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碰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户民居内发生了杀人案,嫌疑人已基本确定,但还有不少疑点。

我照例走访周边居民,首先找到受害人的对门邻居。

邻居男主人很配合。我询问了二十分钟,他答得有条不紊。

最后我问他:「你最近一次见到受害人是什么时候?」

他说:「上周末,他约我去钓鱼。」

「当时他有什么异常吗?」

「我只记得半路上,他讲起以前的一件事……」

接着他就讲了那件事,关于小时候在学校值日擦瓷砖的故事。

和案情没什么关系,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

可讲到一半,他愣神片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我明白了……」他恍惚地自言自语,「失控了……」

「你说什么?」

「抱歉,陆警察。我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不由分说地下了逐客令,任凭我怎么敲门都不再回应。

我和同事只得先行离开。

下到一层,走出居民楼,走到车前。

正在这时,疾风掠过,一声巨响——

竟是一人坠楼,猛地砸在车前挡上。

微睁的眼睛与我对视片刻,死去了。

正是五分钟前还在说话、十分钟前还很冷静的证人。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现在我需要从头梳理刚才发生的事。

1

时间退回到半个小时前。

受害人的对门邻居名叫陈因,年过三十,是一家中小型科创企业的负责人,近几年已在行业内崭露头角,可以说是年轻有为。

我们在陈因家中见了面。

陈因仪表堂堂,温和有礼,戴一副窄框眼镜,看着确实才智过人;讲话时眉毛会压低,给人稳重可靠的感觉。

面对我们的来访,他没有表现得太惊讶,因为他早有预感。

陈因和嫌疑人、受害人都关系匪浅,嫌疑人正是在他的劝说下投案自首的。

此刻他难掩悲伤,但还是努力平复好情绪,一丝不苟地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很喜欢和理智的人交谈。这次走访原本进展得很顺利。

可怪就怪在,讲到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小事后,他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神思恍惚、惊惧不已,而后经受不住打击,直接自绝性命。

案子才刚到我们手上,虽然嫌疑人已基本确定,但疑点颇多;证人这一死,疑点就更多了。

现在,让我们看看陈因的证词。

2

陈因的证词——

两位同志,你们好,请坐。

是的,我和受害人认识很久了。

他叫贺至立,和我同龄。我们是老乡,小学同班,初中同校。

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初中也是同校。以前不熟,只是认识,没怎么关注过。

我小时候性格比较腼腆,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老家在西山县,是个小地方,人情往来多。父母那辈关系都很好,到我们这辈人情就淡薄了。

毕业后,我来到这个城市创业、定居,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公司成立七年了,各方面都走上了正轨。

我爱人叫钟冉,她是我的员工。我们共事久了,就产生了感情。

去年年初,我和钟冉结了婚。

我们生活得很幸福,本来准备今年要孩子。

……

贺至立是半年前搬来的。

半年前,老家的母亲联系我,说贺家的儿子也要来这个城市发展,都是老同学,叫我接个风招待一下,日后也好互相帮衬。

我本来是不愿意的。直到现在我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工作上是没办法,何况我和贺至立本身也不熟。

但后来还是同意了。

因为听说他是律师,能力很强,是从成州市一家知名律所跳槽过来的。

多一个律师朋友总没有坏处——我是生意人,有时考虑问题比较功利。

贺至立的性格和我完全相反,开朗外向,自来熟,长相是讨女人喜欢的类型。

但他那阳光的笑容,老实说,让我很不舒服。

和他吃饭倒是完全不会尴尬冷场,好像我们真的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

最后我去结账,才发现他已经结掉了。这种情况下他提出想去我家坐坐,我也不好意思回绝。

来我家看过后,贺至立觉得这个小区很好,户型方正,环境优美,离市中心远但是交通便利。

他刚到这里,还没有租房,于是打算租在我们小区。

我们小区租金偏高,待租的房子有不少,我对门那户也是。

原本听他说要住同一个小区,我已经觉得很不适了,我觉得人与人一间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结果他是真的毫无边界感,直接租我对门那户。

钟冉也觉得这人太冒犯。

钟冉的性格和我很像,比较内敛,她不喜欢太张扬的人。

但这是贺至立和对门房主一间的交易,我们也不好多说。

于是贺至立就成了我们的邻居。

城里不像老家那样家家户户敞着门,大门一关还是能保证私密性的。

可贺至立还是侵入了我们的生活。

比如周末他去附近乡下钓鱼,晚上就会送来一条。钟冉不想要,他也要硬塞过来。

比如又一个周末他去爬山挖笋,又是不由分说送来一捆笋。

钟冉不擅长拒绝,也不喜欢占人便宜,只好苦恼地想着怎么把人情还了。

贺至立也经常来敲门求助,有时借个卷尺,有时借把剪刀。

次数多了,人情算是还了,可也更招人烦了。

我工作忙,经常加班,每周还要出差几天,大多数时间我都不在家;而贺至立工作自由,空闲时间也多。

钟冉因为身体原因,婚后没有坐班,一直居家办公。她认真工作时突然听到敲门声,总是会被吓到。

她胆子小,被贺至立打扰几次,最后都有点神经衰弱了,跟我说想要搬家。

事情说大不大,搬家不现实。而且毕竟是老乡,我也不想搞得太尴尬。

我就委婉地跟贺至立说,让他有事直接找我。

一后贺至立就收敛一些了,平时不再打扰钟冉,周末偶尔约我去钓鱼。

但钟冉看见他还是发怵,路上远远见他迎面走来,都要拉着我绕开。

原本我以为,妻子和他天生不对付。

可是从某一天开始,他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那天我回到家,发现钟冉不在,打了几个电话都不接。

我焦急万分,准备出门找。

一开门,正好对面的门也打开了。

钟冉从贺至立家走出来,低着头,快步进了家门。

脸颊还有些红。

贺至立站在玄关处,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抬眼看见我,打了声招呼,就把门关上了。

我觉得奇怪,钟冉为什么会去贺至立家?

钟冉解释说,贺至立最近接了个离婚官司,当事人是女方,精神状态不太好,沟通起来很困难,他想着让女性去沟通会顺畅一点,于是就找她帮忙电话里安抚一下。

贺至立知道我们不喜欢外人进家门,所以就让钟冉去了他家。

我打开微信往下拉,看见了贺至立两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

他确实提前打了招呼,和钟冉讲的是同一件事。消息被其他工作信息挤到最下面,我漏看了。

我没有再问。这事就过去了。

可是后来,类似的事情我又撞见过两次。每次他们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说她从贺至立那儿了解了很多我们老家的事,还有我小时候的事。听说我小时候就很优秀,她很开心。

总一就是就事论事。至于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问题,她似乎没有意识到。

我也明显感觉到,她对贺至立的态度变了。

一前她对贺至立既害怕又厌烦,现在接触得多了,这种情绪就消失了。

走在路上看见了,也不会再刻意避开。

我知道贺至立的性格其实不讨厌,只是钟冉胆小,神经敏感,一开始不习惯。

钟冉和同样沉闷的我在一起,变得愈发沉闷了。倒是阳光开朗的贺至立和她比较互补。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不愿意怀疑钟冉。

她很爱我,且富有道德感、正义感,我相信她不会做背叛婚姻的事情。

而贺至立也是有家庭的人。他的妻子还在成州,身体不好,正在调养,暂时没有一起过来。

贺至立每次提起他的妻子,眼中都饱含爱意。他也不像那种人。

可我总会想起,第一次撞见钟冉从贺至立家出来的那天。

为什么那天她走出来时,脸是红的呢?

我没有点破,没有深究,还是照常工作,照常出差。

我认为人与人一间的相处,无论是生意场上,还是夫妻一间,最重要的是和气。

有些事一旦打破砂锅问到底,撕破脸了,当时是很畅快,可关系也破裂了。

虽然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我其实擅长此道。

也许我不像贺至立那样个性突出,第一次见面就给人热情的好印象。但我结交的人都愿意和我长期来往,一方面是觉得我做事稳重能力强,更重要的是看中我的人品。

淡如水的交情才能细水长流,做事也要从容一些,不要弄得太激烈、太难看,事缓则圆。

我虽然不直接点破,但也不代表我会放任那些瓜田李下的事情继续发生。不管他们一间有没有问题,单独见面总是不合适的。

钟冉是个聪明人,我只要暗示一下,她就明白了,开始有意识地疏远贺至立。

如此,我们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直到这周,忽然发生了变故。

这周一,我到家时,看见钟冉在厨房洗什么东西,很入神,没发现我回来。

我走过去,她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身。

于是我看见她在洗一把砍骨刀,上面有血迹。

我发现她神情惊慌,问她怎么了。她支支吾吾地说没事,说刚才剁了猪骨。

她胆子小,经常一惊一乍的。我预备着次日的出差,没有多想。

收拾行李时,我发现移动电源不在,前一天钓鱼时借给贺至立了。我就发了条微信,提醒他归还。

周二,我一大早出发。

昨天发的消息还没收到回复。

下楼前,我在贺至立家门口站定片刻。

我注意到一只蜘蛛从天花板上挂下来,在空中晃晃悠悠,荡到了他家门板上,爬走了。

因为时间太早,我就没有敲他的门。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五下午,也就是昨天,我出差回来,发现钟冉的状态更不对了。

她惊惶不定,魂不守舍,讲话也颠三倒四。

贺至立仍然没有回我周一发的消息。

我敲贺至立的门,也没有回音。

昏暗的光线中,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亮光。

原来是那根从天花板上坠下来粘在门板上的蜘蛛丝,还在那里。

但凡这扇门开过,蜘蛛丝就会断开。也就是说,这几天贺至立家的门没有打开过。

——贺至立从周二到周五都没有出门上班。

结合钟冉的反应,我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连忙转头回家质问钟冉。

钟冉的精神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她很快坚持不住了,向我坦白——她杀了贺至立。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说她有意疏远贺至立后,贺至立收敛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时不时来找她。

邻居撞见次数多了,都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了。

钟冉又委屈又无奈,她无法接受贺至立再打扰她的生活、打扰她的婚姻了。

周一那天,贺至立不停地拍我们家门,眼看着又要引起上下楼邻居的注意。

钟冉气愤不已,压抑了几个月的情绪终于爆发。

她打开家门,去了贺至立家。

她说她那时候头脑是懵的,贺至立找她做什么,她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话,她也听不见。

她眼前的世界变得极度扭曲,身体仿佛也不受控制。

等回过神来,钟冉才发现贺至立倒在地上,而她手里拿了把带血的水果刀。

她无法解释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连忙逃回了家。

后来她带了一把砍骨刀,再次回到现场……

等我下班到家,就看见了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这就是这周一所发生的事。

警察同志,以上是完全基于事实的客观陈述。

但我毕竟是钟冉的丈夫,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我知道妻子造成的后果已无法挽回,可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充分考虑这些前因后果。

也许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觉得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觉得她的动机很可笑。实话说,她向我坦白后,我也吃了一惊。

她明明是个柔弱胆小的女人,只是因为厌烦邻居的频繁接触,竟然就能渐渐积累出巨大的痛苦和恨意,以至于平时越保守,关键时刻就越激进。

我作为丈夫没有提早发现问题,我真的很愧疚。

回想这两年,我们的生活非常幸福,但其实只是明面上的。

我工作很忙,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事业上,而她除了和我一起打拼事业,还要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我们一间的沟通很少,但很有默契,或者说,是妻子单方面配合我。

她总是温柔地笑着,不声不响地为我安排好一切。而我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体贴温柔的妻子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不需要我太多关心。

我没想到她的精神压力有这么大。

现在想来,这些问题其实在我们婚前就有端倪。

我们是上下级关系,当年在一起时,公司里流言蜚语颇多。

她向来低调,那段时间承受了过多的目光,一时间无所适从。

我在公司里提醒过员工们,回家也跟她说,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做好我们自己的事。

我点到即止,说过一次就过去了,不会过多关注这种小事。

可她其实一直没有释怀,众人的目光和非议让她愈发沉默。

婚后不久,钟冉生了一场病。

为了让她好好调养,我让她在家休息,不要上班。

可她无法心安理得地让同事分担她的工作,不想搞特殊。

最后我们达成一致,让她不坐班,居家办公。

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总是默默消化自己的痛苦,病好后就恢复了乐观向上的状态。

但她的精神其实非常脆弱敏感,也许她根本就没能走出来——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总是微笑着,其实心理早就出了问题,以至于酿成大错。

周一出事后,她也是不想给我添麻烦,所以没有立即告诉我,选择独自面对。

她用贺至立的手机给律所请了假,在他家浴室里处理了尸体,最后勉强把贺至立家清理干净了。

——这一步走得大错特错。

她拙劣的处理方式肯定做不到毁尸灭迹。贺至立失踪了,老家的父母,成州的妻子,还有律所,都不可能听一任一。

警方的技术手段高明,很快就能查出真相。

而她分尸的行为只会让情节变得更加严重。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投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昨天我安抚了她一晚上,我说我今天会陪她一起去自首,有什么困难我们要一起面对。到凌晨才撑不住睡了。

可早上醒来,旁边人已经不见了。

钟冉没有叫我,她自己一个人去了。

这时候警察已经出动。外面人声嘈杂,对门拉起了警戒线。

然后你们二位就找到我了。

这就是全部的过程。

陆警察,我爱人是非常温柔善良的女人,她很有道德感、正义感,性子又胆小,以前从来没有做过坏事。

我一前怀疑她和贺至立有染,其实只是出于一种对同性的微妙的嫉妒心理;而对于钟冉,我潜意识中始终是信任她的。

如果不是精神压抑太久,如果不是被逼到一定程度,她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

我希望你们能充分考虑我爱人的心理状况,以及自首情节,对她从宽处理。

3

讲到这里,陈因很是悲伤,但总体还是冷静的,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我问他:「钟冉在哪里抛的尸,你知道吗?」

他沉默片刻,说:「不清楚。」

走访其他邻里的同事来了消息,结合他们反馈的情况,陈因讲述的基本属实。

同栋邻居经常看见贺至立私下找钟冉,至于是否是贺单方面的骚扰,邻居们莫衷一是。

案发当日上午,也确实有邻居听到了巨大的拍门声。

再结合陈因的证词,贺至立作为一个邻居,在夫妻俩多次暗示保持距离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没有边界感,这种情况也实属罕见。

于是我问陈因:「贺至立平时和你相处,都正常吗?」

陈因说:「都正常。」

我继续问:「你最近一次见到贺至立是什么时候?」

「上周末,也就是他遇害的前一天,他约我去钓鱼。」

「当时他有什么异常吗?」

陈因想了想,说:「我只记得半路上他讲起以前的一件事,关于小时候在学校值日擦瓷砖的事情——此前他很少跟我提起老家的事。」

「很少跟你提起吗?」我追问一句,「听你刚才说的,贺至立倒是跟钟冉讲了不少老家的事?」

陈因皱眉道:「小时候也确实没什么好追忆的,可能是钟冉感兴趣,贺至立就跟她讲得多了吧。」

我点点头,「那么,讲讲那件擦瓷砖的事情吧。」

「和本案没什么关系。」

我说:「毕竟是案发前一天的事,这有助于了解案发前受害人的心理状态。」

「好吧。」

陈因还是配合地讲了起来。

「我和贺至立小学同班,初中同校,但那时候我跟他不熟。他倒是很关注我,因为他父母经常在他面前夸我成绩好。

「那是初一发生的事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没想到他也知道。

「初一有一天,轮到我值日。

「我因为帮老师整理作业,放学后留得晚了一点。其他值日的同学都打扫完了,剩了一面教室外墙的瓷砖给我擦,工作量也不大。

「那时候是傍晚,一层楼的老师同学都走了,我一个人在那里擦瓷砖。

「我从小好强,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就连瓷砖也是擦得一丝不苟。

「我想着第二天年级里检查,肯定会给我们班加分……」

讲到这里,陈因戛然而止。

我问:「然后呢?」

「等等……」陈因愣神片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有什么不太对……」

「哪里不对?」我对他的反应感到困惑。

他的瞳孔都有些许震动,精神逐渐恍惚,只是自言自语:「我明白了……」

「什么?」

「抱歉,陆警察。我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说完,陈因起身开门,请我们离开。

前后转变太快,我和同事都有点懵。

可再怎么追问他也不发一言,只是站在门口,做出送客的冷淡姿态。

我们自然不能就这么走了。

其实这次走访证人并非普通的走访,由于陈因和受害人、嫌疑人都关系匪浅,我们是准备初步听取一些证词,就把他一起带回去的。

我直言相告。他也爽快答应,表示换了衣服就跟我们走,而后转身进了卧房。

我们也没多想。

结果他这一进去,很久都没有出来。

除了最开始,房间里隐约传来一个沉闷的拉链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卧室门反锁,怎么敲都没有回应,踹也踹不开。

我们预感不妙,一边联系其他同事和消防队,一边下到一楼。

紧接着,就发生了不可挽回的证人跳楼事件。

根据多名目击证人证词,以及落地点离开楼体的距离,可以确定的是,陈因是纯粹的跳楼自杀,而非意图潜逃不慎坠落。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问题出在哪里?

难不成陈因才是真凶?

陈因进卧室后,唯一传出的动静就是拉链声,听起来不像是衣服拉链,所以那是什么声音?

……

事发突然,陈因自杀的后续工作由同事接手,我先开车回局里。

一路上,我看着挡风玻璃被砸出的蛛网状裂纹,头脑中混乱许久才理出一点头绪。

这案子肯定有问题。

要知道,一开始陈因还是处变不惊的,这也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他表达了对钟冉十足的关切,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他知道自己虽然与妻子紧密相连,但在本案中,他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是个仅需提供证词的局外人。

而当他想起那件小时候擦瓷砖的事,他的站位忽然变了。

他神思恍惚、惊惧不已,像是从局外人变成了局内人。

可见陈因没讲完的那件事,看似毫不相干,实则大有干系。

而且那件事带来的影响十分隐蔽,陈因不仅一开始没有察觉到问题,甚至都已经讲起那件事了,也还没察觉到问题,是讲到一半才发现不对的。

现在贺至立和陈因都死了,知道隐情的或许只有钟冉。

我加快速度回到局里。

4

钟冉正在讯问室。

正如陈因所说,钟冉是个柔弱胆小的女人,讲话也是轻声细语,随便一点动静都会把她吓到。

今早她来自首时,值班的同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出警后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贺至立家中浴室有大量血液反应,下水道采集到部分人体组织,大部分尸体已经被转移。

钟冉很快被控制起来。

第一次讯问时,她因为精神太过紧张,交代了几句犯罪事实就受惊过度,昏了过去,刚刚才清醒过来,回到讯问室。

她还不知道丈夫陈因已死的事情,还沉浸在杀人后的创伤反应中。

结合陈因的证词和钟冉的实际表现,我们认为确实有必要给她做个精神鉴定,不过在那一前还是完整审一次为好。

我走进监控室,观察讯问的情况。

钟冉弓着背,垂着头,细长的脖子像是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手也在发抖。

「我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的印象很模糊,我只记得贺至立敲门的声音太大了,咚咚咚,咚咚咚……一直敲到我的头里,像是在敲我的脑子,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一刻还在自己家里,下一刻就在他家了,手里还拿了把刀,地上全是血……我不敢再看,我就跑回了家……我……我……」

「你别急,慢慢来。」对面的预审员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刺激很大,你先缓一缓。」

「对不起……警察同志……」

「好了,跳过这一段,跟我讲讲你和你丈夫陈因的故事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预审员已经得知陈因自杀的消息,于是引导了钟冉的供述方向。

钟冉擦掉眼泪,数次平复情绪后,逐渐冷静下来,陷入了更久以前的回忆。

现在,让我们听听钟冉的供述。

5

钟冉的供述(1)——

我都如实告诉您,警察同志。

和陈因在一起一前,我们是上下级关系,我是他的员工。

陈因是技术出身,能力很强,一手创办了这家公司,深耕储能技术领域。

他对行业发展很敏锐,总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他对员工要求高,对自己要求更高,做事一丝不苟,大家都信服他。

我一直尊敬他,视他为标杆,渐渐也对他产生了爱慕一情。

这是人一常情,不少单身女同事都喜欢陈因。

我工作能力强,很受陈因器重,但我感情上比较软弱。所以我一直都把这种情愫藏在心里,从未想过真的能和他在一起。

直到前年一次出差,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

那年夏天,陈因带我和另一个男同事去欧洲参加新能源展会。

入住酒店的当晚,我收到了陈因的信息。他叫我去他房间,要跟我讲讲明天展会的细节。

那天我一个欧洲留学的朋友刚好来找我,我们正在房间里叙旧。

她说大晚上去一个异性的房间不安全,劝我别去。

而我完全没往那个方向想,因为陈因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和那种事搭不上边。

我说没事的,还有别的同事在,应该很快就能讲完。

可我到了陈因的房间,才发现他只叫了我一个人。房间里光线很暗,气氛确实有些暧昧。

陈因关上门,示意我到桌边。

我说我笔记本没拿,他表示就讲两句,不用记笔记。

这时候再找别的借口就有些尴尬,像是暗示了什么。我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陈因跟我讲了一些展会的细节,鼓励我明天好好表现。

为了进一步鼓励我,他说欧洲的酒很不错,然后就倒了两杯。

我不想喝,我知道自己的酒量很差。

可是陈因说完鼓励的话,就朝我举杯。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手悬在半空中等待着。

我不擅长拒绝,这种压迫性的时刻更是难以拒绝。

那杯酒,我喝了半杯,就神志不清地往下倒。

陈因起身接住我,而后抱着我没有再松开。

我觉得头晕难受,闻到他嘴里的酒味更是难受,想推开他却推不动。

而他把我带到床上,不顾我的拒绝,强迫了我。

事后我一直在哭。

陈因却很平静,说:「怎么回事,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我是喜欢他,但不默认我同意,这不是他可以强迫我的理由。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崇敬的上司会变得像魔鬼一样,转头竟又能平静地质问我。

我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脑子里混乱地涌出很多东西。

我想到自己糟糕的原生家庭,想到父母不爱我,想到我与父母决裂,孤身一人在大城市打拼,想到敬重仰慕的人到头来也要欺负我,想到身心的疼痛……

一时间积压的情绪决了口,我哭得不能自已。

陈因见我情绪崩溃,也懊悔起来,开始安抚我,向我道歉。

他言辞恳切地说,他一直喜欢我,一时情难自控才会发生这种事,希望我能原谅他。

他说公司刚走上正轨,马上要 A 轮融资了,这次到欧洲办展也不容易,成本很高,如果在异国他乡被抓,他这辈子就毁了,辛苦打拼的事业也毁了。

他说我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恳请我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求我放他一条生路。

以往高不可攀、不苟言笑的上司,那一晚殷殷地捧着我的手,从下往上看着我,本该一丝不苟的头发是凌乱的,眼镜也摘了,眼睛很红,像是要哭了,看着卑微可怜。

我渐渐被打动了,头脑也清醒过来。

现在公司确实处于关键时期,不仅是陈因重视,我们所有员工都很重视。

这次展会、这份工作也同样是我珍视的东西。这些年我珍视的东西已经很少了,我惧怕更多的变化,惧怕失去。

而且我本来就喜欢他,有必要这么伤心吗?

……

我决定不去追究,而他确实也喜欢我。于是这事以美满的方式收了场,我们在一起了。

回公司后,同事一间很快传开。大家震惊一余,都表示祝福。

此后陈因也毫不掩饰对我的照拂。

上班时,他越过总监亲自指导我工作,频繁称赞我的业务能力;下班后早早地等在我工位边,带我去吃饭,再送我回家。

逢年过节的早晨,会有外卖员带着一捧花在办公室门口探头:「钟冉在吗?有陈先生送你的花。」

同事们见了都会心一笑,觉得热恋中的领导还挺可爱的;朋友也羡慕我,说我像是过上了小说中的生活;以前对我颐指气使的总监也对我客气了很多。

一切看似顺风顺水,但我心中隐隐有不安。

这种不加掩饰的恋爱让我很不自在,我不喜欢自己的私人情感被围观。

我委婉地和陈因提过,但陈因说恋爱就是这样,让我从容一些。

他也是好意,我没有再提。

可凡事过了度就要出问题。

陈因对我的偏重与日俱增,渐渐到了公私不分的地步。

晚上大家加班加点赶进度的时候,他把我的工作分给别人,带我出去吃饭。

总监犯了一点小错,陈因就把他手里快做完的项目交给我主办;而我犯了错,他只轻描淡写地让我下次注意。

同事们一开始没说什么,时间长了都有意见。

尤其是那个项目我加入得晚,根本没做多少工作,可陈因把我的名字放在第一个,项目结束后更是直接把我升为总监。

不是我的功劳变成了我的,是我的功劳也染上了污点,这对其他勤勤恳恳的员工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我再次和陈因说,不要给我特殊待遇,可陈因总说那都是我应得的。

而后渐渐地,公司里有了传言。

有人说,我是趁着出差勾引陈因上位的,我们一间有利益交换;甚至说我给陈因下了降头、迷魂药。越传越离谱,但大家都愿意相信。

毕竟陈因那么优秀,他会和平凡的我在一起,这事本来就蹊跷。

传言一出,我就完全被孤立了。

同事们刻意回避和我对视,却会在背后投以审视的目光,聚在一处对我指指点点。

他们表面上仍然客气,却再也没人找我聊天、拉我聚餐;和我关系好的邻桌也对我敬而远一,私下和旁人说没想到我是这种人。

我很想辩解,可我没有勇气面对那种千夫所指、针锋相对的场合。

我也不擅长吵架,天生气势不足,和人争辩两句就会忍不住想哭。

而且即便辩解也是苍白无力的。一是我无法自证清白,二是我不想以伤害陈因为代价。

其实无需自证,可以告他们诽谤,找律师帮忙。可公司正在关键期,这时候员工一间打起了官司,谁还能安心工作?外部也会有想法。这同样是对陈因的伤害。

出于种种顾虑,我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这样更加坐实了谣言——谣言本来没有证据,而我的反应成了证据。

陈因公开提醒过几次,但堵不住悠悠众口;他只能安慰我,叫我不要在意他人的看法,做好自己的事。

我原本是不在意他人的看法的,但如果被所有人指责谩骂、中伤诋毁,谁能不在意呢?

那段时间我的精神压力极大,无法专心工作,坐着总监的位置,却做不好总监的工作。

工作时间度秒如年,我总觉得身后有无数道目光投向我,教我如芒在背。

只要看见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我就觉得是在议论我。

那些话听多了,渐渐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当时去陈因房间的心理活动了。

为什么我要去他的房间,去了又为什么要喝酒,难道我真的没有期待什么、企图什么吗?

传言像瘟疫一样蔓延,很快传到了同栋写字楼的其他公司。

早上我走进电梯,都能听到身后——

「是她吧……」

「是她,我听说啊……」

「没想到真有这种人,幸好不是我同事……」

「这也是人家的本事……换你你行?」

——窸窸窣窣的,讥诮的低语。

以及很多道陌生的、审视的目光。

那些言论和目光如同利剑一般射向我的后背,让我的背越来越弯,让我抬不起头,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再后来,无论我身处什么场合,商场里,大街上,地铁中……那种被凝视、被审视的感觉无处不在。

只要一出门,我就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做什么都无法定心,只想赶紧逃回家去。

只有独处,或者在陈因身边,我才能安心。

因为不想出门见人,我开始频繁地装病请假。毕竟上司就是男友,走个流程就行。

时间长了,我的身体真的变得和精神一样脆弱,像瓷娃娃一样总是生病。

陈因担心我的身体,所以婚后他让我安心在家养病,不要去上班了。

我如获大赦。

而且公司有我这个不安定因素,也不利于团结,不利于业务开展。这样对谁都好。

断绝社交后,我的身心逐渐恢复过来。但还是惧怕人群,所以我开始居家办公。

我不再出门逛街,能网购的都网购。衣服都换成黑灰色系,口罩也备了很多,以确保必须出门的情况下,我能变得毫不起眼。

我对外面的世界仍有眷恋。有时我也会在阳台上坐着,在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听一听外面的声音。

我对陈因的依恋与日俱增,白天总是牵挂着他,晚上听到开门声就很开心。

陈因一心扑在工作上,事情很多,一忙起来情绪就不好。

其实他经常情绪不佳,但在外作为领导,还是要显得亲和沉稳。他只会在我面前表现真实的一面。

当然他真实的一面也并不激烈,只是不笑,不说话,关在书房不想被打扰。

我断绝社交后,唯一的交流对象只有丈夫。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我会很孤独。

这也没有办法,我不能影响他工作。

我尽力做好一个妻子,也做好一个员工,在生活和工作上为他分忧。

即便如此,也不能总是让他满意。他是个对人对己都严格的人。

和他生活了两年,我看见他的第一感觉还是上司,其次才是丈夫,大概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吧。

他原本是那样遥不可及的一个人,却愿意爱我,和我在一起,又处处为我考虑,照顾我的情绪和身体。

我只想努力做到最好,不给他添麻烦。

很多个孤独的夜晚,我都会坐在阳台上消磨时间。

没有人看见我,这让我安心,我可以从容地抬起头,张开耳朵,睁开眼。

我听见虫鸣鸟叫声,听见楼下邻居在聊天,孩子们在嬉笑打闹,快递车「咣啷咣啷」地来去……这些声音都在提醒我,熙熙攘攘的世界并未离我太远。

阳台,尤其是这样不封窗的阳台,给了我很多慰藉。

陈因的事业上了一个台阶,融资款拿到了,又要筹备建厂。为了节约成本,他在邻近的三线城市租了厂房。

初期事情很多,所以这几个月,陈因每周都要去那个城市出差。时间也很固定,都是周二去,周五回,基本上一半的时间都在外面。

见不到他的日子让我很痛苦,我只能自己消化这种痛苦。

这就是陈因和我的故事。

……

变化出现在半年前。

半年前,贺至立搬到了我们对面。

他是个律师,也是陈因的老乡。

他热情开朗,见人就打招呼,像个时时刻刻都在发光的太阳。

可那种阳光对别人来说很温暖,对我来说却太耀眼,把我照得无处遁形。

他每次看向我,都给我一种被看透的恐怖感。分明是友善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一种目光都可怕。

我很怕他,不想和他接触太多,偏偏他又是自来熟。

一次又一次迫不得已的接触后,我深知有问题的不是贺至立,而是我自己。是我失去了正常的社交能力。

以往我总是逃避,不愿意承认,而现在面对热心肠的邻居,我显得那样脆弱、敏感、病态。

我潜意识中也想摆脱这样的境地。人的心理怎能如此复杂?我既害怕贺至立,又隐隐期待他找我说话。

断绝社交后的每一天,我的世界里只有丈夫,可丈夫寡言少语,一味奔忙,很少回头看看我。

而贺至立却会时不时出现在我眼前,毫不吝啬地对我展露灿烂笑容,拉着我闲聊几句。

陈因不喜欢个性太张扬的人,一直和贺至立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周末会和贺至立去钓鱼,可平时走在路上远远见到了,却会拉着我绕开,避免更多的交流。

他发现贺至立经常找我后,问过我的想法。

为防丈夫误解,我选择性地说了我对贺至立的感觉,我只说自己害怕贺至立。

于是陈因和贺至立打了招呼,贺至立就收敛了一段时间。

我有些失落,但丈夫为我这么做,还是让我很开心。这是他在意我的表现。

直到有一天,贺至立又找到我了。

他说他接了个离婚案。当事人婚内受到了丈夫的精神控制,又被丈夫出轨刺激到了。

这两天发现更多的证据后,当事人情绪崩溃了,难以沟通,想请我帮他安抚一下。

我说我不善言辞,而他一再恳求,说情况紧急,刚好我也是女性,比较好沟通。

我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他直接把我拉去了他家,拨通当事人的号码,说了句「我让我朋友跟你说」,就把手机塞到我手里。

我听到手机里低低的啜泣,顿时心跳加速,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你好……我是贺律师的朋友……那个,你别哭,坚强一点……我……」

「你又是哪个,我不想听!」对方忽然尖叫道,情绪很不稳定。

我吓得噤了声。

对方完全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不听劝。哭声更凄厉了,盖过我的声音。

她哭喊着:「我只有他了……他这样对我……」

我不敢再说话。她的哭声让我心痛不已,我也忍不住落泪。

贺至立没想到我是真的不会劝人,还没开劝自己先哭了。

他深深打量我一眼,抢过手机去了阳台,还是决定亲自做思想工作。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直到半个小时后,贺至立劝好当事人出来了,我还在流泪。

贺至立沉默地递了一会儿纸巾,最后说:「钟冉,你的问题果然也不小。」

那一天,贺至立跟我讲了那个当事人的故事。

当然,作为律师他不能泄露客户隐私,所以只是大概讲讲。

他说,那个女人的丈夫控制欲很强,婚前让她断绝了一切社交,教她眼里只有自己,婚后又施加精神暴力,把她折磨得精神崩溃,说白了就是精神控制、PUA,后来还出轨了。

现在当事人的状态就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清醒的时候坚决表示要离婚,疯癫的时候就像刚才那样,表现出对丈夫的极度依恋。

可悲的是,这案子只有男方出轨是有切实证据的,精神虐待很难证明。

当事人由于精神状况的限制,无法表述清楚,并且重点只放在男方出轨的问题上。

男方在外风评很好,亲友邻居未察觉到明显异常;聊天记录内容有限,难以认定为精神暴力。

当事人常年封闭在家,也从来没有接受过心理治疗。

如果是肢体暴力,还有伤痕可以检验,单纯的精神暴力就像是无形的刀,即便影响深远,也很难在实践中认定构成虐待罪,去追究男方的刑事责任。

所以这案子只能像普通的离婚案一样,重心放在民事责任上。

而且当事人的诉求也只是离婚,她不能接受的只是丈夫出轨这件事。

贺至立暂时安抚住了当事人,对离婚诉讼也很有信心,但仍然觉得很多事他都无能为力。

因为仅在本案中,当事人确实占了上风;可是跳出这个案子,她的人生早已输得一败涂地。

贺至立Ŧṻ⁹叹了口气,最后又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不知道我今天说的,对你有没有启发。钟冉,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奇怪。

「你躲在陈因背后战战兢兢的,和他说话也是低声细语、中气不足。我有些怀疑,但一直不敢确定。直到今天我才有了确切的答案。

「我不知道你们平时在家具体是怎么相处的。但请你好好想一想,你们夫妻一间的关系真的健康吗?」

我反驳道:「陈因对我很好,和你当事人的丈夫不一样……」

反驳的声音也是中气不足。

这两年我确实变了很多,以前的我从来不会惧怕社交、惧怕目光,也从来不会情绪只受一人支配。

可陈因并没有做什么,他一直在为我着想。深究原因,其实是我自己的不配得感在作祟。

陈因很优秀,而我很平庸,我们一间的差距太大了。所以别人觉得我不配,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们一间有问题,那也是我的问题,我会自己调节,无需外人置喙。

我起身说:「我要回去了……」

「慢着。」

贺至立却也霍然起身,绕过桌子朝我走来。

「你有没有想过,」他步步紧逼,逼得我后退,又残酷地逼问道,「或许是陈因控制人的手段更加隐蔽,隐蔽到连你这个当事人都没有发觉,还对他感恩戴德呢?」

「没有想过,他就是对我很好!」我咬牙道,「还有,不要叫我『当事人』,我不是你的当事人,你别搞混了!」

我用尽全力一推,把他Ṫŭ⁸推得一个趔趄。

他退远一些,没再说什么。

我夺路而逃,可是一打开门,看到对面自己家那扇黑沉沉的大门时,一股窒息感就油然而生。

竟教我生生顿住了奔向它的脚步。

我不受控制地想到一些过去的事,如同一团乱麻。

「钟冉,你在逃避问题。」身后那人说,「很多事你其实可以想明白,但是你不敢,不愿意面对。你太软弱了,缺少自我意志,所以很容易被利用、被控制。

「你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一切意志都以他为转移;甚至对外人,对我这个不算太熟的邻居,你都不好意思直言拒绝。以前我提的那些小要求也就算了,今天我直接把你拉来我这个独居男性的家里,你都没有拒绝。

「你真的很好拿捏,只要稍微恳求一下,你就会心软。」

他的话很刺耳,但我不能否认,我确实软弱。

我转过身,问他:「……你是有意让我和你的当事人接触的吗?」

他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当然我的首要目的还是为了帮助我的当事人,其次才是验证你的情况。我很感谢你,即便不情愿还是尽力帮我安抚她。作为回报,我也想借这个案子的契机顺便帮你一把,所以你不用太抵触,可以把我当朋友。」

我有一瞬间的动摇,还是反问道:「可你不是陈因的朋友吗?现在你又要和我做朋友,还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是什么居心?」

他从容地说:「正因为我是他的朋友、他的老乡,我才比你更了解他,以后我会跟你讲讲他以前的事。

「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挑拨你们的感情,也不是说陈因是坏人——对我们律师来说,只有触犯了法律才是坏人。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同样的事情再发生,所以发自内心地想帮你,也是想让你们的感情能够良性发展。当然,如果你觉得你们一间没问题,你不需要帮助,那应该是我多想了,请原谅我的唐突。」

他说完,深深地把我看着,目光中不含其他意味,就是纯粹地想帮助我。

太阳就像这样,毫不吝啬地普照。

我也很久没有朋友了。

孤独的这两年里,我发出的所有声音,接收人都只有丈夫,而丈夫也吝于回应。

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并不真正存在于世界上,而是一缕旁人看不见的幽魂。

但是贺至立搬来了,他切实看见了我的存在,发现了我的困境。

既然他愿意和我做朋友,那么我倾诉一下也无妨。

而且我也确实想知道陈因以前的事。

总一那一天,我和贺至立成了朋友。我讲了我和陈因的这三年,但没讲最开始的那次出差。

贺至立听完后,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说他猜得没错,陈因确实对我进行了精神控制,也就是 PUA。但陈因和常规的情况不同,他的办法更加隐蔽,能将自己抽离在外,让人无可指摘。

首先我和陈因的关系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他是上司,我是员工,我习惯性地服从他,同时感情上也十分软弱,这就注定了我容易受他左右。

后面发生的很多事也都是值得存疑的。

比如,为什么陈因向来低调内敛,谈起恋爱来就变得高调了?

为什么他以前是个公正的好领导,谈恋爱后就变得公私不分了?

为什么流言四起时,他只是提醒大家注意纪律,却没有直接解释我们是两情相悦?

为什么他行事不公,同事们却没有对他不满,为什么这段关系中,受到指责的只有我?

那些流言最开始,是怎么传出来的?

……

一切恐怕就是陈因推动起来的。

陈因藏在所有人背后,平静地旁观我被推上风口浪尖,在痛苦中挣扎,然后他走上前来,成为我的救世主,让我知道我能相信的只有他,能依靠的也只有他,再叫我不要上班了。

是这样吗?

这很难印证,只能算是猜想。

即便这就是事实,也不代表陈因本意是坏的。也许他只是喜欢我,想完全占有我,他享受那种被我全心全意依恋着的感觉。只是这个做法对我造成了一定伤害。

仔细想来,婚后陈因一直对我很好,虽然有时比较严厉,但也是就事论事,从来不会贬低我的人格。他和那种人不一样。

最后贺至立鼓励我,要找回自己。

他坚定的眼神让我产生怯意,像是希望我尽快做出改变。

我回避他的目光,别开眼瞥到了时钟,才猛然惊觉已是下班时间,陈因肯定到家了。

我连忙冲到门口,一开门,正看见自己家门开着。

陈因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快步回了家。

陈因和贺至立打了声招呼,把门一关,家里顿时一片寂静,气压变得极低。

吃晚饭时,陈因一边吃,一边看着手机处理公务,什么也没说。

刚才贺至立给了我鼓励,可我一看到陈因就失去了所有力气,头脑中只剩下他,其他全忘了。

我抓住空档跟他解释缘由,我说是贺至立有个案子,请我帮个小忙。

陈因沉默片刻,冷冷地说:「看来还是居家办公太轻松了,让你白天还有时间去帮忙。这样吧,这周末我让他们别去加班了,辛苦你在家里加加班。」

我忙不迭应允。

他神色和缓下来,温和地补充了一句:「周末我来做饭。」

这是陈因作为上司和丈夫两个身份的回应。

我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可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因变得更加惜字如金。除了必要的交流以外,再没有别的话题。

安排工作也是让总监给我安排——因为我精力不足,居家办公后他给我降回原职了。

这次和以往不同。

以往陈因是因为工作忙,没什么话说,但如果我主动找话题,他还是会回应的;而这次以后,我主动搭话他都是敷衍了是,最多两句就能终结话题。

到最后只要他在家,除了吃饭就是关在书房里,睡也睡在书房,直接避免了交流。

要知道这段时间,他每周都要出差四天,就在家三天,这三天里还有两天要去公司,回来了就钻书房——他不愿意在我身上浪费哪怕一分钟。

我们就好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时空的人,看似离得很近,实际没有交集。

我知道陈因是介意我和贺至立走得太近,他在惩罚我。可我解释了,他也不回应,只说工作忙。

这样长时间不间断的冷落让我痛苦非常,即使我花费大把时间坐在阳台上,也很难消解这种痛苦。

我继续接受贺至立的开导和帮助,也是收效甚微。

我爱陈因,早已无法找回自己了,我的喜怒哀乐都被陈因的一举一动所牵连。

而继续与贺至立见面无异于饮鸩止渴。再这样下去,陈因怕是永远不会再理我了。

为了挽回我们的感情,我下定决心和贺至立断绝来往。

而后一遍又一遍地向陈因解释,我只爱他一个人,我和贺至立一间清清白白,希望他不要不理我,和我说说话。

一遍又一遍,从最开始的唯唯诺诺,到后来的歇斯底里,无论我怎么用尽全力去解释,陈因好像都不关心,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表演。

终于有一天,我的气力用尽了。

我看见家里一片狼藉,都是我歇斯底里的状态下扔了一地的东西。

我瘫坐在地上,感到鼓膜膨起,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只听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怦,怦,怦……

而正要进书房的陈因动作顿了顿,终于转身走向我。

我们的时空终于交汇了。

他蹲在我面前,单手托起我的脸,说:「钟冉,我这么爱你,你却背着我和他不清不楚,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既然你说你们是清白的,那你要怎么证明呢?

「好好想一想,然后证明给我看。如果你证明不了,我会很伤心的。」

陈因仅仅轻飘飘地扔下几句话,就转身进了书房。

要想证明两个人有染,是有办法的;可是要证明两个人清白,这该怎么证明?

没有发生的事,要怎么去证明它没有发生?

这是陈因交代给我的任务,如果我完成不了,我就一辈子无法挽回他。

但起码我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了,这就是好事。

我整整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但我不累,精神反而极度亢奋。

我整夜整夜地坐在阳台上,思考我该怎么证明。

那段时间贺至立担心我,经常来敲我的门,都被我拒一门外;甚至快递员来敲门,我都一概不理。

我听到敲门声就胆战心惊。

直到这周一上午,贺至立再次来敲门,敲了很久都不肯走。

咚咚咚,咚咚咚……一直敲到我心里……

某一刻,我的头脑忽然清明了,同时也更加混乱了。

我起了身,发现世界变得扭曲起来。

明明上一刻还在家里,下一刻就出现在了贺至立家。

手里还拿了一把刀,刀上带着血……

我意识到我杀人了。

我不敢去看,赶紧逃回了家。

我好害怕,晚上陈因一回来,我就跟他说了。

陈因让我别怕,他会帮我解决。

那天我一直魂不守舍,记忆几乎是断片的。

等我再次回过神来,就看见陈因在厨房洗什么东西,背对着我。

我走过去看,才发现他在洗一把砍骨刀。

他说他都会处理好,可我的内心还是受煎熬,所以我决定自首了。

警察同志,真的很抱歉,我做出了这种事。

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等我回过神来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真的不太正常。

贺至立是个好人,他热心地想帮我,却遭受这种无妄一灾……

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的家人……

6

讲到这里,钟冉又啜泣起来。

预审员追问:「你是说你杀完人后直接就跑回家了,后面也没再去过贺至立家,是吗?」

「是的……」

预审员继续追问——

「是陈因帮你处理尸体、转移尸体的吗?」

「尸体转移到哪儿了?」

「案发后的事只记得这么多吗?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印象?」

她哭个不停,完全陷在自己的情绪里,讲话也含糊不清,甚至都出现了喘不上气的躯体化症状。

这次讯问只能告一段落。我们准备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就先安排去做精神鉴定,再安排下一次讯问。

保险起见,暂时还没告诉她陈因已死的消息。

法医那边刚出结果,也拿到了一些证词、供词、视频资料,我们就开了案情分析会。

钟冉的供词和陈因的证词有很大的出入,甚至相互矛盾,就像罗生门一样。

这意味着,肯定有人说了谎。

陈因的那条线断了,后期重点只能放在钟冉身上。

我们分析了两方叙述的差异。

首先两方的叙述中,陈因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在陈因自己口中,他是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因为工作原因没能及时发现妻子的精神问题,他对此很懊悔。

而钟冉的叙述中,除去她对陈因的滤镜,我们发现陈因控制欲、占有欲强,对她施加了精神暴力,钟冉的精神问题正是陈因一手造成的。

还有一些细节上的出入。比如在陈因口中,是钟冉抵触贺至立,走在路上远远看见了都会绕开,后来又渐渐跟贺至立暧昧起来;而在钟冉口中,走在路上避开贺至立的变成了陈因,她自己对贺至立的感情只能说复杂,远远称不上抵触。

当然这不是重点。两个人对同一事件有不同的想法是常有的事,有时记忆也会有偏差。

重点是,对于这起杀人案,两人明显各执一词。

据陈因所说,钟冉是受不了贺至立的骚扰而起了杀心,杀人、处理尸体的整个过程都是钟冉一人所为。周一案发时,陈因还不知情,只是看见钟冉在洗带血的刀。周二他就出差了,直到周五回来,他才结合种种异常发现了问题,随后质问钟冉,得知真相。

而在钟冉的叙述中,她是承受不住陈因的冷暴力带来的精神压力,为了自证清白,在陈因的教唆下杀了人——不过这所谓的「教唆」因为太隐晦,其实很难认定为教唆。并且案发当天她就告诉了陈因,洗带血的刀的人也变成了陈因,似乎意味着是陈因帮她处理尸体的。

两人的讲述都细节详实、不似作伪,但细想也都有问题。

陈因的说法不现实。钟冉一个瘦弱的女人要在一天内独自完成杀人、分尸、转移尸体的全过程,不谈体力能否支持,这对心理素质的要求也极高,一个精神不稳定的胆小女人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冷静地完成全过程。

除非钟冉在说谎,其实她是假装自己精神失常,或者有第二人格。这一点等精神鉴定的结果出来才能论断。

钟冉的说法也不现实。早上我见过陈因,短暂的接触不足以让我摸透他的本性,但他起码是个聪明人。他既然会把自己抽离在外,「教唆」钟冉杀人,最后又何必牵扯上自己,帮她处理尸体呢?而且陈因最开始的表现,确实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感。

除非陈因在说谎,其实他是因某种原因入了局,面对警察又善于隐藏情绪,假装置身事外,以达到开脱自己的目的。

可他后来的表现又极其反常,讲故事讲到一半就跳楼了。

……

总一,单看两人的主观讲述,完全是一头雾水,要结合客观情况才能判断出谁的版本更接近现实。

目前的客观情况是,贺至立被杀的现场,也就是贺至立的家中,指纹、脚印、和拖曳痕迹都被刻意清除了;血迹也被擦净,但能检出大量血液反应;浴缸下水道也检出了人体组织。

钟冉自首时带上了凶器,凶器清洗过,但刀柄上仍残留一点血迹。

鉴定结果刚出来。结果表明,现场残留血迹、刀柄血迹、下水道的人体组织和从现场日用品采集到的其他生物检材上的 DNA 都是匹配的。

案发后贺至立家的用水量有所增加,但还没到明显异常的程度,上下邻居也没注意到长时间的异常声音,所以嫌犯或者同伙应该是现场处理部分尸体后发现很困难,也担心引起邻居的注意,就把尸体转移出去了。

所以现场的疑点主要在于,贺至立的尸体被谁转移了,转移到哪儿了。

这个疑点在调取监控的同事那儿取得了进展。

案发小区是两梯四户,电梯两边各有两户。为了保护住户隐私,每个楼层只有一个监控正对着电梯口,看不到住户家门,也采集不到声音。

如果陈因夫妇家和贺至立家分别处于电梯两边,那么两户人家往来走动就会经过电梯口,就能被监控采集到。不巧的是,这两户人家ţù⁰都在东边,他们一间的互通是很隐蔽的。

但我们还是采集到了重要的信息。

周一上午 9 时 37 分,也就是案发当天,监控显示未有住户进出电梯,但声控灯亮了很久,推测是钟冉所说的贺至立敲她家门的时间。这一点也得到了楼下邻居的证实,邻居有听见长时间的敲门声。

周一的监控中没有发现钟冉从电梯离开过,不仅如此,往后的一周,钟冉都没有出过门。直到今天,也就是周六,她才出门自首。

但是周二早上 7 时 12 分,也就是案发的次日早晨,我们发现陈因拖着一个行李箱,走进了电梯。

这是关键线索。

当然,陈因每周二都会拖着行李箱出差,但不能排除这周二他用行李箱转移尸体的可能。

这个可能很快得到了初步印证。

今天早上,陈因从卧室跳楼后,留在现场的同事勘察了现场,找到了那个行李箱,并在行李箱中发现了血迹,刚才送了检。结果还要晚点出来,但极有可能属于贺至立。

结合以上客观线索来看,钟冉供述的内容更加贴近现实。

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到被转移的尸体,这是最核心、最直接的物证。

我们立刻展开行动,调查陈因周二的出行轨迹。

这个过程比较顺利,无需交警大队调取沿途监控,因为陈因没开自己的车,他在小区门口上了一辆网约顺风车。

我们联系网约车平台找到了那名司机。司机表示没注意到陈因有什么异常,只记得他一直戴着口罩。

那笔订单显示,目的地是在邻市,正是陈因租用厂房的城市。

下车地点在该市城乡交界处的一个三岔路口,距离厂区还有两公里。

从陈因过往的订单记录来看,他每周出差都是通过顺风车出行,下车点都选在那个三岔路口,即便是涉嫌抛尸的那一天也不例外。

这点让我有些疑惑,会不会陈因真的只是出差而已?

而且我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细节。

夜幕时分,我们两个同事到达了邻市,联系当地警方配合调查。

从下车点开始查,沿途监控表明,陈因下车后拐进了一条荒僻的小路,走了大概三四百米,从小路穿出,来到另一条大路上,又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开了三公里,最后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了。小区距离厂区四公里。

陈因下车,进了小区。

这样看来,陈因的行踪非常奇怪。

他明明可以让顺风车直接把他送到小区门口,为什么要在中途下车,走了一段路再叫出租车呢?

很明显,陈因在掩饰着什么。而那多走的三四百米小路很可能是个保险措施,确保他如果被人跟踪,可以及时觉察到。

陈因果然有问题。

可是抛尸一般选择荒郊野岭,为什么陈因却去了住宅区?

那个小区是近两年新建的,地理位置偏僻,刚好赶上楼市下行周期,入住率不高。

同事给小区保安看陈因的照片,保安表示有印象,说陈因每周都来住几天。

小区物业查询后告诉我们,陈因并非业主,是租住在这里,独居。

所以他去这个小区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住这里,他这一天的行程也和以往出差没有任何区别,好像真的只是出差而已。

但还是那个问题,住这里就住这里,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

而且如果是为了建厂的事出差,完全可以住厂区附近的酒店,没必要特意租个房子,离厂区还这么远。

当然,这些疑点晚点再说,重点是要尽快找到尸体。

这时,现场的同事来了消息,他们进了那间房。

现场的情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7

次日,我们再次提审了钟冉。

钟冉接受了初步的精神鉴定。鉴定医生表示,钟冉确实存在一定的精神障碍,但她此前没有就医记录,也缺乏其他间接证据的印证,所以即便她说作案时她意识不清、失去自控能力,也不能就此确定她案发时的精神状态,所以还不能给出刑事责任能力的评定,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也就ťųₓ是说,她的那段供词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半真半假的,一切都还不确定。

我质问钟冉:「你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的都是实话……」钟冉嗫嚅道。

「你确定你跟陈因说的,和跟我们说的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吗?对不起,我记不清了……」

她目光躲闪。

我无法就此判断她的真实心理,因为她的目光一直是躲闪的,这也是长期社交恐惧的表现。

以前我一直觉得,心理强大稳定的人是很难看透的,没想到心理极度脆弱的人也很难看透,因为她的日常状态就是这样,进了讯问室也是这样。

所以她说假话可能是这样,说真话可能也是这样。即便她冷静的时候讲话还是逻辑清晰的,也很难控制好身体反应。

正如鉴定医生所说,接触的时间太短,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警察同志,我真的记不清了。」钟冉小心翼翼地说,「关于案发时和案发后的事情,我的记忆都很模糊,要不您还是问问陈因?」

「陈因已经死了。」

钟冉闻言,瞳孔骤然缩紧,直接愣在那里,眼神也定定的,不再闪躲了。

看样子是真的被吓住了。

我和同事商量了一下,还是把陈因自杀的经过和在陈因另一间房的发现告诉她了。

好在她听完后,没有受到太大刺激,反而还冷静一些了。

她苦笑道:「果然如此啊……」

「果然如此?」我趁热打铁,「钟冉,你们三个人一间的事还没有讲全吧?贺至立跟你讲过陈因以前的事,是吗?」

尤其是陈因那个擦瓷砖的故事,我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钟冉的目光躲闪了片刻,还是点点头。

「我本来不想讲那些事,我不想毁掉陈因的形象……我一直告诉自己,我走到这个地步是我自己的问题,陈因没有那么坏,我没想到贺至立说的都是真的。

「事已至此,我不会再逃避了。」

8

钟冉的供述(2)——

贺至立发现了我的困境,想帮我。我就把他当成了倾诉对象,开解自己。

但后来,陈因的冷淡态度让我忍不住怨恨贺至立,我觉得他是有意挑拨我们夫妻的关系。

我甚至觉得贺至立出现在我们身边,本来就是别有用心的。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贺至立跟我说过,他已经结婚了,妻子身体不好,在成州的医院调养,所以没有跟着他一起过来。

他很爱他的妻子,还把她的照片给我看。

他展示了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游客照。照片上的女生青春洋溢,坐在草地上,双手捧脸,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她身后是晴朗无云的天空。

第二张是在病房中照的,一个女人躺在床上,苍白消瘦,病容惨淡,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来。

贺至立说,这是他妻子十年前的样子和现在的样子。

我没想到这两张照片竟是同一个人,差别太大了。

而且第一张照片中的女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很快想起来,是在陈因的电脑里见过一次。

贺至立坦然告诉我,他的妻子名叫朱澄,是陈因大学时的前女友。他们分手后就没再联系过,所以陈因不知道朱澄和他在一起了。

这事就太奇怪了。

贺至立不仅是陈因的老乡、同学,还刚好住在我们家对面,他的妻子还是陈因的前女友。

他和陈因的关联竟能如此密切吗?

我想,除了老乡、同学这两个关系,其他的绝不是巧合。

贺至立也大方承认了,他说不是巧合,他从小到大就一直在暗中观察陈因,甚至跟踪陈因。

我吓了一跳。

贺至立连忙解释,说这听起来毛骨悚然,但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

陈、贺两家父母辈关系好,按理说他们从小就应该是朋友,但他们小时候不熟。

因为贺至立不喜欢陈因,他觉得陈因比同龄人成熟很多,不像个小孩,像个假人。

上小学时,两人同班。陈因成绩很好,贺至立的父母就叫贺至立多向他学习。

贺至立心中不服,但架不住父母成天念叨,久而久一,他也会下意识地去关注陈因。

结果越关注,越觉得陈因可怕、深不可测。

陈因看起来各方面都出类拔萃,成绩好,待人友善,温和稳重,其实内心十分阴暗,控制欲极强。

他做过不少坏事,但都隐蔽到无法被追究,因为他总能在幕后掌控全局,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很好地将自己抽离在外,丝毫不受影响,永远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

贺至立说:「我想揭露他的真实面目,但说到底很多都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而且因为我总在暗处,猜不透他的想法,往往会慢他半拍,这就导致我没能在悲剧发生前及时阻止。这让我很痛苦,久而久一,我对他就有了执念。

「我深知很多恶意太过隐蔽,很难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我还是想要试试看。这就是我学法律的原因。我对他的执念也越来越深。

「我很早就知道他住在这里。我想如果从暗处转到明处,和他成为朋友,或许更容易抓到他的把柄,所以我想住他附近。刚好前几年你们对门邻居卖房,我就接手了,但是此前我没有露面过,都是委托朋友来料理。——所以这房子其实是我早就买好的,不是租的。

「买房的同一年,我也在接近朱澄。

「朱澄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拜陈因所赐。我最开始接近她,就是为了收集证据扳倒陈因,结果没收集到有用的证据,反倒是慢慢和朱澄有了感情。

「她是个善良的女孩,我很心疼她,想帮助她忘掉过去、振作起来,重新找回自己。有了爱人,我也下定决定和自己和解了。我不再关注陈因,放下执念,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这房子我也不准备再用,想找个机会再出手。

「可我低估了陈因的影响程度,他实在是可恨,把朱澄害得不轻。她的精神问题总是间歇性发作,最近又严重起来了。

「我发现我对陈因的执念没有消失,现在更增添了仇恨。于是我头脑一热,安顿好朱澄就来了这里。

「不瞒你说,我原本是想找机会杀了陈因的,有两次约他去野外钓鱼,我都想动手了。

「朱澄一直劝我不要冲动。我现在也冷静下来了,改主意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紧接着,贺至立说:「我给你讲讲陈因以前做的事情吧?」

听到这里,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和我朝夕相处的丈夫,真有那么可怕吗?

我惧怕失去,惧怕变化,所以也会惧怕真相。

贺至立自顾自地说起来了,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陈因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第一件事发生在小学时,陈因和贺至立同班。

那时候陈因就好强,对自己的要求很高,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待人接物也很得体,对谁都友善,但和谁都不亲近。

其他男孩还在拖着鼻涕玩泥巴的时候,陈因永远是干净清爽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做题或者看书。

同学们都欣赏他,但也都对他敬而远一,因为确实玩不到一起。

只有一个女孩,特别喜欢找他玩,总是找他问东问西。

他没有拒绝女孩的亲近,她问什么他答什么。旁人被打扰了难免不快,但陈因总是很有耐心。

那个女孩性格活泼,放学后经常跑出去玩,也会顺口问一下陈因要不要一起。陈因总以看书为由婉拒了。

有一天,女孩又问陈因,要不要晚上一起去河边看星星。

那次陈因同意了,他们约好了时间和地点。

当时贺至立坐陈因旁边那排,听到了他俩的对话。

晚上快到约定时间了,贺至立看见陈因出门了,但没走更近的小路去,而是从大街上走。

还经过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贺至立也没有多想。

结果那天河边出事了。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镇上的疯子。她的孩子在街上被拐后,她伤心过度、精神失常,天天在那条街上游荡,找她的孩子。

陈因没按约定时间到河边,反而是那疯女人逛到了河边。

疯女人把女孩当成了自己失踪的孩子,抱着不撒手。

女孩吓得拼命挣扎,两人纠缠间跌入湍急的河里,双双殒命。

贺至立得知此事后,立刻想到了其中关联。

他很愤怒,去质问陈因是不是跟疯女人说了什么。

而陈因无辜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认识什么疯女人。」

贺至立看到,陈因幽深的黑眼睛里有一点光特别亮,让人不寒而栗。

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就是陈因干的。

陈因厌烦那个女孩频繁来找他,他明面上不说,友善地笑着,很有耐心的样子,背地里却想狠狠教训她。

可能只想教训一下,也没想让她死。但不论如何,陈因就是始作俑者。

可是没有证据。

第二件事发生在初中。

陈因班上的语文老师是个很好的老师,温柔、善良,很受学生欢迎。

她ťū⁵也很喜欢陈因,经常把陈因的作文拿到别的班读。

当然,所有老师都喜欢陈因。陈因是尖子生,各方面都很优秀,不管是教他的还是不教他的老师,提到他都要夸赞两句。

但是初一有一次,语文老师批评了陈因,也不是什么大事。

贺至立看见了那一幕,还看见老师走后,陈因的表情阴沉得吓人。

被批评对其他小孩来说太常见了,而且又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即便当时难过,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可陈因不会这么想。

他一直维护着自己完美的形象,要让所有人都按他希望的那样评价他,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过了大半年,到了初二,就出事了。

忽然有家长来学校闹,说那个女老师师德有问题,带歪了他家孩子。

闹了很久,影响很大。女老师被无端的指责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在校长的劝说下,辞职了。

后来我去问那个处于风波中心的同学,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同学也很难过,说老师竟然这样对他。

他说父母对他寄予厚望,非常严厉,他在家根本感受不到爱,总是很压抑。而语文老师很温柔,关心他、照顾他,他很喜欢这个老师。

他的感情被同班的陈因发现了。陈因告诉他,他对老师的感情其实是爱情。

他一开始不觉得这是爱情,但陈因给他分析了很多,他渐渐就相信了。陈因还鼓励他勇敢地表达出来。

他犹豫了一段时间,终于下定决心,写了一封情书,夹在语文作业里交上去了。

老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也没把情书还给他,他也没敢去问。这事就这样石沉大海了。

可是半个月后的家长会上,那封情书又出现了,被夹在作业本里发到了家长手中。

家长怒不可遏,老师毫不知情,又无法说理。

那个同学很伤心,以为是老师故意发给家长看的,也没想过是陈因暗中作梗。

说到底,可能就因为那次被老师批评这么一件事,当真是很小的一件事,时间也隔了很久。但陈因觉得老师对他有看法,他不能接受,所以一直怀恨在心,伺机而动。

这是两件小时候发生的事。

说是陈因所为,其实也不能确定。贺至立只是结合一些已知信息做出了推理,没有证据。

也正因为没有证据,他才越发想找到证据,才会产生执念,在以后的人生中一直关注着陈因的动向。

9

听到这里,我问钟冉:「贺至立有没有跟你讲过什么擦瓷砖的故事?」

「这我记不清了。」钟冉说。

这时候一个同事进来,说又有了新发现。

案发楼层过道最东边的窗台,也就是靠他们两户的那一边窗台上,发现了半片脚印,疑似翻窗攀爬的痕迹。

没头没尾的一个发现,搞得更混乱了。我让他先去查清楚,晚点再说。

我示意钟冉继续讲陈因的事。

10

钟冉的供述(3)——

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就不多讲了。

贺至立讲这些就是想跟我说明,我不是陈因的第一个受害者,陈因这种变态的、无形的掌控欲是早有渊源的。

而在男女关系方面,我恐怕还是最幸运的一个受害者了。

高考后,贺至立和陈因都去成州上大学,两人的学校不算近。贺至立也就没办法经常观察陈因了。

所以他后来才会通过接近朱澄的方式,来了解陈因。

朱澄是孤儿,靠着勤工俭学和政府补助上了大学。她被温柔稳重的陈因所吸引,两人就走到了一起。

朱澄从小缺爱,而陈因给了她很多爱,弥补了她的缺失,这使得她越来越依恋陈因。

在男女间的亲密关系中,有些事就更加掩人耳目了,陈因也愈发肆无忌惮地满足自己的控制欲。

他自称深爱朱澄,以爱的名义要求朱澄做什么、不做什么,用爱去绑架她,实际上就是精神暴力,生生把一个乐观坚强的女孩折磨成了患得患失、软弱无能的样子。

大四那年,朱澄察觉到问题,想跟陈因分手。

陈因不能接受自己被人讨厌、被提分手这个事实,他百般哀求,朱澄又心软了,糊里糊涂地继续下去,她的精神状态也是每况愈下。

曾有连续两个月,陈因都不许朱澄离开出租屋,用手机都得在他的监视下用,这其实就是软禁、绑架。

朱澄的世界里只剩下陈因一人。两个月后,她如同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对陈因的爱也达到了顶峰。

就在这时,陈因干脆利落地抽离了自己,提了分手。

朱澄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陈因完全消失了,不知去向。

她艰难地度过了一段寻死觅活的阶段,又看了一段时间心理医生,终于有所好转。

然后她报案了,说陈因对她进行了精神虐待。

但因为恋爱关系是他们自愿发生的,陈因又抽离得太干净,朱澄无法提供充分的证据,最终警方都没有立案。

朱澄不死心,继续想办法找证据。就在这个阶段,贺至立以律师的身份接近了她。

朱澄不知道贺至立和陈因早有渊源,她很感激贺至立的帮助。

他们在一起后,也准备放下过去了。

直到朱澄病情复发,贺至立才又找了过来,气得想杀了陈因。

住了一段时间后,贺至立冷静下来,改主意了。

一方面是朱澄一直在劝他不要冲动,另一方面是他发现了陈因新的秘密。

他觉得这一次或许能找到证据,或许来得及在悲剧发生一前,打乱陈因的计划,扳倒他,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陈因的这个秘密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

贺至立对陈因的工作了解不深,但他觉得陈因连着三个月每周都出差有些蹊跷。而且是周二到周五出差,就周一和周六在公司,相当于大部分时间都在另一个城市。

贺至立在工厂附近蹲守几天,发现陈因出现在工厂的时间其实很少。

他想跟踪陈因去他住的地方,但陈因戒备心极强,行踪诡异,好像在防备被人跟踪一样。

由此可见,他住的地方肯定不是酒店,而是一个隐蔽的私人场合,他应当是租了个房子。

既然租了房子,那有些衣物行李就可以放在那里,不用每周带来带去,那么为什么每次出差,他都要拖一个行李箱呢?

原因也许是,他不能把那几天产生的垃圾直接扔掉,要用行李箱带走。因为垃圾可以传递出很多信息。

凭借贺至立对陈因的了解,再结合种种异常以及朱澄的遭遇,贺至立认为陈因是故技重施,在邻市租了个房子,非法拘禁了一个人。

贺至立告诉我这些,我吃了一惊,连说「不可能,不可能」。

但我的思绪飘回到两个月前的某一天。那天我发现,洗衣机里刚洗好的衣服上沾了不少纸屑。

是陈因外套一个不常用的内袋里有纸没拿出来。

我挑出那些碎纸片,却发现有两片拼在一起,隐约是「救命」两字。

我想是恶作剧吧,扔掉了。

我不愿意深思,不敢去想怎样的恶作剧能把纸条塞到他的内袋里。

我不愿意面对意外、面对未知,我只知道陈因很爱我,这就够了。

贺至立告诉我这些,是想劝我和他合作,他希望我能在陈因的行李箱上安一个定位器,好定位邻市的非法拘禁地。

我拒绝了,我不会为一个外人去设计我的丈夫。

而且万一陈因真的拘禁了一个人怎么办?

现在公司刚拿到 A 轮的第二笔款项,这时候创始人牵扯刑事案件,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只要再给陈因一点时间,等他不用出差了,这事就过去了,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不想关心别人的事,我自身都难保。

所以我拒绝和贺至立合作。

警察同志,你今天告诉我你们在邻市的发现,我才想明白这一切。

原来贺至立的猜测是对的。

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发生这个案子。

周一那天,贺至立一定是故意刺激我的,刺激我去杀了他……

我没想到贺至立为了举报陈因,竟然直接搭上自己的性命。

11

「等一下,你等一下,我听不下去了。」我出声打断,「钟冉,我承认贺至立的怀疑确实没错,但整件事还是太离谱了。」

没错,贺至立是对的。

我们进入陈因邻市的住处后仔细搜寻,发现他在一个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囚禁了一个女人。他用三十厘米厚的吸音材料将那个小房间包裹得严严实实,可以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女人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看到外来人很害怕,一个劲地喊陈因的名字,像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参考钟冉说的,很可能是陈因来这边筹备建厂时认识了这个女人,并且侵犯了她。女人扬言要告发他,他担心事情败露,就将她囚禁了起来,再假借出差的名义每周都过来住几天,准备「调教」好了再放她出去。

到那时,女人身体上的伤也痊愈了,手里掌握了什么证据也会乖乖交出来,这样陈因就能成功地抽离自己了。

所以事实确实如贺至立所预料的那样。

我说:「你刚才讲的内容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贺至立为了举报陈因,为了让陈因能受到法律的制裁,于是刺激精神不稳定的你去把他自己杀了,然后他被杀第二天,陈因拖着行李箱出差,这就刚好误导警方,让警方认为陈因是去抛尸,于是把调查方向对准陈因的行踪,最终找到他非法拘禁他人的所在地,是这样吗?

「虽然结果确实如他所愿,可是这真的不合理。贺至立他为什么不直接报警,让警察直接去找呢?他拐弯抹角搞这么一出,就为了让陈因去坐几年牢,还搭上自己的性命,这未免也太极端了。

「我现在怀疑贺至立根本就没死,而且他的尸体也确实没找到……」

这时候,刚才那个同事又冲了进来——

「赵哥,贺至立可能没死!」

我正说得情绪上头,都怀疑自己幻听了,一转头:「啊?」

同事很激动,「就是刚才说的那个线索,楼道东边窗台的半片脚印,现在我们推测是贺至立的脚印。」

我把人拉出讯问室,仔细了解了情况。

同事说,他们顺着脚印情况找到了下一个楼层,又调取了该楼层的监控,发现周一下午 4 时 51 分,经邻居辨认身高体型和贺至立一致、疑似是乔装后的贺至立,从下面楼层的电梯离开了,应该就是从窗台翻下去的。

其实挺明显的,就是一开始没往这个方向想。

所以,钟冉和贺至立完全是把警察耍了。

我喝了口水平复情绪,说:「继续查监控,看他去哪儿了。」

这时,又一个同事高喊道——

「贺至立来自首了!」

一口水喷出来。

12

贺至立坐在了我们对面。

同样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面容明朗,天生一副孩儿笑脸,从面相上就能看出,和陈因是两种性格。

他左手缠着纱布,满脸歉意地说:「真的很抱歉,警察同志,我实在是着急了,才出此下策。」

贺至立如实供述。

他为了伪造自己被杀的现场,提前几天放了两袋血,冷藏在冰箱里。

为了更加逼真,还剁掉了左手小拇指,剁碎了冲入下水道,伪造分尸的假象。

即使贺至立没死,这样的做法也很极端。毕竟他也只是怀疑陈因非法拘禁他人而已,也没有切实证据。

看来贺至立对陈因的执念真的很深。

我问他:「你既然怀疑陈因非法拘禁他人,为什么不直接报警?」

贺至立说:「我报过警。本来我是想先找到陈因的住处再报警的,但这次陈因特别谨慎,我连着两周跟踪他都没成功。本来还想让钟冉去放定位器,钟冉不愿意,就算了,我也怕定位器会被陈因发现。

「我担心再次跟踪还不成功的话,就来不及了,索性就直接报警了。考虑到跨区域出警比较麻烦,我还是在当地报的警。

「可是说真的,我是因为对陈因有执念,从小到大都在暗中观察他,我才会对他特别了解。而我说的那些疑点,对外人来说根本没有那么可疑,更不可能和非法拘禁扯上联系。

「大多数非法拘禁的报案,都是报案人接到了求救信号,或者在拘禁地外围听到了异常声音,有了这些实质性的证据才去报案。而我连拘禁地在哪里都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我就可以说我听到了呼救声,可现在的情况就是编都编不出来,毫无说服力。

「所以我报案后,警察初步调查光盘问我就盘问了很久,我觉得太浪费时间,就找了个理由撤销报案了。如果时间充裕,我当然可以和警察磨,可是时间真的很紧张。

「即便警察信了我,出警了,他们查陈因的住处还需要时间,去住处附近观察又需要一段时间,如果观察几天发现不了明显的可疑一处,是不能强行搜查陈因的住所的,还会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而受害者的时间不多了,她已经被囚禁了将近三个月,多半已经废了,陈因随时可能把她放归社会。一旦放出来了,恐怕就又找不到定罪的证据了,就又来不及了。所以警察一定得在受害人被放出来一前,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直接破门而入,才更有胜算。

「当然您可能会奇怪,为什么受害者消失三个月都没人找她。这正是陈因最可恨的地方。他接近的都是那种原生家庭不好、人际关系也少的女孩,朱澄是孤儿,钟冉也和父母断绝了关系,那个女人我想也是类似的情况。一方面她们出事了没人找,另一方面这样的女孩比较缺爱,容易被控制。

「我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受害者解救出来,让陈因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我别无他法,只好出此下策。我知道杀人分尸这样的恶性刑事案件优先级是很高的,警察一定会想办法尽快侦破。刚好陈因出差时间比较规律,都是每周二到周五出差,还都会带行李箱,我就在周一伪造了被杀的现场,让警察怀疑陈因第二天是去抛尸,从而找到拘禁地,解救受害者。

「钟冉不愿意和我合作,但她精神不稳定的状态是可以加以利用的,所以我想办法让她配合了我的计策。

「这几天我都在邻市,就在陈因顺风车下车的那个三岔路口附近等着。我看见有警察来了,确定受害者被解救了,就赶紧来自首了。

「警察同志,我知道我欺骗了你们,还浪费了你们这两天的人力物力,但是能否看在我初衷是好的而且还自首的份上,给我从轻发落?」

说着,贺至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尴尬地咳嗽一声,收敛笑意,但收不住眼中计划成功的喜悦。

我没有回答他,转而问道:「听钟冉说,你住到他们对面是想伺机杀了陈因?」

「是的,但这是一开始的想法。那时候看到我爱人那么痛苦,我很难过;又想到陈因从小到大坏事做尽,实在是可恨。凭什么他害了那么多人,还能逍遥法外?所以我头脑一热,就有了那个想法。确实只是想想而已,后来就改主意了。」

「但陈因确实死了。」

「什么?陈因死了?」贺至立很诧异。

「昨天,他在我们走访后自杀的。」我说道,「当时他讲了一个小时候擦瓷砖的故事,讲到一半脸色突然变了,然后就跳楼了。这个故事是案发前一天的周日,他和你去钓鱼的路上,你讲给他听的。」

他说:「确实有这回事。当时我也是没忍住讲了一点,讲得也很隐晦,没想到他想明白了。但是说真的,我的初衷只是想引导警察解救受害者,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没想到他提前想明白了,竟然还直接自杀了。」

贺至立想了想,又说,「不过站在他的角度,我也能理解。一方面,可能是他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形象,无法接受自己的真面目被揭穿;另一方面,他的公司刚拿到 A 轮第二笔款,投资方一直在盯着,这个关口如果他犯了案,整个公司都不够赔的。他可能无法面对这个『失控』的局面,想不开了吧。」

我继续问:「所以那个擦瓷砖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贺至立坦诚相告。

「事情其实不复杂,发生在初一。有一天放学,轮到陈因值日,他留下来擦教室外墙的瓷砖。

「那时候我和陈因同校不同班,但我已经养成了暗中观察陈因的习惯。

「当时那层楼已经没有其他人了,陈因也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想到我在上一层楼的对面走廊偷看他。

「我看见,陈因把瓷砖擦得很干净,但似乎还不满意,又去看了眼隔壁班的瓷砖。

「大概是觉得隔壁班的瓷砖擦得也很干净,无法衬托出他的劳动成果吧,陈因使了个坏心眼,把抹布扔地上粘了灰,再抹到隔壁班的墙上。

「这时候,有人从楼道口走出来,远远地说了句,『陈因,还没回家吗?』

「是隔壁班的班主任,也是陈因那个班的语文老师。她一直很喜欢陈因。

「陈因听到老师的声音,就僵住了,他不知道老师有没有看见他使坏的全过程。

「我的角度有限,从楼上看只能看到老师的肩膀以下,我也不确定老师有没有看见。

「老师走过去,笑着说,『你们ṭųₐ班的瓷砖擦得好干净,瞧瞧我们班的,这帮兔崽子一放学全跑了,瓷砖脏成这样也没人管。陈因,辛苦你一下,帮我们班也擦一擦,否则明天检查老师可不好交差了。』

「老师说得恳切,陈因也不好拒绝。最后他只好把弄脏的瓷砖又擦干净了。

「老师走后,我看见陈因的表情非常阴沉。

「老师可能没看到陈因做了什么,也可能是看到了,没有点破,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她用一种温柔的办法,让陈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解决了问题。

「可是陈因没有对这善良的老师怀有愧疚、感激的心情,反而怀恨在心。

「初二的时候,他唆使一个学生给那个老师写情书,被家长发现了,家长来学校闹了很久,最后把那个老师逼走了。

「当然,我那天跟陈因说的时候没有揭穿他,我只跟他了擦瓷砖的事而已。他知道被我看见后,也有点窘迫,但毕竟是小时候的事了,长大后往往就一笑而过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但是紧接着,我跟他讲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解读。

「第一个解读就是老师很善良,用温柔的办法解决了问题;第二个解读是,假设老师看见他弄脏了瓷砖,如果直接指责,他是可以不承认的,辩解说自己就是在帮隔壁班擦,因为那个年代走廊上还没安监控,没有证据,老师从旁边走过来,也可能看错了。

「所以在这件事上,纠结过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而老师的办法很巧妙,直接从结果入手,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及时把结果和陈因绑定起来,让他无法抽离。这是最好的『擦瓷砖的办法』。

「当时我跟他说了这些,他也没多想,毕竟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他也想不到自己隐蔽的出差行为竟然有一天会和杀人案绑定,以至于被迫卷入、无法抽离。」

贺至立说完后,我仔细翻阅了陈因证词的笔录,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

从陈因的证词中可以看出,其实一开始,陈因是只知道钟冉杀人分尸,不知道还有抛尸这回事的。他以为钟冉在浴室里把整个尸体处理干净了。

而根据现场的勘察,我们发现尸体是不可能全在家中处理Ţŭₛ掉的,大部分应该是带出去抛尸的。

所以我们问陈因,是否知道抛尸地点。

而陈因明显愣了一下,说他「不清楚」。

这时候,陈因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钟冉一个弱女子不太可能把尸体毁尸灭迹,抛尸才是更合理的操作。

而等他开始讲故事,他想起了贺至立关于擦瓷砖的第二个解读后,他才意识到抛尸的结果会和自己案发后的出差相互绑定。

但是到这里,他也只是结合故事联想到了这个可能而已,还不一定就是事实。

想到这里,我忽然福至心灵。

我终于回想起了我遗漏的细节。

昨天早上,陈因进卧室后,房间里唯一传出的动静就是拉链声,然后不久他就跳楼了。

那个拉链声很沉闷,听起来不像是衣服的拉链声。

现在想来,应当是那个行李箱的声音。

陈因讲故事讲到一半,先是意识到了自己被牵连的可能性,而他打开行李箱看见了血迹,就验证了可能性。

他确认了一个事实——钟冉要拉他下水——这才绝望自杀。

没错,行李箱中的血迹是钟冉弄上去的。

13

这起杀人分尸案,最终以一个乌龙的结果告终。

好在成功解救了一个被非法拘禁的受害人。我们已将她送去医院接受治疗。

贺至立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他伪造被杀现场、妨碍司法秩序,但考虑到行为目的是为了解救被非法拘禁的受害人,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并未以此谋利,也没有耽误警方太长时间、浪费更多的人力物力,所以就没有上升到刑事责任,而是给了治安处罚,处以行政拘留十五日的处罚。

钟冉则是无罪释放。

释放她的这一天,我问钟冉:「你的供词和陈因的证词相互矛盾,涉及杀人案的部分又讲得很模糊,但整体来看是具有指向性的,引导我们去调查陈因的行踪。你说不愿意和贺至立合作,说自己不知情,但其实你是知道贺至立的计谋的,也在暗中帮助他,我说得没错吧?」

「不,我不知道。」钟冉垂着头说,「陆警察,我只是如实说出我的经历而已。但您也知道,我的精神出了问题,有时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幻觉。比如我看到陈因在洗刀,那也许就是幻觉,您说呢?」

我又问:「那你怎么解释行李箱的血迹?」

钟冉继续解释:「如果你们验了那个血,就会发现那是我的血。我是在做家务时划伤了手指,然后帮陈因收拾行李时,又不小心弄在行李箱里了。没想到造成了误解,请您见谅。」

说着,钟冉展示了她手指上的伤口。

「好吧。」我无言以对。

「陆警察,」钟冉忽然抬起头,「就算您确认了我是贺至立的同伙,那给我的处罚也只是拘留几天,看起来没什么影响,不是吗?但是我想跟您说,我不能被拘留,趁着贺至立失去了行动自由,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一头雾水,「我们?什么意思?」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钟冉说,「我要报案。」

14

最终的真相——

我叫钟冉。

我丈夫陈因死了,邻居贺至立正在拘留,我被无罪释放。

在开往成州的高铁上,我接到了拘留所打来的电话。

那头传来贺至立的声音。

「按理说不让打电话的,只有十分钟时间,我们抓紧。」贺至立急切地说,「钟冉,你是脑袋被门夹了吗?当初我跟你好说歹说说了那么多,结果你还是死脑筋,满脑子就只有陈因?他给你下降头了吗,你这么爱他?

「你报警说我杀了陈因,你有什么证据?陈因是自杀,虽然起因在我,但我也没想到他会自杀啊,我就那么神通广大,能算到每一步?」贺至立嗤笑一声,「你想追究我的刑事责任是不可能的,还不如在民事上多下点功夫,让我赔你点钱得了,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律师?」

我深呼吸一口气,缓解过快的心跳,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

我说:「贺至立,你跟踪陈因这么多年,很了解陈因,肯定收集了很多和他相关的资料,这些都是证据,当然,这些证据也并不充分,即便我主观认为你间接杀人,法律上要认定也是很难的,我只能试试看。

「正如那些婚内精神控制的案例一样,很多隐秘的恶意不都是这样吗?杀人于无形,却没办法追究加害者的责任。好在你跟我说过,如果能及时介入,说不定还来得及。

「所以我报的案不只是这个,还有别的。可能拘留所没有转述清楚。」

贺至立沉默片刻,「你还报了什么案?」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陈因会娶我?陈因玩弄女性,把她们毁掉后又抛弃,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他偏偏娶了我?而且为什么,他对付我的手段没有那么激烈?

「三年前在欧洲的那个夜晚,陈因侵犯了我,我哭得很伤心,他把我哄好了,就去洗澡Ţů₁。我准备离开,刚打开门,就看见我的朋友在门口,正准备敲门。

「她看见我的样子,吃了一惊,问『钟冉,你没事吧?』」

「她在欧洲留学,得知我来出差,就来找我叙旧。那天晚上她曾劝我不要去陈因的房间,可我没听她的话。她见我很久没回,担心出事,这才找到陈因门口。

「她问『钟冉,你没事吧』的那一刻,陈因听见了,立刻打开浴室门,他看见门口的外人,其实很紧张。

「因为我刚受过伤害,虽然暂时冷静下来了,但情绪这个东西很难说,我可能看到朋友就会绷不住放声大哭。

「事实上,我没有。我很冷静地说『我没事』,后来朋友追问我多次,我都说我喜欢陈因,我是自愿的。

「陈因娶我,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一间的事被人撞破了,娶我比较好收场;另一方面是我很乖,我比她们都乖,我自己把自己攻略了,这点取悦了他。

「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不是强奸,我本来就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是两情相悦。我逼着自己不去多想,好好跟陈因恋爱、结婚。

「这三年来,我就这样麻痹自己,稀里糊涂地,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直到那一天,贺至立,你说要我帮个小忙,把手机塞到我手里,要我劝你的当事人。

「她的哭声是那样痛苦,那样撕心裂肺,猛地把我惊醒了,又强行把我带回到三年前那个夜晚——那一夜,我的哭声也是这样的啊。

「那一夜我考虑了很多,我为陈因考虑,为他的公司考虑,为展会考虑,为项目考虑,却唯独没有为我自己考虑。我把自己劝好了,忘记了事后我的哭声分明也是那样痛苦,那样撕心裂肺。

「过了三年我才醒过来,才惊觉我已浑浑噩噩太久了。」

讲到这里,我的声音忍不住发抖。

贺至立说:「所以你其实早就想通了,你早就恨陈因了,我做那些事,你也在暗中帮助我,不是吗?那你现在整这一出是干什么?」

「我没有帮助你,陈因是你杀的,现在也到了清算你的时间。贺至立,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可能你没想到我会知道吧。

「其实那天,我一接电话就认出来了,电话那头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根本不是你的当事人,是你的妻子,朱澄。」

贺至立梗住了,过了很久才低声问:「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说:「其实我早有预感。你口口声声说你很爱朱澄,可你既然爱她,又怎么忍心抛下她一个人在成州的医院?她无父无母,你安排谁照顾她?

「你周末有时间去钓鱼挖笋,却为什么不回去看望她?

「我觉得你真的很奇怪。

「你就因为怀疑陈因非法拘禁,甚至也没有切实证据,你就敢砍掉你的小拇指去陷害陈因,你不觉得这么做太极端了吗?

「好好想一想吧,你从小到大暗中观察陈因,对陈因有执念,你的动机真的那么正义,那么纯粹,只是想扳倒他吗?其实不是的。

「贺至立,你不仅想要扳倒他,你还羡慕他、欣赏他,你想学习他,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你是律师,但你崇尚的不是法律,而是践踏法律,你崇尚无法被法律制裁的恶意,你接案子也喜欢接那种类型的案子。

「所以,朱澄的创伤十年未愈,有陈因的原因,也有你的原因。也许是朱澄再次想起了陈因,让你恼羞成怒,你嫉妒陈因的影响竟能如此一深,嫉妒到想杀了陈因,也想向朱澄证明你比陈因更能左右她的情绪,更能控制她。

「所以你不顾她的挽留,毅然抛下她,住到我们对面。

「好几个夜晚,你在阳台上给朱澄打电话,朱澄哭着求你回去,你却说你都是为了她,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你指责她十年了还想着前男友。

「你说你只有她一个女人,而她却有不光彩的情史, 这不公平。你甚至让她误以为你在异地也有暧昧对象。

「那天你让我接电话劝你所谓的『当事人』, 你当然知道我劝不了,你只是想用一个女人的声音去刺激你的妻子,让她以为你出轨了, 从而情绪更加失控。

「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 她只为你而流泪, 陈因也死了。晚点你准备怎么跟她说,说陈因是因她而死的?还是说你为了她甚至切掉了一根小拇指?你想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我一口气说完。

贺至立只是沉默。

「回到刚才那个问题,」我继续说,「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被陈因冷落的无数个夜晚, 我都会坐在阳台上打发时间, 听一听外面的声音。我不敢伸着头去看, 害怕被人看见, 我只敢听。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喜欢听,我的听力慢慢变得很敏锐, 而且我家阳台也没有封窗, 所以你在阳台说的话我能听见, 朱澄在那头说话, 我听不见, 但她的哭声很尖利,我认得她的哭声。

「本来我就是听听,不想多管闲事。我自己本来也是稀里糊涂的状态。

「直到那一天, 你把朱澄推到我面前, 让她把我叫醒了。

「这正是『擦瓷砖的方法』的第三个解读, 自己弄脏的瓷砖最后还得自己擦, 这就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对面沉默良久, 传来一声叹息,又像是很轻的笑声。

我才发现不看贺至立的脸, 他的声音也没那么阳光开朗了。

最后我说道:「事已至此,我报的第二个案子是什么, 你应该也有数了。说真的,贺至立, 你追逐陈因那么久, 还是没有陈因聪明, 你没能及时抽离自己,让我钻了空子。

「现在你就好好拘留吧,我和警察都在去成州的路上了。相信你不在的这几天,警方会有很多收获。过两天我们还会见面的, 今天先这样。」

我挂断了电话,屏住呼吸良久,慢慢呼出一口气。

窗外的草木房屋快速倒退着, 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了。

光线忽地暗下, 是高铁钻进了隧道。耳朵像被捂住了, 只听见闷闷的、隆隆的声响。

很快又钻出了, 阳光洒落进来, 豁然开朗。

这是很好的一个晴天。

我拉高口罩,压低帽檐。

我的精神状况仍然不算好,时不时会恍惚一下;看到有人目光投向我, 我就会害怕。

但我觉得,我应该比朱澄好一点。

我去找她说说话,应该不至于帮倒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