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把我存下来治病的钱花了,给继姐买了两套裙子。



我求她把钱还我,我说:「我有抑郁症,不能停药。」



妈妈冷笑,「你有抑郁症?那你怎么还没有去死呢?」



很多年以后,她后悔了,哭着求我回家看她一眼。

我没答应。我告诉她,她的女儿已经死在那个夜晚了。



1



十七岁的我,已经确诊患有中度抑郁症,医生告诉我,不能停药,不然也许会往重度发展。



治抑郁症的药很贵,氟西汀片一盒 46 元,盐酸米安色林片一盒 95 元,度洛西汀一盒 72 元……



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八百块,我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严格控制饮食,才勉强攒下药钱。



所以,当我看见我放着买药钱的抽屉空空如也时,我慌了。



我想了又想,走出房间,小声地问妈妈:「妈妈,你拿了我抽屉里面的钱吗?」

妈妈本来在看剧,脸上带着笑,听了我这话,她转过头瞪着我,「什么叫你的钱?!你有挣钱吗?不都是大人的钱!」



看来,她拿了。

我顾不得许多,只能哀求道:「妈妈,求求你把钱还给我吧!这笔钱对我来说很重要。」



「没有!我都已经花了!」她摆摆手,像驱赶苍蝇似的示意我赶紧离开,别打扰她看剧。



我强忍着眼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妈,那个……那你能给我三百块钱吗?我抽屉里一共是五百,剩下的两百就算了,给我三百就好——」



「都说了没有!」妈妈尖叫站起身,指着我鼻子怒吼,指甲已经戳到了我的鼻尖,「我没缺你吃没缺你穿,你要钱干嘛?!你到底是有多缺钱?!我欠你的吗?」



「钱钱钱,就知道钱,掉进钱眼里面去了你!只知道要钱不知道提高自己的成绩,不知道孝敬父母!我告诉你,我对你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要是再做出这幅贪财的死样子给我看,老娘就一分钱都不给你,让你跪在大街上要饭去!」

她的声音尖利到能撕破我的鼓膜,那话里的含义能是让我摇摇欲坠,呼吸不畅。



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了。



我一个月八百生活费,都是高二生,继姐李茹却有五千。

我除了在食堂吃饭以外,几乎不买任何东西,继姐李茹却可以隔三差五和朋友逛街、吃下午茶、去网红店打卡拍照。



如果她的钱花完了,她就撒娇找继父或者妈妈要。



那些时候,妈妈总是笑得慈爱温柔到有些讨好的程度,迅速递给她几张红票子,还会叮嘱道:「不够就来找妈要。想买什么就买,别委屈了自己。」



委屈?她为什么不想想我委不委屈。

我哽咽着,「妈,我不是乱花钱,我是、我是为了治病……我有抑郁症……」



我之前从来没有告诉她我的心理情况很糟糕。



我有一种直觉,她可能不会理解我。



可是现在,我怀着侥幸心理向她阐述了实情,辩解我的「清白」。我没有乱花钱,我更不是掉进钱眼里了,我是为了救自己的命。



是我自己,一笔一笔攒下来的救命钱。



妈妈沉默了片刻,喉咙里突然挤出一道讽刺到了极点、不屑到了极点的嗤笑,她冷冷地注视着我:



「你有抑郁症?那你怎么没去死呢?」

2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啊,装病就是为了要钱。你现在又不用挣钱上班,又不用操持家务,你有什么可抑郁的?」妈妈看向我的目光里满是鄙夷。



我呆愣在原地,足足几十秒没办法发出声音。

也许我现在的样子很可笑吧,继姐李茹看向我时掩不住的笑意。



「哎呀,不就是几百块钱嘛,林阿姨拿来给我买了条裙子,其实也不是很好看啦,毕竟是便宜货。我当时也说不想要,是林阿姨非要给我买。看你哭得这么可怜,那就还给你吧。」



林阿姨就是我妈妈。



李茹从来不叫她妈妈,只叫她林阿姨。

我妈妈的脸色变得温柔起来,拦住要回房间拿裙子的李茹,「茹茹,别管她,姐妹之间互相花点钱怎么了?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人。」



李茹本来就不是诚心的,被妈妈一拦,也就顺势坐回沙发,表情无奈地对我耸耸肩,「既然你妈妈都这么说了,那就只能算咯。」



我像是失去魂魄的人偶,僵硬地站在原地,面对她的讽刺,我只能沉默地接受。



李茹见我没反应,拿出手机凑到我的脸前拍了几张照片。



「林笑笑,你真是人如其名,哭起来的样子很好笑,我拿来做表情包咯?」李茹冲我扬眉,语气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妈妈笑着接话,「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这孩子太客气了,你哪里需要问她同意!」



可李茹置若未闻,依旧笑眯眯地盯着我,然后晃了晃手机。

「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同意啦!」



李茹很喜欢偷拍我的丑照发在班群,尤其是我和妈妈发生争执的时候,我总会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于是留下了许多让我难堪的图片。

每次发到群里,班上的同学都热烈响应,开始根据我的照片给我取各式各样的黑称。



一开始,我难堪极了,恳求她不要继续这样做,可是我越是哭求,她越是起劲,甚至干脆把自己的头像也换成我的丑照。



有次上网课老师点名,点到她了,老师不知道那是我照片,语气疑惑道:「李茹,你头像怎么回事?怎么用这种丑图。」



「哦,上次去猴山偷拍的一只大哭的母猴子。」李茹语气乖巧。



「这也太难看了。」老师不明所以,小声感叹了一句。

班上同学哄堂大笑,李茹本人更是说完就笑到捂肚子,一下一下地抽气,没办法说话。



因为我,气氛变得欢乐又融洽。

而我,只能默默关掉了摄像头,把脸埋在胸口不停地发抖。

我试图让妈妈阻止李茹,可妈妈说:



「李茹不就是给你开了一个小玩笑吗?她是跟你亲近才拍你照片的,你哭哭唧唧个什么劲儿啊?一股小家子气。每天就想着有的没的,把Ŧùₖ心思放在学习上好不好?」



我所有的话都被堵在胸口,像是被人按在水里一样,窒息又压抑。



我没有要到钱。



打开手机,班群里又全是笑,不用翻也知道,是李茹又把我的照片发到群里了。

有人艾特我,「林笑花,你的美照又惊艳众人了!」



底下一群人放肆地大笑。



我以往从来都不回复的。



可今天的我想起妈妈的那句「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



我这样拼命自救有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世界上有人会因为我的死而难过吗?有人会因为我活着而开心吗?



没有。

那我为什么还要为难自己,勉强自己,去活在这个对我毫不留情的世界上呢。



活着,太辛苦了。



我想了很多很多,从乌云蔽日的童年想到苟且度日的青春期。



最后,我决定去死。



去死之前,我第一次在这个群里说了话:



「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真的那么有意思吗?」



「我是长得不好看,所以我就理所应当被你们所有人嘲笑吗?」



「李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毁掉我。我死了你就高兴了吗?」



群里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了无数条嘲讽。

「呦呦呦,母猴子破防了——」



「好急,她好急啊,都开始人身攻击了。」



「毁~掉~我~笑死,林笑花在拍青春疼痛小电影吗?可是作为女主角,你的颜值好像不太够格哦——」这句话是李茹说的。



……

我看了十来条,心像被过度磨砺的石头,只有一点麻木的顿感,甚至连难过都淡了。



我原本在想,只要有一个人向我道歉,我就活下去。



现在看来,连世界都不想挽留我。

我推门离开,连鞋都没换。



3



坐在天台上,脑中不断闪回我这短暂的一生。



我的亲生父亲是个会家暴的赌鬼,所以,妈妈和他离婚之前,我们在爸爸的阴影之下相依为命。



每次爸爸喝醉了酒,或者输多了钱,脾气总会无比暴躁,随便一点小事便能让他暴跳如雷,对妈妈拳脚相加。

而我,每一次都会鼓足勇气挡在妈妈面前。

虽然我的保护毫无用处,只会让我一起被爸爸毒打,可是那时候妈妈抱着我哭得那么伤心。



「笑笑,你真是妈妈最好的宝贝,妈妈真的好爱你。」



想起她曾经对我的温柔,我总是一阵恍惚,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



——为什么人会变得那么快。



我鼓励妈妈和爸爸离婚,妈妈离婚后做保姆遇到了继父李叔叔,没过太久便和他结婚了。



李叔叔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李茹。

李叔叔很能挣钱,即便和前妻离婚了,也娇养着李茹,把她养得白皙漂亮,性格活泼外向,从小学习舞蹈,身姿窈窕,能说会道。

而我又黄又瘦,性格内向沉默,不要说课外班,就连学校的成绩我也只能说是勉勉强强。



和李茹比起来,我的确太过平凡,妈妈开始逐渐嫌弃起我来了。



她开始拒绝为我梳头发,拒绝给我买新衣服,拒绝参加我的家长会。



「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小茹!为什么人家一边学舞蹈一边上学还能考年级前十?你就知道给我考倒数!」



「客人来了你都不知道喊人的吗?你说你不知道叫什么?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生出你这种给我丢脸的孩子!」



有一次她带着我遇见了李叔叔的前妻,那个阿姨一看见我就嘲笑,和她的女儿如出一辙。

「一个丑大妈带着一个丑小孩,李哥的新老婆就是这种货色?唉,他的眼光真的变差了。」



妈妈当时羞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回嘴。



回到家便痛快地扇了我两个耳光。



「都怪你!你为什么不能长得漂亮点!你为什么总是一脸蠢样!你为什么总是害我丢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真希望李茹才是我的女儿!」妈妈歇斯底里地将茶几上的水果全部扫落在地。



是我让她丢脸了吗?



我捂着脸站在原地。

我只觉得暴躁的妈妈和记忆里爸爸的模样逐渐重合,每次和她说话都让我觉得心惊胆战。

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怯懦,成绩越来越差,在学校的人缘也越来越烂。



我没有朋友,心中的苦闷积攒太多,甚至找不到倾诉的地方。



于是我在网上发了帖子,本来以为没有人会看,结果居然有了几十条评论。



为首的热评,就是叫我去看心理医生ŧü⁽。



我去了,积极治疗,好好吃药。



可是没有什么用,最后我还是站在了这里。

我慢吞吞地翻过栏杆,夜风习习,天空上的星点闪烁,我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



如果我死了,妈妈会后悔对我这么坏吗?

不知道何时起,我喜欢幻想自己死去之后的样子,妈妈会在我的葬礼上悔恨痛哭,求上天把我还给她。李茹会吓到晚上睡不着,害怕被变成鬼的我报复……



只有在这种想象里,我才能获取一丝慰藉。



我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妈妈,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等着,一分钟,五分钟,半小时,两小时。



她没回。



一种比死亡还要令我窒息的绝望席卷而来。



我这辈子最后一条消息,她甚至都不愿意回我。



4



那个劝我看心理医生的网友发来私信,问我情况好些了吗?



我说没有,但我已经打算去死了。

我说很谢谢他,给我发了这么长的评论。



那头叫我别冲动。

「我今年跟你一样大呢!我在学校也非常不开心,我长得不好看,总是被人嘲笑。每次难过的时候我就在想,虽然现在的我很不快乐,但是未来一定会遇到很好的人、很好的事。你也是一样的!能不能再给这个世界一次机会,先不要放弃自己。」



「你现在在哪?」



再给这个世界一次机会?



我捧着手机哭了Ṭû₃。



好,我就再给它一次机会吧。



我发了我现在的位置。那个评论的 ip 和我在同一个城市,如果那个人赶到了,我就活下去吧。



我对着手机,发誓,我只会等两个小时。

令人讽刺的是,我等了两个小时没等到妈妈的回信。只等了四十分钟,却等到了那个陌生网友的到来。



她双臂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穿着身睡衣,一头长发被夜风吹得乱糟糟的,可以想象她是怎么一路疾驰赶来。



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你何必呢?大半夜为了我一个陌生人跑来跑去,说不定我只是在撒谎,其实根本不想死,或者我干脆是个坏人,你……」



那个女孩猛地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闯进我的视线。



——「林笑笑!居、居然是你!」



我也同样惊讶,这个世界真小,那个热心善良的网友竟然是我的同班同学,何欢。



她在班上默默无闻,甚至和我一样,经常被李茹等人嘲笑。



原因无她,长相、成绩、性格,和我几乎一样。

班上人嘲笑我黄黑的皮肤、土气的穿着,也嘲笑她肥胖的身材、略带口吃的说话方式。



两个班级的透明人,竟然会在这种方式下相遇,简直像命运的讽刺。



何欢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先下来,好不好?」



我骑在栏杆上,摇了摇头。

何欢语气慌乱,话说的磕磕绊绊,「你别死!你现在遇到什么困难,我、我都会帮你的,虽然、虽然我不是多能干的人,但是——」



我抹了一把脸,尴尬道:「不是的,我现在不打算跳了。」

「我在栏杆上骑了太久,腿麻了……你能不能扶我一下?」



何欢扶我下来,双脚再次接触到地面,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恍惚感。



有时候,想死是一股劲儿。



过了劲儿,求生欲又重新占据我的理性。



何欢拉着我的手依然在颤抖。



「林笑笑,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她声音沙哑,像是快要哭了。

原来是有人会为我而担忧,会为了我在半夜穿越寂静的街道赶来,会因为我选择活下去而欣慰啊。

何欢把我送到家门口时,塞给我一个粉色的小钱包,我还没来得及推脱,她便挥挥手离开了,她胖胖的身体步履并不算灵巧,不知道她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赶过来的。



我穿过漆黑的客厅,所有人都在沉睡。



没有一个人知道今夜我差点死去。



可是……我打开小小的钱包,里面装着三百元钱。



我的眼泪倏忽而至。

5



第二天,妈妈因为那条「我死了你会难过么」的消息对我喋喋不休地抱怨。



「大清早的发什么颠?不能提那个字!会沾染晦气的懂不懂。」

我无话可说。



这个字光是提起她就觉得晦气,她却不知道我无数次想把这个字变成现实。



李茹若有所思,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所以,你为什么反悔了?」







她在问我,为什么没去死,为什么现在还和她们一起吃早饭。



原来连李茹都看懂了,我不是发神经,是真的心存死志。

我又往嘴里塞了两口稀粥,尽管里面有我最讨厌的皮蛋,但我还是努力把它吞进喉咙。



苦涩的感觉让我的舌尖发麻,甚至有些痒。



谁让李家父女都喜欢吃皮蛋,我的想法向来是无足轻重的。



妈妈不会开车,只能骑电瓶车送一个人上学,想也不用想,那个人不会是我。



所以李茹还在慢悠悠一口一口喝粥时,我已经踏上去学校的路程了。



走进教室,我的目光搜寻到何欢的方向,她也正好抬头看我。



我对她微笑,「早上好。昨天……谢谢你了。」

她愣了半响,羞涩地笑起来,肉肉的脸颊看起来很讨喜,「没什么啦。」



尽管只是小小的寒暄,但我却莫名雀跃起来,将今天早上的不快抛之脑后。



中午,我坐在位置上犹豫,她便朝我走来,扣着手指,有些局促的模样,「林笑笑,一起去食堂吗?」



我嘴角翘起,重重地点头,「好!」



我和何欢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恰逢班级换位,我们互相选了对方为同桌,她把桌子挪过来的时候,我们相视一笑。



同为边缘人物,我们凑在一块似乎成了很多人的笑料。

一个黑瘦一个白胖,他们笑着说我们是猪猴组合。

放在以往,我会难堪、失落,以至于在上课也无法集中精力。



可一个人被嘲笑,和两个人一起被嘲笑,感觉大不相同。



似乎有了同病相怜的朋友之后,那些难听的话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何欢的手在抽屉下塞给我一包饼干,我们偷偷摸摸在英语课上把整包全部解决。



「你多吃一点,我太胖了,不能再吃了。」何欢小声说。

我也跟着放低音量,「要ŧüₐ是能把你的肉分到我身上就好了,这样我们俩就平衡了。」



然后我们两个同时捂嘴笑起来。



我和何欢有种奇异的互补特性——她理科好,我文科好;她其实胃口不大,但是食堂阿姨看她体格,总是给她打很多饭菜。我呢,其实很能吃,但囊中羞涩,不敢吃太多。



于是我们相互辅导,我吃她吃不完的饭菜。



我们会在绕着操场一圈一圈散步,漫无目的地聊天。周末也要约出来一起玩,尽管因为我没什么钱,玩乐的地方只能定在不要钱的图书馆或者公园。



何欢的陪伴胜过医生的药方。

自从和她做了朋友,我想死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幸运的女孩,可是我竟然能和何欢成为朋友。在黑暗的阴影之后,命运为我偷偷藏起了一份礼物,我何其有幸。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半期考试。

「你觉得怎么样?」何欢问我。



「还行。」我思索了一番,对着答案检查,发挥得前所未有的好。



但是学渣的感觉向来是不准的,我对自己不抱信心。



成绩出来那天,我心中惴惴不安,踮着脚凑在人堆里看成绩。



先看到何欢的名字,她进步很大,尤其是文科,我一边高兴,一边担忧自己。

何欢激动地拍我的胳膊,「笑笑,你看Ťũ̂ₕ!」



她指着我的名字。



我进步了一百多名,从年级中游到了中上。



6



晚饭时,我再三思索,还是红着脸开了口,「妈,我这次考试,考得挺好的……」



妈妈斜睨了我一眼,「你考进年级前十了?」

「没有,但是……」我进步很大,连一向忽视我的班主任都把我拎出来单独表扬了一遍。



「没有,你还得意个什么劲儿啊!人家阿茹次次年级前十,人家都没说话,要你这个半吊子响叮当的开口嘚瑟?」妈妈的脸上看不出高兴,在饭桌上说教起我来,「骄傲使人退步,多向阿茹学学,不要老是让我为你操心。」

李茹在一旁嗤笑,浓浓的嘲讽意味。



「林阿姨,林笑笑在学校跟一个又胖又丑的女生玩得可好了。没人喜欢那个女生,就林笑笑非要凑上去,结果班上同学现在都可嫌弃她俩。今天体育课组队,全班就她俩被剩下了呢。」李茹掩着嘴看向我。

妈妈拧起眉头,「林笑笑!你怎么能和那种人一起玩?以后不准和她在一块儿了。」

我放下筷子,急急开口道:「妈,别这么说,你又不了解她。」

「所有人都不喜欢的人肯定有什么毛病,用不着了解,我就是知道!」妈妈一脸笃定,「说不定手脚不干净,或者喜欢男生面前卖弄风骚,反正能被人讨厌的女生就是这样。」

我知道妈妈说话难听,可当她用污言秽语形容何欢时,我还是感到了难以抑制的愤怒。

我将筷子猛地一放,巨大的声响将两人吓了一跳,「全班人也都不喜欢我,怎么样妈妈,你也觉得我手脚不干净吗?你也觉得我卖弄风骚?」

妈妈从惊讶中回神,脸上写着愤怒,「你嘴巴里面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呢?,我是你妈!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又是这个样子,每次她无理取闹都会用母亲这个身份来压我。

我第一次用冷漠对待她的愤怒,「你觉得你自己有做妈的样子吗?」

她扇了我一巴掌,我的脸偏到一边。

我不疼,只是心寒。

「打我,你就能做好母亲吗?」

她愤怒到了极点,连手都在抖,却不耽误她又给了我一巴掌。

这次力道更大,我几乎打了个趔趄,嘴角有铁锈味溢出,我抹了把,指尖上染了刺目的红色。

母亲像是失去理智的野兽,伸出双臂扫落桌上的饭菜,蹦过来抓起我的头发撞墙,撕心裂肺地叫喊:

「你看不起我?我怀胎十月生了你,我带着你这个拖油瓶过的什么日子?你欠我一条命,你凭什么敢这么对我说话?凭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努力护着头,身体像一只随风晃荡的风筝,被她拉着一下一下撞着墙。

视线逐渐变得血红,头骨似乎都要裂开了。

我的余光瞥见讶然站立的李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笑了。

以前爸爸就是这么打她的。

最该去看心理科的不是我,而是我妈。

「咔」的一声,大门打开的声音打断了妈妈的失控。

「林敏,你在干什么?!」

一向冷静的李叔叔第一次露出这么复杂的表情,他冲到我面前一把将我妈推开,妈妈似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被推开后站在原地,呆滞地望着这边。

李叔叔捂住我额头的伤口,语气极为愤怒,他瞪着我妈,「你想干什么,你想把你亲女儿打死吗?」

妈妈这才回过神来,捂着嘴,发出一声尖叫。

7

我的额头缝了五针,并且有轻微脑震荡。

「你妈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打你?」

我没有替她掩饰的意思,便将饭桌上的谈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叔叔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很小声地说了句:「简直就是疯子。」

回到家,他质问我妈,「你为什么只给林笑笑八百块的生活费?我都说了,两个孩子我一视同仁!你觉得我是连小孩都要苛待的人吗?如果让我领导同事知道,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看我?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啊?」

在我面前强势的妈妈此刻哭得怯懦极了。

「笑笑怎么能和阿茹比啊,她怎么配得上用这么多钱……」

「你简直不可理喻!家里缺了这点蚊子腿的钱吗?你做头发买衣服花了多少,够养几个林欢欢啊?」

李叔叔怒喝,「本来我娶你就是看在你家务做的好,又对我女儿好的份上。现在看来,你连对亲生女儿都下死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对我女儿动手了。」

「我就不该娶你。」

妈妈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看上去可怜极了,「李哥我没有,我没有对笑笑下死手啊!」

她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都要嵌进我的肉里,满眼是泪地望着我,「笑笑,你跟叔叔解释下啊,我是你妈,我还能害你吗?是你太不听话了,我只是、只是在教育你……」

我没有为她求情,更没有指责她荒唐,我只是看着我的手臂,轻声道:「妈妈,你又把我弄伤了。」

我的胳膊上留下几块鲜红的指甲印,细细的血线缓缓下落。

李叔叔指着妈妈,呵斥道:「你还说你没伤害笑笑,你当着我的脸都能把她掐出血!」

妈妈猛地甩开我的手,像触了电似的,「我ťū⁽没有!我没有!」

「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叔叔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注视着妈妈的目光极其冰冷。

「我们离婚吧。」

8

我再次来到学校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顶着一脑门的绷带进入教室时,何欢几乎都要哭了,「笑笑!李茹说你妈妈要差点把你打死,你头上这个伤就是她打的吗?你现在怎么样?这个伤严重吗?身体还好吗?」

我笑笑,「别担心,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没那么严重。」

何欢还是拉着我絮絮叨叨了好久,放学时,她更是拉住了我,「笑笑,你别回家了,先去我家住几天吧。万一你妈妈发疯又要打你呢?」

我的确不想再见到妈妈。

李叔叔提了离婚,妈妈当时竟然直接昏厥过去,估计现在家里还闹作一团。

于是我点头,给李叔叔说了一声便跟着何欢去了她家。

我没告诉妈妈,首先她应该不会在意,其次,她说了何欢难听的话,我还没有原谅她。

何欢的爸妈对我都很和气,两人之间的关系看上去也非常恩爱,怪不得能养出何欢这样善良的女孩子。

何欢的妈妈给我们一人端了一份酸奶果盘,我吃着吃着,一股酸涩的痛感在胸口迷茫。

好羡慕啊,她能拥有这么正常的家庭。

已经有多久了呢?我的妈妈不再为我削水果。

她和我亲生父亲在一起时,提心吊胆着不要被打。

当时大家都叫她别要我的抚养权,她却坚持要了,她当时这么说的:

「我怎么能让我的笑笑过天天挨打的生活?我自己苦点就苦点吧,不能苦了孩子。」

我当时其实偷偷哭了一场,在心底里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带妈妈过上好日子。

也许她当时的确是爱我的吧。

只是这份爱并未维持太久。

在她抱怨带着我找不到工作时,在她愤怒我成绩平庸时,在她相亲对象一脸嫌弃地说她带着拖油瓶时……生活里柴米油盐的粗糙小事磨砺着我们,将她对我的爱一点一点磨去了。

在她嫁给原本的雇主李叔叔后,她甚至开始恨我。

我不知道她离婚之后会怎么样,我的前路似乎布满了迷雾,我难以看清未来的方向。

一夜未眠。

何欢说:「笑笑,我们努力长大吧,不管是保护家人的力量,还是逃离家人的力量,我们都要拥有。」

我笑中带泪,「对,不管是逃离还是保护,我们都要先长大再说。」

尽管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堆,我还是努力将心思放在学习上,只是这次我不再奢求妈妈对我刮目相看,我只是为了逃走。

李茹似乎对这场婚姻的破裂乐见其成,我不止撞见她边笑边说:「我爸终于要和那个保姆离婚了。」

「那个保姆真的很土,每次她站在我的旁边我都觉得丢人!她还跟看不懂人脸色似的,喏,你看,这是她给我做的午饭,她天天做,其实我每天都倒掉了。」

「不知道我爸会不会和我妈复婚啊?算了,就算和别的女人结婚,只要不是那个保姆就行。」

我听着,心像是被火煎烤。

妈妈,你好久没专程给我做过饭了。

你知道你做的午饭被倒进垃圾桶了吗?

9

李叔叔坚持要离婚,妈妈一哭二闹三上吊求他别离婚,姿态卑微到可笑的程度,用尽她的全身力气讨好着这两个人。

因为离婚冷静期的关系,再加上妈妈坚持不离婚,最终李叔叔选择起诉离婚。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妈妈捂着脸不停地哭,甚至干脆拿刀用自杀来威胁。

李叔叔一脸疲惫,「要死就去死,不管是离婚还是丧偶,我不想要你了。」

妈妈发出痛苦的哀嚎,刀和眼泪一起摔在地上。

我看着这一出闹剧,就像一个局外人。

继父开始和别的女人相亲,妈妈无法阻止,也不敢冲到他们前面,只能每天以泪洗面,像失了魂魄的木偶。

她开始对我好起来。

她想接送我上学,「妈妈现在明白了,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都是骗子。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是不会背叛我的,对吧?」

她用力地抓住我,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却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揉揉手腕,「妈,不用送我,我已经申请住校了。」

「你、你怎么能住校呢?」妈妈又开始流泪,「现在我的处境有多难,你知道吗?正是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个人去学校躲轻松?」

见我沉默,她甚至掏出一份病历,「我病了,我有抑郁症!我有自杀倾向!你难道想失去你的亲生妈妈吗?我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我仔细看着这份「病历」,明显就是从网上打下来的,甚至连水印都没有消。

估计是用这个吓唬李叔叔,让他别离婚用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依赖我,你这么懂事,又那么体贴,你肯定不会放着我不管的,对不对?你要是不在,说不定他们会直接把我赶出家门……」

懂事?体贴?

从她嘴里说出这种话只会让我觉得可笑。

我不再和她磨蹭,利落地跨上自行车,「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帮不了你。」

无视她的挽留,我右脚一蹬,猛踩踏板,向着学校疾驰而去。

10

开始住宿之后,我的成绩上升更加快了,期末考试,我竟然考进了班级前十。

李茹则成绩大幅度下滑,从年级第三掉到了年级五十多名。

巧的是,我五十六名,她五十七名。

看到成绩单时她猛地看向我,面对我时一向的鄙夷嘲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愤怒。

她从前的生活多舒服啊,我妈为了讨好继父,简直把她当公主一样服侍,她每天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只需要学习就好了。

现在家里乌烟瘴气,我妈不要说照顾她,不要在她面前撒泼就不错了。

再加上李叔叔的相亲对象也不是省油的灯,为了讨好未来丈夫的女儿,带着她到处去玩变成家常便饭。李叔叔虽然疼爱李茹,但几乎从来不管家事,于是李茹被混沌的大手拽着,不停地往下掉。

路过她身边时,她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我的头皮传来剧痛。

我护着头,「你在干什么?你有毛病吗?」

「都是你妈这个神经病!她就是个泼妇,把我家里搞得一团乱麻,你反而一飞冲天了!你凭什么啊?!」

所有同学的目光都放在我们这边,却只有何欢冲上来。

她也一把扯住李茹的头发,李茹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护住头,放开了我。

何欢一向没脾气,这还是她第一次动手伤人,我担忧地看着她。

何欢见李茹松了手,猛地将李茹一把推倒在地,李茹是个十足的白幼瘦,哪里是何欢的对手。

她倒地之后指着我们两个说不出话来,像是被雷劈了。

何欢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自己成绩下降了怪林笑笑?你便秘是不是要怪地球引力不够啊?你除非把排在你前面的人全部打死,不然你再怎么撒泼都是五十七名!」

「还说林笑笑的妈妈是泼妇,你自己不也是个发癫的泼妇吗?在教室里面你还敢打人!」

何欢如此利索地说出一大串锥心之语,直把李茹说的哭着跑出教室。

李茹一直喜欢嘲笑我哭泣的样子可笑,可我今天一看,她哭起来的样子也没好看到哪去,都是眼泪鼻涕糊一脸。

我和何欢相视一笑,我说谢谢,她说没什么啦。

何欢说:「之前我一直自卑自己太胖了,现在来看,我这吨位,打架太有优势了!」

她其实瘦了好多了,从原来的浑身软肉,到现在身上变得结实。

虽然仍然会被一些没素质的男生叫做「坦克」,她的身材已经完全属于健康的范畴。

我看到她的脸上闪烁着自信的光,也忍不住笑起来。

11

那次事件之后,班上同学不再当众讥讽我和何欢。

首先,我们的成绩已经排在班级前列,高中生多少有点成绩崇拜;其次,何欢觉醒之后嘴皮子利索到可怕,甚至文武兼修,已经威名远扬到隔壁班去了。

李茹也消沉了好一阵子,直到某天何欢不在,她又犯了老毛病,用偷拍我的照片大肆嘲笑。

班上已经没有几个应和她的同学了。

我不会被这种小小的言论影响了,本来想无视过去,可又想起何欢挡在我面前的模样。

何欢为了我变得如此勇敢,如果我不挺起胸膛反抗,那不是辜负了何欢的改变吗?

于是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然后掐着她的下巴,手机贴近她的脸也拍了一张。

她把我推开,怒斥道:「你有病啊?」

我转手将那张照片发到群里,然后耸耸肩,「你在骂你自己吗?你不会双标到只允许你拍我,不允许我拍你吧!」

那张照片,真的很丑。

原相机怼脸拍,有几个不丑的?

有几个同学发出了小声的笑,然后这笑声像是有感染力,笑的人越来越多,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汇聚成欢乐的海洋。

她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像被抛弃在海洋中间的孤岛。

她的眼眶渐渐红了,瞪着我小声骂道:「你给我等着。」

我说:「你平时不都是这么笑别人的?遭了反噬,就受不了啦。」

她被噎住,再也没办法放出狠话,只能含着泪回到自己座位上,把头埋在手臂之间。

12

在高三的下学期,接近高考的日子,妈妈和李叔叔的离婚手续终于下来了。

拉拉扯扯一年的时间,这段黏腻不清的离婚案终于告一段落。

妈妈像是认了命,不再吵闹,在学校旁租了间小房子,又开始找工作。

她还是做保姆,只是她和李叔叔闹起来的时候太吓人,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愿意招收她的客人很少。

最后勉强找了一家,工资也大不如前。

她开始经常给我发消息,叫我认真读书,说以我的成绩上一本很勉强,她的条件也供不起我复读,所以我必须要珍惜上学的机会。

我看了只想笑,她有多久没有关心我的成绩了?

我现在已经稳定在年排十名左右,上个 C9 不成问题。

何欢的成绩和我相当,我们约定一起上同一所大学,再做四年的同学。

țùⁱ

高考前的一晚上,妈妈在学校门口等我,说要接我回家。

目光却落在我牵着何欢的那只手上。

我对着她摇摇头,「我已经有地方住了。」

何欢家离考点很近,我干脆直接住在她家。

何欢的父母已经很熟悉我了,他们很喜欢我,何欢说偶尔甚至会吃醋,说我更像是他们的女儿。

我笑着说:「你的爸妈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因为他们很爱何欢,而我是何欢最好的朋友,他们才对我这么好。

妈妈笑得很尴尬,「笑笑,你还没有原谅我吗?这孩子,气性怎么这么大啊。都说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你都记恨我一年了,也该放下了。」

她伸出手就想拉我,「你一个外人,住在人家家里算什么,快跟妈回家!」

我躲开她的手掌,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说我原谅你?看来你也知道你做错了,那你有向我道过歉吗?」

「妈妈,做错了事就要道歉,这是你教我的。」

她目光闪躲,嘴唇张了张,我耐心地等待着她。

她最后又愤怒地瞪着我,「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对你已经够好了。」

意料之中。

我不再看她,跟着何欢上了车。

妈妈在车后追了一会儿,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还是消失不见了。

13

高考结束后,我开始打工。

去咖啡店当店员,何欢很喜欢看我工作,故作正经地对着我点单,我也假装她是个普通客人,一口一个「您」Ṭŭ̀₃,然后我们都忍不住偷笑出声。

何欢和我的成绩相当,我们约着一起报了浙大。

听说李茹高考发挥很差,因为那个李叔叔的新老婆疏忽,高考早上竟然没有叫她起床,她语文考试竟然迟到了半小时,最后连作文都没写完。

一步错步步错,她心态炸了,之后的考试都发挥得很烂。

我只觉复杂,虽然我妈对我不好,但对李茹可是实打实的放在心上,如果我妈没和李叔叔离婚,李茹肯定不会遇到这种事。

只可惜李茹从来都瞧不起我妈。

听说那个后妈已经怀孕了,李叔叔老来得子,哪里舍得怪那个后妈的疏忽。

看见我的录取通知书时,我妈无比震惊,「你怎么会考上浙大?!就你那个成绩、那个脑子……」

我打断她,「我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得到,你没资格评价我。」

我住在家里,和妈妈相对时总是无比沉默。

小时候对着她我有说不出的话,可现在她问我十句我只能答一句,并且回答还相当勉强。

我不是故意针对她,是与她交流实在太让我窒息。

她喜欢泼我冷水,喜欢我说一句她反驳一句,喜欢高高在上地和我灌输一些她自己都做不到的大道理。

但我反驳她一些错误的说法时,她的脸色总是格外难看。

有次我打工回来晚了,她伸手就想打我,却被我躲开。

我制住她的手腕,冷冷地看着她,「妈,你和我爸越来越像了。」

「你放屁!」时至今日,听到我爸,妈妈仍然像被拔了刺的刺猬一样惊惧。

我甩手,「你自己看看你,稍有不顺就对我动手,在外面受了气就发泄在我身上,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哦,有的,那就是我爸知道自己是畜生,而你呢,不仅打我,还要打着爱的旗号,要我跪下接赏似的接受你的暴力。我直白点告诉你吧,你就是个家暴犯,根本不配做个母亲。」

说罢,我把她的嚎啕大哭甩在身后,走进房间反锁了房门。

那天之后,妈妈收敛了脾气,嘴上仍然不好听,但起码没有再对我动过手了。

开学日临近,我即将乘车离开那天,她去车站送我。

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然问我:「你还会回来吗?」

我能回答的,只有沉默。

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回来过。

离开了那个环境,我的抑郁症逐渐康复,大学生活多姿多彩,我和何欢一起参加辩论社,凑在一起写论据、打比赛,同时成绩也不能落下,每一天都忙碌,却无比充实。

我打暑假工的钱、奖学金以及学校的勤工俭学活动足够覆盖我的生活费和学费。

所以,即使妈妈停了我的生活费逼我回家,我也不搭理她。

何欢曾经说的那句话:「不管是为了守护还是为了逃离,我们都要先长大再说。」

是的,我长大了,我选择了逃。

既然离开了,我也再也不会回去。

妈妈闹过、哭过、骂过,所有的计策都不管用,为了躲避她的骚扰,我只能把她拉黑。

日子总算清静了。

14

再次见到我妈妈,已经是十年以后了。

她和我的生父再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无比震惊。

这个火坑,她好不容易逃过,为什么又要跳进去?

我这时候已经在事业上小有成就,我虽然不搭理她,但每个月准时给她打五千块钱, 足够应付她生活了。

我实在想象不到,她为什么要和那个畜生再次结婚。

我久违地回到故土, 拜访了他们。

他们都老了很多,一脸被生活打磨过度的憔悴。

爸爸的脾气仍然那么暴躁,说话的口气都带着酒臭味,只是幸好已经不赌了。

我看向他右手光秃秃的手掌,这也确实没办法赌了。

妈妈很殷勤地为我夹菜, 却忽略了没办法用筷子的爸爸,他怒火冲天, 当着我的面就动起手来。

妈妈哀嚎着,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期待我如童年那般挡在她的面前。

可我没有。

我报了警,闪身离开了这个满是脏臭的地方。

妈妈在我身后哭求:「笑笑, 你回来,笑笑,你是我的女儿啊……」

我说:「那个会保护你的女儿已经死了, 死在十年前。」

「什、什么?」

「那天我问你,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后悔, 你没有回复。」

我呼出一口浊气, 「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没关系, 我会一直记得。从那天起我就已经决定, 我不要你的爱了,同样的, 我也不会爱你。」

「笑笑、笑笑, 我已经……」

我合上了门,连那句话都没有听完。

我没有逼她和我爸复婚,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就只有她自己受着。

我心中的同情很少。

我提着礼物打车去往何欢家, 将烦心事抛在脑后。

研究生毕业后, 何欢选择回家,我选择留在大城市打拼。

我们许久未见,却一点也不感觉尴尬, 她看见我时惊喜极了,连声叫她的丈夫为我洗水果。那个男人温和一笑, 去厨房忙活之后,端上一盘淋了酸奶的水果块。

她的女儿抱着我的腿叫阿姨, 我笑着给她塞了两罐甜牛奶, 她便兴奋地跑开了。

她的家不大, 却异常温馨。

我心中涌出感动,她很幸福, 这就够了。

我们谈着彼此的境况, 我升了职, 存款已经够在这里买一套我自己的房子。

何欢的脸仍旧是肉肉的,可此时的她却显得那么柔美动人,「我一直担心你一个人在大城市生活会不会很苦, 可听你说工作, 你却一直是笑着的。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那么坚强!」

我捂着嘴打趣,「我还以为你也要催婚呢。」

「不管你怎么选择, 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够了。」

「我现在很幸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们相视一笑。

何欢说:「你很幸福,这就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