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一簪一簪刺死了疯癫的皇后。
「让我再见他一面。」
她入狱后只说了这一句,便咬了舌,将那些遥远而肮脏的秘密彻底烂在了肚子里……
1
「嘶,姐姐腰好细,」于桑的声音带着独有的沙哑。
阿蛮听出了于桑话里的讥嘲,心里很不舒服,语气强硬:「于桑,我会叫阿娘的!。」
。
「好啊,」于桑恨恨道,「姐姐果然想闹的沸沸扬扬,再改嫁于我。」
阿蛮垂下了脑袋,她明白了于桑已经笃定她不会叫,不敢叫,她若叫了,不仅被惊起的阿娘难堪,也会彻底毁了周家的名声。
阿蛮绝不能连累周家。
「我答应,」阿蛮将声音压得极低,「我答应嫁你,但你日后不要再这般越墙翻窗了。」
于桑身上淡淡甘草味淡淡浮在空气中,阿蛮听到了他嗓音里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哼,依旧像是流沙被风吹起的簌簌作响,「好。」
朱窗晃动,阿蛮直看到于桑清冷的身影消匿在黑夜里,才紧紧的关住了窗牖。
夫君新丧不足半年便要改嫁于人,阿蛮沉沉地想着,流言是会杀人的。
阿蛮起身又重新打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陋窗,新月挂在苍穹伴着浮云时隐时现,阿蛮的异色的瞳又凝向了于桑消失的方向。
于桑是带着皇恩回乡的,京城三年,他入了太常寺太医署,一跃便成了官家人了,这次回乡是为了将年迈的父亲接入京中,顺便说一门亲事。
乡里乡外的媒婆一时便把于家医馆的门槛踩烂了。
于桑踏入来周家那日,阿蛮尚未褪下一袭素衣,眉目间依旧带着稀稀落落的哀愁,蓦然抬头看他,眼中竟染了几分惊艳,阿蛮有几分认不出于桑了,他不似从前一味地清瘦了,身形着了几分挺拔,人也显得稳重许多。
「于桑?」阿蛮讶异之余慌忙放下手中晾晒的草药,认真看着眼前人话里带着一丝欣喜,「果真是衣锦归乡了。」
于桑离乡那日是阿蛮给于家医馆送草药的日子,于桑踏出门前,阿蛮曾笑意灿烂诚心诚意地祝他衣锦归乡。
他果真是做到了。
于桑看了看阿蛮一身的素服,面上依旧冷淡,「旧例。」
「好。」阿蛮依着惯例利落地搂了搂院子中的一簸箕草药,包好三斤交给于桑,推开了于桑想要递钱两的手,「今日不收银子,贺你此番荣耀归乡。」
于桑眉角微不可察的一动,接过阿蛮手中药包,手指却顺势勾住了阿蛮的手指,微微侧首凑上前轻言:「多谢,姐姐。」
阿蛮心下一跳,却不敢多思多想,速速甩开于桑的手,低头不敢看他。
于桑拎着草药便走,行了几步却突然回身,眼中已莫名染了几分薄怒,「还记得三年前我离开时说的话吗?」
「什么?」阿蛮心头尚在慌乱,听到于桑的话只是下意识一愣。
「很好,」于桑扬起嘴角,虽是笑着眼中却一片冷寂,声音也沉了下去,「果然早忘了。」
于桑独特的沙哑声音好似还在耳边萦绕,阿蛮的手不自觉地捻着破窗碎裂的窗纸,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她怎么会忘呢?
那年破春,阿蛮送别于桑,祝他能衣锦归乡,于桑看着阿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求你,等我三年。」
2
周家新妇守丧不足半年便要改嫁于家儿郎实打实在这个边陲小镇中激起了千层巨浪。
骂阿蛮不守妇道的有,骂于家有眼无珠的有,更多的是恨恨啐道「没想到周家自小养大的媳妇竟是这么个守不住的白眼狼!」
「娘,对不起。」阿蛮已经着了红衣,门外的锣鼓声渐近,阿蛮心里越发酸楚。
「好孩子,」周大娘艰难地想挤出一个笑来,可是笑入眼中却蓄成了泪,「原是不该耽搁你一生。」
阿蛮眼眶顿时红了,伏下身跪倒在周大娘膝下,「是阿蛮对不起阿娘,对不起阿哥,对不起周家!」
「傻话。」周大娘搂着瘦削的姑娘入怀,阿蛮瘦得令人心疼,周大娘不禁悲从中来,「岐儿说的对,是阿娘错了,不该为了冲喜糊里糊涂地让你和岐儿成婚。」
「是阿蛮愿意的。」她来处成谜,又长着外夷灰绿色的眼睛,若不是周娘子捡到了她,待如己出地养了十八年,她早就是狼嘴里的肉,荒山里的枯骨了,所以她为了周家是什么都愿意的。
「阿娘知道,知道你想着你阿哥能好。」周大娘点着头,泪珠便挂不住落在了阿蛮的脸侧,周大娘慌忙地拭了拭阿蛮瓷白的脸,颤抖着从腕上褪下那支戴了几十年的银镯,「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嫁妆能给你,你拿着这镯子,若是想阿娘,就拿出来看看,就当阿娘在你身边儿了。」
门外迎亲的锣鼓声渐渐吹得烦躁起来,阿蛮知道再不能停留了,攥着银镯,跪地向双亲一一叩首:「女儿拜别阿娘,拜别阿爹!」
「孩子,好好的。」沉默了许久的周老夫子看着夫人哭着将阿蛮扶了起来,低着头掩饰眼中情绪,冲着阿蛮缓缓抬了抬手。
阿蛮戴着红盖一步一泪地踏出了周家门,可是新嫁娘的低泣淹没在锣鼓喧天中再无人听到,阿蛮想回身再看看周家,却是被红盖头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是她第二次出嫁却不知抬新娘的轿如此颠簸,是啊,她第一次出嫁没有锣鼓,没有花轿,没有宴席,甚至仓促到邻里不知,直至几日后周围的人看到周家门口栓着一段小小红绸,心下才了然周家养了多年的「童养媳」已经走了明路。
可是即便冲了喜,穷尽了法子,散尽了家财,还是没能拴住周岐的性命,那段时日阿蛮连呼吸都觉得酸苦。
阿蛮抹干净了眼泪,她不该哭的,有于家给的聘礼,周家的窗再也不会漏风了,周家的瓦再也不会潲雨了,周家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么苦的日子了,这世上最好心的人家最后终于能得一个余生安稳了。
「……送入洞房!」
阿蛮脑袋一路被闹得嗡嗡作响,周围的喧嚣时近时远,直至众人哄散离去,阿蛮才真正找回了一丝清明。
她竟是真的嫁给了于桑?
「累了?」于桑的声音骤然滑过她耳边,阿蛮紧张地攥紧了手。
「没有。」对比之下阿蛮声音显得格外清浅,透过红红的盖头,她只能看到一片暗色阴影和晃晃荡荡的烛光。
「没有?」于桑独特的嗓音重复着阿蛮的话,细长的手指探入了盖头下,滑过阿蛮柔嫩的脸,随后反手一掀,女子精致的容颜便亮在了烛光之中。
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
于桑的心隐隐一疼,她一身嫁衣坐在这,像极了那一场他做了十年却伶仃破碎的梦。
于桑抬手擦拭着阿蛮的泪痕,微凉的触感让阿蛮抿着嘴将头垂得更低,可是余光落在于桑手上,心里不自觉地惊异那手指白净修长的不可思议。
于桑微微歪头,将目光凝在阿蛮颤颤巍巍的睫羽上,心里是若有若无地惊叹。
他这样的人怎配得起她?他早晚会失去她的,就像手中的砂砾迟早会散到风里去,可那又如何,他要在失去之前,竭尽所能地满足自己的心意,逼迫她也好,用尽手段也罢,只要她此时此刻在这个破碎的梦里能够属于他。
于桑抑制着心底细细密密的悸动,收回了自己的手,转身衣服齐整躺在了新娘身侧,寥落地呢喃了一句:
「睡吧。」
3
回京的路十分颠簸,阿蛮从小不是娇气的人,可也在马车上一度颠得想作呕,外加阿蛮准备的仓促,并没有想到婚后不过三日便启程离家,缺东少西,让行路的日子难上加难。
于桑一路异常沉默,阿蛮因新婚之夜的事面对于桑总忍不住心乱,于桑不说话,阿蛮更是沉默,一行几人赶路安静得近乎诡异。
「不舒服?」直至临近京城,于桑才从那种持续的恍惚中恢复出常态,瞧着阿蛮蜡黄的脸,才察觉这一路她许是颠得苦。
其实月余下来阿蛮反倒渐渐适应了,早已不觉得苦累,眼下她更担心于桑爹,他一路以来同样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可是越往京城,他眼中的异样的情绪便越炽烈,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现下他的双手甚至都在止不住地抖。
「阿爹?」于桑爹待阿蛮打小便极好,旁人他都不让接近于桑,唯有阿蛮他肯让于桑相与,于桑爹医术精绝又肯对阿蛮亲切,阿蛮从小崇他敬他,阿蛮贴心地给于桑爹递了水,「阿爹喝些水缓一缓吧。」
「于桑,」于桑爹没有理会,只是遥遥地看向京城,话音沧桑而低沉,「就到这里吧。」
「嗯。」于桑没什么表情,只是看向京城的眼神同样深如墨渊,幽暗黑沉。
阿蛮隐隐觉得不安,于桑爹话语里怎有离别之意?「阿爹,不和我们入京吗?」
「入不得。」于桑爹久久方道,看了眼阿蛮,转头盯向于桑,「不必知道我的去处,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
于桑便默默将一辆马车牵出,只携了阿蛮,回首看了看满头白发的老人,微微动了动唇,终是没有说出任何作别之语,转过头去扬鞭离开。
阿蛮来不及同于桑爹话别,更来不及看京城繁华几许,在斜阳西垂之际匆匆入了一处别致的宅院。
院里甚是干净,想来即便是于桑离京也是雇了人每日洒扫,这的确符合于桑的习惯,阿蛮低头默默地想,于桑对环境的洁净有着极端苛刻的要求。
阿蛮想不通,这样的于桑怎么会三更半夜爬墙跳窗入了她的卧房?周家清贫,一向简陋,对于洁净总是够不上细致。
「于,于桑?」阿蛮刚刚被于桑领入卧房,于桑便拥阿蛮入怀。
阿蛮羞红了脸,一路风尘仆仆尚未沐浴更衣,阿蛮扭着身子抗拒,「我的身上脏。」
「你最干净了。」阿蛮推拒了两下,于桑的声音便冷了下来,目光幽幽,「嫌我?」
阿蛮迅速读出了于桑眼底的不满,于桑的心事有时候沉得永远看不透,有时候却又简单的一眼能望穿。
阿蛮摇了摇头。
「姐姐,不要嫌我。」于桑沙哑的声音挠着阿蛮的耳朵,阿蛮的脸迅速烫了起来。
「我不嫌你,」阿蛮回应着,「永远不会。」
于桑眼神滑过阿蛮低垂的眉目,心里却是想着即便她嫌自己脏,也要一同将她染脏,她明明是自己强取豪夺而来,明明有理由推拒抵抗哭泣吵闹,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温柔顺从,她这样,只会让人想欺她更甚。
「你先休息吧,我尚有事情要处理。」于桑撂下一句浅语,拂袖而去。
阿蛮怔怔坐着,不知所措。
于桑虽长得俊秀,可脾气怪异,于桑爹当年允阿蛮和于桑相伴,她初时实在吃了许多瘪。
阿蛮越是待于桑温和体贴,于桑看阿蛮越是像看傻子,泥人也有三分性,在于桑漫不经心再一次抬手扫掉了阿蛮给他翻好的医书时,阿蛮已然气得头顶冒烟:「于桑你,你,无礼!」
于桑甚至没有多瞧她一眼,坐在几前自顾自查阅手上的典籍。
「我尚比你大一岁,」阿蛮却是忍不住了,「我阿爹说知礼方为人,阖礼你该唤我姐姐才是!」
「姐姐?」于桑冷笑,抬首瞥了眼气得脸颊红扑扑的女孩,凉凉地扔了两个字:「做梦。」
阿蛮气极,却也不知如何应对眼前人,僵了半刻甩手便负气离开,踏出了门槛,却又有不甘地扔下一句,「你即便想唤我姐姐,我也不一定答应!」
卧房的温度渐渐凉了下来,阿蛮闭上眼,嘴角无奈地扬起了一丝若有如无的笑,阿蛮以为自己是知道如何拿捏他,知道如何能让他吃醋,知道如何能让他心软,知道如何能让他倾心,就像她最终还是如愿拥有了于桑。
可是看着空空的卧房,阿蛮觉得自己拥有了于桑,却好像并没有完全拥有。
4
阿蛮喜欢于桑,因为喜欢所以于桑即便对她冷言冷语,她却也只是可惜于桑总是沉着一张脸,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小时候阿蛮最想知道的便是若是于桑笑起来,该是什么样子的?应该是比山上的葛兰花更漂亮更好看吧。
但于桑一次也没有笑过。
于桑被孩子们指着瘸腿嬉笑的时候,是阿蛮挥着竹竿赶走了那群烦人精,在于桑天热读医书浑身被汗浸透时,是阿蛮给他扇着小蒲扇不顾自己早已大汗淋漓,在于桑发脾气打翻了墨砚墨迹四洒,是阿蛮拧着小抹布擦拭得干干净净……当于桑终于不再用冷冰冰地目光看着阿蛮时,当于桑第一次看着阿蛮轻轻抿嘴扬了扬唇时,阿蛮开心地想转圈。
于桑看着笑得欢快的阿蛮,笑意很快便收敛起来,垂首低眉,睫毛镀上了一层微光:「你不该这么好。」
阿蛮有些生气,「我就是这般好!」
「我是说,你不该对我这么好。」
「我也说,我就该对你那么好!」
于桑愣住片刻,脸上显现出阿蛮从未见过的表情,让于桑看上去像是某种极美的容器,透明而美丽,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会后悔的。」
于桑从未如此真心真意地这般说话,当他心生怜悯的时候,他才会如此柔和地说着最残忍的真相,阿蛮,她一定会后悔,因为自己的生命里没有希望更没有好这个字。
阿蛮喜欢于桑,于桑是世上最干净清冽的人,是最漂亮好看的人,是最专注认真的人,即使他性子稍稍孤僻些,即使他声音稍稍嘶哑些,但是他和阿蛮见过的所有少年人都不一样,他纤弱苍白,却依旧熠熠生辉让人望尘莫及,她只想对他好,对他更好。
「于桑,」阿蛮很难得认真地盯着于桑,没有嬉笑,也没有恼怒,只是认真地盯着于桑,「我不会。」
阿蛮,永远不会后悔。
「阿蛮,逃吧,逃的离我越远越好。」于桑像是打定了主意,甩开了阿蛮,自顾往家的方向而去。
「为什么?」阿蛮觉得委屈,委屈得嗓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只是于桑只留给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于桑握紧了手逼迫着自己向前挪步,睫羽下似乎藏了很深很深的孤寂。
阿蛮一直很不喜欢于桑眼里的那种莫名的孤寂,那让她觉得自己离于桑似乎有百里千里那般远,似乎永远触及不到他的心底。
阿蛮气了许久,发誓再也不理会于桑了。
可是于桑离家的时候阿蛮还是动摇了,借口想着亏欠于桑爹的恩情,心中揣着恋恋不舍,却气嘟嘟地板着脸,想着于桑这一去不知道要几个春秋才能回来,便把一腔的气化作了愁。
平生第一次,于桑率先开口哄了阿蛮。
「姐姐。」于桑只是极小声地极小声地唤了一声。
阿蛮的心瞬间便软了。
「真的,不后悔吗?」于桑的目光和着阳光,望着阿蛮,少女的容颜漂亮得近乎天造。
阿蛮极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求你等我三年。」于桑回首,三年,他将把一切悉数告诉她,只是他再也不会给她机会逃走了。
「于桑,祝你衣锦还乡。」阿蛮心头灌蜜,连声音都是甜的。
思绪重新拉回卧房,阿蛮攥紧了手,难道于桑还是对她未能守约之事耿耿于怀?
阿蛮想着,抿着唇眼角便逼出了泪,她也是为救周岐性命才冲婚嫁给了周岐,周岐一直以来将她当作妹妹,更不曾碰过她,新婚之夜于桑便不曾动她,之后每夜同榻都衣衫齐整,这是瞧她不起,恼她负心,认为她不配碰他了?
没关系,时日还长,她总有办法彻底得到于桑。
5
这是他们在京中的第一个新年。
对联是于桑挥毫写下的,阿蛮和了浆糊黏在了门上。
「旭日兰芝茂,春风琴瑟和。」
阿蛮歪着头笑了又笑,真是极好极好的寓意。
「阿桑,听说京城的庙会很热闹。」阿蛮饭毕,街巷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这般的热闹这般的喧嚣,是阿蛮在边陲小镇里从未感受过的,原来天地之大,连炮仗的声音都能这般响亮啊。
于桑在太医署一向至晚方归,难得新年修沐,阿蛮望着于桑,眼中多了几分渴盼。
于桑换了身常服,叮嘱了一声小厮,带着欢天喜地的阿蛮便去赶庙会了。
阿蛮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即便来京城已经小半年了,也不曾见过这般的人声鼎沸喧闹非常,阿蛮的眼都要看花了。
「这样的小玩意儿,哪里好看?」
「我就是喜欢!」
「平日里三文一个,现下要五文,岂不是蒙傻子?你买这个作甚?」
「我就是喜欢啊!」
阿蛮看着一对夫妇对着一靶粉色绒花争吵,那一朵朵绒花颜色粉嫩娇艳,却是年轻娘子们的心头爱,可郎君瞧着颜色不甚喜欢,又堪堪在节下小贩涨了价钱,那郎君便不愿花冤枉钱买绒花。
「商家,拿两支。」于桑递上了银钱,择了两支绒花放在了阿蛮手中。
「你瞧瞧人家!」那家娘子看到于桑此般,怒气冲冲的声音更带上了几分委屈,头也不回扔下郎君赌气离开,直急得那郎君身后不住地唤「娘子」去追。
阿蛮甜蜜蜜地看着于桑,「这种绒花叫『单支俏』,女子戴一支便好了,两支就是太艳了。」
「那你还我一支。」于桑伸手轻轻一夺,阿蛮掌心便只剩下一支绒花了。
「你,」阿蛮绕着于桑左右抢夺,「哪有送出去还要回去的道理!」
「老爷!」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像是寻了他们许久,「宫里传!」
最后阿蛮一个人立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看着手中的绒花,想着玉泥房的枣泥饼,城含铺的糖葫芦,秦阳楼的罗汉糕,城隍庙的万福签,他们还一样未尝,一样未求呢。
「呦,于家娘子!」
阿蛮抬头,是隔壁的程家婶子,笑了行了新年礼,「婶婶新年好啊。」
「是赶庙会刚回来呢,」程家婶子看到了阿蛮别在发上的绒花,将手上的糕饼送到了阿蛮手中,「婶子自己做的,你尝尝。」
「呀,」阿蛮看着精致的点心,想着京城里果然藏龙卧虎呢,「阿蛮不知如何谢谢才好。」
「谢什么,我还要谢你家郎君先头那方子,我媳妇儿这才诞下小毛头呢!」程家婶婶一向喜欢阿蛮乖巧伶俐,「哎,你家郎君呢?」
「在忙呢。」阿蛮低头,努力将视线放在糕饼上的芝麻粒上。
「新年也不得歇息啊?」程家婶婶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拍了拍阿蛮的手,「于家娘子,还是得要个孩子啊,有了孩子,郎君啊自然更着家了。」
阿蛮觉着程家婶婶误会了,忙解释:「婶婶误会,阿桑真的是宫里着急叫回去的呢。」
「傻孩子,婶婶说的就是宫里头啊!」程家婶婶叹息了一口气。
阿蛮的心便在一年一岁的爆竹声里乱了。
阿蛮回家一味呆坐着,捏着一块糕饼,糕饼喷香,阿蛮想到周围的婶婶们都说宫里头娘娘又香又漂亮,而宫里只一个男人,那么多又香又漂亮的娘娘们,一个男人宠幸了这一个,难免就会疏漏另一个,这可怎么好呢?
阿蛮如坐针毡,于桑从未解过自己的衣衫,难道是因为……阿蛮不敢细想。
于桑回来的时候外面早没了爆竹声,安静得只剩下风吹雪飘的声音。
阿蛮听到了于桑沉重的脚步,想着他当值一日应该很累,便迎了出去。
于桑两手沉甸甸的两个包裹,累的他腰都弯了一弯。
于桑将一样样将东西堆在了桌上,「据说都是庙会里最有名的小玩意儿。」
「你不是在宫里?」
「着人特意去买了,回家的时候便能捎回来。」
阿蛮于是在一堆小玩意儿中寻到了一包枣泥被挤出来的枣泥饼,化了糖粘的糖葫芦,捻成碎块的罗汉糕,它们都多多少少浸了些雪水。
于桑从衣服中掏出一个红色纸封,「我刚从庙里求来的,京城中的人家都信这个。」
阿蛮小心翼翼地捻开,是金箔烫下的一个佛家「�d」和一个小楷写的「福」字。
京中人都信这个,还是宫里的某个人信这个?
阿蛮攥紧了福字,她总会弄明白的。
6
没想到阿蛮还未曾动作,宫里就召她入宫了。
这是阿蛮第一次踏进这样金尊玉贵的地方,连呼吸都是轻而又轻的。
于桑转头看了一眼阿蛮,伸手便握住了阿蛮的手。
阿蛮心头一跳,反而更加紧张了。
「你便是于太医的家眷?」阿蛮低着头,上座的声音悠悠而来,声音好听,像是金铃铛在耳边丁零一响。
「是。」阿蛮叩首行了大礼。
她知道于桑得了宫里赏识,在太医署平步青云,却不知这位赏识于桑的竟然中宫皇后!
「是个伶俐的孩子呢。」皇后的声音温和,「起来吧,赐座。」
「谢皇后娘娘。」阿蛮起身抬眼才看清了座上的娘娘模样,当真的是雍容华贵如人间牡丹,单单一眼就让人忍不住自惭形秽,可阿蛮却缓缓的放下了心,皇后的模样似也年近半百了,并不是婶婶们口里千娇百媚勾人心魄的娘娘模样。
「于太医年纪虽轻,医术却精,本宫很是欣赏,」皇后浅笑,「他在宫里能当好差,也少不得你在家中襄助。」
阿蛮尚不知如何回口,一声「赏」字便堵住了阿蛮的嘴,只剩下阿蛮对着托盘中一锭锭黄金手足无措。
于桑施然起身领着阿蛮谢了恩。
「本宫听闻你们夫妻一向十分和睦,于太医很是看重你,只是于太医成亲至今,却也没有一子半女,甚是可惜啊。」
阿蛮脑子嗡的一声,手心攥出了汗。
「本宫身边的宫女灵怜很是稳妥,你瞧瞧,是否合眼缘啊?」
阿蛮僵硬地抬头,便看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宫女,那宫女微微颔首,似是春日花开惹人怜爱。
「奴婢和于小娘子甚是投缘呢。」那个宫女娇俏,连声音都带着笑。
阿蛮低着头不知该如何言语,但此刻又好似不需要她言语。
原来于桑中意的宫里人不是什么妃子,而是一个貌美的宫女。
「你们投缘便好,日后灵怜便入府和你一道伺候于太医,你们姐妹也和和气气的,为于家增添香火,本宫也放心。」皇后笑看着阿蛮,阿蛮不知道拿捏出什么表情合适,「只是灵怜服侍本宫,本宫不想委屈她,所以这入府后的身份……」
阿蛮觉得自己的手心都要掐出血了。
「禀皇后娘娘,微臣恐不能娶灵怜姑娘。」于桑突然叩首,声音沙哑的像粗粝的小石子在摩擦。
皇后话被打断却并不恼火,语气依旧柔和,「于太医是不喜欢灵怜?」
「微臣幼时有疾,一生无法诞育子嗣,不愿耽搁灵怜姑娘一生。」
阿蛮一怔,不自觉地盯向了叩首在侧的于桑。
什么?!
「是本宫的不是,未能知晓于太医的苦楚,错点了鸳鸯谱。」皇后神色一淡,示意了一眼灵怜,她一贯疼惜这个小宫女,自是不愿意灵怜一生与子嗣无缘。
灵怜却一动不动,不顾皇后的暗示,竟是与于桑一同跪在了座下,「奴婢,不在意。」
「灵怜!」皇后有些气恼,语气带着警告,「不要任性。」
「求皇后娘娘成全!」灵怜却一再央求。
阿蛮看着眼前跪在一起的两人倒觉得自己像是多余一人,这个小宫女想来是十分得皇后喜爱,才能这般娇纵着央求,就这么看着她和于桑,倒觉得眉眼之间十分相称,自有一股温文尔雅的气韵,不像自己容颜过分张扬甚至有些粗蛮,他们才像是婶婶们常说的「夫妻之像」。
「禀皇后,微臣不仅无法有后嗣,甚至不能人道。」
于桑最后一句话石破惊天,即便灵怜都是一刹那的脸红后久久愣住,不待灵怜再多说一句,皇后便命人将灵怜带了下去。
「今日这一场吵闹,是本宫思虑不全,委屈了你们二人。」皇后婉转致歉,语气和缓,带着抚慰之意。
「是微臣未能禀明情由,辜负了灵怜姑娘,微臣告退。」
于桑与阿蛮一同叩首,皇后点了点头,待走至门口,于桑却拉着阿蛮回身,「她对我很好,自小都照顾我,她唤作阿蛮。」
皇后微微抬首,于桑逆光领着阿蛮又复向皇后叩首三次。
阿蛮脸涨的通红,不明白宫中的规矩竟是这么繁杂,只是看着于桑脸色认真,便也恭恭敬敬地又叩了三叩。
宫道狭长,暑热未尽,于桑走的快,攥着阿蛮的手汗涔涔的。
「阿桑。」阿蛮追赶不上于桑,忍不住唤了一声。
于桑止住了脚步。
「我不后悔。」阿蛮声音很轻。
于桑突然低低的笑,而后低沉的笑声变得悲怆而狰狞,阿蛮浑身一颤,手心传来丝丝的疼,才看到于桑的指尖已经刺伤了自己手心。
于桑的叹息一声声灌入阿蛮的耳中:「阿蛮,这才到哪儿啊。」
7
阿蛮确实未曾设想过自己的夫君会是个……太监。
原来他不曾碰自己不是宫里有了意中人,而是不能碰。
阿蛮心里开心不已。
阿蛮坐在院子里喂着隔壁阿婆家飞来的几只鸽子哼着小曲儿,不能生育在宫里应该就叫做太监吧?阿蛮思索着,于桑是太监,这般想法下连太监这个陌生的词都显得出尘脱俗。
阿蛮从不认为子嗣有何重要,于桑在侧,何须再多几个惹人烦的娃娃?
可于宫中女子而言子嗣之事大过天,于桑精研妇科医术了得,不只皇后娘娘,宫里的其他娘娘对他也都更加青睐些,所以于桑在太医署日益忙碌,这几日都是至晚方归破晓而出,和阿蛮只顾的上说上两三句话。
阿蛮失落,原来人心的欲望真是一点点膨胀,得寸进尺,少时阿蛮若是陪在于桑身边便觉得开心,若能有一日嫁给于桑便是一生无所求,如今明明好梦成真嫁给了于桑,却开始想着每一日能多些时间相处,多说几句话,多看几眼他的容颜,甚至想锁在一个笼子里一生一世才好。
「师娘可在家?」
阿蛮一惊,循声开门,一个少年见到阿蛮愣了片刻,顿时笑开:「师娘!师父托我给您送来西市米糕,师父今日要在宫内值夜了。」
阿蛮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就多了一份热腾腾的米糕。
于桑送的?可是于桑何时收了个徒弟?
「宫里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阿蛮问。
「天大的喜事!皇后有孕!」少年喜滋滋道,忍不住骄傲道:「师父医术高超,皇后娘娘自从诞下太子,二十年未曾遇喜,谁知道年近半百还能得此大喜呢!师父真是医家圣手!」
「那于桑多久才能出宫?」阿蛮并不怎么欣喜,心想于桑岂不是要更忙了。
「皇后娘娘倚重师父,旁人看顾皇后不放心,所以这几日……」少年沉思了片刻,「不过师娘若有什么吩咐,我会带给师父的!」
阿蛮看着热腾腾的米糕,看着少年道:「不必叫我师娘,唤我阿蛮就是。」
8
于桑的徒弟总时不时来看阿蛮。
「师父的娘子自然便是师娘!阿蛮师娘不必和我客气,我叫闵行,师父不嫌弃我收在身边打下手的!闵行感激师父!」闵行的口音不似京中柔婉,带着些没心没肺的粗犷。
闵行每日都来,告知阿蛮些宫中情况,如此阿蛮倒是比往日更清楚宫中事向,于桑从前总不愿多说宫里的事情。
原来皇后的过往也甚是可怜,彼时江山飘摇战乱纷飞,皇后已育有三个公主,年岁已非青春,诞下嫡子之际恰逢皇上在外领兵之时,皇后受尽苦楚才产下一子,可皇后的孩子气息奄奄难以活命,所幸皇后母家高家一向精于医术,才救了过来,却不想诞子之喜不过几日,宫中于妃竟勾结外贼,私放了贼人入宫,一番波折才平息了动乱,皇后怒斩于妃,于家生怨,暗中寻了亡命之徒将高家数十口人烧死于府中,自此皇后再无至亲。
「于妃?」阿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姓氏。
「是啊,皇后怒极,下令将于家满门抄斩,于将军本跟随皇上征战在外,一朝回城不想家破人亡,于狱中羞愤自裁了。」闵行摇头叹息,唏嘘不已,「可惜这么多年皇后再没能怀子,想来也是当年伤怀过度的缘故。」
「太子不会高兴吧。」阿蛮望着天际袅袅炊烟,「太子监国才将将半年,皇后如果再诞嫡子……」
闵行连忙打断阿蛮,好像很畏惧似的:「阿蛮师娘别胡说!」
阿蛮神色收了收,知道闵行胆子小,有些事情总不愿多说,便婉转地问:「上次听你说皇后待太子一向严厉?甚至心疼身边贴身宫女都多过太子?」
「宫中讹传,我是说来逗趣的,」闵行说话很小声,「太子是嫡子,也是长子,皇后严加管教也是为了给其他皇子公主做表率。况且太子品行端正治国有方,短短半年京中气象已有不同,就算皇后再诞皇子,于太子而言不过多一幼弟而已。」
「他多久没有出宫了?」阿蛮突然心中一动。
「师父吗?皇后对这一胎极为重视,辟了宫角居给师父住,也有两个月了……」闵行疑惑地看着阿蛮,「阿蛮师娘你怎么了?」
「宫中皇上身体好吗?」
「皇上?皇上身体一直时好时坏,但是此次皇后怀子,皇上心情好,身体比往日……」
「闵行,我能进宫见一见他吗?」阿蛮突然起身,打断了闵行的话,「只是想见一见。」
「这,这恐怕很难,师父一直很忙。」闵行显得有些为难。
「你与他说,我一定要见他。」
「好。」闵行犹豫过后,还是点了点头。
阿蛮看着天际渐暗,于桑,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那个秘密和宫廷有关吗……
9
阿蛮等没能入宫,因为于桑出宫了。
阿蛮没见到于桑这般模样,他瘦削了些,似乎风一吹就倒,可是眼神中却又一种难言的笃定。
阿蛮心中很不安。
「我答应了皇后,会娶灵怜。」阿蛮还未说话,于桑变先开了口。
阿蛮递茶的手一僵,「你说过不会……」
「那是之前,这几月我在宫中,她照顾我照顾的很好。」于桑的语气冷硬。
「是么。」阿蛮放下了茶,语气颤抖,「那你此次回来是休妻的?」
「是。」于桑从怀中掏出早已写好的休文,「你我之后走,再无瓜葛。」
「若我不愿意呢。」阿蛮地下头摆弄着茶,想休妻?他妄想!
「我之后,便不会再回来。」
阿蛮拈起那张休书,步步紧逼:「这就是你躲在宫里两个月想出来应对我的法子吗?」
于桑不语。
「喝了这杯茶,你我以后了断此情。」阿蛮麻木地递过茶。
于桑端着茶盏,一饮而尽。
「你怕连累我。」阿蛮见于桑喝完了茶,却将休书轻轻撕碎,「你说过我嫁给你便逃不掉了,也不允许我逃掉,可如今这算什么呢?你会因为听闻闻嫁人从京中赶回来,可如今这算什么呢?」阿蛮的眼中逼出丝丝的红,「你的喜欢呢?你的执着呢?你的占有欲呢?!我说过我不会后悔,你也别想后悔!」
于桑怔了片刻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依旧沙哑难听,「姐姐啊。」
「我知道你阿爹想要你娶一个温顺孝顺的女孩为妻,为了嫁你,我约束自己,装作乖巧,一步步而来费劲了心思,如今你却想负我,我不准。」阿蛮于桑耳边一字一句道,「我不知你们父子一直以来在谋划什么,但纵使你最后死无全尸,我也要找到你最后一片血肉,生死同穴!」
于桑揉了揉眉心,表情掩在灯影之下,「你在茶中放了迷药?」
「是啊,马车不一会儿也该到了,」阿蛮看着于桑垂下的头,心中丝毫没有动摇,「你的仇报不了,纵使你娶了灵怜,皇后更加信任你,但是她待亲生子尚且如此无情,何等心肠你我岂能不知?我不想看你飞蛾扑火深入险境,你纵使害了她又如何?你想用这一子离间皇后太子,可是太子羽翼已丰,你能一个个都除了去不成?我带你连夜出京,什么仇什么恨,昔日于妃已经枉死,于家也早已不在,你此后余生悬壶济世,管他什么前尘旧怨!」
于桑怔怔地看着阿蛮,轻笑,「姐姐原来想到了这些。」
该是药效发作之时于桑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姐姐,我行走在刀尖之上,迷药能奈我何。」于桑缓缓走到阿蛮的妆奁中,里面有那日买的两支绒花,于桑捡出里面一支绒花,「既然是单只俏,我便拿走一支罢。」
「阿桑!」阿蛮看着于桑,「皇后,太子,皇上,普天之下谁人能对抗皇权动摇江山?」
「我没想对抗皇权,」于桑转头看向阿蛮,目光隐晦,「我反倒是要保那皇权,稳固江山。」
「闵行。」于桑轻轻一唤,闵行从门外暗影中踏入房里。
「你倒是下得去手。」闵行一改之前胆小模样,声音冷静而清晰。
「姐姐,我真的喜欢你,真的舍不得你,」于桑笑的真心实意,阿蛮从未见过于桑这样的笑,连沙哑的嗓音都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柔,「放你走是我最不堪忍受的事情,但是有一个地方真的很适合你,那里的人和你拥有一样的眼睛。」
「若有来世,愿为儿郎,与你白首。」
于桑的话音还萦绕耳边,阿蛮便感到一阵眩晕,心中陡然一惊,还没自嘲自己一句用药何曾能和于桑相比,已经昏迷了过去。
「行了,我会把她送往塞外,你好自为之。」闵行架起阿蛮便往外走。
「对不起。」于桑突然低吟。
闵行停下脚步,言语一低:「终究也不是你的错,你我……又有何不同。」
10
阿蛮再次醒来之时已经离京城很远了。
「闵行,停下!」阿蛮醒来后立即叫停马车,「于桑呢!我问你于桑呢!」
「少嚷嚷!」闵行丝毫未有之前的恭谨,言语中有些许不耐烦,「塞外给你置办了家宅,你也算是回了故国去了。」
「什么故国,我在哪里长大,哪里便是我的故国!」阿蛮狠厉地盯着闵行,拔下珠钗抵住脖颈,「放我回去!」
闵行不屑一顾,「你尽管刺去,我答应了他把你送去塞外,可没答应是活着的你还是死了的你!」
阿蛮的眸子一深,微微垂下了手中的钗,马车依旧滚滚而驰。
「阿桑,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闵行玩味地看着阿蛮,「没想到他竟对你有真情,你们还正儿八经拜堂成亲了,这真是荒谬,真是有意思。」
阿蛮看着闵行,好像于桑喜欢她像是滑天下之大稽一样使他感到好笑。
「你可知道,他为了你,坏了我们原本的计划,」闵行丝毫不顾阿蛮惨败的脸,讥笑,「为了舍灵怜而择你,他比我期待的做到还好,好的太多太多,好到他都不需要灵怜,那我成全他又何妨,今天会是个好日子,我愿意答应他送你离开,你便好好惜命吧!」
好日子?阿蛮眼神逐渐空洞:「他要杀皇后对吗?皇后根本没有身孕。」
闵行回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阿蛮,「你倒是聪明。」
「他是于家的后人……」阿蛮腾挪到闵行旁边,语气时轻时重,似乎已然被骤然而至的消息打击的神志迷糊,「他回不来了。」
「那是他的命。」闵行不置可否,隐隐约约听到了似有马蹄的声音,心想时间确实掐的没错,身体便放松了些,「他确实有天赋,我于京中蛰伏数年,太医院中也有四五年了,却不如他短短两年,不过也是,血脉传承嘛……」
「停车。」冷冽的低语打断了闵行的话语和思绪,锐利的簪子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
闵行缓缓停了马车,嗤笑一声:「何苦来哉。」
马蹄声渐渐逼近,阿蛮也听出了异样,「怎么有马蹄声?」
「你的故人来了。」闵行神色平淡。
不过片刻,一行人便陆陆续续来到了马车前。
「阿爹?」阿蛮看着领头的骑马之人竟是于桑的爹一时难以置信,「阿爹!」
于桑爹却盯着抵在闵行脖间爹簪神色一惊,立刻下马,众人也跟着纷纷下马:「小主子!」
闵行抬抬手,甚至略有打趣道,「盛武,你看,蛮夷的小狼崽长大了都是会咬人的。」
阿蛮震惊地盯着于桑爹,他们,他们到底是谁?阿蛮手中的钗止不住的抖,她感觉自己好像被粘在了一张巨大的网上,呼吸不得逃脱不掉,不,不,不只是她,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同样被粘住的于桑!
盛武看向闵行神情凝重,闵行皱眉立即问,「成了吗?」
「回主子,妖后未死。」
「什么?」闵行猛地攥住了手中的缰绳,马车晃动间脖子被簪子划了一道血痕,血液流过脖颈,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眼中暴怒,「怎么回事!」
「时辰到了之后宫中并未有丧,吾等传讯与灵怜却迟迟未有回应,宫里的其他暗线皆是联系不到,没有半点消息。」盛武跪地,神情懊恼,「主子,这情形不对,我们要不……」
「不行!」闵行怒视盛武,「满门被屠的血仇,我们十数年的谋划,岂能就此放过!」
满门被屠?阿蛮一惊,他们才是于家的人!
突然「嗖」地一声,数支羽箭连射,盛武身后几人顿时倒地,不过片刻之间,已经死伤数人,闵行几人尚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数十人团团包围。
领首之人身穿铠甲,高声一喝:「捉拿逆贼!」
阿蛮尚未反应过来,闵行却一个翻身,跃上车顶,可围剿之人却丝毫不怯,几人上去便与闵行打了起来,阿蛮被人扯下了马车,不远处有一骑赤马观战之人轻轻启口:「留她活口。」
闵行终究不敌数人,浑身的刀伤,仍旧声嘶力竭道:「吾等冤屈未伸!死不瞑目!」
「你们谋害皇后,有何冤屈?」刚刚那个声音缓缓而来,骑赤马之人走近阿蛮才看清他一身金袍玉冠,他俯视仅剩的几人,傲然道:「一众宵小。」
「太,太子?」闵行凝眉怒视,「你竟背信弃义!!我于家上下二十余口皆是蒙冤而死!我父亲征战沙场数十年却落得含恨而终!你皇权在握良心何在!!」
「孤答应不会阻挠过你们的行动和计划,如今你们数年计划已了,放心,皇后绝无生路,」太子拉了下手中缰绳,微微抬眉,「可是,孤从未答应过留你们性命。」
「郑毓行!!我等从未想过动摇你东宫地位!!你为何下此狠手!!」闵行望着太子转身的背影,怒从心起。
「孤乃嫡出皇子,容得你动摇?」太子微微歪头,闵行悲愤,一句「可笑」尚未说出口,利刀而下,满地猩红。
阿蛮盯着汩汩的血流,脖颈一痛,昏死过去。
11
烛火摇曳,阿蛮摇晃着起身,环顾四周竟是皇后宫中,低头看到了自己一身宫服,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却隐隐听到宫内庭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
「阿桑……」阿蛮摇晃着脚步,想寻着声音过去。
「站住。」沉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阿蛮定住,这个声音她记得的,那个被闵行临死之前狠狠咒骂的太子,阿蛮回头,却只能隐约觉着前面的黑暗里坐着一个人。
「阿桑在哪儿。」阿蛮也不上前,只是一心想要见到那个人,那个沙哑着嗓子清瘦的人。
「阿桑?」太子不屑一顾地轻笑,「他不该叫这个名字。」
阿蛮神情凝滞,「什么?」
「孤一直不明白,」太子的声音清贵,却显得暗夜更加幽谧诡异,「吾乃母后嫡子,她生下过三个公主,孤是她唯一的皇子,可无论孤如何努力上进,如何百般讨她欢心,她见却我如同看见恶鬼般厌恶,甚至年年求子心切,从未正眼打量过孤,孤想也许因为自己诞下那一年母后亲族蒙难,她见我勾起旧日思绪便情难以堪。」
「可直到那年,那个太医院的药侍,也是在这样一个安静地平平无奇地夜里,和孤讲了一个故事。」
阿蛮不解这个尊贵的东宫之子为何同她讲这些,只是先前内庭那边呜呜咽咽的声音似乎更近了,她只想知道这和于桑又有什么关系?
「那真是一个血腥而残忍的故事,」太子的身形隐匿在暗处,声音微微颤抖,随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从那个时候孤就知道,孤需要权力,需要心腹,需要步步为营,需要如履薄冰。」
「……是皇后陷害于妃的事?」阿蛮越来越觉得不安,周围静谧的可怕,可是那个时隐时现的女子哭号声却令人胆寒,「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一个久浸深宫的女人真可怕,」太子缓缓起身,「为了恩宠,为了地位,为了皇权,可以陷害无辜,屠戮亲族,甚至……抚养一个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孩子。」
陷害无辜,屠戮亲族,血海深仇,阿蛮看着步步逼近的太子,双腿无力瘫倒在地,胸腔里好似堵死一般喘不上气,「你,你不是皇后的孩子……」
「是啊,可笑吗?」太子低头看着脚边的阿蛮,烛影闪烁,眼中晦暗,「孤的父母双亲早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了,可他们又该怪谁呢,无非谋算着有朝一日孤能登位他们也能富贵无极罢了,只可惜这等欲望只能在大火里消弭干净了,可笑。」
「你是皇后母家高家的孩子……」阿蛮震惊,冷汗涔涔,「是于妃放进宫的贼人害死了孩子?」
可是,闵行明明说自己于家冤屈啊!
「于妃啊,错就错在了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传信于家中,又让于家找到了那个本该埋了的孩子,连累了全族。」太子盯着阿蛮一字一句道,「属实冤屈。」
「本该埋了的孩子?」阿蛮似乎已经隐约感受到了故事的真相,可是那个真相如此黑暗和可怕,让她不敢继续去揣测。
「皇后诞下的那个孩子,」太子眼神晦暗,「你可是熟的很。」
她熟悉的很,怎么可能,她何曾与皇家的人有过接触,甚至京城中人她都不认识几个,入宫都是跟着于桑……阿蛮心一紧,木讷地看着太子摇着头,「不会的,不可能……」
不可能!绝不可能!于桑难道不是于家的孩子吗?怎么会是……不可能!
「你瞎说!你怎么会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
「为何会告诉你?」太子看着阿蛮,「因为你活不久了。」太子遥望宫廷深处,「你这双眼睛生的很好,蛮族,正合孤的心意。」
「你想做什么?」
「孤需要一场战争来树立孤在军中的威望,蛮族最近蠢蠢欲动,孤,何不先下手为强呢?」太子握拳,「这天下人心,孤势在必得。」
「你要我杀皇后陷害蛮族?」阿蛮盯着太子浑身袭来一阵恶寒,自己已入绝境,心里反倒冷静了下来,「那你告诉我,阿桑是谁,他还活着吗?」
「他是谁,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太子扬眉,慢慢退回了黑暗里,只留下淡淡一句:「孤不杀自己的亲族,也不喜欢亲族自相残杀。」
宫廷内那个疯癫的咿呀声渐渐逼近,阿蛮像是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找不到方向,阿桑怎么会是皇后的孩子,若是皇后的孩子皇后为何要用母家的孩子调换自己的亲儿?可随着门吱呀打开,阿蛮看着形如疯妇的皇后只剩下满目震惊,这真是那个端坐凤仪雍容华贵的皇后吗?
「本宫的孩子呢?本宫腹中的皇子呢?」皇后咿呀咿呀地笑着,嘴里疯言疯语,突然看到了阿蛮,露出恶鬼一样的惊悚笑容,扑到了阿蛮的身上掐住了她的脖子,「你是本宫的孩子吗?你怎么还活着!」
「皇后娘娘!」阿蛮喘不上气,惊恐地想挣开皇后的手,她从未杀过人,如今手无寸铁何谈杀了皇后。
「不不不,你不是本宫的孩子,」皇后突然松手,疯癫地摇着头,神经兮兮地轻语:「本宫的孩子早被掐死了,被本宫亲手掐死了,让人带出宫埋了哈哈哈哈哈,」皇后一把推开了阿蛮,恶狠狠道:「谁让她是个公主呢?本宫不需要一个公主,本宫需要一个皇子!!她就是命贱!本宫让哥哥把她带出宫埋了,明明已经埋了!不可能活着,她不可能活着……」
阿蛮定定地看着皇后,耳边是于桑离开前最后的那句话:「若有来世,愿为儿郎,与你白首。」
阿蛮的泪无声无息地滑落,烛火时明时暗,阿蛮的心痛的难以自抑,原来如此啊。
「皇后娘娘,」阿蛮摸到了头上的发簪,对着面前早已疯癫的女人轻轻一笑:「或许按礼数我该称你一生阿娘,阿桑也曾带我一起给你行过礼的,」阿蛮靠近了疯癫的女人,想起第一次入宫阿桑携着她的手一起行李的场景,原来阿桑真的从心底当自己是妻,阿蛮手起簪落,鲜血溅了满脸,「可惜你不配!!」
她爱了那么久的人怎么能被人说命贱,即便是生母也不行!
12
阿蛮早已忘记了当时是怎么一簪一簪刺死了皇后,只是记得他们在血泊中把她扯起来,皇后脖子上还插着那根细细的簪子,血液汩汩而出。
「让我再见他一面。」
入狱第一天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咬了舌,重重拷打,他们未能从她口中问出任何东西。
她不会说出太子的秘密了,也说不出污蔑族人的话了。
可是她杀了皇后,太子还是挑起了那他渴望已久的战乱,据说那一战打了许久,死了很多很多人,可是昏暗的地牢里,阿蛮却没有死。
阿蛮觉得讽刺,她本该战前祭旗,却苟活到了战乱结束。
她不知道太子为何不杀她,也并不想知道,只是想只要活着就仍有希望,有相见一日的希望。
只要有那一日,她便要活着。
战争终究是胜了,太子军权在握,老皇帝退位,太子毫无悬念地坐稳了龙椅,大赦天下。
可是赦免之人并没有她,好像狱外的纷纷扰扰已和她毫无干系,于是她又在狱中苟活了很久很久。
漫长的时间里只有一个老狱卒偶尔和她说说外面的事情,在她以为要在这暗无天日里熬到死时候,她见到了太子,不,应该是天子。
登基数年,他的眸中已有年岁的痕迹,他低头看着肮脏成一团的哑女, 没有悲悯也没有厌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逐出京吧。」
她被天子亲赦里,押送她出京的小狱卒都不知道这牢犯何年入了狱,又是因何入了狱, 只是按例用囚车送她出了京。
阿蛮想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世人早已忘了先后如何死的了, 也忘了多年前一场战乱几乎灭了一个外族,只庆祝着多年无子的天子刚刚拥有了第一个孩子。
这是他赦免她的原因吗?阿蛮不知道,只是慢慢地一路乞讨一路漂泊回了那个梦回无数次的地方。
她还能再回来,还能看到那个村庄,熟悉的河流熟悉的远山,数年里阿蛮第一次落了泪。
可是村庄已无故人, 那一年与蛮族战乱, 边陲小镇原来的庄户纷纷躲乱离去, 反而是有一群无家可归的蛮族人路过, 于是在这个庄中学着耕种自给自足,生活了下来。
庄里也有几个中原的孩子,据说是昔年战乱后捡回来的,那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死伤的不只只是蛮族人,都是横遭战祸的苦命人,平头百姓之间没有什么仇怨,捡到了就养在身边,当作自己的孩子了。
他们见了阿蛮,也没有多说什么, 寻了一间还像样的屋舍给了她,让她住下了。
阿蛮想重新去采药,可是她多年地牢里已经熬坏了身子骨, 爬不了山了, 但她还记得那些因为喜欢一个人而牢牢记住的药方,庄子里的人也渐渐知道那个自中原来的蛮族哑妇会一些医术, 便叫她哑大夫。
庄子里的孩子都觉得哑大夫古怪,每一日傍晚都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 腕子上带着一只老旧的镯子,去村头张望着直至月升,问她望什么, 她划拉着手, 指着粗糙发间的一朵粉色绒花, 挤出一个温和的笑, 可孩子们不明白, 只是觉得她怪异极了, 那么大把的年纪还要带着绒花装俏, 纷纷围着她挤眉弄眼地嘲弄她。
阿蛮却依旧一日一日地等着。
一个又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过去, 阿蛮的眼睛已经有些瞧不清东西了, 那些素日嘲笑她的顽童早已换了一拨,这日孩子们突然异常兴奋地喊叫惊了依靠在老树下出神的她。
「啊!有怪老太太进村了!」
「又是一个带花的怪老太太!」
阿蛮颤抖着手,缓缓回首,直到那个略显佝偻的身形靠近到眼前,阿蛮才终于瞧真切, 那女子发间簪着一支和她一模一样的绒花。
阿蛮颤颤巍巍地摸着那朵单只俏,耳旁响起日思夜想的声音:
「姐姐,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