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恋江凛多年,但他是个混球。
知道我活不久了,他破天荒找到我,「要不要和我结婚?」
我:「???」
江凛唇角轻挑,「等你死了,遗产就是我的。」
1
同学会到中旬,江凛来了。
包厢里人声嘈杂灯影昏昏,男人一身笔挺的黑,利落板寸,眉眼轮廓深邃而硬朗。
我下意识呼吸一促。
这是高中毕业八年后,我第一次见他。
当年桀骜难驯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不羁痞帅的男人模样。
人群爆发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围了上去。
他客气地和众人寒暄,礼貌里有点惯常的漫不经心。
我坐在角落里,许是昏沉光影的掩护,看着他出了神。
心想,这人还是那么耀眼招摇啊。
往人群里一站,就是焦点。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江凛惫懒地掀眼望过来。
隔着喧嚣的人影,男人懒懒瞥了一眼。
心跳漏了一拍,我有种偷东西被抓了个现行的心虚。
本想佯装若无其事和他打个招呼,江凛已经陌生冷淡地收回目光。
那一句「好久不见」被我生生吞了回去。
是了,江凛大抵连班里有我这号人都不记得了。
可能以前我会有些心酸,现在倒也释然了。
我低头划开手机看了眼时间,身边的位置沉了沉。
落座那一瞬,男人肌线坚硬的赤臂若有似无地划过我的手背。
如触电般,我缩了缩手。
江凛并未察觉,长腿轻敞,歪着头和旁边的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低沉的男声时不时飘入耳中,我有些僵硬地低着头。
目之所及,空间狭窄,男人一双长腿侵略性十足,裤管无声蹭着我黑色的裙摆。
心绪生出点,不该有的涟漪。
酒到酣时,有人起哄每个人都要说出学生时代偷偷喜欢过的人。
时过境迁这么多年,大家都放开了,纷纷说出那段青春,唏嘘感慨。
话题轮到江凛,我不自觉竖起了耳朵。
但他慵懒倚在沙发,不置可否。
有人调侃,「不用问,那会儿江凛抽屉里的情书都塞不下了,说他暗恋谁那才是见鬼了。」
「屁」,高中时和江凛玩得最好的陈珂接过话,「老大毕业时还给人写过告白的小作文呢。」
「哟~」大家齐齐调高声音。
我悄悄瞥了眼江凛,他眼神凌厉颇为警告地看着陈珂。
陈珂许是喝多了,没理他。
一脸苦不堪言,「可是等了整整一个暑假,人姑娘都没理他。」
「上了大学还不死心,我和他一宿舍,他一度觉得是网有问题他才收不到回信,把宿舍网线都剪了。」
2
陈珂越说越起劲,江凛毫不留情地踹过去一脚。
「有完没完?」嗓音暗含警告。
陈珂如梦初醒,怂得端起酒杯,「老大,话多了,我自罚一杯。」
有人啧啧称奇,「都说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江凛你行啊。」
我不是很赞同这话。
鬼使神差地接了句,「喜欢多几个就藏住了。」
「是吗?」轻飘飘的两个字,江凛侧头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我莫名从他上挑的眼尾看出了几分冷意。
这倒挺稀奇。
我纯纯就是胡说八道的,也不知道怎么回。
含糊地嗯了声。
江凛喉间溢出一丝冷嗤,挺瞧不上我。
到这时,才有人注意到从开始就沉默寡言的我。
打趣道:「大主播,说说你喜欢了多少个?」
我不动声色地扯唇,「没有。」
「也对,你那会,除了读书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其他人纷纷附和,我微笑着沉默点头。
看吧,喜欢一个人是藏得住的。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
好像大家都还不尽兴,在聊天群里热火朝天地相邀下一次见面。
以前总觉得这些琐事过于寻常,这会看着,心境已经天差地别。
只单纯的觉得,能和想念的人再见面,真好啊。
闺蜜易梦电话视频通话进来,「见到了?」
「嗯。」
「怎么样?」
我茫然,「什么怎么样?」
「江凛啊,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我想了想,不着调地说:「身材挺好。」
易梦被逗乐,「那你怎么不趁机表白扑倒他,这样也算了了夙愿了不是?」
「不敢。」
「胆小鬼。」易梦恨铁不成钢,「喻晚安,你已经不是说话都磕巴的十七岁,你现在可是人美声甜的电台女主播,有什么不敢的?」
「少捧我。」我笑了笑,摇头,「不是这么算的。」
那是高悬在苍穹的月亮啊,何必试图踮脚去捞。
和她胡侃结束,同学群里的聊天也接近尾声。
我刚准备退出聊天框,江凛突然在群里说话了。
江凛:晚安。
陈珂立刻揶揄:你叫晚安做什么?
大家都知道陈珂在拿我的名字玩梗,纷纷哈哈哈起来。
江凛肯定不会理会这些无聊的玩笑,也可能他压根就不记得班里有喻晚安这号人。
总之,他没再出现。
我也没放心上,关上手机。
伸手拿过桌上的笔记本翻开,静静看了会,然后用笔划掉了一行字。
遗愿清单:见江凛一面。
3
这天晚上,我罕见地梦到了江凛。
十七岁的那个夏天已经很遥远,梦里的少年依旧鲜活如初。
江凛是高二转来的,皮相绝佳,不羁散漫的少年,恰如那年的夏天蓬勃且热烈。
他不是老师们喜欢的好学生,他逃课上网打架,离经叛道得要命。
但他的成绩永远第一。
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管他,也管不住他。
男生喜欢和他厮混,肆意在青春里放飞。
女生谈起他,脸都要悄悄红了一圈。
那时的我,藏在角落里,每天祈祷不要被任何人看见。
青春对我来说,好像是一片灰。
小时候受过创伤,导致我说话总是有些磕磕巴巴。
班级里顽劣的一群男孩,总肆无忌惮地喊我「小结巴」。
在课堂上,我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们学着我哆哆嗦嗦地说话,引来一阵阵哄堂大笑。
在课间的走廊,他们排成一排靠在护栏上,抬脚绊倒我,看我狼狈出丑,哈哈大笑。
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他们故意踢着足球砸到我身上,然后假意道歉,「对……对不住……了小……小结巴。」
很长一段岁月,我走路都是低着头的,连和人说话都不敢。
我从未想过和江凛有交集,也从未想过会喜欢上他。
可最后,事与愿违。
十七岁的喻晚安是个自卑的胆小鬼,却偷偷喜欢上了那个最耀眼的少年。
无法触及,也从未敢和人说起。
十一月底,是我离职前最后一场电台直播。
窗外的城市在渐渐入睡,属于我的午夜电台将无限期停播。
我同每个人道了晚安,「人间海海,愿我们,晚晚都有个好觉,晚安。」
电波消失,我看着窗外发呆了许久。
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都来了五年。
当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中憋着一股劲,坚持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或许是想要摆脱「小结巴」带来的噩梦,或许是想证明,那个活在灰暗里的「小结巴」也可以在不为人知的岁月里,变成闪闪发光的人。
成为发光的人,和月亮比肩。
这些年,我似乎做到了,可现在惶惶回首,好像,一切也没那么重要了。
小助理在门外提醒,「晚安姐,下班了。」
「哦,好的。」
我茫然回神,收拾好工位上的东西,擦干净每一个角落,抱着东西离开。
小助理不舍地和我道别,「晚安姐,你要常回来看我们。」
我故意逗她,「怕你到时候害怕。」
姑娘不明所以,嗔骂:「怎么可能呢。」
我微笑和她说了再见。
4
和小助理分开,我走向已经等在路边的易梦。
午夜的街头,偶有霓虹闪现,倚在红色跑车旁吞云吐雾的姑娘似梦似幻,一席红裙迎风舒展,比这夜色妖娆。
「不冷吗?」
她咬着烟无所谓说:「美就够了。」
「……」我没好气地怼她,「那冷死你得了。」
「我宁愿冻死,也不愿丑死。」
我特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易梦俯过来,不着调地勾起红唇:「多好看一姑娘,翻白眼丑死了。」
易梦的美,是能蛊惑人的。
我看着她流光潋滟的眸,就在想啊。
真遗憾,这样的美好就要看不见了呢。
「被姐姐迷晕了?」见我发呆,她探身从车内捧出一把鲜花,「漂亮的花儿配好姑娘,我们晚晚光荣退休了。」
听,这姑娘总是这么洒脱惹人喜欢。
我接过花,不正经地掐了一把她的腰,「我们阿梦比花儿还漂亮。」
「嘴儿真甜。」易梦掐了烟,「走,姐姐带你去潇洒。」
打工人终于解放,我特豪气地说:「今晚我买单,不醉不准跑!」
诚然,此时的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多傻逼。
厮混了一整晚的结果是,我直接喝断片了。
第二天傍晚才在易梦的豪华大平层醒来,整个人恍恍惚惚还是找不着北。
桌上易梦留了纸条:回剧组开工了,想吃什么让阿姨给你做。
我挺佩服她的,好像无论有多大风雨,她总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明明昨晚她也醉得不轻,第二天还能早早爬起来去开工。
拿起手机准备发消息问问她情况,一条新的好友验证率先映入眼帘。
点开看到龇着牙的恶犬头像,我的手指顿了顿。
我知道,是江凛。
突然就很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了几年前的一件旧事。
大一那年春节,我踌躇了好多天,才鼓起勇气向同学要到江凛的微信。
那天是除夕夜。
我紧紧盯着手机,在江凛通过好友验证的那一刻,夜空盛放的烟花似也在我心头绚丽燃起。
几次删删减减,我最终只敢发出一句:江凛同学,新年好。
消息发出去,我紧张得咬手指。
可等呀等,那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聊天框,二十分钟后,终于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
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又过去几分钟,江凛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回我。
而且,他把微信名从「JL」改成了「别烦我」。
烟花在心尖黯淡坠落,取而代之的酸涩将人淹没。
沼泽里的蔓草妄图伸手去捞月光,月亮无声藏入云层。
痴心妄想。
我默默删除了他的微信,再也没联系过他。
过去这些年,江凛还是顶着不变的头像,和「别烦我」这个拽得似二百五的昵称。
时过境迁,少女敏感的心事早已消弭。
我通过他的好友验证,平静地询问:江凛同学,有事吗?
等了好一会儿,江凛才慢吞吞地回:不是你有事?
???
我一头雾水:什么事?
江凛闲闲地丢来两个字:看群。
我蒙了,看什么群?
不过,我还是下意识地扒拉开同学群。
不看还好,一看,我整个人直接裂开了!
5
群消息 999+,如此盛况,功劳全是我。
我快速翻到昨晚的聊天记录,上面赫然有我昨晚发出的三条语音信息。
最后一条竟然长达六十秒。
我他妈都干了什么?
颤抖着手点开第一条语音,一听,我整个人都不好。
酒精麻痹下,我用一种很怪异的腔调轻声说:江凛,我要偷偷和你说一件事。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接下来肯定是地狱修罗场。
头皮发麻地点开第二条:江凛,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脑子一片空白。
天啊,来个人杀了我,就现在。
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勇气才敢点开第三条语音。
然后,炸裂。
「江凛,我给你唱首歌吧,我的心为你跳呀跳,我的梦为你笑呀笑,我的情为你为你飘呀飘,我的爱为你燃烧……我好想你,好想你,不露痕迹……我好想你,好想你,却欺骗自己……」
耳边充斥着乱七八糟却撕心裂肺的歌声,把我一身热血都给唱凉了。
世界啊,毁灭吧!
我抱着脑袋发疯在房子里乱窜,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怪这房子太结实。
恰好在这时易梦的电话打进来。
一接起来我就崩溃了,「易小梦,友尽了。」
「嗯?」易梦吊着魅惑的尾音,「回魂了?」
「你为什么不拉住我?」我都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要拉?」
「……」
见我半天不说话,易梦终于正经了点,「晚晚,对自己诚实一点,喜欢就去说,就算结果不如愿,也不留遗憾不是?」
易梦这人,总是不着调,这番话实在让人挺不习惯。
我忍不住揭穿她,「乖,直接笑,别装。」
「哈哈哈。」易梦不憋着了,一点不客气地笑出声,「瞧你这怂样。」
我无语望天等着她笑完,损友啊。
十几秒后,易梦收住笑,「我忙去了,你记得吃饭。」
挂电话之前,她还颇为认真地说:「放心吧,勇敢的姑娘一定会有奖赏的。」
落地窗外,城市逐渐归入黑夜。
我放空思绪,逐渐也平和了下来。
其实易梦说得对,勇敢的姑娘会有奖赏。
这些年,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足够勇敢的姑娘。
少时风雨飘摇,一路坎坷,我是那么勇敢的,一步步穿过那片命运的沼泽,终于窥见了辽阔大海。
可我唯独不相信,在喜欢江凛这件事上,会有任何的奖赏。
我想着怎么和江凛解释,把这些事给圆过去,可反复写了又删,删了又写。
好像怎么说,都没有可信度。
也违心。
要命的是,我这反复输入又没声的举动,被江凛逮住了。
他慢悠悠敲来一句:不知道怎么编吗?
「……」我有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窒息。
摆烂了,编不了。
江凛:不燃烧了?
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出他此刻上扬的唇角,又邪又坏。
我认命地回:熄火了。
6
江凛回了一个字:嗯。
我把这默认为他中止聊天的意思,也就识趣地没再打扰。
又回头去翻了一下群里的聊天记录。
目睹我热情似火的表白现场,群里都炸锅了。
从震惊到捕风捉影的猜测八卦,一群人盖了千层楼。
他们惊讶于我能暗恋江凛这么多年,且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
不少人纷纷 江凛,想要探听他的态度。
可江凛始终没出现过。
我默然收起群聊,不自觉苦笑。
成年人之间的爱情,点到即止,不回应,便是答案。
其实我一直都那么清晰地知道答案的,如今真的有了,仍然克制不住地有些酸涩。
我怅然地想,人大抵都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吧。
不过幸好,我的一生也没那么漫长。
吃了饭从易梦家离开,刚回到家。
江凛突然又来消息:这次是准备删除还是拉黑?
???
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
我隐约察觉到了,江凛有气。
就因为被我拉黑不爽这么多年?这位爷气性不是一般的大啊。
我无奈地回他:不会。
江凛不理人,我开玩笑地哄他:别气了,这回给你删我的机会。
吃了药,脑袋有些昏沉沉的。
将睡去时,我恶作剧地想,到时候就在朋友圈 po 一张大大的黑白遗照,吓死江凛这个小气鬼。
到时他就该后悔没早点拉黑我了。
江凛就这样躺在我的好友列表里,我们没再说过话。
我想,应该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吧。
几天后的某个深夜,我从绵长的痛感里醒来。
意外看到江凛没头没尾的一条信息:电台。
我茫然问:电台怎么了?
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江凛怎么突然关注起电台了?
或许是不经意间听过吧。
凌晨两点,我猜他大抵是不会回消息,爬起来倒了杯水吞下一把药。
坐在落地窗前安静地等着药效上来。
江凛回了信:失眠。
依旧简短,依旧让人难以琢磨。
我不解问:电台和失眠有什么联系吗?
江凛:你没有说晚安。
我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慢慢地,心尖尖有莫名的涟漪潋滟荡漾。
那种几近荒谬的念头几乎破土而出,我自嘲地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稳了稳心神,我故作俏皮:抬头,看我的名字。
就算我不说晚安,可我就叫晚安。
江凛还挺配合:看到了。
很难讲是为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江凛距离我似乎也没那么遥远了。
也或许是此时我疼得太难挨,就想和他多说点话。
我同他讲: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晚安吗?
江凛没搭腔,我便默认他在等我说下去了。
「我母亲常说,睡个好觉,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就有了这个名字。」
小时候曾觉得这个名字过于平庸。
后来长大了,便也明白了,这名字里,寄托了母亲最好的祝愿。
在这个拥挤又嘈杂的人间,我们身如浮萍,彷徨挣扎,能晚晚睡个好觉,想来,即已是幸运。
药效上来,疼痛感缓慢沉下去,困倦却再次袭来。
我细细敲下一行字:江凛同学,睡个好觉,晚安。
对话框安静了几十秒。
江凛:晚安。
7
聊天页面安静了下来。
我的心却逐渐地,激荡起难息的波纹。
那一缕惦念多年的月光突然照过来,是惊喜,也是惶恐。
可那月光,分明是我不敢奢求的。
也不能。
沉沉睡去前,我是有些难过的。
想见他啊,可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早知道就不去同学会了,不见他,也就不会生出来这么多的不该的念想。
就该让这秘密,悄悄地,如我一般,在人间消散。
那天过后,我和江凛没再说过话。
再见他,是在一场婚宴。
高中当了三年班长的姑娘结婚,同学来了一大半。
我被临时拉去救场,猝不及防地,就被架上了婚礼司仪的位置。
婚礼流程过半时,我在台上看到了姗姗来迟的江凛。
光影昏昏的角落,他整个人慵懒地揉入暗色,冷硬的轮廓似也柔和了许多。
莫名心跳加速。
喻晚安,有点出息!
心理暗示确实是有用的,至少后半场,我的目光没再追逐过江凛。
流程走完,晚宴开始,我习惯性地坐到了最角落的一桌。
班长提着裙摆凑过来,「怎么不去和同学们一起坐?」
她指了指宴会厅另一端,压着笑,「我特意在江凛他们那一桌给你留了位置。」
「你别取笑我了。」
我知道,她是好心给我机会。
不过,还是委婉地拒绝,「这样会让江凛困扰的。」
「困扰?我看不见得。」她煞有其事地晃着手指,「那晚你喝醉了在群里表白,江凛私底下问了很多同学要你号码,可这些年你也没和我们联系,所以没人知道你的号码。」
我有些愕然,笑道:「他可能是想给我打电话让我闭嘴。」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在群里说?」
「他修养高,不想让我尴尬。」我飞快接话。
「……」她无语地看着我,「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担心你?」
这回,我失语了。
江凛担心我?
婚宴厅人声嘈杂,我怔然许久,自嘲地笑了。
便是江凛真的担心我,那只能证明他足够良善。
酒席丰盛,奈何我实在没什么食欲,熬到新人到来敬完酒,便提前离开了。
远离宴会厅喧嚣声,不承想在门口遇上了老同学。
几个男人似乎喝了不少,异常兴奋地讨论着什么,而安静置身其中的江凛显得格外冷淡。
我生怕尴尬,低着头悄悄从另一边离开。
已经走出许远,忽然踩进一个人的影子。
缓缓抬头,江凛背着光,眉眼覆了圈夜色阴翳,显得极为锋利。
但开腔,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调调,「走这么匆忙?」
我没想到他会追过来,短暂惊讶后,随口扯了个理由,「嗯,有点事。」
「哦。」江凛轻飘飘地应了声。
我总觉得他话犹未尽。
果然,下一秒,他淡扯了扯唇角,意味不明,「还以为你在躲我呢。」
8
「……」
我有种被拿捏了的心虚感。
「怎么会呢,我就是看人太多了,就躲开了。」我胡扯道,「我比较社恐。」
「是吗?」江凛气定神闲地看着人。
我狡辩的欲望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
半晌,他兀自转身,「住哪?我送你。」
我是想拒绝的,又怕显得矫情。
最后心一横,坐进了后排。
车开上公路,密闭的空间把人的情绪无限放大。
既尴尬,又难说不欣喜。
我悄悄看江凛,车外掠过的灯影走马观花浮沉过眉眼,他的目光很淡地看向前方,没有开口的打算。
为了避免尴尬,我只能没话找话。
「大学毕业后,你去做什么了呀?」我语气轻松,试图把这当作一场正常老同学的叙旧。
江凛言简意赅,「吃国家饭。」
「???」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江凛没立刻回答,往后视镜里扫了我一眼,奇怪地静了几秒。
再开腔,语气恣意散漫,「嗯,刚出来。」
我震惊得瞪大眼睛,好久说不出话。
「怎么,怕了?」
「没……」我慌忙摇头。
江凛喉间溢出一丝笑,又低又哑敲得人心发颤。
我怀疑他在逗人玩的,但又不敢冒昧追问。
如果是真的,那这些年他肯定经历了一段特别灰暗的事,再提,难免不礼貌。
空气归入沉默,我和江凛都没再说话。
车安稳停在小区门口,我下车绕到驾驶座旁,「江凛同学,谢谢,再……」
见字还没出口,江凛挑眉,「怎么谢?」
「呃……」我噎了下,小心地试探问,「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我笃定江凛会拒绝,因为他没理由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呀。
江凛长腿一迈,利落下车,「打扰了。」
「……」我在风中凌乱。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江凛已经走向小区,见我不动,稍顿足,「不是要请我喝茶?」
我能说我就是客气客气不要当真吗?
门一打开,我率先飞快冲进去,把丢在沙发上小睡衣塞进靠垫。
整理好情绪,我转身刚准备招呼江凛进来,一道影子咻地闪过。
头上扎着小红花的二哈正举着两只爪子扒拉江凛的腿。
我连忙出声,「江同学,过来。」
二哈和江凛齐齐看向我。
我后知后觉,差点后悔得咬断舌根子。
「我喊狗。」我讪讪地开口。
二哈扭着屁股得意地扑到我身上,还不忘冲江凛咧了咧嘴。
江凛:「???」
9
我心虚得不敢看他,「凑巧,凑巧。」
江凛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一副「这傻子不会以为我相信吧」的表情。
「你坐,我去沏茶。」寻了个理由,飞快跑到厨房。
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声掩盖狂乱的心跳。
是啊,别说江凛不信,就是我自己都不相信。
这事说来也很奇妙。
某天在宠物店,我一眼就看上了一只小二哈。
它歪着脑袋瞪着眼睛看我,气质透着一股子桀骜不羁,但那眼神,又有种清澈的愚蠢。
很诡异的,我就想到了少年江凛。
当时我就被自己逗笑了,欣然把它抱回家。
自然而然地,就给它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万万没想到会有一天,被正主给逮到了。
我磨磨蹭蹭了好一阵,才端着茶从厨房出去。
客厅里,二哈呲着牙用充满睿智的眼神瞪着江凛,后者松松垮垮坐在沙发上,敞着两条嚣张的长腿,垂眼睨着它,目光不善。
一人一狗,无声对峙。
我如芒在背,小心地把茶递给江凛。
他也没喝,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我被看得气短心虚,脚指头轻轻捅了捅二哈,「回你房间去。」
二哈不肯动,我只能手脚并用把它挪回房间。
还不忘叮嘱它,「不许出声,不许出来。」
整理了一下表情,我重新回到客厅。
江凛正安静地看着对墙那一排玻璃储物柜。
他的眉眼轮廓深,眼尾微挑,惯常漫不经心,少了少时的不拘,多了份难测的心思。
夜静悄悄,他无声融入壁灯柔和辉光,如我数年经久不歇的梦境。
可这一次不是梦,他真的来了。
「都是别人送的。」见他似乎感兴趣,我解释道,「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说我喜欢泰迪熊,每年我生日都会送,有七八年了吧。」
储物柜里,整整齐齐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泰迪熊玩偶。
都是独一无二的定制款,还蛮贵,我不知道怎么处置,索性就摆在那里当装饰了。
江凛听出了什么,向我看来,「不喜欢?」
「说不上来,挺复杂。」我看着那些精致的泰迪熊,「很难说明白。」
「那就慢慢说。」
江凛略抬下巴,示意我坐下。
「……」
我抱着抱枕窝进单人沙发,有些迟疑,「也没什么……」
「玩个游戏。」江凛打断我,声音轻缓沾了点循循引诱的意味,「我们交换秘密。」
我有些许的疑惑,江凛怎么突然有这闲情逸致了?
他这人,打少年时起便恣意散漫,鲜少见他对什么人事感兴趣。
也很难有这样的耐心哄着人。
江凛十足耐心等着,视线轻飘飘掠来,一副「我很感兴趣」的劲儿。
我不禁莞尔。
或许是夜晚总能无限放大人的情绪,也或许是因为是江凛。
我难得地有了倾谈的欲望。
「小时候我有一个很喜欢的泰迪熊。」我琢磨了会,缓缓开口,「那时我母亲很忙,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去帮工,晚上没时间陪我睡,她就给我买了一个泰迪熊让我抱着睡觉。」
四处安静,江凛眸光柔柔,是真的在认真聆听。
「有一天她突然倒下,我被吓到了,哭得撕心裂肺地,她哄我说她只是累了,想睡一会。
「我信以为真,就一直守着她,从黑夜到白天,直到我爸回来。」
顿了顿,我略艰涩出声,「他说我妈死了。」
其实已经过去了许多年,那些难以言说的悲伤也早被漫长岁月冲淡。
只是有时闭上眼,还是会回到那个昏暗的房间。
小小的我仍安静的,留在那里守着她。
10
江凛不知怎的皱起眉,「那时你太小了。」
「是啊,太小了,哪懂生死。」
我失神地望着泰迪熊的眼睛,「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开口说话了。」
想想,后来被人叫小结巴,大抵是这时落下的心病吧。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我也已经在时间的洪流里学会释然。
再说起,还算平静。
「我父亲没几个月就再婚,那个阿姨怀孕了,我被送到外婆家。」我抿了抿唇,还是觉出了苦涩,「我不说话整天就抱着那个泰迪熊,所以舅舅一家都不太喜欢我,觉得晦气。」
江凛的眉头更紧。
「有天我的泰迪熊怎么也找不到,我哭了很久,最后才知道是被我表妹给丢了。
「我外婆心疼我,就独自带着我生活。」
说到这,我的语气轻快了许多。
我是个乐观的姑娘,这能被清晰计量的二十多年生命,鲜少有觉得苦不堪言无法走下去的时刻。
不觉苦,但也只有在跟着外婆那几年,才尝出了甜。
我不自觉笑了,「她总和我说,安安要多读书,走得远远的,自由自在生活。」
那个老太太用她佝偻的身躯,托起我残破不堪的人生。
我在这片废墟里,如她所愿,努力地,顽强地重建自己的人生。
已经走得很远,也获得了自由。
只可惜呀……
我就想啊,这世界能量守恒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不会拥有一些东西。
若妄图逆天改命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必定会用其他东西代偿。
而我,是用生命。
我短暂怅然,很快便轻舒了一口气。
这些时日,我早已有了向命运妥协的释怀。
不知不觉说到这,我不好意思地垂眸,「扯远了。」
若无其事地把情绪敛去,我轻松的把话题拉到最初。
「一直都觉得,就算现在我拥有再多的泰迪熊,可都已经不是当初那一个了。」
小时候,我丢了一只破旧的泰迪熊,难过了很久。
后来我长大了,拥有很多很多只无比漂亮的,仍难填补心中的空隙。
夜晚静谧无声,有风从没关严的窗溜进去,吹呀吹。
江凛半垂着眼睑,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划过釉色茶盏,良久沉默。
他眼窝深,灯影绰绰打出深深的阴影,瞧着惫懒又寡淡。
我后知后觉有些难为情的忐忑。
其实这些成长琐事,我心思过分细腻,常情感如海啸。
可于旁人而言,这或许都是无关痛痒的,很难感同身受。
江凛多半也会觉得我矫情吧。
「时间不早了。」我委婉地出声。
「哦。」江凛如梦初醒般抬眸。
不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竟出神了。
我想,他大抵是真的觉得我说的那些索然无味,所以分神了。
是啊,理应如此的。
江凛走到门口,忽然停顿脚步。
我也忙停下来。
一步之遥,我看着他的背影,鼻息间萦绕过他身上混着烟草的淡淡冷香,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江凛在这时回头。
四目相对。
走廊的感应灯在他身后亮了又暗,我听见自己胸腔里响起不明的震荡。
江凛意味不明问:「如果还是当初呢?」
11
人已经走了,我呆呆站在原地。
江凛的那句「如果还是当初呢」总觉得话只说了半截。
让我猜?
我努力地想啊想,脑袋都想破了,也没答案。
这些年,我极少会被什么人事困扰。
偶尔夜深人静想起江凛,也只敢偷偷地,短暂地,从不敢过多惦念。
今晚,我却辗转反侧怎么也没办法平静。
在暗夜里踽踽独行的人,有一天突然见到了光,难免心生妄念。
大半夜,我爬起来给易梦敲了个视频通话。
她接得很慢,应该是刚从浴室出来,长发半湿,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
我嗅到不寻常的味儿,揶揄道:「有男人在?」
「没有。」她偏着脸点了一根烟。
轻吐出一口薄烟,她眯了眯眼,「倒是你,想男人睡不着?」
这人怪坏的,净会取笑人。
而且总能一针见血点破人的心事。
我也不矫情,直接把今晚见了江凛的事简单和她说了。
问她:「你说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真不知道?」易梦咬着烟笑。
「知道我还来问你啊?」
「小呆瓜。」她轻轻哼起来,「如果我还是当初,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心头一震,马上摇头,「怎么可能呢?不会的。」
江凛喜欢我?
这过于荒谬。
说句心酸的话,这是我做梦都不曾敢有过的。
易梦又笑,眼眸半睁不睁,那张美艳张扬的脸,在虚无散去的烟雾里,慵懒又迷人。
她张口想要说什么,忽然从旁侧伸出来一只手。
男人沾了水雾的赤臂精壮,拿走她唇上的烟。
易梦瞬间被点燃了般,反手挥过去,「滚。」
男人轻易握住她的手腕,嗓音低沉,「别作。」
我识趣地挂断通话,世界归入黑暗的寂静。
几乎都不需要询问,我便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真好,我最牵挂的姑娘,也等到了她牵挂的那个人。
我本有些烦闷的心情,豁然平和了许多。
从黑暗中爬起来,拿出笔记本,划去一行。
遗愿清单:易小梦一定要幸福。
我怔怔看着最后几行没被划去的字样,似乎遗愿也没剩多少了呢。
疼痛无声蔓延上来,我心想,快了吧。
江凛恰在这时来了消息:报个平安。
四个字,我硬生生看笑了。
方才他走的时候,我客气地说了一句:「到家给我报个平安。」
没想到,这人还真来一句「报个平安」。
我笑着给他回消息:怎么还不睡?
江凛:听歌。
我顺势问:什么歌?
江凛:你唱的。
我:???
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喝醉那晚撕心裂肺吼的六十秒。
我脸烧起来:不许听!!!
江凛:收藏了。
我傻眼地看着聊天框,羞耻到不行。
江凛发来一个沉思的表情,说:我发现一个问题。
我的好奇心一下被他勾起来:什么问题?
江凛:你说谎了。
我瞬间正襟危坐。
下一秒,江凛:你唱的不是一首歌,是两首。
啊啊啊啊啊。
江凛你有毛病吧。
亏我还天真地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正经话。
我又有种想把他从好友列表里叉出去的冲动了。
12
这么一闹,似乎痛感都迟钝了许多。
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点点勾勒出江凛的模样。
他抓弄人得逞时,上挑的眼尾,眼底沾了笑,意气生动。
江凛似乎没那么遥远了。
这让我生出从未敢有的遐想。
好像当初踮起脚尖拼命够不着的月光,正在奔赴我而来。
我学着他调侃道:江凛同学,你也说谎了。
江凛:嗯?
我唇角上扬的弧度愈深:你说交换秘密,骗人呢。
其实我也不是追根刨底的人,但就是控制不了想探听他,靠近他。
慰藉我疼痛难熬的长夜。
江凛揶揄:怎么,也想抓住把柄笑话我啊?
我被逗乐,谁和他这么幼稚啊。
江凛自顾自说:确实闹过笑话,追着给一姑娘写过两次小作文。
原来同学聚会那晚陈珂说的是真的。
我惦念追逐的月亮,也有他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明明早就知道,他理应心有所爱。
为什么还是会心酸呢?
大抵我也没那么洒脱。
生怕这般心思被他洞悉,我佯装轻快问:被人姑娘给拒绝了?
江凛倒也坦荡:第一次杳无音信,第二次……直接被删好友了。
看吧,耀眼如江凛,都爱而不得。
更何况是如此平凡普通的我呢。
只是,我没江凛勇敢罢了。
我真诚同他讲:江凛同学,这不是笑话。
赤诚勇敢的人,永远闪闪发光。
江凛:嗯,还有更大的笑话。
我:什么?
他沉默良久,慢慢回来一句:我还惦记着她。
很难讲为什么,心尖的酸涩莫名汹涌,即将把人淹没。
我宽慰他:没关系的,你们来日方长。
不像我,没有来日了。
江凛: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痛感愈发强烈,卧睡难安,我坐起来靠在床头,混沌的黑暗里,手机屏幕微光如烧着的一团火。
是该知足的,至少在这样难熬的夜晚,江凛还能陪我说说话。
江凛好久都没再说话,我疼得蜷缩起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亮了。
江凛:现在我后悔了。
13
他为什么会后悔了呢?
我的思绪一片混沌,又想不出答案了。
哎。
我无声叹气,迷迷糊糊还记得给他回消息:那就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去找她。
江凛同意了:好。
放下手机,我昏昏沉沉睡去时,兴味地笑了。
真是难为情啊,总劝别人勇敢,自己却是个缩起来的胆小鬼。
这次疼得狠了,断断续续一直不停歇。
硬扛了几天,我不得不去了医院。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才发现下雪了。
人和人的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这不,我不过是站在医院门口短暂的恍惚间,江凛笔挺的身影就闯入了视野。
晚冬暮色早,男人懒散地倚在车边抽烟,烟雾袅袅散在阴冷色的傍晚,裹得他整张脸朦胧虚幻。
像一个,勾人摄魂的男妖精。
我怔了怔,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似乎是在等人,一根烟抽完,又重新取了一支。
还没点燃,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小跑着到他身边,踮起脚尖亲密贴近,拿走他含在唇上的烟。
女人噘着嘴娇嗔了一句什么,朝他摊开雪白的手心。
江凛拧了拧眉,几分不耐,却还是妥协地把打火机放到她手里。
我想,能让江凛这人妥协的女人,在他心里的分量定是不轻的。
看来江凛真的来找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了。
说起来,我是认识她的。
高中时常听同学议论,江凛之所以转学过来,全是因为隔壁班的宋栀。
宋栀啊,在我们还冒着些许土气的青春里,她早早独树一帜长成了优秀美丽清傲的白天鹅模样。
我曾无数次见过江凛和她出双入对。
同样光芒万丈的少年少女并肩一路,我总会想到一个词:如意登对。
听说过江凛为她打架,也曾不小心窥见她把江凛桌洞里其他女生写的情书丢进垃圾桶。
也曾在某个犯傻的无人晚自习前,禁不住别班女生的软磨硬泡,往江凛桌洞里代传情书时被宋栀抓包。
彼时课桌上堆满了书,明灯初上,宋栀漂亮的眉眼捎了点轻描淡写的倨傲。
她瞥了我眼,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的脸红了又白,想张口解释,又说不成字句。
只能在她仰着头扬长而去时,黯然潜入尘埃。
后来很多年,很多人事我都想不起来了,但仍然记得宋栀这句话。
她没说错,所以我也有自知之明从未敢有过痴心妄想。
一声汽车喇叭声把我拉回现实。
易梦从车窗探出头来,「在发什么呆?」
喇叭声显然也惊动了不远处的男女,宋栀先看过来,似乎是愣了一下。
江凛抬眼看过来,隔着薄淡的天光,看不清神色。
我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上车系上安全带,「走吧。」
车开出去,后视镜里,江凛吸燃一根烟,在飘散的薄雾里,他低头看着手机。
很快,我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有新消息。
我脑海中立刻蹦出来个念头,是他吗?
打开发现不是他,我竟隐隐失落。
「这么期待,为什么不去打个招呼?」易梦目视前方,心里明镜似的。
我难为情地咬咬唇,「看到他身边的姑娘了吗?那是他的白月光。」
这时去打招呼,他也会烦恼被打扰吧。
「你确定?」易梦明显不大相信。
「嗯。」
她皱了皱眉头,不说话了。
「被打脸了吧。」之前她还分析说江凛喜欢我,我就说绝无可能嘛。
「他这段时间对你频频暗示还不够明显?」易梦不以为然,冷笑道,「要是那女的真是他的白月光,只能说……」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顿了顿,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14
我忍俊不禁,「那晚在你家的男人,惹你不高兴了?」
易梦被戳中,没好气地瞪我。
「好,你说得对。」我马上表示和她统一战线,「都是臭男人。」
她哼了哼,「就是。」
回到家,刚从电梯出来,一个女人迎面走过来,「去哪了才回来?」
她说这话时,神色间明显一副「害我等这么久」的姿态。
在她身后,一染着黄毛的男子无聊地踢着墙壁,见了我也不搭理。
我看着他们,不冷不淡开口,「你们来,有事吗?」
女人掂了掂手里红色塑料袋,「我们来看你,瞧,给你买的水果。」
我看着她一脸「瞧,我对你多好」的样子,有点想笑。
无事献殷勤,必然揣着一肚子坏水。
这么多年,我见过这个后妈的次数不过三次,最深的记忆,还停留在我八岁那年。
某一天,我那个在妻子尸骨未寒时就把已经怀孕数月的小三娶回家的父亲,在把我送走后,又突然良心发现了一下,接我回家小住。
他的妻子没给过我好脸色,整日指桑骂槐。
我从桌上的果盘拿了一个橘子,她三岁多的儿子立刻扑过来,对我又抓又踢。
「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你不许吃。」他从我手里把橘子抢走。
那时小,我挺委屈的,和他争辩,「他也是我爸爸。」
就这一句,换来了后妈的一巴掌。
她面目狰狞地说:「你算什么东西,这家里没你的东西。」
我捂着脸哭得好伤心,而我父亲,坐在一旁权当没看见,沉默不语。
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没爸爸了。
后来我没回过那个家。
我父亲每年大概来两三通电话,问我学习问我生活,无关痛痒地关心,从未付出一丝一毫。
倒是问我要了几回钱。
这些年平淡如水的关系,说是亲情吧,好像除了有那么一丝无法剔除的血缘,再无其他。
「先进来吧。」人都到门口了,礼貌还是要有的。
易梦凑过来问:「谁啊?」
我一个无奈的眼神过去,她秒懂。
「哦。」她直接无视那两人,冲着二哈喊,「江同学,来,和二妈玩会。」
她领着欢天喜地的江同学去了书房。
「她谁?瞧着有点眼熟。」女人看着易梦的背影,不满的小声抱怨,「真没礼貌。」
我反感蹙眉,「不要随意评论我的朋友,谢谢。」
见我不快,她识相地打住。
进屋后,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拍着真皮沙发环顾四周。
看起来很满意,「布置得真不错,花了不少钱吧?」
我克制住不适感,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经我这么一问,她猛然想起来自己的来意般,拉着我的手,一脸殷切关心地问起我的身体。
说到动情处,泪洒当场。
我不咸不淡应付,不着痕迹地抽出手。
正说着话,书房里传出易梦冰冷的声音,「你在拍什么?」
15
我连忙起身走向书房,女人紧跟其后。
一进去,就见黄毛举着手机,「我在拍房子,你急什么?」
罢了,又吊儿郎当取笑,「你不会以为我在拍你吧?装什么大腕儿。」
易梦沉着脸,冷声质问:「你拍房子做什么?」
「哎哟,小孩子就喜欢乱拍,你和他计较什么。」女人似乎生怕她儿子说出点什么,赶忙冲出来拉了他一下。
「小孩子?」易梦毫不留情讥笑,「以前只听过巨婴两个字,今儿个总算见到活的了。」
我想笑,好像又不大合时宜。
之前大概听说过,我父亲这个儿子,打小就是被捧在手心的,要什么给什么。
以至于后来他要的越来越多,父母给不起,他就嫌弃父母没用,咒骂动手都不稀奇。
书没读几个就辍学在家,整日游手好闲,还靠父母养着。
易梦说他是巨婴,算是十分贴切了。
女人不乐意了,恶狠狠瞪着易梦。
她刚准备说什么,儿子抢先一步,气冲冲骂道:「你他妈的臭女人,说谁巨婴?信不信老子废了你。」
易梦抱着手臂,无不轻蔑地看着他,「你试试。」
「你……」他气急败坏,还真想动手,被他妈给死死拉住。
我是有些忌惮的,怕易梦吃亏。
「心意我收到了,就不留你们吃饭了。」我拦在易梦身前,下逐客令。
从见面一直没用正眼瞧我一眼的黄毛,这时总算看了我一眼。
气急败坏地吼,「你都快没命了,和老子拽什么拽?」
易梦登时被点着一样,气得要打人。
我拉着她的手无声安抚,声音平静无波,「所以呢?」
「那你就赶紧死。」他狂怒咆哮,「我爸说了,等你死了这房子就是我的。」
他嚣张地把手机里的照片展示给我们看,发出声声怪笑,「呐,我拍的这些照片,就是提前拿去估价的。」
「小宝。」他妈一阵慌乱,伸手试图捂住他的嘴。
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我静静看着他,再也没忍住笑开。
这无疑又刺激到他了,他叫嚣着威胁,「把嘴给我闭上,不然别指望我们给你收尸。」
「嗤」,我直接笑出声。
他妈已经一脸的生无可恋,估计也在想怎么生了个这么蠢的儿子。
「安安,他胡说八道的,你别放心上。」她苦口婆心说,「我们是你的家人,他是你唯一的弟弟,后事我们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至于财产,那肯定是留给他们的。
嗯,这句话她没直接说出来,但我听明白了。
「你们走吧。」我意兴阑珊,没应付他们的心情了。
黄毛还不服气,被他妈给拼命拉走。
家里总算安静了。
我舒了口气,回头正想和易梦道歉,诧异地发现她的眼眶红红的。
「你怎么了?」我被吓到。
易梦别过脸,闷闷道:「我替你难受。」
我静了静,抱住她胳臂,「傻瓜,我一点都不难受。」
或许很久之前我也会因为亲情的羁绊,偷偷难受过。
但我已经沉默地,孤独地,越过了那片名为亲情的窒息泥沼。
我不再期盼,不再困扰。
在我外婆去世后,我一个人就是家。
16
「他们这么欺负你,为什么不反抗?」易梦还是气不过。
「我都不在乎他们,干吗要费那力气?」我哭笑不得。
我想我算是一个豁达的姑娘,在孤独走来的路上,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抓不住的东西,那就放生了吧。
「放心,我一毛都不留给他们。」我抱着她的胳臂柔声哄人,「遗嘱我都立好了,所有的东西都给我亲爱的阿梦。」
「我不要。」
为了能逗她开心,我笑道:「那你要什么,小的给你办去。」
易梦无声良久,忽地哽了声。
「我要你活着。」
我也沉默了。
易梦向来随性洒脱,便是在我和她坦白病情的那天,她都没有哭。
这些时日,她也总是风轻云淡,和我做无关紧要的事,绝口不提生死。
其实,她太难受了。
我伸手抱住她,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不要难过,就当我远行了。」
几十年后,还会再见的。
易梦哭了挺久,就是默默掉眼泪,打湿我的肩头。
送她走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肿的。
我目送她的车子消失在车流,在寒风中伫立出神。
冬夜的长街,路两边积雪茫茫,川流不息的车海驶向归途,找寻为他们而亮的那盏灯。
这城市万千灯火,繁华迷人眼。
可我却觉得,好空啊。
眼睛莫名酸得厉害。
不得不承认,其实我也没那么勇敢,四下无人时,也会悄悄难过。
雪下起来,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往回走。
一转身,就又顿在原地。
马路牙边,江凛倚着车静静抽烟,轻烟和着落下的雪花渡过冷硬轮廓,缥缈虚幻如我久远的梦境。
他在我梦里,总是不说话。
我也只敢躲在一旁,偷偷看他。
梦境和现实重叠,我迈向他的步子都略显紧张。
「江凛同学,这么巧啊。」我不敢自作多情地认为他是来找我的。
江凛悠悠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转瞬随风飘散。
他的声音也被风吹得有点散,「不巧。」
「呃。」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江凛闲散地挑起尾音,「不是你让我来找你?」
我的心咯噔一声,「我让你来找我?」
「嗯。」
我想到那晚的聊天,又不敢往下想了。
江凛掐了烟,坏笑地勾了唇角,「怎么,想赖账啊?」
「……」我脑子宕机。
雪还在下,路过的车灯晃过来,在江凛的脸上浮沉。
他单手进兜,挑眉,随意平淡,「我来给自己一次机会。」
陌生的浪流在胸腔汇集,冲击得人目眩神迷。
我看着他,世界的喧嚣在耳边尽数湮灭。
江凛敛了笑,目光专注且深沉。
「喻晚安。
「要不要和我结婚?」
17
我怀疑自己幻听了。
寒风卷着雪花扑在身上,我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你……你在开玩笑?」舌头打了卷,仿佛又成了那个小结巴喻晚安。
江凛眸光淡淡,脱下大衣罩住我的身体。
「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大衣上他残留的体温,无声包裹住我。
大脑没法思考,我听话地把手伸进他大衣兜里。
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首饰盒,银行卡,户口本。
我怔怔看着这些东西,手在颤抖。
「戒指,彩礼,去民政局要用的户口本。」风声撕扯,江凛的声音沉静诚恳,「还有我。」
挺没出息的,这一刻,我很想哭。
当多年惦念的月亮,以最圆满的姿态坠入怀抱,怎能不叫人热泪盈眶?
我是拼命想忍住的。
可眼泪还是一颗一颗往下砸,在红色的丝绒盒上氤氲。
江凛揉着我的头发,叹气,「怎么哭了?」
我抬起头,视线被泪水阻隔,眼前人真实也遥远。
「知道吗?那晚我喝醉在群里说喜欢你,是真的。」我终于敢向他承认暗恋他的漫长岁月,「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你在我的心上盘踞了十年。」
暗恋一个人,像在走一个迷宫,我们被困在其中,经年跋涉。
我以为,永远找不到出口。
可我找到了。
却也不敢往前走了。
「我想毫不犹豫跟你走的。」
眼泪越掉越凶,我哑了声,「可是,我快死了。」
心口经久不息的骇浪,逐渐悲怆难忍。
死亡的恐惧,忽然在这一刻吞噬了我。
在江凛没到来之前,我一次次说服自己。
人生啊,就像一个莫斯比环。
莫斯比环内,是宿命。
永远的闭环,是喜剧,是悲剧,无法改写。
所以,我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宿命。
江凛的手绕过我的肩,轻轻把我带到他怀里。
「傻不傻,我又不是不会死。」他浑不吝地安慰人,「我们以后还可以埋一起。」
我的眼泪更止不住了。
江凛拉开距离,弯身和我平视,无奈替我擦拭泪水。
「再说了,我也不亏。」
他挑了挑眉,半开玩笑,「等你走了,遗产都是我的,美死我了。」
我被他逗得一愣一愣的,泪水凝住,不知该哭该笑。
「我很穷的。」
「没关系,苍蝇再小也是肉。」
我被气笑,抬手要打人。
手腕被他禁锢住,跌入他怀里。
这一次,他抱得很用力。
男人温热的呼吸拂过发梢耳畔,丝丝缠绕抓心挠肺。
「所以,这一次别再拒绝我了。」
18
没法给出答案,我落荒而逃了。
怕自己不够坚定,贪恋这短暂的欢愉,拉他进我无望的人生。
跑得太匆忙,连他的大衣都忘了还。
我坐在没开灯房间,蜷缩在他温暖大衣里,恍如被他拥抱。
很长时间过去,我仍觉得不太真实。
感觉自己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我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江凛最近受什么刺激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我放心不下,忐忑地点开陈珂的微信。
简单的寒暄之后,我委婉问他:江凛最近还好吗?
陈珂:好着呢,怎么了?
下一秒,他又像是嗅到了什么,丢来一个挤眉弄眼的表情包:你们,有事?!
我看着这贱兮兮的表情,心下一虚。
说谎吧,不太好,承认吧,也不行。
陈珂这个人精,我没及时回消息,他登时就明白了。
夸张地鬼叫:我靠,我就知道那小子贼心不死,你们迟早得搞在一起,还真给老子猜中了。
我额头疯狂冒黑线:什么叫贼心不死?
陈珂:呵呵,你说呢?
这一声呵呵,看得我心惊肉跳。
陈珂:前几年他人在部队,一年到头还得是你生日人家才有假回来,就为了你的生日礼物。嘿,我们一群兄弟,还得沾你的光才能见到他人。
我怎么觉得陈珂对我怨气这么大呢?
还有,江凛给我送礼物了?
突然意识到什么,我猛地抬头看向对墙储物柜里的泰迪熊。
一下就全明白了。
难怪江凛上回来,会特意关注。
原来是他送的。
我瞬间想给自己一巴掌,竟然当着他的面说那些话。
陈珂:还有近几年,看电视都只看新闻的人,天天听你的伤感情感电台,他哪有那闲心去关心别人的人生疾苦啊?还不是冲着女主播去的。
我无力辩驳,打着马虎眼:夸张了哈。
虽然知道江凛听过我的电台,但陈珂说的「天天」属实夸张了。
陈珂:夸张个屁。
怎么说着说着还暴躁了呢。
他疯狂吐槽:我和他打娘胎出来就认识,他是个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骄傲自尊强得要命,就这么一个人,被你拒绝了两回,还惦记着你,我都嫌他没出息。
这长串长串的文字,看得我心肝儿一颤一颤的。
我茫然: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他两回?
陈珂:喻大主播,装傻充愣可就没意思了。
我皱紧眉心:没装,我真的没印象。
那头沉默良久,陈珂啪啪丢来一段:第一次,高中毕业那会,qq 号,你在线不回,第二次,微信,你把人删除了。
我瞠目结舌,敢情江凛说给一姑娘写了两次小作文,是我?
两次,我都错过了?
我细细回想起,高考结束后,我发现自己怎么都登录不上企鹅。
走得近的同学说我在线,我才知道号被盗了。
那是高考成绩出来的第二天,我外婆去世。
我没尝试过找回被盗的 qq,失去了外婆,也错过了江凛。
第二次微信,我记得,看到江凛把名字改成「别烦我」后,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点开他的资料设置页面停留了许久,才狠下心把他删除了。
如果江凛真给我发了消息,那就是在我停留的这时候吧。
我没开任何的消息提醒,完美错过。
倏然间,悲凉油然而生。
命运从不会偏爱我。
便是有时我意外得到眷顾,它也会以阴差阳错为名,把这份幸运收回。
心尖绞痛,我捂着胸口缩进黑夜。
耳边有个声音不断回旋。
喻晚安,这都是命。
认命吧。
19
我哭着沉沉睡去。
这一次的梦里,少年江凛,向我走来。
在那一段被打上「小结巴」标签的灰暗青春。
被点名回答问题引来满堂哄笑时,趴在课桌上睡意昏沉的少年,烦躁地站起身。
「喂,你们吵到我睡觉了。」
笑声消失,老师手中的粉笔头丢到他身上,「江凛,你是来上学还是来睡觉的,出去。」
少年拎起校服外套,甩到肩膀,到门口罚站。
我的座位在窗边,忍不住频频往外看。
不看风景,看他。
少年凶巴巴地扬眉,「看什么看,好好上课。」
课间走廊,靠着护栏排排站的男生恶意抬腿把我绊倒时,少年懒洋洋地抬脚踹到那男生的腿上。
「喜欢犯贱是吧?」
男生手忙脚乱来扶我,「同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目不斜视穿过走廊,斜斜穿过树梢的阳光斑驳在他肩上发上,在我眼中汇成旧时光影片。
我小声说谢谢。
没有结巴,他也没听到。
人来人往的操场,顽劣的男生把球踢到我身上,学着我结巴假意道歉。
在此起彼伏的戏弄笑声里,我捂着砸疼的肩膀低头悄悄红了眼。
足球破空而来,不偏不倚砸中为首的男生,少年江凛的发梢被汗水浸湿,双手枕在后脑勺后,道歉漫不经心。
「抱歉啊,球不听话。」
人群一哄而散,我已经走出许久。
身后少年颠球而过,掠过的风里混着他的声音。
「别总低着头走路,地上没钱捡。」
炎炎夏日蝉鸣在窗外,同学在课桌间嬉闹奔跑,我埋头进书堆,纸团轻轻砸到眼前的书页上。
我茫然回头,少年大喇喇跷着二郎腿,背往后靠脑袋抵着墙壁,不知道有没有笑。
但从我的角度看去,少年的眉目飞扬。
「书呆子。」他吊儿郎当揶揄人,「这么努力想考清华啊?」
周遭闹哄哄的,少年漆黑的眼眸盛着光。
我的心跳加速,怦然声藏进喧闹。
「没……没有,我想考江大。」我小心翼翼藏好雀跃,张口又暴露了心迹。
考上江大,留在这座城市,守着我外婆。
少年耷拉眼皮,轻飘飘地「哦」了声。
我想再说什么,奈何心跳过快嘴又笨,只能噤声。
时间走呀走,高考结束。
查到成绩那天,班级群里,班主任激动得满屏飘江凛的名字。
我默默看着,暗自欢欣。
少年即将背上行囊,登上前往京大的列车。
他会有,最辉煌的前程。
我想,我也是极好的。
成绩足够上双一流的江大,如我所愿,守着我外婆。
只是啊,命运是早就写好的剧本,喜剧从不属于我。
外婆知道我成绩那天,拉着我的手哭了。
她说:「我的安安,长大了,出息了。」
我抱着她,憧憬未来,「外婆,以后我给你买大房子,带你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吃各种各样的美食,让那些老太太都羡慕你。」
她苍老的脸笑成了花儿。
那一晚,外婆睡下后,再也没睁开眼。
明明睡前,她还在和我说话,反反复复叮咛嘱咐:「安安,要继续努力,要不断往前走,去更远更自由的未来。」
这一年暑假,出奇的热。
阳光炙烤大地,滚滚热浪没能晒热我的心。
这个城市好空,我的心,也空荡荡的。
八月底,我收拾了不多的衣服,把外婆的照片放进背包,去往南方的大学。
大学第一年,我没和任何人联系,悄无声息地独自生活。
第二年春节,我听旧时同学说,江凛最终上了江大。
我费尽周折拿到江凛的微信,结果不如意。
再后来,我们各居南北,各自努力生活,泯于人海。
20
天蒙蒙亮时,我从他的大衣口袋里,再次拿出了戒指盒子。
就着天光,我把那枚戒指套上无名指。
刚刚好,完美贴合。
我哭着就笑了。
真的好难过啊。
他从来都没牵过我的手,是怎么能用眼睛丈量出我手指的尺寸的呢?
是了,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从来都没对我表达过喜欢,却总是不动声色地,悄悄地维护着我的自尊。
我的青春静悄悄,他也悄悄。
下午,易梦照常来接我去医院。
见我眼睛红肿,心疼问:「是不是疼没睡好?」
我摇摇头,「不疼。」
她紧紧皱眉,要说什么,又止了话。
「别老皱眉。」我伸手舒展她的眉心,笑道,「皱纹可是女明星的天敌。」
想想也挺好的,我永远不会长皱纹,不用焦头烂额护肤防衰抗老。
永远年轻漂亮地活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易梦又不说话了,沉默地开着车。
唉,我暗自叹气。
「江凛问我要不要和他结婚。」
车猛然顿了下,我得逞地笑开,「让你闷声不理人。」
易梦从后视镜横了我一眼,还是不理我。
车开出许久,她才开腔,「这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
我扑哧笑出声,「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不接我的话,静了静,说:「安安,要不你就答应他吧。」
话说得委婉,我却知道她在想什么。
希望我有爱人,不留遗憾。
希望这份爱,能让我的生命欣欣向荣。
是啊,爱是良药,能缓解世上一半的苦难。
可爱,也不能逆天改命不是?
「他早就做到了。」
在喜欢他的十年,我安静也蓬勃。
暗夜里的人,在追逐月亮的路上,也有了长途跋涉的勇气。
坚定地走向光明。
我懂易梦,她亦懂我。
什么也没再说。
从诊室出来,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喻晚安。」
我回头,是宋栀。
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不缓不慢走过来。
身体虚弱得要命,我想此时我的脸色肯定很苍白,很丑。
想起她和江凛,我怪异的心理作祟,强撑起精神,挤出笑容让自己看起来不用太狼狈。
「宋医生,您还记得我啊?」
「怎么,挤兑我?」宋栀也笑。
「没,我是真没想到。」我连忙解释。
那时的宋栀太耀眼了,我和她也不在一个班,她记得平平无奇的我,是挺稀奇的。
她微微颔首,「是啊,当时我也觉得,你是所有给江凛写情书的女生里,最不起眼的。」
「那一次,是别人托我帮忙的。」
「我知道。」
奇怪的人,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羞辱我一番?
「抱歉。」
宋栀的道歉听来真诚,「就是因为你明明什么都没做,但江凛却偏偏就喜欢你,我才……」
她看向窗外,有些忧郁,有些释怀,「那时年轻气盛,希望没对你造成伤害。」
她那一句「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确实让我难受了好一阵。
「都过去了。」我是真的释然了,「而且,你也没说错。」
宋栀看向我,摇头,「不是的。」
「你很漂亮,也很优秀,只是,太不自信了。」
这话很多人都和我说过,或许,她是对的。
我犹豫了下,问:「我的病,是你和江凛说的?」
「嗯。」宋栀没否认,「前阵子他休假回来,我随意提了一嘴。」
我默然点头,并不想去猜宋栀是出于什么心思。
「他当时没什么反应。」宋栀话犹未尽。
哦,她是在借我试探江凛。
我失笑,「宋医生,你也不自信。」
至少在喜欢江凛这件事上,她也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追逐。
宋栀耸耸肩,无奈,「不甘心。」
稍微停顿,她又补充道:「现在释怀了。」
「为什么?」
「后来我听陈珂说,江凛回去和他们喝酒,喝着喝着,不知道怎么的,眼睛红了一遍又一遍。」
21
宋栀还说了什么,我没听真切。
只觉得心口闷闷地发疼。
临别,她善意说:「喻晚安,保重。」
她是医生,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我撑不过这个冬天。
医院门口,除了等我易梦,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江凛。
易梦很有眼色地冲江凛挑眉,「人我交给你了,安全送回。」
江凛轻颔首,她直接走人。
两个人愉快地作了决定。
我:「???」
你们都不问问我的意见吗?
显然,无效抗议。
我叹了声,看向江凛,「你怎么来了?」
他很自然抬手,使坏揉乱我的头发。
「当然是来拿答案。」
我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晚我落荒而逃的事。
「江凛……」
江凛垂着眸子将人看着,语气随意带笑,「你知道的,我一向都是聪明好学的大好青年,总要执着地找到自己的最优解才罢休。」
我沉默下来。
这人听着像夸自己,其实暗戳戳告诉我: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已经找到了最优解。
霸道,还不准人拒绝了。
该欣喜,也该伤感。
怔忪间,手落入一个温暖的掌心。
江凛:「走吧。」
我傻傻问:「去哪?」
他偏过头,朝我微微勾起唇角,瞧着痞坏。
「民政局?你家我家?」
明明每个字都很正常,我的脸却登时红了个透。
「快走啦。」我掩饰地拽他往前走。
「去哪?」很明显故意的调调。
我羞得不行,「随便走走。」
手被他牵着,我心生贪念,想让他陪我走一段长长的路。
医院几百米开外,就是江大。
我蠢蠢欲动问他:「你当时为什么选择江大?」
「被一个小骗子哄来的。」
「???」
江凛没好气地哼笑,「是谁说要考江大的?」
见鬼的,我有种耽误了他的愧疚感。
闷声解释,「我外婆去世了。」
想考江大,是为了能留在外婆身边。
她走了,这座城市反而成了伤心地,寒冷凄凄。
「嗯,听说了。」
长街风寒,江凛握着我的手揣进他的大衣口袋,无声紧握,温暖。
我问他:「生过我的气?」
「气惨了。」江凛半眯眼,似在回想,「后来打听到你外婆去世的事,我就原谅你了。」
我乐了,「还用上原谅了?」
江凛瞥向我,哼声,「不原谅,谁还惦记你这么多年啊。」
22
我心头一热,说不出话。
藏在口袋里的两只手,指尖交缠,一点点磨着人心。
我有些心猿意马,旁侧跑过来一个女孩,手里端着单反。
「姐姐,你好。」
她指了指旁边的江大校区,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是江大的学生,刚才在拍照,看见你们走过来,真的太应景了,我没忍住拍了你们。」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江凛饶有兴趣表示,「哦,看看。」
女孩把相机递给江凛,我凑过去看。
不得不感叹一声,拍得很好。
茫茫白白的天地间,雪花簌簌,道路两边高大的老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挂满银装。
英俊挺拔的男人身旁,姑娘眉目恬淡,他揣着她的手拢入长大衣兜里,缓缓走在这寂静冬日长街。
风吹起姑娘的发,撩拨在他的肩,他偶有侧头望向她,眸光深深蕴着笑。
看着相机里滚动的照片,我恍恍惚惚想到了岁月静好。
心底的欲望无限疯长,我沉默得难受。
听见江凛夸了女孩,还给了她邮箱,让她把照片传他一份。
女孩走后,我回过神来,「想起来,好像在这之前,我们确实没有一张合照。」
江凛要笑不笑,「谁说的?」
「有吗?」我确信,真没有。
除了高中毕业集体照,我和江凛没单独合照过。
江凛深深睨着我,不说话,拿出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照片里的少年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抱着手臂懒洋洋倚在篮球架上,身后两米外校园小道树荫下长椅,穿着校服的女生正认真看着摊开在腿上的书本。
阳光在她身后,盛大灿烂。
我讶然问他:「什么时候拍的?」
关于这张照片,我一无所知。
江凛抽回照片,挺宝贝地放回钱包。
「拍毕业照那天。」
我回忆起来,只记得拍完集体照,同学们都在兴高采烈合照,我自是融不进去的,索性就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看书。
「其实那天。」心上滚烫,我说,「我踌躇过很久,想问你要不要拍一张照片。」
「但看见你被人群环绕,也就放弃了。」
江凛无奈,「得亏哥机灵。」
我笑到不行,连疼痛都没了知觉。
「回去吧,雪大了。」江凛拉开大衣,裹住我的身体。
走了一路,回到车里,江凛把暖风开足。
暖意上来,狭窄的空间里,我的心又有点翩翩然了。
不能免俗地问他:「我一直想知道,你喜欢我什么?」
少女喻晚安,实在太平庸了。
江凛的目光落在远处,噙着笑,「难说。」
我不觉失望,要问我为什么喜欢他,也很难三言两语说清。
命运啊,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安静了会,江凛自嘲地笑,「这些年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就是每回想起你红红的眼眶,看谁都差了点意思。」
我故意逗他,「我现在哭一哭,你看看我是不是够意思了。」
不是真的想哭,但看着他,就是莫名红了眼。
江凛见我许久没动静,回过头来。
我忙别开眼。
听见车门打开关起的声音,再打开关上,身边多了个人。
我转头,还未将人看清,吻落上唇。
这是一个短暂的吻,却落入扎扎实实的怀抱。
我看不到江凛的脸,无法分辨他的情绪。
只听得耳边他的气息失控得颤抖错乱。
我又想起宋栀的话,闭上眼不敢看他。
生怕看见他红了的眼睛。
心疼啊。
雪落下来,车窗凝了冰,世界灰蒙蒙的。
江凛长久无声。
再开腔,哑了音,「喻晚安,不如你就当可怜我,圆了我这个梦。」
23
这场雪下了很久,没有停歇的趋势。
我日日趴在窗台看雪,想江凛。
要不要和他结婚?
答案我很坚定。
江凛也知道我的答案,但他不要。
这几日,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
是从未在一起过,还是失去,哪一个更遗憾?
我想不明白,最后只剩下叹息。
或许爱本来就会遗憾,无论哪种结果。
我问江凛:雪什么时候停?
他很快回了消息:春天快来了。
春天啊。
想象着春风吹拂在身上,缓缓笑开,一字一字郑重同他讲:那就等春天的时候,我再告诉你答案。
春天他会收到我的答案。
给二哈找的新主人到了,它被带走时,扒着笼子不断朝我叫。
我不忍看,转了身。
回到家,我拿出笔记本,划掉遗愿清单:给江同学找个好人家。
最后一页了,翻无可翻。
我想了想,在划去的字样后写了行字:江同学,再见。
又来了兴致,提笔给江凛写了封信。
在很久之前,我就一直在心里打过草稿,写起来也没费多少心思。
没了少女喻晚安的自卑青涩,多了现在的喻晚安的释怀平和。
我想,江凛会喜欢这封信的。
虽然迟到了很多年。
把他的大衣细细叠好,同戒指银行卡户口本一起整齐放好。
然后把信放进去。
做完这些,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抬头看窗外,雪还在下。
我想起来很多事。
回到那个房间,看到了小小的我,她还安静地守在那里,等她不会醒来的母亲。
也想到我多年不见的父亲,他是不是还在等着我去世后留下的房子?
最后等不到,他的儿子会打他吗?
想到那一个被表妹丢掉的泰迪熊,不知道它知不知道我找了它很久。
想到我舅舅一家,他们还在骂「晦气的小野种」。
想到我外婆,安心了些。
我很快就能再见到她了。
她一定会张开怀抱,我要扑进她的怀里,同她讲,「安安一直很听你的话,努力向阳,好好生活。」
我不能告诉她,其实这一路,一个人真的很辛苦。
听了,她会难过的。
然后,我又想到江凛。
我不能再想,太难过的话,见到我外婆她会心疼的。
就到这里了吧。
暗恋终场,我们没能在一起。
我错过了十七岁就喜欢的少年。
江凛也没能圆梦。
我们去往不同的旅程,再不重逢。
24
番外之江凛:喻晚安,晚安。
我没能等来春天,先等来了她的答案。
到底是狠心啊,最后一面都不让人见。
几天前还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只剩下一个方方的盒子。
我站在礁石上,沉默地看着易梦扬起手。
她离开她的手,飘向海的远方。
易梦说:「安安说,不要把她埋进小小的坟墓,一点也不自由。」
在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想了什么。
或许,我什么都没想。
这时倒是意识清明了起来。
哦,她并不想和我埋在一起。
我又想起十八岁那年。
她不仅没回复我的告白,也没有上江大。
我气急攻心,愤愤暗自发誓,「再喜欢她我就是狗。」
看吧,都说人不能随便发誓。
会遭天谴。
我现在真的成了一只被她遗弃的狗。
风吹来又散,她也追逐着风,去了无影无踪。
易梦站了很久,擦了擦眼泪准备走了。
「她的遗物不多,这是你的。」
易梦留给我一个礼盒,上面扎了一个无用却悦目的蝴蝶结。
我从今天开始,讨厌蝴蝶结了。
冬天的海,风如刀,沉静刮着人。
我看着手中的信,白色的信封,别着一枚小花儿。
嗯,我也讨厌花了。
拿着信我又失神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很久之后猛然惊醒,烦躁地拆开信封。
哼,哥倒是要看看她写了什么。
要是字数没有哥当年写的小作文多,我是会生气的。
这一回,我就不原谅她了。
且先看看,再邀晚风与我一同。
江凛同学,见字如面。
我十七岁时, 就想给你写一封告白信。
每回写下江凛同学四个字,便颓然地收笔。
请不要笑话,那时的喻晚安,真的很自卑。
她投向你的目光千千万万次,都未能找到可以站到你身边的勇气。
但十七岁的喻晚安,最幸运的事,就是遇上你。
江凛同学,你是她的天使。
谢谢你默默维护她的自尊,谢谢你来到她的世界。
后来的喻晚安,怀着你给的善意, 把你藏在心上,一个人也很平和地走了很长的路。
江凛同学, 不要为我难过。
这世上千般, 自有它的命数。
各有渡口,各有归舟。
切勿感伤。
最后悄悄许个愿。
愿江凛同学,未来所求, 皆能如愿以偿。
那我走啦。
前方路遥,长夜难数, 都要睡个好觉啊。
江凛同学, 晚安。
风吹过傍晚的海,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颇孩子气地去数每一个字。
很显然, 信没有我写的长。
我蹙眉想了想,要不要生气?
算了。
念在她喜欢我这么多年的份上, 哥原谅她了。
我最后再陪陪她,直到夜幕淹没这个世界。
驱车往回走时, 沿海公路漫长曲折,海平面如有洒落的星点。
我荒唐浪漫地想,也算深海驱车陪她看过海了。
习惯地打开深夜电台, 已经换了新的女主播。
她也会说晚安,但没她好听。
我也不会再对着电台说晚安。
就这样吧。
她已经离开很久,我也不是经常想她。
那个女生发来邮件,我张罗了个暗房,笨拙地洗出一张张照片。
在黑暗里看她, 悄悄地,全世界都不知道。
时间越来越久,也没人再提起她。
我想我应该也会慢慢忘了她, 然后娶一个好姑娘,也会有孩子。
但我一想到会有人进入我家, 撤走她的照片。
哥不乐意了。
照片拍得多好啊。
我的姑娘, 永远年轻,永远鲜活。
她必须在这里。
我还有太多的话要同她讲。
喻晚安。
你离开后,我讨厌一切美好的事物。
我固执地在等春天,等一个个没有结果的答案。
也没能如你所愿, 每晚都睡个好觉。
我常常失眠,对着空气说无数遍晚安。
但我想睡了。
你会在我的每一个梦里。
晚晚,安安。
- 完 -
□ 温酒斩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