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我被赐婚于谢郁。
十六岁那年,我死了,死于乱军刀下。
我死后,谢郁再娶,有了一双儿女,老年孙儿成群。
七岁那年,父亲带我去了一趟谢府。
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蹲在花园里逗弄花草,却被几个响亮的耳光声给吓到。
我躲在一旁,看到花园的石桌前,那个平日里温声细语的谢夫人,面色狰狞,掐着少年的胳膊。
「你怎么如此蠢笨,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谢闵!」
谢闵?我听说过,是谢府的长子,少年奇才,前些日子被封为太子少傅,却也是……
「难道就因为我愚笨,我就得接受他所不要的一切,包括那秦府小姐吗?」少年脊背挺得笔直。
忘了说,我父亲此行,便是为了此事,我家与谢家,在我祖父那一辈有过约定,要谢府长孙娶秦府长孙女。
我见过谢闵,但是并不相熟,可是,他讨厌我吗?
而且,为何谢郁会这样说?
我小小的脑袋想不出太多的答案,有些不开心。
无心再看下去,我跑去找父亲,想去找父亲求解。
待我跑得小脸通红到了谢府堂前,只见得父亲与谢伯伯面色凝重,我到口边的疑问便被生生压下去。
「怀义,你且放心,我家谢闵定会替你照顾好声声。」谢伯伯向父亲承诺。
还是谢闵吗?为何刚刚在花园里听那少年说什么,塞给他?
直至我们坐上回去的马车,父亲将一封书信折好递于我。
「将此物收好。」
未等我开口,他说:「声声,不要怪父亲,谢府是你最后的依靠了。」
父亲看着我认真说道。
「可是父亲,声声日后不想嫁去谢家。」
就花园的所见所闻,好像谢夫人不是那么温柔,谢家两位公子都排斥我。
「此事,由不得你做主。」父亲面色一冷,不再多言。
谢府是京城贵族,而秦家是淮州富商,两家并不相近,回秦府足足要走四个时辰。
还未到家,我便睡着了,没听到父亲那轻轻的叹息。
另一边的谢府,谢嘉明看着远去的马车,轻轻扯起一丝嘴角,面上尽是不屑之色,挥一挥衣袖,转身回府。
距去谢府回来一个月,秦府却突然在一个夜里遭了变故,我莫名出现在谢府,成了谢府的表小姐。
一开始,我不解,也哭闹过几天,但是没人愿搭理我。
慢慢地,我闹腾不动了,开始在谢府住下。
过后,我才慢慢从丫鬟小厮口中听到了淮州秦府的消息,全家上下,无一活口,尤其是那秦府独女,院内走火,被烧得面目全非。
我总算是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原来他是利用婚约,来为我打造一道庇护的屏障。
这年夏日,我坐于树下学着帖子写字。
因着父母疼爱,我七岁了也不曾学过写字,前日里与谢夫人参加宴会惹了不少笑话。
我在纸上歪扭地写下几个字,却猝不及防地被人夺去手中的笔。
「难怪是许给我这般粗鄙的人,原来你也是个不好学的。」
我抬头,便是谢府小公子,也就是谢郁。
我脑海里想起了那日情景,终究是不明白,我父亲为我定下的亲,到底是与谁的?
「嗯,我大哥不愿娶你这么个豆芽菜,所以啊,他们就都把你推给我了。」
谢郁看我一脸麻木,凑近了脸来看我。
「不是,我们两家还签了那什么婚书,你们就没看那上面明晃晃的我俩的名字吗?」
「算了算了,你大抵也是如他们一般,瞧不上我吧。」
少年脸上满是落寞,眼皮下垂,好看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你说,在这书香世家的谢府,是不是偏偏容不得我这么个喜欢舞刀弄枪的怪物?」
「父亲不喜欢我,哥哥瞧不起我,母亲又满心满眼都是哥哥,就连你也是喜欢哥哥吧。」
少年把玩着我的笔,神色淡淡地诉说着。
我安慰道:「你怎知你不是这谢府独一无二的一抹颜色,是他们珍惜不来的至宝。」
「你若将舞刀弄枪弄出一番名头,看谁人不敬你爱你。」
我好像看见谢郁眸色里的亮光。
「好了,左右是我的笨媳妇,还得我自己来教。」谢郁撇了下嘴。
谢郁握住我的手,站在我椅后,提笔教我写字,头顶有均匀的呼吸落下,有些痒痒的。
直到日暮时分,写满了一沓纸,谢郁才放下我的手。
「小笨蛋,小爷明日再来教你。」
谢郁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院里,我从怀里拿出那封书信,打开一看,纸中不起眼处,写的正是我与谢郁的名字,猜到了些许。
那日定亲外人鲜少知道,府中人只知几月前谢府故人拜访,内情如何,大概也只有谢伯伯与父亲知道。
谢郁每日都过来教我几字,时间久了,他自己又学艺不精,便教不下去了。
「小媳妇儿,你想再多读些书、识些字吗?」
「想。」
「那你便等等,我去让母亲为你请一位女夫子。」
谢郁留我一人独在树下,自己一人去找谢夫人。
可我没先等到谢郁回来,却先等来他被谢夫人罚跪的消息。
夜黑了,我院里的两个小丫鬟都回房睡下,我却因担心谢郁久久难以入眠。
我下床穿好衣服,轻轻打开房门,看到小丫鬟的房间没有燃着灯火,便放心地溜出院子,直奔祠堂。
除了祠堂还在亮着一盏灯,整个谢府都已陷入黑暗。
我扒在祠堂大门前一看,谢郁身边陪同的小厮已经靠着柱子睡着了,只有谢郁还在挺直了背跪立着。
谢郁似是察觉到我在门外,突然就转头过来,吓得我又将伸出来的半个身子收回去。
「别躲了,我都看见你的影子了。」
我抬头,谢郁已经到了我跟前。
「你,怎么回事,为何被罚跪了?」怕吵醒小厮,我轻轻地问。
「我去向我娘给你讨要个夫子,恰恰被提起我打走的上一个,无趣得紧。」
「小爷我就与她大吵一架,给她气得不轻。」
谢郁高昂着脑袋,就像只斗志昂扬的公鸡。
看着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祠堂无趣得紧,走,小爷带你去长乐街玩上一番。」
谢郁说着拉上我的手。
「你就不怕回来受责罚吗?」我指指睡着了的小厮。
谢郁却是无所谓地摸摸鼻子,「怕什么,他是我的人。」
我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谢郁拉着一路跑到院子墙角。
谢郁扒拉开狗洞的杂草,对我示意往那钻。
待我俩从狗洞里钻出来,谢郁便一路拉着我跑到长乐街,街上一片繁华,琳琅满目,都是我未见过的盛景。
这个晚上,谢郁带我去听了戏文,买了糖葫芦,喝了街尾的米酿。
待人烟渐少,谢郁与我歇在桥边。
「整天见你一副苦瓜脸,故意带你来散散心,我知道,你父母亲都无法再陪到你身边了,所以,让我这个谢府最无用的废材来发挥一点点作用来哄你开心开心吧。」
谢郁眉眼弯弯,对着我笑得灿烂。
我心中一暖,以至于后面他不在的七年,心心念念,不曾把他忘记。
我点点头,回给他在谢府以来第一个真挚的笑,却又马上别过头去,眼角泛起泪光。
回去前,我们遇上一帮人,面色不善,意图明确----拐卖。
谢郁将我护在身后,与那帮人应对,可他毕竟年纪不大,即使会些功夫,也伤不了那帮人多少,很快,我和谢郁被堵住嘴丢上马车。
出城门不远,这些人放松了压紧我和谢郁的手脚,谢郁看准时机,一脚将我踹出马车,他们应接不暇,不敢下车将我捡起,快马加鞭,怕引起官兵的注意。
我掉下车时撞击到了脑袋,晕死过去。
第二日清晨,我被人发现,后面被谢府寻回,谢伯爷在我面前亲手将那小厮杖责至死,似乎是在提醒我什么。
这是我在谢府背上的第一条人命,是我许久的噩梦。
谢家寻了谢郁许久,一直都找不到,后面几年,便索性放弃了。
之后七年,很少有人提起谢郁。
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成了谢府的仇敌,人虽在谢府,却被短衣少食,处处针对。
我尝试逃出谢府,却在被抓回来后被谢夫人打了一耳光,而后冷声告诉我,「害得郁儿丢了,你有什么脸面出谢府过好日子?」
最惨的时候,我病了很多天,却讨不到吃食,如快死了一般躺在床上。
就是这时,谢闵一身月白色衣裳,走进我的院落,以轻蔑的语气说道:「可怜虫,愿意做我的奴隶吗?」
我眼里燃起亮光,撑起身来,「我有什么好处吗?」
谢闵却是眼皮都未抬,「人小却精灵,但是你不配和我谈条件。」
「好,我愿意。」被折磨久了,再这么下去,我还怎么为秦府报仇还有找谢郁。
自那之后,我很少被刁难了,谢闵时常私下教我识字,后面是教我谋略,也帮我找到了仇人——京城皇商刘家。
深夜,我换一身男儿装扮,悄悄溜出谢府。
谢闵有很多私下势力,有些细微的事需要我这个不起眼的人物帮他通信。
去过联系点后,街上尚有灯火,我坐于路边小摊,食一份汤面。
「听说了吗,南方那边招安了个土匪头子,还挺年轻的。」
「自然是听说了,那土匪头子原只是先前头子的养子,后面把人杀了取而代之。」
「那蛮子听闻本事了得,把官府玩得团团转,要不是招安了,可就成了一方祸害。」
「可不是么。」
听到这,我并未感多大兴趣,放下几枚铜钱,走了。
回到谢府的小院,谢闵却已经在等着我了。
「东西呢?」谢闵伸出手来。我将信封放在他手上。
看完信后,谢闵嘴角扬起,「谢郁要回来了。」
「什么?」
4
腊月里,京城里下着大雪,我在小院中洗着冬衣,却听得小厮在整个谢府中通传着:「小少爷回来了!」
我停下手中动作,通红的双手没了痛觉。
他,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我忙着跑去谢府大门,远远看着谢郁在门口等待小厮通传。
谢郁一身草莽打扮,眉宇间尽是英气,皮肤呈麦色,脸上还有一道小小的刀疤。
我看着谢郁被迎进门,转身在墙后泪水湿了脸颊。
夜里,谢府为谢郁准备了宴席,谢郁点名将我请去。
看见谢郁,我心里泛着丝丝苦涩。
谢夫人用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要是当初丢的不是郁儿,我的郁儿也不会受那么多苦。」
说罢,还意有所指地看向我。
「母亲有着责怪声声的功夫,怕是早就寻到我了吧?」谢郁脸上看不出情绪。
「你还在记挂着小时候,还在怨我偏心。」
「行了,你母亲也是多年来都在担心你,既然回来了,还是安安分分待在谢府,待闵儿为你觅个闲官散职,做点正经之事,将你那土匪队伍给散了。」谢伯爷道。
谢闵抿嘴一笑,优雅得当地答道:「我这个做哥哥的,自会为阿郁安排得当。」
「那倒不必了,我在土匪窝里闲散惯了,日日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真要收敛,我可不愿。」
「你……竟然还是像小时候那般鲁莽,我谢家世代勋贵,如今虽然落魄了,可也出不得武夫!」
「儿已然成为武夫,不日便领着你所瞧不上的手下们去参军。」
谢伯爷气得摔了筷子,这场晚宴不欢而散。
夜深了,我的院中,谢闵掐着我的脖子,「你倒是对他上心得紧。」
晚宴中,我对谢郁时不时地偷看被谢闵尽收眼底。
「你,是我的奴隶,只能是我的。」
脖子上的手突然松开,我大口地呼吸空气。
谢郁果真去参了军,除去那日我便再未见过他,也失了他的消息。
又过了一年,同样是冬天,谢郁突然成了名满京城的少年将军,受天子欣赏。
当谢郁一身戎装回谢府的时候,谢伯爷的脸色有了转变,但还是带着些许轻视。
「也算有点名堂,比得上你哥哥些许。」
谢闵的太子少傅身份是落魄的谢侯府最大的脸面。
谢郁冷眼看了谢伯爷一眼,不吭声地回了自己的庭院。
我踏入谢郁的庭院,看见正在舞剑的他。
「声声。」
「谢郁。」
「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
「你受了好多苦。」
「你不也是,听闻我不在的日子你处境很不好。」
「和你比起来,不值一提。」
我听说过,谢郁自被土匪头子收为义子后,受的不是优待,而是被土匪头子丢进角斗笼差点丧了性命,长大后又成了土匪头子手中的刀,杀了很多土匪头子的对头。
他一个勋贵家族的贵公子,偏偏被养成了手中沾满鲜血的粗糙山野小子。
我从谢郁院中回来后,便一直未与谢郁有什么往来了,直到一个月后。
朝堂上。
「谢小将军早已及冠,还尚未婚配,本王有一女,与谢小将军年纪正合适。」西北王说道。
谢闵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着皇位上那人的反应。
西北王把握着重兵,而谢郁是新起虎将,若两家联合,实在令人忌惮。
「哦?」天子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启禀陛下,臣弟少时与舅父家表妹早有婚约。」谢闵出了官员队列,朝天子方向恭敬说道。
谢郁看着谢闵,笑意不达眼底。
「是吗?」天子看向谢郁。
「回皇上,确有此婚约。」
「和西北王结亲固然是好事,可谢卿也不可辜负了从小定了婚事的姑娘。」
「朕今日做桩美事,便为谢卿赐下婚事,早日将姑娘娶进家门才是。」
天子始终笑吟吟地说,却是断了西北王的念想。
「臣,谢陛下恩典。」
谢郁面色不改。
下了朝堂,谢郁与谢闵同下长阶。
「阿郁倒是个大福之人。」谢闵阴阳道。
「一切都未脱离兄长的谋划,如兄长所愿。」谢郁笑道。
过年那一天,同宫宴邀请一起到谢府的还有谢郁与我的赐婚圣旨。
黎明,天还未完全亮,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入眼便是谢闵坐于我床边。
「大公子一大清早便坐在我的床头,当真是有些吓人了。」
「你就要嫁给谢郁了。」
谢闵的表情冷峻,周身散发着寒气。
「这不是从小便知晓的事情吗?」我讥讽一笑。
谢闵掐住我的脖子,「别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我呼吸困难,脸变得通红,用尽双手的力气也未曾让谢闵的手松动分毫。
最后,谢闵松开手,淡淡地来了句:「要不是不想让谢郁攀上西北王的高枝,哪里配得上用你。」
真是可笑,自己在朝堂上引得皇上为我和谢郁被赐婚,结果还要来我这里发一通脾气。
谢闵并未在我这儿久留,天色渐亮,他也很快走了。
三天后,谢郁来到我的院中找我,这是这一个多月来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听闻他来,我换上最体面的衣服,将自己打扮得宜出来见他,只因他是这么多年来牵肠挂肚的人。
「声声,唐突你了。」
刚走到他跟前,便听得谢郁这般对我讲。
「如何算唐突?」我忐忑问道。
「阔别八年,这京城好儿郎如此之多,朝堂一举倒将声声困于我身了,可那日谢闵毕竟将你说了出来,我若不认下这门亲事,便会叫他人看轻了你。」谢郁说得小心翼翼。
「不唐突的,我是愿嫁与你的。」
我与谢郁相视着,眼里有光。
6
次年开春,我与谢郁成婚,同时搬出谢府,住进谢郁的将军府。
问及为何,谢郁说:「我那父母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定是容不下我们的。」
上花轿前,在闺房内一个小丫鬟递了一张纸条给我,不用想,我也知道是谢闵。
打开纸条,没有任务,只有四字,「你逃不过」。
我将纸条撕碎,扬了后便出门登上花轿。
红装十里,厅堂三拜,我终于是嫁给了谢郁。
掀开盖头,谢郁的脸上染着醉色,「终于还是将小媳妇娶回家里。」
我笑出声,却又假装生气:「你那德性,怕是喊过多少小姑娘小媳妇。」
谢郁一脸正经,「没有,就喊过你一个,那些难熬的日子,心里全是我那可怜兮兮的小媳妇。」
我轻手触碰着谢郁脸上那道小小的疤,内心触动,心疼地哭了。
谢郁拉住我的手,「小媳妇不哭,咱们睡觉去。」
说着便拉着我倒在床榻。
真是个混蛋。
婚后,我和谢郁着实是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却也短暂。
谢郁会在桃花开的季节,带我上山赏桃花,会在下朝后给我带一份好吃的糕点,会在去见谢夫人时,挡在我面前,然后将谢夫人的所有刁难反击回去,还会和他的土匪兄弟们介绍我是他的小媳妇。
他在朝堂和别人勾心斗角,却愿在家用最简单的心思对待我,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好,却又好得不真实,因为我本置身于黑暗。
「你便是谢郁的新妇?」
后脑很痛,我迷糊地睁开眼睛,入眼是一个红衣姑娘。
她拿着鞭子,「我叫宋颜玉,因为谢郁,我没了父亲。」
「所以,我也见不到他过得好。」
说罢,鞭子便狠狠地朝我抽来,脸被划过,火辣辣地疼。
我在不知名的地方被宋颜玉关了十天,重见天日时,同时看见的是谢闵和谢郁。
「原来当初你没死。」谢郁朝宋颜玉道。
「我怎么会死,最该死的便是你这个玩弄感情,害死我父亲的白眼狼。」
宋颜玉语气激动,钳住我肩膀的手更加紧了。
她附在我耳旁对我说道,「真好骗啊,你可知道,回谢府前一月,他还拥着我说要一生一世对我好呢。」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抬起满是伤痕的脸看着谢郁,我和他的姻缘,确实成得太过简单,我其实并没有确定,他的心里是不是真的有我。
谢郁看着我,突然笑了,对红衣女子说道:「是啊,她和你一样,好骗得紧,勾勾手,便爬着过来了,娶她不过是因为朝堂上暴露了我和她的婚约。」
「可我将她抓来你不也紧张得很。」宋颜玉嘲讽道。
「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此行只为了清除往日的余孽。」
「好啊,我先把无关紧要的人处理了,再和你好好计较。」宋颜玉将剑朝我脖子划去,刀入皮肉之际,我看见谢郁和谢闵慌张的神情。
谢郁上前踹在宋颜玉的肩上,剑应声倒地,我也晕死过去。
我梦见了很多,梦见了那年谢郁在桥边对着我笑,梦见那个被打死的小厮在怨我和谢郁害死了他,梦见我在谢府几乎病死,梦见我与谢郁去看桃花,梦见我被宋颜玉鞭打,然后,我醒了。
这是间简陋的木屋,陈设简单。
入眼便是端着药碗的谢闵,「做了那么久的梦,该醒了,继续帮我做事,要不然……」
谢闵将药用勺喂至我嘴边,「你以为凭你自己什么时候能为父母报仇?」
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从今以后我会做好你手里的刀。」
外界尽传谢将军的新妇死于谢将军的旧日仇敌之手,而我也彻底没了明面上的身份。隐于暗中,游于黑夜。
在「我」死后三个月,我接手到了暗桩呈给谢闵的信件,关于皇商刘家通敌叛国。
我嘴角勾起笑容,报仇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我要去报仇。」
谢闵将信件放于蜡烛之上燃了,「收拾好痕迹,可别让刘家知道你是我的人。」
几日后,我稍作易容,以洗脚婢的身份被安排于刘府柳姨娘房内,这位姨娘性子娇纵,最喜欢折磨下人,确也是刘府老爷的心头最好,是我最好下手的对象。
我以极低的姿态跪在柳姨娘面前为她洗脚,门外传来刘老爷要来的消息,柳姨娘提脚将我踹开,光着脚便出去相迎。
我跪于脚盆旁,低头等待。
刘景新,也就是我的仇人,抱着柳姨娘回到房中,看到我跪在那,抬脚将脚盆踢开,洗脚水洒了我全身,说道:「怎么让主子光着脚就出来了。」
我拿好脚盆,低头求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柳姨娘不开心地皱了皱眉:「还不赶紧滚出去。」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我勾起嘴角,刘景新,尽情享受美人吧,那会是最烈的毒药。
在刘府待了半年,刘景新身体大不如从前,却又查不出什么,却偏偏痴迷于柳姨娘,惹得刘家主母不悦。
「大夫人饶命,奴婢全都招了。」当我被提到大夫人房中,被几个嬷嬷险些灌下毒药时,我连连求饶。
「是不是柳氏那贱人用药勾引老爷?」
「是,姨娘她……她找秦楼楚馆的花魁借了方子,那方子勾引男人极佳,只是……」
「只是什么?」
「那方子恶毒极了,多是损男人身体。」我故作害怕极了的样子,一直抖着身子。
大夫人听完满意地笑了,带着一群人去柳姨娘房中搜出了方子与几味药来,虽然不全,却的确与我说的相符。
方子柳姨娘的确用过,可是所有人不知道的是,我还加了一些罕见的慢性毒药,到如今来,已经活不了几日。往日里我会佐以少量解药来拖延时间,如今替罪的已经找好,我只要择时机出府,也算断了解药,不出多日,刘景新必死。
刘景新大怒,将柳姨娘发卖到窑子,而我们这些奴婢,刘景新全都发卖出去,却唯独留下了我。
「我总觉得,你看起来不简单,你的眼里,充满了算计。」
我吓得连忙跪下磕头,「老爷饶命,奴婢哪敢,奴婢是有些贪财,但绝不是坏良心之人。」
「但愿如此。」
为了不使原计划偏离,我偷偷去大夫人面前哭诉:「夫人,救救奴婢,让奴婢出府吧,老爷他想纳了奴婢。」
大夫人没什么脑子,并且不愿再出一个争宠的人,连夜将我偷偷送出府。
当我以小厮的面目踏出刘府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
再次回归谢闵身边时,我交上了刘家通敌叛国的罪证。
「怎么会拿得这般容易?」谢闵不解。
「像你这般高贵的人,怎么会看得到底层的人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下层的人,才是往往最能捕捉到信息的。他们微弱,不受人重视,便也不会受到特意的提防,将他们稀少的所见所闻汇在一起,便可凑出全貌,抓住重点。
我回归谢闵身边的半个月,刘景新死了,据说死前一直强调自己是被一个丫鬟所害。
9
谢闵将刘家罪证呈与天子,刘家获得了比当初秦府更惨的代价,谢闵因功被封侯,一时风头无两。
「谢郁向我问及你。」
谢闵一下朝便来找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时隔近一年,再听到这个名字,我有些许恍惚。
「哦。」我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
见我神色淡淡,谢闵又说道,「这个蠢货说,他明白你是我这边的人,但是毕竟夫妻一场,你又从未害过他,他担心你的安危。」
「看吧,再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他以真心待你了吗?左右还是把你当外人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出声打断。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是我一手栽培了你,你最好记住自己的主子是谁,我希望你心里有我!」谢闵发疯似的用双手抓紧了我的肩膀。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笑,你喜欢践踏我的尊严,喜欢利用我,甚至我本该是与你有婚约的,是你瞧不上我的低贱,一手促成我与谢郁的,你到底让我如何心中有你。」我仇视着谢闵说道。
谢闵立刻像一个慌乱的小孩一样,慌张地说道:「我……我……我身上背负谢府的荣光,我这辈子不能娶你,但是声声别怕,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会被定死,我们……会幸福的……」
「只要你这辈子最终喜欢的是我。」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谢闵花重金用了禁术,将我们下几世的命格都锁到了一起,也导致了我后面几十年,要以魂魄的状态,飘游世间。
许久的黑暗过后,当眼前的黑布被拿下,我真的有些许佩服宋颜玉了,因为,她又把我绑了。
「同为女子,你怎么尽把心思花在难为我上了?」我昂头对上宋颜玉的目光。
「我也没办法啊,可你是我对付谢郁最好的切口了。」宋颜玉依旧是油盐不进。
「可我对谢郁来说,并不重要,从前他只不过是与我做戏罢了。」
宋颜玉长长的指甲刮过我的脸,附在我耳边说道,「以前是不重要,可是谁叫你背后为他做的那些事,他全都知道了呢,这点啊,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看到宋颜玉联合安王所屯的新兵,我才知道,宋颜玉的野心有多大。
反叛的军队一路杀到离皇城四百里的业城,如宋颜玉所愿,谢郁受命守城。
「你且看好,这是你的夫人。」
我被宋颜玉绑在柱上,抬头看向城门之上的谢郁。
看到我,他的表情并未有多大的变化,良久,薄唇轻启,「我妻早于九个月前死于你手。」
宋颜玉冷嗤一声,「你尽管嘴硬。」
说罢,掏出匕首在我身上割了一道口子,如今已是秋日末,风刮过的时候,很疼。
「退出业城,我不再动她分毫,反之,我慢慢弄死她。」宋颜玉喊道。
宋颜玉不时地在我身上割一道口子,我单薄的衣裳很快被血染红,可台上依旧不为所动。
宋颜玉开始暴躁起来,骂道:「废物,原来你还是没有他的气节重要。」
我好笑地看着她,「且不说我只是他不在乎的人,就算是对他来说极其珍重的人,与一城百姓相比,与家国大义相比,孰轻孰重。」
宋颜玉不再多置一词,派人将我运走,开始与谢郁作战。
待晚间我再见到宋颜玉时,她也是满身伤口,与我如出一辙。
宋颜玉一来就给我喂下一颗药。
「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啊,等着吧,谢郁一定会来救你的,到时候再让他看看你的惨样,再看看一座城换一个人值不值。」
11
不过,宋颜玉还是算错了分毫,因为救我的是谢闵的人。
他们烧了宋颜玉的粮草,将我救出,半路,我们遇上了一人一马前来的谢郁。
「将她留下交与我。」
谢闵的人自然是不愿,与谢郁打起来,我昏昏沉沉,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看见守在床头的谢郁,他的胳膊露在外面,裹着厚厚的白布。
「我可不是当初勾勾手指便会爬向你的人了。」我开口道。
谢郁红了眼眶,「从前误会了你,以为你变了,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以为你会帮着谢闵害我,对你总是半信半疑,可是当我好好去查证时,我发现,我错得离谱。」
「可你以往的深情,还不是伪装出来的。」我嘲讽道。
「我……我也说不清,我一边怀疑你,又忍不住地喜欢你。」
「罢了,你不用多说,我自知自己是福薄之人,在这世间总是难得长久的真心。」我打断谢郁。
谢郁欲言又止,面色痛苦。
在业城待了没几天,谢闵还是来了。
「都是我不好,害得声声受那么些天苦日子,来,声声,我带你找个安定的地方将你藏起来。」谢闵拥住我。
「你想将我关起来。」我推开谢闵。
「是啊,这样,声声眼里就不会再有别的男人,声声心里就只会有我,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看着谢闵,眼里充满恐惧,幼时怎么也逃不出谢府,如今又马上要被关入下一个囚笼了吗?
「我不愿。」
「听到没有,她不愿。」谢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
场面立即僵了起来,我转身离开。
入冬了,天气渐寒,谢闵还是要周旋于朝堂,又因为有谢郁的缘故,始终无法强行将我掳走。
药效渐显,我时常浑身如针扎,头痛欲裂,我会不少药理,却还是无法解除痛苦。
「请将军助我离开业城。」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我不敢也不想赌谢郁会以一城换我一命,那么离开并悄悄死去,便是我最好的归宿,可笑,这是我这短暂一生中最好的归宿。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并且不被谢闵和宋颜玉发现,便只有借助谢郁的力量了。
「我们,还是不可以相濡以沫,过完下半生吗?」谢郁语气轻颤。
「你守好城,让世人敬你爱你,而我,我怕极了宅院苦闷的日子。」
谢郁只得派了两个亲信,将我送出业城,去了较远的桐城。
我置办下一处小小宅院,买了个伶俐的小丫头伴我,只是毒越来越深,我形容枯槁,缠绵于床榻,似乎是没有几天活头了。
腊月,听说谢郁败了,跪求叛军的女头领讨要什么东西。
听到这个消息,我手上的药碗掉落在地上,气得小丫头连连跺脚,「姑娘,奴婢熬了好久的。」
我揉揉小丫头的头,「阿洛,乖乖守家,姑娘我要出去一趟。」
小丫头炸了毛,「姑娘说什么笑话,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还出得了哪里去。」
我笑笑不语,第二天趁小丫头睡得正熟,又给她点了助眠的香,偷偷去了业城。
不同于以往被抓,这次我是自己出现在宋颜玉面前。
业城城门前死伤遍地,似乎只需要最后一击,业城便再也抵挡不住。
谢郁携着数量上并不占优势的兵马,出城迎战,两月不见,谢郁沧桑了不少。
「投降,并且任我处置,我便不杀这贱人。」宋颜玉将我押上前来。
我此时已经虚弱得紧了,看向谢郁都有些许模糊。
我什么都没有多说,掏出藏好的匕首捅入心脏。
我对着谢郁的方向喊道:「不只你一个人有儿女私情,守护好身后的成千上百个家庭,才是你的职责。」
伴随着我的倒下,两军混战起来。
这一次,谢郁那边的军队虽少却占了上风,可惜,我还没能看到胜负,便渐渐地眼前模糊。
意识渐消之际,我在想,我对谢郁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应是七分恩谢,两分喜欢,一分憎恶吧。
番外:
业城一战,谢郁胜了,可秦声声却死了。
谢闵匆匆从京城赶来,看到秦声声的死陷入了疯魔,嘴里一直嚷嚷着:「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还没等她爱上我呢……」
阿洛最终追来了业城。
见到秦声声尸体的时候泣不成声,「姑娘怎么还是没能等到十六岁,姑娘说七岁以后便再未有过生辰礼,所以阿洛准备了好久,可是姑娘看不见了。」
谢郁在除夕那天去了秦声声生前住过的桐城小院,发现了书房案上秦声声写下的纸条。
「我这一生,幸得杀仇敌孝父母,幸再遇阿郁得数月之暖,苦多年凄冷夜难眠,苦短暂之暖半掺假。」
「死于桐城,当下最好之归宿,吾乡淮州,存于思量。」
「儿女私情,岂可因小家毁大家。」
谢郁看完,早已是泪流满面,同来的小丫头阿洛不识字,问谢郁,「将军也是想姑娘了吗?」眼睛也是红通通的。
谢郁将这几页纸收在身上,回去之后将秦声声安葬在秦府故地。
谢郁后来救了一对姐弟,后来认那两孩子为义子义女,再未婚配。
谢闵越来越痴迷于术法,到后面直接远离朝堂,行如疯魔。
每次遇到谢郁总会说上一句,「我和声声下几辈子都会在一起。」
可是当谢郁走后却神色落寞,「可是她这辈子最终爱的不是我啊。」
禁术成功的关键就在于此世最终爱上他,下辈子下下辈子才会锁死。
谢郁四十岁那年发现自己可以看见声声的魂魄,她还是十六岁时的样子。
谢郁看她总是一副淡淡的表情,想到她应该是以为自己再娶,便忙着为义子义女找人婚配,并分家出去,生怕声声误会。
也怕声声哪天恼了他,一直假装看不见声声,一直等到膝下孙儿成群。
六十岁的那个午后,声声消失了,谢郁也算了了牵挂,知足地闭上了眼,再未醒来。
谢闵番外:
我是谢家长子,谢家虽然落魄,但是我父亲仍有爵位在身,我母亲出身尊贵,我又自小聪颖,名声远传,在少时,我一直都自命不凡。
后来, 我母亲去世了,父亲续了一个出身不高的世家小姐。
顾虑到我外祖家的势力,那个女人极其讨好我,不惜打压她自己的儿子, 我看在眼里,觉得她很可笑。
有一年, 父亲和我提起我还有一份婚约。
父亲说,只不过是我祖父酒后的胡乱作为罢了,秦家那小姑娘配不上我,所以这份婚约会被写上谢郁的名字。
我也不想接受这份婚约,对我没有多少助力,会挡了我的仕途。
后来没多久秦家就没了, 我也明白父亲为什么敢换人履行婚约, 也暗暗庆幸履行婚约的是谢郁。
我第一次见到秦声声, 是谢郁正在教她写字。
小姑娘眼里含着泪水, 谢郁却嘴上不饶人,还在逗她。
我看着,莫名觉得这场景有趣,说实话, 好些时候我是羡慕谢郁的,没有过人的天赋,但是自由自在,可以学自己想学的,不用像他一样刻意地去追求。
后来谢郁失踪,秦声声过得很惨的时候, 我本来是不想管的。
可是看见秦声声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还是会反击谢府所有对她不利的人,即使会没有饭吃, 成了府里出了名的刺头。
我开始觉得她有趣了, 我开始留意她,她逃跑, 被抓,再逃……好像终于学乖了。
于是, 我想去当她的救世主了。
我开始教她东西,嘴上说着让她当手下,实际我手下的每一个暗人都比她出色, 我只是想把她当宠物养, 看看她能磨砺多锋利的爪牙。
可是, 谢郁回来了, 我看着秦声声越发地关注谢郁, 心里就越难受, 她是我的宠物, 只能是我的。
越到后面, 我就越发现, 我不是只把她当宠物,而是爱上她了。
可惜我发现得太晚了,她已经嫁给谢郁了。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把她抢回来,关起来, 锁死住。
可是,最终,她死了也没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