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前脚刚批评我这几个月请假过多，让我注意点。
后脚我姐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二妹，你待会请个假回家，有大事商量。」
我一口回绝。
「这几个月我请了太多假，再请就要被开了，有事微信说。」
她叹了口气，开始叨叨着说请假是员工的合法权益，这种不给假的破公司，一告一个准。
我听着心烦，便怼她：
「对对对，是比不上你体制内，要不你请假来找我？」
她沉默着挂了电话。
晚上九点，她建了个群：【爸妈养老方案讨论组。】
群内人员：我姐、我、弟弟、弟媳。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搞咩啊？
1
没等我疑惑太久，大姐便直奔主题。
【大家晚上好，今天我们来讨论一下爸妈今后的养老规划——即是否要给爸妈一次性补缴 15 年养老金的问题探讨。
【我个人建议是全部按顶额补缴，两个人算下来总共 35 万，六十岁之后每人每月能领一千多块，父母的养老规划做好了，我们做儿女的才能更专心在外打拼。
【35 万，买一个安心的晚年很划算，我是老大我出 13 万，你们一人摊 11 万就行了。
【收到请回复。】
弟媳退出群聊。
大姐邀请弟媳加入群聊。
弟媳退出群聊。
大姐邀请弟媳加入群聊。
弟媳退出群聊。
大姐……
大姐怒了：
「李来福，你媳妇什么态度？有话好好说，拉黑我就能逃避问题了？！幼不幼稚？」
弟弟退出群聊。
大姐……
大姐朝我火力全开：
「宝珠，你看看他俩！我真为咱爸妈感到心寒！」
下一秒，我退出了群聊，并顺手拉黑了她。
2
刚毕业时，我实习期薪资四千五。
爸妈知道后，便要求我每个月给他们上交一千五的生活费。
我说我要交房租水电、要还助学贷款、要吃饭，只给我剩三千块压根不够。
他们撒泼打滚。
「生你养你一场，供你念完大学，结果你就这么报答父母的？你大姐每个月都给我们两千呢。
「你每个月必须打一千五回家，不然我就去你公司闹，我倒要看看哪个公司能要不孝的人。」
彼时我爸 48 岁，我妈 47 岁。
俩人在村里生活，已经有了大女儿每个月的两千块，还要逼着二女儿再上交一千五。
说句不好听的，他俩打工那些年，都没挣到过这个数的月薪。
我无所惧：
「想闹就闹呗，待会我把公司地址发给你们，到我公司楼下后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带你们上去闹，省得你们跑错地方。
「好好闹，使劲儿闹，最好闹得我工作没了，到时别说一千五了，连一毛五我都不会给你们。」
爸妈迟疑了。
我拍板。
「一个月三百，别讲价，等我升职加薪了，看情况自然会给你们涨。」
爸妈无奈只能答应了。
一切都朝我想要的方向发展。
结果，大姐跳了出来。
她说：
「宝珠，你好歹是个大学生，毕了业每个月才给爸妈三百块，这真的太少了，传出去让人笑话。
「你刚工作手头紧，我懂，我也是从那时过来的。
「这样吧，我每个月帮你给一千二，再加上你自己的三百，刚刚好凑够一千五给爸妈。
「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给我。」
我：「？」
账，是这么算的？
3
每一对好吃懒做的父母身后，都站着一个任劳任怨的儿女。
在我家，这个人便是大姐。
小时候，爸妈说要进厂打工，便将我们姐弟三人扔给爷奶带。
实际上，他们人不在，钱也从未寄回家。
问就是发工资前老板带着小姨子跑了，他俩自己都要靠捡瓶子活着。
我和弟弟是龙凤胎。
大姐比我俩大六岁。
爸妈不在，爷奶老迈，小小的她便担起大家长的重任。
在一定程度上，她顶替了爸妈的角色。
我能毫无顾忌地硬怼爸妈，但没法理直气壮地顶撞大姐。
这些年，若不是她时不时从自己嘴里给我抠出点生活费，单靠我那点ƭú₄儿兼职和助学贷款，压根上不了大学。
所以，当她叹着气对我说，就当是为了她时。
我心下一软，便答应了。
于是，在我还未还完助学贷款的情况下，额外又背上了每个月一千二的债务。
大姐让我不着急还，可她朋友圈三五不时晒自己的饭——半个馒头加一勺老干妈。
我怎么能真的不急？
整整五年。
我的收入从四千五涨到了一万五。
但我连方便面是否要多打个蛋，都得犹豫再三。
直到今年，我才一次性还完这些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展望未来美好生活。
她又给我整这出？
11 万！
这次，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由着她了。
她愿意当她的大孝女，她自己当着吧。
手机叮咚作响。
是弟媳。
4
刚摁了接听，弟媳咆哮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二姐，不是我说，大姐是不是脑子有泡？
「她该不会忘了，李来福是入赘到我家的吧？
「每个月一千五生活费这事，我都没好意思找她算账呢！
「她倒是好意思又凑上来？」
在村里，男孩儿很金贵，每家都会全力托举，但我家除外。
在我家，没有重男轻女这回事。
我弟的待遇，跟我一模一样。
爸妈平等地忽视每一个孩子。
于是，在我弟最纯饿那年，他凭着 178 的身高和 98 斤的体重，被未来弟媳打过来的排球击晕。
后来，他俩谈上了。
弟媳把他投喂到 130 斤。
再后来，我弟就入赘了——弟媳不要彩礼，还自带房子车子。
爸妈撒泼打滚不同意，说丢人。
我弟便将这些年弟媳家为他花的生活费、学费全列出来，让爸妈还，否则他只能以身抵债。
爸妈傻眼了，似是直到此时他们才惊觉，自高中起，他们就没给自己的孩子再花过一分钱。
当他们让弟弟每个月也给一千五的生活费时，弟弟黑着脸说没钱。
大姐依葫芦画瓢说要借给弟弟，弟弟没搭理她。
大姐自顾自替弟弟垫付了一年。
当她拿着账单找到弟弟时，弟弟愣了，无奈之下结了款。
弟媳知道后，冲到大姐单位，对她又打又骂。
后来，大姐便不再帮弟弟垫付了。
电话那头弟媳还在叫骂着。
「我就没见过你爸妈这样的人，不养孩子、不养老人，连自己的保险都不交。
「我跟你说，我是不可能给他们交的，我没问他们要钱就不错了。
「大姐可真有意思，回回自己表孝心，都要带上弟妹们，生怕显不出她是吧？
「别人搞雌竞、雄竞，她倒好，独创个孝顺赛道，搞孝竞！」
……
末了，弟媳说。
「大姐这劲上来，谁都拉不住，她自己拎不清，但我不允许我的小家被她拖后腿。
「你们爸妈就是个无底洞，每天在牌桌上能耍出去几百块，会没钱交保险？
「凡事要量力而为，我们可以养老，但不能被大姐这么裹挟着养。
「再这样的话，你们姐弟之间，就断亲吧。」
室内骤然安静。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大姐带着我们捡蝉蜕，卖了钱便买一根一毛钱的棒冰，每人轮流舔。
天很热，棒冰很甜。
我们笑得很开心。
不知不觉间，手机屏幕被泪水洇湿了一片。
我轻声开口：
「来福，这是你的意思吗？」
电话那头，弟弟轻轻「嗯」了一声。
我闭上眼：
「再给大姐一次机会，好不好？」
回应我的，是「嘟嘟嘟」的挂断声。
5
我以为冷着不理大姐，这事就稀里糊涂过去了。
毕竟她有孝心，但没实力也是白搭——35 万，她一个人拿不出来的。
没想到，第二天我准备上班时，便见她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她开口便是指责：
「宝珠，你竟然拉黑我！
「当初要不是为了每个月给你付生活费，我的初恋就不会跟我分手，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单着……」
我上大学时，大姐已经工作。
爸妈不给我生活费，我也不像我弟那样，早早给自己找好了饭票。
就在我寻思着是否要休学一年去电子厂挣个生活费时，我姐说，她给我。
每个月五百，再加上我自己的兼职，就够了。
但她当时的男朋友对此事很反感。
他俩大吵一架后分了。
大姐暴瘦了十几斤。
我知道后，愧疚极了。
是以这些年，只要她求我，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眼下，我叹了口气：
「姐，我要赶着去上班，真来不及了，你先进屋歇歇，等我下班带你好好逛逛。」
她扯住我：
「上什么班啊，先把爸妈养老这事解决了，这种事果然需要当面聊，我就不该信你，随便地拉个群。
「你跟我回去，咱俩再找来福他们好好谈谈，弄个章程出来。」
我作势要关门：
「这几个月，我请了太多假，今天必须去上班，不然公司真有可能开了我。」
她不以为意：
「开就开呗，请点假就随便开除员工的公司，你还为它卖命？真是当牛马当得没脾气了。」
我吼她：
「那是一点吗？！我为什么请那么多假，你不清楚？」
她沉默了。
四月初，她让我请假带爸妈去旅游，她负责出钱。
我回绝了，这不是钱的事，要旅游可以等节假日。
她说节假日人挤人，住宿也贵，玩也玩不好。
我说爸妈也不算老，不必要非得我带着去，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去。
她说。
「我们家三个大学生，结果毕了业挣了钱，却没一个人带爸妈去旅游，村里人都在背后笑他们呢。
「爸妈非要我带他们去，不然他们就到我单位去找我领导好好说道说道。
「我好不容易考上这单位，你就当是为了我，行吗？」
我答应了，请了七天假。
五月中，爸妈闹着要去医院做全套体检，大姐预约好时间后，便让我请假带他们去。
「我没想到会临时出差，这样，我包你来回车费好不好？」
我答应了，请了三天假。
六月末，她让我请假回家摘荔枝。
「爸妈说了，今年荔枝大丰收，石头缝都冒果，他们忙不过来。
「要是我们不回家帮忙，他们便把树给砍了。
「那是爷奶种的树，靠着卖荔枝，咱才有学上……」
我答应了，请了七天假。
……
很多事不能细算，一算一个窟窿眼。
原本斩钉截铁计划着与原生家庭切割的我，不知不觉间却越陷越深。
工作多年，月薪过万，但仍跟好几个人一起合租。
我连恋爱都不敢谈。
大姐就像在我银行卡里装了监视器，每每我刚刚攒下一点儿钱，都被她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献给了家里。
因为所有的花销，最终她都会跟我 AA。
她理直气壮。
「那也是你爸妈呀，养老平摊，不能光指着我。」
可最开始，我并未同意这些支出项。
这些年，大姐赢得了美名。
爸妈逢人便夸她，说她是老李家最孝顺的人。
可……事情都是我在做。
我不想跟她争这些虚名，但也不想再被她裹挟了。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
「姐，你睁眼看看我这生存条件，我都混成这样了，你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她忽然就哭了起来。
6
Ťü₎「难道我就过得很好吗？
「谁让我们摊上这样的家庭呢？」
她连夜赶过来，一身白衬衣黑裤子，标准的工装。
手上拎的包，还是几年前她过生日时我给买的，商场特价 99 元一只。
可她年薪已经快三十个了。
她絮絮叨叨：
「爸一天喝三顿大酒，妈不是在耍麻将，就是跑神婆家撒钱算命，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我管。
「表弟婚礼要 2500，表妹升学宴又去了 5000，舅姑姥姥去世，又是 6000。
「这些人情零星加起来，一年要去个大几万。
「要钱也就算了，有时候人也要到场，为了这些事，我请了多少假，挨了领导多少白眼ẗù₀，这些事，你知道吗？
「你和来福两手一摊，啥事也不管，凭什么呀……」
这些话，她每年都要跟我唠叨好几遍。
别家姐妹聊剧、聊工作、聊同事。
我姐跟我聊哪个七里八拐的亲戚家又有白事红事。
她把爸妈该操的心，该办的事，全都一手包办了。
她过完年才 32，可后脑勺的白发已经多到盖不住了。
而爸妈五十多了，却还是满头乌发。
她把他们养得很好，却把自己弄得很糟糕。
我曾尽全力地想将她拉出泥坑，可她清醒地沉沦着，并且乐在其中。
我叹了口气：
「姐，可这不都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表弟婚礼，其他亲戚随 500，你呢，非要给 2500，说家里五个人，每人 500。
「表妹升学宴，舅舅已经说了不收礼，你非要大手一挥，给 5000。
「还有舅姑姥姥去世，你又是给了 6000 出去。
「这些人情，爸妈还在，就该他们走，他们要是不走，那就断掉。
「没人逼你，真的。」
她辩解：
「我们都毕业了，就该当家了呀，哪能让老人再操心。
「咱家三个大学生，该上的礼不能少。不仅不能少，还要多给点，这样别人能记着咱家的好，说出去也有面子。
「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都是为了这个家……」
我打断了她：
「你乐意这么干我也拦不住，可你哪回到最后不都是，逼着我和弟弟平摊吗？」
「难道你们不该摊吗？难道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大姐吼了出来，「这些年，要不是我费劲巴拉的经营，咱家哪有现在的好名声？」
我点头：
「对对对，好名声，别人表面上夸你大方，背地里笑你傻缺，还有些阿婆说你专门跑印钱厂用麻袋偷钱呢，不然一个普通窗口的工作人员，哪来那么多钱撒。」
大姐面色涨红：
「别跟我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要是不乐意，以后这些人情我就不找你摊，行了吧。
「现在说回爸妈养老金的事，他俩以后要是能按月领钱，就跟城里的退休干部差不多了，咱俩谈对象也会更有底气是不是？
「弟弟已经成家了，他不在乎这些，可你能保证，你以后谈的人会不在乎这些吗？
「你是想跟你未来对象说自己爸妈完全没有养老保障，还是说爸妈每个月有养老金。
「你好好想想，别跟我杠。」
手机适时响了起来。
是领导。
7
领导火急火燎：
「李宝珠，这个点儿你人呢？
「半个小时内马上过来，甲方要提前到了，分管的副总也一起来了，你给我好好表现。
「年终咱到底是吃肉还是喝风，就看着一把了！快点！」
说罢，不等我回应，便挂了电话。
我看向大姐：
「这些年，爸妈手里存了有三十万吧，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交养老金？
「实在没能力的话，为什么不按基础档交，非得按顶额？
「姐，我不反对养老，可凡事咱得量力而为呀。」
大姐嘟囔：
「别人家都是儿女帮交的，咱家三个大学生，个顶个的有出息，结果连个养老金都不给他们交，传出去让人怎么说？
「基础档以后一个月才领几百块，既然要交，当然是按最多的来呀，交得多领得也多，不会亏的，你信我。」
我耐心耗尽：
「你爱交交，不交拉倒，别扯上我。
「我就两个字，没钱。」
她站在楼道的阴影里，神情莫测：
「宝珠，你变了，以前我说什么你都听的。
「这 11 万，你确定不给吗？」
我点头。
「我卡里连一千块都没有，还 11 万，想屁吃。
「我劝你也别给。
「让爸妈把自己的小金库拿出来，自己的养老金，哪能一点儿都不出呢。」
大姐说：
「我说不过你，但你可别后悔。」
我干脆利落地转身下楼。
有什么可后悔的？
十五分钟后。
我才明白大姐这句话。
因为我在公司门口，看见了我妈。
8
我妈一见我，眼底就闪过兴奋。
她啪的一下坐在地上，双手往大腿一拍，就开始唱：
「哎呀呀，我的命可真苦啊，熬干了骨头油，费劲巴拉地送女儿上大学，结果她连个养老金都不愿意帮我交呀。
「平日里对我那更是爱答不理、不管不问的，养孩子有什么用呀……」
公司门口人来人往。
已经有人拿出手机开始拍。
人群中议论纷纷。
我捂着脸，转身就跑，打算走侧面的应急通道。
六年前，我刚入职，是个谁也不认识的萌新。
爸妈威胁说不给生活费就要到我公司来闹，我无所惧，大不了辞职呗。
但现在，我奋斗了六年，有名有姓的。
再稍微努力够一够，便能更上一层楼。
所以，现在的我，挺怕丢脸的。
我一转身，我妈就急了。
她刷地一下从包里拿出个大喇叭，循环播放录音：
「福星科技技术部李宝珠，不养父母，动辄对父母打骂……」
「福星科技技术部李宝珠，不养父母，动辄对父母打骂……」
……
走不掉了。
我停下脚步。
隔着人群看向我妈。
她正表演欲旺盛地拉着人诉苦。
我本该愤怒。
但我第一时间竟然想的是，大姐好牛逼，竟然能指挥我妈了。
我挥手示意保安：
「保安，拖走，快！」
保安连忙上前疏散人群。
「散了散了散了。」
几个认识的同事帮忙拽住我妈。
但下一秒，他们齐齐定住了。
我妈撩起前襟，露出层层松弛的肚皮。
她扯着嗓子吼：
「非礼啊！」
同事们面色扭曲。
我上前扯住她：
「有什么事回家说，算我求你了，妈！」
我妈甩开我，冷哼一声：
「早这态度不就对了嘛，你跑什么跑，我是你妈，能吃了你？」
我唯唯诺诺地点头：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说话间，眼角余光看见领导带着甲方和分管副总一行人，正缓缓走来。
我不着痕迹地引开我妈：
「养老金我一定给你交，你先回家。」
她亮出二维码：
「别说些有的没的，你给我转 11 万，转完我马上走，一秒钟都不碍你Ťū₁的眼。」
领导越走越近。
我急了。
9
我压低声音：
「妈，你别闹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上哪给你弄这么多钱？
「实在不行我给你打欠条，行了吧，你快先走。」
我妈撇嘴：
「35 万，你们姐弟三人摊一下，根本没多少，你姐还愿意出大头。
「我就白生了你，冷心冷肺的，一点儿钱都不乐意给我花，早知道当时就扔尿桶了。」
领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宝珠？」
炎炎夏日，我背后却冒出一股细细的汗。
我僵硬地转身。
一行人正惊讶地看着这边。
我扯出微笑，强作镇定：
「一点儿小事，问题不大。
「五分钟，我马上处理好。
「您先往这边走。」
领导点头，缓步引着一行人往里走。
我微微松了口气。
下一刻。
我眼前阵阵发晕。
「福兴科技技术部的李宝珠，谎话连篇、弃养父母，这样的人，公司不处理吗？」
领导停下了脚步。
我妈一个箭步冲到领导跟前，举着手机说：
「我要举报李宝珠，她谎称家人生病请假，其实是去旅游了！
「我朋友圈就是证据！」
领导的脸，瞬间黑了。
我瞪大了眼睛。
10
朋友圈是大姐发的。
她竟选择了……对我不可见。
我愣愣地看着我妈一条条点开视频。
四月份，我请假，理由是我爸生病。
我姐发了我在酒店办理入住的视频。
配文：
【我出资，让爸妈圆梦京市之旅，妹妹非说她没去过京市，也想要趁机蹭一蹭。无奈.jpg
【有什么办法，当然是刷哇滴卡啦，自己的妹妹自己宠着呗~】
五月份，我请假，理由是我妈生病。
我姐发了我拿着单子在医院跑上跑下的视频。
配文：【给爸妈购了套高端体检，妹妹非要跟着体验，也行，让她吃点好的~】
六月份，我请假，理由是家中有事。
实际上是回家收荔枝——我姐发了我爬树吃荔枝的视频。
配文：【荔枝季，妹妹要回家盯着收款，笑死了，这点儿钱我能看上吗~趁机打个广，皮薄肉厚清甜的大荔枝，10 元 3 斤，邮费自理。】
……
我的领导很好说话。
他常说。
「谁家没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呢，不影响工作就行。」
是以一些日常的请假，他卡得不严，只要说一声「家里有事」，他就批假了。
可公司的请假条上，却不能只写这四个字，人事要求要具体到实际原因。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在既定规则内，只要不过分，都不会有人为难你。
可我妈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事捅出来。
性质就不一样了。
甚至连我的领导，都会被迁怒。
11
无数个 996 堆叠出的成果。
在本该我上台展示的前半个小时。
一一归零。
我被辞退了。
12
我问我妈：
「搅黄我的工作，以后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你如意了？」
我妈梗着脖子：
「你要是有你姐半分的听话懂事，我也不至于豁出老脸在人前闹这一出。
「那么大的人了，一天天地也不谈对象，工作没了正好，跟我回家相亲去。
「你姐Ṭů₇跟人谈过了，人家愿意给 50 万彩礼。
「我和你爸的养老金，这不就出来了吗？
「你就是死脑筋，费劲巴拉地熬夜加班，挣那三瓜俩枣的，还不如嫁人来钱快。」
我说：
「你回去睡一觉吧，梦里啥都有。」
流火七月，空气被烤得变了形。
大姐站在对面马路的树荫下。
我们之间，隔着车水马龙。
她朝我挥手。
我顿了顿，朝她走了过去。
有些事，不问清楚。
我……终究不死心。
13
她解释：
「妈说她只是去吓唬吓唬你，我不知道事情会这样，对不起。」
我平静地看着她。
她扯了扯嘴角：
「是我是我，得了吧。
「你在这家公司都干了六年了，结果请个假都叽叽歪歪的，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最近你们不是在搞优化吗，正好借机拿赔偿金走人，你拿到了，对吧？」
「嗯。」
她很开心：
「N+1，对吧？你看，11 万这不就有了吗？
「以后你干脆在家备考，等你上岸了，工作体面又稳定，谁也不能说裁你就裁你。
「我再带你搞点副业，钱多事少离家近，还能跟我一起照顾爸妈，日子比你现在过的强多了。」
她兴奋地帮我规划以后的人生，满脸写着为我好。
咖啡厅舒缓的音乐响起时。
我忽然悟了。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想要摆脱的原生家庭，是生而不养的爸妈。
可原来我真正需要摆脱的，其实是一手带大我的大姐。
从小到大，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用过往的恩情绑架我，让我时时愧疚。
这其实，是一种控制。
有一点我妈说对了。
我对谁都冷心冷肺的——除了大姐。
可当我想明白后，大姐也不是那个例外了。
我好奇地问她：
「妈说你给我看好了个对象？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大姐顿了一下，有点不自然：
「这个呀，我这不没来得及跟你说嘛，他是我领导的亲侄子，比你大一岁。
「咱家啥情况他都知道，他不介意爸妈没工作没收入，若是你俩结婚，他彩礼愿意给 50 万，婚后再生个儿子。
「要是你俩婚后感情不好，随时可以离，彩礼不用返还，孩子他家养，不耽误你找下家。
「人家蛮有诚意的，结婚、离婚，所有的情况全都想到了，白纸黑字，你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她拿出手机相册给我看：
「就是这小伙，你看，长得帅吧？」
我看着她不说话。
她恼了：
「问你话呢，你什么眼神呀，看着怪渗人的。
「巧了，这小伙子正好在附近，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叫他过来，你俩聊聊？」
我笑了：
「姐，我发现，你跟爸妈越来越像了。」
大姐破防了。
14
她吼我：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她看不上爸妈，却也不想躲开。
不但不躲，还主动往前凑。
就为了他们那句：
「宝珠来福全都靠不住，你是老大，老李家往后啊，就靠你担着了。」
她听了后，心里比吃了蜜糖还满足。
我继续道：
「小伙子这么帅，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会看上我呢？」
「你也不差呀，你看你……」
「你以前跟我说过，你领导有个亲戚出柜了，家里反对得很，不会就是这小伙吧？」
大姐卡住了。
她瞟了我一眼：
「他家说，只要能给生个儿子就行，试管也行的。
「正好，你也不喜欢人碰你……」
胃里阵阵翻涌。
我捂着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15
中考前一个月，我爸在酒桌上跟人起了争执。
一桌的酒蒙子，话赶话的，他们就打了起来。
因着这点口角，当天晚上，其中一个人醉醺醺地踹开了我家大门。
那晚，当弟弟带着人冲进门时，我正被那醉汉踢翻在地，手里的柴刀，只差一点，就捅进他的心脏。
而我妈从头到尾都躲在房间，只知道喊：
「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
后来，在派出所里，爸妈接受了私下调解。
三千块。
将我的所有惊惧，都一笔勾销。
我妈说。
「人家也没占到便宜，反倒是你砍了人家两刀，指不定以后人家怎么报复咱家呢。
「他家可有三个儿子呢，凶得很。
「你砍人家干嘛，跟我一样躲房间里不行吗？非得跑出去，害得我现在去打牌人家都躲着我。」
我想说，我房间没锁。
我想说，我要是不拼命拿着柴刀。
……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后来，我中考失利。
连着做了整整一年的噩梦。
以至于后来留着寸头的男生靠近我，我都抑制不住地发抖恶心。
那时候，是大姐一直陪着我，带我看心理医生。
她曾经，真的对我很好很好。
而现在，她却将这不堪的往事当成筹码，理直气壮地给我拉郎配。
「姐，为了让我留在家养爸妈，你真是用心良苦。」
她沉默了。
良久，她说。
「都是你们逼我的。
「弟媳要彩礼，她早说啊，爸妈不给，我会帮着凑的。
「结果呢，弟弟跟谁都没商量，冷不丁地去给人当上门女婿了，他可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爸妈伤心得都吃不下饭。
「你呢，毕了业恨不得离家远远的，爸妈一个月问你要一千五，这很多吗？我当时刚毕业就给两千，我说啥了吗？
「你们跑远了，轻松了，把爸妈扔给我。
「我该你们的吗？他们难道不是你们爸妈？」
她捂住脸：
「我也是没办法。
「但凡我有 35 万，我都直接先帮你们垫付了，日后你们慢慢还我就行，可我没有啊！」
她擦着泪：ƭü⁽
「现在好了，你拿了赔偿金，又有 50 万彩礼，爸妈说了，他们只拿 40 万，剩下 10 万给你当嫁妆。
「你每个月的一千五，以后都不用给了，这多好呀。」
我和她的手机同时震动了几下。
是弟弟。
13
他拉了个群。
【大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Ṱų⁴我考上岸了，已经在政审公示期。
【坏消息：爸把我举Ṫù³报了，他说我不给他养老，连养老金都不舍得给他交。
【他说，往小里说，我抠门不孝，往大里讲，我这做法，是不相信政策。
【爸那脑子只能装下二两酒，哪能想出这伟光正的词儿。
【姐，这是你给爸出的主意吧，我被刷下来了，这下你满意了？】
弟弟给大姐转账 11 万元。
【小时候都是你带我，你不是要钱吗，我给你。
【这笔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给谁花给谁花。
【我决定去外省找工作了。
【以后，咱姐弟就……断亲了吧。】
弟弟其实比我懦弱，我敢跟家人呛声，他不敢。
比起爸妈，他更怕大姐。
对上大姐，他有话从不敢直说。
结婚后，弟媳成了他的传话筒。
而今，他却噼里啪啦发了这么一堆话。
大姐慌忙拨打弟弟的电话，却发现，她已被拉黑。
她看向我：
「宝珠，你给来福打一个？
「我没让爸去举报他，真的，我就是随口一说，说大不了去闹一下，为了弟弟，弟媳也会帮着交养老金的。
「弟媳家有钱，这点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的。
「她家就一个女儿，她的就是弟弟的呀，怎么会这样……」
我说：
「姐，你跟爸妈，真的很像。」
我们不欢而散。
14
赔偿金到账后，我将 11 万打给了大姐。
我说。
「姐，这钱，我是给你的。
「至于爸妈，到了年纪后，法律规定给多少，我就给多少。
「我不信他们有了养老金，就不再吸儿女的血。我劝你也别信，凡事为自己想想。
「过几天我就退租去外省了，以前我回来，是为了你，不是为了爸妈，他们不值得。
「以后，咱姐妹就别联系了吧。」
电话疯狂震动。
我看了眼。
拉黑了她。
我看了眼黑漆漆的合租房，下决定，到了港城，一定租一个充满阳光的单间。
但我没想到，晚上出门倒垃圾，竟然看见了大姐。
我有些无语。
她拉着我不放：
「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们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这养老金就不交了吧。
「我把钱退给你，让爸妈用自己的存款交，对，就这样！」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信大姐说的，她只是单纯让爸妈闹一通，没别的意思。
可对爸妈来说，不受控的儿女，不如毁了。
况且，我赌大姐在收到钱的下一秒，就乖乖奉给爸妈了。
我看着她：
「哦，退呗。」
她站着没动。
喏，赌对了。
她流着泪：
「宝珠，因为你，我至今都单身，你忘了吗？」
我冷笑：
「姐，你跟爸妈，真的很像。」
她气急：
「你能不能别老说这个话，有意思吗李宝珠！」
下一秒，她脸色煞白。
因为我说：
「姐，我联系了你的初恋男友。」
15
我终究做不到一个人飞往外地，留下愚孝的大姐被原生家庭吃干抹净。
可我也不会为了她留下。
想到大姐常常念叨说因为我，她才跟交往八年的初恋分手。
此后多年，她一直没再谈过。
大数据就像钉在我脑子里的监视器。
我刚想到那个哥哥，他的近况就被推到我眼前。
这么多年，他竟也一直单身。
我鼓起勇气联系了他，跟他道歉。
我告诉他，我和弟弟现在早已自食其力，不需要大姐的帮扶。
结果那个哥哥说。
「我们分手，不是因为你，你上学再怎么花，也就四年，每个月还就五百块，这点钱不算什么。
「是你爸妈要 50 万彩礼，还有改口费、办酒费、礼金，乱七八糟的一堆加起来，80 万都打不住。
「你姐在旁一言不发，由着你爸妈狮子大开口。
「最后你爸妈还让我给你姐买套房，但是要写你爸妈的名字。
「我可以写你姐的名，但写你爸妈的名，就滑稽了吧。
「对此，你姐还是一言不发。
「所以，我怕了，连夜分手逃离。」
……
我愣怔了。
真相如此离谱。
真相又如此合理。
而这口名为愧疚的锅，我又背了那么多年。
大姐打我：
「你联系他干嘛？他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爸妈。
「爸妈难道真的会要他那点钱吗？他们要的是一个态度，结果他呢，一点儿考验都禁不住。
「害得我让爸妈失望。
「咱爸妈要是跟他爸妈一样有退休金，他会跑这么快？」
算了, 说不通。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 姐，你别再说是因为我了。
「我不会再愧疚，然后任你拿捏。」
大姐喃喃自语：
「宝珠, 你怎么这么看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我什么时候拿捏过你……」
我妈带着几个人冲了过来：
「金银，快把宝珠摁住，别让她跑了！」
16
我被压上了车。
大姐震惊：
「妈，你干啥？」
我妈翻了个白眼：
「要债的都跑上门了, 放话说再不给钱, 就把你爸的手剁了。」
大姐尖叫：
「欠了多少？」
「50 万。」
「耍个麻将能欠这么多？」
我妈支支吾吾：
「那些人坏了良心, 做局骗你爸。
「反正宝珠这彩礼迟早要给我们, 就把人带过去，明天领证, 后天钱就到了。」
我笑了：
「姐, 你亲手养大了爸妈的胃口。
「他俩这辈子都见过这么多钱呢。
「咱家啊, 还是你最棒！」
我妈给了我一巴掌：
「好好说话, 你姐都是为你好, 要不是她有这些人脉，你还攀不上这么好的家庭呢。」
我捏住我妈的嘴。
她疼得嗷嗷叫。
司机不耐烦地回头：
「别吵吵。」
我趁机用另一只手抄起包砸向他脑壳。
「啊！」
车……撞向了路边的电线杆。
17
五年后。
我们姐弟重聚，是在看守所。
大姐满头白发, 神情憔悴。
当年, 我逃走后, 她逼着爸妈用自己的存款还了债。
不查不知道, 一查吓一跳。
爸妈的小金库, 厚着呢。
还完 50 万，竟还剩 10 万。
她骂他们, 明明有这么多钱，竟然还要逼儿女帮着交养老金。
爸妈反而怪她：
「我们可从来没让宝珠和来福交什么养老金, 都是你的主意，你逼走了他们。
「所以你得上交三份生活费。」
今年, 爸爸六十了。
在该领退休金的那个月, 他还是问大姐要生活费。
大姐问为什么。
我爸一会儿说卡不见了。
一会儿说密码忘记了。
大姐心下疑惑, 一查之下才发现，他们压根就没交。
事情败露后，我爸振振有词：
「这么大笔钱，还是拿在手上才安心。
「再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啥主意？不就是觉得国家发了钱，你就不用再给了吗？
「你跟宝珠来福一样，都不想管我们。
「我告诉你, 你休想！」
大姐一气之下, 在大马路上跟爸妈厮打了起来。
慌乱中, 她推了他们一把。
人的运气有时候就那么次。
那条路, 平时车辆稀少, 结果就那一瞬间，飞来一辆失控的货车。
爸妈当场没了。
大姐说。
「事情就是这样，爸妈没了, 你们也不用担心被拖累了。」
说着说着她癫狂地笑了：
「咱家三个大学生啊，怎么就混成了这样呢？
「别人该怎么看我们呢？」
18
出看守所后。
弟弟问我：「回村祭拜一下吗？」
我摇头。
「你呢？」
他亦摇头。
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