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被相府的姨娘偷换,直至十三岁真相大白,才被接回相府。
回府那日,姨娘的女儿被我生母紧紧搂在怀中,她娇弱地哭诉着自己的恐惧,我生母心疼得不行,继而嫌恶我。
十四岁那年,假女儿被纨绔的小王爷看上,我生母舍不得她受委屈,执意换了我俩的婚事。她热热闹闹嫁给太子,我被一顶小轿送去了小王爷府中。
我婚后怀了孕,孩子因难产夭折,生母却高高兴兴地跑去太子东宫抱假女儿生的小外孙。
后来我郁郁而终,魂魄终日游荡在皇城之上,我才明白我的孩儿竟被母亲偷换给了她的假女儿!
许是苍天有眼,我重生了。
1
十四岁及笄礼后,我去街上买糕点,路过京城有名的百金阁,巧遇那被我生母万般怜惜的女儿赵嫣然。
她与镇国将军的千金起了冲突,对方蛮横且咄咄逼人,一贯娇纵的赵嫣然也落了下风。
她被骂得没面子,红着一双眼跑出百金阁,却见到路过此地的我,顿时凶恶地伸出手指,仿佛我才是她的仇人。
赵嫣然指着我说:「你竟在门外看我笑话而不帮我,你等着,我回去定让母亲重重罚你!」
那天赵嫣然哭着回家,父母皆是心疼得不行。他们听完了她口中的经过,母亲怒不可遏,当即罚我跪了祠堂。
父亲则冷冷说:「没有半点姊妹情谊,去祖宗牌位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出来!」
那是冬天,祠堂里冷得不行,窗户竟也没关,我被冻晕过去,醒来时,便发现自己重生了。
孤魂野鬼十余载,我看到了我死后发生的事。
赵嫣然婚后生不出子嗣,假孕争宠。眼看即将临盆却无婴儿,她急得不行,终于将此事告知给了我生母。
我生母又气又心疼,一番谋划后,她们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肚子上。
孩子对我意义非凡,于我来说,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而我母亲不惜将我逼死,也要将孩子给赵嫣然。
我以为孩子夭折,本就元气大伤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后来郁郁而终。
而我的生母与赵嫣然其乐融融,一个是尊贵的相府夫人,一个是东宫的太子妃。二人母女情谊深厚,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上赶着捧他们,无人记得相府夫人曾有一个亲生的女儿。
我死得波澜不惊,如同一片无声无息从树上掉落的秋叶。
2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眼前是我曾经的婢女碧桃。
碧桃担忧而惊喜地望着我:「小姐醒了就好。」
碧桃小声说:「老爷夫人可真狠心啊,祠堂平日里还烧着炭,昨夜却把炭盆都撤了。小姐冻晕了过去,夫人还想让小姐跪着,老爷松口才让您回屋歇息。」
前世也是如此,祠堂里四面通风,我冷得瑟瑟发抖,又觉得恐惧,求门外的嬷嬷向我父母求情,可嬷嬷一声不吭。
我终于昏死过去,耳边恍惚听见那嬷嬷说:「大小姐还在气头上,老爷夫人不会轻易松口的。二小姐,您别为难老奴了。」
赵嫣然本是姨娘的女儿,可被姨娘将我二人掉包,她成了丞相夫人的亲生女儿,我被丢弃在京城街口,生死不明。
可我回府以后便明白,赵嫣然与我父母才有感情,我是一个闯入他们生活的不速之客。
时新的布料、胭脂水粉,我娘早早就替赵嫣然备好。赵嫣然来我院子里炫耀,我小心翼翼问我娘,我娘皱着眉,不情不愿地给我送来一份过时的布料,可我仍是欣喜得不行。
赵嫣然打碎了母亲珍爱的手镯,却诬陷是我摔碎的,母亲不听我的解释,狠狠地责罚我。
如此种种事情以后,府里的奴仆便也明白我在这府中的地位。
碧桃仍在愤愤不平,她忽然拿出一幅还未完成的双面绣,问我:「小姐,夫人的生辰还差几日,小姐身子着了风寒,这双面绣不如奴婢帮您做?」
前世也是同样的场景,可我摇头拒绝了碧桃的提议。
这世间不仅父母爱孩子,孩子也天然地爱着父母。
我母亲对我有诸多不喜、诸多不公,可我仍然祈求着她的一份爱。那时年少的我想着,我亲手为母亲做一幅双面绣,也许她会很高兴。
于是我拖着病体将双面绣绣完,却在生辰宴当天,发现赵嫣然拿着那幅双面绣!
我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我不服,说那是我亲手绣的。
满堂宾客前,赵嫣然红着脸,委屈地对母亲说:「未然冤枉我,女儿为了此次贺礼,把手指都刺破了。」
她伸出包着纱布的手指头,我母亲便转头骂我:「你从小外头长大,哪会如此繁杂的绣工?本以为将你接回府中可矫正你的歪风邪气,谁承想竟如此冤枉自己的姊妹!」
可她不知道我幼时被一绣娘怜悯,她教我绣工,让我长大以后有一个谋生的手艺。回府以后,我又跟着府中的女红师傅苦学,这才有了这幅双面绣。
那一夜我被关在院中不准再去前厅。我的院子漆黑宁静,前厅里母亲拉着赵嫣然,笑意盈盈地与京城的夫人小姐相谈。
重来一世,我对生母,对这个家早已死心。
我淡淡道:「烧了吧。」
碧桃讶异:「烧了?小姐,您都快绣完了呀。烧了多可惜。」
「不想绣了,改日去街上买件首饰,送给夫人。」
对我生母来说,赵嫣然送什么她都开心,我送什么她都不会满意。
如此,不必浪费自己的心意。
双面绣在火盆中燃烧,进来送热水的婢女秋生瞧见,猛地伫步:「小姐,您怎把双面绣给烧了?夫人的生辰就到了,您拿不出贺礼,小心夫人又罚你!」
她可惜地望着火盆,又想把双面绣挑出来,又惧怕火,那模样滑稽得要命。
我冷笑道:「贺礼多的是,谁说只有这才算贺礼。」
我从前疑惑为何我的贺礼会在赵嫣然手中,做鬼以后我才明白,我信任的秋生竟早已被她收买。
秋生曾在街头卖身葬父,我将她买回府中,我曾以为她会比府中的家生子碧桃忠诚,可万万没想到她投身到了赵嫣然手下。
我的孩儿被偷换,少不了她的手笔。
秋生一愣,随即道:「奴婢的意思是您绣了那么久,就这样烧了未免可惜。您将刺绣献给夫人,夫人肯定会很高兴的。」
想必她此刻正在为如何向赵嫣然交差而担忧。
我冷冷道:「主子做什么决定用不着你一个下人操心。出去,人多了碍眼。」
秋生委屈地看了看我,却也只得不甘地退了出去。
果然第二日,赵嫣然闯入了我房中,一张艳丽的小脸盛气凌人。
「赵未然,母亲的生辰快到了,你可备好了贺礼?」
她的目光落在火盆里,眸子里尽是愤怒。像是我烧了本属于她的东西。
我躺在床上懒懒道:「不劳你费心,你还是想想要怎么才能比我送的好。」
她冷哼一声,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我等着看你笑话,这辈子我什么都会比你好。我送什么,你的母亲都会高兴。」
她斗志昂扬地走了,碧桃怕我多想,宽慰我说:「小姐你别多想,您终究是夫人亲生的,大小姐只不过因为夫人从小一手带大,有些感情罢了。」
我摇摇头,无奈笑了笑。
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何明明是赵嫣然的娘亲做的恶,我生母却对赵嫣然这个仇人的女儿半点离心也没有,反而厌恶我这个亲生的女儿。
这件事我前世也没想明白,如今,我也不想去琢磨了。
3
母亲的生辰宴如前世一般来了很多达官贵人。
这一次赵嫣然送上了一幅画,说是自己亲手画的,画得手腕都疼了。
我生母同样高兴,对宾客说赵嫣然向来孝顺。
我送上了一对从百金阁买来的金手镯,她淡淡看了一眼,说:「想来没花什么心思。」
宴会的角落里,我看到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眼含热切地望着人群中的赵嫣然,眼中的爱是那么浓烈。
我认得她,她是赵嫣然的生母柳姨娘。
这个女人偷走了我的人生,她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上了一条璀璨的康庄大道,并亲自看着她长大。
她把我踹进阴沟,不顾我的死活,拍拍屁股走了。可是没有人怪罪她。
事情真相大白以后,赵嫣然为她求情,我父母认为她到底是赵嫣然的生母,不想赵嫣然难过,于是只是将她贬做了下人,仍然留在府中。
我的人生天翻地覆,可是无人忏悔,无人怜悯。
父亲说,这是我的命。
母亲说,你不要怪嫣然,她没有错。
柳姨娘也看到了我,她眸中的慈爱褪去,只剩下冷冰冰的憎恨。
她毫无歉意,甚至后悔当年没有掐死我。
不然她的女儿也不会因身世而被人议论。
无妨,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过了几天,赵嫣然突生恶疾,父亲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瞧,却都查不出病因,无从下手。
我生母急得很,病急乱投医,听说京城来了个看邪祟的术士,对疑难杂症颇有手段,于是便请了这位江湖术士来府上。
术士拿着法器一通捣鼓,最后对我父母说:
「府上有人用邪术作恶,害大小姐。」
我母亲大惊,下令让人彻查府中的每个角落。
我冷眼旁观这一切,母亲瞧见我漠不关心的模样,她骂我:「嫣然病成这副样子,你却一点都不关心,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我望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忽然想起十三岁刚来府上的那年,赵嫣然推我入水,得意离去,事后说是我自己非要去采荷花才掉入水中。
母亲对我不闻不问,只是让身边的嬷嬷告诉我,以后不要将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在府里露出来,不嫌丢人。
我淡淡道:「母亲,我的风寒还未好。」
京城的冬日阴冷,那日在祠堂受的风寒未痊愈。
母亲,我也病了,你没瞧见吗?
她被我噎住,不再说话了。
片刻后,房中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柳姨娘被人五花大绑,惨白着脸押解上来。
母亲的陪嫁丫鬟张嬷嬷往地上扔了一个被针扎满全身的人偶,啐了柳姨娘一口。
「夫人,奴婢带人搜查了整个院子,诅咒大小姐的邪祟之物不曾找到,却在柳絮屋内发现了这个玩意儿!这贱人包藏祸心,调换了两位小姐不说,竟还偷偷诅咒二小姐!」
人偶身上写着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上头布满了针口,可见主人是有多么滔天的仇恨。
碧桃惊呼出声:「难怪二小姐的风寒连着多日都没好全,竟是有人暗地里用巫蛊之术。」
我瞥到秋生慌张的脸,嘴角不禁勾起讥讽的笑。
前世也来了这么一出,不过是在我的院子里搜到了诅咒赵嫣然的娃娃,我因此在府中众人眼里彻底沦为了一个恶毒的女人,被禁足在院内,直至皇后召见才得出宫。
那个时候,秋生装模作样为我求情,我还深受感动。
柳姨娘匍匐在地上喊冤:「老爷,夫人,冤枉啊!奴犯了一次滔天大错,日日夜夜为二小姐祈福都来不及,怎会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我父亲气急,一脚踹在她胸口:「贱人!几次三番将这个家搅得不得安宁,还在狡辩!我是对你太过仁慈,才让你得寸进尺。来人,将柳絮拖出去,乱棍打死!」
柳絮仍在哭喊:「老爷,奴冤枉!夫人,夫人奴绝没有想害二小姐的意思,您想想大小姐,大小姐醒了会受不了的。」
院中传来打板子的声音,夹杂着柳絮凄厉的哀号。
我母亲默了很久,终于松口:「老爷,嫣然还在病中,府里见血怕是不好。」
她见我父亲有所松动,又劝道:「将她送到庄子上,自生自灭吧。」
我父点头,柳絮被打得奄奄一息,被人抬了出去。
母亲的目光掠过我,像是不敢看我,又像不愿看我。
我带着丫鬟回到院中,碧桃心中畅快,我见她娇憨的模样,也觉得好笑。
秋生却是一言不发,默默低头走着。
我没有揭穿她,她留着日后还有用。
赵嫣然要装病演戏,我便陪她演。
柳姨娘的确没有诅咒我,重来一世,我自然不会任由别人泼脏水,可这脏水,难道我就泼不得?
4
可这事儿没完。
第二日,我的院子被人从外头锁住,锁门的小厮说:
「那术士说了,二小姐与大小姐犯冲,大小姐要想病好,二小姐就不能出现在府中。夫人命奴才来将院子锁上。二小姐,对不住了。」
不管前世今生,这术士都是赵嫣然安排好的,冲着我来的。我无论如何都逃不掉这一劫。
只因父母太过爱她。
碧桃气得跺脚:「什么狗屁江湖术士,我们姑娘都鲜少与大小姐碰面,怎会与她犯冲?」
秋生劝着碧桃:「算了碧桃,你再闹夫人不高兴了,又得罚小姐。」
看似是为我好,可处处都在让我退让、隐忍。
我拉过碧桃回房:「无事,既如此你来陪我下棋。」
我对围棋一向痴迷,曾经在街头流浪之时,看见有人摆着棋局,看入了迷。几次以后,有一老先生注意到了我,收了我做弟子,我因此才有了第二个安身之地。
连着下了几日棋,有一天放晴了,我实在想出去逛逛,便让碧桃把墙角的狗洞扒开,我偷偷溜了出去。
去街上要经过大厅,我蹑手蹑脚地准备穿行而过,忽然听见厅中有人的交谈声。
走近了看,那里坐着一位老道士,还有我母亲和赵嫣然。
我母亲怜惜地摸了摸赵嫣然的头,问道士:「慧远道长,小女患了怪病,请过太医,却仍旧不见好转。因此今日特地请道长来为小女做一场法事。」
慧远道长说:「贫道便是为此事而来。」
母亲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慧远道长,望您救救她。」
我静静地看着厅中的一幕,看到慧远道长掏出两个符,他问母亲:「夫人只有一个女儿?怪了,此番下山,冥冥中我带了二符,本想着夫人应有两个孩儿。」
我母亲点头说:「道长说得不错,我有一子在扬州为官。」
母亲将符挂在了赵嫣然的腰间,我已无心听了。
难怪,难怪前世赵嫣然病好以后腰间就挂着一个符,我兄长从扬州回来以后,腰间也挂着一个符。
前世我因「蛊巫之祸」被生母命人打了一顿,又被锁在院中,没有力气出去,所以不曾明白缘由。
如今明白了。
母亲为了治好赵嫣然的病,请了梧桐山上多年不问世事的慧远道长做法事。
在她的心中,她从来都只有两个孩子,赵嫣然,和我兄长。
我什么都不是。
5
我从不知人的心可以偏成这样,所以前世我一直对我生母有所期待。
我在街头流浪的日子里,看到被母亲亲昵地搂在怀中的女孩儿,我很羡慕他们,我想着我娘若是找到了我,应当也会如此爱我。
那时,我要将我今生受到的苦楚说给她听。
可我的母亲不是这样的。
心已经死了,再听到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难受痛苦。
这场禁足持续了长达半年,半年后,皇后下诏让我和赵嫣然入宫。
相府的人都明白这是皇后在定太子妃的人选。
皇后与我生母是闺中密友,二人曾约定生下的孩子日后要结为夫妻。在我出现前,人人都以为太子妃是赵嫣然。
可当我出现,一切便都不明朗了。
我父母是真舍不得赵嫣然被人非议。明里,赵嫣然与我是我生母所生的双生胎,只是我自小体弱,被送在庙里养大。
暗地里,皇后也明白其中内情。
她万般纠结,便是因为赵嫣然不是我母亲所生。
母亲将赵嫣然打扮得清丽脱俗,活脱脱像林间的仙子,临走前她对赵嫣然千叮咛万嘱咐,她是真想让赵嫣然做太子妃。
张嬷嬷见我孤零零站在一旁,也过来叮嘱我道:「二小姐进了宫不要慌张,宫里人多眼杂,万不可乱说乱看。皇后是很和善的人,待在皇后娘娘身边就好。」
母亲也淡淡看了过来:「进了宫别乱生事。」
我道:「母亲多虑了。」
马车悠悠驶向皇宫,我想起前世也是一样的景况,我和赵嫣然一同进了宫,见到了那位端庄和善的皇后。
她对我甚是慈爱,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我头一次得到长辈如此温柔的关怀,于是我特别想做太子妃。
那样,她会是我的婆婆,我能得到一份近似于母亲的爱。
这一世我又一次见到了她,赵嫣然熟稔地凑了过去,叫她「皇后姨姨」。
她拍拍赵嫣然的手,笑着,然后看到了我,那笑容更柔和了些。
她向我招手:「未然,过来。」
这语气似乎与我早已相识,我是她自小看到大的晚辈。
她拉着我的手,眼神中尽是怜悯与疼爱。
「你是慈音的女儿,这么多年了,本宫头一次见你。你和慈音年轻时长的真像。」
是像啊,怎会不像。
若非这张酷似我生母的脸,我也不会在棋馆被人认出来,令我父亲生疑,在相府彻查此事,这才查出当年真相。
赵嫣然不满被忽视,凑到皇后跟前,摇着她的手说:
「皇后姨姨,我新学了一支舞,我跳给你和太子哥哥看好不好?」
皇后终于重新注意到了她,淡淡道:「太子在和陛下商谈政事,他今日不会来了。」
赵嫣然有些失落,皇后不再理她,转头与我说了很久的话。
前世我做鬼时也曾飘到皇城看她,她与宫女说起赵嫣然将太子府搅成了一锅粥,连连叹气:
「慈音怎就对一个姨娘的女儿那样好?再如何有感情终究是仇人的女儿。我都心疼未然那丫头,对嫣然怎样都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真心疼爱,慈音却如此偏心。若不是那日她拿着姐妹情谊求我,我怎会让嫣然嫁进来,把我儿害得这样苦?」
皇后是个对我很不错的人。
说了会儿话,她说有点乏了,提议下棋。
赵嫣然虽被我娘按着学琴棋书画,可志不在此,棋艺不佳。
我和皇后下了很久,她的双眼放着光彩,连连夸我。
前世我就是因为棋艺得到皇后青睐,被她选作了太子妃。
今生,皇后再次夸赞我:
「未然聪慧灵秀,与我儿甚是般配。」
赵嫣然脸色大变。
我心中畅快,却说:
「娘娘谬赞,臣女不敢肖想太子之姿。世间偌大,臣女只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将世间游遍。」
重来一世,我不想被困于内宅,也不想做什么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我只想融于世间做一个普通人,为自己活一次。
「哦?未然的想法可真是有趣。」皇后的语气里满是惊奇,并无责怪。
「算你有自知之明!」赵嫣然却忍不住了,轻声斥我。
皇后面色变了。
6
「宫里哪有你训人的份儿!」
赵嫣然瞪大双眼,似是不相信一向疼她的皇后会如此怒斥她。
「未然是慈音亲生骨肉,怎就不能与我儿婚配?轮得到你一个姨娘之女来指指点点!」
赵嫣然失了面子,羞愤地红了脸,嗫喏了半天,最后只能低着头认错。
「是嫣然莽撞了,皇后莫怪,嫣然绝无半点坏心。您也知道的,嫣然从小就心直口快。」
她自小被父母兄长疼爱,又因母亲的关系得到皇后垂怜,飞扬跋扈惯了,总是口无遮拦。
父母对她依然好,她便以为,别人也对她的身世没有半点抵触。
出宫时已临近傍晚,我以天色渐晚不安全为由,向皇后要了两个侍卫护送。
前世,就因为皇后选了我做太子妃,赵嫣然心中嫉恨,回府的半路以马夫性命相要挟,硬是将我赶下马车,逼着我走路回府。
我在路上遇到登徒子,险些被轻薄。
而赵嫣然去街上大买特买,因着漂亮的脸蛋,被来京城贺寿的小王爷看上。
小王爷是个纨绔,我母亲不愿赵嫣然嫁过去受委屈,私自换了我俩的婚事。
这次我不愿意再被赶下来,也不愿意让她再遇到小王爷。
魂魄飘荡了许多年,我看到了我死后发生的许多事。
赵嫣然在太子府横行霸道,府中除了我生的那个儿子,再无其他侍妾有所生育。她缠太子缠得紧,太子不堪其扰。皇帝命他去南方赈灾,他欣然前往,却无辜被洪水卷走。
皇帝听闻消息悲伤过度,缠绵病榻。几个皇子争夺皇位,剑拔弩张,最后都纷纷死在对方手下。
镇安王趁机谋反,逼宫之夜,远在蜀地的小王爷及时赶到,阻止了这场叛变。
皇室凋零,小王爷做了皇帝,赵嫣然深夜去寻他。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不知晓了,那个时候我已经重生了。
想来,赵嫣然是他一见钟情的人,他们二人会在一起吧。
这一次,我不愿赵嫣然如此好命。没了小王爷的青睐,母亲也再无理由换我的婚事。
皇宫的侍卫得了皇后的命令,要将我二人平安送回相府。
马车行驶在路上,不久后,旁边传来另一辆马车的哒哒声。
有风吹起帘幕,我看见一辆鎏金马车经过。
帘幕落下,那声音渐渐远了。
7
为我与太子赐婚的圣旨终究来到了相府。
我父亲很高兴,不管是赵嫣然还是我,都是他的女儿,于他的仕途都有利。
但母亲和赵嫣然很不高兴。
圣旨下来的当晚,赵嫣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母亲怒气冲冲赶到我院内,扬起巴掌便要打我。
我拦住她的手,静静问她:「母亲又要打我么?」
我不顾她难堪的脸色,继续道:「可我如今是陛下钦点的太子妃,你打我,便是在打皇家的脸面。我告到御前,丢人的只会是赵府和您。」
她怒气更甚:「你休要拿太子妃之位装腔作势!若不是我与皇后的情分,你一个没有礼数的野丫头又怎会有爬上天梯的机会?」
我母亲不喜我,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她心中的女儿吧。
我出生时被一乞丐捡到,他把我卖给了一户没有儿女的贫困人家,那家人很穷,将我养到了四岁。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不肯养我了,又将我丢弃。
我没有读过书,没有学过字,也无人教我做人的规矩和礼仪。
我像株野草,被风吹被雨淋,能得一餐饱饭,我便心存感激。
偶尔有人心善接济,譬如那位绣娘,譬如收养我的棋馆,我便觉得自己足够幸运。
可即便我有了落脚之处,仍然改变不了我是个没人教的事实。
那时,我母亲应该抱着她的乖乖女儿,全然不知我的遭遇。
我定定问她:「母亲,你忘了我为何会是一个野丫头吗?」
她一时哑然,却仍嘴硬道:「那是你的命!你怪不了嫣然!」
我讥笑:「赵嫣然是你百般呵护养大的女儿,怎的她就比不上我这个野丫头,她就抓不住机会?」
她指着我半天,颤着声道:「我当初,当初就不应该接你进门。我当初就不应该让老爷彻查此事,害得我的嫣然前途被你搅烂,你就是个扫把星!」
张嬷嬷听不下去了,拉着她道:「夫人,您消消火,有些话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夫人,咱们走吧!」
我母亲扎人心窝子的话何止这几句。
我早就明白,她怪我在棋馆被人认出,怪我出现在相府,怪我害她的宝贝嫣然心生惶恐,受人非议。
我娘或许偶尔也会想,我当初就应该死在街头,这个秘密就永远也不会揭露。
算起做鬼那些年,我已经活了三十余岁了。如今已不会因生母的几句话而辗转难眠。
碧桃宽慰我时,我反而对她笑笑:「这没什么,世间就是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收起那些无用的情绪,我在府中一边静静欣赏赵嫣然的崩溃和母亲的难过,一边等待着皇宫里传来消息。
一月后,太后病重,皇帝下令要从官家女眷中选一批适龄未婚女子陪同太后去祁云寺礼佛。
礼佛三年。
这是个看似荣光实则让人为难的差事。女子的三年何其宝贵,三年以后再回京,年纪大了,不好议亲了。
京中疼女儿的夫人大多都不愿女儿去,前世我母亲也没让赵嫣然去。她本要推我去,可我父亲说我既已有了与太子的婚约,就该在府中跟着嬷嬷学习婚后的为人处世。
因此我二人都没去。
可我记得,不久后太后在祁云寺遇上了刺客,当夜就死在了寺院里。
我同父母说,想陪同太后前去礼佛。
我父亲皱眉:「胡闹!太子怎可等你三年?」
母亲却欣喜:「难得你有这份心。老爷,三年后未然也不过才十七。我看就让未然跟着去,磨磨这难驯的野性子,日后进了皇家也免得闹出笑话。」
我说:「父亲,女儿在京中没有朋友,女儿想着,正好借此机会结识一些小姐们。」
我父亲沉思了许久,他不像我母亲那样感性,他一向重利,只考虑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继续道:「女儿也想见见太后娘娘的尊容,若是能得太后眼缘,那也算是意外之喜。如何料理事务,我也可以趁此询问宫中的嬷嬷。」
母亲在一旁撺掇,很久以后,父亲松了口:「明日上朝我便向陛下呈上你的姓名。」
得了父亲的话,我母亲高兴地去了赵嫣然房中,让她好生打扮,带她去宫里找皇后。
我知道,找皇后是假,找太子是真。
她如今也没有放弃将赵嫣然往太子身上推,即便做不成太子妃,也要让赵嫣然成为太子心尖尖上的人儿。
她从不考虑这是否会令我难堪。
8
我在祁云寺中结交了几位京中的小姐,其中有一位是那位曾与赵嫣然有口角的镇国将军千金。
她生得好看,身上有一股英姿飒爽的气质。
她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皱着眉问我:「你是那赵嫣然的胞妹?」
有人提醒她:「也是未来的太子妃。」
她收了些倨傲的神色,却仍是对我不屑。
「未来的太子妃娘娘,虽然我与你姐姐有过节,可你若想以身份压我,那也不行。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她的父亲带兵驻守在边疆,年轻时有战神的名号,很得陛下器重。
我笑了笑:「楚姑娘多虑了。那日回去我父母责罚了我。」
楚钦惊疑:「为何责罚你?」
「赵嫣然说我不帮她,我父母认为我没有姊妹之情,罚我跪了祠堂。」
她放下手中的活,叉着腰一脸惊叹:「怎会如此?你什么都没做竟还被罚?你的父母竟这样偏心。」
我说:「楚姑娘帮我出了口气,我感谢你。」
她看向我的目光,多了份同情。
我和几位贵女的关系越来越好,可太后那边,因身体需休养,不怎么见客。
直到有一天天气很好,日头敞亮,太后由宫里的嬷嬷搀扶着出来散步。
是她遇刺的那日。
我们一群贵女在她跟前行了礼,嬷嬷跟她介绍完毕,到我时,嬷嬷说:「这位就是陛下赐婚的太子妃,相府的二小姐赵未然。」
太后清明的眼睛看着我,并未说话。
我跪下来说:「臣女见过太后娘娘,臣女想陪太后说说话。」
太后仍然什么都没说,却是默许我跟在身旁。
嬷嬷告诉我:「娘娘喜静,二小姐安静陪伴即可。」
林中我和嬷嬷馋着太后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几个侍卫。树影婆娑,我脚步轻缓,内心是前所未有的警惕。
林间突然传来一声利箭划破长空的利响,有侍卫惊呼:「有刺客,保护太后!」
眼看利箭即将刺入太后,我咬牙挡在她身前。
鲜血自腹部喷涌而出,太后惊慌,我抓着她的手,痛晕之前不忘说:「娘娘无事便好。」
9
祁云寺里发生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斗争,是前朝皇室余孽行刺。一切尘埃落定,刺客伏诛之后,我已被包扎好,被安置在太后房中。
吴嬷嬷见我醒了,笑着说:「二小姐勿动,奴才去通知太后。」
不一会儿吴嬷嬷搀着太后进来,太后一见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这丫头,也太鲁莽了些。」
我半撑着身子坐起来,苍白的脸上勾起笑:「臣女见那箭矢射来,便担忧太后娘娘安危,娘娘没有受伤就好。」
她慈爱地拍拍我的手:「好孩子,你有功,哀家会好好赏赐你的。」
太后转头问吴嬷嬷:「二小姐受伤的消息可是通知到了相府?怎的还无人来探望?」
吴嬷嬷看了看我,小声道:「早通传了,赵夫人说大小姐身体有恙,赵夫人要照顾大小姐,不便前来。」
「胡闹!」太后怒喝:「这可是她的亲闺女,她竟如此冷漠!慈音何时变得如此糊涂!」
我适时挤出一滴泪:「不瞒太后娘娘,臣女初次见到您便觉得很亲切,您像极了臣女心目中的长辈,因此不想您受伤。」
太后心疼道:「好孩子,别哭,哀家为你做主。」
这日之后,我便听闻我母亲和赵嫣然被召进祁云寺,在泥土地上跪了半天。赵嫣然装晕,被嬷嬷泼了桶水摇醒了。
一直到傍晚,太后才召二人进屋,又是跪在地上,听太后训导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两个人没有轿撵,是由仆人搀扶着一步步走下山的。
那天之后,赵嫣然的身世在京中贵人间流传,我母亲偏心假女儿的事迹也被议论。二人一时间成了人人暗地里奚落的笑柄,羞愤不已,待在府中好长时间都不曾出来。
我伤好了些,便下床走动。
院中传来笑声,走近一看,是太后和一年轻人煮茶共饮。
那人也看过来,俊朗的脸上还挂着未散的笑,眼波流转,尽显倜傥。
是太后和先帝最小的儿子,小王爷李景。
那一眼,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说起来,我与李景成亲以后,他虽然心系赵嫣然,但待我不错。
我们住在京城,他给了我掌家权,也很尊重我。王府里没有姬妾,成婚以后他也不曾留恋秦楼楚馆,有时会在街上给我买些小玩意儿,逗我开心。
我记得我怀上孩子的时候他很高兴,趴在我的肚皮上,和我猜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同我一样很期待这个孩子。
可也是他间接害了这个孩子。
我最恨我生母和赵嫣然的,便是她们偷走了我的孩子,却又不善待他。
她们把他当作争宠的工具,却又嫌弃他是从我肚子里出来。
可那孩子天然地爱着她们,无论赵嫣然多嫌弃,他都讨好地叫她母亲。
太子突然出事,京中局势突变,平定镇安王之乱后,小王爷坐上皇位的最大阻碍,便是那孩子。
赵嫣然给他递上一杯毒酒,她冷冷道:「本宫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王爷早年便心悦我,是你父亲强取豪夺。如今你无根无基,即便登上皇位也是个傀儡皇帝。
「你不是说最爱我这个母亲?为了我,舍弃你这条命,也算是你尽了孝道。」
那孩子望着赵嫣然,惊愕、绝望,最后无声地笑,笑着笑着,眼泪落了满脸。
我那傻孩子,死在他最爱的母亲手里。
我的魂魄目睹这一幕,本以为早已破碎的心不会再痛,可我仍然在那一刻痛得要命。
10
李景微笑着朝我走来:「你是舍身救母后的赵家小姐?」
我行了个礼,太后招呼我过去坐。
太后说:「也是昶儿未来的太子妃,说起来,未然也该叫你一声皇叔。」
李景眸中的光淡了些,轻嘲道:「什么皇叔不皇叔的,把我叫老了。」
太后很疼这个小儿子:「昶儿都要娶妻了,你这个老幺却还未成家。哀家进了地府,都不好向你父皇交代。景儿,你该收收心了。」
小王爷爱玩乐,自小便经常偷偷溜出皇宫逛京城。京城逛腻了,就去江南或北方。即便他待在京城的时间少,可在京城的风流事迹流传至今。
为花魁豪掷千金、为江南孤女一句话便建了个园林、为一戏子打破了侯府世子的头……
他的风流账太多,嫁进去的王妃日子并不会好过。
前世为他与赵嫣然赐婚的圣旨传到相府,赵嫣然又哭又骂:「定是那日上街他瞧见了我,都怪未然!否则我早已高高兴兴回府,哪会碰上这档子倒霉事?」
她闹得厉害,我母亲便在我俩出嫁的那日,偷偷换了我们二人的轿撵。
她心疼赵嫣然,舍不得赵嫣然面对一个烂摊子。
「母后,你想太远了。」李景叹了口气,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我。
「皇嫂眼光好,给太子安排了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太子妃,儿子却不一定好运了。」
这一世,他与赵嫣然没有街头的一见钟情,似乎某些事被改写了。可若是他们有一天见面了,他还会喜欢她吗?
我不知道,也觉得不应该想那么多。
这日之后,我的伤便好得很快了。
太后喜欢我,让我搬到她住的禅房里。夜里她常常听师太念经,我便陪她一起。
我抄经文,解禅意,同她聊京城里时新的话本儿,太后对我越发满意。
李景为皇帝祝了寿,却不急着回蜀地,反而往祁云寺里跑得勤。
他常来看太后,有时我自觉退至别院,他却叫住我:「赵小姐不必离开,我与母后闲聊几句,她喜欢你陪着。」
有时我抄着经文,手酸时,忽然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
抬头便看见眼前的李景,他笑眯眯地递过来一个活经膏:「写那么多累了吧,本王经过颐安堂顺手买了一个,给你。」
「多谢王爷。」他在我却有些不自在了。
李景在京城逗留了数月,终究还是要走了。
他已是有封地的王爷,即便是皇帝的胞弟,即便有太后的疼爱,也不宜在皇城久留。
回蜀地那日,他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庙里忌荤腥,他带我在竹林里偷偷地吃。
他忽然问我:「未然,你觉不觉得这味道很熟悉?」
我低头道:「嗯,是从前在街头吃过的馄饨。」
「你忘记了?」
我问他:「小王爷是什么意思?」
他默默看了我半晌,语气沾了些失落。
「没什么,我明日回蜀地了。」
我说:「王爷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那夜太后叮嘱他:「哀家如今身体好些了,为你相看几个世家嫡女。下回来京城,就得参加昶儿的婚事了。」
李景扯着嘴角笑了笑:「早着呢,还没定数。母后您这话说早了。」
李景走了,太后看了很久他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她才低下头抹了抹眼泪。
她很爱她的孩子。
她对我说:「未然,来,宫里送来了几批蜀锦,你挑几件做冬衣。」
她也很疼我。
11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我下山时,京中局势已悄然变化。
皇后见到我,仍然很慈爱,可眼神中却无意间流露些许愧疚。
我回到府上,才明白这愧疚是为何。
如今我是救了太后的有功之人,我父亲对我很是满意,吃饭时,不吝啬地夸奖我。
赵嫣然的小脸垮下去,我母亲蹙眉:「老爷,你再夸她的尾巴得翘到天上去了。」
我那从扬州回京述职的兄长也说:「父亲,嫣然也是您的女儿,您也太偏心了些。」
他看我的目光,带了些不满。
这便是我的兄长,他对一家人偏爱赵嫣然的行为视而不见,我父亲突然夸奖我,他便觉得这对赵嫣然不公平。
晚饭过后,我在荷花池边散步,遇到我母亲。
她淡淡道:「你如今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你什么都有,但嫣然不一样。」
我笑了:「母亲,您说这话也未免太眼盲心瞎了些。」
这次她没有动怒,只是轻轻扫了我一眼,喂着荷花池里的鱼。
「嫣然从小就喜欢太子,嫁不了太子,她会伤心死的。」
这是怀胎十月生我下来的母亲。
她对我从前遭受的一切苦难视而不见,她只在乎那个她从小养到大的女儿。
这一刻我便明白了,无论赵嫣然是否会被小王爷看上,我娘心底早都打算好了,她一定会让赵嫣然成为太子妃。
三日后,太后宣我进宫陪她,她赏了我很多东西,我依然愁眉不展。
她关切地问我:「未然今日是怎的了?」
我跪下来,字字恳切道:「太后娘娘,未然想求您一件事,解除我与太子的婚约。」
太后让我起来,叹气道:「你一定是知道你母亲找皇后的事了吧?你放心,有哀家在,绝不会让那妾室之女入主东宫!」
我摇头:「并非这个原因。未然从未见过太子,与太子并无感情,未然不愿意嫁给太子。皇后召见未然那日,我曾说过,希望此生能够游历世间,这是未然的真心话。」
太后定定看了我半晌。
「你有这志向,也好。去看看天地,总不至于一辈子就困于宫墙之内。也罢,哀家便依了你的心意。
「不过,哀家也不会让那些图谋不轨之人顺了心意。」
她冲我促狭地眨了眨眼:「你是个好孩子,哀家要让你值得更好的。」
不久后,陛下下了旨,解除了我与太子的婚约,随后把我封为了「宁安郡主」。
太子妃另有其人,是楚钦。
消息传回相府,赵嫣然气炸了。气势汹汹冲到我房内,见到花瓶便要砸。
碧桃出言提醒:「大小姐,这青瓷是太后赏赐的。」
赵嫣然恨恨放下,看到桌上的棋盘,刚要伸手,碧桃又说:「棋盘是皇后娘娘赏给二小姐的。」
她终于作罢,指着我道:「定是你这贱人作梗!你不让我当太子妃,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我道:「我等着。」
宫里的人帮我把家搬到了郡主府,我终于可以一个人住,连带着看任何人都顺眼了些。
秋生最近很安分,我却不忘让碧桃盯着她。
终于在一个夜里,碧桃抓住她往我喝的茶水里下了什么东西。
她瑟瑟发抖跪在我面前,我道:「是赵嫣然让你做的吧。」
她咬紧牙关死不承认:「是奴才一人所为,不关大小姐的事。」
「你没有亲人,要么为了钱财帮她做事,要么另有隐情。她答应你事成之后让你与你的情郎双宿双飞是不是?」
秋生大惊,不敢看我。
我冷笑:「我如今是郡主,你可知毒害郡主是什么罪名?
「你情郎如今好好的,可也会被你连累,满门抄斩。」
她思量了很久,对我磕头道:「奴婢知道大小姐想做什么。」
12
楚钦的生辰宴上,太子也会出席。
她同我百无聊赖地聊天:「我也不想嫁,可我父亲说皇命不可违。」
我拉住她的手:「我的姐姐也来了,她要听到你这话,得背过气去。」
楚钦忍不住笑了。
我母亲带着赵嫣然也来参加宴席,我却不与她们待在一块儿。旁人问起,我母亲刚要解释,却有人说:「你还不知道啊,宁安郡主不在赵夫人身边长大,赵夫人自然疼大小姐一些。」
母亲有些尴尬:「嫣然比较懂事。」
众人皆知晓内情,心底都在笑话她。
太子也来同楚钦说话,他长得温润如玉,说话很和气,楚钦的脸都红了。
我笑话她:「你一个边疆长大的女子,见多了壮士,今日怎如此娇羞?」
她轻捶我:「那不一样!」
说说笑笑间,我也注意到宴席上没了赵嫣然的身影。
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太子殿下。
远处的秋生出现,我和楚钦说:「吃多了,带我去走走消食。」
楚钦挽着我走到了后花园,不远处便是她家招待客人的别院。
我指着一处点着火光的房子惊疑:「那里还住着人吗?」
楚钦也疑惑:「今日应当都来了前厅吃酒,许是哪位客人醉了。
「咱们过去瞧瞧。」
快到近处,赵嫣然的丫鬟却在门口鬼鬼祟祟守着,一见到我们,吓了一跳。
「你在这里作甚?」
我装作好奇的样子,便要往房里冲。
她当即拦住:「郡主,郡主,小姐在房里休息您不能进去。」
楚钦一挥鞭子:「我家的院子我还不能进了?放肆!」
门被推开,我们瞧见了里屋的一幕。
太子昏睡在床上,赵嫣然穿着一件肚兜,一边在脱太子的衣服。
楚钦尖叫出声:「贱人!」
一室混乱。
碧桃得了我的令去前厅叫人,一群人乌泱泱地赶过来,赵嫣然捂着被子直掉泪。
我母亲上前拥住她,却指着我说:「你又使了什么手段害嫣然?」
楚钦愤愤不平:「赵夫人,赵嫣然自己爬上太子床,这也能怪到未然头上?」
我对我娘的愚蠢已经无话可说。
只淡淡道:「太子莫非醉酒醉得厉害,如此大的动静竟还不醒。」
于是便有人注意到了太子的不对劲。
太子被送入宫中,他呼吸平稳,却久久陷入沉睡,太医也束手无策。
陛下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于是渐渐得知真相。
赵嫣然为与太子生米煮成熟饭,买通了楚钦府邸的丫鬟,在太子喝的酒里下了药。太子想休息时,丫鬟故意引到赵嫣然等待的房间内。却不承想赵嫣然给的剂量过重,致使太子昏迷不醒。
皇家震怒,将赵嫣然下了狱,相府的名声一落千丈。
谋害皇嗣是砍头的罪名,我母亲在宫外长跪不起。
她对赵嫣然,是尽了自己的所有。抛弃自尊,放下骄傲,只因那是她最疼惜的孩子。
我也向太后求情,太后疑惑,我说:「我不舍得我娘那么伤心。」
太后越发怜惜我,可无人知晓我在想什么。
死对她而言,太过轻易。
赵嫣然虽免了死罪,可仍被大理寺用了刑。母亲去狱中看她时,潸然泪下。
底下人同我禀报,我的心中掀不起一丝波澜。
数日后,太子幽幽转醒。他身体康健,对此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秋生在某个夜晚死于意外落水。
我跟她说,她若愿意将赵嫣然的药换成重剂量的安睡药,我便能让她用她的命换她情郎的命。若她不愿,那他们二人可做一对黄泉鸳鸯。
秋生选择了情郎活。
李景听闻此事赶来了京城,他却是先来郡主府见我。
他送来一袭雪白的狐裘:「前几日打猎碰上了一只白狐,我见它毛色纯正,便制成了一件狐裘。」
我向他道谢,他笑盈盈道:「你又不会是我的侄媳妇儿,何必如此拘束。」
我却同他提起南方的水患。
「我兄长去了好些日子,可灾情并未好转。」
他道:「水患难治理,陛下会理解你兄长。」
我摇头笑:「你错了。近日有流民上京,可我兄长却又纳了两房美妾。滕京阁卖艺不卖身的花魁,价格不菲,王爷不奇怪么?」
他一怔。
「朝廷拨了那么多赈灾款,究竟去了哪里?」我又说。
13
我再去宫中时,京中的局势彻底变了。
李景查出我兄长贪墨,接着便查出我父亲的一些陈年旧事。
陛下撤了我父亲兄长的官职,我父兄定了六月三十日在菜市砍头。
皇后求情之下,我母亲和赵嫣然等赵府一行人,将被流放到北边苦寒之地。
而我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又得太后疼爱,依然过得逍遥自在。
父亲在狱中想见我一面,我没有去。
我兄长痛呼我忘恩负义,生性凉薄,我让人割了他的舌头。
从前我刚入相府,兄长捂着鼻子,说我身上有股下等人的味道。赵嫣然欺负我,他宠溺地说:「嫣然就是娇纵了些。」
他对我不好,他不是一个好兄长。
赵嫣然在狱中疯疯癫癫,嘴里说些什么:「系统、女主、我要做皇后。」
看管他的狱卒说,还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系统脱离、控制解除云云。」
我不明白,也许是什么很玄妙的东西。她疯了,我也没兴趣去拷问。
出事后,我母亲却出乎意料地安静。
她不咒骂我,也不去安慰赵嫣然。
狱卒说,她拿着一块玉佩掉眼泪。
一切尘埃落定后,李景来找我。
他欲言又止。
「我本想向母后求娶你。」很久以后,他这么说。
我笑了笑:「如果你早些看到赵嫣然,你便会喜欢她了。」
他疑惑,而后又说:「可你赵家遇此事,我脱不了干系,我没有脸来娶你。」
「你做得很好,我感谢你。」我说,「天下应多一些清官,而不是我父兄这样的贪官污吏。」
他默默片刻,忽然笑了。
母亲即将踏上流放之路的那日,有人来通报,说她执意要见我一面。
我没有答应。
却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城墙。
隔着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我看到她衣衫褴褛地被押解在一块囚板上,狱卒押着她,她仍然挣扎向着城里,不知要做些什么。
她的头往上一瞥,瞧见了我,忽然不动了。
我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挺直了腰板,终于乖顺地上了囚车。
囚禁她和赵嫣然的车子远去了,我明白等在她们前方的将是此生无法逃脱的深渊。
有时候,活着比死要更加艰难,更加痛苦。
后来那日护送我母亲的小兵同我说,她流着泪,咬着牙执拗地要见我一面。忽然看到我站在城墙上,她身形定住,止不住地颤抖。
可她什么都没说。
小兵又说,流放路上有官兵要抢她藏起来的玉佩,她不肯,说那是她送给她刚出生的女儿的。官兵抓着遍体鳞伤的赵嫣然,说你的女儿就在眼前,你为何不给?不过是借口罢了!
我母亲望着赵嫣然,浑身发抖,眼中带恨。
她仍是死死抓着玉佩,官兵打了她一顿,抢走了玉佩。自那以后,她精神也不太正常了。
此后她再有什么事,我跟底下人说,不用来通传了,我不想听。
若她有悔,便去说给曾被她深深伤害的赵未然听。
那个傻傻的赵未然,还在渴求着母亲的爱。
我们做了两世母女,两世母女缘尽。
我曾经爱她,也恨她,如今都烟消云散了。
我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很滋润,闲时和京中的贵女们逛逛街,去皇宫里看看太后。
太后的身体愈发不好,终于到了油尽灯枯那日,她把我叫到跟前,艰难地跟我说:
「我那小儿子,一直对你有意。」
我点点头,我明白。
太后说:「你想要游山玩水,我不拦着你。景儿是个好孩子,你若想成个家,便去找他。」
我埋在她手间,泪水落了满脸。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一开始便带着目的接近她,可比起那些所谓的亲人,她待我是如此的真挚。
我一直守在太后身边,直到她去世那日。
李景也来了宫中,他在太后的灵堂上,愣愣地不发一语。
丧事过后,我也要离京了。
李景问我:「你可想好去哪里?」
「不曾。」世间之大,游到哪便是哪。
李景说:「我前几日做过一个梦,梦境太过真实,与你有关。我把它讲来同你听听。」
我淡笑:「好。」
「梦中我在四年前回京为皇兄祝寿那日,路上遇到了一位险些被登徒子轻薄的姑娘。我让那姑娘上车,姑娘不肯,一个人跑到了街上,又回头看我,似怕我跟上来。我看着她找了匹马车,这才离开。」
我失声笑出来,原来是他。
他也笑:「其实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我回了宫中,皇嫂说她给太子定了赵家嫡女为太子妃,母后说起我的婚事,我说我也要赵家女。我幼时不常在京城,后来久居蜀地,对京城的许多事都不了解。但我知道那姑娘是赵家的小姐,我以为,应当是赵夫人错养的女儿,她失宠了,被抛弃在林间,是我想错了。」
我愣住。
「你不是在街上见到了赵嫣然,对她一见钟情?」
「赵嫣然?」李景十分困惑,「我何时在街上见到了赵嫣然?」
他神色认真,我却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原来那日他虽去了街上,却根本没注意到赵嫣然。
「你想不想听后面的故事?」
我点头。
「后来,我和那姑娘成了婚,我怕她在蜀地待不习惯,便同皇兄请旨,随她暂住京城。我们有了孩子, 我很高兴。可是孩子夭折了,她郁郁而终。我觉人生空旷,回到蜀地做我的闲散王爷。
「直到太子病逝,我平定了叛乱。赵嫣然欲爬上我床,我将她扔出房间,她愤而说出真相。」
话到此处,他面色陡变,眼眶微红。
「好了王爷,不要说了。」他知道了什么,我都明白。
他抓住我:「你要知道, 我让偷换孩子的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要知道,我一直都后悔你生产那日我没有守在身旁。」
我掏出帕子为他擦眼泪:「我明白。」
但我终究要走了。
曾经我与李景第一次见面, 是在我回相府的认亲宴上。
他那时还没封王, 性子又是个坐不住的。
他想溜出相府,却迷了路,来到了我的院子里。
我那会儿因穿错了衣服被母亲责骂, 她让我不要出去丢人现眼。李景见了我,大概以为我是因亲生女儿找了回来而失宠的假千金。
他同我说:「你也别伤心了, 本王派给你个事儿做。本王肚子饿了, 给本王搞点吃的。」
我那时很委屈,一边抹泪一边给他煮了碗馄饨。
他吃着馄饨说:「别伤心了, 念着你给本王做了馄饨的份上,你要真在相府过不下去, 就来找本王。本王就快有封地了,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破涕而笑。
我记得那一晚。
14
我离开京城的那天是太后下葬的一个月后。
碧桃也收拾了行李, 我笑着制止了她。
碧桃说:「郡主身边没个服侍的人怎么行?碧桃跟在郡主身边有个照应。」
「十几年都自己过来了,哪那么娇气?」
我看到门口偷偷观望的张秀才,笑道:「碧桃, 人和人不一样。我向往山川,可这不代表你也喜欢。你要随自己的心意活,你有想在一起的人,想成的家,就要好好把握。」
碧桃红了脸。
我给她留了一笔银子, 然后挎上包袱,踏上行程。
刚到城门,马车外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人说:「好巧啊郡主, 你也今日出城?」
李景坐在红棕马上,意气风发的一副模样, 脸上依旧是吊儿郎当的笑。
「小王爷去何处?」
「不知啊, 随心意,想去哪去哪。我看我们顺路。」
我笑了,给了守卫路引。
李景从窗外递来一包油纸包的桂花糕。
「刚出炉的,尝尝。」
我接过, 桂花糕的香味弥漫在唇间。
有风吹过,帘幕扬起,李景春风得意的笑脸落在我眼底。
我心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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