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顶顶邋遢,是个人人嫌弃的酒鬼。

直到他离开后,我才知道,他曾是上京人人吹嘘的年少轻狂的小侯爷。

他曾救得千万人命。

可他救得了天下,唯独没救得了我阿娘。

「你阿娘是世间顶顶聪慧的女郎,她本该如我一样肆意张狂。

「可她命不好,为了我入了后宅,死在后宅,再无声息。

「我对不起她,对不起你。

「可我,真的……好想她。」

1

阿爹离开的时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正午。

我蹲在门口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掐着头上的虱子。

虱子跳得快,我要用脏脏的指甲用力地对掐。

一声几不可闻的爆裂声后,甲面上就多了一个黑点。

我将黑点抹在衣服上,等着阿爹打好酒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上两个肉包子。

隔壁的花大婶拿着篦子给她女儿一点点地梳理着头发,注意到我偷瞄的眼神,忍不住乐了:「狗蛋,不行劝劝你爹,好好收拾收拾,给你娶个娘回来,也能有人给你理理这狗刨的头发。」

我瘪嘴:「我有娘嘞。」

「你那娘都死了来年了,有和没有一个样。」

花大婶说着就忍不住又乐了:「行了,别拿你那小狗眼瞅我了,把我之前给你的篦子拿来,我也给你梳梳。」

我立刻忘记她刚才说的话,从怀里掏出洗得干干净净的篦子递了过去。

「给。」

花大婶接过篦子,让我躺在她的腿上,一点点地给我梳着头发。

「说来也怪了,你这天天不洗头,头发还又黑又亮,也不打结,和你爹那头杂草一点不一样。」

「随我娘。」

我眯着眼,偷偷将头埋得更深一点。

花大婶嘴里絮絮叨叨着什么,手却很轻。

我悄悄将头埋得更深一点,闭上眼,假装是我娘在帮我篦头发。

阳光照在脸上,暖烘烘的,连花大婶的絮叨声都可爱很多。

篦完发,天都快黑了。

花大婶收了凳子,牵着她的小闺女回了屋,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我:「你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晚上睡觉把房门都锁好。有事就敲一声锣,我听到了就让你叔过来看看。」

我遗憾地站起来,重新坐回门口:「爹今天回呢,他说今天给我带肉包子。」

「嚯,看来你爹最近手气不错。」

「嗯!」

「嗯个屁,让你爹把这些钱省下来娶个正经媳妇才是。」

花大婶说着,又忍不住骂了几句。

我不想让爹给我娶后娘,但我喜欢花大婶,所以她说话不好听,我也不会像对别人一样骂回去。

她是为我好呢。

爹说我是一个好狗蛋,能分清好人坏人。

花大婶就是好人。

好人偶尔犯点错,是可以被原谅的。

2

送别了花大婶,我继续蹲在门口等着阿爹。

阿爹是个酒鬼,却是个言而有信的酒鬼,他说今日回,就一定会回的。

3

可这一次,阿爹失言了。

我在门口等了整整一夜,阿爹没有回。

夜晚的星子跟着我一起等,可天亮了,星星回家了,阿爹还没有回。

我心里莫名很慌,踉跄着走到花大婶门口用力地叩响了门。

「婶,婶!」

我一开始声音还很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大。

等到花大婶裹着衣服出来的时候,我的声音已经尖利沙哑得不像话。

「狗蛋,咋了,你爹呢?」

「爹没回……爹没回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无助地重复着:「爹说给狗蛋带肉包,可爹没回,也没有肉包。」

花大婶脸色大变,几秒之后,她转身就往屋里跑。

「当家的!当家的!出事了!」

4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怕。

期间似乎有很多人拉我,扯我,又好像有很多人和我说话。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也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和我说过话。

「才十六岁呢,可怜哦。」

「以往疯疯傻傻的,还有个爹在。现在……唉!」

「要我说,肯定是这小丫头克亲,咱们可得离远点。」

我站在门口,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茫然地看着那些人开合的嘴。

直到我被一个怀抱紧紧抱在怀里。

花大婶搂住我,对着看热闹的人群怒喝出声:「一个个没屁眼的玩意,狗蛋她爹喝死了和狗蛋有什么关系?狗蛋她娘命不好,生孩子把命生没了,又怎么能是孩子克的!

「这孩子命够苦了,你们还一个个说风凉话,还是个人种啊!

「我告诉你们,狗蛋她爹救过我们当家的。以后狗蛋就是我们家孩子了,谁要是说我们家孩子一句不好,别怪老娘提刀砍你。」

花大婶的声音很大,很凶,但是意外地让人安心。

5

我被带到了花家。

花家大叔和她闺女都很欢迎我的到来。

可我不愿意去。

花大婶是好人,我不想克她。

那场铺天盖地的白色之后,我还是偷摸跑回了自己家。

没有吃的东西,我就挨家挨户去讨。

没有穿的,我就把我爹那些衣服一层层裹在身上,就像他还在一样。

花大婶很无奈,见着我就哭。

我怕她哭,她要是哭,我就跟着去她家吃晚饭。

等她不哭了,我再偷偷摸摸回去。

我想花大婶长命百岁,所以我不能跟她亲近。

我牢记村里人的话,天天转着圈地躲花大婶。

我记着阿爹的话,要吃饱,要穿暖,要努力地活。

可阿爹没教,生病了要怎么办。

6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生病了。

只知道自己很热又很冷。

两种矛盾的感觉在身体里交织。

我凭借着本能敲响花大婶家的门,只来得及喊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后。

花大婶神色复杂地守在我身边。

「狗蛋啊,你之前也没有说你生得这样好啊。」

我歪头:「我?」

我低头,手上和身上的泥灰已经被搓洗得干净,露出白皙却苍白的肤色。

这是阿爹不允许的。

花大婶捧来铜镜,让我看看自己。

镜中的人儿,虽然消瘦,难掩绝色。

我对着镜子愁眉,吐舌头,做鬼脸。

镜子里的仙子也跟着做出一样的动作。

「这是我?」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花大婶:「我这么好看!」

花大婶在一边叹气:「原本我还奇怪,你爹为什么手里有钱,还让你天天蓬头垢面的……这张脸,放在这地方,要怎么才能护得住啊。

「不过看到你这样,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阿爹不肯续娶了。有你娘珠玉在前,咱们这小地方可比不过啊。」

花大婶又开始絮叨了。

但这一次,我没有打断她。

就这么一次,让我贪恋一下有娘的感觉。

今天之后,我还是要做回狗蛋的。

花大婶也是这么说的。

乞丐虽然邋遢了点,但不会招来那么多麻烦。

等到年纪再大点,寻个好人家嫁了。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我不懂什么是什么意思,只是顺着花大婶的话点着脑袋。

花大婶是好人,好人的话要听的。

7

我记得阿爹说过的所有好人的好。

唯独忘记了一条,好人是不长命的。

又一次讨饭回来,花大婶门口围了很多人。

她家两岁多的小闺女站在门口,眼里包着一泡泪,要掉不掉地挂着。

「狗蛋,有坏人,跑。」

她走路还不顺当,嘴里却一遍遍地重复着。

周围人见到我来了,议论声更大了。

「早就说了,这小乞丐就是克亲,花家非不信。这下好了,说不定一家人都得折进去。」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折进去」是什么意思。

没敢带着小丫头进去,我将她托付给门口看热闹的熟人,自己冲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屋子里很干净。

花大婶和花大叔跪在中间,听到动静,错愕地转头看我。

「你,你这乞儿怎么进来了。今天没饭,快滚!」

我没有理会他们焦急的神色,抬头看向坐在中间椅子上的人。

背对着光,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只知道她穿着一身波光粼粼的红色长裙,一头从未见过的钗环,宛如神仙妃子一样。

而她的手里,正摇晃着一个颇为眼熟的翠绿环佩。

那是我阿爹留下来的。

8

「大人勿怪,这小乞儿是个傻子,平日讨饭讨习惯了,我这就赶她走。」

花大婶站起来,用力地推搡着我,语气凶狠:「还不快滚!」

我站着不肯动。

从那个玉佩开始,我就知道,这事是因我而起,我绝对不能就这么离开。

「且慢。」

神仙妃子说话了,声音如玉石敲击,清冷冷的好听。

「小乞儿,你盯着这玉佩这么久,是不是认识这玉佩的主人?」

我感受到那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还没等我说话,我的胳膊就传来剧痛。

是花大婶。

她看着我的眼神带着警告,转身对着女郎磕头:「大人,这就是我捡来的玉佩,是我财迷心窍,我真不知道这玉佩的来历啊。」

「嘘。」

女郎竖起食指,比在嘴前:「太聒噪了。」

立刻有人上前堵住花大婶的嘴。

我心里一急,还没来得及说话,女郎又开口了。

「这是我一位王叔的东西。

「我这位王叔已经失踪了几年,我们找了他几年,却一点音讯都没有。

「我们都打算放弃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就在我准备返程的时候,你们这边的富户送来了一枚玉佩,说是孙媳妇的定亲信物。」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女郎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他们没有见过这么好水头的东西,哪怕是定亲的东西,也迫不及待送来讨好我。」

接下来的事,都不用女郎再说了。

女郎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

她站起来,慢慢走向我,裙子在地上滑动,像水一样。

她贴近我的耳朵,清冷的松香味将我包围:「我看到玉佩真的很生气。明明,这是王叔和我父亲交换的定亲信物啊。」

我瞳孔猛地放大,不敢置信地看着女郎。

「我真的很生气。」

女郎嘴角的笑冷硬无比:「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的未婚妻会拿着我的贴身玉佩充作和别人的定亲信物。」

「我,我不知道。」

不仅我被吓到了,整个屋子的人呼吸都一窒。

「当然,王叔当时的原话是『若是有缘,就皆为儿女亲家。若是无缘,那便是异姓姐妹也无妨』。」

呼吸声又恢复正常。

「所以……」女郎后退一步,看着我,「你知道这玉佩是怎么回事吗?」

9

「这是我的玉佩。」

我终于能将话说完了。

「和花家没有关系,求大人放过他们。」

我学着花大婶的模样跪下去。

女人的裙子在眼前,我缩了一下,不敢触碰。

屋子里重新静谧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抬起了我的下巴。

我被迫仰头,对上了女郎俊美无双的脸。

「这是第一次。」

「嗯?」

我疑惑地回望过去。

女郎声音很低,眼神却满是杀意:「下次你再为别人下跪,本……小姐,定会让那人被千刀万剐。」

10

女郎说完那句话之后,将我拉了起来,向门外扯去。

我跌跌撞撞地跟上她的步子,还不忘回头喊花大婶和花大叔。

女郎有些不耐烦:「我又不是怎么样他们,瞅你这担心的样子。」

「他们还跪着呢。」

「跪着少不了一块肉。」

女郎语气很凶:「再多说一句,我就亲自剜一块肉下来。」

我:「……」

我不敢说了。

可花大婶的闺女还在门口呢。

好在这次没等我开口,就有人主动上前接过孩子进了屋子。

「属下会看好花家的。」

注意到我惊恐的眼神,女郎脸上终于露出第一个真实的笑:「现在花家就是风筝线,专门拴住你这只小风筝。风筝要是跑了,线就没用了对吧。」

我挤出一个苦笑:「看,看姐姐说得……我还想跟着姐姐吃香喝辣呢,怎么会跑呢。」

女郎脚步一顿,猛地贴近我:「你刚才喊我什么?」

「姐,姐姐……」

正当我以为自己喊错了时候,她又笑了:「喊得不错,花家今晚加盘四喜丸子。」

我眼睛一亮,咽了咽口水,长这么大,我就吃过三次四喜丸子呢。

有点记不清丸子的味道了。

女郎没注意我的小动作,心情颇好地拉我进了马车。

马车内部装饰很豪华,里面能容纳三五个人的样子,中间的小桌子上摆着糕点和香。

味道和女郎身上的一样。

我手足无措地蹲在马车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愣着干嘛,进来啊。」

女郎瞪着我,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又不好看起来。

我连忙滚进去,缩在角落,不敢弄脏这块地方。

「花家还说你老实,嘴说不出什么话。我看刚才喊我姐姐的劲头,不也是挺甜的吗?」

我继续傻笑。

原本嘴巴是笨的。

清溪镇没有人愿意和我讲话,花大婶也不是每天都有空。

久而久之,就不怎么会说话了。

阿爹走了之后这几个月,我每日在村里讨饭,慢慢地就学会了说吉祥话。

时间一久,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看人脸色。

11

见我这样子,女郎不知道又脑补了些什么,斜靠着靠枕,时不时斜眼看我一下。

我只当不知,抱着腿坐好,思索女郎的来历。

她之前说了王叔,应该是我爹。

就是不知道这个「王」是皇家的那个王,还是姓「王」。

可当我试图把我爹那个邋遢的模样和皇家联系到一起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绝对不可能。

我爹,怎么会是皇家的人。

他要是皇家的人,怎么会过得这么凄惨,怎么会……因为醉酒离开我。

马车吱呀吱呀地转着,直到香炉里面的烟都消失了,马车才停下来。

「主子,行宫到了。」

外面有男声在马车边小声开口。

女郎伸腿踢了踢我:「别蹲着了,下去把自己洗刷干净再来见我。」

我下意识捂着脸,想说我爹不让。

又想到面前这人应该是知道什么,这说法对她没用。

只能老老实实跟她下了马车:「我没换洗的衣裳。」

「房间里面给你准备了。」

「我身上很脏。」

「我让仆从给你烧了三锅水,够你洗遍的。」

「我,我……」

我了半天,面前人一副「你接着编」的样子。

「我擦不到后背。」

我压低声音,不敢让别人听到:「能找个人给我搓搓吗?」

女郎脸色变了又变:「那些人也配?」

「那我怎么洗啊。」

我也来了脾气,举着自己一层叠了一层的袖子往她面前举:「你闻闻,我出生到现在就没洗过几次澡,脏得不行。你要是不嫌弃,我去涮一下再上来也行。」

「放你爹的……胡言乱语。」

女郎闭了闭眼,再开口,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本殿……小姐亲自给你搓。」

12

女郎说到做到,真的给自己系了根带子就跟着我进了浴房。

一开始我还有些不习惯,后来想着她也看不见,干脆就放开了。

「脖子也要搓搓……胳膊也要!屁股!姐姐,我屁股蛋儿也脏……」

女郎的脸在水雾中红得不像话。

随着我越发得寸进尺,她的手劲也越来越大。

直到我拉着她的手往前伸去,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摔了帕子。

「就这样可以了!抓紧给我上来换衣服。」

「哦。」

我一脸意犹未尽。

真可惜。

我还记得花大婶给她闺女洗澡的时候,也是这样轻柔地一边骂着一边搓洗。

她闺女当时还不会走路,两条腿一蹬一蹬地溅起水花。

我还没到溅水花这步,女郎就生气了。

也对,才和女郎认识呢,自己是有点过分了。

但是我太想感受母爱了,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就会不自觉地去模仿。

这不好,要改。

我一边将这点记着,一边出了浴桶。

13

女郎准备的衣服很好看,但我不会穿。

粗粗拢了一下后,还是去求助女郎。

女郎正坐在窗边喝着茶。

夕阳从窗框探进来,给她的脸上添上几分红霞,衬得人越发娇美。

「姐姐……」

我情不自禁喊出声。

女郎应声转头,下一刻,嘴里的茶水喷出去个干净。

「喀,喀喀,你衣服怎么不穿好就出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去不看我。

我无辜歪头:「太复杂了,我不会,你能帮我吗?」

「我,喀,我帮?喀喀喀……」

女郎咳嗽得更厉害了。

我有点心虚。

女郎毕竟是大家女,怎么能做这种下人做的活。

想到这儿,我又主动开口:「或者帮我找个会穿衣服的人也可以,刚才马车那边……」

「不行!」

女郎声音更大了。

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又扭头看向窗外。

直到我打了一个喷嚏,才哆嗦着抓起丢到一边的带子重新系到眼上。

「过来。」

她的声音哑了许多:「小姑娘家家的,一点都不注重自己的清白。」

我瞅着自己洗得白嫩的胳膊,有些奇怪。这还不清白?

等等,花大婶曾经说过,自己的容貌跟仙子一样,女子见了都会嫉妒。

难道女郎也是一样?

可明明她长得也不错啊。

仗着女郎看不见,我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最后视线落到女郎前身,我恍然大悟。

原来症结在这儿!

虽然我馒头小小,但女郎姐姐比我大那么多,也是一样的小。

这肯定是她的伤心事!

我还能有长大的机会,但她这样子,是定型了的。

想到此,我挺了挺身子,大方开口。

「没关系的姐姐,以后等我长大了,给你随便摸摸,你不要不开心。」

女郎手一顿,惊天咳嗽从喉咙爆发。

「闭嘴,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花家的伙食改成一天一顿饭。」

我立刻捂住嘴,示意自己会老实的。

花家也不容易,难得能吃上几顿好的,要是因为自己没了,那该多难过。

14

洗漱完毕,女郎帮我拧干了头发,又为我点了点胭脂,最后让人捧来了西洋镜。

这镜子可比铜镜看得清楚多了。

我愣愣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再次看呆了。

「错不了,和王嫂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女郎姐姐的脸也在镜子中出现。

她从身后拢住我,声音带着几分怀念:「但你比她更美……狗蛋儿啊,你要是回了上京,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那里,就会让上京的天变一变啊。」

我摸上自己的脸,有些好奇:「是,因为阿娘吗?」

「不止。」

女郎从自己头上抽出一根发簪,帮我把头发挽起一部分。

「狗蛋,你有九分像王嫂,一分像王叔……但就是王叔这一分,就足够将上京的水搅动起来了。」

我有些难以置信。

就我爹,那个顶顶邋遢的模样,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我心想再问几句,女郎却没有再说下去的心思了。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我,像是要将我刻到骨子里一样。

「清溪镇不能久待了。」她别开眼,「我低估了你这张脸了。

「原本我想陪你在这里过完年再回去的。

「可现在,要是不趁着过年将你在陛下面前过个脸,怕是没人护得住你了。」

她的指尖划过我的眉眼。

微凉的触感让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她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戳了又戳:「老头子一辈子没干过好事。这件事,倒是难得做了件人事。」

我听不懂她的话,只隐约觉得她和她爹娘的关系不是很好。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今晚。」

她收回手:「等下我陪你和花家人吃顿饭,然后咱们就连夜走。」

15

女郎说的「吃顿饭」,还真的就是一刻也不耽误。

这边我放下碗筷说吃饱了,下一刻就被她提着上了马车。

除了方便和换马,几乎没有下车的时间。

我也就在这期间,从她口中知道我的身世。

我阿爹,原来上京最意气风发的小侯爷,后来也是唯一的异姓王。

我阿娘,户部尚书的嫡女,从小就是摸着算盘珠子长大的,是出了名的富商。

阿娘胆子大,又古灵精怪,差点被太后收为义女。

即使没成功,但也是太后最疼爱的臣女。

阿娘借着这几分的宠爱,和高高在上的陛下成为异姓兄弟。

她拉着陛下开立商号,短短几年,就让国库的银子多得往外冒。

她是唯一的异姓得封官员。

阿娘与阿爹一开始也是欢喜冤家。

从一开始的不打不相识,到后面的心心相印,只用了三年。

阿娘毅然决然要嫁给阿爹。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上京。

当时的阿爹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异姓王了,手里掌管着二万的兵马。

而我娘,大乾的财神爷。

这两个人要是混在一起,哪天想不开,自立为王,那谁也拦不住。

陛下倒是挺愿意这两个人在一起的,他笃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可他一个人堵不住满朝文武。

他不是昏君,没办法让朝堂变成一言堂。

争论了一年。

阿娘主动卸下职位,以户部尚书嫡女的身份嫁给了我爹。

我爹和陛下两个人信誓旦旦地对阿娘发誓,风头一过,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怕阿娘不信,陛下还下了三道空白圣旨给阿娘,允了她三个愿望。

可阿娘没等到风头过去,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我爹的后宅。

阿娘的光芒太亮,让那些黑暗中的人坐立不安。

她们合起伙来设了一个局,简单的几服中药,就让一个活生生的人,血崩而亡。

阿爹疯了,陛下也疯了。

两个人将上京倒过来查一遍,午门的血一层还没干就又添了一层。

可就算所有的罪人都俯首认罪,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再也不会睁眼了。

陛下想将所有的愧疚放到我身上,可没等他去实施,阿爹就带着我消失了。

等到女郎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世间已经没有意气风发的小王爷,只有一个疯癫邋遢的酒鬼了。

不对,这酒鬼还留下一个跟二傻子差不多的狗蛋。

女郎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等到了上京,你记得跟紧我,免得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我点头如捣蒜:「我知道的。姐姐是好人,我以后会老老实实跟着姐姐的。」

「傻子。」

女郎给了一个脑瓜嘣,没再理我。

16

上京离得很远,远到树干上的叶子从郁郁葱葱到枯枝微动,我们才算到了地方。

除夕的前三天,我们赶到了上京。

进了城门,热闹的喧嚣声透过马车帘子传了进来。

「快避开,是那位的马车!」

「那位不是出去找小王爷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王爷都多少年没有音信了。」

我的手在帘子上停了停,到底没有拉开。

「他们都好怕你。」

经过这几个月,我已经完全不怕面前这个人了。

虽然她脾气阴晴不定,但不知道是不是对我爹娘的尊重,倒是挺包容我的。

就算再生气,也会帮我搓澡。

是个好人中的好人。

「嗯。」

女郎倚着靠枕,眉心从进来城池之后就一直紧蹙着。

「你不喜欢这里吗?」

我靠着女郎,贴到她身边:「那等我们见过陛下,我陪姐姐在外面过。」

女郎眉头微松,嘴角带笑,熟练给我一个脑瓜嘣。

「哪有那么容易……」她看着虚空,眼神放空,「我恐怕,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里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我没有听清。

没等我继续发问,她就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我的脑袋,推到一边:「记住我教你的话,不要怕丢脸。你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只有你不给别人脸的份,没有别人不接的份。」

「我明白!」

我狂点脑袋。

「主子,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府了。」

「知道了,先去安排着。」

「是!」

仆从应声下去。

我有些好奇。

这仆从从开始就在女郎身边,但这么久了,我,一次!都没有!见过!

神秘得不行。

这都要到家了,我见见总可以的吧。

「一是主家暗卫,只听从两位主子的命令,你想要?」

我比了个手势:「一点点。」

「呵。」

女郎轻笑一声,从一边的匣子里掏出那枚熟悉的玉佩帮我戴好:「那就送你了。

「不过作为交换。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得站在我身边。

「我这人偏执又占有欲强。

「你要是答应没做到,可别怪我……」

怪她什么,她没有说,只听到马车一顿,慢慢停下了。

「到家了。

「欢迎来到你未来的家。

「皇子府。」

17

皇子府很大,来来往往的都是身着轻甲的侍卫。

见到我和女郎,都是一脸震惊的模样。

我戴着帷帽看不清路,只能牵着女郎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姐姐,咱们为什么不回你家啊?」

虽说对上京的很多东西不了解,可皇子府是男儿住的地方,这我还是明白的。

「这就是我家啊。」

女郎声线平静。

可和她相处两三个月的我,却能听出来里面遮掩不住的烦躁。

「可这……」明明是皇子府啊。

哪怕是个公主府我都认了。

难道,女郎已经婚配了,是这皇子府的女主人?

那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不能离开上京了。

好可怜的姐姐,以后一定要对她更好一点。

我还记得婶说过的话:

「嫁了人的女娘,就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不是,你那是什么眼神?」

女郎停下步子,眉眼上挑:「不会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我拨浪鼓一样摇着头,上前挽着她的胳膊,乖巧至极。

18

外院都是儿郎。

进了内院之后,才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婶子和小丫头迎上来。

「这是秦嬷嬷,以前是我奶娘,以后就跟着你。过几日进宫,若是有不长眼的欺负你,尽管交给她。

「这小丫头是一的妹妹,以后就是你的武婢了。」

我看着小一脸上的笑,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她和你一样,脑子不怎么好。

「轻功倒是一绝,以后若遇到什么打不过的事,就让她带着你跑。」

「哦。」

交代完这些事,女郎让我先跟着秦嬷嬷去院子里等她。

19

秦嬷嬷年纪和花婶子差不多大,但身形气质完全不同。

如果说花婶子是一点土就能开满的湛蓝小花。

那秦嬷嬷就是高山溪流边的清兰,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

不愧是女郎的奶嬷嬷啊。

20

秦嬷嬷不知道我心中腹诽。

一边介绍着周围的事物,一边将我引进一个大院子。

我站在门口,盯着牌子的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敢念出来。

「许一院。

「这跟我爹一个姓。」

女郎说过,我爹单姓许,名棱。

没想到她的院子名,居然和我爹一个姓。

等我住进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的院子呢。

秦嬷嬷身形一顿,猛地回头看我,颤声问:

「你爹是谁?」

「我爹,就是我爹啊。」

我捂住嘴,不敢看秦嬷嬷。

女郎说过,让我进宫前不要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结果我还是一秃噜嘴说了出来。

秦嬷嬷没有管我的话,视线像是能穿透这顶帷帽一样,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爹姓许……

「殿下此次出上京,就是去寻许侯爷……你是不是许侯爷的女儿?」

她越说,我就越心虚。

秦嬷嬷快步上前几步,伸手,停在我帷帽上面几秒后,又慢慢放下。

「你是不是小郡主?」

「我……我……」

「她是。」

女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直接掀开我的帷帽,将我整个人暴露在阳光之下。

「像,太像了。」

秦嬷嬷的手颤抖地抚上我的脸:「小郡主,我的小郡主啊。」

我求助地看向女郎。

这又是哪位?

「你阿娘去世那段日子,王叔将你抱到我家养了一段日子,当时便是秦嬷嬷照顾你的。

「秦嬷嬷当时刚失女,将你疼到了骨子里。

「结果你还没有断奶,就被王叔偷偷摸摸抱走了,秦嬷嬷当时差点急疯了。」

女郎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眸,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

「那你呢?」

我大着胆子询问。

女郎比我大几岁,肯定见过我。

说不定就像我偷看花大婶家的小闺女一样偷看过我。

那我突然消失,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难过。

「胆子又大了?」

女郎冷笑一声,越过我进了屋子:「嬷嬷别急着感伤,这丫头连着赶几个月路,身上都馊臭了,还是抓紧洗刷一下吧,别明日进宫熏了老头子的眼。」

「哎!哎!」

秦嬷嬷回过神,牵着我的手进了早就准备的浴房。

21

我沉在大大的浴汤里,感受着嬷嬷轻柔的动作,习惯性地撩了一捧水洒了过去。

动作刚扬起,我就后悔了。

秦嬷嬷不是女郎,指不定要生气呢。

出乎意料的,秦嬷嬷不仅没生气,还笑出了声。

「小郡主怎么还跟婴孩时候一样,喜欢玩水。」

没有被骂!

我眼睛一亮,扭过身:「像花大婶家的小闺女一样,在水里一蹬一蹬的吗?」

我比画着动作,满脸期待。

「是呢。」

秦嬷嬷坐在浴池边上,在手里倒上些精油,慢慢地在手心搓热。

「郡主从小就喜欢玩水,每次洗澡都弄得一地水花。有一次还将水弄到殿下身上,别人以为殿下尿裤子了,还闹出了好大的笑话。」

「那后来呢?」

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兴奋感。

「后来……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将你交给小侯爷后,就去御膳房取吃食。

「我去之前你们两个还好好地睡成一团,等到我回来,就只剩小殿下了。

「当时小殿下整个人像个杀神一样,提着一杆枪满宫地找你。

「殿下说我疯,其实她疯得更厉害。这些年,她一有空就往外面跑,吃了不少的苦头。好在苍天有眼,终于把你寻回来了。」

「不是苍天有眼,是姐姐一直没放弃我。

「可我不知道,我对姐姐这么重要啊。」

我看着水面上的倒影,感觉眼角有点红:「我没想过这世界上,除了我阿爹,还有人会挂念我。」

「挂念你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呢。」

秦嬷嬷继续用精油在我的肩背上轻轻按着:「小侯爷还是不肯回上京吗?」

这话题跳得太快了。

「我爹……」

我张着嘴,不知道怎么说。

「王叔死了。」

女郎的声音由远及近。

「死了?」

秦嬷嬷动作僵住,等看清说话人之后,立刻张开双臂挡在我和女郎中间。

「殿下怎么来了!小郡主在沐浴呢!」

「她沐浴我就来不得了?」

「她……我……于理不合。」

秦嬷嬷脸色青白,被噎了一个沉默。

「嬷嬷,没事的。」

我也伸手去勾秦嬷嬷的下摆:「我们经常一起洗澡的。」

「你,你们?」

秦嬷嬷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回头看看我,又看看一脸理所当然的女郎。

最后猛吸一口气,抬手将女郎推了出去:「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能做的现在不能做,现在要做的不能看以前!」

一连串的「以前」混着「现在」,将我说了一个头晕。

等反应过来后,浴房的门已经被关得严严实实的。

22

「嬷嬷生气了吗?」

我缩了缩脖子:「嬷嬷别生气,姐姐是为我好呢。我做了几年的小乞丐,身上的灰都结成一层一层的,别人都嫌弃我,只有姐姐不嫌弃,给我搓澡,姐姐是好人。」

嬷嬷坐回我身边,一脸震惊:「怎么会这样……小侯爷糊涂啊。」

她神情难看,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给我按涂着后背。

「小郡主,别怪小侯……你爹,他也是为了保护你。

「这世间人人鬼鬼的分不出来,若是那些人知道你活着,怕也要落个钱大人的下落。」

我点头。

钱大人说的是我娘。

她原名钱宝宝,接替我外祖的职位后,人称一声钱大人以示尊重。

按压过精油的位置,慢慢地被温热爬满。

热水是放松的最好办法。

简单地拧干了头发,我就爬上床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两天。

女郎没有喊醒我,只让人在灶上温着白粥,等我醒了就端过来。

白粥香糯,看着和以往吃过的都不一样。

我一连吃了两碗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勺子。

秦嬷嬷和小丫头准备好了一身坠着金枷玉锁和毛球的袄子伺候我穿好。

我揪着毛球,探头看向外面。

醒来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女郎呢。

「姐姐不和我一起吗?」

秦嬷嬷忙着往我头上插簪子,随口道:「殿下一早就去了宫中请安,等会儿才能回来呢。」

「哦。」

我把玩着毛球,心底又有些慌:「我听人家说,宫里规矩很多,我一点都不会,会不会闹笑话啊?」

「当然不会了。」

秦嬷嬷终于寻了个满意的位置,将簪子插了进去。

「小郡主就是咱们大乾的规矩。除了皇家那里恭敬着些,其余的人都得让着你。」

「那姐姐为什么不让着我?」

「因为,因为她不算人。」

23

话音刚落,女郎就进了屋子。

她今日穿得更加艳彩逼人。

一身如火的狐裘让人看着挪不开眼。

「喜欢?」

女郎挑眉:「送你了。等会儿让丫鬟们拿去裁断一点,正适合冬日里穿。」

我连忙摇头:「我喜欢看姐姐穿,好看着呢。」

秦嬷嬷叹着气,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女郎倒是满意得紧,拍了拍我的小脸,从身上解下一个牌子给我系上:「要是有人欺负你,直接拿牌子砸过去。砸死算他命好,砸不死还有我呢。」

「哦。」

24

即使是过年,女郎好像也没有什么要避讳不好词汇的样子。

她牵着我的手,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宫里和村里,看起来没什么差别。

也就是人多了些,穿得好了些,房子大了些。

可当那些人见到我们,齐齐惊恐四散开后,又聚在一起蛐蛐我时,我好像又回到了在清溪镇被人嫌弃的时候。

我缩了缩脖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姐姐说阿爹阿娘那么厉害,我以为会有很多人喜欢我的。

即使这个想法没有说出来,可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是怀着这样的期盼的。

但期盼总是会落空。

就像我期盼着阿爹带着肉包回来。

就像我期盼着自己能成为花大婶的孩子。

都是实现不了的。

25

我被女郎带到了皇帝在的屋子。

通传之后,一个内侍将我引了进去:「陛下只传唤了小郡主。」

「知道了。」

女郎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靠着门,指着我下摆的令牌:「记住我说的话。」

我:「……」

26

皇帝并没有我想得那么威严,甚至没有戏文中的那样俊秀。

如果不是那身衣服,我甚至觉得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富户。

「你叫什么名字?」

他眉眼温和,轻声询问我。

「狗蛋。」

我老实开口。

「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阿爹说贱名好养活。」

皇帝闭了嘴,眼神里带了些怀念:「这倒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你给我讲讲你爹吧。」

皇帝抬手让人给我加了一把椅子。

动作间,胳膊处的绑着的白布十分明显。

我眸子闪了闪,垂下眼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讲的。」

27

我捏着牌子,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阿爹是清溪镇出了名的地痞子。

之所以不算流氓,是他有点底线,只会祸害自己。

在我的记忆里,很长一段时间,阿爹都是一团带着酒味的雾。

那雾陪伴了很多年,直到有一日,雾突然散开了,我见到了阿爹的样子。

他的头发像草一样,被一根布条随意捆在脑后。

他躺在地上,抬头看着屋顶残缺的瓦片。

暴雨顺着瓦片的空隙砸了进来,冲淡他身上的酒味,也让我一下子从浑噩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我拖拽着小被子给爹盖上。

可雨水很快就将被子打湿了。

我只能将被子拖回来。

可浸透了水的被子怎么都拽不动。

眼看着阿爹的脸从红转白,我急得不行,扑上去给爹两巴掌。

「阿爹,阿爹。」

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觉察,这种情况是不对的。

阿爹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着其他人。

直到雨水将我也打湿了,他才忽然翻身坐了起来。

在我看来重达千斤的被子,他一掀一踢,就踹到了墙边。

他搂着我,将我抱到唯一干燥的墙角,声音沙哑地安慰:「宝宝不怕。」

我抱着阿爹的脖子,嗅着他身上残存的酒气:「我是宝宝吗?」

这是我和阿爹第一次对话。

我不是一两岁的孩童了,知道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名字。

阿爹沉默几秒,开口:「你不是宝宝,你是狗蛋。」

我不想接受这个名字,因为名字里面带狗。

我见过村里的大黄狗,傻不愣登的,不想和它同名字。

可阿爹说,贱名好养活。

我想了想大黄平日里在村子嚣张跋扈的样子,还是同意了。

但等阿爹酒醒了,他又反悔了。

他拿来一张纸,念出无数个听不懂意思的名字,让我选一个。

我不想选,只抱着大黄的脖子,说自己和大黄是兄弟,要一名同名。

阿爹无奈。

村里人都在笑,说酒疯子养了一个小傻子,倒是没错种。

时间长了,阿爹就随我去了,只是还是不肯叫我的名字,只叫我「那个谁」。

「那个谁,爹给你和你的狗兄弟带了包子。」

「那个谁,爹给你和你的狗兄弟新买了床被子。」

「那个谁,爹和你说了,不准和你的狗兄弟下河去洗澡。」

……

我学着阿爹的语气动作,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那后来呢,后来你的狗兄弟呢,跟着一起来上京了吗?」

「死了。」

我轻声地回答:「为了保护我死了。」

28

阿爹不上工,却天天喝得烂醉如泥地回来。

村里人都说,阿爹一定是从赌坊赢了不少钱回来。

说的人多了,动心思的人也就多了。

大黄死的那天,阿爹还没有回来。

星子刚出来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动静。

没有酒气,不是阿爹。

我看着黑夜中鬼鬼祟祟的三个身影,十分害怕。

大黄跟在我身边,拽着我的衣角,将我推到它身后。

它的鼻腔里喘着粗气。

「听说这酒疯子还有个闺女呢,咱们今天也算是赚到了。」

「我呸,就那乞丐样儿你们都能下得去嘴?」

「反正不要钱,你要是嫌弃我就自己上。」

「我不嫌弃!那丫头就是脏,长得应该不赖。」

几个人压着声音往屋子里走来。

后面的事,我其实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缩在墙角的时候,有许多血涌过来。

有大黄的,有那些人的。

记忆的最后,是阿爹黑黝黝的眸子,和带着警告的话:「记住,不要再让别人看到你的脸。」

我失去了大黄,仅存的莽撞好像也跟着大黄没了。

我学会了老老实实在家里,哪也不去。

阿爹则是在院子的树下,加了一面铜锣。

一敲,声音就传得很远。

我们谁都没有提起大黄。

父女俩又回到了最初的相对无言的状态。

只是这一次之后,阿爹出门回家都会和我报备一声。

他给了花大婶很多钱。

这些钱救了花大叔,也让我有了一个固定吃饭的地方。

可阿爹没有改好。

他还是喜欢喝酒、赌钱。

直到最后一次,再也没有回家。

29

皇帝沉默着,似乎不敢相信,我口中的阿爹,和他记忆里的少年郎是同一个人。

他看着我的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他原来,最厌恶这些东西。」

从皇帝的口中,我知道了不一样的阿爹。

他是赫赫有名的小侯爷。

在他十二岁那年,大乾式微。

公主被迫和亲不过三载,就传来噩耗。

在上京为公主痛哭的时候,他们又派来使臣,要迎娶新的公主。

这一次的人选,是太子年仅八岁的亲妹妹。

不仅如此,还提出了公主出嫁时候,要陪嫁边关六座城池。

谁都知道,蛮子排外。

城池给了他们,他们第一步就是要屠城。

可不给,打过来,还是死。

十二岁的小侯爷知道后,直接冲到驿站,提起长枪,将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地全部捅死。

弱国无外交。

他站在闹市之中,将那些人的脑袋丢到地上。

「我大乾也是有好儿郎的,我们这些儿郎,不能躲在女娘裙下偷生。

「愿护卫我大乾者,随我共赴边关!」

使者的头颅逼得先皇不得不和小侯爷站在一起。

全国上下陡然轰动。

有钱捐钱,有粮捐粮,尤其是边关小镇,更是全民皆成兵。

「我们不苦,苦的就是我们孩子。」

「我们不随侯爷上战场,那下一批上战场的就是我们的孩子。」

「为了大乾!」

「为了子孙!」

「为了爹娘!」

浩浩荡荡的大军出发了。

谁不怕死?

可真上了战场,没有一个人退。

边关十六城,空了十三城。

可最终,还是大乾胜了。

以不要命的血性,吓退了周围国家,堂堂正正地站了起来。

得胜归来的时候,小侯爷穿着亮银铠甲,骑着枣红小马,挥舞着军旗,穿过长安街,直到宫门口。

「咱们胜了,以后不用打仗了。」

他从街道两边抛洒的花果中穿过,红色披风高高扬起,打碎了那柄悬在大乾脑袋上的刀。

他像是从边关吹来的风,吹乱了许多人的心。

天子近臣,太子宠臣,最年轻的异姓王。

短短几日,他就成了上京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贵女们不顾颜面地向他表白,提亲的媒人将他的府门都敲出了个洞。

为了躲避这些疯狂的人,他整日躲在太子府中。

理所当然的,认识了娘亲。

娘亲在上京的名声一直不好。

堂堂尚书嫡女,不学女学,反而整日摸着算盘敲敲打打的,没有半分规矩。

可这对了阿爹的胃口。

两人你逃我追,你躲我找地过了三年。

在众人的不敢置信中定了婚期。

30

皇帝说到这儿,端着茶碗喝了一口水。

然后忽然开口:「你爹有没有给你留什么东西?」

「嗯?」

话题跳转得太快,我没有反应过来。

「你阿爹走的时候,带走了许家军的虎符和钱大人商户的小印。

「我追查了很多年,都是一无所获。

「那些东西,你护不住的。要是有,就交给我。」

他的表情明明没有变化,可当那带笑的眼神看向我时,我又想到了那夜噩梦中的男人。

「你和你娘长得真像啊。」

他还在笑,可我却像被蛇缠住了一样,起了一身的冷汗。

「你爹护不住你娘。可朕是天子,朕和他不一样。」

我猛地捏紧拳头,动作晃动间,令牌和玉佩发出一声脆响。

「我,我不知道。我连阿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是吗?」

皇帝又笑了,他的视线落到女郎给我的令牌上,视线凝住:「没有就最好,要是哪日又有了,直接来我这儿就是。」

皇帝又端起茶碗,这一次,是送客。

我同手同脚地起身,路过屏风的时候,又听到了男人没有感情的声音。

「你原名叫许一,是朕亲自起的。」

我侧头,看不清他的脸色:「以后在上京,我不想听到狗蛋这两个字。」

「哦。」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脑袋,出了门,一头砸进门口等着的女郎怀里。

31

我又一次病了。

从宫里回来之后就发了烧。

意识蒙眬时,隐约听到有人说是因为受惊伤了心神。

这人有点神,居然能看出来我是被吓的。

我想笑,却发现自己连提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又一次陷入梦中。

我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自己所处什么地方。

我看到那夜三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在屋子里翻找。

我看到大黄扑上去和他们撕咬。

我看见阿爹从怀里抽出说书人口中才有的软剑将那些人全部捅死。

我看见阿爹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垫在铜锣下面。

那枚铜钱似乎有着什么花纹。

他将有花纹的一面贴着铜锣,又递给我一枚小小的棍子。

「遇到事,就敲一敲。」

敲一敲。

敲一敲。

敲一敲。

我猛地坐起来,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

阿爹教我的敲法,是竖着敲在铜钱的位置。

那不像是敲锣。

更像是在用小印盖章。

是阿娘的小印!

32

「哎哟,我的小郡主,你可算是醒了。」

秦嬷嬷守在床边,见我坐起来,一双眼睛红肿得不像话。

我还有些愣,梦中阿爹握着我的手敲锣。

一下,两下,三下。

一次敲三下,每下都有一点偏差。

脑子里闪过的猜想,让我浑身战栗。

「狗蛋不怕!」

女郎从外面进来,将我抱在怀里。

冬雪带来的寒意,让我有了一些真实感。

「姐姐,我想回家。」

我的声音闷闷的:「上京太可怕了。」

女郎曾说,因为我这张脸,她护不住我,所以要让皇帝护住我。

在她的口中,陛下和我爹是顶好的兄弟。

可那日我见到的皇帝,不是那样的人。

他眼里的贪欲,让人想吐。

也许一开始皇帝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人的心都是瞬息万变的。

「对不起。」

女郎用力地抱着我,恨不得将我揉进骨血之中。

「是我的错。」

脖颈处传来凉意。

是眼泪。

「我带你回去。」

33

陛下不会同意我走的。

我知道,女郎也知道。

可是她还是许诺我,最迟三个月,就带我回家。

34

皇帝公布了我的身份。

各家的帖子犹如飞花一样落到我的桌子前。

有的我能看懂,有的则是看不明白。

嬷嬷见我念个帖子都磕磕绊绊,干脆开始教我认字。

她拿出女郎从前的书籍,教我识文辨字,教我古今典籍。

学得越多,我就越觉得秦嬷嬷不一般。

我夸秦嬷嬷厉害,秦嬷嬷全然收下,又反夸回来。

「还是小郡主更厉害。」

嬷嬷摸着我的头发,眼神里带着怀念:「小郡主比奴婢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聪明,若是个男儿身,定然能成就一番事业。」

「女儿身不行吗?」

我咬着笔杆发问:「阿娘也是女儿,可她最后也当上了钱大人啊。」

「那是表象罢了。」

秦嬷嬷轻叹了一口气:「她没有官印,没有文书,有的只是圣上的口谕。」

我不敢置信地抬头。

想到之前女郎说的事,心头一震:「阿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血崩之症。」

秦嬷嬷没有瞒着我:「一个『正常』女子,应有的『正常死法』。

「女子可以死在后宅内院,可以死在权谋诡计,可以死在世人为她们设计的正常死法中,但绝对不能死在大公之上。」

秦嬷嬷眼神放空:「这是天下女子们的命。」

「可这命是不对的。」

我反驳,脑子里学过的东西挤在一处,闹哄哄地喊着:「这是不对的。」

我学得还太少,还不知道用什么的话来反驳,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

「无论男子还是女子都该是一样的。

「我们是人,是兄弟姐妹,是同胞,是手足。

「五根指头各有功能,不能因为哪根指头做得多了就砍了去。」

「这话,钱大人也说过。」

秦嬷嬷忽然开口。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眼神中有犹豫,有挣扎。

「小郡主,奴婢想问你一件事。」

嬷嬷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我知道最近你一直在从我这儿套查害死钱大人的真正凶手。

「你想得不错,我确实知道真相。

「民间有句话,叫作无知者喜也,无畏者勇也。很多事你一旦知道了,就回不到欢喜无忧的状态了——即使如此,你也想知道吗?」

「可是,我现在也不是全然欢喜的啊。」

我看着自己衣裳上的毛球,开口:「我做小乞的时候,忧愁爹爹几时归。我做流浪儿的时候,忧愁日头如何,能不能讨到可口干净的饭菜。我跟着姐姐的时候,忧愁姐姐会不会嫌弃我烦将我一刀捅了。宫宴我怕惹了贵人生气,花宴我怕被小姐妹嘲笑……一阶段有一阶段的忧愁。

「愁就是愁,它不会因为我知道了什么就消失,也不会因为我知道什么就不见,反正都是愁,那『大愁』和『小愁』有什么区别呢?」

我试着将自己这些日子学到的东西讲给嬷嬷听。

「嬷嬷,我不是园子里别人可以随意弯折的小花,我也想成为护佑一方的大树。

「是树就要经历风霜。我不怕的。」

嬷嬷眉眼平和:「倘若,知道了就会死呢?」

「啊。」

我犹豫了一下,瞬间躺平:「那我还是不知道的好。阿爹说了,万事只有活着才是真实的。」

35

嬷嬷笑了。

她其实长得很好看,只是常板着脸,显得凶罢了。

她牵着我的手,引我走入长廊。

廊下挂着几只雀鸟,见着来人了,也不害怕,叽叽喳喳地靠近笼子,瞪着小黑眼瞅着。

「殿下常年不在家,我嫌弃院子冷清,就让人采买了十来只鸟雀。

「这些鸟雀性格大都温顺,只有一只总想着跑。

「每次关的时间长了,就会啃啄自己的羽毛。

「负责照顾的婢女看着心疼,就每日将它放出去遛一遛,再收回来。

「一开始还不错,那只雀儿定时定点地回家,也没有被我发现异常。

「直到有一日雀鸟忽然死了。

「我审问那婢女,婢女说它是撑死的,因为换的粮太合胃口,所以吃多了些。

「我不相信,喊了卖鸟的过来检查,才发现那鸟是被另一只鸟啄死的。

「那小婢女见雀儿被养得实在漂亮,趁着放鸟的时候将它送去配种,雀儿不愿意,被另一只雀儿活生生啄死。婢女担心事发,将尸体丢回笼子,谎称是鸟自己撑死的。」

秦嬷嬷说着,忽然看向我:「小郡主,天下女子和这笼中的雀儿都是一样的。

「因为有吃有喝,不到生死关头,是看不见笼子,看不见危险的。

「你说你男子与女子都是一样的,那笼中的雀儿和外面的雀儿也是一样的。

「那你敢不敢亲自开锁放飞这些雀鸟呢?」

36

嬷嬷说的是鸟,又好像不是鸟。

她说的开锁,又好像不仅仅是开锁那么简单。

我盯着鸟笼上的小门。

只要轻轻一推,鸟笼就会大开。

「郡主不妨再猜一猜,当鸟笼打开之后,还会有几只雀鸟留下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诱哄。

我和雀鸟的眼珠子对上。

似乎是觉察到我和以前人不一样,它转了下头,贴近笼子门:「啾啾啾。」

明明是鸟叫,我却好像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帮帮我。」

我心跳得飞快,手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地颤抖着。

「咔嗒。」

笼门开了。

然后是第二个笼子,第三个笼子……

直到所有的笼子都打开,却没有一只鸟雀出来。

「它们不想走吗?」

我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秦嬷嬷。

「不,它们在等。」

等什么呢?

我还没有想明白,就见第一只笼子里的雀鸟忽然动了。

它试探地跳出笼子,飞到笼子上方,继续歪头看我。

见我没有阻拦的意思,又「啾啾啾」了几声。

我没有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下一刻,它冲天而起,挥动翅膀飞出高高的院墙。

有了第一只,就有第二只,第三只……

我呆呆地看着,声音有些颤:「嬷嬷,它们都走了。」

「是啊,它们都走了。」

秦嬷嬷取下第一只笼子,将里面给鸟踩的棍子取下来,倒出一根扁平的东西递给我。

「主子。」

她看着我,一如既往的温和:「去当第一只冲天的鸟雀吧。」

37

东西放在手里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将它捏得很紧很紧。

我知道,这是一把钥匙,一把可以在关键时候打开「鸟笼」的钥匙。

38

秦嬷嬷从那天开始改了口。

女郎听到后只是挑了挑眉,然后让人送来了更多的书籍。

有的是崭新的,有的是布满笔迹很有年代感的。

我没有问女郎是从哪里得到的,只更加努力地学着。

想要打开鸟笼的门,除了有钥匙,还要站得足够高。

这些书,就是让我站高的资本。

39

四月初三,女郎让秦嬷嬷给我收拾行李,说带我回清溪镇给王叔扫墓。

宫里一开始是不同意,不知道女郎这些天又做了什么,最后宫里送来了一堆东西和封号。

宣旨的内侍专门选了女郎不在的时间过来。

等我接过圣旨的时候,才又压低声音,开口。

「郡主,陛下说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我低头行礼:「劳陛下挂念,但那些东西,许一真的不知。」

「哎呀,陛下的心,郡主还要奴才说得更直白些吗?无论有没有那些东西,陛下都愿意封你为……」

「不必多言。」

我打断他的话:「你且问问陛下,敢去我阿娘坟前说这些话吗?」

内侍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只能讪讪回宫。

40

这是我身份公示后第一次出宫。

路两边乌泱泱地挤了许多人。

有平民百姓,也有与我阿爹阿娘交好的官员。

他们见到我的瞬间,爆发出不小的声音。

「真的和钱大人一模一样!」

「小郡主,钱大人是好人啊,帮我们交了多少税银啊。」

「小郡主,你要好好的啊。」

「小郡主,你阿爹呢,小侯爷呢?欠我的酒还没有喝,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郡主……」

一声叠着一声的呼唤。

我知道,他们想叫的不是我,是那对为他们做了很多实事好事的,却只能从记忆中窥探容颜的夫妻。

呼唤声绵延十几里。

我坐在马车里,听着路两边的声音,忽然开口:

「阿姐,他们在民间声誉这么高,陛下真的会因为那点子情分,放过他们吗?」

我没有试探,直白地发问:「我阿娘的死,真的和宫里没有关系吗?」

女郎最近清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衣裳都有些宽大了。

她一手支着撑头,另一只手拽过我的手在掌心捏了捏。

「有关系。」

她没有睁眼,声音懒散:「和宫里有关系,但和皇帝没关系。

「老东西年轻的时候总是自认为是君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没有主动出手,只是旁观默认罢了。」

女郎说的和我的猜想对上了。

只是我还是想不出来,除了陛下,还有谁会对阿娘下手。

「不着急,要是那么简单就查出来,王叔也不会匆匆带着你离开了。」

她说着,转了话题:「胖了。」

我唰地一下收回手:「一点点而已!」

从前吃得不好,到上京的时候也堪堪有一点肉,像是排骨成精了一样。

这几个月,秦嬷嬷找了不少的法子给我进补。

本就是抽条的时候,再加上各种名贵汤药养着,自然是迎风就长。

想到某处,我忽然来了精神。

用手将自己的腰肢处的裙子收紧,对着女郎开口:「姐姐,你看!」

女郎懒懒睁眼,然后愣住。

我一猜就是这样,得意扬扬开口。

「当初你帮我搓澡的时候我就说了,我的就是你的,你不用自卑啦。」

「我自卑?」

女郎似是傻了一样喃喃重复,目光还停留在某处。

「是啊,你看是不是大大的!」

我深吸一口气,将腰肢掐得更细:「你要摸……啊啊啊,姐姐你怎么流鼻血了!」

不等我掏出帕子,女郎像是回神了一般,猛地一避,掀开帘子就直接跳下马车。

因为这一下,整个队伍都乱了起来。

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掀开帘子,搜寻姐姐的身影。

只看到一个骑着马的背影。

「姐姐,你不冷吗?」

我喊她:「你鼻子刚才流了好多的血,不能吹冷风。」

骑马的女郎身子一僵,引着马到我的马车边。

「我不冷,我热,我想骑马冷静冷静。」

她像是背书一样飞快地说着:「现在春寒还未过,别随便掀帘子,万一进了冷风生病了就不好了。」

「哦。」

我老老实实放下帘子,不敢多问。

嬷嬷说了,女郎有时候很奇怪,让我不要多管。

可这一次,女郎奇怪的时间有点久。

41

她不再和我一个马车睡觉,也不再有事没事把我抱在怀里。

除了吃饭的时候能见到她,其余时候都只能匆匆看到几眼。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只能更加主动地靠近她。

42

客栈休息的时候,又是相邻的两间房。

我鼓着脸,有些不开心。

姐姐是对我最好的人了,现在莫名其妙就不和我好了,我心里难受得不行。

就连晚上做梦都梦见她把我丢回清溪镇,带着人跑了。

梦中她穿着初见时候的衣裙,对上我的时候,满脸厌弃:「哪来的小乞,还不拖下去打死!」

我拼命挣扎,喊着她:「姐姐,我是狗蛋啊,不要打死我啊。」

「什么土里土气的名字,本殿下可不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呢!

又一次从梦中哭醒,我再也受不了了,抱着小枕头就嘚嘚地推开姐姐的房间。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

我摸索着想靠近床的位置,却被凳子绊倒,直接摔倒地上。

「咣当!」

摔倒的声音很大。

我顾不得疼痛,捂着嘴,唯恐惊醒床上的人。

好在这几日姐姐一直骑马赶路,累得不行,并没有惊醒。

我立刻站起来,捡起小枕头,继续靠近。

一步,两步,三步……

顺利地摸到姐姐床边,放好小枕头,躺了过去。

姐姐的身子一如既往的坚硬,就算是睡熟状态也不像我一样放松。

真的是太辛苦了。

明天一定要劝劝姐姐,跟我一起坐马车多好,还能补个觉。

一边想着,一边悄咪咪地抱紧姐姐的腰——有点粗。

没事,姐姐怎么样都好看。

我将头埋在她的背上。

被熟悉的香味包裹,困意席卷而来。我没有半分抵抗,直接睡死过去。

43

再次睁眼,我又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

昨夜的事像是一场梦一样。

我盯着脸色没有半分变化的女郎,怀疑是不是真的做梦了。

「看我干嘛,我脸上有饭?」

「没。」

我慌忙低头,咬了一口包子。

动作间,脖子处有些刺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姐姐看过来。

「没事。」

我伸手挠了挠脖子:「可能是这边的虫子太多了,我早上洗漱的时候,发现脖子被咬红了一块。」

「喀。」

姐姐低头,捧起碗喝了一口:「这里不比上京……天气也暖和了,蚊子自然是有的。里面有秦嬷嬷给你准备的药膏,等会儿我帮你抹一下就是了。」

「哦。」

我应下,而后眼睛亮亮:「姐姐今日不骑马了吗?」

「嗯,天气有点冷,还是在马车里待着吧。」

「是吧!」

知道又可以和女郎一直待在一起,我嘴角的笑就压不下去了。

原本没什么胃口的早餐也被我一扫而空。

简单漱口清洗后,我先进去马车等着女郎进来。

女郎去给我买糕点了。

这地方的糕点是一绝。

之前去上京的时候,因为时间紧急没有吃到。

这次吃完早膳,女郎就带人去买了。

我掀开帘子,看着路对面的姐姐,忍不住想笑。

姐姐对我,真的是太好了!

44

姐姐一次买的不少。

等待间,就有两个小郎君凑了过去。

她一开始还满脸不耐烦,可不知那两个人说了什么,她脸上居然带上了几分笑意。

不仅如此,她还在小郎君的指点下,又包了几份果子。

一份递给了小郎君,剩下的拢在一起,朝着马车走来。

我明明是希望姐姐永远快快乐乐的。

可看着姐姐因为别人而露出笑意,心底却酸涩气恼得不像话。

下一刻,我扫过嬷嬷塞过来给我打发时间的话本子,如遭雷击。

我不会,喜欢上姐姐了吧。

女子,也会喜欢女子吗?

45

完了,我是个变态了。

我缩在角落,难过得要哭出来。

姐姐要是知道了,不会讨厌我吧。

「怎么了?就这一会儿,谁欺负你了。」

我看着姐姐嘴角还没消失的笑,心里更难受了:「刚才那人,很会哄姐姐开心?」

「什么?」

女郎挑眉看我,眼里闪过什么,嘴角的笑不仅没收,反而更大了。

「是——啊,鲜少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呢。」

「这样啊。」

我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泡在醋里了,她每说一句话,那颗心就咕咚一下,冒出一个酸溜溜的泡泡。

「那姐姐要带他一起走吗?」

我强装镇定:「如果要带走的话,我们这马车有点小,只能绑到后面装行李的马车上。」

「人家就是给我推荐几样好吃的果子,小狗蛋你居然想这么对人家?」

姐姐声音不敢置信地放大:「果子再好吃,也不能把厨子绑走啊。」

「厨,厨子?」

「是啊。那人想把铺子开到上京,听出来我们是上京人,特地让我帮忙尝一下,也好根据口味调整一二。」

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我却不觉得不好意思。

知道姐姐没有喜欢人,就太好了!

可姐姐迟早会有喜欢的人啊。

这样一想,原本高昂的情绪,又落了下来。

要是姐姐能喜欢我就好了。

我盯着话本子,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46

「陈姨娘上前一步,将王夫人堵在角落:『姐姐,老爷说了,要奴婢勤快点伺候你。以后晨昏定省,奴婢一定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

「王夫人粉面如霞,想要呵斥,可出口却成了求饶的话:『好妹妹,你我同为女子,万不可有如此的想法。』

「陈姨娘低头在王夫人的发间轻嗅,声音无奈:『可怎么办才好呢,奴婢就是一眼看上了夫人,就是要与夫人,大,大被眠,学着老爷做,做一对鸳,鸳鸯缠颈……』」

我越念,声音越低。

女郎靠着车厢,见我停了,视线落到我手中的话本上:「怎么停了?」

我耳朵涨得通红,匆匆合上满本子的荒唐言,磕磕绊绊开口:「剩下的也就一般,没什么意思。」

「哦。」女郎也不追问,从当靠垫的书堆中随手抽了一本,「你不是买了很多吗?那就换一本。」

我瞅着封面上的《磨镜》两个字,匆匆扯过,塞到屁股底:「这本也不好。」

「那就再换一本。」

「别看了,都不好看!」

我扑过去,不让女郎再抽书。

早知道都是这些淫诗艳词,我肯定不会买这么多啊。

唯恐姐姐好奇,我用身子用力地抵住书:「你也不许看不许看不许看!」

姐姐没有回应。

我才发觉自己现在的姿势不太对。

整个人几乎都被姐姐拢在怀里,耳畔是她略有些重的呼吸声。

马车里安静下来。

世界却好像一下子聒噪起来。

心跳声,马车轱辘转动声,脚步声,更远点的鸟雀声……

我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还是忍不住关注着姐姐的一举一动。

不知道谁的呼吸声先乱了。

怀抱似乎变得炙热起来。

一种莫名的危险让我有些不安。

我扭头,想退出姐姐的怀抱。

却在动作的一瞬间,被猛地拢住。

「姐,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明明我不难过,也不想哭。

「乖,让我抱抱。」

她的声音有些奇怪。

我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又被她拢得更紧:「别动。」

她将头埋到我的颈窝,热气喷洒:「狗蛋,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47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连滚带爬出了马车。

因为不会骑马,我没有下马车,坐在车轼处,捂着脸无声尖叫。

「狗蛋?」

马车里面的人还在叫。

我将车帘的一部分压在屁股底:「不许喊我。我,我太热了,要吹吹风。」

话出口我就愣了。

好熟悉的一句话,前几天姐姐是不是也说过。

「呵。」

轻笑声透过车帘,让我的耳朵红了又红。

马车的车夫是十一的妹妹小团儿。

她还是初见时候的呆呆模样。

「主子,今日阳光大着呢,你进马车吧。」

「不大,我冷,我就喜欢晒太阳。」

话说完,车里面又传来一声笑。

我憋着气,不再说话。

看着路边掠过的草木,心底某处却松了几分。

还好,姐姐没有讨厌这事的意思。

48

又行进了几个月,终于回到了清溪镇。

清溪镇和几个月前,并没有什么变化。

行人匆匆忙忙地走在路上,对于明显是远道而来的我们,也只是投过来一道好奇的视线。

花家也没有变,花大婶还在门前给她闺女梳着头发。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眼里闪过惊喜。

「狗蛋!」

「哎!」

我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迫不及待地扑进花大婶的怀里:「婶子!我回来了!」

花大婶手足无措。

想要抱我,又在触及我身上的衣服时候松开:「好了好了,可别把衣裳弄脏了。」

其余村民听到动静都围了过来。

「这是狗蛋?」

「我嘞个乖乖,这和仙子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当时那个贵人要把狗蛋带走,原来狗蛋长得这么漂亮啊。」

「狗蛋,你去哪里发财了啊?」

议论声在姐姐从马车上下来后消失。

才隔了几个月,村里人还记得这个女魔头。

被她轻飘飘地一扫,众人立刻四散开来。

我松开花婶,从马车里翻出一个盒子。

这是让秦嬷嬷帮我准备的。

都是民间女子常戴的东西。

东西不贵,也不会让人起坏心思。

主打就是一个款式新颖有特色。

花婶收下了。

招呼我们进屋之后,声音里带出了几分哽咽:「狗蛋啊,你爹的坟被人刨了。」

「什么!」

我呆住:「走的时候,姐姐不是留了几个人看守着的吗?」

「那些人也都死了。」

「死了?」

女郎眉头紧皱:「那些人是我的暗卫,一旦出事,肯定会立即联系我的。」

「早上才发生的事。」

花婶叹气:「当家的已经去衙门报案了,我找人把棺材盖子先盖上了,准备找风水先生重新迁坟。」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连步子都迈不开。

能干出这事的,说不定就是和害我娘的是一批人。

我咬着牙,冲了出去。

49

原本整齐的坟头变得乱七八糟。

除了发黑的血迹,只有凌乱的脚印。

走到土包跟前,盖子只是虚虚地浮在上面,散发着淡淡的气味。

木头上的土还没有干透,一块残缺的布料还挂在木头角上。

我强忍悲痛,掀开盖子,将那块布料取出。

下一刻,我的眼泪忽然落不下来了。

棺材中的尸体已经腐烂,不知道开馆的人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将他的衣裳都扒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我清楚地看到那尸体的右脚整整齐齐的五个指头。

但我爹,因为那夜的事,少了一个脚指头。

这件事,只有我和我爹知道。

里面的这个尸体,不是我爹。

我的头像是被锤子用力敲击一下,整个人脑袋发昏。

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

我用力地咬下唇,直到嘴里传出血腥味,才一口吐出来:「苍天啊,这世间还有王法,还有王道吗?可怜我阿爹为大乾,一生付出多少劳苦,如今还有贼子来这样欺辱他啊!」

赶来的众人看着我的模样都在指指点点。

姐姐赶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只鸟:「狗蛋!」

我只当听不见,抱着盖子哭声不止,直到哭得头晕眼花,才倒在姐姐怀里被她带了回去。

我家年久失修是住不了的。

花家地方小,也是不行。

女郎要带我回镇上。

我抱着家门哭得不行:「不走,这是我和阿爹的家,我要把这个家带走!」

「家怎么能带走。」

花大婶在一边劝着我:「狗蛋啊,这家花婶给你看着,你就先去镇上吧。」

「我不,我不!」

我号啕大哭,谁也劝不了我。

最后还是女郎凝眉下令:「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走。」

50

好在来的时候给花婶带了一车礼物,现在空下来的位置刚好可以装屋子里的东西。

下到阿爹给我编的短腿蚱蜢,上到屋顶缺了一角的瓦片。

从阿爹的酒坛子,到院子中污迹斑斑的铜锣。

一件件,一样样,都没有放过。

等他们收拾好,我还进去又看了几遍,捡了两块地砖放在上面:「这地砖是阿爹教大黄尿尿的砖,我也要带走。」

众人:「……」

好在,这两块砖之后,我愿意回镇子上了。

镇子上已经准备好了房间。

我又从马车上拿了几样东西到房间说要怀念一下。

女郎看着那顿破烂,眉头皱了又皱,最终选择了不那么脏的铜锣。

用帕子裹住锣槌一角,挑起铜锣:「就这个吧,剩下的等明天让人洗洗再给你带进屋。」

我抽噎地看着马车,扫过那两块变了样子的砖头,佯装无事发生。

一连几天,我除了去官府问爹爹的情况,就是抱着清洗干净的东西怀念过去。

每一样东西,我都能讲出花来。

女郎观察几天,发现我状态还不错之后,也开始带人出门调查。

确定房间周围没有人,我才悄悄从铜锣的底部找到那枚铜钱抠了下来。

铜钱的花纹和锣槌底部大小一样。

我将铜钱摁了上去,按照之前爹爹教我的法子在胳膊上连摁三下。

果然出现了一个完整的图案。

这就是阿娘的小印!

我不敢声张,将两样东西收好,才将剩下东西拿了出去。

51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都是重复地过。

可我总是想不明白,阿爹为什么忽然假死丢下我跑路。

还是用这么突然的方式。

难道是知道女郎找过来了?

也不对啊,如果没有那枚玉佩,女郎根本就不会找到我。

可那又会因为什么?

我盯着手里的残腿蚱蜢,有了一个猜想。

他不会是,找到了害死娘亲真正的凶手,为了不拖累我,跑到上京去报仇了吧。

这个想法才过,女郎带着人回来了。

「狗蛋,咱们要回去了。」

他脸色凝重:「陛下遇刺,太后中毒,大月国那边撕毁盟约,带着人打过来了。」

「咣当。」

头顶大锤还是砸了下来。

我有一种预感,这一切,很有可能就是我那个假死的爹做的。

52

阿娘的仇,对我爹来说,已经成了一个执念。

他为了这个执念,能做十几年人人唾弃的流子,也能毫无征兆地抛弃唯一的女儿。

他疯了。

可又没完全疯。

他还知道怎么让我干干净净地离开。

可他没有想到,时隔大半年,他的替身遇到了人生最后一劫——被人刨了坟。

疾风从耳边刮过,骏马的马蹄快速和地面接触,分离。

我被女郎抱在怀里,一刻不停地往上京赶。

这次,只用了半个月。

上京到处戒严,女郎将我托付给嬷嬷后,就急匆匆进了宫。

我跟着嬷嬷进了浴室,摁住了嬷嬷帮我脱衣的手。

「嬷嬷,我找到阿娘的小印了。」

我开口,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外面的事你应该都知晓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大月国攻打大乾,是不是和阿爹有关。」

从嬷嬷抽出铁片的时候,我就知晓不对了。

阿爹居然能将虎符交给她。

而她居然能藏了这么多年,连女郎都没有说。

若是真的这么警惕,为什么会忽然将这些东西交给我。

就因为我说的那几句话,做的几件事吗?

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53

「主子。」

秦嬷嬷看我的眼神有些欣喜:「你才启蒙几个月,能想到这些,奴婢很开心。」

「嬷嬷!」

「是,奴婢是小侯爷的人,为了帮钱大人报仇,才潜伏在这上京。」

她说得直白:「侯爷已经查清,当年真正的凶手就是太后。」

「太后。」

我记得这个人。

在我身份揭露之后,她几乎每日都会派人给我送东西。

有好几次,她都想亲自出宫来找我。

女郎替我拒绝后。

她就转而让宫人送信,每封信都带着一件阿娘幼年的东西。

句句都是怀念,东西件件都是长时间摩挲带出的痕迹。

我虽然不说,但对这个人的印象还是很好。

可我没想到,最后的凶手居然会是她。

一个看起来和我阿爹阿娘没有任何交集的人。

「太后仅有一女,为多年前和亲的万安公主,现任皇帝只是她的养子。」

秦嬷嬷继续开口:「万安公主十二岁时,自请去大宛和亲。当时太后不舍,想赶在圣旨定下来前抢先给公主定个婚事。

「可与公主年龄相仿的,要么不成器,要么就是已经有了婚配。堂堂公主,岂能做出来抢别人夫婿的事。

「兜兜转转之下,太后看上了年仅八岁的侯爷。

「一方面侯爷虽然年幼,但各方面都天资出众。另一方面就是侯爷年幼,中间若是有合适的人,还可以为公主另寻夫婿。

「太后将这个心思藏得极好,自认为解决了万安公主和亲的命运后,就开始在上京找一个合适的人替嫁,她看上了钱大人。

「钱大人生得貌美,又极为聪敏,上京早早地就传出她的名声。太后有意认她为义女,实则是为了自己的亲女。

「可这事并没成。大宛人求娶公主,是为了羞辱大乾。娶一个假公主回去,就没了意义。

「有这压力在前,万安公主最终还是披上盖头,嫁了过去。直到三年后传来了噩耗。」

我似懂非懂:「所以太后是将仇恨记挂到我阿爹阿娘身上了。」

「不仅是他们,还有先帝和当今皇帝。」

秦嬷嬷继续开口:「太后这人实在有意思。

「说她胆子小吧,她敢毒杀先帝。可说她胆子大吧,她不敢直面肮脏的自己,只敢背后偷偷摸摸地使些不入流的手段。」

可阿娘,还是死在了这不入流的手段之中。

「怪不得……」

怪不得皇帝要旁观默认。

怪不得阿爹要抱着我逃离上京。

「可如果大月打过来,届时边关百姓……」

那是阿爹阿娘好不容易守下来的啊。

「小侯爷没有那么暴戾。」秦嬷嬷见我脸色苍白,连忙安慰,「如果太后承认自己的罪责,以死谢罪,大月也只会停在边界线,不敢向前一步。」

「可太后不会承认的。」

陛下也不会准许太后承认的。

这种事一爆出来,整个皇家都会颜面扫地。

「且看他们怎么选择吧。」

54

我们心知肚明,太后已经做出了选择。

从事发到现在,足足二十天,太后除了一道重病的信息,就没了后文。

上京人人自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月的兵马停在边界线,是无声的威胁。

怎么办?

没有人知道。

十几年过去,这个原本该走向繁荣的国家,在昏庸的皇帝统治下,变得腐烂发臭。

因为他控制不了,所以他更怀念小侯爷和钱大人还在的时候。

小侯爷的兵,钱大人的财,在他的指挥下,三者紧密,犹如天兵下凡,万事无忧。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怕。

他对自己不自信,对另外两人越发怀疑。

这份怀疑在两人婚嫁有子之后,被扩大了无数倍。

最后一步错,满盘皆输。

边关的急帖一份份飞入皇宫,又一份份地没了下文。

我拿着小印,在嬷嬷的带领下飞快地联系原来的线人。

无论结果如何,这个王朝都会被颠覆。

而怎么将这个损失降到最小,是我现在要考虑的事。

「刑部尚书家的庶女,传言说是性冷人狠,在嫡母的手底下,护着小娘平安到现在。她从小就熟读律法,加上吃过苦头,稍加锻炼,倒是可以顶替她爹的位置——有她爹前头栽的树,她接手的时候也不会伤筋动骨。」

花了十几天,我和秦嬷嬷将几个主要位置上的人选先定了下来。

要变动的官职太多,人员考核就要更加注意。

秦嬷嬷在上京许多年,每家每户的情况信手拈来。经过简单考核之后,确定了十一位主要变动的官员。

有男也有女,有年长者,也有少年天才之人。

「暂时先这样定下来,等到日后根据考察再一点点修改。」

想要世人接受女子为官,那必然要先降下大灾大难,再重建秩序。

刮骨疗伤是痛,可长痛不如短痛。

55

大月的军队来了。

大乾还没有找出一个能用的将领。

更让人奇怪的是,无论派出去多少人,派出去多忠心的人,都会一去不返,连个信都没有。

只有越来越近的城池被占领的消息传来。

没有许家虎符,皇帝又担心这些将领出去之后趁火打劫,自立为王。

慌不择路之下,他选择了最错的一步棋。

「许王之女许一,慧外中秀,温婉淑德、娴雅端庄,着,册封为后,为天下之母仪……今册为正一品皇后,为合宫之首。授金册金印。钦此。」

皇帝可能想着,只要有我在手,就算没有虎符、小印,阿爹阿娘留下来的人也不会违背我。

若是我真是个孤女小乞儿,可能还真的会被欺负了。

可我爹又没真死。

更何况还有一心护着我的女郎。

56

女郎反了。

抢在我和阿爹之前反了。

她抢到位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开城门,迎接大月兵将进来。

兵将没有乱打乱杀,安分得不像话。

若是仔细看看,还有不少人都说着大乾方言。

上京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有些熟悉的一幕。

终于,有年老者拍着大腿叫出声:「这不是当年小侯爷的亲兵队嘛!」

怪不得那些人都一去不回。

怪不得大月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许多城池。

小侯爷在大乾那就是白月光的存在。

谁看到死而复生的白月光能无动于衷?

起码派出去的那些人不能。

57

再次见到阿爹,他脚下踩着皇帝,手里的剑则是压在太后的脖子上。

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还不忘回头对我招呼:「闺女,来了?」

没有一丝陌生,仿佛我们还在清溪镇,而他也只是刚刚离开家去打了一壶酒。

「阿爹。」

我喊了一声后,站到女郎身边。

从那日反了之后,她就不肯见我了。

她和阿爹一样,不想让那些脏污沾染我。

可我不愿意。

我强行将手塞到她手里:「姐姐。」

「啧。」

阿爹不开心地别过脑袋,手中的剑在太后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痕迹。

「你们的鳖孙,还有我闺女都在这里了。咱们今日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所有的事都说个痛快。」

阿爹说着,看向太后:「我就不明白了,万安是死在大宛人的手中,是我覆灭大宛,抢回了她的尸骨。为什么你会将仇都放到我身上——就因为我没有娶她?」

「是!」

太后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有眼神还恶狠狠地盯着我:「若是你当年愿意和万安订下亲事,她又怎么会去大宛,是你伤了她的心!」

「我当年才八岁!八岁!万安公主连我面都没见过,又怎么会因为我伤透心!如果她真的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对我动心,那只能说明她死有余辜,是个变态。」

「不许你侮辱我的万安!」

太后呵骂,全然不顾脖子上的血痕。

「都怪你!」

「怪我?你凭什么怪我?」

阿爹冷笑:「万安公主当年明明是自请和亲。你明不明白自请是什么意思?

「大乾势弱,若她不去和亲,那大宛的铁骑就会踏破大乾。

「万安公主知道自己去了那里只能是个玩物,是个笑话,可她还是愿意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想用一人身救得百姓苦,为大乾争取几年喘息的机会。

「她做到了。她的功名会被写进史书,会传承千秋万代。她的雕塑,在每个边关小镇都有。这是她的理想,她的抱负,即使她只有十二岁。

「你不仅看轻了你的女儿,也看轻了公主这个名号下的信仰。」

「不,不,你在说谎!」

太后木然地摇头,双手紧紧握上了剑刃,眼神死死地盯着我:「那都是你的猜想,万安是想留在我身边的,你在说谎……哈哈哈……你想让我愧疚?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看着这一幕,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58

事情似乎不应该这么简单。

若是真如太后所说,她恨的应该是阿爹。

阿爹在她面前,她应该是恨不得手刃阿爹——而不是一直盯着我。

我很像阿娘。

可阿娘又有哪里得罪太后了呢?

仅仅是因为嫁给阿爹?

阿爹和阿娘到底有哪里不同,让太后动手杀了阿娘,而一直没有动阿爹。

不,不对。

不应该看他们有哪里不同,而是他们有一个相同点。

这个相同点是——钱大人!

阿娘身上的官职。

虽然只是口头上的,没有官印。

可随着国库银子的增长,阿娘和真正官员也差不了多少。

这也是世人反对她们两个在一起的原因。

越是细想,就越是惶恐。

我松开女郎的手,走到距离太后两步的位置:「太后娘娘,你恨阿娘,到底是因为她没有代替你的女儿出嫁,还是因为,她是钱大人呢?」

太后动作一僵。

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当然是因为她害死了我的万安!她是不是钱大人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她是钱大人就高我一等了吗?」

她越说,手中的剑握得越紧。

可她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声音尖利:「闭嘴!闭嘴!闭嘴!」

「太后娘娘是羡慕我阿娘吧。」

我的声音很轻,她的动作却猛地停住。

「因为羡慕,所以喜欢,因为喜欢,所以恨铁不成钢。

「你恨的不是害你女儿的那些人,你恨的是不将女儿家当人的男人们吧。

「因为不用损害他们的利益,所以能轻飘飘说出和亲两个字。

「可你没有办法。

「女子在朝堂之上没有话语权,所以你将这个恨的种子埋藏在心里,等待一个能有话语权的人出现。

「这个人就是阿娘。因为她,你看到了女子为官的希望。

「所以你宠爱她,各种场合不遗余力地偏爱她,直到——她卸下官职,走进后宅。这种爱就变成了恨,是不是?」

我语气平静,周围人却齐齐看了过来。

太后终于停止了挣扎,她瘫坐在地上,血染红了她的衣裳。

「多好的机会啊,我等了这个机会那么多年,为什么她得到了却不珍惜呢?」

太后声音呢喃,带着无尽的苦楚:「若是我能站在朝堂之上,我定能护住我的万安,而不是迂回地将希望放在一个男娃娃身上。

「若是我能站在朝堂之上,我定然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一切。

「偏偏我是太后,偏偏她得到了却不珍惜!她该死!」

说到最后,太后猛地抬头看向我,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记忆里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轻易放弃这一切!为什么!」

「阿娘从来没有放弃。」我没有后退一步,开口,「当年阿娘用自己的官职,和先皇订下盟约。以两年为期,她会带着女学的学生去边关小镇为官,若是能让镇子统收统支达到自给自足,不用朝廷支持,那就正式开启女子为官的考核。

「因为怕朝中大臣不满,所以才共同做了一个局,一个让阿娘理所当然消失的局。

「可阿娘死得仓促,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交代,这件事就不了了之,没有后文了。

「若不是你,女子开口,恐怕还要早上十几年。」

「不可能!」

太后嘶吼出声:「你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我不是罪人!我是,我是,我是钱宝宝!我是大乾第一位女官!我是钱宝宝!我不是罪人……」

太后,疯了。

59

阿爹收了剑,沉默片刻,让人将太后拉了下去。

「无论是装疯还是卖傻,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处理完太后,阿爹才踢了踢脚底皇帝的脑袋:「崽种,说话。派人一路跟踪追杀我的时候,不是很有种吗?看我浑浑噩噩当地痞流氓,我女儿只能当乞丐的时候,你笑得不是很大声吗?嗯?说话啊。

「刨我坟头,想将我尸骨挫骨扬灰,你不是还挺得意的吗?

「想强娶我闺女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心里夸自己聪明死了啊?」

皇帝一声不吭,倒是有了几分骨气的样子。

「任打任骂都随你,朕是不会和你这种贼子求饶的。」

「我打你骂你干嘛。」

阿爹松开脚,蹲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脸:「你平生不是就爱点名声吗?你说我将你这些年做的恶事都记下来,再给你安排一个惨烈的死法,你会不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啊。」

「不。」

皇帝瞳孔微缩:「朕是天子,你,你不能。你要想当一个体面的皇帝,必须善待朕!」

「谁说我要当皇帝?」

阿爹打断了皇帝的话:「我闺女,看见没,未来的新皇帝。」

「一个女子!」皇帝猛然扑过来,「许棱,你疯了!你彻底疯了!不能,绝对不行,你不能这样对大乾。

「那些人不会服的!」

「不,那些人会的。」

阿爹冲我招了招手:「狗蛋,把东西拿出来给这狗东西看看。」

「哦。」

我美滋滋地从头上抽下铁片:「这是虎符。」

又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锣槌:「这是商号小印。

「有钱,有兵,还有我爹,谁敢不服。」

我笑眯眯地补充:「谁不服,我就砍谁。」

皇帝缩成一团,扫视着周围人,当落到女郎身上时,脸上出现喜色。

「吾儿,救救我,我愿意将皇位传给你!」

女郎转过身,当作看不见:「谁乐意要一样。」

「玉玺只有我知道放在哪里,没有玉玺,他们就是乱臣贼子!你不是最爱这小丫头了吗?你忍心看她名声有瑕?」

「我都当女帝了,还考虑名声?」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你脑子是怎么长的?就拿这个威胁姐姐?」

「姐姐?」

皇帝重复着:「什么狗屁姐姐,那明明是我儿子!哈哈哈哈哈,你不会一直以为他是女人吧?他就是一个喜欢穿女装的变态!」

皇帝说第一次的时候,女郎猛地转身,抢过阿爹手里的剑,想捅死皇帝。

可失败了。

阿爹踢了皇帝一脚,让他晚死了一会儿。

「当年他老是想去找你,我怕他真坏了我的大事,就找人演了一场戏,想让他知道外面的险恶。

「可谁想到,他模样太好,被人以为是女娃娃,卖进了青楼。

「哈哈哈哈,堂堂皇子,被人卖进青楼,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故意晚点发现他,想着他不如死了算了。可没想到,他模样小,嘴巴甜,居然哄了十来个丫头护着他,顺顺当当地过了五年。

「我没有法子,只有让人去烧了楼子,想掩盖这个污点。

「可我没有料到!那些婊子居然用命将他救了下来,还让他顺顺利利地回来了。」

皇帝眼里带着恨和鄙夷:「朕要是你,不如早死了算了。那楼子里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你靠什么才能活下来?」

一杀未中,女郎——不,二皇子裴久渊就没有再动。

皇帝还在说:「我也是男人,男人是什么德行我能不知道?许棱,你的女儿纳这样的人入宫为妃,天下会答应吗?」

我看着裴久渊,他身子直直地站着,只有握剑的手在轻轻地颤着:「等你死后,我会自裁,不会污了她的名声。」

「她还会有新的……」裴久渊声音难掩震颤,可还是一字一句道,「你惧怕的许家,会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而所有带着你血脉的都会死。你自己想想,谁更可笑。」

60

皇帝也疯了。

不愧是亲儿子,知道捅哪里最痛。

阿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从裴久渊手中拿回剑:「实在对不住,我本来想留着他让狗蛋立威的,没想到他会把这事说出来。」

「无妨。」

裴久渊吐出两个字后,垂眸转身:「等他死了之后和我说。」

他没有再看其他人,从我身边离开。

「等等。」

我喊住他,对着阿爹跪了下去:「爹,我要娶姐——不,裴久渊。」

阿爹的笑消失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我知道阿爹是故意暴露出裴久渊骗我的事的,也知道阿爹故意借着皇帝的口将裴久渊的事说出来。

世人接受不了这样的人,所以阿爹以为我也接受不了。

等我想明白的时候,恐怕裴久渊早就自裁过了。

痛失所爱,我自然会将所有的心思都扑在前朝。

这是他教我第一课:帝王可以有宠爱,但不能钟爱一个人。

但,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

看了几百本话本子的我,自然要将悲剧扼杀在摇篮里。

不就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喜欢穿女装吗?

大不了我穿男装中和一下呗。

阿爹目光沉沉,眼里是压抑不住的怒气。

却在看到我的脸的时候,颓然消散。

没有人能拒绝白月光的,就像阿爹永远拒绝不了像阿娘的我。

这是姐姐教我的心计中的一计。

我学得真的很好。

「随你吧。」

阿爹退了一步。

我站起身,扑向站在门口的女郎:「姐姐,我来了!」

女郎转身接住我,脸上哪有半分失落:「做得好,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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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手斩杀了皇帝。

鲜血流淌在大殿,大臣们跪成一团。

我丢下手里的剑,态度温和:「你们还有没有人要骂朕,要撞柱的?有就快点,今日我让皇夫磨了十把剑,应该够砍你们的。」

后排刚有人出声,就被旁边人摁下去了。

我记下人,心里给他砍头表减了两分。

识趣的人,晚死一会儿,也能省点心。

「但我先和你们说好。朕御妻无方,导致皇夫恃宠而骄,听不得半分有人说我不好。万一哪里他觉得不如意,记下哪位大人的名号,弄个野史,可就要顶风臭百年了哦。」

「臣等惶恐。」

在绝对的兵将震慑下,女帝和女官两项同时推进。

第一次女官的报名,爆了个大冷门,居然没有人来。

我窝在裴久渊怀里哼哼唧唧半晚上, 第二天天刚亮,裴久渊手下的人,就从各家的宗祠里抢出了不少姑娘。

有人嘲笑说我不行, 说得再多, 还不是靠着男人才能成事。

我都一笑了之。

我又怎么不知道, 慢慢来, 徐徐图之会更好。

可我没得选择。

朕多徐徐图之一天,就会多无数女子遇难。

阿爹说我不爱惜羽毛, 可在朕看来,那些女子, 那些被欺压的人, 就是朕的羽毛。

天下皆为朕的子民。

以朕一人之身,成就千万子民, 便是落得一个无能的名声, 又有何妨呢?

再说了,皇夫也是我手下的人, 为帝者, 不就是要制裁善用,能者居之,不避贤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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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久渊抢来的那些女子, 其中就有刑部尚书家的庶女。

后来, 她真的如我所料,成了领头的那只雀鸟。

在秩序正式确定的时候,她们以绝对的能力站稳了半壁江山。

朝堂并没有像那些老臣说的那样毁灭, 每个人都珍惜自己的位置,为了建设更好的大乾而努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可正因为这些私心,我才能更好地把持朝堂。

63

我和裴久渊一直没有要孩子。

一是他厌恶自己身体里流的血, 另一个原因则是我不能要和他的孩子。

一旦我们两个有孩子,朝堂就会达成一个共识, 共同拥立新主, 那我们所努力的一切都会白费。

时间还是太短了啊。

生命进入倒计时的那几年, 我从女学选了继承人。

若再给我五十年,我甚至可以让帝王这个概念消失。

可,我不是神, 活不了那么久。

继承人和我的想法一样, 在登基前一天,在我面前喝下绝嗣的药。

「我怕自己有一日会对自己的孩子心软, 毁了咱们这么多年的努力。」

我很心疼, 却又有些安心。

即使我看不见,但我想, 终有一天,我的子民的后代会看到。

那一天到来时,他们翻开史书,读过我的一生, 应该也会对他们有些帮助吧。

这样, 就够了。

64

天宝七十一年。

女帝驾崩,同日皇夫裴久渊崩。

自登基后,帝后一心, 恩爱不减,至崩,携手而终。

全文完

(已完结):YXXBnGZ6PnKJgnIggWeMztE0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