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的姑娘成亲了,新郎不是我。

是我亲手设计她嫁给别人。

我以为,我是厌极了她的。

直到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后悔了。



1

第一次见与我指腹为婚的姑娘,是在她成亲当日。

这场婚事,是我背地里促成的。

我不仅设计她嫁给恶名远扬的明远侯,我还设计她错嫁,我想让她难堪。

上元灯会,明远侯对阮柔一见钟情,我让他以为眼前女子名叫阮昕。

明远侯请旨赐婚,阮昕依圣旨嫁给了他。

明远侯以为新娘子被恶意调包,于是拉着阮昕去阮府要把新娘子更换过来,新娘子没换成,阮昕就被他丢弃在这寂静无人的漆黑大街上。

出于愧疚,我想要遥遥看一眼她。

寒夜凉薄,她蜷缩在墙角,我见犹怜。

我努力劝服自己,这是她活该,一个无知的乡野丫头,也妄想攀附我崔氏,三番四次逼我娶她。

罢了,事已至此,让小厮给她留个暂时安身之处。

我正打算离开,却见她嘴角扬起一抹倔强的笑容,从地上爬起来,捏着殷红的裙摆,身影很快淹没在黑夜里。



2

次日清晨,小厮送来消息。

说阮昕昨夜借天子赐婚之由,逼迫明远侯将她留在侯府。

成亲当晚,明远侯听了我早早暗中派人给他描绘的「阮昕」终日欺凌阮柔之事,认定她是个心肠歹毒且贪恋侯府荣华富贵的女人。

明远侯吩咐全府上下断她米粮,漠视她的存在。

阮府陪嫁过去的两个丫鬟,是阮氏主母的眼线,平日狐假虎威欺负阮昕惯了,虽知事实颠倒,但也跟着故意隐瞒。

得了明远侯苛待的指令,她俩不遗余力地摁住嫁妆,不许阮昕染指半分。

阮昕内外交困,饿了两日,只得到侯府外求生。

我闲来无事,尾随她至虎头山脚。

只见她动作娴熟地摘了些野果和野菜,狡黠的眸子透出半分精明。

早就听闻,她娘善妒,因阮御史纳妾,怀胎时便躲到了乡下庄子,从此断绝与阮府来往。

阮昕从小长在乡野,无甚见闻,也就懂这些粗俗的求生之道。

「嗯?」她似乎察觉到我的行踪,回头往我的方向看来。

我憋住气息,躲入草丛中,好一会儿,正欲探出头来,脚踝处生痛,扭头一瞥,只见一条窜进草丛里的黑蛇。

「啊!」我惊得一身冷汗。

天妒英才,枉我一身惊艳才华,却要不明不白死于此荒野地!

阮昕闻声而来,看了眼我的伤口,问:「蛇长什么样子?」

「黑色,有白色的环。」我念叨着,虚汗不觉湿了身,骤觉天旋地转,踉跄跌坐在地上。

待我意识清醒时,伤口已包扎妥当。

我扶着树干站起来,往溪边看去。

见她已在溪边搭了个火架,绑起裙子,挽着粉袖,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手拿一根木柴在溪里刺鱼。

「哈!」她刺中了鱼,转过身来见我,笑意飞扬,「你醒啦!」

我点点头,略显尴尬。

我虽学富五车,但野外之事,鲜少涉猎,被她一乡野丫头救了命,面子有些挂不住。

更尴尬的是,我的肚子正不合时宜地「咕咕」作响。

今日晨起,没什么胃口,没吃半点东西,就出门了。

「我这儿有果子,你先吃点?烤鱼要晚一些。」

她一边招呼我,一边搬弄着手上的活鱼,与闺阁女子半点不沾边。

铺了帕子,盘坐在火堆前,我吃了从未尝过的野果,吃了味道略腥的烤鱼,盘算着今日承了她救命恩情,他日找个机会给她在侯府指条明路。

「公子身份矜贵,怎么独自跑来这荒山野地?」她笑问,眸光灿若星辰。

「你如何知我身份矜贵?」我反问。

我这一身行头,看似朴素,却都是世家大族才用得起的料子,她能辨?

阮昕拿起果子咬了口,别有意味笑道:「屡试不中的大才子,不是吗?表哥。」

闻言,我脸瞬间暗沉,恨不得将眸光化作寒冰利刃将她盯死。

「屡试不中」是我的逆鳞,旁人碰不得。

六年前,三皇子刘奋起兵谋反,欲寻我崔氏为后援。

我爹忠于先皇,闭门不应。

同年六月,刘奋篡位成功,登基为皇。

他没有记恨崔氏,反而重用崔氏子弟,恩赏不断。

臣民皆道,他是任贤举能的明君。

可他,挑中我为他的眼中钉。

我是崔氏第十八代最出色的子弟,三岁成诗,七岁能画,八岁破匪。

人人皆道崔氏有个旷世奇才七公子,宗亲族老对我寄予厚望,以我之才,他日必能封侯拜相。

我年少气盛,也这么认为。

可我屡试不中,一时间成了举国笑话,成了崔氏难以启齿的毒瘤。

并非我不争气,是皇帝要报复崔氏。

我状元及第,他划掉了我的名字。

他掐断我所有应试之路,教我哭诉无门。

他表面给崔氏无上荣耀,背地扼住我的咽喉,狠狠羞辱崔氏。

我恨,我怨,可他是天子,我能奈何?

「哦,原来是表妹?是哪家的表妹?」我掩饰冷笑。

原来她认得我。

也对,我虽常年在淮城,鲜少来都城,但声名远扬,从前她一心攀附于我,岂会不知道我是谁?

「阮昕。」她答。

「哦,明远侯夫人,那位弃了我的负心表妹。」她恶心我,我也恶心她。

瞧她吃瘪的表情,我十分畅快。



3

隔日,我屏退左右,独自来虎头山脚溪边,伪装垂钓。

她正坐在柳树下雕刻石子,神情专注,眼圈略红,像是受了委屈。

晨起小厮与我报信,三朝回门,明远侯撇下阮昕,不管不顾入宫求旨再娶平妻,此事闹得臣民皆知,阮昕成了整个都城的笑柄,谁都能往她身上泼脏水。

明远侯这般张狂无度,倒是出乎我意料。

「表妹,这石子跟你有仇?」我揶揄。

阮昕抬头看我,眼泪分明在眸子里打转,却生生被她咽了回去,取而代之是倔强的笑。

这抹笑,莫名刺痛了我的心。

是我,把她推到这个阴暗的漩涡里。

三年前,远亲阮家,非说我与他家嫡女有婚约,要我履约娶亲。

我打探得知,此女从小养在乡野,粗鄙不堪,无才无学,焉能配我?

阮家早早投靠了新皇刘奋,自然是朝中新贵。

皇帝断我入仕之路,毁我前程。

阮家也想用个粗野丫头,羞辱我?做梦!

三个月前,皇帝召我入宫,说我是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才,问我是否想入仕为官,高中榜首。

条件,要我断了明远侯与长公主的姻缘。

明远侯是刘奋登大位的主要助力,攻城破敌,入主皇宫,不乏他的身影。

但他自恃功高,越发放浪形骸,需要打压打压。

明远侯是皇后表亲,皇后有意将长公主许配给他,巩固后位。

皇帝忌惮明远侯势力,但宠爱皇后,不想因此事坏了与皇后感情,要明远侯主动放弃娶公主。

我知这只是借口,实则,皇帝只想将明远侯玩弄于股掌,挫挫明远侯的锐气。

我迫切想摆脱「屡试不中的才子」污名,迫切想重新做崔氏的荣耀。

于是在皇帝的默许下,有了阮昕错嫁之事。

实则,选中阮昕嫁给明远侯,我存了私心。

让明远侯娶了这个无才无德的女子,就没有人逼我娶她了。

「表哥虽屡试不中,但见多识广,可知哪里风景秀丽?风土人情最佳?」阮昕微笑。

我拿出帕子垫在地上,坐在她旁边,笑道:「如何,表妹负了我,还想负侯爷不成?」

我只是试探,她笑容微僵。

果然,她存了离开都城的心思。

我没料到,这个女子胆子忒大,敢挑战纲常伦理,抛弃本家,远离故乡。

「表哥三番四次来偶遇,是追悔莫及?」她满脸自恋。

我十分不屑,凭她,我追悔莫及?

「我常年在此处钓鱼,是表妹故意偶遇我吧?既负了我,嫁给旁人,为何又来纠缠于我?」在嘴皮子上,我是不会认输的。

阮昕给我甩了白眼,站起来拍拍裙子跑了。

我看了她留在地上的几颗鹅卵石,她在石子上刻了好些有趣的景色,栩栩如生。

她懂的事情,皆在我认知之外,似乎并非完全是一个无知的粗野丫头。

后来才知,这是她娘亲教会她的,唯一的手艺。



4

没过多久,还她恩情的机会来了。

阜城洪灾,百姓流离失所。

皇后设宴,邀请达官贵人义演募捐善款,她埋怨明远侯弃公主不娶,反而娶了个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阮昕。

于是,皇后指明让阮昕在义演宴上抚七弦琴,还故意使了绊子,让明远侯寻不到教授琴艺的先生,准备让阮昕在宴会上出丑。

我来到溪边时,阮昕已烤好了鱼。

不知为何,见了她,心情莫名愉悦。

「表哥,听说你琴艺无人能比。」她双手把鱼捧到我面前,明眸澄澈如浩瀚星海。

人人皆知,我的七弦琴造诣天下一绝。

她这彩虹屁目的明显,却又不言明。

我吃了鱼,起身便走。

「表哥,表哥……」她拉住我的衣袖,心急如焚,「可否教我琴艺?」

此女无礼。我拂开她的手,瞄了眼被弄脏的衣袖,心有埋怨。

但本打算还恩的,也不多作为难。

「这样吧,你那些石子雕得不错,我院子里的花圃正缺些好看的石子,你给我雕满花圃,我授你琴艺,如何?」

「好!」她眯眼浅笑,双眼弯弯像月亮。

相处几日,我意外发现,她虽不通音律,但天赋不错,我略加指导,她便能辨弦音之奥妙。

怕她在宴会上被问及文墨,我再授她些简单的诗文,不承想她学了几日,便能举一反三。

此女似蒙尘的珠,拭去灰尘,必能闪闪发光。



5

阮昕还没入宫献艺,宫里往我这儿来了一道圣旨,召我入宫当值,官位是右卫率府兵曹参军。

「岂有此理!」我恼羞成怒,直接摔了圣旨,府上的人吓得不敢说话。

我苦心助皇帝打压明远侯,他却用区区看大门的小官愚弄我,羞辱我!

我真傻,他恨我崔氏入骨,我竟信他会重用我。

呵呵……我与明远侯,都只不过是他闲来愚弄的棋子罢了。

接下来的几日,我闭门不出,窝在屋子里,不愿见人。

没想到,阮昕提着食盒来了。

「听说表哥病了,食不下咽,我煮了些膳食给你调理肠胃。」她殷勤地从食盒里端出菜肴。

她这般殷勤,无非是求我授她琴艺,助她过关。

我知道,事成之后,明远侯会给她一笔银钱做奖赏,她图这笔钱离开都城。

「小卫,取来我的琴谱给表小姐带回去吧。」我恹恹半倚在庭中竹榻上,懒得应酬她。

「是。」小卫应声而去。

「听说表哥有官职了。」

听见她打趣的话,我心窝莫名恼火,怎的,给她一点好脸色,她就有资格取笑我的事了?

「你来看棋子的笑话?」我冷冷道。

阮昕剥着橙子,漫不经心道:「表哥以为自己是棋子,那是你的目光囚困在棋局之中。若你一直盯着棋局,那你永远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我微愣,似恍然,却又盛怒,呵呵,她一无知乡野丫头,也配与我说道理?

「你……」骂人的话至嘴边,我回过头,却见她神色低落。

「若跳出这棋局,谁是旁观者,谁是执棋者,就不一定了。」她声音有些低落,这些话似是说给她自己听。

「你……被慕容旭欺负了?」我试探问道。

「没有,我就是来寻表哥说说话……想找个人说说话……」她低喃着,似有哭腔。

我指尖轻勾衣衫,不用猜,定是明远侯又为难她了,她这是把我当作她的救赎?

她自小养在乡野,八岁丧母,继母何氏十分刻薄,将她接回阮府,让下人肆意欺凌她,她活得不如阮府养的一条狗。

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可我对她从未有过半分怜悯。

为何如今有几分莫名难受?

是因为……从前她的苦与我无关,如今她的苦是我亲手设计?

为了打散这古怪的郁结情绪,我漫不经心问:「依表妹之见,这个官,表哥是当,抑或不当?」

「我认识的表哥,是最恣意潇洒,最桀骜不驯的,他当有一方让自己畅快淋漓的天地,不该囿于功名利禄之中。」阮昕微笑,眸子里的星光格外耀眼。

我怔怔看她,似有一根羽毛在轻轻撩拨沉寂已久的心弦。

天子赐官,哪怕羞辱,也是荣耀。

在我闭门谢客的日子里,父亲、族老来信给我,皆劝我先入仕,而后再循循铺路。

可我不愿让一身惊艳才学凋零在那冰冷的库房里,过蝇营狗苟的日子。

世人只知我是才华无双的崔大才子,却不知我还是崔桓。

没想到她嘴里骂我是屡试不中的大才子,心里却这般笃定地相信我。

只有她,愿我是我。

若她知道我这个可笑的官位,是用她的婚姻前途换来的,她是否还会开解我?

可会恨我入骨?

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有一天她知道真相。



6

那日过后,我心情大好,不再闭门郁结。

她入宫献艺,我使绊子,与她偶遇花前月下,听虫鸣蟋叫。

她被流氓围困,我要她背诗才肯救她,气得她策反了流氓混混,与他们一起骂我。

她逛玉器店铺买礼物给英王妃,我顺了一根碧玉簪子,断了她打虎头的做法,她气得追我两天街,人人皆道,侯府夫人仍痴恋前未婚夫崔大才子。

她不似旁的女子仰慕我文采风流,我不经意做尽离经叛道的荒唐事,博取她的眼球。

在她面前,我不用端着「才子」的架子,可以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的贪嗔痴,做真实的自己。

不用为家族前程,委屈封闭自己内心,感觉生命有了灵魂。

「公子,何时喜欢收集彩石了?」

听见小卫的话,我还在认真擦拭手中的鹅卵石,笑问:「你不觉得可爱?」

「可……爱?」小卫大概觉得我病得不轻,竟说石子可爱。

小卫把我珍视的石子一颗颗放入锦盒:「小卫,好久没见公子如这般抒怀笑了。」

是呀,自从皇帝断了我入仕之路,我的心蒙了尘,在外人面前,强撑虚伪的薄冷笑意。

哪有如今这般丝丝甜入肺腑的愉悦心情?

凝视着手中的石子,我也觉得自己仿佛得了一种病,喜欢被阮昕骂的病。

我喜欢欺负她,喜欢她骂我,喜欢看她哭笑不得的模样。

我……喜欢她?

喜欢一个有夫之妇?

不,她与明远侯早晚和离,他俩处不到一起的。



7

我一连几日到溪边,却没能偶遇到阮昕。

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忆起今日小厮报信,我心底莫名多了几分难舒的郁结。

小厮说,阮昕与明远侯和解了,近日二人相处和谐。

她不需要出门排解郁闷了,我遇见她的频率越来越低。

我害怕,害怕明远侯发现她是一颗蒙尘的珠,发现她的好。

这种害怕郁结在心底,成了化不开的难受,险些没让我窒息过去。

又过了几日,转眼到了中元节。

「小卫,你这什么眼光,哪来的衣服料子,能不能把我衬托得逸仙脱尘?」

「……」小卫满眼委屈。

这是他今天被我骂的第七次眼光差。

眼看日落西山,华灯初上,中元节已启幕。

这衣服,发饰,靴子,腰带统统搭配在一起都不惹眼,我能不生气?

我让小卫靠边,深思熟虑,选了件青色乳袖长衫。

这件衣服,阮昕点评过。

她骂我像根竹子,我当她是在夸我如青竹亭亭玉立、秀雅高洁。

我将《山海纪》藏于袖中,迫不及待出门,阮昕喜欢凑热闹,必定能在集上碰见她。

脚步轻快,穿梭人群,来往间,不少文人墨客冲我打招呼,情窦初开的少女皆遥遥喊我一声崔大才子。

我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我只想在灯火阑珊处,寻到那伊人倩影,给她一个惊喜。

她盘算着离开都城,离开这权力的漩涡。

我想借《山海纪》委婉地告诉她,正好我也想携一人游历五湖四海,看遍山川锦绣,赏春雨冬雪夏霞秋霜。

与她扬鞭策马,纵情山水。

她教我山间野趣,我与她风花雪月,过一段比神仙还要快乐的日子。

然而……

在闹市尽头,我看见明远侯手提白兔花灯,与她谈笑风生。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我的心脏,让它无法喘息,让它在彷徨中挣扎。

在她抬眸看来时,我慌忙躲到灯谜货摊后,狼狈至极。

她与明远侯随后走来灯谜货摊前,她撒娇要猜灯谜,明远侯半推半就依了她,两人像极了新婚宴尔的夫妻。

不,明远侯不是喜欢阮柔?不是喜欢我给他编织的「阮柔」?

我下意识握住冒汗的手心,为什么要躲在这儿?我为何害怕?

若是从前,我定大大方方站在他们面前,要抢,也是光明正大的。

「侯爷……」一个软糯糯的声音传来。

我越过货摊看去,是阮柔来「偶遇」明远侯了。

明远侯瞬间被阮柔勾了魂,丢下阮昕,屁颠屁颠跟阮柔消失在人群中。

我从货摊后走出来,看着阮昕落寞的神情,既怨明远侯伤了她的心,又庆幸明远侯始终选择阮柔。

「表妹,猜灯谜?」我厚着脸皮问。

「我在吃饭。」阮昕一脸明知故问的嫌弃。

「哦,我还以为表妹想猜灯谜。」我故作傲娇拂袖转身离开。

「表哥,猜灯谜!」她一把拉住我的衣袖。

我紧绷的心弦缓缓松开,果然,她央明远侯猜灯谜,图的只是头筹的彩金。

她,并不喜欢明远侯。

而后,我助她猜中了所有谜题,夺了冠,顺便夺了她的彩金。

「崔桓!说好彩金一人一半的!」她追在我身后责备。

我摆摆手,不以为意:「嗯,你那一半,我替你保管。」

「我的钱,凭什么由你保管?」她恼怒极了。

我止住脚步回过身,追赶上来的她正好撞入我怀中,淡淡的女儿香如沁人心脾的毒渗入我的呼吸。

我想抱住她,狠狠抱住她,却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来掩饰内心慌张的羞怯。

面对她,我竟是个胆小鬼。

「侯爷呢?他没陪你?」我岔开话题,恰如其分地退后两步。

「他忙着会佳人,哪有我什么事。」她轻嗤,眼底有伤。

「你……喜欢他了?」我心底莫名多了一丝烦躁不安,夹杂着捉摸不透的忐忑。

从前提起明远侯,她咬牙切齿。

不知从何开始,她嘴上说着讨厌他,眼里却有闪耀的星星。

我讨厌这种感觉,更讨厌她提起明远侯时失落难过的表情。

她不是计划着离开吗?

她怎么……怎么可能对明远侯动了心?

「胡说!我才不喜欢他!」阮昕驳了句,拂袖离开。

「若侯爷当真娶平妻,你弃了他,嫁我!你本就与我定了亲的!」憋在心里的话,却玩笑般说了出来。

阮昕回头瞥见我嘴角玩世不恭的戏谑,反驳:「表哥放心,嫁猪嫁狗,我也不嫁你,我不会恬不知耻地缠着你娶我。」

我脸上笑着,心里难过极了。

这可是她的真心话?

她以为,我厌她纠缠我?

对,我曾经厌她逼我娶她。

可是,我后悔了。



8

「公子,明远侯已查探到,表小姐错嫁之事乃……乃……他看清楚了阮柔的真面目,打算到圣上跟前退了与阮柔的婚事,与表小姐长相守。」

莫名恐惧直击心头,我拿杯子的手禁不住抖了抖。

其实,我早知明远侯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我知阮昕嫁给明远侯,定能幸福。

可我那时心怀怨恨,不愿让他们就此和和美美,在嫁娶之间,我故意设计了错嫁环节,先恶心恶心他们。

我知道,在明远侯得知真相后,定会好好待阮昕,他们未来大概率能琴瑟和鸣。

如今,一切如我当初所想,往我设计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

我不愿意了,我不愿意把那么好的阮昕拱手让给明远侯。

她与我指腹为婚,本该是要嫁给我的。

她是属于我的!

我不能,不能让旁人染指她分毫!

怎么办?

她对明远侯已有情意,若明远侯再更进一步,我哪有机会挽回她的心?

哪有机会拨乱反正?

不,不可以!

一个时辰后,我跪在了御书房,接受那个羞辱我的官职。

这一刻,我既惊又怕。

原来,阮昕已不知不觉占据了我的心,甚至比我的荣辱更重要。

为了她,为了一个女人,我愿意接受那个羞辱我的官职。

条件是,求皇帝阻挠明远侯与阮柔退亲。

皇帝见我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卑躬屈膝,龙颜大悦,答应了我的请求。

隔日,探子传来消息,皇帝准了明远侯与阮柔退亲,并要求他与阮昕重办婚礼,但在婚宴之前不得将此事告知阮昕。

即让阮昕以为这场婚宴是明远侯娶平妻阮柔的婚礼。

皇帝果然擅长蛊惑人心,愚弄子民。

我要与明远侯抢时间,必须在婚宴之前,俘获她的心,把她带走,带她远离这些龌龊的阴谋漩涡。



9

得知阮昕在樊楼用午饭,我一如既往假装偶遇,蹭她吃喝。

阮昕见我来,迅速开溜,唯恐我骗她钱财。

在她面前,我堂堂家财万贯的大才子,就是厚颜无耻的流氓。

「今日我宴请,奢侈的。」我抓住她的手腕,不许她跑。

我给她准备了浪漫的惊喜,带她看日落,看五彩斑斓的烟火。

她回头,一脸质疑地看着我。

我自小被追捧,无数女子向我投怀送抱,可唯一让我动心的只有她。

我不知如何追求女子,只想引起她注意,让她眼里从此有了我。

从今日起,我需在她面前树立那个让人仰慕的才子形象。

「崔大才子,请自重。昕儿乃本侯夫人。」

明远侯不合时宜地出现,这一声「昕儿」着实恶心了我。

凭他,也配呼她作昕儿?

我顺势将阮昕拉到身边,睨向明远侯道:「马上就不是了。侯爷不是要迎娶我二表妹吗?我这大表妹,不劳你惦记。」

我虽设计她错嫁,可明远侯对她造成的伤害更深。

成亲第二日就丢出休书,阮昕拒了休书,他还下令全府苛待她。

回门三朝弃她求娶他人,与旁人一起嘲讽她,愚弄她,可恨至极。

明远侯扯过阮昕的手,盯着我:「崔大才子,是要毁了昕儿的名声?」

我脸上挂着笑容,语气却多了一丝凌厉:「新婚第二日,便嚷嚷着娶平妻,娶的平妻还是个从良娼妓的女儿,不是侯爷打她的脸?」

「当日崔大才子设局让本侯迎娶昕儿,如今后悔了?」明远侯反驳。

闻言,我惶恐不安地看向阮昕,最担心的真相还是被捅出来了。

看着她逐渐冰冷的眼神,我的心像被锈钝的刀刃凌迟痛而不得。

「表妹……」我哀声低喃,脸上镇定,内心早已狼狈不堪,手心忍住不住颤抖。

她甩开我的手,不发一言,头也不回走了。

我错了,真的错了。

我跌坐在桌子前,迈不动脚,人来人往,落日新月交替,我仍僵在她布下的饭桌前。

我跟她,再也没有可能了吗?

「公子……」小卫找上了我,劝我回府。

「可我怕,我怕回去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红着眼,哽咽不语。

人人道我智慧无双,可这一局,我不知该如何破。

小卫纠结再三,才道:「表小姐在溪边饮酒,很伤情的模样。」



10

我飞奔赶往与她相识的老地方。

她筑了火堆,手里捏着明远侯送给她的白玉簪子,轻轻抽噎。

我紧握拳头,紊乱的心打翻了调料瓶,百感交集。

原来,她不是为我难过。

我做的错事,不值得她难过吗?

「喝酒伤身。」我拿过她身旁的酒壶。

她抬头看我,眼里并无怨恨,冷冷自嘲:「崔桓,你说是我错了吗?是我上辈子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上天要这样惩罚我?」

「我一出生,就成了爹的女儿,成了你的未过门的妻子。你们都怨我不该来这世上,可这不是我选择的。皇帝赐婚,娶错娘子,难道我不是最无辜的吗?为什么我要承受所有敌意和嘲讽?我从没想要什么,我本打算干脆离开,既要娶妹妹,为何又来撩拨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往我心房捅上一刀?」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心脏灌了铅,沉重地疼痛,端起酒壶,一饮而尽。

夜风拂来,暗了她的眸光。

我别过脸去深呼吸,企图缓解这压抑的氛围,可冷夜寂静如刀刃,分秒剜割我的心脏。

「这世上,有没有一种药,能让人忘记……忘记那些痛苦……」我苦笑低喃。

若是让她忘记这痛苦的一切,忘记这荒唐的一切,是否能重来?

「呵呵……」她忽然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没心没肺,暗淡的眸光挂着点点泪星。

「忘记?凭什么忘记?」她脸色骤沉,扑过来将我推倒在地,含恨斥责。

「崔桓,我恨你,我恨你三年不娶我,我恨你将我嫁给慕容旭,恨你让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凭什么,你以为轻飘飘一句忘记,就能回头?你活该!活该惭愧一辈子!」

「对不起……」我强行将她揽入怀中,哽咽哀求。

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对不起,可此刻,我只有这句对不起。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她低喃着,掐断了手中的白玉簪子,昏睡过去。

她不原谅的,是我,还是明远侯?

也许,只要我肯解释一句,明远侯已断了娶平妻的心思,她就能与明远侯和和美美。

可是,我不甘。

我想要她。

我小心翼翼轻抚她的脑袋,生怕惊动了她,哽咽低喃:「昕儿,我想和你,长相守。」



11

那夜过后,我又闭门谢客。

我与她再无可能了。

我战胜了心魔,给了她与明远侯一次机会。

我给她留了信,向她透露了明远侯并不再娶之事。

此刻,他们该恩爱缠绵,琴瑟和鸣了吧。

我让小卫搬来火炉,将写好的游历计划一张一张放入火炉焚烧。

无数日夜的废寝忘食,美好的畅想化作灰烬伴着缭缭星火飞扬而起。

我以为上天待我不薄,毁我前程仕途,但让我有佳人相伴到老,亦是佳话。

可这已成妄想。

是我,亲手将她推开的,亲手将她送到别的男人怀中。

「公子,表小姐来了!」小卫兴冲冲跑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直至被火炉里燎起的星火烫了指尖,才觉得真实。

「公子,你的手……」

小卫的话未及耳边,我夺门而出,看见来到庭门处的阮昕,短短几日恍如隔世。

「表哥生病了?为何这般憔悴?」她笑容灿烂。

我下意识捏了捏有些松垮的衣裳,才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忙转回屋内更衣。

怕她误会我不愿见她,我拉开门急切道:「容我半盏茶时间更衣!」

「好……」她似乎被我惊到了。

更换衣裳后,我与她来到虎头山下老地方,这一次是我筑起了火堆,为她洗手做鱼羹。

「表哥,竟然会下厨?」阮昕惊叹。

「表哥是屡试不中的才子,除了不会上榜,什么都会。」我往火堆里加了根木材,再娴熟地搅拌羹汤。

这个羹汤,我在院子里练习了无数次。

夜里想她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架起火把,学做鱼羹,从难以下咽,到鲜美甘甜,全是我的惦念。

我想,将来与她携手遨游江湖,学点野外求生之计,我们可以相互扶持,无惧风霜。

我还看了好多医书,若再有意外,我能护她周全。

寂夜萋萋,点点星火随风跳跃。

「阮昕,我是否很卑劣?」我漫不经心地在地上画圈,掩饰内心的不安。

阮昕递给我一颗雕刻好的石子,微笑道:「在我眼里,表哥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抬头看她,既欢喜又难过:「一个看门的狗卒,何来了不起?」

阮昕抬头看月,娓娓道来:「人生在世,并非只有庙堂之高,可度量人生价值。远在江湖的鸿鹄之志,亦可腾万里长空。」

「可我是崔氏最看重的子弟,崔氏需要我重振门楣。」这是我的心病,也是我的责任,如今是我的噩梦。

「这些年朝廷更迭,可追日月。指望皇帝护佑崔氏,朝不保夕。」这些离经叛道的话,也就只有从小养在乡野的她敢说。

「重振崔氏,也并非只有庙堂这一条路。我曾听闻,江湖之上,有智者能人,进可搅弄庙堂风云,退可护一方百姓,君王敬之畏之。在我看来,表哥是这样的能人。」

她的话如高山铜钟,震醒我心底那头桀骜不驯的猛虎。

我的郁郁不得志,只因目光盯在朝堂虚妄的荣耀,任皇帝愚弄。

她说得对,我该跳出棋局,是棋子,抑或下棋的人,该由我决定。

回过神来,我凝视着高谈阔论的阮昕。

她虽六艺不精,但精明豁达,如果她从小修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造诣定不在我之下。

想到此处,遗忘在岁月里的一件事,像破壳的蚕蛹挣扎而出,如染血的刀刃剜割我的心房,我下意识捏紧腿侧的衣衫,手心不觉颤抖。

十年前,崔氏设了女子学堂,供家族中幼女明事知理。

阮昕的母亲托人来信,乞求让阮昕以崔氏未婚妻的身份入读崔氏学堂。

我以为她们存心攀附,更厌那「未婚妻」三个字,于是让母亲拒了她。

不承想,那是她母亲临终前托孤。

是我狂妄,断了她的前程,害她入了阮府的后宅深渊。

我明明……明明是可以拉她一把的。

火光跳跃,我凝视着她明媚的笑脸,心头仿佛灌了硫酸,一点一点腐蚀溃烂,滚烫至眼眸。

我仰起头,深呼吸,企图压下这份酸楚。

可泪水涌上鼻尖,夺至眼眶。

「我拾些干柴。」留下话,我几乎是狼狈逃跑,没入夜色。

一路狂奔,直至泪水抑制不住,我颓然跌跪在地,一下一下使劲捶打疼痛得快要窒息的心房。

三年前,阮御史上门寻我,希望我履行婚约迎娶阮昕。

恰逢我被皇帝从榜首除名,阮御史逼迫我娶无知的乡野丫头,我只当他附和皇帝,存心羞辱我。

现在回想,阮御史当时难以启齿的表情,恳切而真挚,恐怕那是唯一一次,他为阮昕的前途祸福考虑。

阮昕在阮府度日如年,阮御史惧内,敢怒不敢言,他希望我迎娶阮昕,救她于火海。

可我,拒绝了。

她母亲临终托孤,我拒绝了。

他父亲,唯一一次给她的慈爱,我拒绝了。

她的人生本不该如此平庸凄凉,可我冷眼旁观,从未施以援手。

甚至,因为心中有怨恨,我把对皇帝、对阮家的怨恨全记在她身上。

我明知她度日如年,却还故意设计她错嫁,让她嫁入侯府也备受欺凌。

她是最无辜的,却被我算计最深。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

要怎么做,才能把幸福还给她?



12

理好了情绪,我才回到火堆旁,凝视着她的被月色笼罩的倩影,只看她一眼,难过的情绪又如洪涝扑鼻。

她没有回头,淡淡道:「表哥不必介怀,错嫁之事,我不怨你,我知人人都逼你娶我,你不愿,才出此下策。」

我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泪水,再次涌上眸底。

定亲十八年,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看她一眼,为什么我不早点与她相知相识?为什么我要亲手将她嫁给旁人?

她依旧淡淡道:「你我旧日婚事本就是口头之约,从未作数。我庆幸的是,你没有像我爹爹那般,分明不爱我娘,却为了面子为了家族名声,不得不娶她,却又折磨她,害她郁郁而终。」

「表哥不喜欢我,所以不娶我,于我而言,是恩惠,我当深谢。」

她每一句话都是捅进我心窝的刀,血淋淋地撕裂我的心肺,可我甘之如饴。

我深呼吸,声线略微颤抖:「我心悦你,可还来得及?」

阮昕回头瞪我,轻嗤:「表哥,又想唬我?我不吃一套。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苍白微笑,轻声低喃:「我想做表妹心中那个能人,可有些迷惘。表妹可否愿意,与表哥一起开拓新的天地?」

「表哥当真愿意带上我?」阮昕兴致盎然地来到我跟前。

我郑重点点头:「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来日方长,一点一点弥补,一点一点抹去她心上的伤,也许,她能重新接受我。

「下个月侯爷与妹妹大婚,我们那天出发,如何?」她抿唇浅笑,眼里有伤。

我狐疑地看着她,我不是留言给她,解释了明远侯下个月要娶的还是她吗?

是阴错阳差,她没看见我的信?

「好。」我欢喜应声。

她既答应与我离开,我不能再提明远侯之事。

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赎罪的机会。



13

接下来的几天,我将之前烧的游历文稿又重新写了一遍,心中更大的盘算,是她所向往的新天地。

小卫行色匆匆地赶来,道:「公子,明远侯来了,说是表小姐昨夜被皇后娘娘请入宫,至今未归,她托人送了一张纸条,侯爷不明所以,问了宫人说皇后只是留她叙话,他担心表小姐出事,特来求教。」

我心下不安,墨水溅到了书稿上。

到了前厅,才知纸上留言是――请赏书稿。

请赏,即求。

书稿,文。

是救!

她遇险了!

「我马上进宫!」明远侯迫不及待离开。

「我一起同去!」我追上去。

原来是长公主爱慕明远侯,怨恨阮昕嫁给了他,于是假借皇后之名把阮昕骗进皇宫。

明远侯把此事闹大了,皇帝震怒,才派人将阮昕从遍布吃人猛兽的禁地寻了回来。

阮昕从禁地出来时,狼狈至极,幸得她有野外求生之能,才没被野兽吞没。

「侯爷……」她软糯糯地倒在明远侯的怀里,像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看着她面色苍白无血的模样,我心绞痛,恨恨握紧拳头。

这朝廷腐败,视人命如蝼蚁,视臣民如玩物,确是不值得为之囚困本心。

她动了动干裂唇,我听不见她说什么。

明远侯下意识往我这个方向看来,道:「是崔大公子看破了你的谜底。」

阮昕抬眸看我,目光复杂,嘴角的笑薄冷:「原来……表哥看得懂。」

她的话如巨雷击中我的敏感神经,以致我四肢百骸如坠冰窟,冷得浑身寒战。

我脑子一片空白,如行尸走肉,几乎是晃晃荡荡地回到府邸,脚跟一软,跌跪在地。

「公子,发生何事了?」小卫迎上前来心急如焚地搀扶着我。

我颤抖的手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嘴巴颤抖了许久,才提上声来:「三……三年前……放榜第二日,阮昕到底怎么了?查……快去查!」

三年前,放榜的第二日,阮昕托人给我送来一封信,信中只有四个字:请赏书稿。

当时,我直接烧了。

我明明能猜出谜底,可我傲慢地认为,她愚昧无知,想不到这机巧谜语。

我认定她,与旁的庸俗女子一样,打着交流诗词歌赋的幌子,妄图引起我的注意。

当时,我厌极了她。

厌极了她自以为与我有婚约,自以为与旁人身份不同,妄想这些粗俗的字眼恶心我。

入夜,小卫才打探回来。

「三年前,表小姐身边的丫鬟被活活打死了,表小姐惊吓过度病了一个月。」

「为什么被活活打死?为什么?说呀!不许隐瞒!」我揪着小卫的衣衫,双眼红得发烫。

小卫别过脸去,握了拳头:「听说阮家继室想让表小姐嫁给一个痴傻的富商,怕阮御史不同意,也怕表小姐不肯就范。于是,买通了下人,趁夜里把傻子放进了表小姐的房间。」

「可恶!」我恨得浑身颤抖,狠狠掀翻了书桌。

「表小姐身边有个忠仆,她帮助表小姐逃了,自己却被那傻子玷污了。继室主母恨她坏了计划,于是囚困她三天三夜不停折磨她,逼迫表小姐回府,不承想,将她活活打死了。回乡祭祖的御史回来后,此事才平息了。因着此事……阮御史迫不及待来请公子履行婚约……但是……」

「啊……」我恨恨捶打着自己的疼痛得快要窒息的胸膛,悔恨和无措轮番剜割我的心房。

当时,唯有我能帮她,可我置之不理,她该有多绝望,有多恨。

原来不是两次,是三次!

三次我可以带她离开地狱的机会。

她母亲临终托孤,他父亲惭愧托媒,她绝境主动求助,因为傲慢和偏见,我统统拒绝了。

我还有什么脸面,与她长相守?

「噗……」暖腥的液体涌上喉咙,我没控制住,一口血喷洒在地上的游历计划纸上。

「公子!」小卫吓得张皇失措。



14

我又病了。

阮昕来看我,劝我不要因往事耿耿于怀。

她像明媚的太阳,背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洞深渊,可她从不让人看到黑暗。

该难过的是她,可她劝我往前看。

我宁愿……宁愿她恨我三分,可她不恨,以致我那些铺天盖地的惭愧时刻啃噬心扉,无处宣泄。



15

转眼到了明远侯大婚那日,我们约定一起离开的日子。

明远侯似乎也察觉到我们离开的计划,他派了好些暗卫盯着我和阮昕。

可是,他低估了我。

我表面一套人马与他斡旋,背后一套人马早就安排好一切。

换上她最喜爱的青竹长衫,我策马穿梭在林荫乡道,笑咧到了后脑勺,不似从前的恣意慵懒,此刻策马奔腾,潇洒不羁。

从今天起,往事翻篇,去他的功名利禄,去他的家族荣耀,去他的诡谲争斗。

我只要与阮昕在一起,与她开创新天地,让她身边不再有黑暗,让她此后只有欢笑再无半点委屈难受。

来到与她相约的十里亭,只有一马车,马夫和丫鬟匍匐跪在地上,颤抖不语。

我顿时呼吸凝滞,脚跟颤抖,下马时,险些摔倒。

疾步跑过去,挽起布帘。

马车里,只有一颗鹅卵石,和一张纸条。

――表哥,此事我已计划三年之久,错嫁之事给我制造了离开的契机,感谢你。从此天高海阔,任鸟翱翔。表哥,我不记仇,记仇容易老!你也莫要再为往事耿耿于怀。珍重。

「阮昕,你好狠的心,比我还狠。」我紧紧握住纸条,快要窒息的心痛得麻木无觉。

原来一开始就是妄想,原来她恨我入骨。

她并非要与我一起开创新的天地,她只是麻醉我,借我的力量躲避明远侯的暗卫。

一开始,她就想好了报复我,杀人诛心。

她从未想要与我在一起,却扮作温柔的刀,助我解开心扉,领我认清前路,让我肆意沉沦。

最后,她走得干脆利落,却连恨也不给我。

这并非没有预兆,只是我不愿勘破。

正如三年前, 她向我求助,我固执地认为她愚昧无知,放任她在痛苦中挣扎。

这些日子,她眼里的光分明透着冷漠疏离,我却依旧甘之如饴,以为那是闪耀的星星。

固执地以为,我们还有可能。



16

后来,我在江湖成立了恒昕组织,成了她心中的智者能人,进可搅弄庙堂风云, 退可护一方百姓。

那些伤害过阮昕的人,皆被一只无形的手, 悄悄拉入地狱。

狗皇帝刘奋肆意愚弄臣民, 民心不稳,倒台了。

明远侯站在刘奋的对立面,死在了战乱之中。

朝廷更迭, 崔氏屹立不倒。

我成了崔氏流传千古的荣耀,崔氏子弟纷纷来拜会我。

可我, 只想寻到她, 哪怕远远再看她一眼。

三十多年来,我让恒昕组织翻遍了天涯海角, 寻遍大江南北,没有找到半点与她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是无边无际的海里的鱼, 是九霄云外的鲲鹏,冲出牢笼, 挣开枷锁,便消失在广阔的天空。

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半倚在竹榻上, 银白发髻上是从她那儿抢来的碧玉簪子,抱着她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鹅卵石,身上还是她欢喜的青衣。

屋檐下的烛光明明灭灭,我想起了与她在虎头山下邂逅,在溪边烤鱼, 抚琴论诗,把酒月下,畅谈人生。

无边无际的愧疚与眷恋如潮水涌上脑海, 侵蚀我最后的理智。

哪怕一次,我肯出手相助, 我和她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人错了, 真的没有回头路了吗?

假如,假如时间倒流,回到十岁那年。

她母亲临终托孤,寄来一封信, 乞求让阮昕入读崔氏学堂。

我母亲问我:「桓儿,阮家有位表妹来与咱们的姑娘一起读书,你认为如何?」

「是那位与我指腹为婚的表妹吗?」我歪着脑袋问。

母亲点头。

我欣然微笑:「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