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不受宠的皇后。
无子无宠,家世也不行。
只不过当年替太子挡了一剑,就被赐封太子妃。
太子不喜欢我,登基后多次想废后。
又怕世人口诛笔伐。
他只能一个劲儿折腾我家族发泄怨气。
多年怨偶,血海深仇。
重来一世,刺客来袭,我果断开溜。
哎等等,你这刺客怎么冲我来了呀?!
不对,太子怎么也扑过来了呀!
1
太子替我挡了一剑。
现在鲜血直流。
我在犹豫,要不要趁乱把他丢进池塘。
毕竟,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他的机会不多。
我就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
御林军已经团团围住我们,大喊:「保护太Ṱű̂₉子殿下!」
他们把太子抬走,太子死死拽着我的衣袖不放。
御林军首领瞄了瞄我,又瞅了瞅脸色惨白的太子。
一挥手:「一并带走!」
他们把太子送入后殿医治。
我跪在外殿翘首张望。
一盆盆血水往外运,一个个老太医跑得头发都乱了。
「太子殿下危在旦夕,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
「可是,万一......」
我默念祷告:「老天保佑他千万要变成那万分之一。」
里面大吼一声,众人大喊:「成了成了,血止住了!」
我很失望。
老天爷耳朵不好。
正在此时,一道明黄龙袍出现在我眼前。
我往上望去,皇帝满脸阴沉:「你刚才是在为太子祈祷吗?」
我点头。
是啊,不过是祈祷他救不活,赶紧死!
皇帝叹了口气,径直进内殿了。
没人准我起来。
我就跪在殿外看乌云蔽月,默默发呆。
2
我和萧凛做了十年夫妻。
对,就是里头躺着的那个。
前世也是这样,在重阳宴上,太子遇袭。
当时我正好在他身边,哪见过这阵仗。
无头苍蝇似的乱跑,正好替太子挡了一剑。
我卧床休养两个多月。
我爹天天请旨进宫。
等我好了能下床时,宫里传来消息。
封我为太子妃,不日大婚。
全家喜不自禁,幻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我听从父母之命,想着:嫁谁不是嫁?
更何况我于太子有救命之恩,他肯定会善待我。
但我不知道,有时候,大恩即大仇。
太子萧凛心里有个喜欢的人。
相府三小姐,崔怡。
崔怡才貌双全,心高气傲,绝不接受做妾。
于是太子就恨上了我,恨我抢了他的发妻之位。
得知真相,我自请让位。
被老皇帝一顿斥责。
「胡闹!天子赐婚,焉能儿戏?你们是不把朕放眼里?」
太子挨了顿打,崔怡被赐婚,嫁给城阳王之子。
太子更恨我了。
好不容易熬到老皇帝驾崩,太子登基。
他想废了我,却被群臣反对。
御史们跪了一天又一天,请他收回成命。
他忍了又忍,一肚子怒气没法撒,只好来折腾我。
贬我父兄,还不许我见母亲姊妹。
我就在一日日幽怨中病倒。
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
我再睁眼时,已回到十年前。
又是重阳宴。
来不及思索,刺客一剑朝我刺来。
太子也扑了过来。
但我猜,他可能是想保护崔怡。
毕竟,崔怡当时就在我身旁。
他想英雄救美,但是刺客的剑太快。
他还没能抱着崔怡在半空旋舞,剑就捅到他身上。
他跌落我怀里,血洒了我一脸。
在外人眼里,就是太子替我挡了一剑。
我现在担心小命不保。
过了一会儿,皇帝踱步出来,他又在我跟前停下了。
太监很有眼力见儿介绍:「陛下,这是工部侍郎李勘之女李四音,太子殿下就是为救她而伤,该如何处置?」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罢了,非她之罪。」
我暗自窃喜,连忙谢恩:「太子殿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臣女今生愿做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
只要不赐婚。
皇帝沉吟:「很好,那你去给太子侍疾吧。」
哎?
不应该夸我知恩图报然后让我走吗?
怎么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不过脑袋暂时保住就行。
等皇帝一行人离开后,我揉着跪得酸麻的膝盖,慢吞吞踱进内殿。
内殿药味血腥味浓郁混杂,萧凛躺在床上,眼眸紧闭,长长的睫羽盖住乌青的眼睑,面无血色。
他胸口缠了一道又一道,那血依然隐隐渗透布帛。
我从未见他这般虚弱。
这不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绝好机会吗?
我瞄了瞄周围,看到血水盆里还有一把剪刀。
还没走过去,小太监迎了上来:「姑娘要什么?」
周围一群太医警惕地盯着我。
我只得放弃。
我坐在榻旁的矮墩上,累了一晚上,眼睛困得直打架。
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时,好像有人在摸我脸。
3
我一惊,猛地睁眼。
对上一双温和深邃的眼睛。
萧凛依然虚弱,淡淡扯了下嘴角:「李姑娘,你压着我手了。」
我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伏在榻边睡着,还拿萧凛的手当枕头。
我连忙坐直。
前世夫妻十年,最后反目成仇。
虽然眼前是陌生的他,但我现在仍然做不到心平气ṱũₗ和地和他说话。
萧凛动了动手指:「麻了。」
他颇为抱歉:「能不能麻烦姑娘替我挪动一下?」
我环顾一圈,殿里竟然没一个太医,太监也不在。
「孤方才让他们都出去了。」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孤见姑娘睡得沉,才没让他们叫你。」
呵。
真会装好人。
其实萧凛这个人挺无语的。
他对我占了他的正妻之位耿耿于怀十年。
一见了我,不是讥讽就是寒酸。
不损我两句就难受。
但他对外人,如朝臣亲友,大多还能摆出一副言笑晏晏的正人君子样。
所以没有那些恩怨,他现在在我面前扮演世人称赞、温良恭谨的太子呢。
我不情不愿地捏起他两根手指摇了摇。
萧凛失笑:「李姑娘,孤是手臂麻了。」
我又拎起来,整只手臂悬空,用力甩了甩。
这下牵动伤口,萧凛眉头狠狠一拧。
我松了手,漠道:「殿下恕罪,臣女不太懂医术,还是去叫太医吧。」
我转身往殿门去。
才到门口,被人一把推开。
那人无视我,冲进内殿。
「殿下!」
来人哭得梨花带雨。
「殿下伤成这样,阿怡真的好难过......」
她捂着心口,比萧凛还疼的样子。
萧凛淡淡道:「孤无碍,崔姑娘莫要伤心。」
萧凛到底舍不得,伤成这样了还要安慰他的心上人。
他不说还好,一说崔怡哭得更厉害了:「怎么会无碍呢?伤及心脉,再歪一寸殿下便......」
她生生止住话头,咬住下唇。
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啧啧,这副心疼的模样,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
前世萧凛就爱惨了她。
哪怕崔怡被赐婚给城阳王世子,他还找了个由头,把城阳王一家老小调回京城。
也不知是不是想强纳臣妻。
只可惜崔怡说过,绝不做妾。
所以最终他也没能抱得美人归。
哦也不一定。
说不定我死了以后,他终于可以迎娶崔怡了呢。
我懒得再去看那二人调情,抬脚去找太医。
4
太医在侧殿煎药。
一群小太监在窃窃私语。
「听说昨天的刺客抓到了。」
「听说是太子殿下的人?」
「真的假的?」
「是真的,叫唐什么来着。」
我一听,忙问:「是不是叫唐御风?」
小太监惊讶:「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唐御风是萧凛最信任的心腹啊!
前世萧凛总派遣唐御风来传话,护送我离宫回宫的也总是唐御风。
因他性格平和,能聊几句,我跟他关系还不错呢。
可是,他怎么会是刺客?
我记得前世刺客刺伤我之后就逃了呀。
陛下查了一年也没查出真凶。
难道......前世的刺杀案是萧凛自导自演?
而我是撞上枪口坏了他好事的倒霉蛋?
嗯,有可能。
所以他才恨我那么多年。
小太监还在追问:「李姑娘,你说话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遮掩过去:「隐约听御林军统领提到这个名字。」
小太监挠头:「是吗?」
正巧太医唤我过去:「把这药给太子服下,切记,摸着药碗不烫手再服,不能过热也不能凉。」
真麻烦。
我真不愿意去伺候前世的仇人。
我推脱道:「我笨手笨脚,怕把握不准,能不能让手巧的宫女进去服侍?」
太医院院首吹胡子瞪眼:「李姑娘,你可是皇上亲口下令给太子侍疾的,太子殿下本来就是你的恩人,你还推三阻四的,脑袋不想要了?」
我:「可是......」
另一个太医幽幽开口:「李姑娘,今日我来时,令尊可是让我叮嘱你,好好赎罪,别连累了一家子。」
到嘴的话被我咽进肚子里。
我只好端着药碗进内殿。
那边崔怡还在哀哀戚戚地哭呢。
我灵机一动,把药推过去:「殿下,该喝药了。」
崔怡这么喜欢他,肯定会争着喂药的吧?
果然,崔怡向我伸手:「我来。」
我忙递给她。
她端起药碗,吹了两口,然后就柔柔地往萧凛嘴边送。
我在内心暗喜:【烫死他,烫死他!】
果然,药才到嘴边就烫得萧凛一颤,一勺药洒在被褥上。
崔怡大惊:「殿下恕罪!」
下人们也赶来,擦水的擦水,顺气的顺气。
崔怡又被吓得跟个兔子似的,红着眼不知所措。
萧凛安慰她:「你金枝玉叶,不曾服侍过,还是让别人来吧。」
我:「......」
这别人就是我呗?
她金贵,我卑贱呗?
崔怡听了这话,立刻把药碗递给我。
我正想要不要把药故意洒萧凛身上时,他似乎心领神会:「也不敢劳烦李姑娘,让太监来吧。」
这还差不多。
我到外殿喝口茶,没一会儿崔怡也出来了。
她在我身旁默立,似乎有话要说。
「李四音是吗?」她嘴角微微勾起,「怎么会起这么个名字?」
我大姐是爹第一个孩子,叫首音。
后面懒得多费心思,就按顺序起呗。
我在家正好排行老四。
不过前世我爹怕丢人,在我嫁进东宫前特地给我改了个字,叫李姒音。
面对她的有意嘲讽,我没应答,自顾饮了口茶。
崔怡冷笑,她走到我面前审视我:「从前我倒不知,太子殿下与你私交甚笃,竟能舍命相护。」
前世我和她交集不多。
也就自请让位,害她被老皇帝赐婚这桩恩怨。
当天前脚刚出宫,她后脚就给了我一巴掌。
她恨恨咒我:「李姒音,你心肠歹毒,早晚死在深宫里。」
最后还真让她说中了。
前世她坚决不做妾,对太子侧妃不屑一顾,我总是高看她一眼。
没想到她也挺爱吃飞醋。
我想了想,解释道:「崔姑娘,太子殿下不是救我,是救你呢,只不过刺客的剑太快,不幸受伤。」
崔怡迟疑:「当真?」
我点头:「千真万确,我与太子之前毫无交集,太子殿下怎么会救我呢?」
崔怡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忽然脸上泛起红霞。
她不知想到什么,提起裙摆飞快跑进内殿,应该和萧凛互诉衷肠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
做得好!
就应该努力撮合他们,让他俩今生绑死。
千万不要再和他们有一星半点的牵连!
5
崔怡来了一次,萧凛心神俱疲,太医便不许她再来。
我奉旨侍疾,想走却走不脱。
这几日萧凛大多数时候在昏睡,我只能在殿里守着。
太医们在侧殿,还能支几张榻轮换休息。
我困得不行时,要么蹲角落里打个盹,要么趁人不备,趴案几上眯一会儿。
第五天,我实在受不住,趁守夜太监不在,悄悄爬上美人榻。
我只打算睡一小会儿的。
谁知我太困了,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
我身上盖了件黑裘大氅,舒适暖和。
环顾一圈,四周安静无声,萧凛仍在沉睡。
我抱着大氅去外殿:「这是谁给我盖的?」
小太监们纷纷摇头。
有一个小太监止言又欲:「李姑娘,要说你也太放肆了,侍疾伺候殿下,怎么敢睡榻上的?也就殿下心软,让我们不要叫醒你。」
我愣住,皱眉:「所以是殿下给我披的?」
「怎么可能,殿下哪能下床?!」
这倒也是。
医者仁心,兴许是哪个老太医半夜过来查看,见我可怜给我盖的。
我悄悄把大氅挂回去。
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
下午萧凛短暂醒了一会。
他盯着我看了几眼,忽然开口:「孤眼见好转,李姑娘这几天辛苦了,今日便回家吧。」
真的?
我心下狂喜,不过面上不敢表露,推辞道:「可是陛下有旨,让我侍疾直到殿下痊愈。」
萧凛抿唇淡笑:「父皇那边我会回禀,你回去吧。」
太好了!
我再也不愿跟萧凛假客气,高高兴兴收拾东西回家了。
还没到家,听说萧凛因为不遵医嘱,执意下榻行走,伤口崩裂,当场昏死过去。
活该,疼死他!
6
李府的匾额映入眼帘时,我莫名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
前世匆匆嫁人后,和家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做太子妃时,一年半载尚能见上几面。
当了皇后,宫闱内乱加废后风波两桩事。
萧凛迁怒李家。
他贬我父兄,也不许我母亲姊妹进宫。
细算起来,竟有一年多不曾见面。
一想到此刻是十年前,母亲康健,小妹年幼,我的脚步便轻快许多。
府中下人得了嘱咐,早早过来接我。
他们带我去了父亲书房。
父亲母亲都在。
一见到我,父亲便厉声呵斥:「跪下!」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跪下。
父亲骂道:「太子因你重伤,陛下命你侍疾,你倒好,惫懒逃避,让你伺候几天能累死?你怎么不替家里想想?」
父亲一向严厉,以家族大业为重,我不敢多嘴。
母亲等他训完才替我说话。
「宫里派人送回来,大概是圣上的意思,夫君也不要太苛责了,四音这几天又惊又怕,脸都瘦了一圈。」
父亲瞪眼:「你就惯着她吧!」
说完父亲缓了缓,问:「那日太子怎会救你?」
又是这样的误会。
我只好把太子想救的人是崔怡拿出来又说了一遍。
谁知父亲越听越怒:「人家崔小姐怎么就得太子倾心,你就不懂得借机接近太子?侍疾几天还被赶回来!」
父亲出身寒微,奋斗了一辈子也才做到工部侍郎。
他总是想光耀门楣,更进一步。
偏偏哥哥们不争气,资质平庸,所以他只好借儿女联姻攀上高枝。
前世我替太子挡了一剑,他别提多高兴了。
先是跟同僚哭诉我小命不保。
后又天天跑进宫里求皇上赐珍稀药材。
总之就是大肆宣扬我救太子的大恩。
皇上又是个爱面子的仁君,这才给我和萧凛赐婚的。
可惜我最终也没能如他所愿。
皇后不受宠,他这个老国丈也跟着倒霉。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平息他的怒火。
我低眉顺眼,任由他训斥。
父亲骂了一会,见我油盐不进,气得拂袖而去。
母亲见他走了才来扶我。
「我的儿,你辛苦了。」
母亲温软的一句话,惹得我眼泪瞬间掉落。
前世最后一面,母亲鬓边白发丛生,可如今母亲还是记忆中雍容华贵的模样。
我委屈地扑进她怀里,不顾形象,哇哇大哭。
其实她不是我的生母。
我是庶出,生母身份低还死得早。
母亲是嫡母,我们家女孩都是她教养长大的。
虽然她不是我的生身母亲,可是温柔慈爱,是真正疼我的母亲。
我在宫里最挂念的就是她。
母亲抱着我轻柔安抚:「好了,别哭了,让妹妹瞧见要笑话你了。」
「就是,四姐姐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啊。」
脆生生的童声。
我擦擦眼泪,定睛一看,是六妹妹。
六妹现在才八岁。
我前世最后见她时,她都十七岁了,母亲领着她进宫探望我。
那时的她生得亭亭玉立,和我长得很像。
我当时还摸着她的脸蛋笑说:「六妹出落得如此漂亮,不知多少媒人要踏破咱家门槛呢。」
母亲亦笑:「她若有娘娘三分的福气,我便心满意足了。」
后来萧凛似乎给她赐了婚。
但那时我已经油尽灯枯,具体嫁的哪家儿郎我已记不清。
我刮了刮她的鼻子:「就你厉害!」
7
我在家尽情享受天伦之乐,侍奉父母,陪伴姊妹。
全然忘了半死不活的萧凛。
等到宫里传来消息时,已是两个月以后。
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前世我躺了两个月,今生换他躺两个月。
谁也不欠谁。
我爹小心谨慎了两个月,见陛下没有降罪的意思,又开始盘算儿女亲事。
没有前世的救命恩情,他攀不上皇室,于是把目光瞄到朝臣身上。
定南侯的独子姜义涵。
他很看好,想把我嫁过去。
他让母亲带我去礼佛,远远瞥一眼姜义涵。
前世与萧凛做了十年怨偶,我本无心婚嫁。
可拗不过父母之命,便打算敷衍一下。
大哥护送我们过去,他准备把姜亦涵带到寺后竹轩,让我俩互相打个照面。
然而不巧,遇到个不速之客。
萧凛。
他正在竹轩品茗。
见我过来,莞尔一笑:「李姑娘,好巧。」
我警惕地环顾一圈,见有侍卫在,不得不屈膝行礼。
「殿下为何在此?」
萧凛:「大病初愈,特来拜谢菩萨保佑。」
鬼才信呢。
他当皇帝第一年就下旨停止修建佛寺,逼一千八百僧人还俗。
这样的人会信菩萨?
怕不是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要谈。
我没拆穿他,正好这时大哥也过来了。
他身旁的青年长身玉立,目光炯炯,生得端庄俊朗。
他目光与我半空对视,不过稍一对上又飞快移开,耳尖泛红。
然后他看见萧凛,微微一愣,连忙上前行礼。
萧凛坦然:「义涵无须多礼。」
他二人寒暄几句,萧凛请我们品茶。
于是四个人就这样诡异坐下。
一晌无言。
我见萧凛身边忙碌的下人眼生,忽然想起唐御风。
于是假装不经意问道:「那个刺客,怎么处置的?」
大哥立刻瞪我:「不该你问的别问。」
萧凛倒是淡定,与我解释:「他不肯交代背后主谋,如今押在大狱,陛下自有决断。」
他当然不肯交代了,他背后主谋不就是你吗!
不过这话我就心里想,嘴上不能胡乱攀咬。
萧凛会记仇的。
姜义涵小心斟酌:「听说,那刺客曾在东宫办差?」
萧凛吹去浮沫,抿茶:「孤仇人不少,有人想要孤的命也正常。」
嚯,这话指向太直白了。
这不就是明说他那位兄弟,岐王萧帷是背后主使吗?
姜义涵眉头紧蹙,我大哥不敢吱声。
岐王萧帷确实是萧凛对手,但一直被他压一头。
比起岐王,前世萧凛更忌惮的,是老谋深算、阴晴不定的老皇帝。
为什么他现在要攻击岐王?
难道他原本的打算就是苦肉计扳倒岐王?
可他想得有点简单了。
别说岐王根基稳固,母族强大。
就是老皇帝自己也不希望岐王倒了,太子党日益壮大的。
二十岁的萧凛到底年轻,还得磨炼五年,等到二十五岁时才会看清形势。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好笑。
前世的我对前朝政事知之甚少,总被萧凛嘲讽,说我愚蠢笨拙,若不是他护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现在,我熟知未来十年动向。
竟比他们这些人精还看得清。
萧凛忽然问:「李姑娘笑什么?」
啊?
我不过弯了弯嘴角,连笑声都没有,这也要管?
准备随便找个借口时,母亲身边的丫鬟来喊我回去。
本来大哥是想让我和姜义涵打个照面说几句话的。
被萧凛一掺和,一句也没说成。
我无所谓,本来就走个过场。
我和大哥起身准备走。
忽然一个黄门内侍飞快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李姑娘,陛下宣你......」
8
陛下宣我进宫,实属罕见。
今生我不是太子妃,跟萧凛也没甚牵绊,宣我干嘛?
我百思不得其解。
萧凛亦疑惑,他套了几次话,黄门内侍皆摇头,说不知道。
看来是临时决定。
陛下只让我一人进宫,母亲大哥都很担忧。
萧凛说他也要回宫,可以顺带捎我,让他们放心。
所以我现在在他的太子车辇内。
马车宽阔,萧凛闭目养神。
我在努力回想。
现在的这位圣上,在前朝恩威并施,在后宫忽冷忽热,对儿子们阴晴不定。
所以朝臣,妃子,儿子们都挺怕他的。
他对我倒是很好。
他很爱惜名声,很在意自己在天下人心中的仁君形象。
所以尽管萧凛老想着废了我,但因为皇帝老子的庇佑,我这太子妃位置还是坐得稳稳当当。
不过他驾崩之后,我的日子就难多了。
后宫有个太后,仗着自己抚养萧凛长大,是嫡母,老是指手画脚。
还有个丽太妃,岐王的母亲。
两人水火不容,经常借我挑事。
后宫乌烟瘴气,萧凛又不喜欢我,她们变着法子争权。
宫闱内乱前夕,两人更是联合起来架空我这皇后。
我苦不堪言。
所以后来我偶尔会想,要是老皇帝还在就好了。
有他庇护,我做太子妃那段日子,勉强也算是无忧无虑。
眼下要见到他,我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有点期盼。
萧凛不知何时睁开眼,正在默默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没好气问:「你看我做什么?」
萧凛唇角上扬:「我发现李姑娘总会突然发笑。」
他一顿:「是想到什么开心事了吗?」
我撇撇嘴角,小声嘀咕:「关你......」
后头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忽然马儿长嘶,猛地一颠,我被狠狠甩了出去,一头撞进萧凛怀里。
萧凛闷吭一声,扣住我腰身。
马车又往前猛冲几步才被下人勒停。
萧凛冷道:「发生什么事了?」
「几条野狗乱窜惊了马,车轮压到商人的货,这才颠簸。」下人惊恐未定,「殿下没事吧?」
萧凛低头瞄了一眼,刚才车轮颠起,把我甩出去。
我胡乱一抓,就把他领口扯开了。
所以现在,衣裳凌乱,锁骨下还有指甲划过的红痕。
很狼狈,很尴尬。
下人还紧张地等候:「殿下?」
「孤无恙。」
他回完这句,蓦地嗤笑:「李姑娘是关心孤,想看看孤的伤口吗?」
我:「啊?」
我悄悄抬眼,顺着脖子往下瞄,瞥见胸口上的伤。
一指长的创口,褪了疤,留下一道淡红的瘢痕。
我下意识去摸小腹。
曾经那里也有个同样的瘢痕。
萧凛松开挽我腰身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裳。
可能刚刚我一头撞到他伤口,他整理衣服的动作格外轻柔缓慢。
前世他健硕挺拔,精力充沛,一身蛮劲儿。
白天陪皇帝围猎,晚上回来还能折腾我,一折腾就是一宿。
可是眼下,气若游丝,好像随时会死。
我蓦地开口:「这伤会留下病根吗?」
萧凛手指一滞。
我没有可怜他的意思。
前世我伤到小腹,看似痊愈,可是留下了病根,难以有孕。
偏偏萧凛对嫡长子有执念,一定要我先诞下长子。
为此我不知吃了多少苦。
如果萧凛能留下病根就好了。
我受的苦,他也该尝一尝。
这样他才会感同身受。
才不会在和我吵架时,挖苦我,说:「谁让你替我挡剑了?」
想到那些苦楚,我鼻子一酸,别过头,擦掉眼角的泪。
萧凛已经整好了衣裳,他惊讶:「李姑娘心疼哭了?」
「才不是!」
萧凛收笑:「孤还以为,孤英雄救美,姑娘心疼呢。」
我嘲弄道:「殿下想救的不是崔小姐吗?」
萧凛沉默。
我以为他默认了,谁知他突然开口。
「我想救的是你。」
9
他说完这句就陷入沉默,直到进宫也没给我个解释。
到了皇帝面前,我们才发现,还有个人跪在阶下。
手脚被铁链锁着,头发乌糟糟,浑身血污。
皇帝一指:「你自己说。」
那人缓慢抬起头,眼神在我和太子脸上转了一圈。
「我说,我想杀的人,是李四音。」
我震惊。
眼前的不是别人,是唐御风。
可是,他想杀我?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都不认识我!
我下意识看向萧凛,萧凛垂眸,一言不发。
我的心好像被扎了一刀。
虽然眼前人不认识我,可是我记得啊。
我记得自己被软禁时,他送饭送药送小猫。
我记得自己被刁难时,他悍然拔剑,挺身护我。
我记得自己弥留之际想吃一口家里的糕点,他派人去找家里的旧仆,还劝我:「娘娘宽心,会好起来的。」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杀我呢?
可是我又骗不了自己。
重阳宴上那一剑,确实是冲我来的。
我以为是我碍事,没想到我才是主要目标。
我心里酸楚:「为什么?」
唐御风面无表情:「因为我恨你。」
我愣住:「什么?」
他嘲弄一笑:「因为你娘攀高枝,抛弃了我和父亲。」
我越发糊涂。
在他戚哀的叙述中,我这才知道真相。
原来我的生母,曾是他父亲的妻子。
家道中落,唐父酗酒好赌,母亲受不了,这才抛弃他们父子俩,进入李府做下人。
后来我父亲李勘纳母亲为妾室,生了我。
再后来他父亲酗酒而死。
他没有谋生能力,被人辗转典卖,最后成为太子的奴仆。
他本已认命,可是那夜重阳宴看见我。
我光鲜亮丽,是李府小姐,而他却是仰人鼻息的奴仆。
内心还是止不住的恨,恨母亲,也恨我。
所以才会失了心智,一怒之下动手杀我。
我彻底呆住。
所以,唐御风和我,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所以唐御风前世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妹妹?
因为我是妹妹,又嫁给太子,所以他才不得已地照顾我?
我现在脑袋一团乱,分不清孰真孰假。
我看向萧凛,萧凛眉头紧锁。
显然他也不知。
我求助地望向皇上。
皇上很淡定,他问萧凛:「太子,你的手下和李氏是兄妹,你可知?」
萧凛摇头:「儿臣不知。」
皇上轻笑:「既然不知,为何飞身救李氏?」
萧凛拱手:「儿臣怜香惜玉,先救妇孺,乃君子之德。」
仁义道德张口就来。
皇上不予置评。
他以指叩桌,半ṱú³晌他道:「殿前行刺,乃谋逆大罪,拖下去,斩立决。」
我急忙看萧凛。
他屏气敛声,好像没有求情的打算。
也是,皇帝刚才还在试探他,看他是不是主谋。
他现在怎么能求情?
侍卫上前拖人,我一急,猛地跪倒:「皇上,臣女有话要说。」
皇上抬手止住侍卫:「说。」
我拜倒:「求皇上饶他一命。」
皇上来了兴致,笑道:「他可是要杀你。」
我知道,可是......
且不说他是不是我哥哥,他前世对我的好是真的。
我困在宫里十年,能有个人常常关照我,便算得上真心朋友吧?
我又拜:「臣女知道一桩秘辛,事关陛下安危,只要陛下饶了唐御风,臣女立刻告知陛下。」
皇上脸色沉了下来。
萧凛低喝:「李四音,不得妄言!」
怎么是妄言呢。
毕竟,这桩秘密只有我和皇上知道,连萧凛都不清楚呢。
10
算起来,应该不到两个月。
当时我是太子妃,照常进宫拜见皇后。
因为在御花园和丽妃说笑几句,被皇后不喜,罚跪两个时辰。
不知为何皇上听说此事,把我叫到御前。
皇上原是想宽慰几句,再赏点东西。
可是那天我跪得太久,上前接皇上的字画时,双膝无力,往前一扑,砸碎了皇上的汤盅。
我连连磕头谢罪,皇上并无恼意,还让人去训斥皇后,批评她对待小辈过于苛刻。
就这么一打岔,皇上养的笼雀飞出去啄了几口甜汤,当场抽搐倒地。
汤里有毒。
不致死,但会让人连着好几日头晕目眩,疲累无力。
而那几日,正好逢年关,要举行祭天大典。
皇上震怒,不许声张,也不许我告诉太子。
后来朝中杀了好几名大员,具体是谁我就不清楚了。
我猜,可能有人要利用祭天大典做文章。
如果皇帝去不成,那肯定是太子代行。
祭天时发生点什么,可大可小。
有人想陷害萧凛。
但因为我的意外之举,最后祭天大典圆满完成。
至于幕后真凶抓到了没,我不清楚。
我拿这个秘密,交换唐御风的性命。
皇上听罢,并不完全信我。
他寒声问道:「仅凭一个梦,你以为朕会信你?」
我低眉垂眼:「事关陛下安危,陛下尽可关押唐御风,若臣女所言属实,再放不迟。」
皇上冷笑:「李四音,你可知,若两个月后无事发生,你便犯了欺君之罪,到时候李家可是会满门抄斩的。」
我手心出汗。
但话都说出去了,还能怎么办?
我咬牙道:「陛下是仁君,定能明是非,知对错。臣女相信自己是对的,如果臣女说错了,也只是臣女一人之罪,求陛下只罚臣女一人。」
皇帝沉吟片刻。
「准了。」
他补了一句:「若你有半句虚言,两个月后,你与唐御风一同凌迟处死。」
我深吸一口气。
怪不得前世萧凛怕他,狠起来是真狠啊。
告知秘辛时,只有我和皇帝。
等我出来后,发现萧凛在等我。
他忧心忡忡:「你对父皇说了什么?」
我平静回答:「我不能说。」
萧凛沉默与我对视:「你不该如此,圣心难测。」
他能说到这个份上确实难得。
他前世也总提醒我,在皇上面前小心点儿,不该说的话别说。
他总以为我是傻子。
可他不知道,皇上很愿意私下和我谈儿女的郁闷事。
也许皇上觉得我是个闷葫芦,靠得住。
也许因为我从未在皇上面前替谁说好话。
我想了想,问:「唐御风不是因为恨我才杀我,对吗?」
萧凛眼神一敛:「你知道?」
我猜的。
唐御风应该是为了帮太子洗刷冤屈。
为了把太子摘出去,才找的借口。
但借口不能太假,所以他把藏在心底的隐秘翻出来。
唐御风是太子心腹,御前行刺,别管杀谁,总归是谋逆。
按理说,和太子脱不了干系的。
可是随随便便一个借口,皇上就信了。而且只杀唐御风,不继续追查。
也就是说,皇上还是维护太子的。
前世皇上为什么让我一个家世背景样样都不行的庶女做太子妃呢?
也许是刺客跑了。
皇上真的疑心太子不轨。
今生抓到了刺客,虽然还是和太子脱不了干系,但太子差点身死,而且几乎没后招,不借此陷害谁。
所以他的疑心又消退许多。
我想了想,对他说:「可以拜托殿下一件事吗?」
萧凛惊喜道:「你说。」
「家丑不可外扬。为了我的身世,殿下以后对外宣称,你原本是要救崔怡,只是误打误撞救了我,好吗?」
萧凛眸中笑意渐渐消失。
半晌,他扯出个苦涩的笑:「李姑娘,你这样叫孤很为难。」
11
他为难什么?
他不是最喜欢崔怡吗?
我成全他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爱情还不行?
真难伺候。
我一路腹诽到家。
爹娘一脸紧张,问我皇上说了什么。
我说皇上把刺客拉出来和我对质,没问出什么。
爹娘松了口气,然后又问起我对姜义涵的看法。
我该怎么说呢?
就见了一面,是个颇有礼数,长相俊雅的世家公子,能有什么看法?
我扭扭捏捏:「爹,娘,四音还想在膝下陪伴几年。」
我爹眉毛一揪:「多大了还陪伴?谁家十七岁的大姑娘还不嫁人?你是不是看不上人家姜公子?」
大哥在旁幽幽笑道:「爹,先别管姜公子了,我瞧着太子殿下对咱们四音有意呢。」
我爹顿时来劲:「当真?」
大哥说:「当然,不然他怎么会让四音与他共乘一车?」
我连忙摇手:「不是的,太子那是看我可怜才捎我入宫,况且太子殿下钟爱崔小姐,怎么会对我有意?」
我急了:「大哥不要胡乱攀交,万一惹怒了太子和崔相,咱家还有活路吗?」
大哥哆嗦了下。
可爹似乎贼心不死:「真的吗?我瞧着太子确实有点那意思,不做太子妃,做个侧妃也行啊。」
我急得不行。
难道又让我和上一世一样,和萧凛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吗?
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我喜欢姜公子!」
爹和大哥看过来。
我泄气:「爹,我还是坦白吧,我喜欢姜公子。」
如果说,嫁给姜义涵是前途未卜。
那么,嫁给萧凛就是重蹈覆辙。
我不要重蹈覆辙。
我爹信了我的话,开始张罗我和姜义涵的婚事。
两家都有意,一合计,年前火速定亲。
转年元宵节,已经是未婚夫的姜义涵,邀我去赏花灯。
姜义涵十分守礼,亲自驭车来接。
他怕冒犯我,还特意带了几个丫鬟随身伺候。
六妹妹羡慕不已:「四姐姐好幸福啊,不知道我会不会遇到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夫婿。」
我一刮她鼻子:「你才几岁呀,就想着嫁人了?」
六妹妹吐了吐舌头。
我话虽如此说,内心稍慰。
不管以后与姜义涵相处如何,至少此人礼数周全,令人如沐春风。
不像萧凛那个混蛋,就算带我出宫玩,也是嫌这嫌那,最后玩都玩得不尽兴。
元宵佳节,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一条街上摊贩店家鳞次栉比。
姜义涵挑了首饰送我。
投桃报李,我也打算送他一份礼物。
我带他去了一家古董店,挑了好些个成色不错的宝贝。
姜义涵好奇:「四音妹妹,你怎么知道这玉壶是汉朝的?」
我怎么知道?
当然是亲眼见过。
前世萧凛最爱收集这些玩意儿,每每得了宝贝,就喜欢到我跟前炫耀。
也不管我爱不爱听,扯着我就是一顿介绍。
「这是前朝大将的,这是汉朝丞相的,这是战国王室的......」
现在手里这两个宝贝,就是他前世在这家古董店里搜罗来的。
不过这些我不打算告诉姜义涵。
姜义涵仍仔细观摩手里的玉佩。
这枚玉佩温润盈透,虽被时光磋磨,略有瑕疵,但仍是上等宝物。
他啧啧叹奇:「这真的是晋朝谢安的?」
我点头:「是的,快收起来,待会儿老板反悔可就不好了。」
姜义涵揣进怀里,眼睛弯成月牙:「好,四音妹妹送的,我定会好好珍藏。」
等他收好,我领着他去了二楼。
「这些都是凡品,二楼的字画才是一绝。」
姜义涵吃惊,他迫不及待看了一圈,略显失望。
「四音妹妹,这位独山居士的画,笔法生疏,算不上精湛。」
确实。
学过画的人都不大瞧得上。
不过这几幅画的价值,不在画技,而在于主人。
独山居士,是皇上。
皇上没别的嗜好,就爱画画。
他对自己的画技颇为自得,但又不想让朝臣知道,怕他们钻营讨巧。
于是他常常派人将字画拿去市场变卖,看是否有人赏识。
若有人买了他的画,他就高兴。
对买画的人也会高看两眼。
所以我这不是送画,是送他一份仕途呢。
我挑了几幅皇上很中意的画作,买下来送给姜义涵。
姜义涵虽然不解我为何花高价买这种画,但对我送礼物的举动还是很感激。
我这边刚付钱,店老板迎了上来。
「姑娘,我们主人有请。」
主人?
我瞄了一眼楼上,皇上在这里?
我提裙上楼,姜义涵跟着我,却被拦住:「主人只请李姑娘一人。」
姜义涵挡在我面前,神色严肃:「李姑娘是我未婚妻,焉能放你独自带走她?」
我安慰道:「姜公子,我认得他家主人。」
姜义涵仍然不许。
三楼一声响动,一人走出房门,立在廊下。
「李姑娘。」
是太子萧凛。
他神色淡漠,并无废话,伸手让我:「家翁有请。」
回廊处有两名壮士侍立,姜义涵愕然。
能让太子亲自出门请我的,那位「家翁」的身份不言而喻。
我在他手背轻轻一拍:「放心,我很快回来。」
我独自上楼。
经过门口处,萧凛抬眸。
我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
室内,一张长案,颜料画纸堆得到处都是。
墙上贴满了皇上未完成的大作。
皇上泼墨挥毫,画得很是畅快。
我跪拜行礼。
皇上没让我起来:「知道朕找你为什么事吗?」
我答:「陛下没在年前杀我,说明臣女说对了。既然不是问罪,臣女不知道什么事。」
皇上呵呵一笑:「狡猾。」
他搁下笔,双手一揣。
他与跪在地上的我对视:「朕好奇你那个梦。」
他问:「梦里,你是朕的什么人?」
我皱眉。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又听他道:「你先别说,让朕猜猜。」
他一捋胡子:「连朕的汤羹都知道,说明能在御前随侍,你是宫女?」
「我......」
他摇头:「不对,你爹李勘志大才疏,虽然工于钻营,但胆小如鼠,断然不敢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爹要是知道皇上这样评价他,一定很伤心。
皇上一顿,眼睛眯起:「朕的妃嫔?」
我忙否认:「不是!」
皇上更加好奇:「哦,那是什么?」
我侧头看了眼门外。
皇上了然,让所有人退避。
我看见门外的影子离开了。
我知道瞒不过他,索性说实话:「梦里,我是陛下的儿媳。」
皇上恍然:「哦——那就合理了。」
「我......」
我还没说呢,他忽然一抬手打住:「别说话,让朕再猜一猜,你嫁给了朕哪个儿子。」
「......」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皇上还有断案推理的嗜好?
皇上不让说,我只好愿闻其详。
皇上沉吟:「你的年龄,和岐王最相配。可你只是四品工部侍郎的庶女,朕若把你指给岐王,丽妃怎么肯依?」
他摇摇头:「太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我心无来由得酸了下。
其实皇上也觉得我不配。
配不上他宠妃生的岐王,更别提国之储君。
前世能做太子妃,完全是那一刀带来的缘分。
我静静等他高见。
皇上皱眉:「可其他几个皇子还小,年龄不搭。」
他忽然睁大眼睛:「难道你是太子或岐王的侧妃?侍妾?」
还没等我说话,他自己先否决了:「朕怎么会看重一个侧妃侍妾,还赏字画。」
他真的很在意他的字画!
我看他想了半天没有眉目,开口解释。
「梦里,我是太子妃。」
12
我把前世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讲给皇上听。
讲那一剑的恩情,天子赐婚,东宫不睦。
我讲皇上的庇护,太子的厌恶不喜。
隐去了做皇后时期的痛苦,可说到最后,不知不觉间竟潸然泪下。
也许是最后那几年太苦了。
苦到无人可求,无人可诉。
眼下看到仍然慈蔼的皇上,才会忍不住想要倾诉,想要求一个宽慰。
皇上听罢,沉默半天。
长长叹一口气。
「起来吧。」
我站起来,腿脚酸麻。
皇上忽然问:「朕是哪一年驾崩的?」
我一愣。
这能说吗?
不,不能。
没有人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死期。
况且刚才我也没提他驾崩后的事,我小心谨慎回道:「我不知道,我只当了七年太子妃。」
皇上沉声:「你是说,你做太子妃时就死了。」
我没说。
是你说的。
而且我说了,那都是梦。
一个真实的梦。
我沉默,不承认也不否认。
皇上冷哼:「既然你说朕是唯一护着你的人,那怎么朕还在,太子就敢废你、皇后就敢欺你?」
我心下一咯噔。
倒是没想到这茬。
皇上还在时,日子确实还能过。
我扑通一下跪倒:「臣女真的不知道,最后那几年我病入膏肓,神志不清。」
皇上不知道信不信,没再逼问。
他无奈:「罢了。」
他道:「你在梦里替太子挡箭,现实却是太子替你挡箭,也许是缘分未绝,不如朕......」
我生怕他突发奇想,给我赐婚,忙回绝:「臣女定亲了。」
皇上愣住:「什么?」
我直直道:「臣女如今已定亲,楼下的姜公子,是臣女未婚夫。」
我一字一顿:「求陛下,让臣女做一回自己的主。」
皇上被我一噎,半天没说话,手指一直叩桌。
「出去吧。」
我拜谢起身,刚走到门口,他忽然又问:「春三月,可有大事?」
好家伙,他这是把我当钦天监使了?
我努力回想。
思索半天才从陈年旧案里翻出一个浅浅的印象。
「围猎时,有人要害太子。」
三月春猎。
太子萧凛陪皇上围猎一天,晚上突然钻进我的行宫偏殿,二话不说就扯着衣裳求欢。
我怒不可遏,打了他一巴掌。
他咬着我的肚兜,哑声求我原谅。
那夜真是折腾了一宿啊。
第二天还因为太累,未能及时问安,被皇后训斥。
围猎结束回宫,太子突然就被软禁了。
关在东宫一个月。
那一个月他也没闲着,和我斗嘴,天天找茬,拉拉扯扯。
起初我以为他说错话得罪皇上。
后来才知道,有人在围猎场上陷害他,给他的鹿血酒里加了春药。
因为那天城阳王世子妃,也就是崔怡,也在行宫。
有人设局,想让太子背上亵渎臣妻的恶名。
太子确实与崔怡私下相见。
确实情动,差点犯事。
可他知道自己被人设局,凭最后一丝清明逃了出来。
崔怡的丈夫,城阳王世子陆持当夜被人灌醉,留在大营,回来后发现崔怡衣衫不整,大怒。
但他们找不到奸夫。
于是有人诬告,说看见太子进了世子妃房间。
萧凛矢口否认,说他一直在我房里。
陆持不信,要与我对质。
但那一夜荒唐,我身上脸上都是痕迹,萧凛说什么都不肯让我出来。
皇上只好把他关了一个月。
当然,这些秘密我当时是不知道的。
过了好几年他才告诉我细节。
我删繁就简,省去令人面红耳赤的细节,告诉皇上大概。
皇上点头。
「若围猎如你所言,朕便放了唐御风。」
「多谢皇上。」
13
我对姜义涵说是去一会会儿。
可皇上有太多的疑问,回完话再出来,天都黑了。
太子萧凛与姜义涵在一楼闲话。
萧凛手里拿的是我送姜义涵的玉佩。
他细细摩挲,爱不释手。
前世他可爱死这块玉佩了。
不仅拿到我面前炫耀,还非要我给他编络子,好让他随身携带。
我编好络子给他,他沉默良久。
嫌弃的话几度转到嘴边,见我十分期待地望着他,最终咽了下去,化作一声叹:「太子妃啊!」
我知道,他肯定想说我眼光不行,搭得太丑。
尽管如此,这块玉佩陪伴他五年。
直到五年后,被年幼的七皇子摔碎。
他当场翻脸,把七皇子吓得大哭。
他犹豫道:「孤甚是喜爱这枚玉佩,义涵可否割爱?」
姜义涵面色微变,他为难道:「这是李家妹妹送我的,恕姜某不能割舍。」
我心一暖。
萧凛握着玉佩,目光复杂。
我径直走过去,从他掌中抽了出来,歉道:「这是我送未婚夫的定情之物,殿下见谅。」
我把玉佩递给姜义涵:「义涵哥哥,收好。」
姜义涵喜出望外。
萧凛没拿到心心念念的玉佩,一路上心情低落。
仁君再也装不下去,暴君气息初现端倪。
我问他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他冷道:「这条街难道是你李家的?孤来不得?」
他这样倒是很符合我印象中的萧凛。
有种妖怪装不下去,现了原形的感觉。
想到这里,我扑哧一笑。
萧凛递来幽怨的眼神。
我无视他,自己跑去前头赏灯。
姜义涵顾忌他是太子,强忍不快赔笑。
暮色渐沉,湖面船灯渐渐亮起。
每一艘画舫的灯都别出心裁,做出各种形状,争奇斗艳。
我看得迷了眼。
前世嫁人后,从没赏过元宵灯会,竟错过这么多的精彩!
我跑到一艘艘画舫前,看年轻才俊们猜灯谜。
姜义涵见我喜欢,悄悄问:「我去叫一艘过来,咱们上船游湖去?」
我喜道:「好啊!」
姜义涵去准备,让我先等着。
我跟前这艘画舫华贵大气,彩头是一支金钗,但灯谜也颇有难度。
「绿羽色清寒,与凤攀高山,啼啸乱琴瑟,飞身入东南。」
打一禽类。
我瞥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萧凛,挖苦他:「殿下思索半天,猜出来了吗?」
萧凛反问:「猜出来了如何?」
我指着金钗:「拿彩头啊。」
虽然对萧凛而言不值钱,但毕竟是个彩头嘛。
萧凛沉吟:「孤告诉你答案,你去说,你拿彩头。」
我疑惑将他上下打量,把彩头让给我?
他说:「但你也要答应孤一个条件。」
「什么?」
他静静看着我:「陪我游湖。」
我纠结了一瞬,朝他伸手:「答案。」
萧凛扇子一展,附耳呢喃。
呼出的热气冲进耳蜗,我揉了揉耳朵,走到主人家前,念出了答案。
「孔雀。」
「恭喜!」
主人将金钗递给我。
我不敢相信,竟然是对的?
我回头看萧凛,萧凛挑眉微笑。
很快他的手下就弄来一条更华丽的画舫,萧凛率先登船,朝我伸手。
正巧这时姜义涵过来,我灵机一动:「你来得正好,太子殿下邀请我们一起游湖呢。」
姜义涵诧异:「啊?可我那边......」
「退了。」我避开萧凛伸出的手掌,提起裙子一步跨上去,然后牵姜义涵的衣袖,「殿下替你省钱呢,还不快上来?」
萧凛吃了个哑巴亏,但也没生气。
因他的船华丽明艳,惹人注目,因此有好几个贵人想要同游。
萧凛为显大气,一并邀请,其中还有几个熟人。
崔怡和她前世的丈夫,陆持。
崔怡和她的兄长出来玩,正好遇上城阳王世子陆持。
三人一并寻画舫,听说太子在此,就毫不客气地递名求见。
崔怡的兄长是太子伴读,更别提萧凛本就心悦崔怡,自然准允。
我对跟在崔怡身后频频献殷勤的陆持有点好奇,不住打量他。
按理说,他身份高贵,长相英俊,和崔怡也算门当户对。
怎么会把日子过成那样呢?
据说皇上赐婚半年不到,这位心狠手辣的世子就对崔怡拳打脚踢。
偏偏城阳王是开国功勋,世袭异姓王,陆持父亲更是皇上自幼玩伴,皇上格外看重,崔家无可奈何。
我曾问萧凛他怎么看待心上人被虐待。
他无奈摇头:「父皇赐婚,我又能怎么办呢?」
皇上在时,他无力拯救心上人。
皇上一去,他立刻把城阳王一家拘在京城。
也许就是在变相保护崔怡。
也许我盯得过久,陆持一眼扫来,不悦道:「那位姑娘,你盯着我做什么?」
他一开口,萧凛、姜义涵、崔怡一同看向我。
我笑笑:「听家兄说,世子力大无穷,曾孤身搏杀猛虎,一时好奇,所以多看了两眼。」
陆持听我吹捧,面露得意。
崔怡朝我瞥了一眼。
她看向陆持:「是真的吗?」
陆持正色:「当然!」
他委委屈屈:「我不告诉崔小姐,是怕小姐嫌弃我是粗人。」
崔怡嫣然一笑:「怎么会呢?阿怡很敬佩勇士的。」
她对陆持态度好转,邀他一起猜灯谜。
灯谜是早就设好的,一排排灯笼挂在船头。
萧凛命人添了些彩头,以便大家取乐。
我躬身歉道:「我才疏学浅,就不参与了。」
「我陪你。」姜义涵走近,看我缩着手,问,「冷吗?」
我摇头,总感觉有几道灼灼目光落在我身上,很不自然。
崔怡在不远处喊:「姜公子也不来吗?只有我们几个,那多无趣。」
姜义涵想拒绝,我劝道:「你去玩吧,我虽不会,但也想要彩头呢。」
我指着一座憨态可掬的金麒麟说:「我要那个,姜哥哥可否拿到送我?」
姜义涵听不得我喊他哥哥,耳尖泛红,嘴角压不住上扬:「好!」
他大阔步过去,显然志在必得。
船头吵嚷非凡,我转身去了清闲的二楼。
画舫精致,雕栏画栋。
霓虹倒影,流光溢彩。
我远眺岸边,听见欢声笑语,心想自己活了两辈子,几时见过这等盛世。
正感慨间,忽然肩上一沉,一件玄色厚羽锦裘大氅落在我身上。
一只手炉递了过来。
顺着手炉往上看,是萧凛略显苍白的脸色。
我撇撇嘴角:「殿下好像比我更需要这些吧。」
说完我扯下披风,丢到萧凛怀里。
他也不强求,轻轻摇头,与我并肩而立。
从二楼廊上,正好能看到一楼船头斗诗的众人。
他们几人各有千秋,急智机敏不相上下。
但真论诗文才情,崔怡还要更胜一筹。
我前世与她交集不多,以为她拒绝做太子的妾,是个清高的女人。
可现在看到她笑弯腰,倾身往陆持怀里倒时。
我觉得我错了。
她是个想要所有男人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女人。
听说萧凛与她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
前世如果不是我横插一脚,他们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突然开口:「殿下若真有心,不如早日求娶崔姑娘。」
这样也能避免崔怡一生痛苦。
萧凛:「你想要我娶崔怡?」
他顺着我的目光瞥了一眼,他淡淡道:「可是孤的婚事,从来不由自己做主。」
我无奈笑了下。
谁人不是呢,可男人好歹还有朝堂政事,还能纳妾。
我们女人就只能困在一方小院子里,面对一个讨厌自己挖苦自己的男人,日日煎熬。
一时各自沉默,半晌无言。
我突然看到一艘更大更华丽的船驶近,船上丝弦悦耳,舞女婀娜。
待看清了船头贵客,我扭头对萧凛道:「殿下,你的麻烦来了。」
14
岐王萧帷。
萧凛最讨厌的人。
他母亲是丽妃,很得盛宠。
萧凛做太子时,他俩夺嫡较劲。
萧凛当了皇帝,岐王还仗着母族势大,处处掣肘。
萧凛曾咬牙ṱú₈切齿对我说:「朕总有一天要弄死他。」
可惜我死得早。
死之前,这母子俩还蹦跶得欢呢。
片刻工夫岐王的船只已靠过来,两艘船绑在一起。
岐王裹着银狐雪绒裘,金冠玉佩,紫蟒锦袍,一身尽显华贵。
萧凛讥道:「二弟这船倒是豪奢。」
岐王听他挖苦,也不恼,他看到萧凛身后的我,忽然扬眉:「这位就是皇兄挺身相救的美人么?」
我很诧异。
岐王什么时候认得我了?
前世我们是叔嫂关系,他是太子的死对头。
作为太子妃,我一直和他保持距离。
只有逢年过节的宫宴上,才会礼貌地互道一句。
我屈膝行礼。
萧凛抬手。
他出言讥讽:「旁人尚且知礼,怎么孤的弟弟如此轻狂?」
这是敲点岐王没对他行礼。
岐王莫名被找茬,撇了撇嘴。
但不得不躬身作揖:「臣弟见过皇兄。」
他让岐王躬腰了好一会儿。
「免了。」
崔怡笑迎上来:「岐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岐王微微一笑,道:「我见皇兄这船上热闹,心痒难耐,所以忍不住要来瞧一瞧。」
他问:「你们是在猜灯谜吗?」
崔怡点头:「是啊,殿下要一起猜嘛?」
岐王瞥了眼崔怡面前的彩头,笑笑:「本王可比不得你们。」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玉笛:「不过本王愿意助兴,咱们来玩投壶吧。」
说完他看向萧凛:「皇兄不给大家添个彩头吗?」
萧凛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
岐王惊讶,笑道:「这可是皇后娘娘赏的,要给未来太子妃的,皇兄这也舍得?」
我瞧了瞧。
这玉佩倒是没见过。
皇后娘娘赏的东西,他一般谨慎保管,束之高阁。
萧凛把这个拿出来,是要借机送崔怡吗?
萧凛不在意道:「一块玉佩而已。」
他们唤人准备投壶用具。
因为岐王一句话,在场的公子都很知趣,故意投不中。
崔怡盯着那块玉佩,志在必得。
轮到我时,我本就不会,十支箭没一个进的。
我借口更衣,绕去船尾。
此处相对安静,远离喧嚣。
坐了一会儿,准备回去时,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皇嫂!」
我一愣。
杵着没动,半晌转过身,扯起笑脸:「岐王殿下。」
我左右张望:「方才是您在和我说话么?」
岐王目光幽森,直直盯着我:「是啊。」
半晌,他勾起唇角:「皇嫂。」
我心猛地一坠。
心里闪过一千个念头,还没开口,又听他戏谑道:「我还以为,皇兄中意的是你呢。」
「瞧这样子,他还是喜欢崔姑娘啊,嗐,又猜错了。」
我谨慎地问他:「殿下什么意思?」
岐王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我说,皇兄舍命救你,我误以为他对你情根深种,叫早了。他竟把玉佩给了崔姑娘。」
我松了口气。
这该死的萧帷,大喘气,吓死我了。
我心里骂了他一千遍,面上不敢表露,只道:「太子殿下本就喜欢崔小姐,救我是阴差阳错。」
「是吗?本王还是不信。」
岐王向我走来。
过道只有两尺宽,过一个人还行,两个人便有点拥挤。
我警惕地盯着他。
他距我不过半尺,手指托起我的下巴。
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也不是十分绝色,怎么就备受宠爱呢?」
然后他压着嗓音,玩味地看着我:「你说,要是你掉进这冰冷的湖水,太子他会怎么做?」
我惊愕地盯着他。
恰好有人喊我:「李四音——」
我一转身,胳膊肘杵到岐王,他完全没防备,翻身掉入湖中。
我大惊,忙喊道:「快来人啊,岐王殿下落水了!」
仆从慌作一团。
在回廊处喊我的正是姜义涵。
萧凛站在他身后,意味深长注视这一切。
「你没事吧?」姜义涵紧张地跑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我摇头:「我没事,可是岐王殿下他没站稳,掉下去了。」
早有仆从跳下水捞人,岐王衣裳厚重,根本凫不起来,像个扑腾鸭子:「来人,咕噜咕噜,救我......」
姜义涵把我拽到安全的地方。
船头围了一圈人,都在看下人救岐王。
他们干着急,瞎指挥。
倒是萧凛,好整以暇。
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岐王捞上来,他一边吐水一边谩骂:「李四音,你敢害本王?!」
我一脸惊恐:「殿下自己没站稳,怎么能诬赖我?」
「就是你......咳咳......你推本王......」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话说不全乎。
崔怡质疑:「殿下又没醉,怎么会站不稳?」
我道:「殿下既然没醉,他一个大男人我怎么推得动?何况太子和姜公子都看到了,我没推人!」
崔怡不屑:「姜义涵是你未婚夫,自然维护你。」
萧凛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一咳:「孤也看见了,与李姑娘无关。」
崔怡被人下了面子,一时间脸上无光。
「你!」
她被萧凛噎住的火气无处撒,开始胡乱指责:「李四音,你真是有能耐啊,先是太子殿下为你受伤,现在岐王殿下也因你落水,你是扫把星么,怎么走哪儿哪儿倒霉?」
若是前世的李四音,定然十分委屈,要辩个黑白。
可是前世看多了皇后和丽妃的宫斗,经验告诉我,面对无理指责,只要不吱声,自然会有人出面当说客。
我低头咬唇,敛声屏气。
崔怡见状,更来劲:「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巧舌如簧吗?既然不是你就该说个明白,装这副样子给谁看......」
冷冷一声喝断:「崔怡!」
「崔姑娘!」
两声几乎同时发出。
姜义涵挺身站在我面前,怒道:「崔姑娘,李姑娘为人坦荡,既然说了没做,那就是没做,岂容你如此羞辱?她是姜某未来的妻子,她欠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将来姜某必竭力相报,请你不要再咄咄逼人!」
说完他挽住我的肩膀:「我们走。」
他领着我离开。
我望着他严肃愤怒的神情,心里暖暖的。
其实崔怡的话对我一点实质性伤害都没有。
岐王确实是我推的,太子是为我受伤,那又怎样?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说我几句,指望我伤心欲绝,痛哭流涕?
我早已过了在意他人看法的年纪。
可是姜义涵今日的所作所为,还是将我的心稍稍熨平。
一个愿意在众人面前公开维护你,愿意替你去偿还恩情的人。
嫁他,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安慰他:「不用担心,我没放在心上。」
姜义涵抬手环住我,郑重许诺:「四音,你放心,嫁给我以后,绝不会有人欺负你。」
15
元宵游湖后,太子和岐王同时病倒了。
一个旧伤复发,当夜呕血。
一个受了风寒,卧床一个月。
我爹听说岐王落水与我有关,巴掌差那么一点点就落到我脸上。
「李四音,你趁早给我嫁人滚蛋!」
他生怕两位皇子有半点儿不测,每日都去探望。
我见他实在忧心,找到前世诊治我的名医许老怪。
前世我小腹中剑,本来回天乏术,我爹都准备不治了。
多亏自幼服侍我的丫鬟小环。
小环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就是许老怪治好的。
许老怪为人怪癖,在小巷子里替穷人问诊治病,平常找不到人。
小环跑了好远才找到他,又哄骗他我生的病是奇症,他这才肯过来看看。
许老怪医术超群,用药大胆。
他说缺少珍稀药材,估计只有达官贵人府里才有。
我爹脑筋一转,立刻进宫卖惨,顺便求皇上赐药。
当年我痊愈时,许老怪对我母亲说:「李姑娘伤了小腹,难以受孕。不过没关系,好好养几年,等康复了,老朽再下一剂猛药,还是有机会怀上的。」
当时我父亲筹划将我嫁给太子,母亲自然不敢声张。
正因如此,做了七年太子妃还没有孩子,皇后逼着我喝了好多坐胎药。
我把许老怪带去围猎场。
萧凛脸色苍白,安静地任由把脉,随口问道:「老先生去诊过岐王吗?」
许老怪:「看完就去。」
许老怪查看萧凛心口的伤,仔细端详后,唰唰写药方:「依我看,太医用药大致没错,就是怕这怕那,但凡用药猛一点,太子心情舒畅一点,也不用拖到现在。」
心情舒畅?
萧凛心情不好?
也是,天天防着八百个心眼子的老爹和兄弟,谁能好受。
萧凛忽然问:「老先生,你瞧这位李姑娘身体如何?」
许老怪抽空瞥了我一眼。
「她好得很,面色红润,气血充足,生十个八个娃娃都不成问题啊。」
萧凛若有所思。
我:「......」
有这么评价未出阁姑娘的吗?
他让人领着许老怪去见岐王,却独独把我留下。
萧凛喊住我:「离萧帷远点。」
我知道,岐王是他死对头。
他不喜欢别人和岐王走得近。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和岐王扯上关联。
他外表笑眯眯,实则一肚子坏水。
可这不是我爹害怕么。
我总得做做样子,熬到出嫁。
等我嫁给姜义涵,我爹就管不到我了。
我想了想:「殿下还是顾好自己吧。」
今生他与崔怡皆未成亲,不知道会有什么风波呢。
萧凛一顿:「怎么,我有危险?」
我伸出手,掐指一算:「嗯,耽于美色。」
萧凛嗤笑:「荒谬。」
荒谬?
我就纳了闷了,对自己认知不清晰?
你只是女人不多,可欲念强得可怕。
一个月里,除去小日子,起码有十二天缠着我。
这不叫耽于美色?
哦,或许我不是美人。
我懒得跟他争辩。
「信不信随你。」
我起身离开。
许老怪从岐王处回来,忽然被皇上叫走。
御侍小太监过来,说皇上要见我。
16
皇上听说许老怪医术卓绝,召他问诊。
我到时,许老怪正蹙眉思索。
皇上问他:「朕还有几年可活?」
许老怪:「不好说,长则十年,短则五年。」
旁边太监大惊,怒斥:「住口,你这庸医,胡说什么?!」
许老怪面无惧色:「皇上寒毒入肺腑,草民若能治好,便能延寿,若治不好寒症入骨,那就难说。」
我一惊。
这许老怪还真有几把刷子。
前世皇上就是感染一场风寒,匆匆去世的。
去世前太子和岐王兄弟情义已尽,斗得你死我活,最后萧凛棋高一着,顺利登基。
皇上摆摆手让他下去。
缓了一会儿,皇上看向我,笑了笑:「你瞧,你不说,朕也能从旁人那儿得知。」
我百味杂陈。
怎么说呢,前世皇上临去那日我还进宫请安了。
他短暂苏醒,见我跪在榻前,不放心地问:「又和太子闹口角了吗?」
我答没有。
他便叹气,说:「凛儿啊,都怪朕没好好教导。」
那时他们父子互相猜疑。
我觉得皇上似乎很想和儿子说些体己话,就回东宫劝谏萧凛:「皇上很想念你,去看看他吧。」
萧凛于是进宫,当天夜里皇上便驾崩了。
萧凛因在御前,立即封锁岐王府,然后召大臣觐见。
等岐王得知消息,一切都晚了。
我恳切劝道:「让许郎中多费些心吧,皇上福祚绵长,对天下是好事。」
要是皇上多活几年,萧凛就不用那么费劲,不用被三家外戚压得喘不过气,闹得朝野人人自危。
皇上听了我的话,点点头:「好,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
他赏许老怪财宝,又许他挂职太医院,出入自由。
做完这一切,皇上话音一变,「你曾说,围猎时有人要陷害太子,可现在无事发生。」
对此我早想好说辞。
「梦里太子殿下猎鹿,陛下大喜,分赐诸王公大臣鹿肉,赏鹿血酒。如今太子殿下没有围猎,没有鹿,没有酒,自然无事发生。」
皇上:「哦?」
他命人抬上来:「可巧朕的御林军统领射了一只鹿。」
我侧头望去,那鹿巨大,一条腿都能有一丈长。
难怪萧凛当年自夸神勇,高兴得防备心都卸下了,被人钻了空子。
不过照这样来看,他也没多厉害嘛。
他能做到的,御林军统领也能做到。
说不定前世御林军统领不出手,是顾着他太子的颜面,给他表现的机会呢。
皇上继续说:「你刚刚说什么?朕大喜,分鹿肉,赐鹿血酒?」
他一挥手,喊来内侍:「来人,就这么办。」
内侍愣住,小心翼翼问:「太子殿下和岐王殿下......能饮酒么?」
这俩身体都不太好。
皇上冷睇他一眼,他立刻低头,飞速去办。
我不置一词。
反正是皇上的儿子,皇上都不在乎,我一个外人,跟那俩人都有仇怨,我多什么嘴。
皇上也赏了我一块肉和一杯酒。
我带回去,准备给我那行宫外围巡营的哥哥。
他能力不够,御林军侍卫也混不上,应该是拿不到赏赐的。
这鹿肉和酒给他,或许能助他在同僚间长点脸面。
哥哥得了酒肉,十分惊讶,要拿去和同僚们分一分。
送完我准备回内宫女眷寝处,哥哥想送我回去,但上级不许,怕他乱了规矩,冲撞贵人们。
我为了不让他为难,说道:「没事的,也就几步路。」
可我没想到,就这几步路,出事了。
17
我被人蒙头一罩,敲晕扔到了野林子里。
我努力回想,可后颈疼得厉害,一点都不记得。
冷风呼号,虬枝乱舞,时不时有夜鸮嘶鸣。
到底是哪个混蛋!
深更半夜,把我丢到这野林子里,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怎么,想让我葬身野兽之腹吗?
就算头顶有一轮明月,可荆棘丛生,根本看不清路。
我找了好久,发现荆棘丛有被踩踏的痕迹,沿着那痕迹,一步步往外走。
活了两辈子,还没遇到过这种境况。
虽是孟春,夜风依然寒凉,我这一身衣裳根本无法抵挡,刺骨的寒意钻进身体。
远处传来狼嚎,不一会儿接二连三响起,我听着似乎有几只距我很近,吓得背后冒出一身冷汗。
我拼命地跑,不知跑了多久,双腿麻木沉重,我感觉有动物跟着我,草丛传来窸窣的响动。
我心下绝望,难道今夜真的要命丧狼腹吗?
不行!
好不容易才脱离,眼见有新的人生,我还没活够......
我想陪着母亲妹妹,我想有个温馨的家,我想好好活着......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粗重的喘息,确实是野兽,在等待我体力耗尽。
我不敢停下歇息,拖着沉重的腿挪动,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有人在喊:「李四音!」
「李姑娘!」
我惊喜交加,喊道:「我在这儿!」
可我体力耗尽,嗓子哑了,声音微弱。
远处有火光,背后泛着幽光的绿眸似乎不想放弃,逼近上前,我急了,提声大喊:「救命,我在这儿!」
火光越来越近,那条孤狼猛地扑上来撕咬。
「飕!飕!」
两支破空羽箭,将扑上来的狼钉死在地。
好些个铁甲御林军擎着火把,为首的正是萧凛。
他翻身下马,急切朝我扑过来:「四音!」
我双腿虚脱无力,眼前一黑。
18
我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我还是太子妃。
因为自请让位,害萧凛被皇上杖责。
萧凛回来便软禁我,不许我出寝殿。
东宫里的人都是势利眼,给的饭菜日渐难以下咽。
我嘴巴淡出味,和小环商议做铜火锅吃。
小环不会烧炭,差点把寝殿点着。
烟雾缭绕,萧凛就在这时挥手掩鼻嫌弃地走进来,挖苦我说:「难为你费心,想出这么个法子勾引孤过来。」
我不明所以,我被他关了半个月,吃个火锅都不行?
萧凛破天荒坐下来,要和我一起吃这种东西,我大吃一惊。
他一向矜贵,什么事都要别人弄好伺候他,涮了几个菜就没耐心,要我给他布菜。
我拣白菜给他,他不开心。我拣一块肉给他,他又恼火,阴阳怪气夸我眼神好,指甲盖大的肉也能找到。
那次之后,我俩关系缓和,他开始隔三岔五来找我吃火锅。
我生辰那天,他空手过来,见到别人送的贺礼,忽然良心不安,说要送我礼物。
他带我到东宫后院桃树下,挖出几坛酒。
他说这是他十五岁时亲手酿的桃花酿,珍贵无比,愿与我共享。
我被那桃花香味迷了鼻子,忘记自己酒量极差,小小饮了一杯。
就那一杯,萧凛见识到我醉酒的模样。
他乐不可支,第二天又找来梨花白引诱我。
他不知哪儿搜罗来各种果子味的酒哄我试,终于有一天,他也着了道。
他抚着我的脸颊喃喃:「姒音,这酒有些迷人呢。」
一坛酒喝得上头,稀里糊涂和我一夜春宵。
他不再提崔怡,我们短暂地成为一对你侬我侬的恩爱夫妻。
可好景不长,嫁进东宫一年多仍未有孕,皇上皇后都不太高兴,于是赐给太子三个侍妾。
那几个侍妾,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她们嘲讽我是不下蛋的母鸡,说我霸着太子还生不出嫡子。
闹腾不休,东宫不得安宁。
皇后不知听谁告状,把我叫进宫训斥,骂我善妒,罚我抄女诫。
我刚刚燃起对爱情的憧憬就这样浇灭了。
谁家主母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生在大家族都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遑论皇室。
比起所谓的宠爱,我更在乎个人的脑袋,家族的荣宠。
我开始安排侍妾侍寝,萧凛震怒。
他岂是任人安排的主?他最初连我这个太子妃都百般防范。
他在我寝殿砸碎了好些东西,气得好几个月不与我说话。
没过两年,那几个侍妾死的死,走的走。
侍妾没了,萧凛又缠着我生孩子,他怨怒道:「你占了孤的太子妃之位,为什么不生嫡子?」
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难生育,几年生不出孩子,被皇后训诫得苦不堪言,我只想好好活着。
我哭着说:「你去找侍妾生啊,生完抱给我养也行啊。」
萧凛不肯:「我只要你生的嫡子。」
萧凛自己的母妃早逝,他是被皇后抱到膝下的。
他对嫡长子有执念。
做太子妃的那几年,每天除了愁如何应对皇后,最大的烦恼就是萧凛。
后来,皇后赏的侍妾被他打发了,丽妃赠的被他弄死了。
他对外宣称:孤与太子妃夫妻伉俪,难容外人。
可明明是他自己忌惮身边被人安插眼线,却要我为此背负妒名。
他也有嫉妒的时候。
我说母亲挂念我,求他让母亲进宫探望,他总是不情愿。
他说:「你一个庶出丫头,又不是你嫡母亲自生的,她有什么好惦记的?」
皇后娘娘向来严肃,他自己得不到嫡母的爱,便这样诋毁别人。
我难得生气:「我是庶出,你也是庶出,我们半斤八两!」
萧凛第一次见我还嘴,眼睛瞪得老大。
半晌他嘿嘿一笑,将我扣到身下:「是啊,所以咱俩得生个嫡长子出来。」
19
我脑中画面太碎,睡得迷迷糊糊,浑身烘得暖软。
有人在摸我脸,指腹的茧掠过脸颊,怪痒的。
我伸手去推,那人便也知趣收手。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倾身,在我耳边轻道:「过些天便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
我掀开厚重的眼皮。
是萧凛。
他外衫未解,似乎刚从宫里回来。
我的脑袋有点沉,随口道:「我想要我娘进宫陪我。」
萧凛微怔,过了好久才涩声道:「好。」
这么好说话?
我有点诧异,想要看个清楚眼前人是不是萧凛。
头戴玉冠,身着蟒袍,确实是太子服制。
玄金绣帐,光影幽暗,很像东宫他的寝殿。
看来我还在梦里。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如炬。
我叹了口气。
这人就这点不好。
十分计较,每每求他点什么,总要我曲意逢迎。
我抬手勾住他脖子,仰起脸,在他唇上重重一印。
「这样够了吗?」
萧凛愣住。
突然他神色凶狠,托住我的下巴恶狠狠吻了下来。
「不够。」
他吻得急切且汹涌,贪婪得像几百年没碰过。
他的牙齿磕到我唇瓣,我吸气痛呼:「好疼,轻点儿!」
萧凛立刻松开。
他呼吸不稳,双颊泛红,一双眼睛幽深含雾,好像我欺负了他似的。
「姒音,姒音......」
他喃喃喊我的名字,轻柔地贴上我的面颊。
这次出奇的温柔和听话。
我缓缓回应。
厚重的蟒袍格外碍事,我手臂酸麻,无力环住他脖子。
我闭着眼睛,伸手去解他外衫。
他难得婉拒,握住我的手,抵在心口。
欲拒还迎,嘴巴却不肯松开。
我被憋得难受。
正在这时,忽然凉风扑袭。
「太子殿下!人抓到了!」
来人十分鲁莽,竟一路冲到屏风处。
萧凛立刻松开我,广袖一展,盖住我的脸。
他厉声呵斥:「出去!」
「哦。」那人讪讪,脚步飞快。
萧凛收拢衣袖,我重见亮光。
「你好好歇息。」他柔声安抚,「不会再有人过来打搅你。」
我困得很,翻了个身抱住被子:「好。」
他默坐了会,替我掖好被角,随后离开了。
他走后,一室安静,我一觉黑甜。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是在行宫偏殿。
伺候的宫人说:「李姑娘你醒了?你昨夜喝酒醉了吧,竟孤身一人跑进野林子里。」
我孤身一人跑进野林子?
宫人回答:「是啊,要不是你兄长不放心,跑来询问,陛下都不知道呢。」
我更疑惑:「所以是我兄长求陛下派人去找我的?」
宫人:「是啊,若非陛下,谁能调动御林军?」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是有人一棒敲晕我,把我丢过去的。
我一个弱女子,能跑那么远吗?更别提离开行宫需要过好几道布防。
陛下难道是为了我的名声,按下不表?
宫人又说:「陛下派许太医给您医治,许太医说您没有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陛下可怜你受了惊吓,特意让你兄长护送你回家去呢。」
她指指包裹:「喏,奴婢已经给您收拾好了。」
皇上金口玉言,我只能起身回家。
刚出行宫,忽然有一人拦住去路。
「李四音!」
岐王横在我面前,遣退下人。
我屈膝行礼:「见过岐王殿下。」
他侧身一避,轻笑:「我可受不起皇嫂大礼。」
我眉峰一跳,强笑道:「殿下又拿我取笑。」
「取笑?」岐王缓缓走近我,「十几岁的李四音敢把我推下湖?」
我不知道他在试探还是真知道什么,绕过他离开。
他在身后冷道:「你确定不想知道你真正的死因?」
20
我随他到一僻静处。
我问:「殿下知道什么?」
他慢悠悠道:「本王知道一切。」
他以扇敲掌:「你前世是太子妃,做过皇后,曾有过一个孩子,可惜......被萧凛害死了。」
我的眼神恶狠狠射向他。
我有个不能揭的伤疤。
那就是我的孩子。
做了皇后之后,不但太后、萧凛催我生孩子,就连朝臣也开始喋喋不休。
他们上书,张口必谈国祚,闭口必言储君。
他们请萧凛广开后宫,重新选秀。
萧凛以孝期未满拒绝了。
于是接连有人接近我,劝我替皇帝选妃,让我塞他们家的女儿入宫。
我整夜整夜睡不好,每天一睁眼,就是无数谴责的声音。
母亲进宫看望我,带来一副药方。
她说许老怪已经死了,这药方是他徒弟写的。
他徒弟不如他,这猛药或许有伤身体。
我别无选择。
服下猛药后,我难得主动找上萧凛。
一醉方休。
没多久我便有了身孕。
我百般小心,可还是没防住。
四个月时,孩子没了。
萧凛大怒,大肆惩戒先帝旧人,处死好多宫人。
这场宫闱内乱,他打压太后家族,软禁丽太妃,不准岐王进宫探望,后宫彻底收拾了个干净。
此举惹得朝野沸腾,议论纷纷。
彼时岐王恨极,跑进宫告诉我。
萧凛此举,不过是拿我腹中孩子做文章。
他就是为了打压外戚,才任由太后磋磨我,害死这个孩子。
「......」
我从回忆里抽出思绪,讥笑:「其中,难道没有你们母子的手笔吗?」
孩子没了,太后固然负主要罪责。
可萧凛对丽太妃惩罚那般严厉,难道她没出手吗?
我管不了。
但也不代表我完全不知情。
岐王愣了一瞬。
他并不作答,很快扭过头:「总之,你的死有蹊跷。你若信我,可与我联手。」
「我的死有蹊跷,这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孩子没了以后我一直病病殃殃。
母亲带妹妹进宫探望我,又遭萧凛训斥。
紧接着他贬我父兄,我求他放过,他不肯答应。
是啊,他连他生母的亲族,皇后的母族都能打压,遑论妻族?
我这才发现,枕边人是个十足的冷血妖怪。
我渐渐绝望,一日日没了生机。
最后郁郁而终。
这不就是我的死因吗?难道我是被人陷害?
岐王摇头:「你死后,我查了一圈,发现你并非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毒药。所以我猜,是萧凛下的毒。」
我摇头叹笑:「我做太子妃他不杀我,非等到我快病死了才杀?借口未免太假。」
岐王定定地说:「如果他要娶崔怡呢?」
我的笑僵住。
岐王瞄了一眼我的包裹:「李四音,你还不知道吧,昨夜把你丢去野林子的,是陆持。」
陆持?
我与他无冤无仇。
但元宵夜我得罪了崔怡。
所以,昨夜遇险,是崔怡要害我?
「你挡了人家的道,人家自然不会放过你。」岐王走近,又一次发出邀请,「所以你要不要,与我联手?毕竟,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我细细思索他的话。
他才是最后的赢家,也就是说,前世的萧凛,死了?
死在他手中?
我话不说死,只问:「你为何要与我联手?论家族,我李家式微,我父兄前途有限,帮不了你。」
岐王轻轻摇头:「可你得宠。」
他微微笑:「父皇很喜欢你,前世萧凛就是在你的帮扶下,才在关键时刻夺取皇位的,不是吗?」
原来是这个原因。
以为我是能左右皇上心思的人。
我摇头拒绝:「可我今生已许配他人,不想再入宫,帮不了你。」
我望向他:「前世我已经做过一次皇后了,很没意思。况且你既然也是重生的,一定知道我生不了孩子,一个没法生育的女人,如何做皇后呢?」
岐王一愣。
我屈膝拜别:「告辞。」
走到回廊处,我忽然回头:「对了岐王殿下,您知道丽妃娘娘五十岁那年会发生什么事吧?望您提前做好防范。」
岐王狠狠皱眉。
21
我确定。
岐王不是重生的。
我说我不能生孩子,他迟疑了。
可他明明知道,我不能有孕是因为剑伤。
今生没有受伤,自然不一样。
我说丽妃五十岁有大事,他茫然且担忧。
他若重生,会不知道,丽妃五十岁的寿宴,是他母子最显赫的时刻?
所以他知道的大致经历,定然有别人告诉他。
那个重生者,另有旁人。
不过他有句话颇有深意,他十分笃定自己是最终赢家。
那就是说,至少在那个重生者的视角里,萧凛最后真的栽在岐王手里。
这倒稀奇。
前世我死的时候,萧凛在朝堂不能说说一不二,但也已经把丽妃娘家收拾得差不多,怎么会输呢?
我思来想去没头绪,甩了甩脑袋。
我何必替萧凛担心。
今生很多都和前世不一样,我只要安静嫁人,远离皇室就行了。
我离开行宫。
哥哥在等我,他说,有人求见。
我纳闷,那人裹着粗麻衣,脸和头发稍微收拾了下,但依旧盖不住脸上的伤。
他瘦得厉害,双颊凹陷,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是唐御风。
皇上遵守诺言,把他放了。
他望向我,抿了抿唇,转头看我哥哥:「李公子,可以和令妹私下说两句话吗?」
我哥哥义正词严:「当然不行,你可是要杀我妹妹的凶手。」
哥哥不同意,他也不再强求。
他犹豫了一会儿,问:「你生母钱氏,是哪一年去世的,葬于何处?」
我平静道:「我三岁那年去世的,葬在李家陵。」
他默默想了会,忽然苦笑:「原来她离开后只活了五年。」
他念着母亲。
是我的娘,也是他的娘。
我不忍心,劝道:「听我嫡母说,她一生都很辛苦,最后几年还行,患病走的,去得也快。」
我的嫡母对待妾室都很宽容,她不会撒谎骗我。
唐御风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他道:「对不住,我有我的苦衷。」
我理解。
他是萧凛唯一信赖的人,堪称心腹,自然一切为主子着想。
说目标是我,不会把萧凛拖下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想了想:「回去好好养伤吧,过段时间我带你去拜一下我娘。」
他点头:「好。」
他离开后,哥哥十分不解:「四音,你是李家的女儿,就算你娘跟他有什么瓜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可是马上要嫁人的大姑娘,总不能有这样一个『亲戚』。」
我莞尔一笑:「我知道,哥哥怕我跟你不亲,不会的。」
我哥哥气急败坏:「这哪跟哪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这个哥哥才能不行,但对家里兄弟姊妹还不错,所以我打小听他的话。
他怕唐御风的身世与我扯上关系,惹人闲话,这才百般劝谏。
但他不知道,我对唐御风宽容,并不只因血缘。
前世,唐御风是我嫁入东宫后,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刚成为太子妃的第一个月,东宫所有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从没管过家,更别提跟猴精似的宫人打交道。
我的贴身丫鬟连热水都要不到。
我求见太子,下人说,太子不想见我。
大冬天,我跑了一路,又冷又委屈,终于忍不住躲在回廊角落里抹眼泪。
唐御风正好经过。
他守在不远处,遣退旁人,任我哭了个够才过来。
他递来一方帕子:「太子妃以后若是有事,可以直接来找属下。」
他亲自送我回去,后来不知说了什么,东宫里的下人便收敛多了。
后来我被萧凛软禁,他隔三岔五过来探望。
有时候带些我爱吃的糕点,有时候送些外头时兴的东西。
他怕我无聊,还逮了只幼猫带过来。
小猫日益长大,每次萧凛过来,它都会扑过去咬他的衣角。
萧凛想摸一摸,小猫就跑得老远。
气得萧凛指着它骂:「迟早有一天孤要把你丢掉!」
不过萧凛没舍得丢的猫,最终被一个侍妾弄死了。
寒冬腊月,溺于冰湖。
宫里容不得天真烂漫。
即使是一只猫,也难逃恶毒算计。
最后时光,我与萧凛老死不相往来。
唯一肯见的人是唐御风。
他也比从前来得更勤,日日来看我。
我与他攀谈,说着说着就哭了:「唐侍卫,我好想吃小环做的糕点啊,可是小环已经不在了......」
他心有不忍:「我去李府找老厨子,肯定还有人会做的。」
我离世那日,吃了他带来的点心。
点心味道和我从前在家吃的一样,甜丝丝的。
我气若游丝,勉强挤出微笑:「唐御风,多谢你送我一程,我要走了。」
他不忍别过头:「娘娘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会好的。」
会好吗?当然。
因为我终于解脱了。
我最后见到的人,是唐御风。
在我和萧凛十年怨偶生涯里,他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对我很好的人。
所以即使今生他迫不得已出手伤我,我也愿意原谅他。
回过神时,我哥哥还在唠叨劝我离唐御风远点:「哥哥叮嘱你的,听到没有?」
我点头:「听到了。」
我抱住他手臂,讨好地笑笑:「我还是和哥哥最亲。要不是哥哥放心不下,求陛下派人找我,我怕是不能活着回来。」
哥哥纳闷:「你在说什么?我是清晨被人通知才知道的。无旨宣召我哪能去御前?陛下怎么肯见我一个小小巡营卫。」
啊?
不是哥哥求皇上找人?
那替我收拾包袱的宫人为何那样说?
难道是萧凛?
可他也调动不了御林军啊。
22
我在家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其间听说岐王被训斥了,皇上对他很不满意。
前世岐王是太子的磨刀石,仗着风流潇洒的性子,颇得老皇帝的疼爱。
怎么今生知道前因后果,反而惹怒皇上呢?
这样一想,那个所谓重生的人,对宫闱内的情况也不知深浅嘛。
不过,到底会是谁呢?
我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没多久便收到个晴天霹雳。
姜家要退婚。
毫无来由。
我爹破口大骂,说我搬弄是非,败坏门楣。
这一回连母亲都不站在我这边。
她冷冷斥责,让我去找姜义涵说清楚,求得他心软,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我兄长替我约出姜义涵。
他整个人低沉很多,眸中无光,眼神与我一对视,便匆匆移开。
「姜公子,可以告知我原因吗?」
元宵节还信誓旦旦说会护我的男人,为何转变这样快?
姜义涵勉强扯起嘴角:「没有为什么,是我姜家不配。」
我皱眉:「什么?」
这算什么理由。
我只是工部侍郎庶女,家里后继无人。
而他姜家是一等侯爵,族中年轻子弟势头正旺,好些个都封了校尉,还有进御林军的。
等等,御林军?
我疑道:「是不是你的族中兄弟说了什么?」
姜义涵眸光一黯,他缓慢抬起头,涩声问道:「你真的喜欢太子吗?」
我一愣。
他苦笑一声:「果然。」
他转过头,不愿再看我:「我堂弟说,李姑娘深夜走失,太子焦急难安,率御林军亲自搜寻,太子抱李姑娘上马,抱她进屋,甚至......卿卿我我。」
卿卿我我?
原来那夜不是梦。
那个闯进来的侍卫,是他堂弟。
姜义涵嘲弄道:「而我,怎么敢和太子争人呢?」
我静静问道:「那姜公子是因为太子看上我退亲,还是因为我与太子举止过密才退亲?」
姜义涵眼神闪烁。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
我欠身告辞,刚走了两步,忽然被人一把扼住胳膊。
「李四音!」姜义涵哀求道,「你和太子断了联系好不好?只要你忘了他,我娶你,我可以接受的。」
我一点点掰开他的手:「信任宛如精瓷,稍有裂痕,便再难修复。」
他恨恨不肯松手:「难道你从前对我的好都是假的?明明元宵节时,你还为了我与太子据理力争,你送我玉佩,你不顾世俗,与我相拥安慰我,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你自始至终都不喜欢我?」
我垂眸。
我自然是想嫁给他的。
他礼数周全,待人温柔。
我想躲到他的小院子里,学我的母亲,做一个贤淑大气的主母。
不用太费心,也不用为了生死存活而忧虑。
可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如今横亘在我们之间最大的矛盾。
他注重礼数,在意纲常。
就算我承诺此生不见萧凛,等嫁给他后,他还是会心怀芥蒂。
将来无数日子里,一想到我曾经被萧凛轻薄,就会如鲠在喉,借机发难。
男人的怨念,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消散。
这种状况,前世我已经体验过了。
我好心劝道:「姜公子,世上贤淑女子无数,必有比四音更适合你的。既然无缘,便放手吧。」
姜义涵一怔,手指松开。
他深入骨髓的礼数,不许他再自甘卑微,乞求一个不爱的人停留。
我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
23
没能挽回婚事,我爹怒不可遏,甩了我一个巴掌。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
他却半点都不怜惜,命人连夜将我送到山上尼姑庵。
让我一辈子待在庵里别出来。
这样也好。
山寺清静,日日念经诵佛,不用时刻考虑脑袋不保,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什么也没带,孤身一人去了庵里。
年长的姑子让我把潮湿的经书拿出来翻晒。
虽然只是搬经书,但我还是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大青石上歇息。
忽然听见周围没动静了,我连忙扭头,发现陪我一起晒书的姑子都不见了。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不远处。
我爹那一巴掌扇得我脸都肿了,连带着眼睛都不大好使。
我眯起眼,看清了来人。
「太子殿下?」
他蹙眉,缓步走过来。
我把一本书翻开:「这可是尼姑庵,你怎么进来的?」
他不回答,扳正我,神色心疼:「脸怎么了?」
我扭头避开。
我一边翻书一边问:「你今日不上朝?」
「今日休沐。」
我想了想,是吗?好像不是吧?
我又问:「唐御风身体可好?」
「好多了。」
「把我丢到野林子的罪魁祸首抓到了吗?」
「嗯,在大狱。」
我侧头看他一眼。
他今天有问必答,乖巧得有些吓人。
我停下手里的活,好笑问道:「你今日干什么来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他顿了一下,摸出一个小布袋,里面都是我爱吃的糕点和果脯。
「来见你。」
我眼睫一颤。
我收下来,从屋里搬出几个小茶盏。
「多谢殿下好意,来喝杯茶吧。」
他在我对面坐下。
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立刻皱眉。
他天潢贵胄,这是庵里的粗茶,他当然喝不惯。
他放下茶盅,看向我:「我可以去跟你父亲说情,让你回去。」
我摇摇头:「为什么要回去呢,回去他看我不顺眼还要打我。」
我爹这个人,满脑子钻营上进。
我坏了他的谋算,他是不会对我有好脸色的。
再说了,如果萧凛去说情,他说不定又动心思,走上前世的老路。
我咬了块糕点,随口道:「在这山里挺好的,清静,安宁。每日只需念经诵佛,晒晒经书,多轻松啊。与其在红尘钩心斗角,闹得一身伤痛,不如粗布麻衣,长伴青灯古佛。」
萧凛听了,捏着茶盅,一言不发。
我瞥了一眼他,开玩笑道:「殿下不说话,是可怜我在这过苦日子吗?」
他抬头,欲言又止。
我心生一计,提议道:「不如这样,殿下出资建座尼姑庵,让我来做庵主,每个月供奉香油,捐资布施。这样我活得轻松不说,还没人敢欺负我。」
萧凛没想到我会出这个主意。
他好笑:「你想得倒美。」
「若孤让你当个庵主......」他以指叩桌,沉吟道,「孤可以夜里翻墙暗访么?」
我睁大眼睛,连连摇手:「这是绝对不行的。殿下是男身,夜访尼姑庵,岂不败人名声!」
萧凛悻悻,他轻哼一声:「既是这样,孤出钱作甚!」
这一打岔,气氛欢快很多。
我们一齐坐在简陋的茅草亭里,望着山下。
青石板筑,溪流泠泉,亭桥雾霭,山花烂漫。
背后清风翻卷经书,眼前人间热闹非凡。
前世永远被困在一方宫殿,就算热闹的宫宴,也总是打起十分警惕。
只有随王伴驾出行时,偶尔能在马车内窥见烟火人间。
我看向萧凛,他依然望着远处。
他也甚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刻,能放下警惕,不去考虑旁人的心思。
一股莫名的情绪,驱使我开口劝他:「殿下,其实皇上是很在意你的。」
前世老皇帝就很爱这个他亲手教养长大的儿子。
只是他是父,更是君。
他不能表露自己的慈爱和满意。
他爱太子,也怕太子。
怕他羽翼渐丰,与自己分庭抗礼。
更怕他心怀怨恨,目无君父。
所以他只能一边力保太子,一边扶持岐王。
皇上召我进宫赏画时,多次喃喃自语,絮絮叨叨。
他说我很像太子的生母,惠妃。
一样的心软善良,一样的柔顺乖巧。
但他说我不聪明,没有惠妃机敏。
他还说,他很怀念惠妃,要是惠妃还在,肯定会很疼孩子,太子的心性也不会被他养得这般冷硬。
那时的我心性幼稚,自然想歪。
我以为皇上对我有什么歪心思,吓得不敢回话,没猜出皇上的弦外之音。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
我才知道,皇上是想让我传话。
他是君父,有些话说不出口。
只能借着我这个太子妃之口,让我安慰太子:不要终日惶惶如惊弓之鸟,他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
只是我实在愚钝,等我琢磨出皇上的心思,已是剑拔弩张的夺嫡后期。
终落得个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唏嘘下场。
萧凛凝视我,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是啊,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他的未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成也罢,败也罢,都不是夫妻了,总不会像前世一样攸关性命。
可在我看来,比起岐王,他更适合当皇帝。
虽然手段狠辣,但至少心存理念。
他能收拾三家外戚,还朝堂安宁,不像岐王,被舅家耍得团团转。
江山在萧凛手中,总比在岐王那儿强吧。
这就是我作为芸芸众生,一点小小的希冀。
我随口解释道:「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感觉到皇上对殿下的慈爱罢了。」
说完我不再解释。
一阵风吹来,有好几卷经书吹跑。
我起身去拾,这时一个比丘尼跑来。
「李姑娘,劳烦你帮我写几块牌子,过几日做法事咱们要用。」
我接了下来。
那是一堆木牌牌,背后刻菩提印,正面留出两指大小的地方写姓名。
是一块证实身份的牌子。
这位比丘尼把名册递给我。
我找出砚台纸笔,没有丫鬟服侍,原来磨墨这么费劲。
我吭哧吭哧磨了好久,萧凛也不出声,就这么优哉游哉地看着我。
我突然不爽:「殿下还不回宫吗?」
他耸耸肩:「难得清闲,再待一会。」
我突然心生一计,吹捧道:「殿下自幼蒙名家教导,想必书法远胜于我。既然清闲,何不露一手?庵里诸位姑姑们若知道是太子手笔,定然大为欢喜。」
萧凛面上不动声色,可唇角早已扬起,他朝我伸手:「笔。」
我忙递了去。
他翻开册子,郑重地在木牌上写上诸人姓名。
嘿嘿,捡了个小厮,不用白不用。
我踱到一边继续翻晒经书。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萧凛搁笔:「好了。」
我跑过去,一一核对。
我环视一圈,忽然眼神一顿。
一个精巧的小木牌,用金线穿孔,下坠一个小小的玉莲。
李姒音。
我蓦地开口:「这是什么?」
萧凛扫了一眼,不在意道:「是你的,顺手写了,孤的环佩上恰好有个小莲花。」
他居然以为我说的是玉莲花。
我木然望着那块牌子:「李姒音是谁啊?」
萧凛疑惑:「你傻了么,你......」
他循着我的目光望去,脸色遽变。
「......」
「原先叫四音??」
「是的,后来爹爹怕刻上玉牒丢人,换了。」
「怎么换了个褒姒的姒?哼,你爹是在暗讽孤是周幽王?」
「......」
曾经恩爱缱绻,榻上闲聊,他曾指尖绕发,琢磨我名字的含义。
可是现在,都化作两世血淋淋的相对。
「褒姒的姒。」我捏起那块牌子,嘲弄一笑,「可我叫李四音啊,排行第四的四。」
我望向萧凛的眼睛,又问了一遍:「李姒音,是谁?」
萧凛紧抿唇角,沉默对峙。
终于,他率先败下阵。
他阖目长叹,轻轻吐出几个字就耗尽了力气。
「是我妻子。」
他涩声道:「结发十年的妻子。」
24
多可笑啊。
我想咧嘴挤出个笑。
却发现勉强不来。
我苦涩无比:「为什么不能一直装下去呢?」
只要随便找个借口,说自己写错了,我也会骗自己相信。
哪怕之前已经隐约猜到,却还是选择自欺欺人。
我不愿面对。
不愿面对今生的他、对我温柔缱绻事事维护的他,还是原来的他。
是原来那个,对我百般嫌弃,千般指责,从不护着我,总是让我受尽委屈的他。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忍到最后?
就装作不认识,分道扬镳不好吗?
为什么总要撕开伤疤,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我可以和陌生的萧凛说笑,就当作死过一回,前世的恩怨散了。
我嫁别人,出家做尼姑,都可以。
我憧憬新的一生。
可是,我没办法坦然面对旧人。
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恩怨,属于两个人的痛苦记忆,从前世,蔓延到了今生。
「姒音。」他戚声道,「我装得够久了。」
他目光哀戚:「自重阳宴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告诉你。可是我醒来后看到你对我一脸厌恶,我知道,你还恨我。」
「我们前世的相遇不美好,有太多的误会。我想,今生重来,也许是上天的补偿。我装作不认识你,温柔待你,我想换你高看一眼,对我转变观念,为此我眼睁睁看你维护别的男人......姒音,这些我都忍了。」
他伸手,想摸我的鬓发:「可是,我没办法再装下去。我贪心,我不想站在远处,我想抱着你,想和你长相厮守。」
「姒音......」他叹息,「我们是相守十年的夫妻啊!」
温热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被我一掌打开。
我极尽嘲讽:「十年的夫妻,你不珍惜,我死了,你反而怀念起来了?」
我回想起前世的桩桩件件,每一件都让我遍体鳞伤。
大婚当夜,他便留我一人,红烛孤枕,让我沦为宫里的笑柄。
皇上训斥,才不情不愿与我同床共枕。
我得知他心悦崔怡,自请和离。
他被杖责,大怒,回来便软禁我半个月。
好不容易关系缓和,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温润如玉,到了我面前就是牙尖嘴利。
每每争吵,也都是我主动道歉,他从未说一句软话。
皇后一直不喜欢我,动不动把我召进宫训斥。
他也从未正面替我说话,只在夜里才教我一些对付皇后的手段。
我被侍妾欺负,他直接让我收拾她们。
可那些都是皇后丽妃赏的人啊,他都没办法轻易处置,我又能怎么办?
还有生孩子。
明知道我生不了,日日焦虑难安,却总是口口声声问我要嫡长子。
我都被逼得活不下去了,他还不肯与侍妾生一个抱给我。
登基之后,太后势大,总想让自己的侄女进宫。
他忙于政事,三番五次推辞。
太后便迁怒于我,动不动便骂我狐媚惑主,祸乱朝纲。
我劝他顺应太后,他还朝我发火,质问我为何不跟他一条心。
我快被太后磋磨至死,他都看不到我的痛苦。
这些我都忍了。
毕竟这世上夫妻不睦的又不只有我们。
可是,孩子没了。
太后只是被呵斥,丽太妃只是被幽禁,他没有让任何一人为我们的孩子偿命。
最后的时光,我靠着对家人的执念,苟延残喘,他却再不许我的家人进宫......
现在他却说,他想要和我长相厮守?
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我蓦地笑出声。
越笑声越大,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月白云纹一动,缓缓在我面前蹲下。
他缓慢伸手,想要擦去我的眼泪。
我抓住他的手,狠狠一咬。
恨不得撕下一块肉来,才能弥解我的心头之恨。
我咬的极深,牙齿嵌进血肉,直咬到麻木,一股血腥味蔓延口中。
萧凛一声不发,拧眉任由我撕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抽手,揽住我的肩,将无力的我扣进怀里。
他紧紧抱住我,声音哽咽:「对不起,姒音,对不起。」
我心如刀割,拼命推搡捶打,多年的积怨终于忍不住,化作一声声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我还要互相折磨?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份体面?为什么总是让我快要爱上你时又将我推入深渊?萧凛,你到底为什么啊!」
他身体颤抖,眼泪落进我的脖子里。
我泪流满面:「我恨你。」
「所以我求你,今生放过我。」
萧凛慌了神,紧扣不放:「不要,姒音,原谅我,我有我的苦衷。」
我不要听,拼命推开。
他突然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许你家人进宫吗?」
我愣住,抬眼看他。
哭得太久,泪珠盈于眼睫,眼前只有他模糊的脸庞。
凄苦,无奈。
他深吸一口气:「因为你的父母家人,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你。」
「你没了孩子,卧病在床。你的母亲带着你六妹进宫,你以为她是来看望你吗?不,她是来举荐的。他们找了一个长相、年龄与当年的你别无二致的少女,妄图取代你!」
他说着说着,忽然咬牙切齿,连称呼都错乱了:「朕的发妻痛失爱子,大病未愈,她们却想着另送新人!这哪里是母亲和妹妹能做得出来的?你妹妹更是自荐枕席,说自己可以为姐姐生个孩子,可笑!以为朕喜欢的是那张年轻的脸?」
他一顿:「你说,我再不制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们去往你的伤口撒盐,让你同意妹妹进宫吗?」
「至于你的父亲......」他寒声道,「他见后宫无望,竟把心思放在岐王身上,与岐王勾搭不清。我不想让他继续卷进去,才把他外放。」
他握住我的肩膀,严肃道:「姒音,你在意亲人,总以为他们爱你。可他们却不把你当作亲人,只当作可利用的棋子。有价值便攀附,无价值便抛弃。」
他话音一顿,失落道:「你当时身体虚弱,我不想让你伤心,才百般遮掩,不告诉你真相......没想到,却是加速断送你的生念。」
原来,是这样吗?
前世母亲领着妹妹进宫,不住地夸耀妹妹和我长得相像。
她还说,若妹妹有我三分的福气就好了。
我当时还自嘲,我哪有福啊。
原来她们是动了让妹妹进宫的心思。
甚至,是想让妹妹做皇后。
原来......无人在意我。
我泪珠滑落。
萧凛屈指擦我的眼泪,他叹气:「我们之间最大的龃龉,就是源于最初的猜疑。」
「前世重阳宴,你替我挡剑,凶手下落不明。父皇对我起了疑心,后又将你我赐婚。我曾很长一段时间怨过你,怨你出身寒微,家族不能助力,断我臂膀。父皇过于信任你,我甚至怀疑过,你是父皇放在我身边的眼线。」
「所以最初那段时间,我冷落你,待你不好,你也对我很失望。后来你自请和离,我查了很久,终于发现你只是受了牵连,挡那一剑属于无妄之灾。」
「我开始亲近你,却发现,你早已不信我,不肯将真心托付。」
他苦笑:「我知道皇后不喜你,可我没办法与她对抗,我需要借助她的母族势力,要赢到最后。毕竟你我夫妻一体,我若失败,他们难道会放过你?」
「至于姬妾,我是恨铁不成钢的。我多希望你能亲手收拾她们,可是你总是心慈手软,没办法,我只能出手。你怨我过于狠辣,畏我疏远我,但我没有选择,我只能在东宫,我能掌控的地方,让你勉强自在。」
我想起前世,两个侍妾杖毙时的血,殷红一片。
一阖眼就会浮现在眼前。
我木然问道:「那孩子呢?」
我唯一执念的,是那个求来不易的孩子。
岐王愤恨,说萧凛拿我腹中孩子做文章,扳倒太后和丽妃。
我起初不信。
因为萧凛执着于嫡长子,我腹中孩子甚至是他成亲以来唯一的孩子,他断不会拿亲子做诱饵。
可是那段时间,椒房殿被他围得水泄不通。
谁能进来?
害得我小产的太后,最后也没受什么惩罚,只有母族大员好些个贬的贬,流放的流放。
我渐渐生疑。
萧凛无可奈何,他道:「姒音,我怎么会害我们的孩子?我有多期盼这个孩子,你还不知道吗?还有,我不是非要嫡长子,我只是想要你先生下孩子,这样你才会站稳,母子互为倚仗,才不会被人算计地位。」
「所以孩子到底是被谁害的?」
萧凛:「还记得小环吗?」
小环?我的陪嫁丫鬟,一路陪我从幼时到皇后。
孩子没了以后,萧凛狠狠整治了一波宫人,他对我说,小环被他放出宫了。
岐王差人送来小环信物,告诉我:「小环死了,萧凛杀的。」
小环,也是我恨萧凛的一个原因。
「不是我杀的。」萧凛无奈解释,「她是自尽。」
他说:「她被人利用,送了含药的汤,汤是丽妃备的。太后,不过是最后推了一把。得知真相,小环悔恨难当,觉得对不起你,自尽了。」
又是误会。
我阖眸,深吸一口气:「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
萧凛苦笑:「那时的你缠绵病榻,太医叮嘱不能刺激,不能伤神。我总以为还有机会,等我收拾完所有人,总有机会和你解释清楚一切。我想,我的姒音会理解的,她多好哄啊,只要再多些时日,我们便能苦尽甘来......」
「可惜,我从未真正触碰到她的内心。她一点也不好哄,她的大度乖巧,不过是一次次自我妥协。她恨我,恨到不愿意见我,恨到不想活着......」
我鼻子酸涩得厉害,眼前起了一层水雾。
明明近在咫尺,我却看不见他的脸庞。
纠缠两辈子,这也许才是两颗心靠得最近的时候。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暗,天际烟霞绚丽。
我早流干了眼泪,嗓子也哑得难受。
我半边身子麻了,想动一动,这才发现萧凛右胳膊一直搂着我。
我缓慢推开他,倒了杯冷茶润喉。
我摩挲茶杯,想起岐王说他是最后赢家的事。
「前世你是怎么死的?」
一阵寒风袭来,萧凛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阵。
他避重就轻:「你走后七日,萧帷提剑弑君。」
岐王亲手杀的?
我不解:「你前世可不像这样虚弱,怎么会被他所杀?他还提剑上殿,难道没有内侍阻挡吗?你在哪里?」
萧凛沉默了一会:「在你的灵前。」
他无奈笑了下:「我缀朝七日,那晚心神俱伤,才被他占了先机。」
之前岐王说我的死有蹊跷,我还疑惑,难道萧凛没有查我的死因吗?
现在我明白了。
他伤心过度,还没来得及查。
可笑,我人都去了,再伤心又有什么用?
萧凛忽然站起身,一阵猛咳。
我以为他被风岔了气,递上一杯冷茶。
萧凛接过饮下,忽然猛地一倾,吐出一口鲜血。
他倒在我怀里,鲜血染红了我的衣衫。
我束手无策,只能抱着他喊人。
很快,在院门外的侍卫跑进来,大惊失色:「殿下!」
他们七手八脚要背萧凛下山,萧凛不肯走。
他握着我的手不放,哀求道:「姒音,跟我回去吧。」
我用力从他掌中抽回,不再看他:「我说了,求殿下今生放过我。」
他一愣,涩声道:「可是,我时日无多了。」
25
我最终也没有和他离开。
据说萧凛回去便卧床不起,一连数日呕血。
我看着衣裳上的血迹出神。
两世纠葛,难道我跟他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亏欠一生吗?
我在静思庵住下,家里并未因萧凛的病情迁怒我。
倒是过了好几日,大哥来找我。
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唐御风想拜托我,带他去娘的灵前祭拜。
娘葬在李家陵,旁边还有两个妾室,都是给父亲生过孩子的。
大哥领我们过来便离开了,留我二人说话。
唐御风献上祭品,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个响头。
我对娘几乎没有印象,她很早就死了。
偶尔一闪的几个碎片里,只记得她极温柔地用拨浪鼓逗我。
我道:「我问过我嫡母,娘没有抛弃你,她是被你爹卖进府里的。」
唐御风:「我知道。」
「你知道?」
他声音平平:「我爹是个烂赌鬼,他把娘卖了以后,不到半年便输得倾家荡产,然后他又把我卖了。我年龄小干不了活,被打得遍体鳞伤,最后是一个好心的小姐救了我......再后来,便辗转到了太子殿下身边。」
我疑惑:「那你当日说的那些话......」
唐御风抬头看我:「有人指使,那个人是谁,你应该猜得到。」
我猜得到?
谁指使他找借口?
太子?皇上?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那你本来想杀谁?为何最后要刺向我?」
唐御风眼神闪躲:「这,我不能说。」
我更疑惑:「是萧凛指使吗?」
他一口回绝:「不是。」
我猜也不是。
他没必要拿命搏我回心转意。
萧凛......一想到他的伤势,我略微心烦。
我轻声问:「他真的快死了吗?」
唐御风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点头:「很严重。」
他看向我:「殿下夜里多次喊你的名字。」
我心一颤,避开他的眼神。
「若你放心不下,就去看一眼吧,许太医说,左不过这几日了。」
连许老怪都治不好?他几个月前不还说小菜一碟吗?
见我未动,唐御风没有多劝。
离开李家陵,大哥推脱有事,找别人替他送我。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姜义涵。
我猜,可能家里贼心不死,还想让姜义涵回心转意。
可我死过一回,早已没了情爱之念。
我欠身道谢:「姜公子,麻烦你了。」
姜义涵颔首,他扶我上马车。
相对无言,唯余马蹄哒哒。
姜义涵并不看我,他道:「太子的伤,你听说了吗?」
我点头。
连他都知道,看来这次真的无力回天。
萧凛啊萧凛,亏你自夸神勇,射箭准头无双,却原来也敌不过天命所归。
姜义涵道:「不管过去如何,这回他凶多吉少。你一个人伴着青灯古佛,过这种孤苦日子有什么意思?你爹不会轻易放你出家,你若执意如此,惹怒了他,说不定会被随便塞给某个男人。可若你愿意......」
他顿住话头。
我淡淡一笑:「你的好意,我明白。」
可我真的心力交瘁,再拿不出一颗真心去爱别人。
这样的我,对他人来说不公平。
很快到了静思庵。
姜义涵一路将我送到院门前,他鼓起勇气:「李四音,我一直在,只要你回头。」
我欠身:「抱歉。」
我没有回头。
姜义涵叹笑,转身离开。
我回到院里,那件染血的衣裳不知被谁洗了。
淡粉的碎花纹路,殷红的血迹淡去,像一个人的性命逐渐抽去生机。
就好像前世叽叽喳喳的吵闹,恩爱缱绻,到最后漠然无视,归于尘土。
我忽然心口一窒。
我连忙跑出院门,喊住即将出院的姜义涵:「姜公子,能麻烦你送我去个地方吗?」
姜义涵顿住脚步。
我连忙收拾东西。
我要见萧凛一面。
哪怕是最后一面。
前世今生的恩怨还没有了结,我不要稀里糊涂地欠他。
我要亲自到他面前说:「你我谁也不欠谁,到了黄泉路上别跟阎王爷告我的状。」
我要告诉他:「我爱过也恨过,但现在无爱无恨。」
我还要告诉他:「下辈子,离我远点,别再来找我了。」
我要说,我要把一切都说清楚。
门吱呀一声响。
我回头:「姜公子,我收拾好......」
一把粉末劈头盖脸,我眼前一黑。
26
我又被人绑了。
这次不在野林子,是在一处黢黑的室内。
阴森,潮湿,寒冷。
我被人缚住手脚,绑在一根大柱子上。
蓦地烛火幽微,紧接着篝火燃起。
借助闪烁幽光,我看清了周围。
是地宫,有水渗入地板。
残缺的盘龙柱,很像废弃的宫殿。
来人黑衣帷帽,踏水而至。
我看清了她的脸。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感慨道:「我猜过很多人,但没想到是你。」
崔怡摘下帷帽,盈盈一笑。
我不解问她:「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难道就因为前世我抢了属于你的太子妃之位?」
崔怡反问:「这还不够吗?」
我摇头:「你恨错了人。」
我说:「你应该恨萧凛,恨他没勇气抗旨娶你,也该恨皇上,恨他乱点鸳鸯谱。唯独不该恨我,因为我也是身不由己。」
崔怡勾唇:「不重要,就算你无辜,也是挡了我路的绊脚石。」
没想到她对太子妃之位执念至此。
我沉吟道:「那,在我死之前,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崔怡:「你说。」
「前世我的死,你在其中推波助澜,对吗?」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郁郁而终,萧凛也未能查出真相。
岐王却告诉我,我的死有蹊跷。
说明重生者告诉过他真相。
崔怡点头:「不错。」
我静静问道:「是谁?」
崔怡得意一笑:「你最后见到的那个人。」
柱子上的水滴落入我颈后,冻得我一个寒战。
果然是他。
唐御风。
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不对劲。
那时候太后丽妃都被夺权,我的宫殿谁也进不来。
除了唐御风,谁能害我?
再联想唐御风曾提到的幼时经历。
唐御风被卖进崔府,屡遭打骂。
有个好心的小姐救了他。
那个救他的人,是崔怡吧?
也只有她,有能力把唐御风送到萧凛身边。
我又问:「萧凛是你杀的吗?」
崔怡愣了一下,但没逃避:「是。」
我不解:「为什么?你不是爱他吗?」
「爱?」她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个女人得多愚蠢,才会把身家性命压在男人的爱意上?」
她冷哼道:「你以为男人的爱有多长久?我兄长是萧凛伴读,我与萧凛青梅竹马。他幼时便许诺要娶我,可后来呢?不过区区一道圣旨,他便娶了你。他如果真的爱我,怎会朝令夕改,怎会成亲后一两年便爱上你?后来我看透了。他不爱我,他若真爱我就不会任由我被陆持折磨,他所谓的喜欢不过是看重我的家族,我崔氏的助力。既然如此,我为何要爱他?」
我点点头:「明白了,所以你联合岐王,杀了萧凛。」
「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可没有杀他,只是往他的糕点里,加了那么一点安神药,哈哈。」
她捏着小指得意大笑。
我心下一冷:「又是唐御风帮你送去的?」
萧凛谨慎,旁人送过去的不一定信,可唐御风就不一样了。
他毕竟跟了萧凛十多年,萧凛视之如心腹。
但仅凭一点童年的善意,就能轻易收买、背弃主子吗?
崔怡不屑:「唐御风只是我的一条狗罢了。当初要不是我,他怎么可能活?他凭什么攀了高枝就不念我的恩情?还要我低三下四地求他才肯帮我。他就是条蠢狗,他听说是他自己送去的糕点害死萧凛,竟羞愧自尽了啊哈哈哈......」
所以唐御风并不想害死萧凛,只是阴差阳错,成了帮凶?
我看她得意不已,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你是怎么死的?」
崔怡肆无忌惮地笑僵在脸上。
她捋了捋鬓角:「被陆持打死的。」
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过往,她的嚣张气焰化作空洞和哀凉。
她望着滴落的积水:「他经常打我,疑神疑鬼,我但凡和别的男人说一两句话,回来也要挨一顿打。」
「我向父兄求救,父兄说,他们不敢得罪城阳王。我请求萧凛赐我和离,他说,再等等......我等啊等,等到绝望,等到麻木。」
她忽然癫狂,绝望地抓住我吼:「李姒音,你能明白我的痛吗?这种饱受折磨的日子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终于,我明白了,没有人能救我,我只有做全天下最位高权重的女人才有活路。萧凛给不了我,我就找萧帷......我要做太子妃,要做皇后,谁是皇帝,我根本不在乎。可是,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我可怜她的过去,却又感叹她的偏执。
既然萧凛靠不住,萧帷就靠得住吗?
萧帷有正妻,是他的表妹,舅舅家的女儿。
连萧帷自己都要看舅家的脸色,他怎么可能为了崔怡,休妻另娶?
而且陆持多年都没下死手,却在最后关头发狠打死她,背后是否有谁授意呢?
我长叹一口气。
前世迷雾,终于在今天全部揭开了。
前世崔怡饱受煎熬,渐生怨念。她找到唐御风,以昔日主仆情相要挟,命他毒死我,企图成为皇后。
可惜萧凛痴心不改,令她深感失望。
于是她联手岐王,再一次利用唐御风,害死萧凛。
她以为岐王会信守承诺让她做皇后,谁知人家心狠手辣,直接命陆持「失手打死」她。
崔怡机关算尽,反算了自己性命。
我想了想,开口问她:「所以今生你故技重施,打算先除掉我,嫁给萧凛,但你发现萧凛也重生了,于是再次萌生投靠岐王的念头,并且把前世的经历告诉他,获取他的信任,是吗?」
崔怡抹去眼角的泪,嫣然一笑:「不错。看来你也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愚蠢。」
我倍觉好笑:「多谢你夸奖。」
任谁多活了十多年,都不可能毫无长进的。
重阳宴上唐御风刺杀我,是崔怡指使。
所以那把剑不是误杀,是冲我来的。
我问:「前世唐御风知道我是他妹妹吗?」
崔怡一愣,她转过头没说话。
我耐心地等待着。
她木然道:「最后知道,所以自尽了。」
唐御风自尽前肯定很绝望吧。
害了主子,还亲手杀了自己妹妹。
我瞥她一眼,嘲笑道:「原来你对这把『刀』,也不是毫无感情。」
崔怡大怒:「你不要污蔑我!」
她反应大得惊人。
我识相闭嘴。
但我又忍不住:「明明伤你最深的陆持,为何你今生却不报复他,还对他投怀送抱?」
崔怡冷道:「他不过是另一条有用的狗罢了。」
说完她莞尔一笑:「我还得感谢你,是你帮我把他送进大狱。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现在的他。」
我点头:「既然感谢我,就把我放了。」
她给我一个白眼。
她在我身边绕圈:「李姒音,我今天告诉你这些,一是因为我太寂寞了,不能与人倾诉。二是我的计谋如此天衣无缝,无人评赏岂不可惜?」
「确实精彩,我们这么多人都被你算计进去。」我由衷赞叹她,「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漏算了两个人。」
她拧眉:「谁?」
「一是岐王,他是个色厉内荏,全靠女人扶持的人,他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你崔家势大不错,可他舅家也势大,二选一,你笃定他今生一定选你吗?」
「二是皇上。前世皇上早已驾崩,你趁萧凛心智失常,谋算成功。今生皇上正值盛年,还有七八年的寿数。岐王那点小把戏,能逃过他的眼睛?」
崔怡一歪头:「萧凛快死了,你不知道?至于皇上......」
她得意大笑:「皇上能不能活过今晚还两说。」
我皱眉:「岐王要对皇上做什么?」
她一摊手,天真无辜:「不知道啊,兴许听了我的话,学前世殿前弑君吧。」
我彻底放下心来。
我投去怜悯的目光:「今生你的计划又要落空了。」
御林军在皇上手中,岐王翻不出浪。
皇上千秋正盛,一声呵斥就能把岐王吓破胆。
崔怡不屑:「你不了解岐王,他没有你想象中那样胆怯。」
我道:「你不了解皇上,他也不似你想象中那么平和。」
威胁到他的皇权时,至亲皆可杀。
崔怡:「那我们就走着瞧吧。」
我们各自沉默。
地面积水越来越多。
地宫暗黑,不见天日,我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崔怡:「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笑笑:「看会不会有人来救我。」
崔怡讥笑:「别痴心妄想了!我让人在静思庵掳走你的,还赶走了姜义涵。不得不说,姜义涵是真君子,不让他进屋,便未踏一步。」
我侧目:「你喜欢他?元宵节我就看得出你对他颇有好感。」
崔怡:「我不喜欢,我只是不信他对我一点儿也不动心。」
我不理解:「男人的认可和称赞,真的那么重要吗?你非要按他们的期许活着吗?」
我忽然想起前世。
她坚称绝不做妾,我以为她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而活,没想到,这只是她待价而沽的说辞。
她要万人瞩目,男人爱慕,女人嫉妒,还要荣华富贵的地位,遗世独立的清傲。
什么都想要,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崔怡不理我,她自顾说道:「你不在乎,前世何必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她一顿:「说来也奇怪,你竟一点儿也不担心萧凛,你也不爱他吗?」
我无语了:「我担心他有什么用?我现在被你困在这里。」
崔怡:「......」
「你说他快死了,正好你也要杀我,说不定一睁眼,我们又重生了。」
崔怡大吼:「你做梦!我今生一定成功,绝不会还有下次!」
我怕她上头,一刀捅死我。
等她稍微冷静下来才劝道:「我真心劝你,现在放了我,回家。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你依然是相府三小姐。」
她的计划里每一个人都是变数。
这处废宫应该是陆持祖上的,陆持在大狱,说不定已经招了。
说明她的藏身之处很容易被找到,手下人不是忠仆,容易反水。
岐王能找我合谋,已经算背叛她。
唐御风前世就不肯背叛萧凛,今生知道我是妹妹,更不可能对她死心塌地。
至于萧凛......萧凛比我更熟悉她。
元宵Ŧű₂夜他突兀地拿出意义深重的玉佩,崔怡大喜过望,看似讨好萧凛。
实则演得过了。
真正的十七岁的崔怡,心性清高,即使内心再想要,面上也表现得不屑一顾。
那块玉佩,是钓饵。
崔怡对我的劝告置之不理,她说:「你不用巧言令色哄骗我,我已经没有回头路。我只需要再等几个时辰就有结果,无论岐王是否成功......」
她卡住我下巴狞笑:「你都得死。」
她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惨叫。
里面的人都吓了一跳。
火把照亮地宫,来人率先一跃:「四音!」
竟是唐御风,他看到崔怡脚步顿住:「崔小姐。」
崔怡反应快,拔出匕首抵在我脖子上:「别过来!」
唐御风大为紧张:「崔小姐,别做傻事,把刀拿开!」
崔怡冷喝:「滚,往后退!」
他也想退,后面大量的御林军涌上来,他们簇拥着一人上前。
那人裹着厚厚的鹤氅,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崔怡。」他刚念出两个字就一阵猛咳,只能任左右扶着,「放了她,孤可以饶你一命。」
崔怡怔怔地瞧着他:「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她笑得比哭还惨:「你快死了,还要来救她!」
萧凛说:「陆持已经招了,你放了姒音,我可以保你。」
崔怡恨恨道:「你骗我,你前世也说要帮我和离!可你没做到,你骗我,你害得我被活活打死,你知道他的拳头有多疼吗萧凛!」
萧凛黯然道:「诏书已经写了,可是那日皇后薨逝......」
他抬头:「阿怡,我没有骗你。」
「所以你就忙着为你的皇后办后事是吗?一连七日都想不起来!」
崔怡更恨,她手一用力,在我脖子上按出一条血痕。
「不要!」萧凛大惊,他往前一个趔趄,「你放了姒音,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崔怡讥笑:「我要你娶我,我要做皇后,你能做到吗?」
萧凛愕然。
长久的沉默激怒了崔怡,她自嘲一笑:「我就知道。」
「李姒音,你看看,这就是男人的承诺。」她附耳轻叹,眼神转狠,「黄泉路上,和我做个伴吧。」
脖子一疼,腾的一声巨响。
崔怡被细锁丝勾住,飞出一丈远,数枚羽箭穿透后心。
她不甘心地睁着眼,空洞地望着穹顶。
眼眸渐渐失去光彩。
血腥味在我鼻尖弥漫。
萧凛焦急的神情浮现在我眼前,他的嘴一张一合:「姒音看着我,姒音!」
27
崔怡给我的那一刀不浅,但没伤到关键。
多亏姜义涵早早潜到暗处,在关键时刻出手,迫使崔怡失了力度。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
姜义涵原本确实被崔怡的人哄走。
可不巧,他才到山下,就看到唐御风带人过来找我。
说陆持招了,皇上让我进宫对质。
他放心不下,跟着唐御风折返。
两个人敲开屋门,看见的只有一地狼藉。
他们大感不妙,赶紧通知太子。
正如无头苍蝇一般寻找时,突然有人送了消息来,说让他们去查废弃的宫殿。
就这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崔怡的藏身之所。
至于岐王,岐王有贼心没贼胆,下毒下到一半被皇上看出心虚,当场就给拿下了。
崔怡死了,死时很可怜。
万箭穿心。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可她眼光不好。
她找的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我受伤不重,反倒是萧凛,气血攻心,又病倒了。
不怪岐王吃了豹子胆,他这半死不活的样,是个人都有点想法。
皇上又命我侍疾。
这一次,我尽心尽力,不敢马虎。
夜里下人都不在,我握住他的手。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长长的睫羽盖住眼眸,忽然悲从中来。
前世我临去前不肯见他。
他只能夜里趁我睡着偷偷进来,也像这样握住我的手,在我榻前哀求:「姒音,等你好了,我带你微服私访,咱们出宫去玩。你不是最喜欢九弟吗,九弟会背三字经了,我把他立为皇太弟,抱给你养好不好?姒音,答应我,别放弃......」
他以为我睡着了,可我只是太累了,累得睁不开眼。
我握住萧凛的手贴住脸颊,就像他之前无数次的抚摸一样:「我知道你听得见,所以你好好听着,我只说一遍。」
「其实我很喜欢你。」
「讨厌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
「讨厌你嘴巴不饶人,但也喜欢你逗乐打趣。宫里的生活多乏味啊,还要整日规规矩矩,端庄恭谨。每次我和你斗嘴输了,丫鬟们都很开心。因为我一输你就送礼物,后来你没发现嘛,我都是故意输给你的呢。」
「怀着孩子时,宫人们都祈求是男娃。她们希望我生下嫡长子,巩固地位。可一个小太医悄悄告诉我,大概是位公主。我想,公主你也很喜欢的吧?我想要你带她去打猎,手把手教她箭术。」
「我承认,最初你冷落我,我很难过很伤心,可是后来也很快乐。如果不是这么多的误会和蹉跎,我们也许会是一对欢喜冤家,一对吵吵闹闹又厮守到老的平凡夫妻。」
「所以,你快好起来,我有很多很多的愿望,等着和Ťṻ⁹你一起去实现。」
我说着说着,鼻腔酸的厉害,压抑了两辈子的心思化作眼泪,涌出眼眶。
我忍不住左右看了一眼。
没有人。
我快速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印。
我准备起身,却被人扣住后脑勺。
萧凛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李姒音,你轻薄我。」
我吓了一跳,慌不择言:「我没有。」
「难道是幻觉?」他按住我的后脑勺,昂起头亲了过来,「我不信,再试一次。」
他吻得极深,唇齿缠绵。
「我爱你。」他指尖描摹我的眉眼,温柔眷恋,「姒音,我爱你。」
「......」
我被他扣住,索吻良久,但还是记挂他的伤情,连忙去叫太医。
许老怪难得出现,号脉开药。
我趁萧凛喝药,悄悄跟上去,问许老怪:「许老先生,太子这病能好吗?」
他一脸莫名其妙:「这不已经好了吗?今天就是最后一天。」
我不理解:「外面流传他快死了,孱弱无力,病病殃殃。」
许老怪拉住我,悄声道:「那是皇上和太子放出去的消息嘞,贵人的谋算,咱不敢乱说话。」
我急忙问:「那咯血怎么说?」
许老怪一拍大腿:「那是我下了猛药,替他排毒呢。短时间气血虚无,显得快死了一样。」
我一愣:「所以他身体好得很?」
许老怪:「好得很,前几日乱跑折腾,稍微伤身,不过没关系,补两天就能回来。」
我:「......」
这该死的萧凛,又骗我。
什么时日无多,什么缠绵病榻,全是他对付岐王的把戏罢了。
许老怪写好方子递给我:「喏,拿去煮吧。」
我气不打一处来,转头把药方拍进小厮怀里。
「回去告诉你家太子,姑奶奶不伺候了!」
小厮:「啊?」
28
我离开前,进宫求见皇上。
皇上正在作画,笑眯眯说:「见朕有何事啊?」
我跪了下去,深深磕了个头:「父皇。」
皇上嗤笑:「好个没皮没脸的丫头,还没嫁进来,就叫朕父皇。」
我长跪不起。
过了好久,皇上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说:「被困地宫那天。」
那天崔怡的话里有很多纰漏,总是少了一个关键的人。
我想了很久,才想通那个一直暗地里保护我的人是谁。
不是萧凛。
是皇上。
皇上也是重生的。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
但是围猎那回,我被陆持扔到野林子,第一个发现,并派御林军一起去找的人,是皇上。
递消息让唐御风他们去地宫找,并派御林军同来的,也是皇上。
我猜,他早就大局在握,所以才能洞悉所有人的举动。
同时发现皇上重生的不止我,萧凛一定也知道。
所以今生他才什么都不做,只当孝子,坐等岐王犯错。
皇上幽幽叹道:「朕想成全自己的儿子,有什么错。」
他看向我:「朕前世乱点鸳鸯谱,造就两对怨偶,朕亦后悔。可朕见你与太子情缘未尽,心急如焚。今生朕是不敢胡乱指婚了,你自己可有想法?」
我心里一团乱麻:「我不知道。」
爱恨误会织就的前世,纵然有遗憾,也分不清是喜欢多一点儿还是执念多一点儿。
我想了想:「求皇上让我回静思庵吧。」
我想沉寂一段时间。
皇上思索片刻:「准了。」
我又回到了山里。
不过不是在静思庵,而是在一处新的道观。
叫云虚观。
我是观主。
萧凛痊愈后多次邀我回去,见我铁了心要修行,便在静思庵对面山头修了座道观。
他让我做观主,不厌其烦,日日递帖叨扰。
我不理他,每日求仙问道。
我愈发觉得,做太子妃,未必有做神仙快乐。
直到某天,我在观里抓出一个狂徒。
狂徒是真狂徒,一身腱子肉,诱得观内好几名女道士神魂颠倒。
我把他绑了,押送去官府。
那几个跟他有私情的女道士哭着求我放过他,我置之不理。
狂徒气得大叫:「男欢女爱本就自然随性,你没尝过,就嫉妒别人,断情绝性,你算什么修道人!」
他的一番话引得众人深思。
没过几天,师兄师姐们便纷纷请求下山感悟红尘。
我拿不定主意,问老道长。
我说:「红尘羁绊,伤心伤身,为何他们趋之若鹜?」
老道长拈须反问:「你真的进入红尘了吗?真的入世又出世了吗?」
我被他说得一愣。
萧凛再来时,我还困惑于狂徒一事。
他听罢,若有所思。
但他好像歪了重点。
他脱下外衫,隐约看见劲瘦身材,他问:「我比狂徒如何?」
我:「......」
他不停追问,我敷衍道:「好好好,你比狂徒好多了。」
他便坐到我身边,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那你要不要试试红尘?」
我呆住。
他抚着我的脸颊贴上来,吹气拂面:「李道长,男女间的甜蜜情爱,亲子间的亲密无隙,天下人的供奉,付出,舍与得,你都没试过,怎么得道成仙?」
他推着我肩往榻上倒:「孤愿助你,尝遍世间酸甜苦辣,领会众生疾苦。」
「你成仙那日,赐孤一颗长生不老仙丹就好了。」
他的吻密密麻麻落在我肩颈,我被他哄得五迷三道,忽然回过神。
不对,他怎么连吃带拿呀!
既要享受红尘,还要我的仙丹!
29
我修道两年,定力越来越差。
索性回归红尘。
再三确认后,皇上为我们指婚。
我又一次走进熟悉的宫殿。
这一次,它不再是四四方方的牢笼,萧凛的尊重与敬爱使得今生多了一扇门。
它变成一处院子,一个家,任我进出。
今生身体康健,嫁入东宫两个月后,我有了身孕。
我小心谨慎,生怕调皮的小家伙再次溜走。
萧凛也很谨慎,每日下了朝便来陪我,趴在肚子上听动静。
他道:「踢得好厉害,会是男孩子吗?」
我心下忐忑,不答反问:「如果是女孩子,你会喜欢吗?」
「会。」他笑意盈盈搂住我,「你说过,希望我教她打猎射箭。我一定要好好教导,若她以后的驸马不听话,就让她一箭射穿驸马的脑袋!」
肚子里的宝贝闻言,兴奋地踹了我一脚。
我诞下小公主那日,阖宫朝贺。
姜义涵托人送来一份特殊的礼物。
那枚我从萧凛手中抢过来的玉佩。
姜义涵只留下四个字:【物归原主。】
我把玉佩送给萧凛,他忽然摸着下巴沉思:「唔,姜义涵还未成亲是吧?孤去看看是否有适龄小姐,得赶紧让他成家。」
我推他:「我们都成亲一年多了,你还防他?」
萧凛怏怏不乐:「他可是两辈子加起来唯一一个让我感到有危机的。」
他握住我的手,颇有心机地让我抚摸他心口的疤,撒娇卖乖:「姒音,你现在心里是谁?」
我摩挲疤痕:「太子。」
他追问:「太子是谁?」
「萧凛。」
「萧凛是谁?」
「......夫君。」
他眉开眼笑:「哎!」
(正文完)
唐御风番外
我五岁那年,娘不见了。
左邻右舍可怜我,说:「风儿,你要记住你娘啊,这袋米可是你娘换来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米就没有娘。
后来不到半年,我也被爹卖了。
卖进了崔府。
我年龄小,在崔府做干活,干的都是重力气活,动不动就挨打。
柴房的管事和杂役欺负不了别人,就只能欺负我。
有一次,我被打怕了。
躲到园子灌木丛里,一只风筝落在我头上。
来拿风筝的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她惊讶尖叫。
我怕极了,不住地哆嗦,眼泪直流。
她心生怜悯,止住丫鬟下人。
她把我拉出灌木丛,心疼地看着我浑身血淋淋的伤口。
「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我不敢说,说了会挨更狠的打。
她让丫鬟给我擦药,还赏了我一套衣裳。
我不敢收,她一昂头:「放心,你就说是三小姐赏的,没人敢为难你!」
我抱着衣裳回去,还没进屋,就被杂役揪住头发甩到墙上。
「你个低贱的狗奴才,还敢攀附三小姐?」杂役踹我,「三小姐是夫人的心肝儿,你也配拿她的赏赐?呸!」
他抢走我的衣裳,狠狠打了我一通出气。
我敢怒不敢言。
从此我更加谨小慎微,生怕惹怒他们。
就这样绝望地过了一年。
转年开春,我在园子里扫地,又遇到三小姐。
她惊讶:「哎,你不是那个谁......」
我谨记管事的教训,不敢再与她有半点牵连。
我转身就走,被她拦住。
「站住!」她气鼓鼓跑过来,「你为什么见我就跑?」
我跪下道:「奴卑贱,不敢污了小姐的眼。」
她一叉腰:「本小姐才不是那样跋扈的人呢!」
她皱眉瞧了瞧:「他们就给你穿这么单薄的衣裳吗?」
我怕她再赏赐,惹管事的嫉恨,忙道:「谢小姐,我不冷,我还有事做,先走了。」
她一手抓住我褴褛破旧的衣袖:「等等,我还没说完。」
可她抓到我的伤口,我痛得忍不住吸气。
她忙松了手:「怎么了?」
我不敢回答,她生气了,撸起我的袖子,看到那新伤叠着旧伤。
她迟疑:「他们又打你了?」
她咬牙切齿:「你别回去了,来给我做护院,我要你。」
旁边的丫鬟劝导:「小姐,这于礼不合,夫人不会同意的。」
我不想让她为难,转身离开。
她想了又想,叫住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低头躬身:「回小姐,我叫唐御风。」
她一点头:「唐御风是吧?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我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
谁知几日后,她真的做到了。
大公子特意来柴房要我,把我转赠给一名贵人。
那人天潢贵胄,竟是太子。
三小姐拽着他的衣袖撒娇:「他很可怜,太子哥哥可要好好待他哦。」
太子少年老成:「阿怡妹妹送的,我会好好考察。」
临别前,三小姐说:「你在太子殿下身边要争气,将来得太子重视,可不要忘记我。」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生机。
我再三拜谢。
我跟了太子十五年。
我原以为,崔小姐会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
但没想到,被另一个女子截胡了。
太子不喜她,叫我提防她。
我也不喜,可我连着提防了一个月,都没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胆小,乖巧,还有些懦弱。
我发现她受了委屈连发火都不敢,只敢躲在角落里哭。
看到她,我想起年幼的我。
一股莫名的情绪驱使,我帮她整束下人。
她是个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我不过帮了两回,她便以为我是至交好友,什么真心话都对我说。
明明自己不得宠,还挑出好东西送我当谢礼。
我渐渐觉得,她可能真的只是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女孩子。
可惜她太天真。
天真无知,在宫里是活不下去的。
没有上位者的宠爱,我也保不了她太久。
庆幸的是,没过多久,太子查出刺杀案与她无关,渐渐地开始对她上心。
一向沉稳的他,开始和太子妃斗嘴,像个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他还喜欢和她一起吃火锅,边吃边让太子妃喂他。
太子妃讨厌他,尽给他拣边角料。
他竟然不生气,还吃得美滋滋。
我看在眼里,为崔小姐感到遗憾。
太子已经动心了。
他对太子妃的举动,就像一只猛兽翻出肚皮给她踩。
我是太子的心腹,不用言语都能猜到他心思的人。
太子动心后,我开始更加用心保护太子妃。
我开解她,替她解决难题。
她投桃报李,送我这样那样的好东西。
她在深宫内无聊,视我为唯一的好朋友。
可她坦荡,太子却心生不快。
我知道,太子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
他若疑心一个人,那就离死不远了。
所以我只能躲着太子妃,以免太子的怒火烧到我身上。
我努力维持平衡。
竟成了二人决裂后,唯一能传递消息的人。
崔小姐找到我时,已经过去十年。
她鼻青眼肿,哭着求我:「唐御风,求求你,求求你帮我跟皇上求道旨意吧,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心疼极了。
我对已是皇上的主子说明来意。
皇上说,他已经着手收拾城阳王一家,让她少安毋躁,ṱű̂⁻届时有她做内应,城阳王父子死得更彻底。
我把话传给崔小姐。
她不信。
她哭着问:「还要多久?三个月,五个月,还是三年五年?」
她控诉道:「当初可是他许诺让我做太子妃的!他爱上别人,连我的死活都不管了是吗?」
我无法解释。
皇上现在连自己深爱的妻子都护不住,哪里能护她呢?
「李姒音!都是她,我恨她,若不是她,我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崔小姐失了分寸。
她不再拘泥于和离,她要做皇后。
她昏招尽出,为了让我顺从,竟用药诱我。
我恨她,恨她作践自己。
也恨我自己,我没本事救她出泥潭。
我成了她的傀儡。
我顺从她的意思毒害皇后。
皇后已经病了很久了,就算我不害她,她也活不长了。
我劝自己,我是给她一个解脱。
可是皇后不知道,她感谢我送她糕点。
还劝我好好活着,我甚至不知道,她早在宫外给我置了一座宅子。
这个十七岁嫁进东宫,我照顾了十年的小姑娘,竟被我亲手害死了。
我在她阶前无声落泪。
我原以为,以皇上的警醒程度,定能查出异常。
我等待死亡的到来。
用我的死,换崔小姐的新生,我不后悔。
我会追到黄泉路上,继续照顾皇后。
可是我低估了皇上对皇后的感情。
皇后一去,他整个人都颓了。
一下子抽了主心骨似的,一蹶不振。
皇后头七那天,崔怡托我送去一盒糕点。
是皇上爱吃的。
她想借此让皇上重念旧情。
皇上已经数日未进水米,我不确定皇上会不会吃。
可是皇上竟然留下了,他抱着糕点出神,泪流满面。
「姒音,你不是最喜欢小老虎吗?你看一眼啊!」
原来是糕点令他想起和皇后的过往。
我不忍再看。
我离开不久,皇上猝然驾崩。
岐王宣告皇上伤心过度,随皇后去了。
我不信,怎么可能?
皇上虽然伤心,但绝不会撞棺自尽。
我准备查出真相,但很快被人止住。
崔怡说:「不要再查了,我求过岐王,他会留你一命的。」
我察觉不对劲:「为什么你求岐王?你们做了什么?」
崔怡淡淡道:「我在萧凛的糕点里,放了迷药。」
五雷轰顶!
她放药,我送进去,竟是我害死了我的主子?!
我疯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他,你不是喜欢他吗?你不是要做他的皇后吗?」
崔怡冷冷道ƭűₘ:「做谁的皇后不是做?」
她变了。
她和我印象中高贵清傲的崔三小姐判若两人。
我恶狠狠捏住她的脖子。
我爱她,可是我也忠诚于我的主子。
她冷笑:「怎么,你要杀了我?动手啊!」
她一句接一句地逼迫:「你要为了萧凛杀我?你忘了是谁救你出苦海的了?萧凛是你的主子,那我呢?」
我无可反驳。
我原打算进宫,杀岐王为主子报仇。
她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我的心防。
「唐御风,你还不知道吧?你亲手杀死的李姒音,其实是你妹妹。」
我如遭雷击。
她一笑:「你同母异父的亲妹妹。」
我抽刀,压在她脖子上。
她毫无畏惧:「你亲手害死了萧凛和李姒音。」
她抚摸肚子:「现在还要杀了我。」
话音一顿:「哦,和我们的孩子。」
我不信,我不信。
她微笑:「三个月,只能是你。」
她凑近来:「动手啊,为你的主子和妹妹报仇。」
美人面,比之少时更添妩媚。
我一辈子爱慕,藏在心底的女子,竟是这样的蛇蝎。
我心肺俱裂,抽刀,横上自己的脖子。
皇上,皇后,唐御风前来赔罪。
皇帝番外
朕没想到。
朕自幼悉心教导的太子,会为了一个女人不顾性命。
他倒在血泊中,手还死死牵着那女子的衣角。
朕过去时,那女子跪在殿外,眼神空洞。
朕问她:「是在替太子祈祷吗?」
她连连点头。
可朕看得出,她是看出殡不嫌事大,巴不得太子早点死。
朕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太子的血止住了,朕顾不上她,进去查看。
太子躺在床上,虚弱无比,喃喃念叨一个人的名字。
朕附耳倾听。
「姒音,李姒音......」
这是谁?朕从未听说过。
朕的大太监显然也听到了,眼珠子转得飞快。
出来时,他立刻介绍:「陛下,此女便是工部侍郎李勘之女,李四音。」
朕扫了一眼。
算不得倾国倾城之姿,也算不得落落大方,朕的太子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平庸的女子?
朕很想处置她,可朕的儿子朕知道,向来冷心冷面。
这个能让他舍身相救,连昏迷都念念不忘的女子,必然爱到了骨子里。
朕留着她的命。
查清楚再杀不迟。
朕让她侍疾,她大失所望。
她还失望?朕留着她的命已是难得!
朕叮嘱太医看着点儿,别一不小心就让她害了太子。
毕竟,这个女人的眼中可看不出什么爱意。
御林军统领来报,抓到了两名刺客。
一名还未动手,便因行事慌张被抓。
一名是太子心腹,东宫的唐御风。
严刑拷打之后,那个行事慌张的刺客招了。
他是岐王所派,意图制造刺杀假象,陷害太子。
唐御风没招。
他不承认刺杀太子,也不承认是太子指派。
朕觉得稀奇。
他的剑是奔着那个李四音去的。
朕让人查他和李四音的关系,果不其然,查到二人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但唐御风七岁便到了太子身边,李四音是李勘府内姬妾所生,二人毫无交集,甚至不曾见过。
唐御风为何要杀他这妹妹?
朕想不通,又命人查唐御风的奴籍。
然后,追查到崔府。
查到他和崔三小姐,也就是和太子青梅竹马的崔怡,来往密切。
难道说,这是小女孩们争风吃醋闹出来的事?
朕命人盯紧崔怡。
朕放心不下太子,前去探望。
朕的好大儿虚弱地躺在床上,手臂被那个女人枕着。
他却看不够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甚至不舍得挪动,只是爱怜地用手指抚摸她的脸颊。
朕想进去呵斥,太医拉住朕:「陛下,太子殿下不能受惊吓。」
朕是生气!
朕培养他那么多年,教他喜怒不形于色,教他克制谨慎,不露喜好。
他全忘了。
他如今疯了似的爱一个女人。
不仅纵容她,还舍不得她受苦。
听说那日血崩,就是夜里强行下榻给她盖衣裳所致。
朕看太子是废了。
色令智昏。
朕叫人盯紧太子。
可太子养病期间对别的事一概不问,只让人留心打听李四音的动静。
听说李四音去见家里安排的男人,他不顾病体,拖着也要跟去。
朕实在不解。
太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朕想试探太子,便指使手下人告诉唐御风,李四音是他妹妹的真相。
唐御风震惊不已。
手下人回说:「唐御风对此事毫不知情,但仍不肯交代是谁派他刺杀李四音。
朕给他编了个借口,然后便叫李四音御前对质。」
这丫头胆子不小,竟敢和朕谈条件。
朕听完她的话,陷入沉思。
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她那个梦,为何那样真实?
朕静静等待着,祭天大典的到来。
果然,朕的丽妃呈上一碗汤羹,有毒。
和李四音说得一模一样。
朕宠爱了半辈子的丽妃,竟然想害朕。
朕心痛难当。
当天夜里,朕头痛难忍,一觉醒来,多了一段陌生的记忆。
梦里李氏替太子挡剑,刺客跑了。
朕疑心太子,又被李勘惹得不胜其烦。
朕把李氏指给太子做太子妃。
朕要看看,太子是否真有不臣之心。
朕知道,若太子厌恶,李氏必然活不长。
届时,再给他换个世家名门的太子妃即可。
朕只需试一年,保李氏一年不死便可。
可朕瞧着瞧着,竟觉得李氏善良乖巧,很像当年太子的生母惠妃。
朕竟有些舍不得她过早香消玉殒。
然而这孩子到底出身低微,家里长辈教导有限,实在撑不起一国之后。
朕信了皇后劝谏,塞了几个身份不低的女子给太子做侍妾。
等到那几个女子被杀,朕才知道,太子还是那个太子。
李姒音能活着,全靠他庇护。
朕也才发现,太子和朕生分了。
太子疑心朕往他身边塞人,待朕愈发恭谨,却不复从前贴心。
他拼命打压岐王,连同皇后也越来越骄横。
朕越来越不喜,也越来越与他离心。
这个朕一手抚养长大的长子,朕甚至想废了他。
可每当太子妃进宫请安时,朕又想起惠妃。
朕答应过惠妃,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唯一的孩子。
朕是君父,话说不出口,只能期盼这小太子妃传达。
太子妃懵懂,乖巧点头:「太子会明白父皇的心意的。」
唉。
都怪朕乱点鸳鸯谱,连这小两口都同床异梦,心生龃龉。
朕死得不明不白。
临去那几天,丽妃一直在身边伺候。
朕发觉不对,想找个机会见太子,却被一直阻拦。
好在太子妃过来请安,朕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她只是悲伤,请朕安心养病。
丽妃在一旁虎视眈眈。
朕心想,完了。
庆幸的是,最终朕竟见到了太子。
太子沉默寡言,跪在朕的床头。
朕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父子早已离心,形同陌路。
朕拍拍他的手背叮嘱:「要爱护妻儿,要爱民如子,家和万事兴。」
朕怕他变成铁石心肠的暴君,朕唯一希望他护好太子妃。
有太子妃在,他心底便还有一寸柔软。
朕回顾梦里一切,老泪纵横。
朕发现前世错得离谱。
可朕又纳闷,为何今生太子疯了一般爱护李氏?
朕瞧着瞧着, 笑了。
原来不止朕一个, 他们都重生了。
元宵夜。
朕在字画坊见到李氏和姜义涵。
李氏娇羞委婉, 二人情投意合。
太子牙都快咬碎了。
朕决定帮儿子一把。
同时朕也要试探一下, 看李氏是否真的决绝。
朕试了一下, 李氏便倒豆子一般全说了。
她还把朕当作前世的父皇诉苦。
朕亦心疼。
原来她当皇后那三年过得那么苦, 原来朕留了那么多烂摊子给太子收拾。
朕开始留心排查。
皇后、丽妃、岐王,还有朕亲如手足的兄弟, 城阳王。
原来这些人各怀鬼胎。
他们怯于朕的威望,却不忠于朕的江山。
新君继立,便各怀鬼胎。
朕打算替太子拔了这些眼中钉, 肉中刺。
围猎时, 朕发现有一个人不对劲。
崔相的小女儿,崔怡。
李姒音说过,是朕乱点鸳鸯谱害得崔怡遇人不淑。
朕决定不给她指婚,由她父母决定。
可她和岐王来往密切, 又和她前世的冤家陆持勾搭不清, 朕命人盯着。
果然,她竟要害李姒音。
朕果断指使御林军跟随太子去找。
这种英雄救美的场合,怎能不留给朕的儿子?
佳儿佳媳,前缘未尽。
朕看到一个御林军小子躲在角落嘀嘀咕咕, 犹豫要不要告诉堂兄。
朕瞧出他是姜家儿郎,问他嘀咕什么。
他不敢说。
朕让他大声地说。
他只能把看见的说出来, 旁边十几个御林军听得面面相觑。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姜家老头子最好面子。
太子啊,朕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朕做了这许多, 朕的儿子终于回过味来了。
他不再视朕如仇雠, 开始与朕谈心。
君臣父子, 点到为止。
朕与他设局, 看岐王是否落套。
丽妃害朕, 朕是必杀的。
岐王, 朕比较犹豫。
若他真有弑君之念,朕亦不留情。
朕是皇帝。
挑衅皇权, 至亲亦可杀。
至于崔怡,那都是跳梁小丑,一切都在朕的掌控中。
朕很失望。
岐王有弑君的念头, 却没弑君的胆子和手段。
是一个糊涂又软弱的家伙。
朕心软了。
将他圈禁, 留他一命。
风波渐止,朕想好好调养身体, 多出几年时光把朝堂收整一下。
这样太子接手时也顺心顺意些。
谁知这小子听到朕身体好转, 却一下子卸了担子似的, 日日往山上跑。
他那前世的爱妻今生迷上修道, 打算羽化登仙。
要朕说, 太子就是当局者迷。
那丫头尘缘未断,慧根全无。
稍许眷恋爱护便痴迷其中, 不可自拔。
她连不怎么爱她的家人都放不下, 能放下纠缠了十年的枕边人?
但朕不说, 朕不能再插手年轻人的事。
果然,两年不到,太子又带着李氏跪在朕跟前。
朕拿出早已拟好的诏书, 笑说:「这次可不是朕指婚,是你们自己求的哦。」
太子大婚,阖宫欢庆。
朕看着一对不是新人胜似新人的小夫妻。
心生宽慰。
朕终于点对了一次鸳鸯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