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未婚夫流放三年,终于平反。

他却要娶我嫡姐为妻,纳我做妾。

走投无路之下,我跳下忘川河。

不想阎王说我命不该绝,非要送我还阳。

我不愿,只得在地府里游荡,直到我碰到个披头散发的男子。

他说他是太子,死得冤枉,不愿喝孟婆汤。

巧了,我想喝。

我俩求到阎王跟前。

阎王被烦得不行,大手一挥,指向我:

「你还剩四十年寿命,这样吧,你们结为夫妇,一人一半还阳去吧!」

1

我有些不愿,迟疑地开口:

「成亲?不用吧?

「我可以把我的寿命都给他,没关系的。」

男子本来还有些不乐意,闻言瞬间跳了起来:

「什么意思?你这是嫌弃我吗?

「本殿下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贵女求着当孤的……」

我后退一步,披头散发的鬼脸上脏兮兮地流着血,心口还插着一把刀,怎么也看不出什么玉树临风来?

还自称殿下,只怕是个梦游鬼吧。

他还想说什么,被阎王的惊堂木打断:

「只有夫妻才能共享寿命,没别的选择,不愿意的话就该还阳的还阳该喝汤的喝汤,本官忙着呢!」

我叹了口气,也罢,混日子罢了。

2

醒来的时候是个晌午。

一睁眼对上萧子钰怒气冲冲的脸。

他应是一夜未睡,双眼染了血丝,见我醒来先是面上闪过惊喜,很快恶狠狠地瞪着我:

「长本事了啊江殷,学会做戏了是吧。

「要你做妾也是为你好,以你的身份本就是配不上我的。况且哪家当家主母像你这样寻死觅活惺惺作态,没得惹人笑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反驳:

「我没有……」

他站起身来冷嗤一声:

「够了,要不是莲儿告诉我,我当真被你的手段骗了。忘川河水深不见底,寻常寻死的哪里这么快被人救起来,还不是你提前找了人做戏给我看。」

莲儿,那是我嫡姐。

张开的唇又闭了回去,我低下头没再说话。

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好好休息,别再闹腾了,我最近忙着迎娶莲儿的事,没空管你。

「你放心,等主母进门,我就让你行纳妾礼。」

他生硬地丢下几句话,长袖一甩扬长而去。

等人走后,我盯着眼前的红纱帐,沉默不语。

从岭南回来那天,所有人都说我苦尽甘来,终于要做将军夫人了。

却听到他要迎娶嫡姐为妻,纳我为妾的消息。

凉薄的话语,字字句句利刃般扎在我心口:

「江殷是庶女出身,又在岭南那种地方待了三年,早已没了闺秀做派,怎配为我妻?

「我心中所属本就是大小姐,岭南三年,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们瞒着我,要贬妻为妾。

与萧子钰的婚书的名字被沈家换成了嫡姐的名字,被我发现后,他恼羞成怒:

「江殷,祖母已去,再无人逼我娶你,除了做妾,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他说得是。

萧老夫人已去,再无人约束我和他的婚事。而我跟了他三年,早已没有名声可言。

他若是不愿娶我,我将无路可走。

这就是他拿捏我的理由,笃定我非他不可的理由。

不,我还是有一条路的,我跳下了忘川河。

往日不可追,但求来世不再做女儿身。

只我没想到,活着艰难,想死也不容易。

我答应一个鬼要嫁给他,我还得等他。

还阳之前,男鬼特意说会来娶我,让我千万要等他。

想起他那些奇怪的自称,我微微凝眉,看向身旁的丫头秋菊:

「你最近可曾听说过,宫里有什么贵人重病去世什么的?

「或者……什么太子?」

秋菊愣住,很快睁大眼:

「小姐听谁说的?太子殿下人好端端在西北平乱呢。

「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这种话不能随便说呀。」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就知道,男鬼骗我。

3

又过了几日,我身子好了些,开始准备离开的行李。

从岭南回来后,我跟着萧子钰一同回了萧家,自从萧老夫人去后,萧家大小事一直是我在打理。

如今,也是时候回去了。

当年萧家流放,我带走了大半的嫁妆去岭南。

打点吃用了不少,如今已所剩不多。

可是我翻遍了库房,也没见到那几个箱笼。

不止那些嫁妆,连萧老夫人留下的物件儿也少了许多。

我正要查问,秋菊哭哭啼啼地跪倒在我脚边:

「小姐,将军瞒着您将府里的大半东西都抬到江家去了。

「将军说大小姐是江氏嫡长女,聘礼不可寒酸,您的那些嫁妆都被将军卖的卖换的换全当聘礼给抬到江家去了啊。」

我浑身僵住,头脑阵阵发昏,怒火由心头渗透四肢百骸。

萧子钰,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推开书房大门的时候,他正在作画。

我一眼认出那美人图的轮廓分明是嫡姐。

愤恨的情绪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我打翻了他的砚台,任由笔墨流了满桌,红肿着眼逼视他:

「萧子钰,把我的嫁妆还给我。」

他愣住,不悦的视线扫了眼秋菊,又落在我身上满脸厌烦:

「发什么疯江殷,不过铜臭之物,值得你毁了我的美人图?」

他败兴般地扔下狼毫:

「什么还不还的,你的还不是我的,再说你一个做妾的人要那些嫁妆来做什么?」

我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推开他:

「谁说我答应给你做妾了?」

他面色也沉下来,声音拔高了几个度:

「我说过,将军夫人的位置不是你能肖想的。

「我知你做不成正妻心中不忿,可是你看看自己的身份,再看看你这般模样,你这是想要别人笑话我娶个农妇为妻吗?」

我退了一步。

我这般模样,我怎样了呢?

不过是一身细腻瓷白的皮肤被岭南的瘴气所洗,变得粗糙枯黄。

不过是一双执笔抚琴的手,在无止境的劳作中变得干瘪生疮。

我突然笑了,笑我这些年眼盲心瞎,竟看中这样一个男人。

笑容渐渐泛凉,我定定地看着他:

「萧子钰,岭南三年是我瞎了眼。

「以后我与将军一别两宽,还望将军早日归还我的嫁妆,不然民女只好告到顺天府尹,求个公道了。」

他猛地顿住,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咬牙切齿:

「江殷,你敢——

「一会儿寻死一会儿要走,你这是又在跟我耍手段?

「你离了我还能去哪里?还有谁会要你?」

我不想跟他纠缠,转身去收拾包袱。

没了嫁妆,我所有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够一个箱笼。

我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一辆马车上了路。

临行前萧子钰追了出来,他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我:

「你当真要走?」

我命车夫越过他,路过他时无声地提醒:

「嫁妆!」

身后,他手握成拳,声音像是齿缝里蹦出来:

「江殷,我等着你回来求我!」

4

回到马车,我重重松了口气。

忍了许久的泪此刻也再忍不住倾泻而出。

我以为忘川河的水已经让我不在意这一切了,没想到面对那人冷漠决绝的脸,仍是会心痛。

萧家的这门亲事,是姨娘费尽心思给我定下的。

萧家没出事那些年,的确是我高攀。

没人想到萧家会被流放。

更没想到萧老夫人会亲自上门,求我陪萧子钰远去岭南。

她担忧孙儿一去不回无人照料,也希望有朝一日平反我们也算患难夫妻。

我一介庶女,人卑言轻,只思索半炷香的工夫便允了。

他也曾对我好过的。

我水土不服吃不下饭是他一勺一勺喂给我,岭南瘴气重我浑身起疹,也是他不眠不休地照料我。

他也曾抱着高烧不退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若有朝一日平反回京,他定不负我,还要挣个诰命夫人给我。

这些信誓旦旦的承诺终于渐渐在烟雾缭绕的瘴林里消失殆尽。

他开始慢慢放开我粗糙生茧的手,别过头不再看我枯黄的脸。

在萧老夫人去世后,再也不肯掩饰他的嫌弃。

他觉得我配不上他了,甚至攻讦起我庶女的身份。

直到平反回来后,我听到他与长辈商议想求娶嫡姐。

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做我未婚夫那些年,也曾与嫡姐暗通款曲。

三年相依相伴,成了一场笑话。

我不想嫁给他做妾,我只想尽快结束和男鬼的约定,以求来生。

阎王答应我下次投胎不再让我做女子,也总能自由自在不受制于人。

只是没了嫁妆,男鬼那里只怕要委屈些了。

也罢,二十年寿命就当是嫁妆了。

从将军府回来后,爹和嫡母并不高兴。

ƭū⁵我被罚跪了两日祠堂。

他们一个嫌我丢人现眼跟了三年抓不住男人的心,还嫌我身份卑微还心气儿高。

我平静地接受,跪得笔直。

回到茴香苑那天,嫡姐来看我。

她瞧着我,居高临下:

「听说,你不愿意做妾?」

我点了点头,不想多说。

她面上有些不太好看:

「萧郎很生气,让我来劝你。

「江殷,你知道的,他本来心悦之人是我,若是萧家不获罪,他定然也是要和你退婚的。之所以带你去岭南,一是萧老夫人所求,二是他怕拖累我。」

默了片刻,我点点头。

岭南三年,我以为我能焐热他的心。

结果终究是我妄想了。

「所以二妹妹——」

她坐在我对面,似笑非笑:

「你争不过我的,伯府日渐衰落,萧将军是我能够到的最好的归宿,我不会让给你。

「也希望你能识相些,不要再做无谓的挣——」

「大小姐!」

话没说完,就被突然闯进门的丫头打断。

是嫡姐身边的丫鬟惊鹊。

她气喘吁吁地扶着屏风,先是扫了我一眼,很快看向嫡姐惊喜地喊道:

「小姐,太子殿下从西北回来了,宫里传出消息,殿下有意选江氏女做太子妃。」

嫡姐面露喜色,猛地站起:

「你说什么?殿下要选我做太子妃?」

我怔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过。

看到嫡姐惊喜的脸,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她站在我面前,捏着手踱步了好几圈,兴奋地自言自语:

「殿下怎么会突然看上我,竟然是太子妃……」

我掀了掀嘴角,凉凉道:

「嫡姐不是刚收了萧家的聘礼?」

她浑身一震,猛地一跺脚,朝主院的方向奔了过去。

我耸耸肩,不知为何,心头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江氏女,除了嫡姐可还有一个。

是巧合?还是说男鬼真的是太子?

5

江氏女要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

向来门前冷落的江家也热闹了起来,不少夫人贵女țūⁱ上门贺喜,提前向未来的太子妃示好。

她们的目标是嫡姐。

也是,毕竟一个流放三年清白难说的女子,怎么也不像是能做太子妃的。

她们理所当然地略过了我。

萧家的那些聘礼也被安到了我的头上。

萧子钰送聘礼之时,外人并不知对象是谁,以为他要娶我为妻的比比皆是。

眼下更不用嫡姐费心去解释了。

自有贵人笑吟吟地猜测:

「二小姐陪萧将军流放三年,萧将军待二小姐情深义重,真是羡煞旁人啊。」

萧子钰终究还是来见了我。

他的脸上带着怒火,还有几分复杂以及不易察觉的松快。

他扬着下巴,恩赏一般地望着我:

「你费尽心思闹腾这么久不就是想做我的正妻吗?我答应了!」

说完顿了下像是等我的反应,见我没什么表情他又道:

「江殷,你赢了,我答应娶你为妻了。

「送到江家的那些聘礼全都归你了,你不是跟我闹着要你的嫁妆吗,全都给你,这下你满意了吧?」

我瞥了眼那张傲慢的脸,淡淡道:

「我只要我的嫁妆,其余的将军请便吧。

「将军的正妻之位我高攀不起,将军可另择贵女。」

他眉头狠狠皱起,轻慢的神色顿时被怒火取代:

「够了江殷,是我太给你脸了是不是,才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拿乔?

「还是说你以为你嫡姐做了太子妃,我就得非你不可了吗?再闹下去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说完长袖一甩,大步离去。

我垂下头,压下心底的刺痛。

听说他和嫡姐闹得有点不愉快,何必发作到我身上。

府里开始准备太子妃备嫁事宜。

嫡姐每日身后跟着一堆丫头婆子,还没进宫太子妃的劲儿摆得足足的。

而萧子钰也不甘示弱,为婚事准备的一应物件儿一股脑送到我这儿来。

我瞧着身形与我并不相符的喜服,冷眼看向送东西的婆子:

「还是打哪儿来的送哪儿去吧,告诉你们将军,不要再送东西过来了,免得我还要找人送回去。」

这话传出去,萧子钰估计又要说我拿乔,跟他置气了。

也罢,算算日子,男鬼也该快来找我了。

等嫁了人,他总不该再折腾了吧。

又过了几日,男鬼没等到,倒是等来了封太子妃的圣旨。

爹和嫡母嫡姐跪在最前方,兴奋得身子微抖。

我跪在后排的角落里,只觉上方有一道特殊的视线直直落在我身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郎中江眠二女江殷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赐婚皇太子,择日完婚。」

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正好落入一双含笑的凤眼。

「殷儿,接旨呀。」

还是我爹最先反应过来,慌忙提醒我。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离我最近的男子。

他一身墨绿色锦袍背光而立,细碎的光线下映得他姿容俊秀,风流韵致,此刻正唇角含笑,挑眉看着我。

这张脸,隐隐有几分眼熟。

他将圣旨递给我,笑意盈盈低声凑到我耳边:

「恭喜啊,倒霉鬼。」

最后三个字在我耳边炸开,脑海中顿时浮现一个披头散发胸前插着刀的丑鬼。

我盯了许久,终于将那张晦气的脸和眼前这张重合在一起。

原来,他真是太子。

6

嫡姐这会儿才清醒过来,她脸色惨白一个箭步冲过来,直勾勾看着太子目露期盼:

「殿下,是不是弄错了,我才是江氏嫡长女啊,江殷她分明是庶出,而且她还和萧将军不清不——」

「放肆!」

太子打断她的话,脸色沉得滴水:

「孤的太子妃,岂能由你置喙?」

说罢凤眸警告般环视一圈,威严尽显:

「下次再让孤听到这种话,休怪孤不客气。」

说罢拉着我的手臂向里走去。

我愣愣地跟着他走,直到被拉到小竹林才停下来。

他半倚在竹节上,瞧着我调侃地笑:

「怪不得寻死呢,这日子过得怎么比孤还糟糕?」

我双目低垂,好一会儿才艰涩道:

「谢殿下。

「不过嫡姐所言……是真,殿下可调查一二,若是殿下后悔,我甘愿退婚。」

太子啊,他还能接受我那样的过去吗?

男子骤然站直身子,他抬起我下颌,漆黑的瞳孔直直对上我的眼,声音像是不可思议一般:

「江殷你开玩笑的吧,你这是想让孤再去死一死吗?」

我拧眉,这才想起阎王的那些话,只有夫妻才能共享寿命,而太子,他已经死了。

想到这,我的心沉了几分。

他拍了拍我肩膀,笑容肆意:

「好了江殷,别想这么多,以后有孤在谁也不敢欺负你,你想怎样就怎样,有什么事儿孤给你扛,行不行?

「你只要好好活着,不死就可以,实在想死你就等个几年等孤把事儿办完孤再陪你死,行不行啊江殷?」

他微侧着头看我,吊儿郎当的话语像是玩笑,可一双眸子里却尽是认真。

良久,我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行。」

萧子钰这次来得很快。

几乎是太子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了。

不同于上次的居高临下,他整个人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双眸布满血丝,带着野兽的凶光。

「江殷,你怎么可能是太子妃?

「你连做我的正妻都不配,怎么做得了太子妃?」

他身子前倾按住我,狰狞的面容里隐隐有几分期盼:

「你答应了吗?我不是许给你正室的位子了吗?你不是一心只想嫁给我吗?你怎么能去做太子妃,你说话啊江殷!」

我挣扎着将人推开,后退一步,冷冷地凝视他:

「将军觉得,你有哪里值得我太子妃的位子不要,抗旨去做的你的萧夫人?

「萧子钰,你配吗?」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声音像从胸腔溢出喉咙:

「江殷,你怎么敢——

「你到底,为何会做太子妃?是不是早与他相识?是不是早就瞒着我——」

我拍了拍肩头被他按过的地方,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

「我死了,死在了忘川河水里,死后见到的他,我这样说你满意吗?」

他面色瞬间僵住,冷嗤一声看我:

「什么蹩脚的借口,江殷你听听你自己信吗?」

我摇了摇头。

你看,我说了实话又不相信。

不想再与他多言,离开前我安静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

「将军,岭南三年,是我错付。若有来生哪怕声名狼藉,我也绝不会再陪将军走这一遭。」

说罢没再看他瞬间紧缩的瞳孔以及颤抖的手臂,转身离去。

7

与太子的婚期定在了来年三月。

从那之后萧子钰像是失踪了一般,也未曾来寻过我。

同样沉寂的,还有嫡姐。

倒是爹爹每日里容光焕发,准太子岳父的名头让他走到哪里都被人围着恭维,甚是得意。

嫡母也顾着太子妃的身份也不得不强打着精神给我置办婚事嫁妆。

这样无人为难,舒服自在的日子我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过了。

这一切,还要感谢男鬼。

冬去春来,随着院子里的桃树抽出枝丫,婚期也缓缓逼近。

直到三月,我一身火红嫁衣,凤冠霞帔地坐在喜床之上,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嫁人了。

嫁的还是当朝太子,谢长舟。

满眼的红盖头自眼前滑落,映入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赤红色喜袍下的谢长舟面如冠玉,姿态风流,看向我的时候眉眼含春,低低地笑:

「为了给孤续命,委屈姑娘了。」

我下唇轻咬,不知该说什么。

二十年寿命换一个太子妃位,一切像是一场梦。

似乎看出我的不安,他轻握住我手腕:

「姑娘不必担忧,你我重活一世,命运已重置。以后若是我死,寿命尽归还于你,若是你死,我享你之命自然也不能独活。

「姑娘不相信男人,总要相信命运吧?

「你我命运相连,我虽处境艰难,可绝不会负你,所以江二姑娘,再相信一次这人间试试?」我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喉咙口溢出愉悦的低笑,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额头。

红纱帐落,一夜良宵。

第二日,是我与太子进宫认亲的日子。

乾清殿前,我与谢长舟立了许久,也不曾见皇帝传唤。

他唇角噙着极淡的笑,似嘲似讽。

见我看他,捏了捏我的手目露安抚。

又过了一刻钟,才有人唤我们进去。

寝房的软榻上,皇帝正在喝药,一身ŧű₊宫装的女子边喂边小心地替他擦拭唇角。

见我们下跪请安,他手腕动了动,猛地将药碗摔在地上。

茶水四溅,震怒的声音响在大殿:

「太子的翅膀真是硬了,我这个父皇是不是还退位让贤了?」

谢长舟抬手替我挡住飞溅的茶水,恭谨道:

「父皇这是何意,儿臣不懂。」

皇帝冷哼一声:

「太子强夺人妻,眼下倒是装起来了?

「你这位太子妃,分明是萧将军的人,你身为储君肆意妄为,竟将朕也瞒在鼓里,下一步是不是朕的皇位也要让给你做啊?」

我心中一个咯噔。

萧子钰,他又做了什么?

谢长舟眉头微皱,正要说话,被宫装女子上前一步打断:

「陛下息怒,都是臣妾的错。」

她跪倒在榻前,精致的面孔染上哀伤,看起来很是自责:

「都是臣妾ťů⁽不好,太子一心要娶江二小姐,臣妾想着殿下向来有主张有分寸,就没有调查二小姐的清白,都是臣妾的错。」

来之前听太子提过,自皇后去后,宫中一直是贵妃掌权,她膝下的三皇子,同样对皇位虎视眈眈。

不过太子在朝中和军中威望甚高,他一直没什么机会罢了。

听她话里的意思,竟是要将我的清白也一起污了,这要是传出去——

身侧的谢长舟骤然站起,冷然道:

「娘娘此言何意?太子妃和萧将军既无夫妻之名,又无夫妻之实,娘娘张口便污人清白,只怕不妥。

「按娘娘的说法,这世上所有遇人不淑的女子怕是没有半点活路了!」

贵妃被他惊了一跳,一双美目泫然欲泣,转身趴在皇帝怀里哭了起来。

「混账!」

皇帝眼中怒火中烧,声音雷霆般咆哮:

「逆子,给朕滚出去!」

8

回去的路上,我低着头沉默不语。

也许我这样的身份,本不该嫁人的。

像是看出我的想法,谢长舟轻笑一声,将我揽入怀:

「与你无关,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拿别的事儿来为难我,殷殷不必放在心上。

「既想让我娶个无权无势的太子妃,又想拿太子妃的过往来恶心我,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我抬眼看他:

「他们为何要为难殿下?」

谢长舟唇角微扬,漫不经心地笑:

「臣强则君弱,子强则父弱,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想让孤当好太子,又忌惮孤羽翼过丰,可不就成这样了?」

我垂目。

外人总说当今太子谢长舟德才兼备,睿智超群,内掌朝堂外能安邦,可谓储君之典范。

却极少有人言其个中艰辛。

想起他新婚夜说的那句处境艰难,又忆起阎王殿上他胸前插的那把刀。

谢长舟,他也是极难的。

下颌被人抬起,他捏了捏我的脸,薄唇微勾,眸光潋滟:

「所以我的太子妃娘娘,别总想着投胎做男人行不行,咬咬牙咱们也能过好这一世不是?」

我抿唇,点了点头。

回东宫后,太子被禁了足。

谢长舟似早有所料,只安心在府中陪我。

太子妃和萧将军不清不楚的流言只在宫中流传半日就偃旗息鼓。

取而代之的,是太子忤逆圣上,将圣上气病被禁足东宫的消息。

我瞧着面前仔细替我作画的男子,心中隐隐有感觉。

其中定有谢长舟的手笔。

他要想活命,娶我为妻已然足够,何必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我咬紧下唇,心头说不出的滋味。

又过了些日子,谢长舟像是变得忙碌了起来,连陪我用膳的时间都少了许多。

我有几分不安,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禁足被解除的那一天,这个预感得到了证实。

突厥来犯,北疆守将连连败退,宫中下旨太子亲自出征以振民心。

我心下惶惶,按住他的手:

「殿下,这是个局。」

皇上病重,太子不在身旁,若是圣上有个万一宫中必将大乱,定会有人趁机而上。

到时候谢长舟鞭长莫及,轻则皇位落入他手,重则太子埋骨他乡。

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谢长舟黑眸晶亮,笑盈盈地反握住我的手:

「学得很快嘛,这都被你想到了。」

我敛眉,这些日子他没少教我宫廷之事,我也能略猜到一二。

「那你还去?」

谢长舟站起身负手而立,眉眼冷凝:

「突厥日渐逼近,黎洲若是失守我朝将受重创,突厥人狠辣猖狂,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民不聊生,这一仗我必须去。」

说罢回头看我:

「我知其中必然有诈,可是殷殷,我身为太子,不得不去。

「你放心,宫中我会做好安排,也会留几个心腹给你调遣,你安心等我回来。」

9

谢长舟到底还是去了北疆。

他去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等我告诉他。

他要当父亲了。

我轻抚着小腹,下定决心定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被瞒了下来,我不能让谢长舟担心,也不想让这个孩子成为众矢之的。

直到三个月,肚子隐隐有几分显怀。

谢长舟还没有回来。

只有接连的几次大捷,让我心中稍安。

就在我以为我还能再拖上一拖的时候,宫里传来消息,圣上病危。

太子不在,我身为太子妃理应进宫侍奉。

许久未来,我才发现宫中早已变了模样。

曾经虽然虚弱却中气十足的圣上此刻嘴歪眼斜,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嘴角流涎。

见到我的时候挣扎着要起来,却被贵妃重力按倒在床榻。

她装扮一如既往地艳丽精致,曾经的温柔小意却半点不见,而是满满的嫌弃厌恶:

「皇上还是安生点吧,病成这样了乱动什么?」

说罢又扫了我一眼,头扭向一边: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带太子妃过去休息?」

很快两个宫人过来一左一右抓住我将我向外拖。

我这才知道,这宫中早已变了天。

我被软禁在潇湘殿,除了侍奉父皇的时间,平日里不被允许外出。

在这里,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萧子钰。

听说他成了三皇子身边的红人。

他穿着官服,慢悠悠晃到我身前,得意猖狂:

「怎么样江殷,有些人命贱是怎么也改不了的?哪怕当了太子妃也还是贱命一条。

「你说你这样的身份,我让你做个妾能算委屈你吗?」

见我不理会他,他又凑过来坐到我对面,自顾自倒一杯茶,好整以暇:

「别指望太子了,北疆战事吃紧,他被困在望幽谷已经数日,只怕是回不来了。」

我身子一顿,目光终于移向他。

萧子钰面上笑意凝固:

「看来,你是真的在乎他!」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凝:

「他不会死。」

萧子钰冷哼一声,杯盏重重搁在桌案上:

「如今宫里朝廷已经是三皇子的天下,你以为,他会让太子活着回来吗?」

我双拳渐渐收紧,北疆之乱果然是三皇子的手笔。

他并没有待多久,很快被三皇子的人叫走。

走之前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

「你若乖一些,等殿下登上皇位,我可以求他免你一死。」

我阖上双眸。

求他,倒是还不如去死。

10

圣上身体每况愈下,每每见到我目光中都带着歉疚。

常常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回来。

我知道他是后悔了。

从他不成句子的话语里我拼凑出真相。

贵妃给他下了药,想送他去死。

三皇子想要他的皇位,一直在逼他写传位诏书。

他想到了太子,那个他曾舐犊情深的嫡长子。

那个被他伤透了心的儿子。

我挂心谢长舟,有些病急乱投医:

「殿下被困望幽谷,父皇可有主意?」

本是不抱希望的疑问,他却眼睛一亮,从床下翻出个玉牌来,吱吱呀呀地比画。

我脸色凝重,听明白他的意思。

这枚玉牌可以调动一批江湖势力,可助太子脱困。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雀跃,将玉牌藏在腰间。

谢长舟离去前留了些人给我,可进宫的时候都被拦下了。

好在我们收买了送膳的宫人,我把玉牌藏到食盒的暗格里,悄无声息地送了出去。

没多久宫人来报萧将军来了。

那天之后他没事儿便来看我,每次都是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的嚣张模样。

这次依然如此,不过言语间多了几分谨慎。

最后依然是问我考虑得如何了,要不要委身于他。

在得到我嗤之以鼻的答案后,又怒冲冲地转身离开。

听闻他早已娶了嫡姐为妻,不知这般执着又是何意。

不过从他的态度里,像是太子那边有些不太好。

我拧着帕子,有些烦心。

随着宫里的形势越来越紧张,萧子钰也不再出现。

我心中算着,大约也就这几日了。

果然,三皇子逼宫的戏码拉开了帷幕。

一向不可一世的帝王被人按在御案上,愤怒地瞪着身侧的皇子:

「逆……逆子,你敢……敢对我……」

一句话没说完整,口水又流下来,看起来很是滑稽。

三皇子嫌弃地推开他,眉头打结:

「恶心死了,父皇你赶紧写诏书,快别耽误时间了,外面的大臣都等着呢。」

殿里的太监宫女眼观鼻鼻观心,都装作没看见。

我叹了口气刚想上前,被萧子钰从身后拦住:

「大事将成,我劝太子妃还是老实点好。」

三皇子等得不耐烦,对着屏风后摆了摆手。

一阵惨叫声响起,鲜血溅在屏风里的山水画上。

我听得出,那是除了贵妃外最受宠的宫妃郑婕妤。

「父皇若是再不写,你这些后妃就要死完了。等她们死完接着可就是父皇那些公主皇子了。」

紧跟着乌压压跪倒一片宫妃:

「求皇上写传位诏书吧!求求您了。」

一行浊泪从帝王眼角滑落,他终于呜咽着坐了回去,抖着手开始写。

他身子歪斜,手也是颤抖的,三皇子却兴奋地直勾勾盯着看。

直到最后一笔结束,皇帝像是瞬间没了力气,瘫倒在龙榻上。

三皇子一把夺过诏书,看完之后高举头顶,笑得癫狂:

「好呀,这皇位到底还是我的了。

「以后这个天下都由我——」

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如破竹之势瞬间将圣旨射穿个窟窿。

三皇子的未尽之言僵在口角,眼睁睁看着诏书被ŧű̂₎射穿落地,震得他双手发麻。

再抬头,有人半倚在门边,漫不经心地收了箭,正似笑非笑地瞧过来:

「好久不见啊,三弟。」

熟悉的声音听得我浑身一震,眼眶隐隐染了湿。

是谢长舟。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殿内人瞬间脸色各异,多数的还是惶恐震惊。

三皇子面露惧色,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你没死?你怎么会没死?」

继而恶狠狠地,像是发了狂,声音从齿缝里蹦出来:

「西北弄不死你,北疆还没死,你怎么就那么命大?」

唯有皇帝老泪纵横,欣慰地看着他,吱吱呀呀地想开口唤他。

谢长舟凤眸一扫,懒懒道:

「还不是你太过废物。」

目光搜寻到我,他眉眼微挑正要说话,瞳孔却在下一秒陡然放大。

还没从他震惊的视线里回过神,我顿时感觉脖颈一凉。

谢长舟浑身紧绷,幽深的眸子眯起,目光森冷,连声音也带了威逼的寒意:

「放开她。」

萧子钰的匕首扣在我脖颈,我只能听到他恼羞成怒的嗓音:

「太子殿下,不过一个卑微庶女,值得你这么放在心上?

「殿下可知,此女不仅对我情深义重,还陪我流放岭南三年,与我做了不知多少——」

「放肆!」

谢长舟半眯着眼看他,整个人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萧子钰有些得意:

「殿下何必生气,此女根本配不上太子妃的位置,她本该就是我的妾室才对。是不是啊江殷?」

说着,狞笑着看向我。

我没有看Ţūⁿ他,ṭũ̂ₚ右手伸向小腹,垂眸沉思。

三皇子眼睛一亮,也跟着凑到他身边,低声催促。

萧子钰回过神,冷笑着出声:

「麻烦殿下让你的人撤出去,不然你的太子妃可就要受委屈了。」

同时,刀刃深入一分,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刀尖下流。

谢长舟看了我一眼,朝身后的侍卫摆了摆手。

我心头一紧,急声开口:

「等等!」

几人的视线看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仰头看向萧子钰轻声凑到他耳边:

「你不能杀我,我有孕了。」

许是我看向他的目光过于温柔,让他产生了某种错觉。

他浑身僵住,不知所措地愣愣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微微侧过身子,扬起一个笑脸:

「我说,我有孕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金簪没入他的胸口, 鲜血飞溅在我的脸上。

几乎是同时,他的匕首被打落在地, 我被谢长舟带回怀中。

我心口跳得厉害,指尖也跟着颤抖。

再抬头,萧子钰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他直勾勾盯着我:

「你再说一遍, 你怎么了?」

我对上他的眼,再次清晰地重复:

「我有身孕了, 我怀了太子的骨肉。」

他惨白的面容瞬间布满瘆人的血色,双眸猩红极度不甘:

「你还没有嫁给我,怎么能怀别人的孩子?

「你跟了我那么久,怎么能说不要我就——噗!」

鲜血从他口中大片涌出。

他伸手摸向胸口,拽出那枚金簪, 愣愣地看着。

很快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动, 不知是哭是笑, 嘴角抬了好几次,他咧了咧嘴,目光说不出地怪异:

「江殷,你杀我!

「你怎么敢杀我, 你一个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怎么敢杀我?!

「是谢长舟给你的勇气吗?」

我点了点头:

「萧子钰, 跟你岭南三年, 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事。」

他终于忍不住, 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11

等到一切结束后,我的手都还是抖的。

谢长舟替我擦干脸上的血, 也不说话, 在一侧默默地陪着我。

我回过神:「殿下不忙?」

他摇摇头, 看我的脸色有几分担忧:

「我没想到你会动手, 你——还好吗?」

我静静地看向自己的手。

我也没想到那个懦弱无能,试图沉入忘川河的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

良久,我咬住下唇,轻声开口:

「殿下,我想试着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活一次。

「我想试试,陪殿下过好这一世。」

他喉咙微哽, 紧紧地将我拥在怀里。

好一会儿我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沙哑的「好」。

这一场宫变足足半年才堪堪落幕。

随着三皇子伏诛, 贵妃自尽,三皇子一党尽数下了大狱。

皇帝自那日过后开始神思恍惚, 让太子继位后再也不问世事。

萧府上下再次流放, 江家作为姻亲也受了牵连,因着新皇仁慈, 并未赶尽杀绝,只贬了官位。

嫡姐流放的前一天来看了我。

她憔悴了许多,眸中再不复往日的神气,像一潭死水再掀不起波澜。

她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江殷, 你赢了。」

第二句是:「对不起,我总算明白了你受过的苦楚。」

次日我和谢长舟站在城楼上送她。

谢长舟轻抚我小腹:

「怨她吗?」

我摇摇头:

「现在我谁都不怨了。」

谢长舟继位第二年春,我在坤宁宫产下一子。

他放开孩子,吻了吻我额头。

我有气无力地问他, 可拟了名字。

他ẗū́₌低头思索:

「你我黄泉路相逢,向死而生。

「不如叫逢生吧。」

我笑了笑:

「逢生,真是极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