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家长路上,男友说:「我妈脾气怪,人缘差。娘家人讨厌她,我们也不喜欢她。」

「等你嫁过来,婆媳之间,大家都会向着你。」

他口中的「大家」,据说包括大姑、二姑、三姑,爷爷、奶奶和爸爸。

我在心中默数人头。

三个姑,爷奶,爸爸,儿子。

七对一。

他妈混得可真惨。

1

我和苏涛是大学同学。

恋爱时没想太多家庭的事儿。

他一提要结婚,我的手机就像长了耳朵。

各种婆媳矛盾的帖子,纷纷推到眼前。

其中尤其以农村婆婆最难缠。

我自认身体素质一般,不能靠十二个南瓜坐月子。

亦没有曹心柔女士那般神勇力气,不禁犹豫起来。

我妈却讲:「外婆就是农村人,你舅妈都跟人跑了,外婆还替她交医保呢。」

「莫欺少年穷,我看苏涛挺好。」

我爸一下班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并不发表意见。

在我妈指点下,我用实习工资买了三千的烟酒茶,跟苏涛回家见父母。

从高铁站出来,先坐一小时公交到汽车南站,等待半小时,坐上进村的公交车。

接着又是一个多小时的颠簸。

进了村,沿着窄窄的水泥路,继续往前走。

村民和苏涛打招呼,一边打量我,一边相互议论。

苏涛笑道:「一带你回来,整个村立刻都知道了。」

「你要是反悔不嫁给我,我可就吃大亏了。」

我无言以答,唯有苦笑。

好在很快到了他家。

如他所说,很漂亮的三层小楼。

正门上方贴着彩色瓷砖,龙凤飞舞间,是「家和万事兴」五个大字。

苏涛得意地重申:「盖这房子花了四十万呢。」

但一踏进去,我便傻了眼。

脚下和四壁都是水泥,等同于毛坯。

不过打扫得倒是很干净,地面还残留着水渍。

苍老疲倦的中年女人拿着拖把迎上来。

我刚准备喊阿姨好,苏涛提醒:「这是大姑。」

我忙改口说:「大姑你好。」

大姑撩起围裙,擦额角的汗,嘴里咕哝着。

「你妈那个邋遢鬼,一大早就往外跑,家里也不收拾。」

「我要是不弄,人家姑娘来看见,成什么样子?」

苏涛敷衍地说,大姑辛苦了,一边四处张望。

他问:「我爸呢?」

大姑捶着腰叹气:「去饭店端菜了。」

「我说家里的菜够了嘛,他非要去,说是端盆酸菜鱼。」

「那家黑得很,一盆鱼敢要六十块。」

「我们这地方鱼值什么钱?白送也没人要。」

她气狠狠地去门口池子里涮拖把。

每摔打一下,仿佛对酸菜鱼的恨意不减反增。

我有些不安。

六十块的酸菜鱼,可是因我而起。

2

苏涛带我上楼放行李。

他说:「以后三楼一整层都是我们的。」

「你要是不想见人,就躲在楼上不下来。」

比划着,他又说:「喏,回头我们在楼梯口装一个门,挂上锁。」

「省得村里那些小孩,大妈,随便往上蹿。」

我往下看看,有点头晕。

心想与其装个门,不如先装好栏杆。

这光秃秃的水泥楼梯,脚一滑,跌下去,真是一个「死」字。

苏涛注意到我恐惧的眼神。

他说:「你放心。我二姑父是搞门窗铝材的,叫他来装。」

放完行李下楼,二姑跟二姑父开着车来了。

苏涛迎上去,亲热地叫道:「二姑,我好想你啊!」

他二姑伸出手,摸他的头,他的脸,又摸他手心。

又踮起脚,跟他的额头碰一碰。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我看呆了,眼前不禁划过某条短视频。

婚礼现场,婆婆弱不禁风地吊在新郎的脖子上,眼神丝丝缕缕,无限依恋。

苏涛招手喊我。

二姑脸上的笑容立刻收起。

她矜持地打量我:「哦,你就是周茜茜。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穿个裙子,穿个高跟鞋?」

她自己就穿着高跟鞋。

鲜红色,鞋头尖尖,鞋跟陡直。

苏涛为我打圆场:「二姑,我们工科的女生都不打扮的。」

二姑道:「哦。我又没上过大学。不懂。」

「我只晓得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

「我看见人家师范学院的女生,一个个打扮得漂亮得很。」

「还是北京的大学生呢,呵。」

她牵着苏涛的手往里走。

二姑父凑过来跟我讲话。

他问:「你爸妈是干什么的?」

我如实以告。

他点头:「可以,都有退休金。你家房子也挺值钱的吧,就你一个独生女儿?」

我说是的。

二姑父继续点头:「真不错。」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问问你爸,单位要不要翻修门窗。」

说着,声音忽然一低,比划一个手势:「回扣,我给他这个数。」

我差点没笑出声。

我爸倒不至于为这点钱,弄得晚节不保。

3

二姑完全霸占了苏涛。

两人有太多的话要说。

大姑进进出出,洗菜洗肉,偶然路过,想插一句嘴。

二姑马上啧道:「做你的饭去。你知道什么?」

大姑便哑声了。

苏涛连看也不看大姑一眼。

他只一味回应二姑。

二姑经济条件最好,是他的恩人,他上大学的学费,电脑,手机,全靠二姑资助。

他曾说,某种意义上,二姑才是他的母亲。

而大姑很穷,不找娘家借钱就不错了,回娘家也总是空手,自己不好意思,就只会拖地。

我背着手,独自站在门前廊下。

村里风景真不错,满眼是青枝绿叶。

二姑父忽然从厨房掏了袋东西出来。

他快走几步,打开车门,探进身子,捣鼓一会,又把车门关上。

我好奇的眼神没来得及收回来,被他发觉了。

他有些尴尬,搭讪着踱到我旁边。

「丈母娘说好要给我拿羊肉的,我怕临走忘了,呵呵。」

「唉,现在的羊肉真贵,贵还没有好货。」

不愧是个生意人,抓住机会就挽回一点损失。

我并不反感,只觉得很逗。

连带着脸上也笑眯眯的。

对我的反应,他似乎有些意外。

顿了片刻,他叹气道:「从小到大,为了苏涛,我少说花了十万。」

「我的钱也不是好挣的哦,底下农村这些人,能赊账就不给钱,一赊就成烂账。」

「要是跟你有点亲戚关系,更完蛋。」

「你辛辛苦苦累死累活,把栏杆门窗给他装上了,一个钱都不给你。」

「所以我都是能拖就拖。」

啊,看来苏涛家的栏杆也是遥遥无期了。

姑父继续喟叹:「自己的女儿在本地上中专,倒供他上北京的大学!」

他怅然地揉鼻子:「这世上哪有给姑父养老的人哦,我还是靠我的姑娘。」

二姑接了个电话。

然后她说:「老三不来,小孩又生病了。」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到这半天,正经坏婆婆没看见,倒先见了两位不好相处的姑姑婆。

少见一个,是好事。

知道三妹不来,沉默的大姑忽然活跃起来。

她开始大讲三妹的坏话。

挤眉弄眼地说三妹夫在外面有人。

又说生的这个二胎孙子有病,两岁了还不会说话。

说着说着,劳累的腰直起来了,额头的皱纹也舒展开了,拎着芹菜,简直是手舞足蹈。

二姑也一改先前对姐姐的冷漠,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鼓励她讲得更清楚一点。

苏涛趁机走到我旁边。

二姑的眼神立刻跟着黏过来。

我有些反感,低声道:「二姑不在场的时候,大姑三姑会不会凑在一起说她的坏话?」

苏涛微笑,表示那还用说。

4

一个中年男人骑着电动车回来。

嘴上叼着一支烟,烟灰欲落不落。

长靴沾满了泥浆,靴子之间的车板上,夹着一盆菜。

定睛看清上面覆盖一层保鲜膜,我心里好受多了。

当即喊了声「叔叔好。」

他顾不上理会我,先把菜端进堂屋。

苏涛做了介绍。

叔叔转过身,嘴里仍叼着烟,含糊地讲:「哦,小周。」

然后抬脚又出去了。

我看见他钻进厨房,检查冰箱,狐疑地自言自语:「羊肉怎么少了一袋?」

二姑父浑身一凛,心虚地看我。

好在大姑喊他找别的东西,就岔开了。

吃饭前,苏涛的爷爷奶奶从田里回来。

爷爷走在前头,红光满面的一张圆脸。

矮小瘦缩的奶奶背着一大筐东西,提着农具,慢慢跟在后头。

目测她只有一米四多。

我忍不住想,她怎么生出来的三女一子?

那个年代又缺衣少食。

同为女性,我光是想想都觉得窒息恐怖。

老太太竟以小小身躯熬过来了。

在场的几个子女只跟父亲打招呼。

老太太毫无存在感,独自踱进小屋。

吃饭时她也没上桌,自己端了个碗,坐在廊下,慢慢扒拉。

二姑皱眉道:「妈还是老去算命?」

大姑接口:「是呀,几十几十往别人手里送。依我说,以后都别让她手里落着钱。」

爷爷忽然说:「她会偷!」

他从喉咙里哼哧几声,一口浓痰就「啪」地吐往脚下。

我坐在他正对面,忍不住缩脚。

这纯粹是心理安慰。

要是溅上了,缩也来不及。

他瓮声继续道:「昨个打她一顿。」

几个子女面色平静,仿佛老太太挨打是家常便饭。

原来,他难得「捡到」别人一只落单的小羊。

跟另外几个人费劲吧啦地宰了,各家分十斤肉。

一个没看住,老太太不声不响,给娘家弟弟偷送了两斤。

「我走上门去吵,自己动手翻,把东西拿回来了。」

「这个肉,我只给姓苏的吃。」

他越说越激动,喷得满桌口水。

害我这个姓周的外人,只敢从酸菜鱼下面扒拉酸菜。

同为外姓人的二姑父朝我丢个眼神,撇起的嘴角满是鄙夷。

老头忽然又翘起大拇指:「我的孙子以后要当国家干部,上中央电视台。」

「谁能比得上我的孙子?」

「我孙子上的是北京大学,一个月赚五万块钱。」

呵。

做梦吧。

梦里什么都有。

大姑的筷子在一碗炖鸡肉里面翻腾来,翻腾去。

不时又放进嘴里响亮地嗦嗦。

她终于选定一块,看了看,筷子一拐弯,放进我碗里。

呵,骨头比肉多。

与此同时,苏涛若无其事地从碗里夹走了第二只鸡腿。

这真是我吃过最糟糕的一顿饭。

忽然,苏涛低声提醒:「我妈回来了。」

我不由得一顿,朝外看去。

恶名在外,众叛亲离的正牌未来婆婆。

她终于登场了!

5

苏涛的妈身材瘦削,容长脸,五官清秀,年轻时一定不丑。

可惜头发比大姑白得还多。

眼神空虚,行动也慢慢的,像丢了魂。

和预想中完全不一样。

我不由得怔住。

一声「阿姨」酸涩地卡在喉咙里,叫不出口。

照苏涛的描述,她应该是一个泼辣的女人才对啊。

或者至少是邋遢粗鲁的。

可是我看她的衣裳虽然旧,倒很清爽。

人虽然怏怏不乐,眉眼之间,倒很面善。

大姑起身斥道:「你还晓得回来?」

「我们吃完了。快来收拾!」

苏涛的爷爷和爸爸将饭碗推开。

父子俩翘起脚,以同样的姿势开始剔牙。

苏涛虽然没翘脚,剔牙的手势,倒和他们一样。

二姑父伸着脖子,关切地问了声:「弟妹,你吃饭了吗?这里还有菜。」

二姑立刻拿高跟鞋踹他一脚。

大姑也不满地摇头。

她对妹夫说:「这个人邋遢得很。」

「碗柜里的筷子都放得发霉了。早上我拿 84 泡了好久。」

我胃里立刻反起一股怪味。

天呐,84。

这东西,我记得不是拿来洗餐具的吧。

真不是在下毒吗?

面对大姑子的吆喝,阿姨仿若未闻。

她默默走到屋角坐下,踩动缝纫机。

哒哒哒,哒哒哒。

一干起活来,整个人忽然利落许多。

仿佛缝纫机是汪洋中的一块浮木,托住了她。

我不禁松一口气。

大姑却不依不饶。

她走到人家身后,叉着腰,继续说:「你可真会享福啊,新媳妇上门,自己什么也不管。」

「今天在小厂又做了几双拖鞋,挣了多少钱?」

二姑嗤笑:「她啊,一天挣七十呢。」

大姑面露嫉妒:「有这么多?」

二姑撇嘴:「不管多还是少,人家说了,苏涛结婚买房,她一分也没有。」

苏涛丢下牙签,脸上满是怨恨之色。

他低声解释:「以前我爸想自己做生意,找她娘家借了钱。」

「紧要关头,她非说她爹生病,偷偷把钱还了。害我爸资金周转不过来,市场就给人家占去了。」

「哼,要不然我现在家境比你还好。我们亲戚在北京买了三套房呢!」

「这几年舅舅借钱,她倒又舍不得借。舅舅现在也不准她回去。谁也不喜欢她,两头不落好,活该!」

他神色越发狰狞。

大姑二姑在一旁满意地看着。

只有二姑父低着头,抄着手,静静冷笑。

机器声顿了顿。

但很快,哒哒哒,哒哒哒。

她机械地继续干活。

苏涛的话听在我耳朵里有种不真实的恐怖。

还以为她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结果,就这?

就这,值得他恨得咬牙切齿?

将家境不好的原因完全推在母亲身上,多么残忍。

其实生意场上的事哪里说得准呢,倾家荡产的人,他没看见而已。

以前在学校,我可从没看见苏涛这样。

他热心,随和,常把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还重要。

平时慷慨地借作业给同学抄,周日去郊区打工子弟小学义务辅导学生,拿过学院里的志愿之星奖。

怎么对亲生母亲就这般苛刻。

6

最终,大姑还是恨恨地自己收拾。

我没事干,把面前的盘子帮着挪了挪。

苏涛说:「你不要管。」

他拉着我一起坐在沙发上。

二姑掏出手机,一只手插进苏涛的肘弯,把他拽向自己。

她撒娇道:「看得眼睛都花掉了。宝贝,你帮我挑。姑姑在你的婚礼上一定要漂漂亮亮的。」

苏涛说:「哎呀,我哪里懂这个。」

他扯我一下:「茜茜,你来看看。」

二姑说:「你不是说她不会穿搭?」

苏涛道:「不是啊,有时候她穿得也挺漂亮的。」

二姑垂着眼睛,懒懒地说:「哦,那让她也看看吧。」

无聊激发了我的热情。

我站起身,走到她那边,弯腰,用手指滑了滑屏幕。

我的妈!

这都是什么呀。

几年前表姐结婚,帮我妈参谋过,以为还是改良旗袍那一类的,粉色或者淡蓝色,或者鹅黄。

可是,她的购物车里,要么就是正红色的华丽旗袍,绣着飞舞的金凤。

要么就是夸张的西式晚礼服,带着拖尾。

再往下看,怎么还有白色的婚纱?

我看她直接跟苏涛结婚算了。

我默默坐回原来位置,一句话也懒得说。

大姑丢下碗,走过来撺掇道:「二妹,你多买几件回来试,不要的给我穿,我不嫌。」

二姑直接没理她,任由她的话落在地上。

大姑讪讪移到我身边。

冷不丁地,她伸手摸我肚子,大声道:「小周,你怀了吧!」

仿佛一道惊雷,从我的头顶劈落。

毕业季太忙没锻炼,外卖吃太多,也不是我今天受此羞辱的理由。

大姑虎着脸:「千万不要打胎,打了以后不好怀。」

「生下来,我去给你们带小孩。」

「放心,我家就一个丫头片子,她自己有婆婆。」

她看向二姑,得意地道:「这个事情你可不能跟我抢。」

二姑很不耐烦。

她说:「我又不是保姆。」

她冷笑着继续:「实打实拿钱给苏涛买房,才是正经的。」

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里,除了阿姨,其他人都浑身一凛。

苏涛爷爷更是猛地睁开睡意昏沉的眼睛,浑浊的老眼珠,瞬间精光四射。

7

二姑说,大家要给苏涛凑足五十万。

「他爸爸到明年能拿出二十万。」

「我呢,我可以拿十五万。」

二姑父的嘴巴立刻可笑地张开了。

「老大,你跟老三一人七万五。」

「这笔钱先拿来给彩礼,我听说大城市都是给多少彩礼,陪送多少嫁妆的。」

「回头一百万,存在苏涛名下,过几年买婚房。」

「人家中介说了,两百万就能在京郊买小别墅。」

「以后咱们去北京玩,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回,我的嘴巴也可笑地张开了。

啊?

二姑瞥我一眼,笑道:「茜茜,我是响快人,有话直说。」

「你虽然是北京姑娘,年纪在这里,大城市嘛,就是剩女多。」

「像苏涛这样帅的男孩,要是去相亲,一大堆富二代扑上来。」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她的剩女论,大姑先一拍大腿,开了口。

「哎呦喂,我哪里有钱哦。」

「真是坑死我了。」

二姑说:「别在我跟前哭穷。以前都是我出钱,我也没跟你们算。」

「芳芳出嫁,二十万彩礼都在你手里捏着呢,打量我不知道?」

大姑「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

她向父亲抱怨:「爸爸哦,我年纪也在这里了,一身的病啊。」

老头抱着胳膊,沉着脸,不为所动。

他说:「苏涛三代单传,这个钱你要是不拿,以后别再进我苏家门。」

大姑听了,索性把自个往地上一丢,拍着水泥地,大哭起来。

我看见她穿着旧运动鞋,鞋底都磨得只剩半层了。

下意识地,我说:「你别哭了,我没说要彩礼。」

她听见这句话,立刻不哭了。

收放自如的眼泪让我目瞪口呆。

苏涛转头盯我一眼。

他恶狠狠地讲:「你闭嘴。」

一瞬间,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这种人,结个屁的婚。

二姑父赶在我前头爆发。

他粗声道:「什么十五万,我没钱!建这个房子你就偷偷给了钱,这里面有你一个房间吗?」

二姑嗓门比他高:「叫唤什么叫唤,钱都在我手里,我爱怎么花怎么花。」

二姑父怒道:「钱都是我赚的,你敢给他,我,我……」

他原地转个圈,抬头看横梁。

「我吊死在这里!」

砰!

苏涛爷爷拍案而起。

他向前几步,把粗硬的手指直戳到女婿的脸上:「你是什么东西,在我跟前说大话?」

二姑父痛苦地闭上眼。

他说:「别拿手指我。」

剑拔弩张的关头,门口有个人探进脑袋。

他说:「哟,你家今天人齐。」

来者走进堂屋,叉着腰,朝苏涛爸爸笑道:「恭喜啊,姐夫,涛涛也要成亲了。」

他特意转过脸,仔细看我一眼。

接着道:「姐夫你从我这儿借的十万块钱,该还了吧。」

「我的儿子也要成家啊。」

我听得糊涂。

苏涛明明说是舅舅想借他家的钱。

这会儿,舅舅怎么理直气壮上门讨债来了?

一家人都不吱声。

舅舅朝着他姐的背影喊:「周素珍,你说句话!你是死人吗!要不是看在你这个姐姐份上,我怎么会借他钱?」

苏涛爸爸瓮声道:「什么叫你借的,你家老子死了,留下的钱全给你吞了。素珍也有继承权,这十万块,就是她的。」

「什么?」

舅舅跳了起来:「借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借的时候,你还说不让我姐知道,回头还给我十二万。」

「一年又一年,这都三年了!」

苏涛爷爷不耐烦地推搡他,像赶一个讨饭的乞丐:「走走走。」

他年纪虽然大,手掌伸出来却又肥又厚,颇有份量。

舅舅却是那种小鸡仔儿身形。

他不由得后退,退到门外,嘴里犹自嚷着:「周素珍,你哑巴了,看着别人欺负你弟弟。」

这一次,缝纫机的声音停都没停。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急促地响着。

8

舅舅大概是以为有新媳妇在场,苏家人多少会有顾忌,趁机要点钱回去。

可惜愿望落空。

于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二姑父出门洗了把脸。

他站在水龙头跟前,垂着头,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额前的一绺头发沾了水,本来是向后梳的,此刻颓然耷拉下来。

老奶奶扶着墙从小屋里慢慢出来。

她递给女婿一条毛巾。

二姑父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又把毛巾过一遍水,拧干了,攥在手里,茫然地睁着眼睛。

老太太则把两只手攥在肚子跟前,静静望着他。

二姑父忽然从喉咙深处咕哝一声:「妈——」

那神情,像小孩在外面受人欺负,回家告状,满腔的话要讲,眼泪却先堵住喉咙。

我自认是个迟钝的人。

这一瞬间,脑海却灵光忽现。

二姑父不会是个孤儿吧?

他说,丈母娘喊我拿羊肉,八成也是真话。

他们之间,倒真有点母子之意。

我想起来,苏涛偶然也提过的。

他说二姑父对奶奶很是殷勤,大钱虽然没花过,老太太爱吃的东西,倒是常想着。

逢大集的日子,一早就载着老太太去吃小馄饨。

阳光静静铺在院子里。

我揉揉脸颊,觉得很疲倦。

真想今晚就走。

可是,大概没有车了?

待会儿还得爬陡峭的,连栏杆都没有的水泥楼梯。

忽听见「咣当」一声巨响。

一只破盆从厨房小屋飞了出来。

老头叉着腰,站在院心,破口大骂:「让你妈个比养的,谁又偷了我的羊肉!」

「早上数过还有四包,又少了一包。」

苏涛爸爸从屋内赶出来:「是啊,我就说怎么又少了一包,哪个三只手,畜生养的偷了。」

父子俩全看着二姑父。

二姑父再也忍不住了。

他打开车门,拿出羊肉,往地上一扔:「还给你们!」

新仇夹旧恨,老头上前一步,一掌呼在女婿脸上:「比养的连吃带拿。」

二姑父下意识看了眼老太太。

他满可以说,我没偷,是妈叫我拿的。

我的心也悬了起来。

老不死的长了那么壮的一双拳头,老太太还禁得住吗。

可是,他没有。

他认了自己是小偷。

一下子憋出满脸的泪:「你们算准了我老实,吃我的绝户!」

他抬头看青天。

「爸哦,妈哦,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哦。」

「这就是你们托付的丈人哦。」

鼻涕眼泪,一齐流下来。

「十五岁就让我一个人扛粮食。你儿子比我高一个头,偏说他没力气哦。」

「我替你干活,张嘴就骂,伸手就打哦。」

「爸哦,妈哦——」

他嚎啕着。

老奶奶也陪着掉眼泪。

邻居纷纷赶来看热闹。

有的饭碗还端在手里,伸着筷子,指指点点。

老东西脸上挂不住,昂着脖子,粗声道:「你真是个孝子啊,孝子给老丈人送假酒啊!」

他朝四面解释:「人家烟酒铺的老李说,大叔,这个酒我没见过,不敢收。」

「人家孩子是给我留脸呢,人家不好意思说你的女婿给你送假酒啊!」

姑父抽噎着为自己辩解:「什么假酒,人家在报纸上登了广告的。不是假酒,你冤枉人。」

邻居也劝:「是啊,咋会是假酒,老李也不是什么牌子都认得。」

「就是,酒的牌子也多呢!」

老东西气得一蹦三尺高:「我冤枉他?我上楼去拿!」

他噔噔噔地冲上陡峭的楼梯。

片刻后,又从楼上朝下吼:「一箱都在这里,我拿给你们——」

一声沉重的闷响。

尖利的女声唤道:「啊!」

9

苏涛爷爷从三楼坠楼,砸了一地的血。

顺带着,砸断了二女儿的一条腿。

我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但凡她有一点维护丈夫的心,院子里都动手了,也不该还站在堂屋里不动。

没有人替老头打 120。

我当然更不会打。

二姑额头直冒冷汗。

她看见我,吃力地道:「120,我疼,妈耶……」

唉。

我替她打了。

村医骑着电瓶车赶来,进门倒吸一口凉气:「我叔这是怎么弄的?」

然而他有他专业人士的镇静。

蹲下身,扒开眼皮,探探脖子。

脖子都快折成六十度角了。

他摇摇头:「通知派出所吧,他们来看过,我马上配合开死亡证明。」

他看看外面的日头:「这个天放不住的,快。」

接下来是一阵纷乱。

纷乱中,我不知听见谁在说:「喜事变白事。这个孙媳妇,真是个克星。」

荒谬!

他的死可以怪那只羊,可以怪该装不装的栏杆,偏偏还就怪不到本人头上!

更荒谬的事还在后头。

他们商量着把我的名字刻到碑上去。

我的头皮都炸起来了,坚决不同意。

大姑却说:「定了亲的,定了亲的呀。」

我气笑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她看也不看我,只向着邻居亲戚解释:「中午吃了定亲饭的呀。」

我虽然没正经谈婚论嫁过,看电视剧我也知道,定亲,金镯子总该有一只。

而不是一盆酸菜鱼!

苏涛很不耐烦:「我爷爷都死了,你还闹什么闹。」

我朝他翻个白眼。

去你丫的。

更更荒谬的事还有。

有人叽叽喳喳地在说:「老太太恐怕也活不久了哦。」

「她是个顶无用的人,一辈子没听见她讲过几句话。」

「要是前后脚走,倒不耽误事。」

「是呢,等苏涛上班,假就不好请了。」

当着老太太的面,又接着说起某家老人临死之前瘫在炕上,多么凄惨。

他们也会老,为什么要做这样险恶的暗示?

这不是逼她去死吗?

二姑父显然也听见了。

他粗声道:「你们胡说什么!」

他走到丈母娘身边,亲热地唤一声妈。

「妈,你放心,我家楼下的房间早就拾掇好了。」

「我早就跟二妮说,老东,哦,爸要是走在前头,妈你就跟我们住。」

「空调,电视,全装好了。妈你放宽心。这边一下葬,我马上来接你。」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

院子里搭起了棚子。

冰棺拖来了,几个人大呼小叫地找插线板。

乐队也在角落就位。

笨重的大音响猛然传出一阵「嗡——」的音浪。

我听见有人嘀咕:「这个就是北京来的孙媳妇,独生女?」

「呵,真给老东西说中了,美梦成真了,她爹妈一死,家产还不是……」

另一个人问:「老头真是自己掉下来的?说死就死,真邪乎。」

「可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看来这话不准。」

「哎,他家这个楼,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反正,水泥,沙子,砖头,能赊账就赊账,孙媳妇进门,一起还呗。」

大家只顾着说闲话。

很显然,没有人为老头掉一滴眼泪。

二姑被抬上救护车时,倒是真情实意地哭了,她那是疼的。

近旁,有个人拿着尺子,在桌上咔咔撕白布,不知拿来做什么?

大姑走去拿了一截。

她来到我身边,伸手就往我头上罩。

我非常反感她碰我,闪身避开。

她扑个空,羞恼地把东西往我手里塞:「给你孝戴,你还不乐意。不知好歹。」

我攥着孝布,看见石匠已经来了。

有人交给他一张纸条。

他沉吟:「呜,这个字,周什么,周西西?」

真要命。

10

二姑父朝我使眼色。

等我走近,他低声说:「别跟他们争。」

「回头趁天黑,我拿个凿子,替你凿了。」

「你走不走?送你去火车站。」

「我去过北京,夜里火车有好几趟。」

他看向角落里默默收拾东西的阿姨:「她意思也劝你走。」

「我看你跟苏涛的事,算了。」

我的行李还在三楼。

书包,衣服,平板电脑……

可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上去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

一咬牙,我捏紧手机:「走!」

路上,等红灯的时候,二姑父问我:「你买的什么酒?」

我说:「两瓶五粮液。」

他说:「哦哦,一瓶也小一千呢。好酒。」

忽然自己一笑:「老东西要是没死,太阳没落山,这两瓶酒就进老李的小卖铺了。」

下一个红灯,他又说:「小周,我要是跟你说,农村人不都是这样的,你信吗?」

没等我想好怎么回应,他自己搓着方向盘,又道:「哎,算了,你不用想这些。你是北京的独生女,以后犯不着冒这个险。」

「马上快到了。你手机上票买了吧?」

「手机还有电吧?」

说着,他右手掀开一个盖子,从里面拿了个充电器给我:「拿着。你们小孩爱玩手机。电肯定不够用的。」

进站口前,我下了车。

二姑父抬起右手,俏皮地在额前对我行了个告别礼。

他看起来心情颇好。

我挥手,喊道:「再见!叔叔!」

他点点头。

忽然从车窗丢了个小花布包出来。

后面有车来了。

叔叔转了下方向盘,车朝前开去。

我捡起小布包。

包是碎花图案,中间用纽扣别住。

打开一看。

里头塞得鼓囊囊的,全是旧的十块钱,加起来少说有三百。

阿姨在厂子里缝一天的拖鞋,也只挣七十块。

在火车上一夜没睡。

早上出北京站,又转地铁。

走进家门,看见我妈把脚翘在茶几上,吹着空调,吃着西瓜。

其实离开家也才 24 小时,却恍若隔世。

看她那么自在舒服,想起我打水漂的三千块工资,想起我的平板电脑,心中冤枉之感,真是言语难以形容。

她说:「哎哎哎,你咋一个人回来了?」

我走进房间,关上门,反锁。

她在外面拍:「哎哎哎,你行李呢,苏涛呢?」

我连空调就没开,往床上一倒,失去知觉。

…………

我和苏涛结婚了。

婚礼上,他们当众押着婆婆给我下跪。

众人都大笑。

苏涛说:「这下子,你不生我气了吧?」

可是二姑生我的气。

她对我拍手,往前一跳一跳。

脚底下还是那双鲜红的恨天高。

公公也骂我。

他说:「叫你爸转的钱,怎么拖拖拉拉还不转过来。」

「再转五十万!」

「你是聋子?让你妈个比养的。」

他挥掌就来打我。

转眼我有了孩子。

大姑紧紧牵着孩子,孩子不辨眉眼,不知男女。

可是我从心里知道是自己的骨肉。

我伸出手去:「宝宝,来妈妈这里。」

孩子却用怨毒的眼神盯着我。

大姑也指着我,絮絮地,不知跟孩子说着什么。

不,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说:「你妈是个邋遢鬼。」

我着急地大喊:「没有,我很爱干净。」

我想走过去。

可是脚怎么拔也拔不动。

往下一看,半截身子埋在一个烂泥塘,烂泥塘里全是垃圾。

我挣扎得一头汗。

我醒过来了。

原来一觉睡到下午四点。

洗脸的时候,照着镜子,仍然心有余悸。

但是,和梦中人生相比,三千块的损失,算什么呀。

我扯下一张洗脸巾,抹一把脸。

妈好歹是亲妈。

她见我出房间,立刻盛了山药玉米排骨汤。

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腾出嘴,解释他家情形。

本来以为要大费唇舌。

一说到苏涛全家不喜欢他妈,这全家还包括三个姑,我妈脸色就变了。

她咕哝:「什么玩意儿!」

接下来顺畅无比。

我妈大手一挥。

「别说了,你先吃。」

她低头操作片刻:「喏,这事全怪我脑子进水。钱转你了。」

我一看,哟,五千。

买个新平板!

苏涛发消息质问我为何不告而别。

我妈在旁边看着,眼神如同看蟑螂。

我回复:【分手吧。】

然后直接全面拉黑。

11

苏涛换了号码,发短信骚扰我。

他觉得自己冤枉死了。

【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真的。你要我怎样?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不知道你在气什么,你不告而别,我也不敢生气。】

【为什么说分手就分手,玩我啊?】

我看着短信,冷笑。

为什么?

因为我对人性有清醒的认识。

一个人连生养自己的母亲都可以抛弃,他所谓的爱你,本质上只是因为就当下来说,「爱你」是于他很有利的事情而已。

但人生怎么可能永远一帆风顺。

我可能会生病,我父母也可能会生病,房子可能跌价,工作可能丢掉,我可能不孕,可能产后抑郁,可能生下不健康的宝宝。

就像《锁麟囊》的戏里唱,「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我不喜欢以爱的名义冒险。

都不用提什么爱会转移。

根本我和他之前有没有爱还难说,校园恋爱在一起不过是吃吃玩玩,有什么考验了?

我妈这个人思考问题有点极端的。

她一旦觉得苏涛不好了,就拼命往坏处想,催我出国两年,避避风头。

「不然哪天就给苏涛害死了。」

「呜呜呜,我就你一个独生女儿。」

其实她想多了。

苏涛接了苏州待遇优厚的 offer,也很快有了新女友。

朋友给我截图了他发的照片。

很美的一个女生。

毕竟,他身高一米八,长得帅,工资高,在外面又会做人。

不到他家,怎知是人是鬼。

阿姨给我的小布包,里头的钱一分也没花。

有时对着它发呆。

半年后,我在商场偶遇了阿姨。

她扶着拖把定定看我,眼神非常温柔。

我按捺兴奋,停住脚,说:「阿姨你好,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她开口讲话。

我第一次听她讲话。

其实听起来很吃力,像含着口水,字句粘稠,扯不开。

又像每一个字都有千钧重。

她大概有抑郁症躯体化症状。

我问:「阿姨,你有没有看医生?」

她点点头:「我,吃药,的。」

商场保洁其实非常辛苦, 管理非常苛刻。

我留了她联系方式,问我妈能不能帮阿姨安排工作。

我妈在高校后勤部门当领导。

她那边的工友工资虽然不高, 却有宿舍, 还给交社保。

阿姨没到五十岁,完全来得及。

我妈皱眉。

她说:「不缺人手, 所以,轻松些的岗位都需要高中以上学历。」

我说:「她有啊。」

我妈疑惑地皱眉:「哦?我记得苏涛他爸是初中学历。」

我说:「但是,她的爸爸给她读书的。不过, 她没有考上大学。然后又嫁错人。」

然后,不像我, 只在梦里窥见惊悚人生, 阿姨实打实经历过。

她被折断了。

如今只能缓慢地将自己再拼起来。

很快, 阿姨来到学校,在食堂窗口打菜。

中秋节我去看望她。

水果月饼都是我妈准备的。

小花园,石桌旁,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阿姨说起二姑父。

「我上北京,真靠他。他以前在北京做过工地,有熟人。」

「他可怜, 爸妈死得早。结了婚, 我妈到他家里, 给他洗衣服,缝衣服,补袜子, 补裤裆。」

我立刻明白,阿姨口中的妈, 是老奶奶。

阿姨显然并不讨厌奶奶。

我也不相信奶奶讨厌阿姨。

说到底,苏涛眼里根本没有他那个无用的奶奶。

他说奶奶讨厌儿媳的话, 哪有半点可靠之处?

哎,他撒的谎多了, 还说那个楼值四十万呢。

舅妈跑了的事, 后来我也搞清楚了。

是因为舅舅赌博出轨。

舅妈不卷着剩余财产带孩子跑路, 表弟表妹的将来,也都毁了, 怎么怪她呢。

回到家,电视上仍放着儿媳巧斗恶婆婆。

我妈说:「嗨,婆婆还真是这样, 她吃过的苦,见不得你不吃。她没尝过的甜,也见不得你尝。」

「不过, 你奶奶为人虽然冷淡, 倒是真没折磨过我。」

我怅然地想,千百年来, 一代代媳妇变成婆婆, 两个原本不相干的女人,斗着斗着,在灶台旁和田地里, 头发白了,死了。

都说好婆婆难遇好儿媳,好儿媳偏遇上恶婆婆。

都说农村的婆婆顶难缠。

果然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