然想到陈守中留在试卷最后的数列填空题,问陈真实:「那串数字到底什么意思?」
陈真实要来纸和笔,在上面写着:
2=2*1
15=3*5
40=5*8
77=7*11
165=11*15
520=13*(1+5+8+11+15)=13*40
写完后,陈真实解释道:「1、5、8、11、15 对应的是这几位同学的学号。他们一起,帮助守中完成了守中最想对我说的话。」
我的数学一塌糊涂,还是有些看不懂,问道:「那左边的 2、3、5、7、11、13 是什么意思?」
陈真实像老师一样耐心这样跟我讲解:
这些是连续的质数。
我在给守中讲数列填空题的时候,跟他讲过,我喜欢质数,因为质数只能被 1 和自己整除,和我很像,没有朋友,只能自己独处。
守中说:「不是还有『1』吗?」
我说:「你傻啊!『1』是我的影子啊!」
守中说:「我也喜欢质数,不过我的『1』不是影子,而是老爸陈真实!」
所以,我一看到这串数字,发现每个数字里都包含了质数,就想到把质数分解出来。
一开始,我以为是霸凌守中的学生名单,直到发现了他的第二封遗书,才知道他的计划。
这时候,台下有个粗犷的声音在喊:「陈会计,当年的强奸案,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厂子改制的时候,账面上到底还有多少钱?你今天跟大家伙好好说说!」
陈真实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安静,朗声说道:「好!大家保持安静,我把真相告诉大家!」
陈真实关于当年改制与强奸案的陈述――
当年南方纺织机械厂资产评估时,最终的评估价是负的 298 万,所谓负数,意思是资不抵债。
最终,厂子以不到一百万元的价格卖给了金虎实业,改制成了如今的金虎纺织机械厂。
因为资不抵债,原本按照规定应该落实的下岗职工安置费与社保续缴都没有落实。
大部分下岗职工年龄都在四五十岁,最好的青春都献给了纺织机械厂。他们下岗后没有一技之长,很难找到像样的工作,又没有安置费过渡,没有社保保障,生活捉襟见肘、举步维艰。
但根据安永的资产评估报告,南方纺织机械厂的净资产是正的 10 亿。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是因为有一项核心资产――国有土地使用权并没有评估进去。
有些同志不大理解,我这么说吧:如果你是个老板,你想建一个厂房,首先要从政府手里买地,买完地后才能办施工许可证,施工,建好验收合格后才能办房产证,然后才可以生产销售。我们纺织机械厂下面的地皮,市场价是 30 万左右一亩,总价值超过十亿。
但是金虎实业,一分钱没花,就拿走了我们厂三百多亩的土地使用权。
所以,在中正出具的资产评估报告上我拒绝签字,要求他们把土地价值算进去。
没有我的签字,评估报告就没法生效,所以他们用了很多招逼我就范。但是,我都没有妥协。
2000 年 3 月 20 日晚上 6 点,我的徒弟、刚刚中专毕业的实习会计李桂霞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宾馆被厂长黄金虎强奸了。
我当时正在和前妻沈晓娇一起喝闷酒,接到电话后就赶去了宾馆。
到了宾馆,发现她正在哭着冲澡。我让她报案,要她赶紧停下来保留证据,不要放过强奸犯。
但她哭着要我陪她,让我不要报案,因为她还是个姑娘,这事一旦传出去,她这辈子就毁了。
我在宾馆陪她待到将近 12 点,把她送回家。
可第二天,警察就上门找我,说我在宾馆强奸了李桂霞。
我坚决不承认,王振警官对我用了很多手段逼我就范。
最后,黄金虎让我前妻沈晓娇给我带话:如果再死扛的话,就卸掉我儿子一条胳膊。
他抓住了我的软肋,我招供了,一审被判了三年。
后来,陈守中过来探视我,跟我说,他找到了一些可以证明我清白的证据,虽然最核心的证据他现在还没办法获得,但他还是想找律师帮我翻案。
我不能翻案,我知道黄金虎他们的手段,我如果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是可以杀人不眨眼的。
我只能骗陈守中,我是酒后乱性,强奸了桂霞阿姨。警察没有冤枉我,我是最有应得。
他那时候是哭着回去的,我理解他那种信仰坍塌的绝望心情。
但没想到,他没有放弃。
至死都没有放弃。
听完陈真实的讲述,台下骚动了。
这些下岗职工,被坑得太惨了。
这时候,王振在台下怒吼:「陈真实,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臭流氓!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强奸犯!你说你是被刑讯逼供的,你有证据吗?你说你是被冤枉的,你有证据吗?」
陈真实瞟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刚刚王振局长问我:『你说你是被冤枉的,有证据吗?』这样的问法是不对的。」
见台下面面相觑,陈真实解释道:「大家想想看,如果要说你是强奸犯,那首先要事实上发生了强奸案,然后人证物证都在,证据确实充分,排除其他合理怀疑,最终给你定罪。但如果让你自己证明自己不是强奸犯,你怎么证明?你说我今天和别人在一起,没有机会实施犯罪,那昨天呢?你说我没有强奸张三,那有没有可能你强奸了李四,但李四没有报案?这个在逻辑学里叫作『证有不证无』。举个简单的例子,你看到了龙,可以证明龙是存在的。你没有看到龙,但不能说龙就不存在。在司法实践中,强调疑罪从无,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守中想要为我翻案,要证明他的爸爸不是强奸犯,难度可想而知!」
陈真实这么一解释,大家终于听懂了。
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会对我的住所进行全面搜查,所以我很早之前就把守中留给我的遗书和证据放在了一个大家都想不到的地方。」
我问:「你放哪里了?」
陈真实道:「就放在钟警官你在公安局门口的收件箱里。我知道你没有看杂志和报纸的习惯,所以收件箱很少用。加上儿子失踪,你更加不会有心思去看收件箱。」
我立马掏出别在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找出收件箱的小钥匙递给王国庆,让他去找。
很快,王国庆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一个文件袋。
文件袋里,有一叠书信和一个 MP3。
第一份遗书和陈真实当时口述给我的意思差不多,说自己在学校遭遇了同学霸凌,为了保守秘密,只能通过自杀的方式配合几个同学中考作弊。
第二份遗书则道出了真相,读完之后,我被深深震撼。
陈守中的遗书――
老爸陈真实: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请你不要悲伤。
死亡,是生命最璀璨的升华。
尤其是当死亡有意义的时候。
如果计划顺利的话,我的死会重于泰山,会璀璨如凤凰涅��。
老天保佑,计划一定要顺利啊!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在说计划之前,我先给你说说心里话:
老爸,你与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不是你的错。
丑小鸭中的白天鹅,不该有罪。
你跟我说,这个世界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容易的路,一条是正确的路。
正确的路先苦后甜,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因此,我以你为榜样,时刻保持着敬畏之心,坚持做对的事情。
你能想象,当我听说你因为强奸罪被抓的时候,是怎样的崩溃吗?
那时候,我才十二岁,还在上小学六年级。
因为是强奸犯的儿子,我被很多同学嘲笑、捉弄、欺负。
因为你,妈妈也改嫁了,我成了野孩子。
那段时间,我恨死了你。
直到某个晚上,黄金虎喝醉了酒来我家找妈妈,他跟妈妈说:「晓娇,还是你有办法,一下子就抓住了陈真实的软肋。要不然陈真实到现在还在局子里嘴硬呢。」
妈妈像只猫一样躲在黄金虎怀里,说:「陈真实这种人,就是当代的孔乙己,他把名节看得比命都重要。你给他扣上强奸犯的帽子,他肯定宁死不屈。所以要动脑筋,抓住他的软肋才行。」
那个晚上,妈妈以为我睡了,但他们在客厅说的话、做的事,我都知道。
那是我三观彻底崩塌的一晚。
你的软肋是什么?
我猜,你最大的软肋就是我吧。
为什么第一次我去看守所见你的时候,你把当天的细节都告诉了我,并让我带着你的身份证去移动公司拉你的通话记录作为证据。
但后来见你的时候,你却告诉我,你就是强奸犯。
他们是拿我的生命安全威胁你了吧。
如今,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希望我这个软肋能够变成你最硬的铠甲,陪着你继续去和黑暗势力作斗争。
我被查出白血病后,医生要我联系家长,我拿起病历本就跑了。
白血病治疗要花很多钱,而且要化疗,要骨髓移植,要吃很多苦。
付出那么多,只为了增加几年的寿命,性价比太低了。
所以,我想利用最后的时间,做两件有意义的事。
第一,帮你洗刷强奸犯的罪名;
第二,帮你揭露纺织机械厂改制的黑幕。
可这两件事情都好难啊!
比我做过的任何题目都难。
但我总算找到了解题办法。
一、如何证明自己的爸爸不是强奸犯?
当年你的强奸案是纯凭口供定罪的。只能通过反证,找出口供中的矛盾之处,证明李桂霞说谎,从而证明你是被诬陷的。
我早就去移动公司拉了你的通话记录,上面证实是李桂霞给你打的电话。
这次,我用电脑打印了一个假的通话记录,然后找到李桂霞,问她为什么要陷害你。
她问我有什么证据。
我说:「我爸手机的通话记录显示,那天晚上是你主动约的她,而且在宾馆里,我爸还有报警记录,哪有强奸犯主动报警抓自己的?所以,是你和黄金虎设局陷害他的,对不对?」
她果然不出所料,编造谎言抵赖,「我只是约他见面学习业务知识,又没有约他强奸我。你爸手机有报警记录,是因为他强奸我的时候,我趁他不注意,拿他的手机打的。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这些话,我都用窃听器录音了,拷在在 MP3 里。
实际上,真正的通话记录上,根本没有报警记录,她果然在撒谎。
当然,这个证据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她可以狡辩说时间过去太久了,自己记错了。
我还需要更有力的实证。
在得知我妈妈秘密的第二天,我就用我的所有零花钱买了一个窃听器偷偷放在妈妈包里,每晚趁她睡觉时,再把里面的录音拷出来听。
我相信,他们早晚会露出蛛丝马迹的。
果然,在 2000 年 5 月 12 日的下午,窃听器里记录这样的对话:
黄金虎说:「李桂霞这个臭婊子,上次已经给了她 5000,这次张口又要 50 万,否则就威胁我要把陷害陈真实强奸的事情说出去,我看她是活腻了,我干脆找人把她做掉得了。」
妈妈说:「50 万对于我们以后的钱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给她就给她吧。我现在肚子里已经有了你的孩子,我不想你背上人命。也算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嘛!」
黄金虎说:「万一那个婊子胃口越来越大,一直勒索下去怎么办?」
妈妈说:「我有个办法。50 万可以给她,但让她配合拍几张裸照,这样能够互相制衡。她是农村出身,父母很保守,我猜她就不敢再放肆了。」
黄金虎说:「还是你冰雪聪明,就按你说的办!我去找她谈。」
妈妈说:「还是我去吧,你一个大老爷们去拍人家裸照,我怕你跟上次一样又把持不住自己。」
・・・・・・
我开始跟踪李桂霞,发现不久后她的消费水平果然上了一个台阶,并且从原来的老城区搬到了房价很贵的罗马都市。
我找了个借口从物业那里得知,李桂霞住的房子户主名就是她自己,她买的三室一厅价格在四十万左右。
李桂霞是你很信任的徒弟,她家的经济情况我了解,家里不可能突然有钱买这么贵的房子,肯定是用黄金虎给她的封口费买的。
如果能查到她的银行流水,证明黄金虎给她转了 50 万,再配合录音文件以及之前的疑点,总能证明她是被人收买诬告你的吧?
可我没办法查她的流水,这个需要你在公开审讯的时候让警察帮你查了。
二、如何揭露纺织机械厂改制的黑幕。
当年,工人们为了下岗安置费和社保续缴,有上访的,有去市政府静坐的,有以死相逼的,有打砸抢的。
但最后,除了被打击、被陷害、被报复,没能改变一点结果。
所以,我最开始的计划――在中考试卷上呐喊,也是没有用的,肯定会被那帮坏人压下来。
只有制造轰动全社会的大案,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才能将他们的肮脏交易暴露在阳光下。
我不管什么样的死法,都不会有这样的轰动效应。
所以,我的死只能是引子。
用来引出霸凌和中考舞弊。
让所有人都相信,你是凶手,犯罪动机是为儿子复仇,但他们却找不到你犯罪的证据,也找不到你绑架的人。
然后,你跟他们谈条件,并且申请公开侦查。
与未成年人相关的案件老百姓和当官的都重视,肯定会有很多人过来旁听。然后,你就按照节奏,用我给你准备好的线索去换你最想要的证据。具体的作战计划我写在信的后面了,你可别搞砸了哦。
我的小伙伴最后也会把我们的计划公之于众,来证明你的清白。
这样,总能拨云见日了吧。
最后,老爸,我想跟你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片乌云能够永远遮住太阳。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请你振作起来,做回自己,不要再用重复的体力劳动麻痹自己了。
爸爸,死对我来说是解脱。
你是不知道,有一万只蚂蚁同时啃食骨髓的滋味有多难受。
虽然我的生命比别人短了些,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
但总的来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对了,我留在数学试卷上的题,你不会看不懂吧?那可是你教过我的哦!
为了防止这封信提前落入别人手里,我把参与这次计划的小伙伴信息写在这串数字里,空白格是我最想对你说的话。
浪不浪漫?
肉不肉麻?
陈真实,此生再见。
下辈子希望还能再见。
陈守中
2004 年 6 月 1 日
经专业鉴定,陈真实提供的两份遗书以及作战计划均出自陈守中之手,笔迹确凿无疑。
录音内容亦未经任何剪辑、删改或合成,真实可信。
鉴于该案牵涉甚广,群众反响强烈,省公安厅果断采取异地用警、挂牌督办的举措,案件真相迅速水落石出。
陈真实的强奸案经过再审,最终改判无罪。
黄金虎、沈晓娇、李桂霞三人因涉嫌诬告罪被捕。
黄金虎因侵吞国有资产罪、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罪、故意伤害致人重伤罪等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
王振则因受贿罪、徇私枉法罪,获刑十年。
其他多名司法系统公职人员也因职务犯罪被判处三至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我因为在审讯中殴打嫌疑人,虽然陈真实出了谅解书,作了情况说明,但组织上还是酌情给了我诫勉处分。
在上级领导的协调与干预下,拖欠了三年之久的下岗职工安置费终于发到了原南方纺织机械厂 1452 名工人手里。
改制之后,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代,有些下岗工人抓住了历史机遇,尽显英雄本色;有些下岗工人则被时代彻底抛弃,在夹缝中艰难地生存。
陈真实在案件尘埃落定后,毅然关掉了脚手架门店,转而在市一中附近开设了培训学校,投身学科教育培训。
他教学水平高超,授课风趣幽默、深入浅出,深受学生喜爱。
钟秋每天放学后都直奔他的课堂,回家后张口闭口都是「陈老师」,让我这个亲爹都忍不住吃醋。
不仅钟秋,陈真实还将刘美慧、戴强、张海清、周海军等同学视如己出。
这些孩子们在陈真实的悉心教导下,成了不是兄妹甚过兄妹的一家人,都将陈真实视为另一个父亲。
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孩子们的高中成绩突飞猛进,高考成绩均达到一本线以上。
刘美慧更是以优异成绩考取南京大学,成了陈真实的校友。
唯一的遗憾,刘美慧把自己熬成了大龄剩女。
五个家庭逢年过节都会到陈真实家里聚一聚。
这天,戴强喝多了,大着舌头问刘美慧:「刘美慧,你到现在都没谈恋爱,没结婚,是不是还在想着陈守中啊?」
刘美慧的脸绯红如漫天晚霞,没有回答。
这时候钟秋也起哄了:「美慧,你就跟大家讲讲,你和陈守中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讲讲你们的爱情故事呗!」
刘美慧举起酒杯大喝了一口,道:「具体什么时候好上的我也不知道。也许就如徐志摩诗里写的那样吧:人生至少应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记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
大家一阵起哄,说:「好诗好诗。」
刘美慧也跟着笑起来,可笑着笑着,眼角一阵发酸。
酒席散后,刘美慧跟着潜意识回到城南初中,回到操场大舞台下的废弃杂物间,回到遥远的 2002 年的秋天。
那天晚上,漫天星辰,争奇斗艳。
她一边欣赏着星辰大海,一边拿出刀片,准备结束自己压抑的人生。
突然,陈守中闯进了她的世界。
她让陈守中滚。
陈守中赖皮地说:「何处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我们两人。」
她说:「你是闲人,我不是!你是天才,就算不听课,也能随随便便考第一。但我用尽了所有力气, 却还是不及格。我不是闲人,我是爸妈嘴里的废人!」
陈守中说:「就算我是天才又能怎么样呢?我爸爸是强奸犯, 以后好的大学不一定能上, 很多好单位都要政审的, 我也过不了。你把刀片给我,我们黄泉路上做个伴。」
就因为陈守中的这句话, 让刘美慧放下了对陈守中的全部戒备和敌意。
她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很多值得别人羡慕的东西, 只是自己从来发现, 更没有珍惜。
她再看陈守中, 胸口不断起伏,脸上脖子上都是汗。
他不是偶然出现的。
陈守中早就发现她今天不对劲。为了找她, 陈守中拼命搜遍了整个校园。
刘美慧说:「要是我们两个能中和一下就好了。我有你这么聪明的脑子,你有我这样干净的家庭背景。」
陈守中说:「你不可能比我笨的。你看我吵架哪次赢过你?你没有总结出好的学习方法, 又特别喜欢跟自己较劲, 就容易陷入内耗的恶性循环里。而且吴老师对你的期望值很高, 要求又那么严格, 我如果是你, 也会感受到巨大的心理压力。但学习, 有时候松弛一点,反而事半功倍。」
刘美慧说:「那你的学习方法可以分享给我吗?」
陈守中说:「没有问题,小陈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我觉得, 你现在最需要改变的是心态。」
刘美慧有些不服气:「我心态不好吗?」
陈守中瞥了一眼刘美慧的右手:「你看看你右手里捏的是什么, 你还意思说自己心态好?」
刘美慧故作生气地「哼」了一声。
陈守中轻声安慰:「美慧, 你可以尝试着立足未来思考当下。你现在还会在意你小学一年级、二年级考砸的考试吗?肯定不会。我们现在遇到的所有痛苦与挫折, 十年之后回头看都是小儿科。你说对吗?」
刘美慧若有所思。
陈守中继续说道:「而且,我爸爸反复教育我, 失败不是坏事。要经常对自己说:失败了, 恭喜你。因为失败会让我们冷静,会让我们反思总结, 不断精进,不敢麻痹大意。但如果一直顺风顺水,只会让我们骄傲自满, 不思进取, 然后遇到大的挫折, 人会摔得更惨。所以, 恭喜刘美慧同学这次摸底考试名列后茅!」
刘美慧笑了:「去你的。那我祝你天天名列后茅!」
之后, 陈守中会经常与刘美慧在这里相聚, 他们从学习开始,继而畅谈理想,畅谈文学,畅谈虚无缥缈的未来, 却唯独没有触碰爱情的话题。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吧。
只是那种面红耳赤、小鹿乱撞的感觉,自陈守中走后,她的余生再也没有出现过。
今晚的夜空星罗棋布,和那晚的很像。
刘美慧突然想起最近很火的一句话:
山海远阔, 人间星河,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