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上京第一美人,却是个宫斗失败者。
被打入冷宫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怀了孕。
我因此成了天玄唯一一个在冷宫出生长大的公主。
01
我娘十二岁便成了名动上京的第一美人。
十七岁时参加选秀,别的秀女刚进宫的位份都是宝林、才人之流。
家中地位显赫的,也不过封个美人。
等到承宠,怀孕生下龙嗣,位份才能往上擢升。
只她一入宫便封了嫔位。
皇帝连在她宫中宿了几个月,初一十五都没去皇后宫里。
那时我娘的风光,可谓空前绝后。
可再好吃的菜,日日吃,也有腻味的一天。
毕竟皇帝的桌上,好菜不止一盘。
时间长了,皇帝也开始宠幸别的妃嫔。
不过到底还是我娘宠爱最盛。
即使没有孩子,她的位分也一路升到了妃,封号淑。
但慢慢的,一年、两年、三年……
时间一点点流逝,宫里年轻的美人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永远也不会停止。
我娘依旧美貌,可皇帝已不再专宠她一人了。
她慌了,想尽办法争宠,和后宫的女人们争来斗去,但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当初的荣宠。
她只好寄希望于肚子,希望能生个皇子,巩固地位。
可找了无数偏方,喝了多少汤药,也怀不上一个。
又几年,我外祖被人陷害横行霸世、贪污受贿。
紧随其后的,我娘也被栽赃谋害龙嗣。
皇帝一怒之下将我外祖全家流放,将我娘贬为庶民,打入冷宫。
曾经专宠的妖妃,一夕之间沦为冷宫弃妇。
昔日风光,不过云烟过眼,再回首只余满目疮痍。
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孕在身。
02
娘受不了打击,从此便得了失魂症,大部分时间疯疯癫癫,少有清醒的时候。
冷宫缺衣少食,她瘦得像根柳条,风一吹就会飘走,没人看出来她怀孕了。
直到那夜雷鸣电闪、狂风大作。
我娘在屋中哭嚎了数个时辰。
隔壁的徐老太妃受不了了。
往日她都是懒得理我娘的,那夜实在被吵得睡不着,这才气冲冲地起身去查看。
这一看,就看到我娘竟在产子。
徐老太妃从前生过孩子,有些经验,赶忙去帮我娘接生。
若不是她,我同我娘必是一尸两命的结局。
据徐老太妃说,我生出来的时候跟刚出生的猫儿差不多大,干瘪得像根柴,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瘦小的婴儿。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我求生意志太强,竟这样都叫我活了下来。
我想也是,能不强吗?
不强的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没了。
我虽生在冷宫,但徐老太妃思忖我到底是龙嗣,也不敢怠慢,连忙通知了冷宫的管事姑姑。
管事姑姑也担不起责任,赶紧去通传。
消息一层层递上去,最后传回来的小太监说,皇帝那日大约是喝了酒,在看新封的昭仪娘娘跳舞,听了传话,只挥了挥手,叫传话太监滚。
一个「滚」字,便宣告了我的命运。
只有徐老太妃最高兴。
当初她的女儿三岁便夭折了,如今有了一个我,也算是全了她的愿望,勉强算得上是老来得子。
她喜欢我得紧,把我当亲女儿养。
若没有她,凭我娘一个疯妇,我怕是也活不到三岁。
除此之外,徐老太妃也会教我读书识字。
她从前出身书香门第,也曾是小有名气的才女。
她把我当做亲女儿教养,也把对女儿的期待都放在了我身上。
只是冷宫没有什么条件,我们也没有多的银钱买笔墨纸砚,是以徐老太妃大部分时候都是对我口头教学,写字也只能拿棍子在泥地上画。
但好歹也不叫我做个文盲。
03
冷宫的日子自是不好过的。
平日里吃不饱便罢了,夏日天热,送来的饭菜常是馊的,冬日又太冷。
进了冷宫自然也别想有新衣和炭火供应了,能不能熬过去全看自己造化。
每年冬天都有不少冷宫老人被冻死。
太监们也嫌冷,不想动弹,反正冬日里人死了也不容易臭,常常放好久才有人来拖尸体。
我幼时对冷宫最深的记忆便是大雪的冬天,长满冻疮的手脚,和隔壁的尸体。
徐老太妃在冷宫多年,平日里还会做些针线活,赚点银钱。
只是帮忙拿出去售卖的宫人们要从中收不少利钱,最后到徐老太妃手里的也不剩多少了。
只能换些米汤吃食,勉强把我养活下来。
幼时的我常常饿得肚子疼,看到什么都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太监宫女们借此欺辱我,或是将米饭倒在地上,让我去吃,或是用一块饼、半个窝窝头之类,让我扮狗学猫。
三岁时,一个宫女拿出半块糙米饼,让我学狗叫。
饥肠辘辘的我毫不犹豫地就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汪汪叫。
那宫女勾勾手指,我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嘴里叫着「汪汪汪」。
她在我头上摸了摸,笑着同旁边的几个同伴说道:「看看,这就是公主,学起狗来还真是像呢!」
说完,她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而我眼里只有她左手中的那半块饼,闻着根本已经闻不到的香气,幻想着它有多美味。
宫女注意到我的眼神,拿起饼:「想吃啊?」
我用力点头。
她笑着、诱惑着:「那就再打个滚看看。」
我正要听话地打滚,突然另一个宫女冲了过来:「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陈月娘,你少管闲事。」
这个叫陈月娘的把我抱起来,不让我继续扮狗,鼓着腮帮子对其他几个宫女道:「你们再这样,我就去告诉管事姑姑。」
几个宫女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欢而散。
其实管事姑姑也并不搭理这档子事,只不过事情闹到她跟前,她难免怪那几个宫女给她找麻烦,少不得一顿骂罢了。
领头的宫女将半块饼随手扔了,我高兴地跑过去捡起来,准备吃,却被陈月娘夺走。
「别吃了,脏了,跟我回去吧,我这里有干净的饼。」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陈月娘。
她从前在妃嫔宫里伺候,因为性情耿直得罪了人,被安排到冷宫附近做三等宫女,干粗活。
那天她带我回房,帮我洗脸梳头,还给了我一块完整、干净、散发着清香的麦饼。
从此月娘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04
我把那块饼小心地藏在衣襟里,兴冲冲地跑回冷宫,却看见一个嬷嬷正拿着鞭子在抽我娘。
我娘在地上翻来滚去,口中嗷嗷痛呼,也不知反抗。
一位衣着华美高贵的女人正坐在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
她是德妃,我认得,我娘从前的死对头。
当初就是她以自己腹中胎儿为代价,陷害我娘谋害皇嗣,害我娘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可她还不愿放过,时不时就要到冷宫来。
德妃自然不是来关心我娘的,而是作为胜利者来耀武扬威的。
徐老太妃说,我刚学会走路那会儿,看见德妃欺负我娘,我还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咬了她一口。
德妃一挥手便把我甩了出去。
「你的女儿跟你一样讨人厌烦。」她嫌恶地说。
这一次,我冲上去抱住了阿娘。
凌厉的鞭子抽到了我身上。
我疼得大哭,却还是不放手,只喊着:「别打我娘,别打我娘……」
我娘虽疯,但看到我被打,一个母亲的本能还是战胜了恐惧,翻身抱住我,用自己的身体去迎接鞭子。
隔壁的徐老太妃听到声音,赶过来在德妃面前跪下磕头求她开恩。
「齐妙然,本宫真想杀了你,替本宫的皇儿报仇。」
德妃的眼神中满是仇恨,不似作假。
最后,她失了兴致,起身离开了。
徐老太妃爬过来,抱着我哭得老泪纵横。
我却开心地从衣襟里摸出那张麦饼,小心翼翼地分成三份。
一份给阿娘,一份给徐老太妃,最小的那份,留给我自己。
05
我娘大部分时候都是疯疯癫癫的,德妃嘲讽她,她也不懂;打她,她只知道大声嚎哭。
日子久了,德妃也觉得没意思,便来得少了。
不过一年半载的还是要来上一次。
也不知是什么心态。
再后来,也懒得打骂我娘了,有时候来看一眼她的惨状就走,有时还会坐下来同我娘絮絮叨叨地说话。
比如,宫里又进了多少秀女。
比如,赵婕妤的孩子流产了。
比如,宋昭容恃宠而骄冲撞了皇后,被降成了才人。
又比如,新进宫的杨美人盛宠不断,颇有我娘当年的风范。
「不过势头到底还是不如你。」德妃看着我娘,说着说着,像是在追忆往事:「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么多年,宫里的女人还是数你最美。」
说完她又有些气急败坏。
「美又如何?得宠又如何?我有五皇子,只要有五皇子在,我便地位稳固,你们这些没儿子的,得宠也不过昙花一现,早晚落得你这般下场。」
「当初你若生的是个皇子,皇上又怎会对你不闻不问?」
我娘坐在地上,对德妃的话充耳不闻,拿着一块破镜子照来照去,一边照ťùⁱ一边开心地笑:「美人,我是美人……」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德妃一时失神:「齐妙然,你如今变成这样,也未尝不是好事。」
06
六岁生辰那日,我在成阳门外被按进污水沟。
小太监的靴底碾着我的手指,嬉笑着问:「高贵的公主今日生辰,要不要尝尝御膳房的泔水?」
他的话引得周围的人阵阵大笑。
月娘找到我时,我正抱着膝盖蜷在冷宫屋檐下,粗布麻衣上满是污秽恶臭。
她没有嫌弃。
宫女房里,她小心翼翼地从褪色的小盒子里挖出最后一点药膏,为我涂抹伤口。
「忍着点疼。」她轻声说。
我咬着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早已习惯了疼痛。
「这盒药还是从前娘娘赏的,现下只剩这最后一点了,以后你可得注意着些,别再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了。」她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
淡淡的药香在房里弥漫。
我沉默地点点头。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陈腐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我和月娘吓了一跳。
「你们要做什么?」月娘起身。
太监身后走出几位面生的一等宫女,神色傲慢。
领头的语气不善:「朱颜殿里丢了一支金钗,那可是御赐之物,我家杨美人看重得紧,昨日就你一个外人进过殿里,是不是你偷了?」
月娘大惊:「我没有,昨日我放下碳火就走了,什么都没碰过。」
那人根本不听解释,一挥手就让人来搜。
一群宫女太监涌进来,翻箱倒柜。
月娘无法,只能护着我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房间翻得不成样子。
她没偷过东西,也不怕搜,只是可惜屋子。
谁料一个宫女却惊呼一声「找到了」,竟真的找出来一支做工精致不似凡品的金钗。
月娘当即失色,怔愣在原地:「这不是我的,我没偷,我没有!」
「人赃并获,还想狡辩?」领头宫女志得意满:「把她带到杨美人面前去。」
月娘被太监架起来。
我想去拉她,却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朱颜殿去,我跟在后面,一路追着。
朱颜殿里,像花一样漂亮的杨美人轻飘飘开口,赐月娘,杖毙。
没有审问,没有求证,就这样草率地定了月娘的罪。
月娘被按在长凳上,扒去裤子,一杖一杖地打。
我冲上去推行刑的太监,他们出其不意,被我撞了个趔趄。
「哪里来的小贱人,还不拿下!」杨美人柳眉倒竖。
我被人按在地上,尤自努力昂起头:「我是公主,我不许你们打月娘!不许!」
这是头一次,我无比希望,我真的是一个公主。
那样,我就能救月娘了。
「公主?」杨美人噗嗤一笑:「哪里来的贱婢,也敢自称公主?」
我道:「我娘是淑妃,我是陛下的女儿!」
「淑妃?」
有宫女凑上去向她解释我的身份。
听完,杨美人款款行至我跟前,俯下身捏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
「我听闻当年齐淑妃艳冠后宫,是上京第一美人,可今日瞧你这张脸,可见传言还真是不能尽信。」
这话不止一个人说过。
只因我长相实在普通。
称不上丑,只是普通寡淡,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似的。
从小就听身边的人说我不像娘的女儿,没有阿娘半分风姿。
连徐老太妃也曾抱着我感慨:「若你有你娘的美貌,将来或许还有机会离开这冷宫,可惜……」
「那冷宫弃妃,哪及娘娘半分美貌?」宫女上前拍马屁。
杨美人似乎很是受用,笑着起身,从容地吩咐人继续行刑:「让我们的公主殿下,好好看看。」
我被人按在地上,无论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
我瞪大眼睛,目眦欲裂,看着月娘被打得鲜血淋漓。
耳中她的哀嚎渐渐虚弱,直至最后一声呜咽也消散在冷风中。
终于行刑结束,他们放开了我。
我用尽全力爬到长凳旁。
膝盖浸满月娘的鲜血。
她的手无力地垂在一旁。
那双手刚刚还在温柔地为我上药,现在,却已没了生机。
她的尸体被搬上板车,在狭长的宫道上逐渐远去。
阶前的鲜血被冲洗干净,不留一丝血痕。
仿佛这个人,从未来过。
07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
那寒冷如影随形,无论我躲在哪里,都能透过我的皮肤,钻进我的骨血。
大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躺在床上,一个月没有出门,终是在这个寒冬大病一场。
拖了十数日,病情越来越重,眼看我快不行了。
徐老太妃为了救我,拿出了她珍藏很久的一对金耳环。
这是当年她的母亲留给她的,入冷宫时,她把这对耳环藏在鞋子里才没被搜出来。
她拿着这对耳环去找太监帮忙请宫里给宫女诊病的女医。
谁知那太监收下了耳环,满口答应,却不办事。
徐老太妃去讨说法,被他拳打脚踢,一把老骨头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她没能请来女医,自己反而受了重伤,没能挺过那个寒冬。
死前,徐老太妃嘴里还在一声声喊着我的名字。
「衔星……衔星……衔星……」
衔星,是她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少年自当扶摇上,揽星衔月逐日光。
她愿我扶摇直上,摘星揽月,光芒万丈。
她一声接一声唤着,直到再也没有了声息。
徐老太妃的尸体在冷宫放了半个月才被拉走。
还是那个板车。
吱呀晃悠着,带走了我所爱之人。
徐老太妃死了,我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熬过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寒冬。
像是徐老太妃用她的命,换了我的。
08
八岁那年,德妃又怀孕了,太医说多半是个皇子。
她春风得意,来到冷宫时竟破天荒地带来了一碟子点心。
「等我生下这一胎,陛下就会封我为贵妃,齐妙然,你可输得心服口服?」
她轻柔地抚摸着还未显怀的肚子,笑容满面。
我和阿娘不语,只一味吃点心。
德妃没能高兴太久,不过短短一Ṫũ̂⁷个多月,我就听闻她再次小产的消息。
那日她失魂落魄地来到冷宫。
「齐妙然,我才知道当年的真相,原来我们,谁也没有赢。」
她近乎绝望地扔下这句话,然后转身离开了,背影萧索凄凉,再不复往日的高贵典雅。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德妃。
因我实际上并非冷宫之人,所以可以自由出入。
自我年纪渐长,能够跑腿后,送饭的太监便把给冷宫领饭的职责扔给了我,自己去躲懒。
德妃离开后不久,我去大厨房领饭,听到几个宫女在一旁小声地议论。
「听说了吗,德妃娘娘薨了。」
「我知道,德妃娘娘的父亲韩大将军犯了大逆之罪,全家都被砍了脑袋,德妃娘娘也被赐了白绫。」
「听闻五皇子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都没用。」
几人聊着,纷纷唏嘘不已。
直到管事姑姑出来呵斥才作鸟兽散。
我静静听完,然后提着饭离开了。
德妃就这么没了?
不知道阿娘听到这个消息,又会作何感想?
我这样想着,脚下生风,匆匆往冷宫赶,却不小心在转角处撞上了五公主。
手里的饭菜撒了一地,还有几滴菜汁溅到了五公主的身上。
她一身华服,头上珠翠夺目,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
「哪里来的贱婢,敢冲撞五公主?」一个嬷嬷当即厉声呵斥。
然而我根本顾不得反应,一心扑在地上捡拾散落的饭菜。
这是我和阿娘一天的吃食,若是没了,今天就得饿肚子了。
见我没反应,五公主气得抽出一条鞭子便要来抽打我。
「住手。」一道温和却不容置喙的青年声音传来。
「太子哥哥。」五公主道:「这丫头冲撞我,将这馊饭泼在我身上!」
太子道:「不过是沾了些许罢了,回去换一身衣服便是了,何必同她计较。」
「太子哥哥……」五公主声音委屈。
我还在地上爬来爬去,将米饭一粒一粒捡起来,虽然粘上了尘土,但是回去用水冲一冲还是能吃的。
「你是哪个宫的?」青年的声音突然在我头顶响起。
我抬头,看见了通身贵气的太子,裴淮,正面目和善地俯身看着我。
还有一旁噘着嘴不服气的五公主。
说起来,他们其实是我的哥哥和姐姐。
我们都是皇子皇女,可他们和我,一个犹如天上明月,一个却是地上污泥。
自从慢慢懂事,我学会了隐藏自己的身份。
因为我知道,我是公主,这句话说出去不会让人高看一眼,只会招来更多的讥讽,甚至恶意。
「我是……冷宫的。」我说。
太子微微蹙眉:「别捡了,这些已经不能吃了。」
「还能吃的,还能吃……」我低声辩解,为了证明我说的是实话,我急忙抓起碗里沾了尘的饭往嘴里塞。
「真恶心。」五公主在一旁小声说。
太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将那只碗从我手中拿走,又侧眸吩咐身边人:「带她去吃饭。」
我被人带去了御膳房吃了一顿饭。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狼吞虎咽,吃到腹胀如鼓,离开时还不忘把剩下的全都打包带走。
宫里人都说太子宽厚贤德,对下人也温和有礼,从不苛待,百姓们对他也十分爱戴。
如今瞧来,倒是真的。
几天后,宫里给冷宫宫人下发了一套新衣裳,伙食也变好了。
可惜这些都与我无关。
贤明的太子殿下,连小小冷宫宫女都能照顾到,可他以为我是冷宫宫女,却不知,我其实是冷宫弃妃的女儿。
他施下的恩泽,我无福消受。
09
春天,北狄人来使。
听闻他们这一代大王颇具雄才,收复了十六部,统一北狄,国力日昌。
这次来天玄国,是为了求娶一位公主,以结两国秦晋之好。
他们的王子一眼相中了打马游街的五公主,当日便向皇帝求娶。
皇帝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我常在宫里游荡,听到了很多消息。
五公主不愿和亲,闹着要投湖自尽,但还是被救了回来。
五公主的母亲赵充容求到皇帝面前,非但没能求得恩典,反而被皇帝以教女无方为由降了位份。
一场闹剧下来,五公主最后还是被逼去了北狄。
10
我慢慢长大,阿娘的疯病却越来越严重了。
从前一个月至少能有一日清醒,如今却常常数月都没有清醒的时辰。
身体也一日日坏下去。
一天夜里,阿娘忽然久违地清醒过来。
往日她难得清醒时,总是悲哭命运凄惨。
或是辱骂德妃之流,又或是祈求那薄情的帝王能想起她来,重新把她接回去做高贵的淑妃娘娘。
可今日,她却没有提一句,而是拉着我,同我说了一个秘密。
一个只属于我们这一脉女子的秘密。
这个秘密由我族女子代代相传,如今,终于传到了我这里。
阿娘说,我们的女性先祖曾施恩于一玄师,后来玄师为了报恩,为我族降下恩泽,凡女子,在十岁生辰那日都有一次选择福荫的机会。
美貌,或是力量。
「星儿,娘幼时和你一样,相貌普通,但只要你在十岁生辰时在心中选择美貌,你就会一日日变美,直至艳冠京华。」阿娘说。
我忽然明白,为何阿娘美人知名十二岁才开始传出,为何别人总是说我长得不像阿娘的女儿,原来一切症结便在于此。
「星儿,一定要选择美貌,成为上京,不,是天玄第一美人,只要有了美貌,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会不爱你。
「你要成为皇后,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
我是皇帝的女儿,太子是我的兄长,我又如何能做皇后?
或许阿娘根本没有清醒过,这一切也不过是她的谎言罢了。
「一定要选择美貌,知道吗?一定要选择美貌,美貌……」
阿娘近乎魔怔地抓住我的肩膀,猛烈摇晃。
她明明已经病入膏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然后她又忽然大笑起来:「皇后,我是皇后,我是皇后,陛下,我是皇后啊……」
她起身,疯疯癫癫地跑出门去,在雪地里跳了一夜的舞。
美得像仙女一样。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是阿娘,如果美貌当真如此无往不利,身为上京第一美人的你,又如何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11
阿娘死后,我彻底成了一缕孤魂。
我常常在深夜想起她临终时的话,猜测着究竟是真是假,却始终没有答案。
时间如白驹过隙,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十岁生辰。
那天夜里,我躺在铺满干草的床上,想起了月娘,命如草芥一般的宫女,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间。
我想起阿娘和徐老太妃,曾经千般风光,到头来也不过是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草席一卷,就是一生。
我想起地位高如德妃娘娘,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富贵犹如云烟过眼,只有一条白绫送她最后一程。
我想起血统尊贵如一国公主,也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他们说,身为公主,既然享受了天家富贵、万民供养,就理应为国家牺牲。
可明明皇子们享受的富贵荣华更盛,为何不需要付出?
为何男子享受了权力,却要女子牺牲?
只因他们是男子,只因这是男人的世界,不是女人的。
阿娘,为何你不明白,即使成为皇后,也不过是一个附属。
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祭品,一件随时可以被舍弃的玩意儿。
美貌只能带给女人虚假的繁华,不会带给女人真正的荣耀。
一切都是虚妄。
如果神当真曾给予我族女子一个选择的机会,那么,我不要美貌。
我不需要美貌,不需要做皇后,我要力量,要智慧,要权利,要站在群山之上,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12
我原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娘为我编制的一个虚假幻梦,可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却清楚地感知到瘦弱的身躯里涌出一股从前未曾有过的力量。
因为自幼营养不良,我生得头大身子小,四肢更是细如新竹,没有一点力气。
可今日,我突然可以轻易提起往日提不动的水,可以随手搬动门前挡路的石。
我好像真的同从前不一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股力量还在不断涌来。
从一开始的涓涓细流,逐渐汇成溪流,归入江河,奔向大海。
两年后,我的力量似乎已经远超常人,可以轻松抱起半人高的石缸。
我小心地隐藏自己的变化,用宽大的衣物遮掩住日渐强壮的四肢。
直到我终于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湖边宫道上,周围空无一人,一名仙风道骨的年轻男子大步行来。
我躲在假山后,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然后拉动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绳索。
一块长宽足有成年男子一臂长的山石立刻滚落下来。
变故来得太突然,男子来不及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我冲了出来,挡在他前面一把接住了落石。
我将落石放下,沉闷的碰撞声昭示着这块石头的分量。
男子震惊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又去动了动那块石头,似乎不太相信那是真的。
我欲离开,却被他叫住。
「等等,你是何人?」他问。
我垂着头,做出一副怯懦模样:「我……我是齐淑妃的女儿。」
他愣了愣:「齐淑妃?你是说冷宫那个齐淑妃?」
我点点头。
「怎么我从未听说过齐淑妃有过子嗣?」他面露怀疑。
我慌张道:「我是娘在冷宫里生下的,我不该乱跑,我马上就回冷宫去,求求你别打我……」
他拉住我:「我不打你,我问你,你这身力气哪里来的?」
「天生的。」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哦?你有这身力气,还怕别人欺负你?」
「阿娘不让我在人前显露,所以……」
「除了我,可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我摇头。
他面上带上惊喜,接着又肃色道:「今日之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后若是遇见我,也只当从未见过,否则你必会大难临头,明白吗?」
「我……我明白了。」我战战兢兢地答道。
「去吧。」
话音一落,我当即转身离开了。
背上似乎还能感觉到一道无形的目光在追随着我。
我一次也没有回头,飞快地跑走了。
袖中还藏着刚才那条牵引落石的细绳。
这个男子名叫刘昀。
我曾听宫里人议论,他去年刚刚接替他的师傅,成为钦天监新一代监正。
但自他任职以来,未曾有过什么作为,皇帝虽信任他的师傅,却并不十分信任他。
想必他如今十分需要一些功绩,来向皇帝证明他足以胜任钦天监监正一职。
而我也正需要一个契机,名正言顺地离开冷宫,站在所有人面前。
我在宫里等了半年,终于等到今日这个机会。
13
原以为很快就会有好消息,可等了许多时日也没有动静。
就算刘昀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查我的身份,也不至于这么久才对。
我有些气馁,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直到最终放弃。
就在我决定另寻他路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北狄人时隔四年再次来使,为皇帝贺寿。
然而宴席上,北狄人却突然发难,提出要同天玄勇士比试,看看哪国勇士才是第一。
第一试,射箭。
我朝派出百步穿杨的年轻将军,以微弱优势取胜。
第二试,骑马。
北狄人放马牧羊,逐水草而居,自幼于马背上长大,骑术高超。
我朝派出的一位马术过人的小将,却败于北狄使者。
第三试,摔跤。
又是北狄人所擅长的。
如今北狄国力日渐雄厚,北狄王野心蠢蠢欲动。
此次比试,分明是北狄的挑衅。
若天玄再败,则天朝上国之威将彻底破灭。
就在皇帝苦恼第三试的人选时,钦天监监正刘昀回禀,他夜观天象,见开阳星耀于中天,预示武曲星现世,而方位,竟是在后宫之中。
刘昀带着人找到了我,将我带至皇帝跟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生身父亲。
也是我的,杀母仇人。
他脸上透着些常年被酒色浸淫的憔悴,一身龙袍也掩饰不住岁月的痕迹。
他高坐龙椅,低头看了我一眼,用怀疑的语气开口:「刘昀,这就是你给朕找的武曲星?」
刘昀躬身:「正是,陛下放心,臣的测算不会错,上天在这个时候将武曲星送到您面前,就是在助我天玄国威。」
皇帝还是不放心。
刘昀行至皇帝面前,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皇帝便欣然应允了。
我猜测他说的应当是,若我胜了,那么对北狄的羞辱将成倍增长;若我败了,北狄人赢了一个小女孩,也胜之不武,当不得真。
那方北狄使者看见我,嘴角抽了抽:「这就是你们天玄的勇士?」
「没错。」刘昀朗声道。
「天玄皇帝陛下,莫不是在消遣我等?」使者神色不忿。
「天玄乃天朝上国,幼女亦有武曲之姿,怎么你们不敢比吗?」
「哼!我是怕你们输了不认。」
「既是比试,自有输赢,怎会不认?还是说你们不敢比?你们怕输?」
那使者大怒:「谁说的?我们现在就比,若是赢了,再换你们真正的勇士来。」
14
我登上了演武台。
站在对面的是一个北狄男人,浑身肥肉几乎要冲破衣物的桎梏。
我在他面前,就好像一只蚂蚁面对大象。
在场所有人无不震惊。
「她真的能赢吗?」四下里议论纷纷。
「对面那个一巴掌都能把她拍死。」
「待会儿场面怕是会很血腥。」
冷风呼呼地吹。
北狄勇士轻蔑地看着我,甚至带着点受到侮辱的气恼。
「开始吧。」皇帝下令。
北狄勇士迈开步子,咚咚咚地向我走来。
不过一个呼吸便到了我跟前。
就在他的蒲扇般大的手即将碰到我的时候,我忽然大声开口。
「等等!」
北狄勇士的手就停在我面前,讽笑道:「小鬼,是不是怕了?现在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就饶你一命。」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我。
我说道:「我天玄乃礼仪之邦,北狄亦是泱泱大国,两国邦交却打打杀杀,终究有失体面。」
北狄使者:「你若是现在认输,承认我北狄取胜,也并非不可。」
我:「我有办法不必贴身肉搏,仍能分出勇武高低。」
皇帝来了兴致,问道:「你想怎么比?」
我看向北狄勇士:「我观北狄勇士身材魁梧,想必气力过人,如此,我便与你比气力,倒也不算占你便宜,你可敢比试?」
北狄勇士对此嗤之以鼻:「你这小儿满口大话,好,我跟你比试,正好我也担心一不小心把你摔死了,倒显得我欺负小孩儿。」
「好,北狄愿与我比试气力,望陛下恩准。」我对皇帝道。
「准了。」
北狄勇士道:「你说,怎么比?」
我指向庭中一座人高的青铜鼎道:「我汉人先祖有一大英雄名叫项羽,其力之大可以举鼎,我们就比举鼎,举鼎前行,所行步数多者为胜,胜者才是真正的英雄。」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只因庭中青铜鼎,足有千斤,四个大汉都不一定能抬得动,一人之力如何能举起来?
何况是我这么个黄口小儿。
「简直胡闹!」
「这鼎她哪能举起来?」
「我倒觉得此计不错,」有人说:「这鼎北狄人定也举不起来,都举不起,那岂不就是平局?平局,至少不会败。」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北狄勇士笑了:「小儿,你可知,我是北狄第一大力士?我先来!」
说完,他大步走到青铜鼎旁,双腿分开,扎了个马步,而后深吸几口气,伸手握住鼎足。
忽然,他断喝一声,浑身肌肉暴起,双臂用力,竟真的将鼎举了起来。
文武百官无不惊骇失色。
「看来这次必输了!」
「就不该让一个小儿比试!」
「无知小儿,瞎出什么主意?」
北狄勇士举起鼎,再次深呼吸,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咚!
声音沉闷。
北狄勇士颈上青筋暴起,满头大汗。
咚!
第二步。
咚!
第三步。
北狄勇士连行五步,忽然,青铜鼎重重落下,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
原来是青铜鼎砸中了他的脚!
下一刻,他摔倒在地,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他用力太猛,竟生生震裂了五脏!
北狄使团大惊失色。
皇帝嘴角压了又压,勉强压住幸灾乐祸的笑意,命人把北狄勇士抬下去医治。
天玄的文武百官还来不及高兴,回过神来想起人家好歹走了五步,我若是举不起来,天玄还是得输。
北狄使者盯着我咬牙切齿道:「该你了,天玄勇士。」
对他而言,损失一个勇士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北狄能胜。
我走到青铜鼎旁,地上还残留着北狄勇士的血。
一时间,我也有些拿不准。
我虽自知力气过人,但这鼎也着实重。
可这一次,我必须要赢。
我深吸一口气,先使出一半的力气试了试。
纹丝不动。
北狄使臣传来嗤笑。
试了个大概,我用出全身力气,一把将鼎举了起来。
顿时满场震惊。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我,不敢相信我这么瘦弱的小女孩,竟真的将鼎举了起来。
我无心理会,因为这鼎着实沉重,我根本无暇分神。
举着鼎迈出一步,接着又连迈数步,在第六步时,我放下了鼎。
鼎足接触地面发出巨响,震碎一地青砖。
也震碎了所有人的目光。
六步,已用尽了我全部力气。
那北狄勇士力气不差我几分,若是真比摔跤,我只力气稍胜,却无技巧,恐怕是必败之局。
「赢了!我们赢了!」
现场一片欢呼沸腾。
「武曲星转世!她真是武曲星转世!」
有人高呼。
而此时,太监匆匆赶来向皇帝回禀:「陛下,北狄勇士,死了。」
北狄使臣脸黑如碳。
天玄文武百官个个憋笑憋得脸色通红。
皇帝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看来你们北狄勇士比之我天玄武曲星,还是略逊一筹。」
北狄时辰垂下头,不甘道:「天玄皇帝陛下,您赢了,我北狄勇士技不如人,我们输了。」
15
北狄的人待不下去,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皇帝把我唤到阶前,问我是何人。
我早已酝酿好了情绪,挤出两串泪来,扑到阶下,哭诉道:「父皇,儿臣……儿臣是您的女儿啊……」
众人皆是一脸茫然,连皇帝都不明所以。
原来,他早就将此事忘得干净了。
我抹了抹眼泪,将身世娓娓道来。
当初阿娘是如何在冷宫发现怀孕,冷宫的宫人又是如何知情不报,导致我流落冷宫十二年。
「儿臣一直想到父皇跟前尽孝,可实在无法得见天颜,这么多年,儿臣每每思及此处便寝食难安啊……
「今日能为父皇分忧,儿臣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也做出一副慈父模样,对我十二年的冷宫生活进行了一番关怀。
接着又痛斥冷宫宫人失职,竟将他蒙在鼓里,致使父女分离十二载,必须严惩。
百官们也跟着连声附和,这些下人是该惩治了。
一番父慈子孝的亲情大戏演下来,皇帝当场恢复了我的公主身份,还赐我封号「武安」。
最后忽然想起来忘记问我名字了。
我答:「女儿只有一个小名,叫衔星,恳请父皇赐名。」
皇帝想也不想便道:「衔星,这名倒不错,就叫衔星吧。」
明明是嫌麻烦,懒得给我取名字罢了。
「多谢父皇。」我感恩戴德:「父皇,儿臣还有一个心愿,想求父皇成全。」
「什么心愿,你说?」
「儿臣想和哥哥们一起读书习武。」
「准了。」
「谢父皇圣恩。」我深深地拜了下去。
16
当日,皇帝就下令处置了冷宫的一批宫人。
三人直接被处死,五人受了廷杖。
几天后,我在冷宫外找到一个故人,蒋德。
他刚受了杖责,此刻一瘸一拐地在扫地。
我走上前去,他吓了一跳,想下跪却因疼痛慢了一步。
我冷声道:「大胆,见了本公主非但不行礼,还敢拦路,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
话音一落,我身后一群太监立刻得令,冲上去将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打得蒋德哀嚎不止。
直至他如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我才叫停,扬长而去。
入夜,我又独自出现在蒋德面前。
他因得罪了公主,被同屋的太监赶了出来,谁也不想跟他沾上关系。
他缩在墙角,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怎么样?被殴打的滋味,你喜欢吗?」
我垂眸看着他,声音冰冷如霜。
他扑倒在地,哀声祈求:「公主,奴婢知错了,求公主开恩,饶了奴婢吧。」
「徐老太妃的耳环呢?」
他愣了一下,似是根本没想起我说的是谁。
「拿出来。」我再次道。
他这才哆哆嗦嗦地从衣襟里摸出那对金耳环,双手奉上。
「在这里,奴婢还给您,求公主饶命。」
我将耳环攥在手心,蹲下身道:「好,我饶了你,我这就饶了你。」
然后我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捏碎了他的喉骨。
他的脑袋软软地垂了下去,脸上还带着惊喜,以为我真要饶了他。
我若饶了你,谁来饶了徐老太妃?
17
不久之后,我进入了崇文馆。
这里是皇子们和众贵族子弟读书的地方。
我是这里的第一个女学生。
周围时常传来嘲讽和嫌弃,声音不太大,刚好够我听到。
路过的老夫子抚着白胡须,叹一声「女子入学,成何体统」。
我默然不发一语。
我必须留在这里,去学习。
学习治国策论,学习驭人之术,学习用兵之道,学习只有男人才能学的知识和道理。
他们把女人排除在外,可我偏要进来。
第一堂课,先生就把我点了起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何解?」
从前条件有限,我跟着徐老太妃只学了些入门的诗词,还有《论语》、《孟子》等。
这一句,未曾学过。
于是我老实答道:「学生不知。」
学堂里传来阵阵明目张胆的讥笑。
「武安公主还是回去学怎么绣花吧。」一个贵族子弟高声道。
众学子齐齐大笑起来。
先生并未制止,而是对我摇摇头道:「你的能力还不足以上我的课,况且你又是个女子,这些学了也无用,你自先去开蒙,再读些《女戒》《女训》便足矣。」
我语气坚定:「先生,我想学,我可以追上您的进度。」
毕竟是皇帝亲自同意我入学,先生也不敢强行赶我走。
他说道:「好,若你能在一个月之内背下四书五经,并通晓其义,老夫就让你留在这里学习,你可愿意?」
我点点头:「我愿意。」
18
先生果然没有照顾我的意思,一天的课下来,我听得云里雾里。
散学时,一群贵族子弟簇拥着三个金尊玉贵的少年朝我看来。
那三人正是二皇子裴谨,三皇子裴至和四皇子裴钰。
「武安公主,实在不行就回去读《女戒》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个贵族子弟满脸讥讽地喊道。
「女子哪读得明白圣人道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
只前头三位皇子不语,就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恐怕不是不想出言讽上几句,只是觉得同我说话都嫌弃。
我懒得搭理,默默转身离开。
走出不远却被人叫住:「七妹。」
我在公主中行七。
我闻声回头,看见一个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锦衣少年快步上前。
他来到我跟前,将手里的几本书递给我,语气亲和道:「七妹,这一套四书五经上有我按先生的讲解做的注释,你且拿去看看,若是有不懂的,只管来问我便是。」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眉眼之间有几分德妃的影子。
他是德妃之子,五皇子,裴衡。
我没有客气,接过了书。
他拍拍我的肩:「他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明白,多谢五哥。」
19
当晚,太子裴淮召见了我。
他已及冠,早不再崇文馆读书,但听闻了我今日和先生的赌约,特地叫我过来。
太子自然也早已不记得我就是当初那个在宫道上被他救下的小宫女。
只给了我一些书,让我有不懂之处可去东宫寻他。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开始废寝忘食、点灯熬油地苦读。
恨不得从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抠出十三个来。
终于,在一月之期最后一日学完四书五经,并全部背了下来。
先生在课堂上考校我的学识。
刚开始还有人出言嘲讽,可随着我一一对答如流,嘲讽声渐渐弱下去,直至消失不见,一个个脸色难看。
我最终成功通过了考核,留在了崇文馆。
先生也无话可说。
除了读书以外,君子六艺也是王孙公子们的必修课。
我力气虽大,可未曾接受过专业训练。
第一次学习射箭时,有人故意把靶子移远,我连射数箭,全部脱了靶。
学骑马时,被人特意换了一匹烈性难驯的马,我直接被甩下马背,若不是反应快,怕是当场被马蹄踏个半身不遂。
学器乐时,琴弦被人动了手脚,一碰便断,被先生斥责野性难驯,毁坏名琴。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我知道他们全都想把我赶出学堂,女子就应该待在闺阁里绣花。
可我偏偏不走。
我偏偏不学女红,只学诗书礼易;我偏偏不拿绣花针,只拿刀枪剑戟。
我不但要留下,还要比所有人都学得更好。
我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门门功课都是第一。
我让他们恨我怒我妒我,却奈何不了我。
在崇文馆待了四年,这四年我只有裴衡一个朋友。
我和他,同是母族获罪,背后空无一人。
同样不被他人接受,被欺负、被嘲讽。
这样的惺惺相惜,让我们学会了抱团取暖。
四年来,他也帮过我许多。
十六岁那年,平静的日子中变故陡生。
北狄派人送来了五公主的头颅,向天玄宣战,边关战火骤起。
显然北狄早有准备,兵马精锐,粮草充足,天玄安逸了太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我想,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主动向皇帝请求出战,不料却被驳回。
虽然四年前我在同北狄的比试上大出风头,可我是个女子,在他眼里仍旧只是绣花枕头。
最多这个枕头力气大一些罢了。
第二年,由于年岁渐长,皇后开始着手为我挑选驸马。
不是这家的纨绔,就是那家的酒囊饭袋,我不想选,就要被强行安排一个。
而此时,天玄被北狄连夺十四城,边关告急。
皇帝下令换了主将,再次增兵,我趁此机会再度请战。
这是我这一年来第十二次请战。
他终于应允了。
20
这次的主将名叫章廷山。
他是天玄名将,年轻时战功赫赫,如今年过六十,本已准备卸甲养老,却临危受命,重新披甲上阵,带领十万大军开赴寒水关。
接受完皇帝的检阅,大军开拔。
原本意气风发的章老将军看到队伍前端的我,顿时一脸愤慨,气得吹胡子瞪眼,仿佛受到了什么天大的侮辱。
「女子从军,成何体统!」
奈何我有皇帝的谕旨,他不能赶我走,于是叫来了四个大头兵。
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约摸二十五六,阔口方鼻,胡子拉碴,名叫马长顺,似乎是几人的老大。
一个二十出头,瞧着不像兵,倒有几分书卷气的年轻男子,名叫曹朗。
另外两个还是少年模样,只有十五岁上下,一个叫何水根,一个叫黄麦子。
这几个人名义上是给我派遣的手下,实际上是专门派来把我当吉祥物保护起来的。
临时驻扎休息时,我听见几个人聚在一起抱怨。
马长顺:「本来以为是来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没想到是来保护女人的,真是没意思。」
黄麦子:「就是,还不如战死沙场来得痛快。」
何水根:「大哥说得对。」
曹朗闻言制止道:「别说了,我们是来当兵的,既是将军安排,我们听令行事便可。」
其余几人叹了口气,各自沉默地啃起了干粮。
大军披星戴月地赶了半个月的路,终于赶到了寒水关。
原以为我终于能大展拳脚,谁知章廷山根本不让我上前线,只让我待在将军府里。
连续几场战役皆是如此。
章廷山打算把我这个吉祥物供起来,等过段时间再找个机会把我送回上京去。
硬来不是办法,毕竟是特殊时期,不宜闹事。
于是我决定循序渐进,先向章廷山请求上城楼观战,这次他倒没拒绝。
北狄人兵临城下,章廷山带兵迎战。
我登上城楼,在战场上找到了北狄大将,然后弯弓搭箭。
这把强弓是特制的,非千钧之力不可开弓。
看见我瞄准的方向,马长顺道:「公主,这么远是射不过去的,要不您还是选个近点的目标,比较容易射中。」
语气里带着些瞧不起的意味。
何水根老老实实地点头:「大哥说得对啊。」
我没有答话,仍旧保持着瞄准的姿势。
马长顺还想说什么,被曹朗拉了一把。
我于人海中瞄准了北狄大将,松开弓弦,三支箭激射而出,留下弓弦嗡鸣不止。
三箭齐发,直奔北狄大将。
后者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箭,举刀格挡。
然而第一支箭被挡下,第二支生生震落了他的刀,第三支箭穿胸而过。
马长顺几人几乎惊掉了下巴。
我收手,回头瞥了马长顺一眼。
「你射不中,不代表我射不中。」
马长顺涨红了脸,良久才拱手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公主责罚。」
黄麦子也是一脸羞愧:「公主也责罚我吧。」
何水根垂头丧气:「还有俺。」
曹朗叹了口气,道:「公主,还有我。」
21
这场战役结束得很突然。
北狄人发现他们的大将战死,没了主心骨,迅速溃军而逃。
张廷山总算不把我当吉祥物看待了,不过也没看多高,只给了我一支百人小队。
从大帐里出来,我就听到那支百人小队里有人不服气,嚷嚷着公主又如何,凭什么让女人做他们的长官。
「我们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学绣花梳头的!」
「就是就是!」
一群人吵吵嚷嚷。
马长顺在一旁替我说话:「武安公主于城楼上三箭击杀北狄大将,你们谁能做到?做不到就闭嘴。」
何水根:「就是,大哥说得对!」
「那不过是侥幸,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她打过仗吗?是凭那一箭,还是凭她爹是皇上?」
马长顺几人还想争论,我已经走到了所有人面前,一摊手,勾勾手指:「有谁不服,一起上吧。」
领头闹事的那个不屑道:「您是公主,小的们哪敢跟您动手?」
我看向他:「我武安公主在此立下军令状,不管切磋中受了什么伤,都恕你们无罪,若谁赢了我,我准许他离开我的队伍。」
「公主,这可是您说的。」领头的跃跃欲试地站了起来。
马长顺正要开口,却被曹朗拦下。
后者笑意从容,对另外三人道:「别去,公主自己可以解决。」
「对,我说的,这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那公主莫怪属下不敬了。」
话音刚落,他就冲了上来,然后下一瞬就被我踹飞了。
其余人还没看清楚状况。
我好整以暇道:「你们可以一起上。」
一群人互相看了几眼,齐刷刷冲了上来,瞬间将我淹没。
凭借着过人的力气,以及这些年苦学的武艺,我毫不意外地将这些大头兵全部打翻在地。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四五十号人,有捂腿的、捂腰的、捂胸口的、捂胳膊的。
这些人完全没有学过武,全靠一身蛮力打架,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周围的将士们都被吸引过来围观。
剩余还有一半人不敢上前,我瞥过去:「还有谁不服?」
一群人大惊失色,连退五步:「服了,公主,我们服了。」
果然,做人有时候不能太礼貌,拳头自己会讲道理。
22
我终于得以进入战场,带领着百人小队屡立战功,很快,我的人马就变成了一千。
几场胜仗之后,我们将北狄大ŧű¹军逼退至百里之外。
又一次击败北狄之后,章廷山命我率千人队为前锋,乘胜追击。
我们一路追逐北狄残兵,谁知半途北狄援军突至,对方将士多达数万,我军身陷囹圄。
我立即下令撤退,却难抵北狄猛烈攻势,迅速减员。
不得已,我只得让大家分头撤离。
我才是北狄人的主要目标,队伍一散开,大部分北狄人都向我追来。
我们一路且战且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马长顺和曹朗。
退至一无名江边,眼见我们三人都已经人疲马乏,而敌军还在源源不断赶来。
曹朗挡在我身前:「公主您先走,我来断后。」
马长顺也站出来:「对,公主您走吧。」
我一剑划破二人铠甲,趁二人惊诧之际将他们推入江中。
「公主!」他们二人惊呼,身体却止不住地坠入江流。
二人皆是凫水弄潮的好手,不会有事。
况且北狄人的目标是我,不跟我一起,活命的机会更大。
「逃!」我冲他们断喝一声,然后转身离开。
大部分追兵立即被我带走。
我一路奔逃,精疲力竭,终于看到一座大山,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进去。
凭借着山林复杂地势和植物的遮掩,我在这里与北狄追兵周旋了十数个日夜。
期间饿了就吃野果野菜,渴了就喝些山泉水。
终于,大部分北狄追兵撤走了,但还是留下了少部分人继续搜寻。
我又等了几日,确定山上的追兵确实已经不多,于是挑中了一支三人小队,以迅雷之势将他们击杀,然后换上了北狄士兵的衣服。
最后我拿起刀,在脸上划了一道。
伤口不深,但是鲜血淋漓,足以糊满整张脸,让人看不出个人样来。
我扮作北狄重伤的士兵,在山脚下偷了一匹马,一路策马奔向北狄营地。
到了门口,我摔落下马。
守门侍卫立刻上前扶起我,询问情况。
我抬手指向大山的方向,喘了半晌气,什么也没说出来,直接假装晕厥过去。
但我想表达的意思已经让他们明白了,北狄当即派人马奔向我所指的方向。
而我则被人抬进了伤兵营接受治疗。
然而伤兵太多,一时半会儿轮不到我。
我趁军医不备,自己找了白布把脸上的伤口包扎起来,假装成已经治疗过的伤兵。
包了白布,这下彻底没人能认出我是谁了。
23
我在伤兵营里一待就是三天。
白天,我假装精神不济,半昏半醒,不与人搭话。
深夜,我就偷偷出去探查地形。
三日后我摸清了粮草所在地,确认了行动路线。
当晚,我先去西北方放了一把火吸引关注,然后趁乱绕到粮草的临时存放点疯狂点火,一连点了十几处。
不料还剩最后几个临时仓没点的时候被一队北狄兵撞了个正着。
营地里火光冲天,而此处距离水源并不算近,等北狄人打水回来灭火,这些粮草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我武安公主大度,剩下的这点儿就当就留给他们的干粮好了。
我当即不再恋战,转身就逃。
因为北狄被我们逼退百里,此处是临时营地,周围防护措施非常不完善,我轻易就逃了出去。
可是那群北狄兵却对我穷追不舍。
我不识路,只能按着寒水关的方向跑,几次被他们追上。
一路边逃边战,最后那队人马除了统领都被我杀了个干净,而我也身负重伤。
那统领不是一般人,恐怕是自幼习武的高手。
我虽学了几年武,但到底不如人家学了几十年的身手好。
全靠一身力气撑着。
激斗之中我们一起踏空滚下了山坡。
滚进了一片泥地里。
没有一刻喘息,我们几乎在停止翻滚的一瞬间就同时爬了起来,再次缠斗在一起。
刀在翻滚中失落,就用双手双脚肉搏。
污泥飞溅,糊满了全身。
眼见我逐渐占上风,他改换了战术,不与我正面接触,用灵活的身法游走攻击。
几番下来我们又各自添了新伤。
我感觉浑身痛得仿佛骨头被人一根根打断一样。
终于,我们默契地停了下来,相对而立,稍作修整。
粗重的喘息声中,我开口道:「我们二人就算在此地同归于尽也没人知晓,岂不白费了?何不收手各自回营,来日战场上再决高下。」
他鹰隼般地目光死死盯着我:「为了北狄百姓,我绝不会收手。」
我冷笑一声:「明明是你们北狄侵略天玄,无辜受戮的是天玄百姓,你还有脸说是为了北狄百姓?」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时刻警惕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搏命。
他咬牙:「百年前,我们北狄被你们中原王朝赶到极北苦寒之地,那里环境恶劣,根本不适合生存,无数先辈死在那里。
「我们耗费了几代人的努力,才积攒到了今天的力量,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带着北狄重新南下。
「我身上是几代北狄人的期望,天玄人,我知道你非同一般,将来必是北狄大患,今日能以我性命换你一命,也算是为北狄除掉一个劲敌,值了!」
话音刚落,他骤然发难,人瞬间便到了近前。
战斗一触即发,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个生死关头。
我渐渐落入下风,最后被他打倒在地,抽搐不止。
他靠近,准备再补最后一击,我趁其不备猛然暴起,将他压倒在地,一拳拳毫不留情地落在他头上。
鲜血迸射而出,他的脸几乎被我打烂,看不出人样。
他终于不再动弹。
我仍不放心,一把扭断了他的脖子。
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一翻身在他身旁躺下了。
天已经蒙蒙亮。
鼻端充斥着血腥味。
我浑身是刀伤、箭伤,还有肉搏留下的击打伤,无一处不是锥心刺骨的疼。
休息了ţű̂₉一会儿,隐隐听到一些遥远的杂乱声音,似有追兵赶来。
我顾不得疲惫和伤痛,赶紧爬起身。
低头看见地上那具不成样子的尸体,我一瘸一拐地去拾了一片树叶,盖在他脸上。
他是个英雄,可惜要曝尸荒野。
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我跟你不一样,我只为了我自己。」
说完,我随手捡了根棍做拐,跌跌撞撞地往山里逃去。
我受伤太重,此时已经筋疲力尽,全靠着一点本能在奔逃。
眼前愈发模糊,脚下轻飘飘如行走在云中。
终于,我再也支撑不住,再次摔下一处山坡。
天旋地转,我彻底晕了过去。
24
迷迷糊糊醒来,还未睁开眼,我就感觉到身边有人。
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我翻身而起,一把扭住那人的手臂,然后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那头传来一声闷哼。
我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束着冠,一身天玄人打扮。
气质文雅,不是农民,也不是武者。
皮肤细腻,不像常年在寒水关这种地方生活的人
「你是谁?」我警惕地看着他。
他眉头紧蹙,表情有些扭曲,看得出来在极力忍耐。
我虽身受重伤,但刚才那一下想必也不是很轻。
「你要问我是谁就好好问,」他语气有点冲:「我好心救你,你睁眼便对我动手。」
口音也是天玄口音,看来确实不是北狄人。
原来是他救了我。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山洞。
我靠着身后山壁坐了下来,一放松才发现浑身钝痛无比。
仿佛被人拿铁锤由上至下抡了八十遍,又像是被人拖在马后跑了八百里。
「抱歉,我刚才是本能反应,谢谢你救我,不过我穿着北狄兵的衣服,你救我干什么?不怕我是北狄人吗?」我问。
那人站起身来,揉了揉手臂,又俯身整理衣物,边从容道:「我认识你,你是武安公主,我在城里见过你。」
我尴尬地笑了笑:「原来如此,不过现在战事这么紧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离寒水关可不算近。」
我装作不经意的神态,眼神却始终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祖母病了,现在寒水关戒严,城里缺药材,祖母等不了太久了,所以我才冒险来这里挖药材。」
「兄台还真是孝顺……」我干笑两声,试图缓解一下气氛。
他从包里摸出一张饼和一壶水递到我面前。
「多谢。」我一点儿没客气,接过就猛灌了几大口水,然后啃起饼来。
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也拿着一张饼,默默吃着,样子比我斯文多了。
我边吃边同他闲聊:「听兄台口音不像是寒水关本地的。」
「我是云州人,家中从商,外祖家是寒水关的,前不久听到消息说北狄快打到寒水关了,担心外祖父母,想把他们接去云州避难,不过几年前家母病逝,父亲又续弦,现在他已经不管外祖父母了,所以我才自己来接,没想到刚到寒水关就戒严了。」
「那还真是不凑巧。」我咬了一口饼:「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青衍。」
「我叫衔星。」
礼尚往来,我也报了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搭话。
我俩不语,只默默啃干粮。
啃着啃着,山洞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一串北狄人交谈的声音。
我们同时屏住了呼吸。
我缓缓伸出手,拿起用来做拐的那根木棍,随时准备战斗。
万幸的是,北狄人没发现洞口,过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我三两口塞完了饼,撑着棍子站起身:「该走了,现在这里北狄人很多,不安全,最好尽快回寒水关。」
「好。」他也跟着起身,背上还背着个小包袱,想必里面装的就是药材。
25
萧青衍扶着我往寒水关方向赶。
因我伤势太重,还要随时躲避搜山的北狄兵,所以速度并不快。
一个读书人,一个伤员,在山里穿行半日,终究还是被一支北狄五人小队发现。
我一把推开萧青衍:「快走!」
然后就以手里的木棍做武器迎了上去。
若是平时,解决这五个小兵根本不在话下,可如今我已是强弩之末,拼尽全力才斩杀了四人。
最后一个举着大刀朝我砍来,我躲避不及,只能抬手抓住刀刃。
锋利的刀刃瞬间入肉。
我竟虚弱到有些接不住他的刀。
那北狄兵用力往下压刀,眼见就要砍到我脸上,忽然他闷哼一声,僵在原地。
刀尖从他胸前穿透出来。
手上力道骤消。
我松开手,他就软倒了下去,露出背后的萧青衍来。
他竟然没走。
「你怎么……回来了?」
我身体一软,摔了下去,又被萧青衍稳稳接住。
「别小瞧我,君子六艺我不在话下,刀我也拿过。」他说:「北狄人我只怕杀得不够多。」
我闭上眼,终于得以喘息片刻。
26
我们在山里躲藏了三天,终于彻底摆脱了追兵。
因为我的伤没有得到及时医治,伤势愈发沉重,甚至开始发起高热。
我几乎已经无法独立行走,全靠萧青衍搀扶着,一步一步逃回了寒水关。
寒水关城楼下,萧青衍搀着半昏半醒的我慢慢靠近。
「快开城门,是武安公主——」
守城侍卫认出我来,大喜过望,连忙打开城门。
待跨进城去,我终于放心地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
陌生面孔的侍女见我醒来,欢天喜地地跑出去通报。
我起身披上外套走出门去,就看见章廷山带着一众主要将领匆匆行来。
见到我,脸上担忧的神色松了下去。
「殿下,这几日北狄大军再退二百余里,我军连夺两城,多亏了您……」
章廷山说着,忽然神色惭愧地朝我跪了下来。
「老夫当初以貌取人,轻慢殿下,如今想来真是状如无知小儿,实在惭愧,请殿下责罚,我章廷山绝无半句怨言!」
身后的众将领也跟着跪下:「请殿下连我等一同责罚罢!」
「章将军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心里从未怪过您。」
我连忙将章廷山扶起来,又请一众将领起身,安抚一番,这才继续向外走去。
走出大门,却见门外早已守着无数将士。
见了我,他们便纷纷跪了下去。
「公主千岁!公主千岁!公主千岁!」
随着我脚步的前进,所到之处,天玄将士皆齐刷刷跪地,山呼「公主千岁」。
那声音,犹如排山倒海,要冲破苍穹。
人群中,有几个人影匆匆赶来,远远便冲我跪倒在地。
是马长顺四人,他们都还活着,真好。
我走上前去,马长顺红着眼,声音哽咽,语气却万分坚定:「殿下,我马长顺从今往后誓死效忠殿下!」
「还有我,曹朗,誓死效忠殿下!」
「我黄麦子也一样!」
「还有俺何水根也跟大哥一样!」
27
醒来后,我罚了那几个在戒严时私自放萧青衍出城的守卫各三十军棍。
虽然若不是他们偷偷放萧青衍出去,我可能会死在那座山里。
可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对士兵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军规,不重军规的队伍走不长远。
萧青衍不是军人,我不能罚他军棍,但也罚了他扫大街三个月。
他没有怨言,全盘接受。
之后,我又派军医去治好了萧青衍外祖母的病。
我在寒水关养了一段时间伤,有时闷得无聊了,也偶尔出去打马游街。
好几次都瞧见萧青衍在认认真真扫大街,没有敷衍,也没有偷懒。
伤好之后,我重回战场,接连得胜。
捷报频频传回上京。
皇帝大喜,封赏的圣旨如雪片般从上京飞到了边关,我在军中的声望空前高涨。
一日大军安营扎寨,十数日的奔袭已经让全军筋疲力尽,我下令所有人原地修整一晚。
夜里,我和将士们围着篝火烤羊肉。
新鲜的羊肉被烤得吱吱冒油,勾得人口水直流。
黄麦子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抬起头来,憨笑道:「这烤羊肉真香,跟我老家镇上的羊肉炊饼一样香。」
「那烤羊肉和羊肉炊饼哪个好吃?」我打趣地问。
黄麦子想了一下:「不知道,我没有吃过羊肉炊饼,只闻过味,每次路过都香我一大跟头。等我们打胜仗回去,有了钱,我要请你们都吃上羊肉炊饼,一天吃一……不,一天吃十张!」
何水根边吃边道:「俺觉得最好吃的是俺娘包的饺子,俺娘说,俺来当兵,保家卫国,是大英雄,等俺回去天天给俺包饺子吃。等俺们把北狄人赶走,赶得远远的,让他们再也不敢来侵犯俺们天玄,到时候你们都来吃!俺请客!」
「好啊,到时候我一定去。」我笑着答。
「我们也一定去。」马长顺和曹朗也跟着附和。
黄麦子兴致勃勃地说:「大哥你那儿不是有个笛子吗,快拿出来吹给我们助助兴啊。」
马长顺脸色黢黑:「那叫筚篥。」
我道:「你还会吹筚篥?」
马长顺一窘:「会一点点,小时候我爹教我的。」
「吹来听听嘛。」我也撺掇道。
「对啊大哥,吹来听听嘛。」
拗不过大家的热情,马长顺还是去取了筚篥出来。
「吹得不好你们可不许笑话我。」
我们齐齐摇头。
马长顺这才放下心来,吹响了手中的筚篥。
或许是太久没吹,一开始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找回了感觉,娴熟起来。
他吹的是一曲《阳关三叠》。
乐声悠扬婉转,一下子就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慢慢的,有人忍不住跟着唱了起来。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歌声和乐声响彻了整个营地。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长亭柳依依,伤怀,祖道送我故人,相别十里亭。
「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
……
「担头行李,沙头酒樽,携酒在长亭。
「咫尺千里,未饮心已先醉,此恨有谁知。
……
「哀可怜,哀可怜,哀哀可怜,不忍离。
「堪嗟商与参,怨寄丝桐,对景那禁伤情。
「聁征旌,聁征旌,未审何日归程。」
28
奏乐同歌结束在那个篝火跳跃的夜晚,再醒来时,战争还在继续。
北狄军奋起反击,战火四起,战事愈发焦灼。
而我,成了北狄人的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无数场战斗中,他们用尽一切办法,付出全部力量想杀掉我。
最惨烈的一次,他们将所有兵力都用在围杀我上。
我深陷腹地,无法逃脱。
何水根为我挡刀,被人生生砍下了手臂。
而他靠着一只残臂护在我身旁,死战不退,直至被汹涌的北狄兵一刀捅穿了胸口。
黄麦子悲痛欲绝,杀红了眼,最后挡在我身前,被北狄人的箭雨射成了刺猬。
马长顺带着援军赶来时,何水根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好想……回家……吃……阿娘的……饺……子……」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年,何水根和黄麦子都只有十七岁。
战争如此残酷。
无数和他们一样年轻的孩子,用生命阻挡北狄人南下屠戮中原,把英魂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这场仗打了整整五年。
五年后,我终于收复了所有失地,彻底将北狄赶出天玄,甚至赶得比从前更远。
北狄王亲手写下降书,从此以后世世代代朝贡天玄。
此时,万寿节将至。
这份降书,就是我为皇帝准备的,最好的寿礼。
29
大军班师回朝。
中途,我还抽空去了几个地方。
去送遗骨。
一个是杨柳村,何水根的家乡。
村里的人得到消息,早早就在村外等候,满满当当的,足有数百人。
最中间的是何水根的家人。
我抱着装有何水根遗骨的木盒,走到他母亲面前。
她年纪不到四十,却已双鬓花白,满面风霜。
这位母亲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儿子的遗骨,当场哭得软倒下去,被身边众人拉扯起来,才勉强站立。
「对不起……」我低下头。
这位母亲泪流满面地看向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后只变成一句话:「将军,俺家水根……他作战……勇敢吗?」
我眼眶一酸,郑重答道:「勇冠三军。」
她低头抚摸着手里的遗骨盒,喃喃道:「儿……你听到了吗?将军说你勇冠三军呢……你是天玄的英雄……」
第二个地方是平田湾,黄麦子的家乡。
行至镇上时,路过一家羊肉炊饼,香气扑鼻。
我买了十张饼,一起送到了黄麦子家。
在抚恤金和安葬费外,我额外给了黄麦子家人一笔银钱。
「以后逢年过节,都给他买十张羊肉炊饼吧,我请他的。」我说。
接下来,是刘家村、马背庄、桃源里……
凡是我能赶到的地方,我都亲手将遗骨送回去。
而在我去不了的地方,还有更多将领、战士,在做着同样的事。
每一个为天玄牺牲的将士,都会被战友送回故乡。
送完最后一个,离开时,我们站在村外,遥望悠远长空,马长顺再次吹响了他那支筚篥。
还是那曲《阳关三叠》。
乐声悠扬,攀云而上,直至碧霄。
故人,咫尺天涯。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长亭柳依依,伤怀,祖道送我故人,相别十里亭。
「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
……
「担头行李,沙头酒樽,携酒在长亭。
「咫尺千里,未饮心已先醉,此恨有谁知。
……
「哀可怜,哀可怜,哀哀可怜,不忍离。
「堪嗟商与参,怨寄丝桐,对景那禁伤情。
「聁征旌,聁征旌,未审何日归程。」
30
星夜兼程,终于在万寿节当日赶回了上京。
全城百姓夹道欢迎,普天同庆。
当今太子裴谨和已经封了赵王的三皇子裴至、封了燕王的四皇子裴钰亲自在宫门口迎接。
见到我,裴至当先老远就满脸堆笑地朝我走来:「小七啊,你可算回来了,三哥我可是一大早就在这里等着给你接风洗尘了。」
太子被他抢了先,似乎有些不悦,但很快也带上笑容:「二哥知道你今天回来,衣裳都新做了一身,你瞧。」
我连连摆手:「二位皇兄这么说可折煞我了,当不起当不起。」
裴钰也不甘人后,笑容和煦道:「你如今可是我们天玄的大功臣,你当不起谁当得起?」
太子:「四弟说得有理,你可是大功臣!」
「功臣谈不上,不过是为天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太子摆手:「七妹何必如此自谦,孤说你是你就是,将来我天玄的边关还要靠你这样的大将来守才行。」
裴钰:「七妹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此地风大,不是说话的地方,况且父皇还在宫里等着,咱们还是先进去吧,别让父皇久等了。」
裴至:「还是四弟周到,咱们快进去吧。」
几人把我围在中间,一边往宫内去,一边热络地畅聊,仿佛情深厚谊的故友。
以至于我恍惚间都有些忘了,当年在崇文馆指使贵族子弟挤兑我,在背后对我的马和弓箭动手脚,一见到我就离得远远的,甚至不屑与我说一句话的几个皇子是不是已经死了,现在面前的这几个是被夺舍了的。
有趣,当真有趣!
我随众人走进皇宫。
许久未归,宫里又添了新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也都装饰一新。
听闻我的这位好父皇这两年在西山上修建了清凉园,盛夏时便带着宠妃们前去避暑。
又在宫中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地修了炼丹阁,广招天下方士,炼仙丹,求长生。
而那时,北方的百姓正在战火中煎熬,流离失所,家毁人亡。
我和将士们正在边关和北狄鏖战正急,抛头颅,洒热血。
我敛起异样的神色,和几位皇子一起走进大殿,朝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拜下。
「父皇,儿臣贺寿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笑容满面,春风得意。
只是神态又苍老了几分,脸上还带着诡异的苍白病气,想必是仙丹没少吃。
「武安保卫边疆驱除外敌,辛苦了,朕怎会怪你?快起来。」
「谢父皇,」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贺礼,双手奉上:「这是儿臣为父皇准备的贺礼,祝父皇千秋万代,万寿无疆。」
御前太监上前来捧走匣子,取出里面的降书,呈至皇帝面前。
皇帝展开一看,当即开怀大笑。
「好!我儿英武,不愧是朕亲封的武安公主,赏!」
我再次被大加赏赐,赐封号镇国公主,追加食邑三千户,另有黄金万两,珍宝无数……
一时风头无两,直叫众位皇兄们也看红了眼。
一整天,我都被各种人围得团团转,结交的、敬酒的,不计其数,以至于很多我连名字都记不住。
直至夜幕降临,喝得醉醺醺的太子还拉着我:「改日再和七妹痛饮三百杯。」
「好!痛饮三百杯!」我口齿不清地回答。
说完,各自脚步虚浮地被侍从扶上了马车。
马长顺有些担心:「公主……」
「我没事。」一上马车,我就恢复了清明,没有半分醉酒的模样:「回府吧。」
31
这些年我也曾短暂回过几次上京,接受封赏。
这公主府是皇帝所赐,早已修建好,坐落在上京最好的地段,占地广阔,富丽堂皇。
回府不久,有一个故人找上了门。
「五哥!」
是五皇子,裴衡。
我们和少年时一样,提着酒壶爬上楼顶,一边喝酒,一边赏月。
可惜今夜月色被乌云遮蔽,不甚美妙。
「怎么今日都不见五哥来接我?」
裴衡淡笑:「为你接风洗尘的人很多,不缺我一个。」
今日我身边的人实在太多,裴衡虽也在宴席上,却并未上前,只遥遥冲我致意。
我笑了笑,喝了一口酒:「但陪我屋顶赏月的人,只有一个。」
「如果你想,也可以有很多。」
「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少,他们哪里能跟五哥比?」
裴衡仰头饮酒,接着道:「这次回来,还走吗?」
「北狄已降,恐怕短期内不会离开了。」
「小七,现在你已是今非昔比,如今朝堂上局势混乱,多方角力,你又处在这样的位置,你可曾打算过接下来怎么办?」
当今朝堂,太子裴谨、三皇子裴至、四皇子裴钰三足鼎立,表面和谐,实际暗潮汹涌。
而我手握重兵,必是三人拉拢的对象。
裴衡是在问我,准备选哪边。
「还能怎么办,咱们虽说是父皇的子女,说到底也是父皇之臣,父皇叫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我打了个哈哈,揭过此事。
「你呢,五哥,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裴衡笑意洒脱:「当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做个闲散王爷,乐得自在。」
裴衡母族尽丧,自知毫无背景,一直以来也无心皇位,不去同他们争抢,反而过得悠闲快活。
「自在好啊!」我举起酒壶同他碰杯:「让我们,敬月色,敬自在。」
「敬自在!」
我同他聊到夜半,直到实在困乏了,才依依不舍地从楼顶下来。
正要送裴衡离开,一只大型犬汪汪叫着跑了出来,冲着裴衡龇牙、叫唤不停。
那狗高至成人大腿,体型健硕瘦长、通体雪白,毛短而耳尖,鼻头有一抹诡异的紫。
「雪团,闭嘴!」
我命令一出,它立即乖乖闭上了嘴巴。
「坐下。」
它又听话地坐下了。
「这是什么犬,我怎么以前从未见过?」裴衡好奇问。
「这是我在北边打仗时捡到的,一种北狄特有的犬种,它的鼻子特别灵,能闻到很多特殊气味,地里的食物埋多深他都能闻出来,当地人都叫它地妖犬。」
「那倒是挺有意思。」裴衡道。
「行军打仗,无聊得紧,我也就养着玩玩,养着养着,养出感情来了,这才带回上京来。」
裴衡颇感兴趣,又逗了一会儿雪团才离开。
32
等人走远,我叫来了马长顺:「随我去个地方。」
此时已是深夜,上京设有宵禁,外面除了巡城司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一路隐藏行踪,来到了一处宗室墓地。
墓碑上刻着两个字,裴淮。
这里是先太子裴淮之墓。
当初那个曾于我有一饭之恩,宽厚贤德的太子,已经成了这里的一抔黄土。
三年前,钦天监发现天有异象,遂报皇帝「太白经天,昼见长庚,天下革、民更王」,恐有天下易主之危。
而其所指对象,就是太子裴淮。
皇帝为此命太子禁闭东宫,等候查办。
这一查,就查出了裴淮私下勾连官员,收买禁军统领,侵吞盐铁税收,私造兵器等十几项大罪。
裴淮被废,打入天牢。
为证清白,他留下血书,于天牢中自尽而亡。
死后连皇陵也不得入,只能草草葬于宗室墓地。
其后太子之位空悬两年,直到去年皇帝才封了二皇子裴谨为新任太子。
马长顺为我递上一壶酒。
我将酒在裴淮墓前倾尽。
「大哥,衔星敬你一杯。」
在墓前静立良久,我开口道:「去把曹朗叫过来吧。」
33
回到府中时,曹朗已经在内恭候了。
四年前的一次回京,我将曹朗留在了上京,暗中为我建立情报网。
如今经过四年的经营,这套网络已然初具雏形,可以为我所用了。
「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我问。
曹朗道:「殿下,齐淑妃和德妃的事已经全都查清楚了,当年她们二人在宫里确实曾争斗过几年,德妃曾派人在齐淑妃的饮食中下麝香,导致齐淑妃一直不能有孕。
「但后来德妃流产之事并非为了陷害齐淑妃主动流产,而是被害,但此事非齐淑妃的手笔,也不是其她后妃所为。」
我皱眉:「那是谁做的?」
「这几年我一直在追查,始终没有证据,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当今圣上。后来德妃母族被灭,应当也是他故意为之。」
当初我娘得宠多年,我外祖家也因此鸡犬升天,后来官至太傅,朝中不少大臣都是他的学生。
皇帝恐外戚势大,形成党派,所以设计给我外祖扣上罪名,将全族流放。
又借德妃流产之事将他已经厌弃的我娘打入冷宫。
后来德妃倒台,也是同样的原因。
如今我怀疑,先太子之死,恐怕也和皇帝脱不了干系。
所谓「太白经天」,同我当年的「武曲星临世」一般,不过是有心人操弄的手段而已。
「好,」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接下来,你替我去查清楚,先太子之死到底有何隐情。」
34
自我回京后,每天都有无数拜帖和请帖源源不断地送来。
我全部以赶路太久,身乏体倦为由拒绝了。
几日后,皇帝为我准备了洗尘宴。
宴上太子突然提出我年纪已经不小,也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了。
「七妹可有中意之人?何不请父皇赐婚?」
其余人等纷纷附和,连皇帝也顺势询问。
我只好道:「儿臣这几年征战沙场,这刚回上京几日,还没来得及结交上京儿郎,自然是没有的。」
太子忙道:「父皇,七妹如今到底已经二十有二,婚事不能再拖了,依儿臣看,不如请母妃出面,为七妹挑选驸马。」
自先太子逝世后,其生母皇后大受打击,从此心灰意冷,遁入佛门,带发修行。
她在宫里设了佛堂,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因此后宫的掌控权实际落到了贵妃头上。
而贵妃正是新太子裴谨的生母。
皇帝闻言,神色微变。
裴至和裴钰啜饮着酒,眼神都默默在太子和皇帝之间游走。
说起来我的婚事,按规矩也确实该由贵妃负责。
皇帝思忖片刻,到底也同意了。
没过多久,贵妃便召我入宫,要给我相看驸马。
京中优异的贵族子弟一批批画在画册上。
贵妃领着众妃嫔一起,带着我赏花喝茶的时候,挨个介绍画册上的人,让我挑选。
满园子妃嫔,地位最高的就是贵妃,但贵妃母家平平,势力并不大。
其次是三皇子裴至的生母端妃,和四皇子裴钰生母贤妃。
端妃母家安国公,贤妃母家长冠侯,两家实力不相上下,都远胜贵妃。
这也是裴至和裴钰能与太子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的原因。
皇位最后花落谁家,还真说不准。
喝了一日茶,赏了满园花,最后我翻完了一本公子册,也没看上一个合适的。
若是五年前,实在瞧不上,贵妃帮我指定一个也就罢了。
但现今,我不同意,谁也做不了我的主。
几位娘娘拍着我的手,叫我不必气馁,后面还有,可以慢慢看。
离宫前,出于礼节,我去凤仪宫拜访了皇后。
她一身素衣,花白的发披散下来,只简单插了根银钗,面容平静地同我说了几句场面话。
没多久便以到了礼佛的时辰为由请我离开。
我没有多说,告辞出宫。
35
接下来一段时间,贵妃隔三差五便请我入宫,拿一批新的人选出来给我相看。
只是一直没有满意的。
宫里的茶倒是品了个遍。
每次结束后,我都照例去向皇后请安,再离开皇宫。
那日正陪娘娘们挑选珠宝,一位宝林忽然急匆匆地赶来。
「贵妃娘娘,各位娘娘,臣妾……臣妾……」
贵妃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甚在意,还一边拿着一只种水极好的翡翠镯子在我手腕上比划,一边道:「怎么了,慢慢说。」
那宝林道:「娘娘,臣妾今日听闻杨美人病了,本想去看看她,谁知到了她殿里,竟然无意间看见……看见……」
「看见什么,你且大胆说出来。」端妃性子急,忍不住催促。
宝林当即趴伏在地,颤声道:「看到杨美人在行巫蛊之术。」
「什么?」贵妃一惊,玉镯险些脱手。
贤妃道:「你可看清楚了?此事可不能乱说。」
「臣妾看清楚了,臣妾可以发誓,当时臣妾吓了一跳,没敢声张,赶紧来告知各位娘娘。」
端妃道:「巫蛊之术,险恶歹毒,自先帝起便已明令禁止宫中之人行此邪术了,若杨美人真做下这等恶事,必须严惩才是。」
贵妃放下玉镯,道:「走,随本宫去看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去了朱颜殿。
杨美人还不明所以,贵妃便命人搜宫。
这一搜果然搜出了几个形状可怖的人偶,上面还写着一些生辰八字。
贵妃、端妃、贤妃,还有几个得宠妃子的名字和八字都有。
众人一时间皆是惊骇不已。
没想到她竟如此歹毒,诅咒了这么多人。
杨美人口中大呼冤枉,然而自然是没人信的。
贵妃当即将此事禀报了皇帝,皇帝只道后宫之事,贵妃做主即可。
看着那人偶上大大的属于她的名字和八字,贵妃怒不可遏,当即下令赐杨美人毒酒。
这时,我说道:「娘娘,巫蛊之术本就歹毒,何况此事牵连甚广,一杯毒酒怕是不足以震慑他人。」
贵妃迟疑:「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我悠悠道:「杖毙,以杀一儆百。」
其余妃嫔皆是一惊。
这次入宫择选驸马,不过也是太子借贵妃之手拉拢我的手段,我的话,贵妃不会拒绝。
果然,她略一思索:「镇国公主所言十分有理,今日不严惩,难保明日无人效仿,那就赐杨美人杖毙。」
杨美人脸色刷的一下惨白,竟当场晕了过去。
她没什么家世背景,不过是一个地方官员看她美貌,所以送来选秀进宫的。
从前凭着皇帝的宠爱还有些地位,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宠爱也已不再,还不任人搓圆捏扁?
妃嫔们不敢观刑,我主动请缨,做监刑官。
等杨美人再睁开眼时,人已经被绑在了杖刑凳上。
我送了她一盆凉水,助她清醒。
清醒地看着自己,被活活打死。
看见我,杨美人满脸惊恐,目眦欲裂:「是你!是你!是你害我!」
我在她面前蹲下,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没错,是我。」
刚才那位宝林,就是三年多前我让曹朗借选秀安插进来的人。
位份不高,但,够用了。
「对了,有一句话我还想送给美人,可有人跟你说过,这些年你着实老了不少,比之当年,丑多了。」
「啊——啊——贱人,我要杀了你!贱人!」杨美人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这么些年,她莽撞张扬的性子还是没有改变,到处得罪人。
也难怪当初那么得宠,过了这么久却还只是个美人。
如今年老色衰,早已被皇帝厌弃。
便是生死,也懒得搭理。
月娘你看,高贵的杨美人其实跟你也无甚差别,被人打死了,也无人在意。
女人啊。
「行刑。」
36
公主府内,曹朗在陪我下象棋。
马长顺一个臭棋篓子,只配在一旁看着。
曹朗也没让着我,一番厮杀下来,场上剩子不多。
将帅隔江相对,中间却偏偏插着一只小卒。
「两虎相争,中间却有稚犬拦路。」我摇头。
曹朗道:「稚犬虽弱,背后到底有猎人持箭撑腰。」
马长顺一脸茫然:「此局何解?」
曹朗笑了,看向我。
「很简单。」
我捡起那只小卒,在手中把玩一番,然后,手一扬,扔出了门去。
「送他一程。」
太子势弱,不如裴至裴钰,全靠一个储君之名加持,否则根本没有上桌的资格。
可太子这人,脑子不争气,草包一个。
人人都想拉拢我,偏他在皇帝面前明目张胆,请他母妃为我择选驸马。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皇帝又怎会看不出来?
皇帝这人极重权利,虽然日常寻欢作乐、修仙问道,不理政事,但又十分害怕被人夺权。
当初先太子只怕就是太过优秀,太得民心,引他猜忌才落此下场。
后来皇帝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选了家世不出众,脑袋也空空的二皇子裴谨做新太子,便可窥其用心。
不过是想找个好掌控的傀儡,一方面牵制其他势力大的皇子,一方面全权把控权力。
偏偏裴谨母子看不出来,还在上蹿下跳。
本来我不必理会,等他自取灭亡即可。
可他这一横在中间,抢了风头,阻碍两虎相争,反倒让两只老虎各自有了更多韬光养晦的时间。
这就不是我想看到的了。
37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进了几次宫,婚事还是没能落定。
渐渐地,开始有人往我府里送面首。
我拒绝。
他们以为是我不喜欢这样的,于是一批一批地换。
各种风格,各种气质的应有尽有。
最后我拒累了,罢了,统统收进来,放在后院里当个观赏。
一日,又一次从宫里出来。
恰巧在街上遇见新科进士游街。
我登上酒楼二层看热闹。
不少胆大的女子都垫着脚给进士们扔手绢。
其中被扔得最多的那个是今次的探花郎。
我望去,果然最为英俊挺拔,只是气质冷淡了些,别人扔的手绢是一个也没接。
他似乎感觉到什么,抬眼向我所在的方向望来。
我笑了笑,对马长顺道:「等他游完街,把人请过来。」
我在一品楼里备下了一桌好酒好菜,没过多久,人被领进来了。
「好久不见,萧青衍。」
他微微颔首:「刚刚才见过。」
「那也算?」
「不知殿下找我何事?」他问。
我抬ṱũₒ手,示意他坐下:「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叙叙旧吗?怎么也算是共患难一场,难不成萧公子考上了探花就看不上我一个小卒了?」
萧青衍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殿下嘴利,我不同殿下争辩。」
当晚,我在一品楼宴请萧青衍的事就传了出去。
一同传出去的还有当初在寒水关外他对我的救命之恩。
没过几日,朝堂之上,裴钰竟直接请皇帝为我和萧青衍赐婚。
皇帝问我意见,我只道:「全凭父皇做主。」
于是,也没人问问萧青衍的意思,当场便赐了婚。
三个月后,婚事办得极为盛大,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皇帝亲自主婚。
大宴全城三日,整个上京的百姓都在祝镇国公主新婚快乐。
估摸着那时只有一个人不高兴,只是不巧,这个人是新郎。
洞房之夜,萧青衍对我态度冷淡。
「我只拿殿下当朋友,并无男女之情。」
「哦,」我挑眉:「你也没拒绝啊?」
萧青衍:「陛下赐婚时,未曾有人问过我的意见。」
我一本正经地点头:「此话有理。」
贵妃为我择婿,可挑的都是太子党派的人。
除此之外,要不就是裴至和裴钰暗中塞进去的,我无论选谁,都等于是选了派系。
然而我重权在手,无论进了谁的阵营,对皇帝而言都是大患。
所以,我只能挑一个毫无背景,没有任何势力,也不站任何党派的人。
刚好,萧青衍就很合适。
不过他十年寒窗,好不容易考上探花,正欲大展拳脚,不料还没为官,一朝被赐婚公主,成了驸马。
这公主还手握军权。
他自然不可能有大展拳脚的机会了。
出于一点点微末的愧疚,我道:「那这礼都成了,你说怎么办?」
萧青衍道:「望与殿下各行其是,相敬如宾便可。」
「行吧。」我说。
萧青衍松了口气,对我行了一礼道:「那微臣就先告辞了。」
「等等!」我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今夜去书房睡。」
「我答应你各行其是,可没答应你不一块儿睡觉啊。」
萧青衍脸色肉眼可见地红了:「殿下……」
我撇撇嘴:「先睡素的。」
好了,这下脸更红了。
38
婚后,萧青衍果然做到了跟我相敬如宾。
确实是客气疏离,对我尊重,像宾客一样。
我对他嘘寒问暖,他说:「有劳殿下挂怀。」
我对他调戏揩油,他说:「还请殿下自重。」
马长顺说:「公主啊,咱能不能别爱得这么卑微。」
我:「……」
太子生辰宴,邀我们去东宫一聚。
我路过五哥裴衡的王府,专门去叫他一同赴宴。
一进去,却见五嫂闹着要同五哥一起去。
五哥沉下脸:「男人的事,你一个后宅妇人知晓什么?随本王同去也不过是丢人现眼。你且好好在府里待着,莫要再闹。」
五哥虽封了吴王,但一般皇子封王,至少都是千户起,而他食邑只有八百户。
娶的妻子门第也不错,但是家中次女,从小娇惯,性子活泼,一直听闻五哥不太喜欢。
他说完,一转身却看到了我。
脸上的表情明显顿了一下:「小七,你怎么来了?下人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五哥,我来寻你同去东宫,是我自己心急,没让人通传,不怪他们。」
他点点头,解释道:「小七,方才我同你五嫂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跟她不一样,她自小在后宅长大,也没读过什么书,见过什么世面,你却是女中英豪,不让须眉。」
我笑了笑:「我明白,五哥,咱快走吧,等会儿迟了。」
「好。」他终于展颜。
东宫宴席上,裴至提起听闻我和萧青衍感情不和之事。
我叹了口气。
几人开始给我出谋划策。
太子说:「这个不行,你就换一个,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裴钰道:「七妹不妨试试欲擒故纵。」
太子又道:「四弟说得对,男人嘛,我们最了解了,越得不到的越喜欢,太轻易得到的,反而没什么意思。」
其他人纷纷表示认可。
我举起酒杯:「还是诸位皇兄经验老到,七妹这回可是受教了,多谢诸位皇兄。」
当日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府,可我走到一半,又被东宫的人给叫了回去。
此时东宫已经寂静下来,除了我,没有一个外人。
太子同我私下相会,明里暗里示意我加入他的阵营。
只要支持他,将来他登临帝位,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国长公主,还可继续掌兵。
我表面逢迎,不拒绝也不接受,费了好些时间才脱身。
回到公主府后,第二天我便称病,半月不出。
皇帝为表关怀,特安排太医前来为我诊治,然而我依然没有好转。
太医回去后的当日夜里,皇帝微服出宫,亲自来公主府探望。
我跪地恭迎。
皇帝等我行完礼,才满脸关切地上前扶起我,道:「我儿,快起来,近来病可好些了?」
我刚起了一半,腿一弯,又扑通一声跪下了。
「儿臣犯了欺君之罪,请父皇恕罪。」
皇帝道:「这是怎么了?」
我匍匐在地,战战兢兢道:「父皇,儿臣其实并未生病。」
「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月前,太子殿下生辰,儿臣前去赴宴,谁知散席后,太子殿下又单独将儿臣召回,同儿臣说了许多话。」
皇帝语气有了些许变化:「哦?他同你都说了些什么?」
「太子殿下说……说……」
「说了什么,你且大胆告诉朕,朕自会为你做主。」
「他说让儿臣支持他,将来登基,许儿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胆!」皇帝大怒。
「儿臣惶恐。」我连忙大呼,声音还带着颤抖,一副惊惶无措、如履薄冰的模样:「儿臣一心效忠父皇,太子殿下如此行事,儿臣本该第一时间禀明父皇。
「可儿臣又怕被有心人曲解,以为儿臣挑拨父皇您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装病半月,不敢出府,求父皇宽恕。」
皇帝再次将我扶起,道:「此事不是你的错,朕不怪你,你自安心便是,朕今日微服来此一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儿臣明白。」
我恭恭敬敬地送皇帝离开。
等人彻底看不见了,我才心情大好地回头。
「好了,现在将帅终于可以相见了。」
39
第二日我这「病」就痊愈了。
又想起「生病」期间萧青衍竟然没来关怀过一次,着实有点受伤。
马长顺:「卑微。」
我:「罢了,这瓜到底是我强扭下来的,也没问过人家意见,对不住人在先。」
马长顺:「好卑微……」
我:「你可以闭嘴吗?」
我让人去萧青衍家乡打听,查到他有一小青梅,二人感情深厚,那小青梅等了萧青衍多年,如今已双十年华,成老姑娘了。
听闻萧青衍做了驸马的消息传回去,那姑娘还闹了一回自杀。
看来这姑娘是萧青衍的白月光。
怪不得他不待见我呢。
我思来想去,几天后,让人去把他的白月光接来公主府。
萧青衍来问我怎么回事时,我正在屋里和十几个容貌俊美又听话乖顺的面首玩捉迷藏。
听到声音,我摘下面纱,看见萧青衍站在我面前,面上又不解又气恼。
身后还跟着他的白月光。
我懒洋洋地指了指满屋子的面首道:「你的白月光我给你接来了,从今以后我们……几十个把日子过好才是要紧事。」
你有你的白月光,我有我的面首团,咱俩各行其是,互不耽搁。
我可真是个大度的公主。
萧青衍面皮薄,当即沉了脸:「这,简直胡闹,不成体统!你把她送回去吧,她在这里不合适。」
白月光急了:「为何不合适?公主殿下都同意了。」
「你在这里是个什么身份,合什么规矩理法?」
白月光拉住他的手道:「我不走,公主殿下说我可以留下来,衍哥哥,我可以做妾,伺候你和公主。」
萧青衍抽出手:「胡闹,我何曾说过要纳妾?」
我嫌他们吵闹,让人把他们扫地出门。
听说两人大吵了一架,当日萧青衍就派人强行送白月光回云州去了。
晚上萧青衍照例来陪我用膳。
以前每次都是我强迫他来的,他也形成了习惯,只是今次却在门口被丫鬟拦住了。
「我家公主已经用过膳了,驸马今日可自行用晚膳。」
夜里,他还是照例来我房中,再次被丫鬟拦下。
「公主说今日换了霖郎君侍寝,您不用侍寝了,以后没有公主传召,驸马您都不必来点卯了。」
萧青衍愣了一会儿。
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40
我这厢在府中悠闲自在,朝堂上却不平静。
太子被皇帝查出在江南五州私征赋税多年,鱼肉百姓,且暗地联络重臣、培植势力,甚至私下以天子自居,意图谋反。
太子裴谨被废,打入天牢,听候审理。
太子党被清算,空出来的位置被各方势力争相填补。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各怀鬼胎。
曹朗向我汇报完,总结道:「现在文武百官都乱成一锅粥了。」
马长顺:「乱成一锅粥了怎么办?」
我晃动着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还能怎么办?趁热喝了呗。现在小卒我已经替他们解决了,该两只老虎斗了。」
除了裴至和裴钰暗地里瓜分废太子的势力,皇帝也在培植自己的亲信。
朝中老人他不放心,所以选了很多新科进士。
按理说萧青衍作为驸马是不能担任实职的,但有我从中斡旋,他也被派了个小实缺。
不过我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大善人。
特地选了个萧青衍能偷听到的机会和马长顺闲聊。
「公主,您为亲自出面为驸马求了这个人情,他却不知道,值得吗?」
「到底是我害他不能施展一腔抱负,为他做些事也是应该的。」
「只可惜,驸马根本不懂您的苦心。」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愿他好。」
「公主……」
「只要将来他能够实现理想,我做的这些又……」
「公主,别演了,人走了。」
「……这里风怪冷的。」
当夜,我受了风寒。
萧青衍特地来探望我,似乎有缓和关系的意思。
我躺在床上,萧青衍坐在对面,两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像是今天刚认识。
少顷,丫鬟送了汤药进来,欲服侍我喝药。
萧青衍接了过去:「我来吧。」
他在床边坐下,小心地喂我服药。
「你这样做不怕你那白月光吃醋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与她只是童年玩伴关系,我以前从未曾喜欢过她,以后也不会喜欢,请殿下不要再乱点鸳鸯谱。」
「哦,那你喜欢的是谁?」
我喝了一口药,抬头,恰好撞入他的眼睛。
他抿了抿唇,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目光,低头舀了一勺药送至我唇边。
「殿下,」他说:「药快凉了。」
41
一日深夜,曹朗来府上找我,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
「公主,先太子的事已经查清楚了。」
……
废太子出事前,常有拜帖,裴至和裴钰都曾多次暗示我加入他们的阵营。
我一直未置可否。
废太子这事一出,大家终于安静了,我也难得落个清闲。
没事的时候就牵着雪团在上京城里游逛。
逛到哪里就在哪里歇一歇,闲看落花,静听流水。
一日逛到一家食肆,恰巧肚子饿了,便想进去尝尝,没想到正好遇到五哥也在,遂坐下闲聊。
一聊就是半日。
真真是自在日子。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皇家围猎开始了。
彼时我同萧青衍的关系更进了一步,于是便带了他同去。
猎场上,萧青衍主动提起想跟我比试射箭,谁最后打到的猎物多,谁就算赢。
胜者可以向败者提一个要求。
「好啊,比就比,输了可不许耍赖。」我笑道。
萧青衍调转马头,向林中冲去:「殿下不要高兴得太早,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我也策马跟了上去。
一路边跑边猎,一时不查竟已来到了密林深处。
下属们都没能跟上,只余我和萧青衍二人。
我忽然感觉周围有些不对劲,刚想唤萧青衍回去,话还没出口,一支利箭陡然破空而来,擦着我面颊飞过!
「小心,有刺客!」我大呼。
下一瞬,一大群黑衣刺客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将我和萧青衍围在中间。
萧青衍控制着马靠近我,小声道:「殿下,待会儿有机会你先走。」
「要走一起走。」
刺客骤然暴起,和我们战作一团。
短兵相接,刀剑铮鸣之声不绝于耳。
由于刺客人数众多,且训练有素,我们险些死在林里,最后拼尽全力才逃出生天。
此事发生后,皇帝十分重视,派出大批人马搜山。
可是刺客早已逃离,并且还打扫了现场。
然而他们却漏了一支箭,被禁军搜了出来,呈到皇帝面前。
而那支箭上,刻着三皇子裴至的名号。
42
「父皇,儿臣冤枉啊!」
裴至扑通一下当场跪在了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儿臣没事刺杀七妹干什么?对儿臣有甚好处?而且谁会傻到去暗杀还在箭上刻上自己名号,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自己干的吗?
「父皇,儿臣虽愚钝,但也不至于这么蠢吧?一定是有人栽赃嫁祸!
「况且儿臣与七妹感情甚笃,又怎会派人刺杀她呢,是吧七妹?」
他回头看我,一脸哀怨的样子:「七妹,你说句话啊!」
周围大臣们交头接耳。
「三皇子说得也有理,谁会傻到把自己名字刻在暗杀的箭上呢?」
「陛下,看来三皇子真是被人陷害的。」
「我看也不一定吧,说不定是三皇子自己演的一出戏,借此摆脱嫌疑也未可知。」
「李大人此言倒也并非绝无可能。」
裴至和裴钰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拉扯。
一方拼命把裴至摘干净,一方拼命把他往脏水里拖。
我坐在椅子上,身上的伤刚被太医包扎好。
「儿臣脑子有些疼,此事全凭父皇做主。」
裴钰道:「父皇,依儿臣看,此事不能妄下定论,以免冤枉了三哥,但若草草了事,怕是也不能服众,还得详查才是。」
皇帝看了看受伤的我,又看了一眼地上涕泪横流的裴至。
「此事确实有些蹊跷,但老三你到底牵涉其中,这几日你就在府里好好待着,等事情查清楚了再出来吧。」
「父皇,父皇……」裴至膝行至皇帝身边,抱着他的腿:「父皇明察,真的不是儿臣干的,父皇……」
皇帝有些嫌弃地把腿抽了出来。
「待查明此事,定会还你个清白。」
43
围猎结束后不久,东部突然下起了大雪。
要知道此时已是初夏,天气本该转热,却突降大雪,导致东部十二州遭灾,庄稼都被冻死了。
此时裴至还在禁足。
刺杀一事也尚在调查之中。
深夜,我乔装打扮,偷偷来到了裴至的赵王府。
裴至对我的造访颇感意外,一见我就心酸地解释:「七妹,你可得相信三哥,真不是三哥派人刺杀你,三哥对你这么好,怎会想杀你呢?你说是不是?」
我点头道:「三哥,我知道,我这次前来就是想跟你说,我相信你。」
裴至面露动容:「七妹,有你这句话,三哥我就放心了。不过,你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一件事吗?」
「不止,」我说:「我已经知道这事背后的主谋是谁了。」
「是谁?」
「三哥你想想,同时希望得到我手里的兵权,并且又想害你的人是谁?」
裴至蹙眉:「你是说裴钰?」
「没错。」
裴至犹疑道:「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老四,但是老四行事应该不至于如此粗陋,因为事情一出,父皇不可能不疑心是他搞的鬼。」
我道:「这就是四哥的高明之处,正是因为此事粗陋,大家都以为他不会这么做,他才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这叫兵行险招,况且,我有证据。」
说完,我从腰间口袋里摸出一支信笺,上面只有四个字——「今日动手」。
「这是那日从一个刺客身上掉下来的,三哥,这个字迹你不会不认识吧?」
裴至一看,顿时大惊:「这是老四的字迹。」
「没错。」
裴至道:「既然你有这证据,当日为何不直接拿出来?」
我摇摇头:「正如刚才所言,就算我拿出来,他也可以和你一样以有人栽赃为由狡辩,最后也最多禁足Ťů₃几天,不能将他一击毙命。」
「那你的意思是?」
我看着裴至:「既然他对我不仁,就不怪我不义了,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出其不意。」
裴至道:「可是我如今被禁足,不能出门,他怕是不会放过这个向我泼脏水的机会。」
「我有办法能让三哥尽快解禁。」
「怎么说。」
「想必三哥也听闻了,近来东部十二州夏日飞雪,民间多有流言,说天子失德,所以苍天降罚。」
「此事我知道,你想怎么做?」
「很简单……」
44
第二日,裴至上书皇帝,称近日听闻东部遭受雪灾,父皇日夜难以安寝,他虽在府中,但心牵父皇龙体。
奏章中还说,他认为东部雪灾乃是因废太子鱼肉百姓,引起天怒,父皇是无故受到不孝子牵连。
如今废太子已经被贬为庶民,不是皇室中人,他愿主动请缨,代父皇向苍天负荆请罪。
皇帝担心东部雪灾引起叛乱,又不想承担天罚的罪名,看见裴至的奏章,当即应允了他的请求。
又一日,裴至出府。
他脱去上衣,背上荆条,登上祭天台,在台上跪足了三日三夜,向苍天请罪。
说来也巧了,此次请罪后不久,东部大雪便停止了。
皇帝龙颜大悦,解了裴至的禁足,还给了他许多嘉赏。
裴至出来后,当即暗中插手猎场刺杀一案,导致裴钰无法借此机会坐实他的罪名。
双方博弈之后,最终也没有查出凶手。
此事慢慢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曹朗在府中向我汇报最新密报。
马长顺蹲在一旁嗑瓜子,磕着磕着,问道:「公主,你说这事怎么就这么巧了呢,偏偏三皇子一负荆请罪雪就停了,难不成公主您还能掌控天气?」
我噗嗤一声笑了。
「夏日飞雪本就是特殊天气,一般都持续不了多久,在裴至负荆请罪之前,雪已经下了一段时间了,不管他去不去请那劳什子罪,这雪都会停。你家公主不是神仙,只不过比别人多看几本书。」
马长顺吐出一口瓜子皮:「害,我最烦的就是看书了,一看书就脑瓜子嗡嗡的,想睡觉,还不如去战场上杀敌。」
我瞥了眼满地瓜子皮:「吃完把地扫了。」
45
东部十二州的大雪虽然停了,但是雪灾到底是已经发生了的,收不回去。
皇帝于是顺势派了裴至去赈灾。
裴至离京之后,我悄悄登了四皇子裴钰的王府大门。
「七妹今日怎么来了,也不差人提前说一声,你看四哥这里什么都没准备。」裴钰客气道。
我看了看四周,人多嘴杂。
裴钰立即明白,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亲信。
我才开口道:「四哥,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来投诚的。」
裴钰喝茶的手顿了顿,缓缓放下了茶杯。
「七妹这是何意,我可有些听不明白。」
我叹了口气,道:「四哥,之前你曾多次向我发出邀请,希望我能加入你的阵营,当时我都没有答应。老实跟你说吧,三哥也同你一样,多次明里暗里拉拢我,我也都拒绝了。」
这是实话,毕竟我刚回上京时,多方争相拉拢也不是什么秘密。
「哦?」裴钰不置可否。
我继续道:「其实是因为我不想趟这趟浑水,只想安安稳稳做个公主,不想参与皇权竞争。」
「那七妹今日又为何要来投诚?」
我一脸悲愤,道:「我没想到,三哥拉拢不成,竟想杀了我夺权!」
「你是说围场刺杀一事果然是老三的手笔?」
「没错,」我点头。
裴钰略有些怀疑:「可是老三没有理由设下这一圈套来害他自己啊。」
「这就是三哥的高明之处,他此举恐怕正是为了以退为进,个中关节我也想不明白,但是你看看此事最后的获益者是谁?最重要的是那日遭遇刺杀时,我曾看清一个刺客的脸,那人曾在三哥身边出现过。」
「当真?」
「千真万确,以我的目力,绝不会看错。」
裴钰稍加思索,道:「那你当日为何不告诉父皇?」
我叹息:「这毕竟只是我的片面之词,我担心不但父皇不会相信,还会打草惊蛇,对我自己不利,且方才我已说过了,我实不想介入皇权斗争之中。
「当时父皇将他禁足,我以为有四哥你在,必定能让三哥翻不了身,所以便抱了侥幸心理,没想到还是让他逃脱了,还立下这么个大功。
「此番若是让他赈灾回来,又立下一功,到时候四哥你跟我,就都危矣。
「不如趁尘埃尚未落定,我和四哥一起博一把,拉三哥下水。」
裴钰没有马上答应,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七妹这回不怕介入皇权之争了吗?」
我道:「我也不想介入,可今日我若不出手,明日死的就该是我了,与其我和四哥死,不如三哥一个人死,也算是喜事一桩,不是吗?」
裴钰抚掌大笑:「好啊,七妹,你能想明白,四哥甚是欢喜,只是如今对付老三的法子,我们还得再从长计议。」
「四哥,七妹不才,有一个粗浅法子,不知四哥可愿一听?」
「什么法子,且说来听听。」
「堵不如输,三哥东去赈灾,既然注定又是大功一件,我们不如再助他一臂之力,让这功劳大破天……咱们的父皇素来多疑,你是知道的……」
46
裴至去东部十二州赈灾,裴钰非但没有暗中使坏,反而处处与他方便。
让裴至这趟赈灾之行前所未有地顺利,不到三个月便结束归京。
灾情完全得到解决,百姓们都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当地官员接连上书赞扬。
然而紧接着,坊间便开始传出流言,说三皇子先是向苍天负荆请罪,平息苍天怒火,让大雪得以停止,此乃天选之人。
接着亲赴灾情第一线,与灾民同吃同住,亲力亲为三个月,帮助灾民重建家园,解决雪灾之祸,此乃民心所向。
三皇子是真正应该做太子的人,是未来天子的不二人选。
谣言愈演愈烈,终于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裴至一开始还在暗自窃喜,还没反应过来,事态已经失去控制了。
想到皇帝的秉性,以及前两位太子的下场,裴至这才慌了,连夜给我送来书信,询问解决之法。
我只回他四个字——以退为进。
翌日一早,裴至向皇帝上奏,为证己身清白,自请去护国寺为皇帝祈福,直到皇帝明白他的真心为止。
皇帝同意了。
裴至走的那天,我和马长顺、曹朗躲在暗处看着。
「这就走了?」马长顺说。
我啧啧嘴:「本来是想叫他装病避避祸,再推两个冤大头出来顶锅,自己也放点血给皇帝看,谁成想他这么一步到位,直接离开上京了。」
曹朗道:「此举虽是对自己狠了点,但确实有效。」
我:「有效是有效,就是这一走,恐怕就不容易回来了,激战正酣的时候突然插自己一刀,这样的人你们见过吗?」
马长顺摇头:「这个真没见过。」
曹朗:「我也没见过。」
我:「我要的是两虎相争,现在走了一头老虎,戏还怎么唱?」
这下有点玩脱了。
47
裴至这一走,果然就一去不复返了。
皇帝短期内似乎都没有叫他回来的意思。
裴钰开始悄悄清洗裴至在朝中的力量,这次他做得够慢够隐蔽,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充足的时间。
裴至的人虽也加以反抗,但裴至这个龙头不在,他们也不是裴钰的对手。
势力慢慢被裴钰蚕食。
而皇帝似乎打算另外扶植一个势力出来,和裴钰打擂台。
帝王的平衡之术,他一向玩得很好。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五哥裴衡。
皇帝亲自将裴至的部分权力指给了裴衡。
初次被推到台前来,做惯了闲散王爷的裴衡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每日里事务堆成山,以至于他许久都没时间来同我喝酒聊天了。
偶尔遇见,也是匆匆跟我叹息一句「还是当个闲散王爷好」便离开了。
一日,曹朗带了最新的消息来。
正分析着朝堂上最新的情势,萧青衍恰好来寻我。
他一进来,曹朗立刻收了声。
萧青衍见情况有些不对,便欲主动离开。
我叫住了他,对曹朗道:「无妨,驸马是自己人。」
于是萧青衍留了下来,曹朗当着他的面将此次裴钰清洗的裴至势力名单都说了一遍。
而此时还在护国寺的裴至已经彻底慌了,连发三份密报邀我去护国寺一见。
我连夜赶去,与他和他的谋臣们共同商议了一个计策。
还有两个月就是万寿节,裴至就在护国寺抄写佛经,给皇帝做寿礼,以表诚心。
届时送到皇帝面前,他想起这个儿子,多半会让裴至回去。
况且现在民间流言早就没了,而他新扶植的裴衡明显还没有实力牵制裴钰,他还需要裴至。
「至于四哥那边,他既然这么想要三哥你的势力,就送一些无关紧要的给他,咱们来个请君入瓮。
「你也知道咱们父皇疑心甚重,最不喜欢别人动他的皇权,我们只需将四哥的动作都记下来,待万寿节时在父皇面前捅破,来一招釜底抽薪,置他于死地。」
裴至担忧道:「如此一来,恐怕到时老四会破釜沉舟。」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裴至一眼:「那三哥就得做好应对准备了,相信三哥不会没有后手吧?」
裴至看着我,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48
皇帝仙丹吃多了,最近身体很不好。
我曾在北地见过一ŧṻₓ些方士炼所谓的仙丹,所用材料大半都不是能入口的事物。
练出来的仙丹给狗吃的话,狗这辈子会结束得很快。
但皇帝以为是仙丹吃少了,于是加大了剂量。
照他这么吃下去,他这辈子也会结束得很快。
不过我觉得还不够快。
于是让曹朗花大价钱买通了一个方士,给皇帝的仙丹里加了一点料。
裴至在护国寺抄写佛经。
裴钰在朝堂上侵吞裴至势力。
我在悄悄调查裴钰的所作所为。
两个月转瞬即逝。
万寿节当日,裴至的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佛经呈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翻开整整三本佛经,面上难得露出些感怀来。
当着文武百官面道:「三皇子裴至,忠君爱国、至纯至孝,朕已经明白了他的诚心,从今天起便不用在护国寺清修了,择日回京吧。」
裴至一党欢天喜地,就差去门口放两挂鞭炮了。
裴钰就有些不高兴了。
不过更让他不高兴的还在后面。
万寿节当晚,我秘密求见皇帝,呈上了我这些时日来查到的裴钰背地里的小动作。
其实一直以来皇帝都在让我秘密监视裴至和裴钰的举动。
他很信任我。
大臣,他担心不忠;儿子,他担心篡权。
只有我,既是他的至亲,又没有篡权的风险。
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女人当然不可能篡权了!
驸马又只是个商贾之子,翻不起大浪。
所以,没有人比我更让人放心了。
裴至和裴钰也很信任我。
毕竟我虽手握重兵,但却没有争夺皇位的资格。
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女人是一盘菜、一把刀、一瓶毒药、一块垫脚石……但不是一个人。
我离开后,皇帝深夜召萧钰入宫。
没想到当夜,萧钰的处置还没下来,皇帝竟突然中风倒下了。
皇帝病重,卧床不起。
一时间,朝堂上气氛剑拔弩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公主,好像仙丹里加的料剂量大了些。」马长顺说。
我一本正经地摆摆手:「不关我的事,是老皇帝自己身体太差,这点剂量都扛不住。」
我买通方士在仙丹里加的药会让人容易中风。
原本计划等皇帝把裴钰力量削弱,逼入绝境再让他中风。
可惜他常年浸淫美色,又一日三餐仙丹配酒,积毒已深,身体早就不行了。
中风的时间比我预料的早了一点。
曹朗道:「不过已经足够了,虽然还没来得及处罚萧钰,但是已经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他很清楚若是皇帝恢复过来,他必定没有好下场,所以他一定会有所动作。」
我点点头:「再等等吧,给他们一点做决定的时间。」
49
等了一段时间后,我偷偷入了宫。
皇帝谁都不见,除了我。
富丽堂皇的寝宫内,极尽奢靡的金丝楠木龙床上,十二重鲛绡幔帐重重垂落。
透过帐幔的缝隙,我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瘫痪在榻。
他花白的头发蓬乱,眼歪嘴斜,嘴角不断流出涎水。
枯槁的右手压在金丝绣成的龙纹锦被上,像一截风干的肉。
跟世上任何一个普通的中风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太监撩起帐幔为他清理涎水。
我扑倒在地,膝行至龙榻边,哭喊道:「父皇,父皇,您怎么样了?儿臣见父皇病痛,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浑浊的眼球艰难地转向我,费力地翕动歪斜的嘴:「老三,和,老四,有什么,动静……」
口齿含糊不清,我尽力辨认才听清楚。
我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父皇,儿臣今日来就是想告诉您,三哥和四哥正在调兵遣将,恐怕……恐怕有趁您生病,逼宫夺位的打算!」
他瞪大了眼,表情狰狞可怖:「逆子!」
「父皇,我们该怎么办?」
他沉默了很久,道:「你,先,出去。」
「是。」
我退出了殿外。
过了许久,太监拿着一道圣旨和一个锦盒出来交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许我调遣三万镇北军入京平乱的密令和虎符。
我拿着密令和虎符回到公主府,将它们交给了马长顺。
「今夜你就出发,去调遣镇北军。」
马长顺扔了手里的瓜子,一脸激动地接过,跪下道:「属下明白!」
安排好事情之后,忽然看到屋外似有人影闪过,我推门而出,却见外面空无一人。
我行至院门处,问守卫刚才有没有人来过。
两人皆是摇头。
回到屋内,搜索了一番屋后的马长顺和曹朗也表示没有任何人。
「公主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看花眼了。」曹朗道。
「或许吧。」我忧心忡忡地道。
50
马长顺深夜悄无声息地单骑离京,直奔北方边疆。
翌日一早,丫鬟来报说萧青衍父亲病重,他回云州探望了。
走得着急,甚至没来得及同我说一声。
而上京城此时一如往常地平静。
可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我估算着时间,马长顺应该已经快回来了。
裴至和裴钰都在暗中给我递来消息,要我调遣镇北军回上京,准备清君侧。
我两边都回复大军已在赶往上京的路上,不日便可到达。
同时告诉他们,对方似乎有异动,我们要先下手为强,我会在大军到达后立即来援。
三月初七,四皇子裴钰为了抢占先机,带领八千守城军率先发动宫变。
而早已经准备好的裴至也立即揭竿而起,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带着南衙十六卫和裴钰的兵马激战在宫门口。
而在他们宫变的前一刻,已经有一个人先一步入了宫,进了皇帝的寝殿。
51
此时,天子寝宫内。
皇帝仍旧躺在床上,而久不出宫门的皇后竟也在其内,独自一人坐在一旁敲着木鱼,嘴里诵念着经文。
一名青年忽然闯了进来,哭喊着扑到了龙床边。
「父皇!父皇!不好了,三哥和四哥,反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五皇子,裴衡。
敲击木鱼的声音陡然停止。
床上的老皇帝猛然瞪大了双眼,他挣扎着扭动了一下,嘴里嗬嗬地喘着气,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自从皇帝中风,太医们束手无策,他只能求助于方士,继续大量地服用仙丹。
如今病症愈发严重,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裴衡满面慌张:「三哥和四哥的人已经打到宫门口了!恐怕要不了多久整个皇宫就会沦陷,儿臣也是拼死才跑进来提前通风报信。」
皇帝双目圆睁,目眦欲裂,显然被自己生的两个好儿子气得不轻。
裴衡接着道:「守城军和南衙十六卫皆已叛变,七妹的兵马还没赶到,如今只剩下禁卫军还在抵抗。
「可禁卫军人数不占优势,又群龙无首,儿臣怕他们会被三哥和四哥策反,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儿臣斗胆想求父皇将禁卫军指挥权交给我,由儿臣带领禁军守卫皇宫,坚持到七妹的援军赶到就可得救。
「为了名正言顺地镇压三哥四哥,儿臣还需要一个名分,代君行事,」他猛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儿臣请父皇册封儿臣为太子,让儿臣以太子之名前去平叛!」
听闻此言,方才还十分激动的皇帝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极力转动着眼球,看向裴衡,似乎在思考他的真实意图。
裴衡道:「儿臣绝对忠心耿耿,您也知道,从前儿臣从未有过争储之心,只是眼下情况万分紧急,才斗胆提出此法,父皇,时间真的要来不及了!」
这时,一名太监张皇失措地跑了进来:「陛下,不好了!宫门破了,三殿下和四殿下的人打进来了!」
皇帝闻言再次疯狂地喘起气来。
他的手指缓缓抬了起来,指向了皇后。
「嗬……嗬……皇……嗬……后……」他嘶哑的嗓音艰难地发出声音。
裴衡立即道:「父皇,您的意思是请皇后拟诏封儿臣为太子是吗?」
皇帝的脑袋动了动:「嘶……是……」
裴衡立即转向皇后:「请母后立即代父皇拟诏。」
52
裴至和裴钰的人在宫门处激战数个时辰,最终裴至不敌兵败。
而裴衡带着禁军再次拦住了裴钰的兵马。
裴钰刚刚和裴至大战一场,兵力大减,又人疲马乏,禁军人数虽少,但也坚持战斗到了夜幕降临。
就在裴钰即将彻底击败禁军时,三万镇北军进了上京,直奔皇宫。
裴钰和裴至双方都以为是自己的援军到了,正准备高兴,谁知镇北军一到,当即将裴钰的叛军镇压,站到了裴衡一方。
此时我才带着公主府的人马匆匆赶到。
却发现带领镇北军的不是马长顺,而是一个无比熟悉的故人——萧青衍。
已经被押下的裴钰和裴至看到我,皆是一脸震惊。
「七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他们一眼,没有理会,而是看向那个人。
「萧青衍,你不是回云州探望父亲了吗?怎么在这里,还领着我的兵马?」我骑在马背上,冲他喊话。
萧青衍看着我,却不答话。
一旁的裴衡上前:「七妹,对不住了,萧青衍一直是我的人,你的调兵圣旨和虎符是我让他截的。」
我冷笑:「五哥,你藏得真是好深,这么多年我竟都没看清你。」
裴衡此时容光焕发,声音畅快:「七妹,你我都是一样没有母族的人,你应该明白,我若不如此如何斗得过他们?」
他说完,让人拿出了一道圣旨和一个明黄的包袱,里面装着四四方方的沉重事物。
他举起两样东西,提高了音量,道:「所有人都听着,父皇已册封我为太子,并将传国玉玺交给了我,让我代君行事,今日叛军,全部就地镇杀。七妹,你若归降于我,五哥可免你一死,你意下如何?」
我看着他,眼中带着笑意,却不语。
裴衡加强了语气,威胁道:「七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朗声道:「你这诏书是假的!」
裴衡嗤笑:「这诏书是父皇金口玉言,由皇后亲自代笔写下,如今连玉玺都在我手上,你怎么敢说这是假的?」
忽然,一道威严从容的声音从裴衡身后传来:「这封诏书确实是假的!」
皇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过来。
裴衡脸色一变:「母后,这可是您亲自写下的诏书,亲自盖下的大印,您怎么说是假的呢?」
皇后走到场中,对所有人说道:「五皇子裴衡刺杀陛下,抢夺玉玺,还逼本宫写下诏书,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裴衡大怒:「皇后,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皇后看向他:「禁卫军,还不快把这个逆臣贼子拿下!」
萧青衍策马上前,面色凛然:「镇北军在此,谁动谁死!」
裴衡冷笑起来:「好,好好好,皇后,你耍我,你到底是谁的人?」
皇后面不改色,手中还在转着佛珠。
「本宫谁的人也不是,本宫只忠诚于陛下,方才陛下已被裴衡这个逆贼所杀,他的真实遗诏不是传位五皇子裴衡,而是,传位于,镇国公主裴衔星!」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裴衡面色一凝:「你说什么?胡言乱语,简直是胡言乱语!」
裴至和裴钰也是面面相觑,一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
裴衡:「我离开时父皇明明还活着,你这个老贼妇,是你杀了父皇!」
皇后:「禁卫军和镇北军听着,裴衡弑父谋逆,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还不将他拿下!」
然而没有一人动弹。
裴衡大笑:「圣旨和虎符都在我手里,你以为他们还会听你的吗?我本想名正言顺,可你们偏偏要逼我……」
他从容不迫地举起手中的虎符和圣旨,高声道:「真正的逆贼是三皇子裴至、四皇子裴钰、镇国公主和皇后,禁卫军和镇北军听令,将所有逆贼,全部,就地绞杀!」
话音一落,禁卫军纷纷拿起武器,准备进攻。
而镇北军却一动不动,仿佛聋了一样。
禁军也愣了,一时不敢再动弹。
裴衡回头:「怎么回事?」
萧青衍大声道:「镇北军,我命令你们,即刻绞杀逆贼!」
然而镇北军仍旧不为所动。
我看着眼前这出好戏,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们以为,我亲自培养出来的铁骑是听那道符的,还是听我的?」
裴衡顿时大惊。
我收敛了笑意,看向镇北军:「镇北军听令,拿下逆贼裴衡!随我一起,清君侧——」
几名镇北军将领立即出列:「是,镇北军得令!将士们,随我们一起,抓反贼,清君侧!」
「清君侧!清君侧!清君侧……」
三万将士高声齐呼,喊声震彻整个皇宫。
禁卫军完全不是训练有素、又经历过战争磨炼的镇北军的对手
很快,所有反贼尽数被生擒。
押下天牢,听候发落。
一场声势浩大的宫变,终于落下了帷幕。
52
阴暗潮湿的天牢,腐臭的气息经久不散,青苔沿着砖缝肆意生长。
蛛网密结在墙角,老鼠在半腐的干草间穿梭。
甬道的油灯被一一点亮。
牢房内,一个男人颓然地坐在墙角。
狱卒打开牢门,我走了进去。
裴衡闻声抬头望来,见是我,颓唐地笑了笑。
「我怎么也没想到,筹谋多年,最后竟会败在你的手里。」
「承让了,五哥。」
「你来做什么?」
「来送你最后一程。」
他顿了顿,终是放弃了挣扎,道:「可以让我死个明白吗?」
「你说。」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他皱着眉,似乎真的很费解。
「五哥,其实曾经你真的把我骗到了,我信了你好些年,直到那件事,才让我真正开始怀疑你。」
「哪件事?」
我回忆了一下,道:「我曾经到你府上寻你一同去东宫赴宴,却看见你在斥责五嫂。」
他愣了愣,面上露出些茫然,似乎在用力回忆。
终于,他想起来了,道:「我不过是斥责她几句深宅妇人,见识短浅,也能让你怀疑我?」
「五哥,你难道忘了,我也是女人,既然你如此看不起女人,为何偏偏和我交好?是不是我这个女人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你所图的?」
他道:「就因为如此,你就猜到了我的目的?」
我摇头:「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让我对你产生怀疑的契机,真正发现你一直以来的伪装是因为别的事。」
「何事?」
「几年前我虽人在北狄,但早已安排了人回上京建立自己的情报网,查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先太子之死。」
裴衡一怔。
「你猜我查出了什么?竟然是你,买通了钦天监,一手炮制了『太白经天』星象一事,利用父皇多疑的心思,除掉了先太子!」
裴衡沉默了一会儿,道:「他那样的人太过完美,太冒头,就算我不出手,以父皇的性子,也不会留他太久。」
「你是怕自己没有机会吧?」
他没有回答,又问:「萧青衍是我的人,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信任过萧青衍。」
他不解:「为何?」
「虽然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是你的人,但是彼时彼刻,他出现在那样一个地方恰巧救下我,本就引人怀疑,后来我派人去云州探查,发现并没有任何破绽,他告诉我的都是真的。」
「那你为何……」
「如果不是又在上京遇见他的话,我倒也不会怀疑他什么,可他偏偏出现了,所以,我再次派人去了一趟云州,查出了一些更多的东西。
「他家曾得罪当地官员,遭遇报复,险些灭门,可却被一位来自上京城的贵人所救,你做得很隐蔽,起初我并不知道这个贵人就ẗű³是你。」
「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你可记得我那只雪团?」
「记得,你从北狄带回来的宠物。」
「我曾对你说过,这狗鼻子很灵,能闻见很多特殊的气味,我在萧青衍的身上就下了这种特殊气味,有一次,我带着雪团上街,它闻着这样的气味去了一家食肆,我却在那儿遇到了你。当时萧青衍在哪儿呢?想必刚从后门离开吧?」
他笑了一下,声音悲凉:「原来如此,那狗你早就放到了我面前,我却从来没有留意,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
「知道了萧青衍是你的细作之后,我干脆将计就计。围场刺杀也是你做的局吧?为了让离间我和裴至裴钰,同时让他们狗咬狗。」
「还是逃不过你的眼睛。」他自嘲一笑。
「萧青衍此人平日素来沉稳淡然,那日突然一反常态,邀我比试,我怎会没有发现不对劲?不过我想看看你们到底想搞什么鬼,所以还是随他去了,后来又顺势而为,继续让他给你传递消息,那日父皇给我的圣旨和虎符,也是我故意说给他听的。」
「皇后也是你的人?」
「当然不是,我只是将先太子之死的真相告诉了她,并且给了她一个复仇的机会,她马上就答应了,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把亲手杀了父皇的机会让给了她,没留给我自己。」我眼神遗憾而真诚。
「我明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你动手吧。」他闭上了眼。
「不要着急,五哥,你的问题问完了,我的问题还没有。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想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让萧青衍在那座山里救下我的?」
他复又睁眼,轻笑一声:「聪明如你,还猜不到吗?
我看着他,不明白。
「是天意。」
「天意?」
「我早知以你的能力,去寒水关必将建功立业,所以提前做了安排,安排了很多人去寒水关等着,与你偶遇,萧青衍只是其中一个,只是天意让他成为唯一幸运的一个。」
「呵,天意,还真是天意。」
53
和裴衡谈完了话,我命人送上了一杯毒酒,看着他在我面前断了气。
接着正打算离开天牢,狱卒忽然来传话,说萧青衍不肯饮毒,闹着要见我一面。
也罢,来都来了,去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来到关押萧青衍的牢房。
他闭着眼,坐在一堆杂乱发霉的干草上,身形落魄,却腰背挺直。
「你终于来了。」他说。
「说吧,要跟我说什么?」我懒洋洋地问。
他睁开眼,却一眼看见我身旁的马长顺,萧青衍忍不住蹙眉。
「你没死?」
马长顺道:「你死了爷爷都不会死,你以为爷爷手里的虎符和圣旨这么好抢?当然是装死让你抢的了,笨死了,比麦子和水根还笨。」
他一边说一边嗑瓜子,瓜子皮吐在地上,这回没人叫他扫地了。
萧青衍有些嫌弃,没再搭话,而是看向我:「殿下,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也想问我是什么时候怀疑你的?」
他摇头,认真地看着我道:「如果我不是裴衡的人,如果我从未卷入过权利的漩涡,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进士,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乐了。
「如果是这样,你我根本就不会相识,又何来结局?」
他摇摇头:「殿下,其实早在北狄救下你时,我就喜欢上你了,陛下为你我赐婚,我很高兴,甚至高兴到睡不着。
「可是五皇子担心我与你太过亲近会引起你的怀疑,让我假装被逼无奈才与你成亲,其实那些都是我演的。」
马长顺在一旁吐了一口瓜子皮:「不错,讲得挺好,比外面的说书听着有意思。」
我抬腿踹了他一脚:「别把瓜子皮吐我鞋上了。」
萧青衍接着道:「五皇子于我全族有救命之恩,我曾发誓此生效忠于他,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为他卖命。可我原本打算等他继位后便娶你为妻,届时一样可以让你享尽一生的荣华富贵……」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萧青衍,我跟你正好相反,一直以来,我从未爱过你,你的荣华富贵可比得上我的万里江山?」
当初皇帝给我和萧青衍赐婚,我没拒绝,不过是因为我正好需要一个没有任何背景,也不属于任何派系的驸马,来取信皇帝,好让他对手握重兵的我放心罢了。
恰巧萧青衍也不让我讨厌,就顺水推舟了。
但即使没有萧青衍,也会有张青衍、王青衍、李青衍……
「男人的爱是这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你记住,女人不需要成为谁的妻子,不需要谁的宠爱,女人和男人一样,需要力量,需要智慧,需要权利。
「这万里江山男人享得,我也一样享得,你在下面好好看着,看我如何收拾好这片旧山河。」
54
我曾经在冷宫里挣扎求生,为了一块饼被人踩在脚底磋磨。
我曾经亲眼看着所爱之人一个个离去,却无能为力。
我曾经看见高高在上的妃子公主,转瞬零落成泥。
我曾经孤身独往,在战争中拼杀,也曾经数度在生死边缘徘徊。
我曾经沉溺于权利斗争的漩涡,在真实和虚假边缘游走。
十岁生辰的那个寂静深夜,我发下宏愿,我不需要美貌,不需要做皇后,我要力量,要智慧,要权利,要站在群山之上,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二十五岁时终于实现。
雍和三十四年,帝猝逝于辰阳殿,诏传位于镇国公主裴衔星。
我身着龙袍登上宫城,俯瞰大地。
当朝阳的第一缕光芒散落。
晨钟敲响六百下。
街鼓依次传递开去,唤醒了整个上京城。
坊市的大门一扇扇打开。
东市口的烀饼新鲜出炉。
卖菜的大娘赶早去抢个摆摊的好位置。
孩童们挎着包去学堂读书。
老人搬出凳子坐在家门口编织竹篓。
纨绔们提着新养的蛐蛐讨论谁的更加壮实。
新的一天来临了。
属于我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番外
我叫裴峥,是天玄最尊贵的大公主。
我娘是天玄第一个女皇。
她轻徭薄赋,让久经战火和腐朽朝廷鱼肉的百姓能够休养生息。
她扶持商贾,大开商路,鼓励商人出海贸易,让天玄商贸繁荣。
再以商人赋税兴修水利,发展农业,提升粮食产量,让天下人人有饭吃。
她重视教育,开办女学,规定所有十岁以下的孩童,不分男女,都需入学。
接着她允许女子科举,录用女性官员,让更多女子走出后宅,施展抱负。
她拿出大笔赋税,鼓励百姓发明创造,不断改善农业、纺织业、畜牧业。
南方有反贼打着反对女子称帝的旗号烧杀抢掠,她御驾亲征,荡平恶匪。
泗水泛滥,淹没庄稼,让百姓颗粒无收、流离失所,她亲赴现场,督造泗水堰,此后数十年,泗水再无水患。
自她登基以来,天下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四海归心,万民拥戴。
人人都说她是天玄最伟大的皇帝。
可我,却不太喜欢她。
自我有记忆以来,她总是伏案批阅奏折,会见大臣,处理政事。
她有时间微服出宫,去田间地头走访,查勘今年的收成。
她有时间接见地方官员,有时间去学堂给年轻的学子们讲学,有时间了解新发明的农具能不能减轻百姓的负担,新创造的织梭有没有提高织布的速度……
她有时间做很多事,偏偏没有时间抱一抱我。
没有时间像其他人的母亲一样陪我嬉戏,哄我入睡。
她只能在忙碌的缝隙中,匆匆看我一眼,顺便拷问我最近学业有没有进步。
长顺叔教我功夫,他说我练得很好,是最有天赋的孩子。
可她却说我姿态丑陋,动作疲软,还要加练两个时辰,不练完不许休息。
曹朗叔教我读书策论,他说我进步明显,悟性过人。
可她却说我态度不端,得意自满,要我静下心来再练十篇字。
十岁时我有一个机会选择美貌或者力气,她逼我选择力气。
要那么大的力气做什么?
我是公主,又不用去搬石头!
她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别的女孩可以头上簪花,眉间点翠,穿着漂亮的裙子去扑蝶。
这些也就罢了,我都可以忍受。
可是十五岁时,我遇见了喜欢的郎君,想同他定亲,日日相见。
她却非要将我们拆散,不许我们见面。
我大哭大闹一场,质问她为何要如此待我。
她说,这国家将来终究要交给我,我的肩膀上承担着的,是天玄的未来,是亿万百姓的希望。
如果今日我不刻苦勤勉,将来如何挑得起这大任,如何面对百姓的嘱托。
我大喊着,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为什么我还要牺牲自己的幸福?
那天她反常地没再骂我,而是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说,她要和我打一个赌。
她让我出宫游历三年,其间不得与阿郎相见。
若三年之后,阿郎仍旧真心不改,待我如初,那她就允许我们在一起。
不过前提是不许把这个赌约告诉阿郎,否则赌约作废。
我自然一口就答应了。
我相信我和阿郎真心相爱,情比金坚,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也不会改变。
那之后的第二日,我就离开了皇宫,去游历天下。
长顺叔同我一起。
游历的第一天,我走出了上京城。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上京。
外面官道宽阔平整,路上行人如织,农田规矩,作物丰收,一派繁华景象。
第三天,我到了筠州,这里虽不如上京繁华,但城市整洁,百姓生活安宁祥和。
第十天,我到了魏县,这里街景朴素,百姓衣着简朴,但足以畏寒,食物不算丰盛,但足以饱腹。
第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我越走越远,走过的地方原来越多。
我遇到一间学堂,里面空无一人。
我很诧异,明明母亲规定十岁以下的孩童都要读书,为何这里没有一个孩子。
当地的大娘告诉我,孩子都去种地了,或是回家做饭,或是照顾弟弟妹妹。
我说,这是违反天玄律法的。
大娘笑了,她说,丫头,违反律法哪有饿肚子可怕?
我又遇到一户人家,那是他们的大喜日子。
但那天的新娘,是一个九岁的孩童,而新郎是个三十岁的男子。
我大发雷霆,陛下规定,十八岁以下不许成亲,为何这里的孩子九岁就嫁人,还是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
新娘的父亲说,不这样做,家里的哥哥哪来彩礼娶媳妇?
我报了官,阻止了婚事,接回女孩。
又给她阿娘一笔银钱,让她送女孩去学堂。
她的家人千恩万谢,对我保证一定会送女儿去学堂读书。
我很高兴。
长顺叔却说,你帮得了今日,可帮得到明日?
你帮得了一人,可帮得到千万人?
明日,他们也不会送她去学堂。
你一走,这个女孩还是会嫁人。
我不相信,第二日偷偷去看,却见那女孩果然没去学堂,而接她的花轿又到了家门前。
我很沮丧。
我问长顺叔,为什么?
长顺叔吐了一口瓜子皮说,他也不知道,他只会打仗,别的都不懂。
我又继续走,遇到一个女子要跳河自尽。
我救下了她,问她缘由。
她告诉我,家中男人打她,婆母欺负她,她活不下去了。
我又发脾气,官府为何不管?
她说,官府说她这是家务事,管不了。
我又问,那为何不和离,陛下规定,女子皆可和离,可以自立女户。
她说,娘家没有多余的粮食养她,她也没有赚钱的本事,若是和离,她没有地方住,也没有饭吃。
我叫来地方官员,问他为何不管。
他对我说,县里人员众多,官府却没几个人,重大案件都查不过来,这样的小事日日发生,他们实在分身乏术。
我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帮助那女子和离,将那殴打妻子的没用男人下了大狱,又给了女子一笔钱安身立命。
当地许多女子听闻了此事,都来寻我帮忙。
我在那儿耽搁了很多时间,花光了身上的盘缠,最后也没能帮完所有求助的女子。
我只好继续走,在一个乡村里遇到地痞流氓抢夺农民家的犁。
上前了解,才知此地去年遭灾,收成不好,百姓吃不上饭,只好去向有钱人借米。
如今还不上,有钱人就派人来抢东西抵债。
欠了债确实应该还钱。
可还了犁今年他们又如何种地?
不能种地,年底又将没有收成。
我替他还了银子,帮他赎回了犁。
我问长顺叔,母亲明明想了许多办法,提升了作物产量,为何还会有人吃不饱饭?
长顺叔说,天下那么大,总有收成不好的地方,陛下终究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
我走啊走啊,走过山川湖海, 行过田间阡陌。
我看尽了万里风光,也看尽了人间疾苦。
一年。
又一年。
再一年。
三年后, 我回到了上京。
我穿过宫门,飞奔到母亲面前。
我告诉她,作物的收成还不够, 百姓没有余粮, 无法应对天灾人祸。
我告诉她,律法虽已建立,执行却有懈怠,还需加强吏治,让冤者有处伸冤, 恶者有人惩处。
我告诉她, 女学虽已建成,女子虽可以为官, 可以和离,可以经商,但千百年的陋习仍旧没有根除, 未来还有很多困难亟待解决。
我告诉她,只有百姓更加富足, 库有余粮,身有余钱,他们才不用为了一口饭典物清家,孩子才能离开田间继续读书,女子才不会被送去别人家中换取银钱, 妇人才能在和离之后有能力安身立命。
我有好多好多话, 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可是母亲却打断了我,她说,过去了三年,我的阿郎没有变心, 仍在痴痴等我归来。
问我可愿与他成亲。
我摇摇头。
我还是心悦于他,可现在的我还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
我开始刻苦勤学。
除了读书习武,还跟着母亲学习批阅奏折, 处理国事。
过关斩将, 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
直到二十四岁,我才和阿郎成亲。
即便如此, 也依旧没有停下我的脚步。
我的人生有了更高的愿景, 爱情只是其中最微小的一部分。
我三十岁时,为天玄操劳一生的母亲溘然长逝。
临终前, 她让我宣布, 百姓不必为她戴孝。
四海之内歌舞升平, 就是对她最好的祭奠。
然而她死后,天玄上下哀痛万分,无数百姓主动披上孝衣, 送她最后一程。
我接过母亲的责任, 成了下一任皇帝。
我将秉承她的遗志, 为天玄,为百姓,世世代代, 永不停息。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