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喜欢华毓夫人。
真巧,我娘也喜欢华毓夫人。
我爹和华毓夫人的奸情败露。
我娘抓着华毓夫人的手说:「好妹妹,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养外室的爹,农妇出身的娘,还有敲锣打鼓捉奸的我。
未来婆婆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我这般混迹军营的粗野丫头,怎堪配程家玉树兰芝的大公子?
他们把性情孤僻的庶子丢给我。
后来,他们这一房丢了家主之位。程大公子对我说:「你做这么多,不就是逼着我娶你吗?好,姜回唐,我娶你。」
我由衷地问:「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1
我在墙头蹲了一宿,终于看到我爹提着裤子,鬼鬼祟祟出来了。
华毓夫人一直把他送到后门,倚着墙边一株桃树,笑吟吟地说:「义兄一夜未归,蒋姐姐又该生气了。」
我爹说:「老子是陛下亲口御封的平渊侯,行军打仗杀敌无数,还怕她一粗鄙妇人不成?」
我娘在军中洗衣做饭照顾伤兵任劳任怨时,我爹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现在,在千娇百媚的华毓夫人面前,我娘成了粗鄙妇人。
其实我娘最是贤良淑德。
我爹隔三岔五往华毓夫人府上钻,送衣裳送吃食,送温暖送陪伴,可能还送猫送狗送鸡……吧。
我娘看在眼里,温温柔柔地说:「夫君若是和华毓妹妹两情相悦,不如求了娘娘,把华毓妹妹抬进府里。」
我爹大发雷霆,骂我娘捕风捉影拈酸吃醋。
「你这婆娘好不讲理,我与华毓兄妹相称,清清白白。
「不过看她一人孤苦伶仃,平日里能帮一把是一把。
「你如今贵为侯夫人,哪怕学不来华毓的知书达理,也别学那市井妇人,尖酸刻薄搬弄是非。
「当年若非华毓大义,舍了万贯家财相助,陛下哪能轻易成事?陛下亲口赞她高风亮节,顾大局、识大体。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把脏水泼人家身上,要脸不要脸?」
我爹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好汉,长了一张正气凛然的脸。
我娘信他,羞愧难当。
只是见我爹与华毓夫人来往越发亲密,本能又规劝几句。
我爹咬死了「清清白白」,直把我娘骂成了「心思狭隘」、「鼠肚鸡肠」之辈。
他迷上华毓夫人,投其所好读了几本书,吟诗作对的本领没学会,贬低我娘的词儿倒是层出不穷。
不就是仗着无凭无据吗?
呵呵,想要凭据那还不简单。
「嘿,爹。」
我在墙头嚎了一嗓子。
我爹吓了一跳:「闺……闺女,你站那么高干……干什么?」
「捉奸啊。」
我提起手里的大铜锣,在我爹惊恐的眼神中,卖力敲了下去。
「快来看啊,偷人喽,我爹偷人喽。」
这条街住的全是武将。
昏昏沉沉的清晨,没有什么比直击八卦现场更能提神醒脑了。
我爹的拜把兄弟,我爹的狐朋狗友,我爹的竞争对手。
一扇扇大门打开,一颗颗兴奋的小脑袋瓜伸出来,都看见我爹追着我,从华毓夫人府上,衣衫不整地跑出来。
2
我爹喜欢华毓夫人。
我娘其实也挺喜欢华毓夫人。
「我又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华毓妹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幽默风趣,会吃会玩,若是进得府来与我姐妹相伴,我不知多欢喜。
「偏他敢做不敢当,破了华毓妹妹的身子,坏了华毓妹妹的名声,不仅不愿意给华毓妹妹一个名分,还对着我倒打一耙。」
我娘在张娘娘跟前哭诉,把我爹骂成了一坨屎,也愣是没说华毓夫人一句不是。
张娘娘头上裹着抹额,气得砸了手里的佛珠。
她指着我骂:「你哪怕把你爹套麻袋里打一顿,也好过溜着他满大街走一圈。
「他的丑事是曝光了,你的名声也毁了。
「程家本就对结亲一事心有抵触。我把你吹成了一朵花儿,好不容易说得他们家松了一点口。你倒好,把柄递到人家手里,生怕他们对你太满意是不是?」
我爹是有从龙之功的平渊侯,穿起官服来也威风八面。
但新朝建立不过短短三余年,他身上的泥点子还没洗干净。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连杀猪匠出身的皇帝都不大瞧得上,更何况他一个泥腿子武夫?
程家就说了:「管他什么平渊侯,往上数几代,也不过是我们程家的佃户长工。」
话虽然难听,却也不是无的放矢。
我爷爷的爷爷,据说确实租种过程家的田地。
只是瞧不上归瞧不上,形势所逼,战乱之后的世家需向新朝表示诚意,根基不稳的新朝也需要世家的拥护和支持。
我作为陛下心腹的女儿,是联姻的不二人选。
张娘娘吹我文武双全,吹我冰雪聪明,吹我善良孝顺。
实际上程家从未相信。
他们眼中,我只是混迹军营的粗野丫头。
那晚潜入程家,本是想趁机瞧一瞧程家嫡长孙是何模样。
却撞见程辞的母亲程大太太一脸病容,哭倒在程大老爷怀里。
「为什么一定要是辞儿?
「一想到辞儿要受如此委屈,我这心里就油煎似的难受。
「我的辞儿玉树兰芝,才华横溢,姜家那个混迹军营的粗野丫哪里配得上?」
程辞撩袍跪下,大义凛然:「儿子是家中嫡房长孙,肩负家族振兴重任,若连这份委屈都吞不下,何谈将来掌舵程家?
「他日姜家女进门,目不识丁也好,野蛮无礼也罢,紧紧拘在家中,脸也丢不到外头去。母亲若是看不过去,费心训诫调教便是;若是懒得搭理,便只当儿子房中多了个丫鬟。」
只是到底年少,程辞也曾幻想才子佳人、琴瑟和鸣,不禁红了眼眶。
瞧瞧,我还什么都没干呢,只出身原罪,这一家子就委屈得哭上了。
如今,我捉了亲爹的奸,敲锣打鼓闹得满城皆知。
啧啧,他们家不得上吊?
3
程辞的母亲还真就上吊了。
消息传到宫里,我娘都懵逼得忘了哭。
「不是,华毓妹妹和我都没上吊,她上什么吊啊?」
我笑着说:「未来儿媳妇忤逆不孝、寡鲜廉耻,如此家门不幸,她不得吊上一吊啊。」
张娘娘恨铁不成钢,戳我脑门:「你还笑得出来。」
程大太太听闻我的壮举,当时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哭她儿子命苦,扯了纱帐往梁上挂。
以死相逼的架势摆出来,爱妻心切的程大老爷纵然顾全大局,也不得不豁出老脸,在陛下跟前跪一跪。
君臣二人如何博弈我不得而知,只知最后我的未婚夫换了人。
还是程大老爷的儿子,不过不是程大太太生的。
程家是献上了家中近千本珍贵藏书,才换得陛下勉强退了一步。
陛下心满意足,张娘娘却是不肯:「我们唐儿,要嫁就嫁程家主支最好的少年郎。那个程殊,庶子便罢了,早前听说名声不佳、才情不显,还脾气古怪、不大出门,不得家中喜欢。程氏夫妇舍得将他推出来,哪里会是个好的?」
她要再与程家周旋。
可是程辞已经连夜定亲,未婚妻是程大太太的娘家侄女,虽然并不是程大太太心目中最理想的儿媳妇,但是非常时期,有我衬托,就是仙女。
张娘娘扼腕叹息。
我安慰她:「程殊名声不佳,正好我的名声也不太行,凑在一起也算相配。」
这一回娘娘没有被我逗笑,叹口气说:「委屈你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委屈。
我见过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见过面黄肌瘦、易子而食的流民,见过满是坟包的荒村空城。
我在逃亡的路上杀过人,从死人堆里背出过伤员,也曾被敌方的箭矢射中九死一生。
我每天都在想战争什么时候停止,乱世什么时候结束。
现在,嫁一个男人就能助陛下稳固江山,创太平盛世。程辞还是程殊,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区别。
张娘娘也知其中利害关系,怪不了陛下,只好去怪我爹:「姜敬川这个王八羔子,好好的一桩婚事都被他给搅和了,老娘迟早阉了他。」
又问起我娘,「她还伤心吗?」
「伤心,伤心她的华毓妹妹无名无分。」
张娘娘:「……」
4
我爹丢了脸,连着几天没有去宫里当值。
可是陈叔、张叔、方叔,都轮流拎着酒来平渊侯府看他笑话。男人的风流韵事不算什么,但被女儿敲锣打鼓捉奸,我爹是历来第一人。
我爹憋了一肚子气,起初还觉得理亏,后来终于忍不住埋怨我娘。
「你撺掇着闺女把事情闹大,落我的面子,坏华毓的名声,这下你高兴了。」
我娘说:「你不是说你和华毓妹妹清清白白吗?」
「……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华毓同你一样是诰命夫人,你奈何不了她,就想着哄她入府做妾。届时你大她小,她任你揉搓。」
我娘:「你不是说你和华毓妹妹清清白白吗?」
「……」我爹抖着面皮,「华毓待我真心,不计较俗世名分。我也敬重你是我糟糠之妻,从未想过华毓取而代之。你有什么不满意,非要这样闹?」
「你不是说你和华毓妹妹清清白白吗?」
我爹:「……」
他有点要疯了。
我娘这个人有点轴,认死理,一旦发现我爹说谎,我爹的话,她就再也不信了。
华毓夫人不计较名分,从我爹嘴里说出来,我娘压根儿不相信。
「哪有女人不要名分的?」
她带着我去找华毓夫人。
华毓夫人府上的丫鬟婆子如临大敌,又仿佛带着一丝,嗯,驾轻就熟。
「蒋姐姐知道,我这个人,凡事讲究你情我愿。腿长在义兄身上,他要来找我,我也没有办法。」
华毓夫人摊开手,态度轻慢。
她与我娘不一样,我娘是农家妇,她是千金小姐。即使落魄了,带着家财投奔当时起义的陛下,也一样有丫鬟在侧。
她给将士们念家书、写回信;打胜仗了弹琴唱曲,吃败仗了念诗鼓舞士气;伤员哀号不断,她摘一捧野花予以安慰。有一年中秋没有月饼,她在馒头上画宝相花纹充作月饼,一筐一筐送到营中。
将士们敬重我娘,也同样敬重带给他们精神慰藉的华毓夫人。
美丽优雅有情趣,很少有人不喜欢她。
尤其乱世之中,娇花难活,她像风景,也像信念。
但她有点好色,打仗的时候隐藏得很好,只一次叫我撞见她偷看男人洗澡。她不把我当孩子,一本正经地同我说:「军营里的男人,也就身材能看一看了。」
世道太平之后,陛下封她做华毓夫人,二品诰命。她渐渐肆无忌惮,同我爹勾搭在一起。
我娘喜欢华毓夫人胜过我爹。
「傻妹妹,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华毓夫人:「……」
「咱们家没有大户人家那么多的规矩,你以平妻之礼进门,与我不分大小。咱们姐妹往后齐心协力,日子红红火火。」
「……」华毓夫人说,「蒋姐姐,我是救过你命吗?」
我娘说:「是啊!」
「……」
「你忘啦,那年秋天我们女人留守后方,村子里混进细作,要抓几个部将的家属。是你假装张娘娘和他们周旋,又吃了点苦头,我们才等来了救援。若不是你,我必然落在他们手里,哪里还有命在?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你只是看上了我家男人,区区小事,有何不可?」
5
我娘太热情,华毓夫人招架不住。
对喜欢她的男人,她游刃有余。对喜欢她的女人,她有点手足无措。
最后她剖析自己,委婉表示:「在我这里,男人的保鲜期,只到他的妻子找上门来。现在,义兄他……该过期了。」
她享受偷情的紧张和欢愉。
我娘不理解,但是尊重,并深表遗憾。
华毓夫人也觉对不起我娘一番拳拳之心,拉着我说:「小唐儿的事我也听说了一点,到底是因我之故,回头姨送你一份大礼。」
大家都觉得我受了委屈,只有我娘不。
换了未婚夫,我没有不高兴,她看得出来。
她看着傻乎乎,其实活得比谁都通透。
我爹这样的,他的官职、爵位、军功,都比他这个人重要。
我娘说:「他有的,要牢牢抓住。他没有的,就不要强求了。」
我们无功而返。
「早就猜到了。」我爹冷嘲热讽,「你怎么可能真心实意为我纳妾?怕不是上门骂人去了。」
他没想过华毓夫人不同意。
我娘娘上下打量他,说:「没用的老黄瓜。」
可惜我爹没听出个中深意。
他自觉和华毓夫人的事见了光,虽然曝光的过程不尽如人意,但到底过了明路。华毓夫人是自由身,往后只要拿捏住我娘,华毓夫人进门是迟早的事。
再去找华毓夫人,他就不怕我娘瞧见了,甚至拎了个包袱威胁。
「你一日不让华毓进门,老子就一日不回来。」
我爹要一雪前耻。
左邻右舍目送他往华毓夫人的府邸去,又见证了他被灰溜溜地赶回来。
华毓夫人已有新欢,我爹是过去式了。
「她说过的,我英勇伟岸,是她良人。她一心一意爱慕我。」我爹抱着酒坛子痛哭流涕。
我娘起初还挺同情他,后面听到他骂,「华毓,你这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荡妇,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我娘忍不了,上去给了他一个大逼兜,我爹哭得更厉害了。
他要不是我爹,我也想上去给他一个大逼兜。
我最讨厌人哭了。
6
周棠梨偏也在我面前哭,纤纤玉指捏着帕子,在脸颊上一点一点,抽抽噎噎地说:「我本无意抢姜姑娘婚事,只是姑母属意于我,辞表哥也点了头。和姜姑娘不一样,我闺阁中长大,万事全凭家中长辈做主。」
她是程辞匆匆定下的未婚妻。
特意在我经常出入的茶楼里蹲守,看得出来仔细打扮过了,总要把我比下去的。
「姜姑娘恕我直言,殊表哥虽事事比不上辞表哥,但到底也是程氏子孙。换作从前,殊表哥这样的,姜姑娘也是够不着的。如今机缘巧合,姜姑娘该知足了。
「将来辞表哥继承家主之位,定会照拂殊表哥一房。纵然殊表哥无大出息,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有炫耀也有拉踩。
怕我惦记程辞,怕她婚事节外生枝。
「这是多少人求都——」
「周姑娘知道我杀过人吗?」我打断她。
周棠梨拭泪的手微微一颤:「听……听说过。」
「现在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没有了。」她反应很快。
我说话粗暴而直白,她受到惊吓,再没有一开始的惺惺作态,甚至连眼神也不敢与我对视。
但对着程家人,她不遗余力地表演。
「从头至尾没有给我好脸色,一把长剑横在面前,杀气腾腾。我不过提了句辞表哥,她就撂了茶杯,说她杀过人,叫我小心点。」
周棠梨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方能继续说下去,「我自小胆子小,连做了几日噩梦。若不是姑母捎信叫我来小住,我是连家门都不敢出了。」
程大老爷说:「新帝都对我程家礼遇有加。她一武夫之女,怎敢放肆?不过逞口舌之快。」
陛下登基三年,他依然称新帝。
程大太太说:「此女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幸好她与辞儿的婚事没成。」
程辞则说:「表妹别怕,你我既已订婚,我定会护你周全。」
都对周棠梨的话深信不疑,把我当成洪水猛兽。
也是,她与我喝过茶,说过话,确实有发言权。
我悄无声息地趴在屋顶,透过掀开的一片青瓦,静静地注视。
程辞和周棠梨并肩离去后,程大老爷提起程家二房。
程二老爷子嗣不丰,唯一的儿子程澜,死在战乱中。
过几日便是程澜的忌日。
程大太太说:「二弟和二弟妹把法事选在相国寺。」
程大老爷道:「你去说一声,让他们改在法华寺。」
相国寺位于京都繁华之地,香火鼎盛,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不追捧。而法华寺远在城外,掩于青山幽谷之中,并不是做法事的好去处。
显然程二夫妇的意愿并不重要,程家由程大老爷做主。
法华寺。
我听到了重要信息,本打算就此离开。
但他们又提到了我的未婚夫,程殊。
7
「不过每旬取他一点血,也日日银耳燕窝养着,他偏要作出体弱多病的模样来。」程大太太对程殊的厌恶溢于言表,「要真不乐意,当初他趁乱与他姨娘逃出去后,又为什么回来?还不是过不惯外头粗茶淡饭的苦日子。」
程大老爷也不喜欢这个儿子,揽着妻子的肩头说:「矫揉造作,与他那个姨娘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我挑了挑眉。
程大老爷向陛下举荐程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程家自诩清流世家,嫡子庶子一视同仁,看样子是放屁。
我轻轻地把瓦片放回原处。
来都来了,是吧?
程殊的住处并不好找,院子小而旧,还有点偏。还没到就寝的时辰,但黑暗中,只主间亮着一星烛火,冷清而寂寥。
不比程辞那边,晚间灯火通明,丫鬟婆子穿梭其间,言笑晏晏。
程殊在烛光下练字,虽身形挺拔,但时不时咳嗽几声,确实有体虚之相。
我故意发出一点声响。
「什么人?」他比我想象得警觉,立刻翻上屋顶。
有一点功夫底子,但是不多。
他是程家抛出来的弃子,处境艰难。陛下说过,或可一用。
我还待徐徐图之,月下,程殊却已目露惊喜:「是你!」
他不知道我是谁,只是记住了我的脸。
四年前,我救过一对母子,他们自称是流离失所的难民。
原来是程殊和他姨娘。
他为当初隐瞒身份向我道歉。
我问他:「既已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我娘死了。」他轻声说。
程殊的生母白姨娘长期负荷劳作,一路逃亡早已油尽灯枯。我离去时给他们留了一点干粮和银子,她还是没能活下来。
「多谢姑娘给了我娘最后的体面。」
程殊用我留下的银子置办棺木,好好安葬了白姨娘。然后,他沿着来时的路,回了程家。
关禁闭,跪祠堂,受家法,他知道自己回去要面临什么,但他还是回去了。
我没有问他回来做什么。
他也没有说。
气氛一时凝重,我不好贸然说「嘿,我是你未婚妻,你要不要和我狼狈为奸」……
他却忽然问我名字。
「姜回唐。」我默了一默,告诉他。
他自然听过这个名字,微微失神,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屋顶。
我连忙拽住他。
皎洁月光下,程殊腕间纵横交错的疤痕映入眼帘,触目惊心。
「不过每旬取他一点血。」我想起程大太太的抱怨。
程殊在屋顶上慢慢坐下来。
「姜回唐。」他念着我的名字。
「我乃程家庶子,身躯残破,生母卑微,不堪为姜姑娘良配。」
这些日子,许多人说我配不上这个,配不上那个。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配不上我。
「姜姑娘当嫁程家最好的少年郎。」程殊说,「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姜姑娘若有驱使,在下水火不避。」
仿佛我一声令下,他就能把程辞洗干净打包送到我面前来。
我笑了,负手而立:「程家最好的少年郎,我嫁谁,谁就是。」
8
程大太太有渴血症,需每旬饮上一小碗人血。虽是治病,到底有些骇人听闻,这在程家是个秘密。
程大老爷爱妻如命,初时偷偷养着两个丫鬟,以供程大太太之需。后来,其中一个丫鬟不幸身死。丫鬟家中闹事,闹出一些小风波,虽被程家压了下去,但也警醒了程大老爷。
程家的名声不能受损。
他从割肉救母的孝子身上得到启发。
所以,程殊出生了。
程大太太是嫡母,程殊放血救母,就算哪一天东窗事发,也能以孝道美化成佳话。
白姨娘是程大太太亲自选的,做粗活的末等丫鬟,生下程殊就打发到庄子里劳作,一日月子不曾坐过。饶是如此,依旧遭程大太太记恨,在庄子里受尽苦楚。
「我服过慢性毒药,想借着每旬的一碗血,拉她一起下地狱。」程殊说,「可惜不久就被发现了,我娘被打得半死,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站在屋顶极目远眺,只见亭台水榭、飞檐青瓦,延绵数里,当真是世家大族。可谁又知道这高门深院里的卑鄙龌龊和藏污纳垢呢?
「后来我娘真的死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少年的声音低哑,却有着破釜沉舟的气势。
9
十月初八,城外的法华寺出了一桩奇事。
和尚们设坛诵经之际,一群蓝山雀受梵音感召,盘旋上空,久久不愿离去。
那一日正是程家五公子程澜的周年祭,程澜的父母程二夫妇流着泪问鸟:「澜儿,可是你回来了?」
上百只蓝山雀振翅齐鸣,在空中排出一个字来。
正是一个「殊」字。
程家人从法华寺下得山来,轿中的程大夫妇和程二夫妇,一对心怀鬼胎,一对思念亡子,俱是默默无言。
前头骑马的几个小辈却是叽叽喳喳。
我耳力好,远远儿的,坐在路边茶水摊中就听见了。
「程殊,二伯父和二伯母当真要过继你吗?」
「二伯母说昨儿夜里梦到澜弟哭二老膝下荒凉,今儿就有雀鸟显灵,定是澜弟的意思。」
「程殊,你走运了,过继到二房就有嫡子之名了。」
我没有听到程殊的声音,他在这些人中,一贯是沉默的。
倒是程辞,颇有长兄风范,呵斥道:「此事自有家中长辈定论,尔等休得胡言。」
其实这桩奇事已经传开,过继的台阶都搭好了。
程大夫妇心中自然是不愿的,程殊是血包,握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心。
但不同意又好像不大近人情,毕竟程二是程大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三个嫡子人家一个没要,就要你一个庶子,你给是不给?
程殊的这步棋,走得极好。
我一口饮尽碗中凉茶。
茶摊中一个青衣茶客目光精锐,不似普通人,见我只是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并不放在眼里。
他没有刻意收敛气息。
待得程家一行人走近,他呼啦亮出家伙跃了上去。
他要杀程大老爷。
「投靠反贼,不忠不义。」他骂。
程辞等人花拳绣腿,哪里是他对手?
程大老爷肩头受了一剑,血流不止,仍然大义凛然说:「勤政爱民之君,方可得程某忠心。」
等到这时,我才一跃而起,手中长鞭灵蛇一般卷了过去,于落叶纷飞中,直抽得那青衣人倒地吐血。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不知是谁轻轻念了一句。
青衣人脸色惨白,程大老爷看上去好像也不大高兴。
唯有程辞,眸子清亮,眼底映出黑衣红裙的飒爽英姿。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敢问姑娘家住何方,来日必携重礼登门道谢。」
我:「?」
「回唐。」程殊在人群后唤我。
我走过去:「你没事吧?」
他轻咳两声,摇摇头说:「无事。」
「你是……姜回唐!」向来以温润有礼著称的程辞,声音微微颤抖。
他失态了。
程大太太心疼地喊:「辞儿。」
他仿若未闻。
程大太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于是我走近轿子,对捂着伤口的程大老爷说:「贵府五公子的周年祭,程大老爷身为隔房长辈,原是不用跟着上法华寺的。程大老爷不但去了,还遇上了刺杀,呵呵,运气不大好啊。」
程大老爷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身子一晃,竟然晕过去了。
10
程家是世家大族没错,但也和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程大演这一出苦肉计,是想让陛下看到他的处境和态度,借此挟恩以报。
青衣人往大狱里一丢,审了一夜,什么都说了。
陛下在宫里骂人:「这老匹夫,既看不起朕又想从朕手里拿好处,还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我奉命将青衣人的头颅送给程大。
包裹头颅的白布渗出血迹,哪怕程大尚在养伤,也不得不下床跪下,双手颤抖接过,磕头道:「臣,谢主隆恩。」
有了这一出,程殊过继二房的事,就顺利多了。
程家为此宴请宾客,程二夫妇给我们家也下了帖子。
我娘不想去:「我和她们说不到一块儿去,不如直接备一份礼叫人送过去。」
「说不到一块儿就别说,坐着吃饭看戏不会吗?」我爹拿出当家作主的气势,「未来女婿的好日子,我们作为亲家,怎么也得去喝杯酒水。」
我说:「若是有人当你面问起华毓夫人呢?」
我爹:「……」
我娘说:「问你华毓夫人什么时候进门呢?」
我爹:「……」
「不去了!」他一甩袖子。
虽不去参宴,但当面道贺总是要的。
夜探程府,我已熟门熟路。
程殊的新院子,比从前宽大许多,站在屋顶,连月亮都仿佛唾手可得。
我送程殊一方天成风字玉砚。
「为什么送我砚台?」他问。
因为我爹附庸风雅,家中多砚台。
我眨眨眼:「每次见你,你都在练字,似乎写得不错。」
迎风而立的少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颔首认真道:「是,我的字,写得比程辞好。我的画,画得比程辞好。我的诗词歌赋,样样比程辞好。」
从前,他是藏拙。
「姜回唐,我,其实很好。」
11
承嗣程家二房的程殊,像是蒙尘的明珠重见天日,一点一点展露自己的才华。
声名鹊起。
「如此,倒也配得上你了。」好友王子月很是欣慰。
她是振威大将军的女儿,今日,是将军府上老夫人的寿诞。
因着我的缘故,将军府单独给程殊下了帖子。
子月咬着我的耳朵说:「见了鬼了,那自视甚高的程辞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不仅程辞,还有周棠梨。
子月去招待客人,周棠梨过来与我说话。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一朵儿花来。
最后,确定了我的脸上不会开花,她低声说:「姜姑娘莫不是以为做了一回程家的救命恩人,辞表哥就会对你另眼相看?」
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她有点恼怒。
我道:「现在我知道你的辞表哥对我另眼相看了。」
「表哥谦谦君子,心怀感激不作他想。我倒是奇怪了,怎么就那么巧,姜姑娘正好在附近?怕不是有心为之!」
我故意激怒她:「周姑娘倒是聪明。」
「不要脸。」
她扬手要抽我巴掌。
程殊大步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我是程殊的未婚妻,他护我。周棠梨是程辞的未婚妻,程辞也要护她。
「殊弟,不可对表妹无礼。」程辞一直注意这边动静,此时疾步近前,抓牢程殊的胳膊,暗暗警告。
拉扯之下,程殊手腕间的伤痕露出来。
「怎么回事?」我故作惊讶,撸起他的袖子。
众人本在兴致勃勃地吃瓜,猝不及防就看到了程殊满是伤痕的手臂,层层叠叠、纵横交错、新旧交叠,一时之间,统统安静下来。
哪个世家公子会带着这么一身伤?
程辞是聪明人,他知道如果今天不能给出合理解释,他日「程家虐待庶子」的言论就会传遍京城。
「我母亲有隐疾,药引是人血……」他艰难地说,「殊弟至孝……」
原来玉树兰芝的程辞公子也知道啊。
我的目光冷了几分。
程殊垂下眼睛,模样乖顺:「是,只要母亲康健,便是叫我流尽鲜血,我也甘愿。」
「四个儿子,尽抓着一个人薅啊。还是说,程大太太的其他几个儿子,不孝?」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程辞,他的额头沁出汗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12
程家焦头烂额。
主母吸血、庶子受虐,妾室出逃,各种谣言甚嚣尘上,甚至有人说程家每年都有丫鬟血尽而亡。
其中,少不了我的推波助澜。
程家的名声岌岌可危。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周棠梨作为这件事的导火索,承受了诸多责备。
程大太太舍不得责备程辞,尽是说她:「好好的,你去惹姜回唐做什么?」
周棠梨委屈得落泪:「我只是想着往后都是一家人,彼此亲近亲近。谁承想她对我诸多侮辱,说要放毒虫蛇蚁咬我,又说辞表哥是她囊中之物。我实在忍不住……」
我要不是在屋顶蹲着,真想给她鼓掌。这娘儿们,谎话随手拈来,眼泪说流就流。这要是丢到战场打入敌营,也是一利器啊。
程辞跪在地上请罪。
程大太太哪里舍得儿子久跪,不住暗示程大老爷。
程大老爷说:「你呀,论心机还是比程殊差点。他白日里也来请罪,就跪在我书房门口,府里多少人瞧了去了。」
他扶起长子,「罢了,此事也怪不得你,恐怕是龙椅上那位多有插手。你祖父动了怒,要我尽快平息此事。如今他倒是服了新帝……」
程家老太爷服了陛下,程大却是不服的。
怪不得陛下说程家该换一换血了。
可惜我在程大的书房里还没有找到东西。
13
程辞跪了不过半炷香的时间,程大老爷和程大太太就心疼得不得了。
程殊却是跪了两个时辰,连路都走不利索了。
我带了药油给他抹。
「你三番四次夜探程府,可是在找这个?」程殊从床头捧出一方木匣,里头装着的,正是程大与法华寺智通和尚的数十封通信。
智通和尚是前朝皇室旁支的一个宗亲,前朝灭亡后,躲到法华寺做了和尚,和程大勾结在了一起。
我从来没有和程殊说过我在找什么,他又一次让我意外了。程大也许不知道,他这个重返程家的庶子,是一头蛰伏的狼崽子。
幸而,比起无病呻吟的清风朗月,我更喜欢聪明凶狠的狼崽子。
「所以,你在书房跪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伺机拿到这个?」
程殊微笑:「幸不辱命。」
「谢谢。」我接过匣子朝他晃了晃。
我要走了。
他连忙问我:「东西找到了,你以后晚上还来不来了?」
我笑了。
「来。」
14
和陛下复命后,我带着其中一封信去见了程家老太爷。不管他知不知道,程家毕竟在战乱时庇护过一方百姓,程家动不得,但程家该换一房人当家了。
不久之后,就传出程大老爷和三个儿子,打算陪着程大太太回渝州老家养病的消息。
风水轮流转,这一回, 换做程家大房做了弃子。
程辞来侯府见我,短短几日,他消沉许多,看我的眼神晦涩幽深。
「姜回唐,我愿意娶你了。」他说。
我:「?」
「你做这么多,不就是逼着我娶你吗?」
我:「……」
第一次觉得, 语言是多么无力。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由衷地问。
「你愿意娶我, 我就要嫁你?
「你什么东西?」
我每说一句,程辞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是天之骄子,想来从未受过如此屈辱, 极力咬紧的牙关,让我怀疑已经到了他承受的极限。
「你既对我无意——」他一字一句说,「为何处处针对我表妹?又为何在我表妹面前说……说……」
他没出口,我却是明白。
周棠梨那张嘴,惯会胡说八道,在她口中, 我是对程辞爱而不得、不择手段之人。
「什么都是你表妹说的,你该去问你表妹, 问我做什么?」
程辞如遭雷击, 呆立良久。
他的小厮奔至而来, 焦急万分:「公子, 快回去看看吧,太太和老爷打起来了。」
程大太太和程大老爷是有名的恩爱夫妻, 不逛青楼不喝花酒不纳妾室(白姨娘不算)没有通房的程大老爷, 一向是程大太太引以为傲的婚姻资本。
但是刚刚,程大太太发现, 程大老爷和华毓夫人搂在了一起。
程大太太崩溃了。
她比我要脸, 关了门在家中才闹起来。
虽然我也很想跟着程辞过去看看, 但是青天白日,不适合蹲人屋顶, 我只好眼睁睁与八卦内核失之交臂。
我爹很好奇:「你们说了什么?那狗杂种看上去好像要碎掉了。」
「说华毓夫人睡了他爹。」
我爹:「……」
我娘倒是有些担心:「华毓妹妹不会有麻烦吧?程家毕竟不是泛泛之辈。」
「应该没事。」我说,「她连陛下都睡过。」
现在我爹看上去好像要碎掉了。
后来华毓夫人给我带了口信, 问我喜不喜欢她送的大礼?
我恍然大悟, 合着她的大礼就是睡了程大啊。
15
程大一家, 本是可以体面地离京的。
但是程大太太剪了程大老爷的命根子,程大老爷一巴掌把程大太太扇得左耳失聪, 目睹这一切的幺儿吓得尿了裤子。程家虽捂了消息, 但是大夫进进出出, 总叫人窥见一二。
程老太爷再没了耐心, 哪怕下起了大雪, 也不肯让他们多留几日养伤。
不管他们是程殊的父亲母亲, 还是伯父伯母,程殊总要送一送。
我陪着程殊,一直把人送到城外渡口。
程辞又有话同我说。
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多话要和我说。
「今日一别, 以后怕是再难相见。离去之前想冒昧问一问——」程辞看着远处树下的程殊, 「姜姑娘喜欢殊弟吗?」
我告诉他:「程殊是我的未婚夫, 我自然会喜欢他。最重要的是,他喜欢我。」
对于喜欢我、珍视我的人,我一向投桃报李。
程辞露出苦涩笑容:「如果……我说如果, 我和姜姑娘婚尚有婚约,姜姑娘……会喜欢我吗?」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回唐。」程殊在树下喊我。
「程大公子保重。」
我朝程殊跑过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