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未婚夫婿抛尸山野的第四十年。
我终于化出了身形。
我执念去京都看看他,也看看那被他爱了一生的公主。
听说,他刚过了六十大寿,子孙满堂,权倾朝野。
大约,早不记得我是何人了。
恰在这时,季临撞了进来。
他顶着一张让我晃了神的脸,说要去进京赶考。
1
季临背着书笈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擦拭半截腿骨。
丝帕拂过断处,那是一把大斧头敲碎的地方。
四十年了,我已记不清楚那撕心裂肺的疼。
屋外雷声阵阵,小书生立在门口,拱着手连声道扰。
「小生进京赶考,天将大雨恐湿了书,望主人行个方便。」
哈。
小雾山极偏,半山上只这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庙,怎么看,也不是人能住的地方。
庙内漆黑一片,如此荒凉,这人竟然还端着礼文绉绉。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声轻笑吓得小书生刚跨进门的腿一软,抖着嗓子转身就要跑。
「主人莫怪,是,是小生唐突……」
山雨欲来,闪电落下的一瞬,那张俊秀的脸映入我的眼。
他居然,和我那四十年不见的未婚夫婿,有着五分的神似!
我怔愣。
当年,便就是这样清秀的书生,使人凌辱我,又砸断我全身的骨,用一把大铁钎将我死死钉在庙中。
魂魄被拘,四十年,我终是凭着一丝怨气,化出了原本的身形。
此刻看着那张略熟悉的脸,我开口:
「公子莫怕,我也是借宿在此。」
我一把将乱七八糟的骨头收拢到供桌下,起身点亮半截蜡烛。
小书生还在门外,低着头踌躇不敢入内。
「姑……姑娘,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可转头看着外面雨已落下,身后的书笈眼看就要遭殃。
「这,这……」
不待他说完,我举着烛台将他扯进庙内。
「礼法自在人心,公子进京赶考,若是淋雨染了病,岂不是要耽误大事。」
季临不敢抬头看我,飞快扯回被我揪着的袖口,讷讷地不答话,只自顾自挪到墙角,将自己蜷成一个团。
那架势,恐怕我能吃了他似的。
那时天黑,我竟没瞧见,小书生一张脸甚至红得能滴出血。
2
应是赶路累得狠了,小书生睡得很沉。
我瞧着那俊秀的脸,心下忍不住颤抖。
四十年前那夜,小雾山也是大雨。
我一路随未婚夫秦弼进京,途中受寒高热不止。
我气息奄奄地伏在秦弼背上。
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终在半山腰寻到这一间破庙。
三日后,我终于醒来,却眼看考期将近。
我哭着将秦弼推走,约好就在庙中等他。
可三月后,等来的却是公主榜下捉婿的消息。
和他派来的那群饿狼。
「还真让秦大人说中了,这贱人还真敢在这里等,呸,你这狗一样的玩意,居然还惦记着金科状元郎!你也配!」
「秦大人已经是长公主驸马了,就凭你,给公主倒夜壶都不配!」
「驸马爷说了,若是能找到你,就把你赏给我们了,哈哈哈……」
……
每每想到那日,我都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栗。
人,怎么可以冷血至此。
即便是攀高枝尚公主,为何就一定要我的性命!
那日,几人轮番凌虐,又一块块尽数砸碎我全身的骨头。
趁我还有最后一口气,使一把生锈的铁钎,生生将我的魂魄定死在破庙中。
四十年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如今,竟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模样。
我想去京都。
3
小书生一觉直睡到晌午。
窗外雨声未止,他一骨碌爬起来,拿袖子遮着脸慌忙往外跑。
「姑,姑娘,小生失礼了,我这就走……」
我一边盛粥一边笑:
「公子,外面雨还在下,此地距离京都不算远,日子还来得及,不如再缓一日。」
说罢,我将手里的粥递到他面前。
他慌忙摆手要拒绝,却一抬眼看清我的面庞。
「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瞧瞧,这老套的说辞。
我心里叹息,差不多的脸皮,说不定,也会有差不多的黑心烂肺。
要么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呢。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半晌移不开眼。
我只好将手里的粥又往前递了递。
4
几日后,柔弱好推倒的小书生被我轻松拿下。
「璃儿,如今天寒,等下了山,我带你去买件厚衣。」季临小心地将我的手拢在他的掌心。
是了,如今尚未入夏,又是在山里,更添了寒凉。
倒是掩盖了我原本冰冷的体温。
甚至每夜,季临都抱怨我太冰冷,如何也暖不透。
化得身形后,对秦弼的恨化作眉心一颗娇艳的朱砂痣。
季临爱狠了这颗痣,情动时,一遍遍吻过。
「璃儿,我此生定不负你。」
我嘴上哼唧,却在心里冷笑。
四十年前,那人说过的话一般无二。
可后来,他将一把铁钎插进了我的胸口。
5
季临终究还是发现了我的身份。
无他。
我虽化出了身形,可拔不开那根生锈的铁钎。
那铁钎钉住我的魂,我始终无法离开这里。
那日,季临扯着我到阳光下,高兴地比划着说:
「璃儿你看,我们两人成双对,咱们地上的影子应该也……」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他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脸上的笑意逐渐化作惊恐。
我却一脸平静,淡淡跟他说。
「季临,我非人。」
季临怔了片刻,忽然一声嚎叫,书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地奔下山去。
我一声叹息,化了身形勾引的第一个小书生,居然又抛下我。
感慨一夜。
第二日却见那小书生缩成一团慢慢蹭了回来,两手抠着门框拖着哭音。
「璃儿,你我已成夫妻,那便是要一生一世的。」
「即便你是鬼,你也是我媳妇儿,不能抵赖!」
这回轮到我怔住。
不会有温度的心里,竟然觉出来一丝暖意。
6
半月后,我随季临进了京。
他在偏处赁了一间小院,当日便捯饬出了个家的模样。
「璃儿,这里如今便是我们的家了。」
季临兴奋得脸色微红,转身到街上买了两支红烛并一张红盖头。
红烛微跳,他温柔地掀开盖头,看着我笑得脸上红扑扑。
合卺酒后,我开始迷糊。
脸前人似季临,又好似秦弼。
泪朦了眼,季临却不知所以,只一味哄我。
7
「恭喜季公子高中!」
此一科,季临高中探花郎。
众人敲锣打鼓来到院门前时,季临还没回来。
我只好笑着代他散了赏钱。
直到第二日天光微露,季临才踉跄回到小院。
身上除了酒气还微微沾了些脂粉香。
一进门,季临一个跟头扑进我怀里,大着舌头哭开了。
「娘子,他们欺负我,那个什么破郡主,她非要嫁给我!」
「我都说我有了娘子,她却把我诓到个没人的屋子里,要……要扯我衣服!」
「娘子,她不要脸,他们欺负我!」
我微愣。
是不是四十年前的秦弼,也遇见了同样的公主。
可终究,秦弼他没有寻我,而是欢欢喜喜被那公主捉了去。
8
小郡主是第三日寻上门来的。
「这位大姐,这里就是季临家?」
我点点头,心下却琢磨。
大姐?
我可都能做你奶奶了!
小郡主扬着下巴,看起来应是刚及笄。
桃红色织金云缎张扬明媚,但满头的金玉珠翠倒是和这个年龄些许不符。
我认真瞧着她的装扮,没搭话。
在山上待了这四十年,对姑娘们时兴的样式也不甚了解,只觉甚是晃眼。
「哼,见我头上的漂亮珠钗便移不开眼,果然是个土包子乡巴佬。」
「既然季哥哥喜欢你,日后你便进府里做个粗使婆子吧!」
「还不快跪下谢恩!」
我虽是从小地方来,可也知道,粗使婆子是奴。
我摇头:「我不干。」
小郡主大约没料到我会拒得如此干脆,跳起来让我再说一遍。
「我说,我是季临的妻,不做什么婆子。」
小郡主似乎听了什么笑话,噗嗤笑出了声。
身后跟着的小丫鬟也是一脸蔑视。
「季公子如今是探花郎,只有我们郡主才配得上他,你一个乡野村姑,可清楚自己身份?你自己照照镜子,也配?」
我怔愣,这话,让我想起了骨头裂开的声音。
尖锐又刺耳。
不待我反驳,那郡主又抬着下巴开口:
「我身为郡主对季哥哥一见钟情,我不计较你们之前过往,还让你进府做个奴婢,对你这样卑贱之人已是天大的恩赐!」
「你若是知趣,赶紧写个和离书,今晚就和季哥哥自请下堂,否则我让你死无全尸!」
我沉默地看着小郡主得意且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周身都是寒意。
没错,我敛不住我的阴气了。
我笑着向她招手:「来,屋里有笔墨,你教我如何来写。」
小郡主回家的时候,有下人瞧见了她嘴角滴滴答答的口水,却没人敢声张。
入夜,那小郡主已不能自理,还开始说胡话。
一句句听得府里众人毛骨悚然。
「娘亲,那,那个女人来了……我看见她了,她腿骨在外面支棱着,白森森的好可怕,胸口还插着一把刀……」
「娘,她说……说咱们都不得好死,娘我害怕……」
床边端着汤药的女人登时变了脸。
「来人,快来人,把今天跟着小郡主的下人都给我叫来!」
下人忙不迭去找,半晌哆嗦着回来:
「主子,郡主今天是悄悄出去的,不叫人跟着,只带了贴身的绿珠一人,绿珠刚找到,她投……投在井里死了。」
「跟着去的车夫也不知所踪,门上侍卫瞧见郡主回来的时候,马车上只有马,没有车夫,现,现下谁也不知道郡主去了哪里……」
9
入夜,季临回到家,白着脸跟我说,那日去过的府里,莫名挂起了白灯笼。
扯着他衣裳的那个小郡主,趁下人不备,将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季临抓着我的手都快哭了:
「娘子,这事儿跟我真没关系,我没对她做什么,我甚至都没敢看她,只碰了一下她的手。」
我笑着斜睨他一眼:「哟,还碰过人家小手呢,嫩不嫩?」
季临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不是的,是Ţû³她非扯着我衣带不让我走,嘴里胡吣些什么我也听不懂,我着急回家找娘子,心里一急,就拍开了她的手,就拍了那一下,娘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季临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把那只手使劲儿往衣襟上搓。
我噗嗤笑出来,却不自觉抚上那曾经插了铁钎的心口,眼底泛出了红。
原来啊,公主郡主什么的也不是不能拒。
我熬了这四十年,心里存了的那一丝挣扎,果是假的。
秦弼他,定是欢欢喜喜钻进了公主的裙底。
秦弼他,负了我。
10
季临被皇帝钦点在侧。
近日,西北局势紧张,季临整日伴驾彻夜不归。
我白日里不能出门。
趁了夜半,我想去瞧瞧我那未婚夫。
摸到长公主府,绕过一排晃眼的白绸子灯笼,忽然瞥见正堂里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材。
伸手将守夜的小厮魇住,我探头去看那棺木里的人。
只一眼,心下便是一惊。
竟会这么巧,真是那日到我家里耀武扬威的小郡主。
她,居然就是秦弼千娇万宠的小女。
据说,她是那公主四十多岁时得来的,老蚌生珠,喜得秦弼亲自去皇帝跟前讨了个郡主的封号。
原来是你!
我笑着将手指捏得咯咯响。
四十年前,你娘抢了我的未婚夫,拉去给你做了爹。
这才有了你。
如今,你竟也要来抢我相公。
拔下头上的发钗,缓缓推进她的心口。
莫要怪我。
这一招,还是跟你娘学的。
11
公主府逛了大半,也未寻到那狗男人。
忽地想起来。
季临被皇帝关在御书房,彻夜点着灯商议。
那秦弼身为宰辅,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又怎么可能清闲在家。
我真是越发糊涂了。
我沮丧地低着头,悠悠朝门口走去,冷不丁听见一声唱和。
「驸马爷回府!」
我猛地抬起头,正正撞上那红衣锦袍之人,在众人簇拥下款款而入。
花甲之人鬓发早已灰白,当年翩翩少年如今已是大腹便便,老态尽显。
可那脸上,却仍旧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
是他!
四十年。
我恨了四十年的人,如今官至首辅,儿孙满堂。
却将我拆骨于小雾山,苦苦挣扎了四十年不能离开!
我捏紧了拳头,只觉整个世界都寒凉起来。
众目睽睽下,我就一直那么直愣愣瞪着秦弼。
下人上前一步,朝着我大喝:「哪里来的野丫头如此莽撞!还不给我打出去!」
四旁家丁一拥而上,干净利索地反剪了我的手。
我刚要动手,却见秦弼挥手喝退下人:
「慢,也不是什么大事,莫要吓着姑娘。」
秦弼捋着胡子,笑呵呵看着我。
没想到下一秒,却一伸手隔着纱衫捉住我的手腕,将我拽了个趔趄。
「新来的丫头吗?不懂规矩不打紧,走,跟老爷我到书房,我亲自来教你规矩。」
12
我低着头,任由他牵着进了书房,周身却已是冰冷一片。
「你是府里新买的丫鬟?怎的这般没规矩,见着主子还缩头缩脑的!抬起头来让老爷我好好看看!」
说着,伸手便要捏我下巴。
我一惊,一把挥开那油腻的爪子,嚯地抬起头,直直拿眼瞪向那张我无比熟悉的脸。
四十年未见,那张儒雅的面皮子,此刻竟满是下流和猥琐!
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
我眉心狠抽,捏紧了拳头琢磨要不要此刻就宰了他。
「哟,脾气倒是不小,老爷我喜欢烈马,等晚上我亲自调教调教就好了。」
秦弼笑着,未碰到我下巴的两个手指转了个圈,在耳坠上轻弹了下。
听着这轻佻的话,我强压身上的冷意。
同时也十分疑惑。
我如今的模样如四十年前一般无二。
即便是过了这许多年,可年少情谊青梅竹马,真能如此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吗?
我试图在他脸上寻找一丝慌乱或者遮掩。
然而并无。
我怔愣住,等反应过来时,那秦弼却已被大公主的人叫走。
我越来越觉,这大公主府处处透着诡异。
就比如。
这公主府的后院,我隐约闻见了游魂的味道。
13
季临入朝只月余。
西北的巫勒人大举进犯边境,且跟二十年前便被砍了头的城阳侯的旧部里应外合。
民间忽然传闻,那城阳侯廖仲昌当年并未死,被砍头的只是个替身。
北部游牧族民风原本彪悍忠心,城阳侯的部众更是所向披靡。
只一战,便破了我大炎边境,损失惨重。
皇帝在朝堂大发雷霆。
「谁人可堪为将军?」
皇帝连问了三次,朝堂上一片寂静,无人敢应答。
谁也没ŧū́⁸料到,排在末尾的季临默默站了出来。
「陛下,臣愿领兵前往。」
众人惊诧不已。
那首辅秦弼暗中联络城阳侯旧部,并暗通巫勒人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这些年,秦弼和大公主已将朝堂清洗了个遍,大都换成二人党羽。
不肯屈就的忠臣良将,大都或蒙冤,或罢黜。
就连先皇亲封的战神姚圹将军也未能幸免,二十多年前就被抄了家,落得个流放千里的下场。
估么着,流放的路上就已成了一抔土。
秦弼和大公主,早已架空皇帝,实权在握。
是以如今北境战事起,明眼人都知道是秦弼和长公主搞的鬼。
此时,毛头小子季临居然敢站出来,这无异于去送死。
朝堂上众人神色各异,可皇帝的眼中却是闪过一丝光彩。
「季爱卿平身,准,朕即刻封你为大将军,明日便启程前往北境!」
一介书生领兵,朝堂上一片嗤笑。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竟在本朝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满朝文武都抱着必输的心态,等着看笑话。
甚至有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预备着改朝换代。
众人心中皆知。
季临,必死!
14
季临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
「璃儿,那秦弼不是好惹的,他是长公主驸马,连皇帝都要喊他一声姑父。」
「二十年前,他逼迫先皇退位,两岁的小皇子登了基,如今陛下已二十有二,可秦弼作为首辅,却仍旧对外宣称皇帝年少,不允亲政,不就是为了和那长公主一手遮天?如今的大炎看似国泰民安,实则早已千疮百孔。」
「璃儿,你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
季临抓着我的手,一定要我亲口答应他。
我不语,只将一支朱砂串替他戴在手腕上。
我听话Ţů₁地将自己关在小院子里,整日闭门不出。
可招架不住有些人,她非要来送死。
季临走后的一天夜里,我正忙着将西墙根的豆角架子摘光,打算第二日晒干,留着冬日里给季临炖肉。
忽听院门被砸得嘭嘭响。
我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跑去开门。
不待门栓打开,几个人呼地破门而入,二话不说七手八脚将我塞进个袋子里。
七颠八绕许久,我被重重扔在地上。
待我被人从麻袋里扒拉出来,抬眼便见上首坐着个妇人。
眉眼和那郡主有些相似。
「原本以为是个狐媚子,没想到竟如此粗鄙。来人,将这妖女给我烧了!」
我愣了愣,莞尔开口:
「大公主好威仪,你抓我来,是为了那小郡主吧?」
我笑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没人看见我是如何自己解开缚着双手的绳子的。
大公主听闻郡主二字,额头青筋跳起老高。
「居然认得出本宫,看来不算傻,你给本宫老实交代,那日小郡主可是去找的你?」
我笑着坦然:「找过。」
大公主立刻咬牙切齿:「竟真是你!你这妖女对她做了什么?」
我依旧笑眯眯:「她非要扒了我的皮,我的皮可是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哪能由得她随便扒了去?」
大公主气得喘不上气,哆嗦着手指着我:「妖孽!本宫找人看过,小郡主是中了邪术,定是你这妖女害了她!道长,快,给我烧了这贱人!」
此刻我才看清楚,大公主身后立着的竟是个道士。
此人执一柄墨色拂尘,双目ťŭ₄空洞,竟是个瞎子。
这人的出现,让我猛地想起钉在心口的那支铁钎!
我心感不妙,他周身的气势,已让我感知到危险。
我刚要动手,可却发现双手双腿使不出一点力气,竟是被困在了原地。
那道士却缓缓抬起了双手。
只一瞬间,我周身已开始燃烧起灰蓝色的火焰。
我大骇。
暗沉的火焰有如一张网,将我死死禁锢在里面。
我奋力挣扎,挥舞双手拍打蹿到身上的火焰,脚下却一软,直直扑倒在地。
转身愤怒地看向那道人,他正睁着空洞的眼睛,邪魅地笑着一步步朝我走来。
枯树枝一般的手向前伸着,似是要来抓我的脖子。
我咬着牙挣扎,想从这火焰中冲出去。
可那灰扑扑的火焰,却越收越紧,灼热的气息已让我意识开始涣散。
那道士已走到近前,恶心的手就要触碰到我。
就在这时候,手上忽然抓到地上一根坚硬的东西。
我也不管那是什么,猛地拔了出来,想也没想使出浑身力气,翻身朝着那老道直直插了过去。
好巧不巧,那东西正正插在俯身过来的老道一只眼睛里。
顿时,黑血喷涌而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夜空。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不!」
随着他的惨叫,忽然无数魂魄冲破禁锢翻涌而出,缠缠绕绕将那道人团团围住。
一瞬间,那老道被一条条撕碎,黑红的血液不及流到地上,便已尽数化成干涸的黑灰。
这便是被鬼吞噬的下场。
而同时,我周身的火焰也渐渐熄灭,周围是散落一地的焦黑碎块。
四围的家丁早已被吓得四散而逃,只余下不远处的大公主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丢了魂一样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忽然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我满身寒气,刚要对大公主下手,却忽然想起季临临走时的嘱咐。
「璃儿,等我回来。」
我只好恨恨地收回手。
却在此时,忽觉有什么从我耳边游过,若有似无地呼唤我的名字。
「阿璃,阿璃……」
那声音随着风瞬息走远,就仿佛是我幻听了一般。
又好似那声音,从未曾出现过。
我打了个激灵,四处寻找,却什么也没看见。
直到此时我才发觉,我被带到的这个地方仍旧是那长公主府。
阴冷的院子里,四围却贴满了画着红字的黄色符纸。
抬脚未走两步,不留神,蓦地被个倒伏的石碑绊了一跤。
我恼恨地扒拉那石碑,却发觉其上隐约可见斑驳字迹。
抹开杂草,显露出歪歪扭扭几个猩红的小字。
秦弼,西南御州人……
15
西北战败。
季临那文弱书生果然只是螳臂当车,举朝一片惶恐。
殊不知大家表面惶惶不安,暗地里却大都已经开始期待新的王朝。
城阳侯旧部借着巫勒人打进来,那廖仲昌还活着的消息虽还在疯传,可人却始终未曾露面。
大家私下都在猜测。
若是这朝堂易主,到底是秦弼,还是那廖仲昌会得了这江山?
我叹了口气。
季临在时曾说,那人若活着,如今也已年过六旬,是个跟秦弼一般年纪的老头子了。
西北兵败,未及皇Ṭù₊帝申饬,又到八百里加急。
季临领一队人马孤身犯险,探入大漠深入敌军,竟是不知所踪。
皇帝大怒,朝堂上接连砸碎了七八个茶盏。
我得知消息时僵在原地好久,眼睛酸得发疼。
我的小书生,不可能就那么没了。
这荒唐的王朝,可笑到无一人可用,竟要我的小书生去领兵。
伸手一拭,脸上早已冰冷一片。
我悔到心口疼。
悔不当初,逢此乱世,我就应该带着他,远离这吃人的朝堂。
周身渐冷,将要控制不住战栗时,想起季临临走时曾说。
「璃儿,等着我,我一定回来。」
擦了擦脸上的泪,我的小书生啊,他不会说话不算话的。
我打起精神,直觉这一切,都和长公主那二人有关。
想起那天那诡异的偏院,阵法压制的,究竟是何人的魂魄?
因何石碑上,刻着的是秦弼的名字?
那长公主府,有着太多的秘密。
我决定再去看一看。
是夜,伸手不见五指,可我却瞧得见一切。
摸到秦弼的书房已是子时,抬眼蓦地瞧见书架子最顶上一抹熟悉的莹绿。
我猛地顿住。
年少时,秦弼不知从哪本杂书上得来的关窍,说是将莹石磨得极细,使水化开,书写在纸张上晾干,平日里是看不见字迹的。
只待夜深人静,烛火全熄,那真章才会显露。
那之后,秦弼时常下了学,便一本正经将一张字帖塞到我怀里。
当着人面只说我字太丑,得多练习。
那字帖白日里瞧着确是个极正经的东西。
可每到子时后,那些藏在里面的碧色字迹便会显露出来。
莹莹的淡绿,每每晃花我的眼。
此刻,我瞧着书脊上浅浅的一抹光亮,缓缓伸出手。
待翻开,却猛地窒息住。
入眼,是熟悉的字迹。
书:
「吾妻,乔阿璃,亲启。」
16
天尚黑。
从书房出来时,我脑子里仍旧一片浆糊。
四十年前,秦弼被长公主捉去,囚禁于此。
信笺上,满满都是对我的思念和诀别。
可后来,他又是如何将我忘了个彻底,又差人将我钉死在那破庙里?
那小雾山极偏。
若非他亲自道出所在,旁人是绝不会知晓我的准确位置。
我晃晃头。
许多疑问解不开,不觉已走到正房。
下人正伺候秦弼更衣,我变幻了着装,混在一众丫鬟中央。
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约莫丑时末,皇帝上朝这么早的吗?
又想着,西北战事纷杂,早一些大约也是正常的吧。
我在众丫鬟中偷抬眼。
脸确是秦弼那张脸,虽已苍老,却依稀可见当年样貌。
可下一瞬,我却直接惊呆。
年少一场突如大火,秦弼护着我往外冲,手臂曾被大火灼伤。
手腕处曾留下一块三角形的伤疤,极深。
去瞧过许多郎中,都说这一生都无法去除。
而ṭű̂⁽今,我瞧着正更衣的「秦弼」平滑的手臂,心里突突跳个不停。
这人,绝不是秦弼!
强压镇定,我随众丫鬟伺候他更衣。
待看到他要穿的并非平常大炎朝服,而是重铠甲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
今日,可能不同寻常!
我赶到皇宫时,宫门守卫早已土崩瓦解。
天微亮,半扇朱漆大门坍塌在地上,满地尸首,漫天弥散着血腥。
季临曾说,当今陛下是难得的仁君。
只为他这句,我便拼了命地往议政殿奔。
远远便瞧见长公主浑身染血,执长剑立于阶下,嘶哑着嗓音朝着殿内大喊。
「侄儿,你这皇帝也当了二十年,也该让你姑姑我坐一坐了!」
「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吃奶的崽子,先皇退位,原本该轮到我做皇帝,没想到,众臣耍了花招,强行把你推上了位!哈!好在你那时候乖啊,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你就是我养在金銮宝座上的一条狗!」
长公主披头散发,越说越激动。
「可如今你翅膀硬了,整日招些阿猫阿狗试图对抗我,我琢磨着,还不如我自己坐那龙椅来得痛快!」
「侄儿,这二十年来你半分政绩也无,你还有什么脸面占着那张龙椅!你给我滚出来!」
说着,一挥手,便要指挥众人冲入殿内。
正在这时,殿门大开,一身明黄的天子缓缓走出。
「朕在此,皇姑你不可造次!再向前一步者,杀无赦!」
皇帝冰冷的声音回荡在空中,更显得大殿空旷无比。
这偌大皇城,早已被长公主和那假驸马掏了个干干净净。宫中尽数是他们的人。
此刻,皇帝身后只剩下禁卫寥寥数人。
长公主轻蔑地看了看这几人,忽然哈哈大笑。
「就凭你们几个只会吃奶的小子?来人,把皇帝给我看好了!」
皇帝被他的禁卫护在内,冷冷开口。
「皇姑,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长公主轻蔑嗤笑,不再理皇帝,抬脚便进了大殿。
皇帝看着几近疯魔的女人,神色却是平淡得很。
而此时,一旁的小将跪行几步,将一件早已预备好的龙袍捧到公主跟前。
长公主疲惫苍老的眼神忽然亮了亮。
「好,赏!今日朕就好好封赏你们几个!」
说着,一把抓起龙袍披在身上,大跨步朝着龙椅走去。
17
可正当长公主屁股刚沾到龙椅的一瞬,一支利箭破空射来。
噗地一声,正中心窝,腥黑的血顿时喷溅在龙椅上。
长公主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大殿门口,一身铠甲的驸马正从黑影中走出。
长公主痛苦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驸马,你……你竟然……」
此时,那人还顶着一张秦弼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龙椅上的女人。
「公主,这龙袍你也穿了,龙椅也坐了,这一辈子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了。」
「可牝鸡司晨必遭大祸,你且去吧,待我替你坐稳这大好江山!日后,我会给你追封个侍妾的位份!」
说着,一把将仍在呕血的长公主从龙椅上掀开,自顾自坐了上去。
「今天起,这便是我的江山了!」
说着,撕开脸上的面具。
赫然,竟是那悬赏榜文上的城阳侯,廖仲昌!
18
可就在此时,宫门方向忽然炸起一声炮响。
众人正惊疑,跌跌撞撞跑进来个小将。
「驸、驸马爷!宫门外杀进来一支人马!」
廖仲昌腾地从龙椅上立起,抓起大刀大跨步Ťũ̂³向外走去。
「我筹谋多年,此时京城周边哪还能有一支人马?无非就是那些酸腐虚张声势!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坏老子的好事!老子掘了他祖坟!」
身后众人也都紧随而出,临走,还不忘将皇帝一并裹挟去。
大殿顿时安静下来。
只余仍旧呕血不止的长公主,和隐在暗处的我。
此时,她匍匐于我脚下,周身被血水浸透。
「救、救本宫!」
我俯视她:
「长公主,你可认得我?」
她费力地抬起头,失声叫道:「你是,季临的女人?」
我冷哼一声,慢慢现了原身。
身上骨寸寸断裂,当胸还插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钎。
地上的女人忽然剧烈颤抖,声嘶力竭:
「啊!鬼!来人哪,救本宫!你……你是四十年前那女人,你是,乔阿璃!」
我绽出一个笑:
「长公主竟还能记得自己做过的恶,为了今日,我可等了四十年。」
她转身拼命爬向大殿门口,身下留下一道恶心的暗红色污迹。
黏腻又腥臭。
「不,不要,本宫杀了你,也是为了大计!先帝无德,我若登基为女帝,也是咱们女人的表率……」
就在她爬上门槛的一刻,我缓缓举起殿前的花盆。
「表率?天下女子哪个需要你这般蛇蝎狠辣的表率?你一己之私便枉死了多少人?你以为天下之人皆是可欺骗的吗?」
随着她痛苦的嚎叫,我一下一下将她的周身的骨一根根砸断,直至成了一堆肉泥。
平日那么骄傲跋扈的长公主,皇帝的ŧŭ̀ₛ亲姑姑,此刻早已疼到抽搐昏厥过去。
我捏着她的下巴,周身的冰冷迫使她清醒过来。
她眼里已没了往日神采,只惊恐地看着我。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今日,我要你偿命!我的命,和秦弼的命!」
她怔了一瞬,忽然咧开满是污血的嘴:
「秦弼?那狗杂碎在我府里,我供他吃喝,他不知感恩,居然还敢用计让两岁的小皇子提前登基!坏了我的大事!」
「若不是他,二十年前名正言顺登基的就是我,我才是皇帝!」
「他坏了我的事,我就把他同样扒皮拆骨,魂魄锁死在阵法中,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哈!」
此时我内心早已狂风大作,我再也压不下心中的寒气,狠狠将手中花盆砸向她的脑袋。
红红白白撒了一地。
大殿内落针可闻。
唯有我的泪,扑簌簌地,一颗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19
宫门外那支人马已经杀了进来。
那是一支正规军,北境边线撤下来的一支精锐。
远处高举的军旗在清冷的晨风中展开。
待看清军旗上那个大大的「季」字时,我心里猛地抖了一下。
季!
大将军季!
可会是我的小书生?
抹掉糊了眼的泪水,我在混乱中四处寻找。
四下里皆是兵刃、喊杀、砍掉的头颅、飞溅的血水。
不知何时,忽然发现自己已被推至战场中央。
我开始慌乱,左躲右避,却蓦地被人一把抱到马上。
刚要挣扎,却在那染满鲜血的手腕上,看见那支熟悉的朱砂串。
正是那日季临离开前,我亲手戴在他手腕上的那支。
我心里突突乱跳,猛地转头去看,正撞上季临那双清澈的眼。
「阿璃,我回来了。」
是我的小书生,我日思夜盼的小书生。
一瞬间,我惊喜到痛哭出声,竟都没发现我的小书生,语气里的不同。
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语无伦次地扑在他湿漉漉的盔甲上。
「回,回来,你,你怎么回来了,呜……」
搂着我的那只手紧了紧,头上的声音嘶哑起来。
「阿璃不哭,这次,我再不离开。」
我猛地止住哭声,阿璃?
季临从不叫我阿璃。
季临只唤我璃儿。
这世上,只一人会唤我阿璃。
我震惊地抬起头,在他挥手砍掉一颗头颅的一瞬,我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里,有着曾经属于秦弼的光芒。
20
四十年前。
秦弼被长公主榜下捉婿,敲锣打鼓绑到公主府。
他那时还很淡定,只以为讲明了自己已有了乔阿璃,便会止住这一场闹剧。
哪知。
这一进去,便是一生,再没有出来过。
当夜,他被堵了嘴丢进马厩,三日三夜,不见一个人影。
只隐约听见喜庆的鼓乐声,远远传来。
三日后,他被人拖去个院子,沐浴,更衣,进食。
晚些,长公主亲自来了。
可当秦弼看清楚她身后立着的那人,脸上的神色瞬间变了。
那人无论身量和长相,都赫然跟他自己一模一样!
长公主拉着那人笑吟吟。
「前日,本宫已和状元郎大婚,状元郎待我极好,父皇也甚是满意。」
她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又似笑非笑地看着秦弼。
「下人说,那日将你错抓了,请问公子你究竟是何人呢?」
秦弼脑子里轰地一声。
权贵人士那些手段,虽不曾经历,但闲时也从杂书上读得一二。
此刻他忽然明白过来,觉着甚是好笑。
十几年寒窗苦读,竟只为到京都来送一张面皮子!
上首的女人见他不说话,也不恼,放下手中茶盏。
「你既没有名字,那我便叫你狗奴吧,你也是命好,日后便在我府里做个门客,替我写几个字,抄抄书什么的。」
秦弼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要软禁,且是一辈子!
他寒窗十几载,不是为了来此折辱一生。
刚要抓起桌子上的碟子砸过去,公主又悠悠开口。
「听闻,小雾山是个景致极美的地方,公子此番来京都,可曾到小雾山一游?」
秦弼手上的碟子忽然似烫了他一下,没抓住,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此时他才觉上首之人的可怕。
小雾山上日夜盼着他的阿璃,他只那日在客栈,微醺后和一谈得极来的学子提过一次。
只那一次。
秦弼捏紧了拳,此刻,唯求他们不要伤害他的阿璃。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活着唯一的念想,早已被那大公主差人百般凌辱,折断全身的骨,又用一根生锈的铁钎,钉死在了小雾山上。
此后一年又一年。
秦弼被毁了脸,囚在偏院中。
起初,他们因着秦弼独创的字体短时期无人能模仿。
皇帝又曾亲自批阅过他的文章,赞过他的字迹,不敢大意。
于是逼迫他执笔。
可后来,秦弼的学识让他们不敢小觑。
代笔容易。
可那些精准的见解,竟是谁也无法替代,使得他们越发不敢轻易除掉他。
渐渐,长公主二人开始依赖秦弼,日日都要到那小院,和秦弼商议朝政时局。
直到有一天。
二人逼着他代笔,写一份言辞激烈的奏折,逼迫先皇退位!
秦弼此时才惊觉,长公主她,要造反!
秦弼用计联合其他众臣,迫使二岁小太子提前登基,毁了长公主的女帝梦。
长公主火冒三丈,冲进小院要将秦弼剥皮拆骨。
又让那道士将秦弼的魂魄钉死在锁魂阵中。
可他们不知,秦弼早已知晓长公主的手段。
也知晓了他朝思暮想的阿璃,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他镇定地提前吃下了使人疯傻的药,迫使自己魂魄提前离开身体。
是以,那道士不知,他锁住的仅仅是秦弼的半丝游魄。
这也是为何,季临出生后虽极其聪颖,心智上却略显孩童气。
直到那日,乔阿璃慌乱中摸索着,一把将锁魂针拔起。
远在西北领兵的季临,记忆瞬间重叠!
21
四十年前。
长公主二人只以为秦弼此生都踏不出这小院,言语间便对其毫不避讳。
可他们不知,秦弼早已默默记下了叛军的布防图,和许多机密要点。
是以那一日记忆回归,季临立刻去寻一直藏在北境军中的大将军姚圹。
北境军一路斩杀,势如破竹。
大将军姚圹,是唯一早知道真假秦弼的人。
当年姚家全族遭迫害。
抄家前,是秦弼用莹石书信助姚圹脱困,并助其藏于北境大军之中。
只等待复仇之日。
而秦弼被关在小院的二十年,深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一个文弱书生咬着牙,以扫帚为刀剑,竹竿为棍棒,整日勤勉操练。
下人们每每见那没有脸的丑八怪在院子里胡乱挥舞,都只当他是发了疯,嗤笑着走开。
孰料,他们看不懂的,原是那姚家军的招式。
直到宫变那日,秦弼看着手边那碗漆黑的药, 写下了最后一封信。
吾妻,乔阿璃, 亲启。
他早知他的阿璃早已成了白骨。
可他就是要写。
没来由,他就是觉着, 她一定会看见。
秦弼死后, 他留下的那些书信, 统统被长公主二人翻了个遍。
只恐日后会用到, 便悉数放在书房最高处。
那大公主二人无论走到哪里, 都需得是灯火辉煌。
而那萤绿色的字迹, 需得夜半时分, 极其黑暗才能够显现。
是以那封写给阿璃的信,藏于书房二十年,也未曾有人瞧见过那莹莹的一抹碧色。
22
正规军在, 叛军很快被剿。
城阳侯廖仲昌被人拖走时, 目眦欲裂。
「皇帝小儿, 当年我就应该早早宰了你!如今养虎为患,倒叫你把老子耍了!」
「四十年前这就应该是我廖家的天下!可怜我卧薪尝胆, 在那婆娘的石榴裙下躲了这许多年, 终究还是败给你们几个黄毛小子!」
「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少年皇帝一脸威严,只平淡地叫人将他拖下去。
此时,天终于亮了。
大太监拖着长音, 一声洪亮的唱喏。
「上朝!」
皇帝提起衣摆, 迈过一具具尸体, 踏着血河一步步走向那上首的金銮宝座。
季临说,当今虽年少, 却是个好皇帝。
他领兵去北境, 实则是他跟皇帝早早订下的计谋。
两日后,边疆军报,北境大捷。
城阳侯旧部被一网打尽,巫勒人也已下了降书。
举国沸腾。
廖仲昌被判凌迟。
我呵呵笑, 这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我的周身冷气四冒。
行刑那日,据说那廖仲昌忽然神志不清,嘴里胡乱喊着「鬼」。
嘴角流着口水, 全身软如烂泥。
众人皆嗤笑,城阳侯这是吓傻了, 就这胆量, 还想要造反呢!
只有季临板着脸将我锁在院子里。
「阿璃,你是不是不乖, 昨夜又背着我跑去大狱了?」
「看来是为夫不够努力,半夜竟还让你有力气跑出去。」
说罢,又一把将要逃跑的我捞了回去。
「阿璃你说,为夫到底是做季临的时候比较厉害,还是做秦弼的时候比较厉害?」
「你说,是喜欢我叫你阿璃,还是喜欢我叫你璃儿?」
我惊住,这都是什么问题?
想逃。
却怎么也挣脱不掉他掐着我腰的手。
23
后来,我一直陪着季临,陪他过完了六十大寿。
他这一生,给皇帝做了四十年宰辅。
日夜操劳,华发早生。
在他和皇帝的配合下,大炎果然迎来了盛世太平。
国泰民安, 河清海晏。
他六十大寿那天,我拉着他的手, 依偎在他怀里。
我们都知道, 该走了。
我抓着他的手,慢慢消散在他冰冷的怀里。
下一世,可还能再做你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