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三年前,我和母亲去城郊积云庵烧香。

回家途中我们不幸遭到歹人劫持。

为救母亲,我不得不委身于那歹人。

母亲怕我被人耻笑,故意编造谎言,说我们一夜未回家,全是因为我扭伤了脚才留宿在野外的。

1

三年来,母亲与我一同守护着那个秘密。

我们似有默契般,从不主动提及那日发生的事。

直至前日,官媒带着拜帖来我家求见父亲,说相府的三少爷看上了我,要同我家结亲。

相爷高为安,我朝股肱之臣,天子近臣,他们高家乃我朝第一世家。

父亲一听是高家来提亲,喜不自胜,未同我母亲商量,私自接下了高少爷的生辰八字,并与那媒婆商量下个月初八便许我过门。

我听到那消息时,差点要晕过去。

我守着那个秘密过了三年。

我以为,只要我不提,母亲不提,这件事仿佛不曾发生过一样。

只是,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我急着去找母亲商量,不想母亲却说。

「听闻那高家三爷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你嫁给他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我心底一拧,只怕母亲日夜念佛吃斋,莫非已经忘了那个秘密。

「娘,你忘了三年前发生的事了,我……」

「怕什么,你是怕你残花败柳之身被他们发现?」

母亲捻着佛珠一如往常般闭目养神,叫人摸不清此刻她到底是何想法。

「我……我怕……」

「千雪,娘不是跟你说过,那日之事你便当被狗咬了一口,日后莫要再提,你放心,娘都替你思虑周全了,你就安安心心等下个月出嫁吧。」

2

八月初八。

高府上上下下一派喜气,我坐在花红床帐里,惴惴不安。

一切就按母亲说的办。

我使劲安慰自己,企图让自己安心一些。

不多时,外头听见几个男人的声音。

「存笙,你就这么护着你那小娘子,都不舍得让哥几个闹一闹,也忒不讲义气了!」

「看来是等洞房都等不及了!」

「哈哈哈,瞧存笙那猴急样!」

我知道高存笙便是高家三爷的名讳。

思索间,房门被打开。

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子晃到床边。

我掀开盖头,急着去扶他。

他却猪一样地趴在床上,口中不停地呓语:「我还要喝,我还要喝!」

看到高存笙那副烂醉如泥的样子,方才心底的那些紧张情绪稍稍消散了一些。

我想起出嫁前母亲对我讲的话。

「千雪,到时候你就弄点血抹到床上,可要瞧着新郎官不注意的时候抹啊,千万不可以被他给发现了。」

我怔怔看着睡熟的高存笙,轻轻打开被角钻了进去。

3

第二日觐见公婆时,公爹已经上朝去了。

婆婆看到托盘里的落红帕,高兴得连连说好。

我心底暗自笑她。

她根本不知道那是鸽子血。

而三年前那事,再也不会是我的噩梦。

日后,我终于能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做人了。

她喝下我敬的茶后,笑着从手腕上褪下一只赤金宝钏,连连夸我能干。

坐了片刻,高存笙就要回去,他嚷嚷着昨夜喝的酒太多了,头到现在还有些晕。

婆婆担心他,就让我们回房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看园子里桂花开得正好,就驻足看了一会儿,谁承想一抬头,高存笙早已不见了身影。

「真是个呆子。」

我心里暗暗咒骂他。

我顺着小路往回走,丫头小青跟在我身后。

小青是我的陪嫁丫头,昨日刚跟我一同进府。

「姑爷也太不怜香惜玉了,怎么才这一会子工夫他竟丢下小姐自己走了呢。」

我淡淡地抬了一下眉,随口说道。

「别胡说八道,这里是高府,不比咱们王家,日后万不可再口无遮拦。」

小青被我训得艾艾低头不语。

4

快要穿过垂花拱门时,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生得与高存笙很像,只是眼睛里多些精明。

他是高家大少爷,高存则。

我幼时便听过高存则的大名。

听闻他三岁能写字,六岁能作诗,八岁时骑马拉弓射箭,百发百中,能文能武,是我朝第一才子。

暗红直裰款款前移,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指触碰到我的手腕,我才惊觉。

「大哥。」

我向他福了福身子接着后退几步。

他对我点了点头,一句「当心」便离开了。

5

等我回房时,高存笙已经让小青她们下去了。

我看他眉宇有些不悦,不知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他,于是走到八仙桌前,倒了一杯茶水给他。

「啪!」

茶杯被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溅到我手背上,痛得我「哎呀」叫了一声。

「好个不要脸的小娼妇!」

一个巴掌猝不及防地打过来,我身子一踉跄,幸亏扶住了八仙凳才不至于摔倒。

莫非他发现了昨夜之事?

不对。

昨夜他明明睡得很死,我是在反复探查过他的睡眠情况后才偷偷把鸽子血倒在床单上的。

不容我多想,高存笙已经一个箭步飞奔过来。

他怒目圆睁,像只张狂的兽。

他把我按在八仙桌前,近乎咆哮地撕扯着我的衣裳。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太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三年前,那个歹人就如他今日这般疯狂。

我害怕地等待,身子不自觉地抖动,哆哆嗦嗦地夹紧双腿,只等他的发泄。

然而迎接我的却是一根花椒棍。

高存笙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根花椒棍,一下一下抽打在我身上。

「下作娼妇,下作娼妇!昨夜你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还敢哄我娘,这下我叫你好看!」

我的背简直要皮开肉绽了。

我挣扎了一下,回头看见他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恍惚中,我看见了一个东西。

高存笙身上那物竟是如三岁小儿一样的东西。

它像个没长大的雏虫,任他怎么摆弄也长不大。

他发现我正在看他,恼羞成怒,下手更狠了。

6

我躺了一天才勉强能站起来。

小青替我擦脸。

「姑爷待您也太热情了,叫我说姑爷应该待您温存些,这样夫妻关系才能长长久久。」

我知道她是会错了意,只摇摇头。

「小丫头,你懂什么。」

小青接过手帕,红着脸不再说话。

我的心事,她怎么能懂。

本来我还以为是我行迹败露,我万万没想到,高存笙知道我骗他娘,原来是因为他不行。

他根本就不算个男人。

嫁给他,我原本以为只要糊弄过新婚初夜那晚便可高枕无忧了,没料到,他竟根本不算个男人。

我这一生,嫁给这样的人,果真是要毁了。

7

三日后,是回门的日子。

小青小心地把我搀下马车,我才行一步,高存笙便从身后跑过来,挽起我的手腕,与我肩并肩一起进了王府。

他身量比我高许多,走起路来也比我快许多,可今日他为了我,却故意迈着极小的步子,像故意迁就我一般。

或许,在外人眼里,我们算是一对神仙眷侣吧。

父亲看我们来了,忙不迭遣人倒茶,一口一个「贤婿」叫着。

我的背有些痛,不自觉用手按了按伤处,却被高存笙看在眼里。

事后,他把我拉到角落里。

威胁我。

「你甭以为有王家撑腰便可怎么样了,实话告诉你,你若敢把事情说出去,回去我叫你好看!」

我害怕地跟在他身后,连母亲问我,我都没敢把事情透给她半个字。

高存笙在我家表现得十分得体,几乎连我都要被骗过去。

母亲夸我嫁了个好人,没枉费她之前上过的灯油钱。

8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回高府的路上,高存笙并没有再单独乘轿,而是与我坐在马车里。

「娘子,你背还痛不痛?我知道,那日是我不好。」

他说话的态度很诚恳。

今日他穿着皂色直裰,头上簪支碧水透亮的玉簪,衬得他越发肤色皎白,眉眼灼灼。

「娘子,我保证,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

「你不知道,自那日我在街上见过你一面后,我便再也忘不掉你,我这才央求着我娘找人去你家提亲。

「我是真心喜欢你。」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

「三爷说哪里的话,三爷爱慕千雪,千雪受宠若惊,只是三爷身上不好,怎么不找人医治?」

高存笙艾艾叹了口气。

「我娘说了,这事不能宣扬出去,只能悄悄地治。」

我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高夫人一直都知道这事。

那她那日还送我金手钏。

高存笙看我一脸担忧的模样,即刻说话。

「你放心,我娘说了,你既然嫁给了我,我们高家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一下一下拍着我的手背,像哄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9

回到高家时,我们先去见过了高夫人。

高夫人秦氏,今年四十五左右,但保养得当,看起来才像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娘,我们回来了。」

我和高存笙一起跪在地上,秦氏忙叫丫鬟来扶我们起来。

她拉着我闲聊了一会儿,随后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高存笙回房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跟她。

秦氏细细打量着我笑而不语,喝下半口茶后,拉我提起了很多高存笙幼时的事,说她养了这三个儿子,没一个省心的。

大儿高存则,自小便是个神童,满京的人是人人夸人人爱,谁承想前几年娶了个大儿媳妇回来,没三个月便病死了,后来又续娶了一个,没一年也死了,现下可好了,满京城的人都传她那儿子是个克妻命,没人再敢把女儿嫁给他。

二儿高存非,自小喜欢舞刀弄枪,前几年去西南平乱,不知从哪儿弄回来个女大王,在她跟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着娶了那山大王。后来,她实在拗不过,就遂了他们的心愿。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仍挂着和颜悦色的笑。

只是话锋一转。

「笙哥儿这孩子从小身子就弱,名医什么的也不知请了多少,从还没会走路就开始吃汤药,你既然嫁给他,以后我这儿子可就交给你多费心了。」

我低下头。

「娘,您这是说哪里的话。」

我知道,她这话另有所指。

我只怕新婚初夜之事被揭露,忙着辩白。

「娘,其实,其实,新婚那夜的事……」

我话还未讲完,只见秦氏笑着摆摆手。

「那日之事,难为你了。我知道新媳妇在新婚之夜若没那块落红帕,恐怕在夫家是抬不起头来的。

「你放心,笙哥儿这病还得接着治,只是你可得替他保好密啊,你放心,我这当婆婆的绝不会亏待你的。」

我暗叹这秦氏果真是好手段。

前番她明知她儿子身上有病,却不动声色地接下落红帕,直到我今日回门她才作出这般推心置腹的模样。

此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我若不应允下来倒显得是我的不是了。

可明明都看出来了。

我能怎么办。

三年前的那晚,我的命运早已急转直下。

10

三年前花朝节前夕。

母亲带我出城去积云庵上香。

孰料回家途中天色大变,天上下起滂沱大雨,我们的马车陷在泥坑里,怎么也弄不出来了。

母亲和我为了避雨,往附近的土地庙去了。

那年天气大旱,听说京都附近有好几个县都闹起了蝗灾。

见下了雨,母亲高高兴兴念了声佛。

「有了这场甘霖,这下百姓们总算有指……」

母亲的话还未说完,只见一个黑衣影子从神像后面窜出来。

他面上蒙着纱,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他一下便擒住了母亲,用力掐住她的喉咙,大声威胁我。

「退后,你快退后!」

我慌慌张张退出半丈后,眼见母亲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忙说:「大侠……你若要金银,我这里还有些,还请快些放开我娘……」

那人却始终不动声色。

最后却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随即向我勾勾手指,冷言道:「你……过来。」

母亲见我果然如那歹人所言,一步步向他们走去,只作无奈摇头状。

「好孩子,别听他的,千万别过来!」

我以为,只要我走过去,母亲便可以安然无恙。

没想到,那歹人竟出尔反尔。

母亲被他一掌击晕后,直挺挺倒在地上。

他根本不顾我的哭泣与求饶,一下把我掳掠到土地神像后。

直将鲜妍绿蕊催成明日黄花。

11

在高家的日子,像活死人墓。

高存笙不知从哪儿弄来些汤药,不单自己日日喝,还硬逼我喝。

我嫌那汤药太难喝,仅蹙了蹙眉,他便指桑骂槐,最后竟掰开我的嘴往里灌。

我想,在这里这日子实在难挨,倒不如死了算了。

没想到,未等我寻短见,高存笙竟然先死了。

他不知怎么溺死在池塘里,仵作检验后说他很可能是醉酒后走在池塘边不小心踩到青苔上落水身亡的。

婆婆不信,抱着他的尸身痛哭流涕。

高存笙被埋了后,我的去留成了难题。

公爹的意思是看我的意思,愿意回娘家就回去,倘若留在他们高家,他会向礼部请示,日后会为我修座贞节牌坊。

我自然是要回王家。

秦氏也巴不得我走。

因为自从高存笙死后,她总觉得是我害死了她儿子。

12

我准备回娘家那天,天上下起小雨。

我简单收拾个包袱斜挎在肩上,在高宅后门等了好久,也不见王家的人来接。

我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这么久,小青,昨日你的确把信送到王家了吗?」

「那是自然,夫人还说今日肯定会派马车来接您回去的,现在还没来或许是夫人有事耽搁了吧。」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有人说话。

「回去吧。」

我回头一看,高存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

「你什么意思?」我顾不上祖宗礼法了,大声质问他。

「回去吧。」

他今日穿着一身天青色直裰,一副儒生打扮,像极了书上讲的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只不过他讲出来的话却冰冷异常。

「你还不知道吧,昨日你父亲专门派人来说了,他闺女一日作高家媳终生乃高家鬼。」

我不信。

瞪大眼睛看他。

「你胡说……」

他却绕到我面前,呼出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叫人忍不住打激灵。

「王大人的为官之道你身为他女儿莫非不知?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回房里好好待着吧。」

我浑身战栗,我不知道是因为他这些话还是我那贪恋权力的父亲。

「大哥,我求你,求你想一想办法让我走……」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看见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跪下扯住他的靴子求他。

「大哥……」

我实在不想把韶华光阴留在这口暗无天日的深井里。

「你快放开,当心被人看见。」

他挪了挪脚步,却不想被我牢牢抓住,一时间竟没扯开。

看他这样,我将手环抱在他小腿上,用力挤出两行眼泪。

「求爷可怜可怜奴家吧,奴家是真不想守一辈子寡啊……」

他被我吵得无法,又怕被人看到与我拉拉扯扯,最后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13

高存笙死后,我名义上还是高家的三奶奶。

可高宅的下人们拜高踩低,众人见我失势,连府里倒夜香的下人们都想要来踩上一脚。

而高存则却一连几天都不见了影子。我遣小青偷偷去前院打听过几次,只听说他去了豫州。

「这家伙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应该不会吧。大爷许是因为公事出门了,待他回来,姑娘再找他问问不就行了。」

小青在一旁安慰我。

「我看他也不像奸滑之人,那就再等等看吧。」

我把针别在绣搭上,轻轻捏了捏眉心。

没想到这高存则与存笙一母同胞,相貌相似,脾气秉性却大相径庭。

存笙,因为有缺陷的身子时而疯癫时而正常,与他生活在一起,实乃大大的不幸。

而高存则,文才相貌都属一流,待人也温柔,只可惜是个克妻命。

「这是什么?」

小青笑嘻嘻指着我手上的绣搭子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

「求人办事不得送人谢礼,我打算绣个扇套,等过几天大爷回来了,你替我送过去。」

「难为姑娘有心了,姑娘绣工这么好,等大少爷得了扇套,一定会想办法送我们回王家的。」

14

我在高宅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饭菜还算可口,可渐渐地,饭菜由一荤两素变成了一荤一素到现在直接成了一素。

小青气得破口大骂,又问我要不要拿嫁妆出去换银子。

我按下她的手。

「今时不同往日,往日三爷在时咱们在府里尚还有一席之地,只如今三爷去了,咱们还需得留些体己傍身才行。」

小青喏喏低下头,端着咸菜白饭下去了。

我把剩下那份白饭摆在眼前,一口一口默默放到嘴巴里。

这时我忽而觉得背后像有什么东西似的,只怕又是倒夜香的阿珍来看笑话。

于是把筷子一扔,拼命作出不好惹的模样。

「有什么好看的。」

可甫一回身,便愣住了。

高存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身上还穿着骑服,回家也不知道先换过衣裳。

「抱歉,圣上旨意匆忙,没跟你说一声就走了。」

他似乎是在对我解释。

「没关系,只要大爷没忘记答应奴家的话就行。」

我默默去拾掉在地上的筷子。

「怎么,我走了这些天他们就给你吃这个?」

我抬抬眼眸,看他眸里闪过一丝怒色,忙解释说:「无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肯定是婆婆叫她们做的。」

「太不像话了,我这就去同母亲说去。」

「算了,大爷!」

我扯住他的衣裳。

「大爷怎么不明白呢,这些都是小事。」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手上,登时我冷汗直流,忙讪讪抽回手来。

「只要能最后离开高家,哪怕叫我吃一车白饭我都愿意。」

「你就这么想离开?离开高家你一介女流之辈又能去哪里?」

去哪里呢?

回王家吗?

前番父亲将我拒之门外,我们的父女情或许在他说出那番话时便烟消雾散了。

天大地大,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应该去哪里,我不知道。

我知道,只要离开高家,离开这个曾经折磨我禁锢我的地方就可以。

15

我那副扇套始终没来得及送出去。

而我每日依旧还是白饭咸菜。

接连吃了几个月的白饭,我脸蛋都瘦了一圈。

小青气不过,偷偷去厨房偷来半只猪肘子改善伙食。

我尝了一口觉得油腻得很,不想吃,于是小青自己吃了一些。

是夜,我们主仆睡得正香。

忽然我感觉一只冰凉的手自我脚腕向上游走。

我原本以为是小青恶作剧,于是翻了个身,随口嘟囔着:「小青,快好好睡觉,别闹了。」

可那只手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下一下滑到大腿,然后继续向上攀缘。

那双手掌心有些粗糙,摩挲得我甚至有些痛,我忽而打了个冷战。

这根本不是小青的手!

后背冷汗一颗颗渗出,我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那双手继续向上,深入隐秘的山涧。

我终于受不了了。

「你干嘛!」

我噌一下跳起来,幅度大到连对方都大吃一惊。

那是张酷似高存笙的脸。

只是眉眼处多了些精明。

竟然是高存则。

对方没料到我根本没睡熟,被抓了个现行后反而扯扯嘴角一笑。

我卷起被子往身上绕了几圈,用脚重重踢了踢睡在一旁的小青。

「小青!小青!快醒醒!」

他的手停在半空。

「你别叫她了,她吃了掺了蒙汗药的猪肘子,恐怕一时半会儿你还叫不醒她。」

他说这话时正低头端详自己的指甲。

他的指节修长,像十根晶莹璀璨的玉髓,若不是方才的触感,单看这双手倒像文弱书生的手。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警惕地看着他。

打死我我也没想到会是他。

这还是那个白日里被我叫一声「大爷」都会脸红的高存则吗。

今晚的他简直像变了个人一般,叫人觉得异常陌生。

「明人不说暗话,与我做个交易怎样?」

高存则伸出手慢腾腾勾住我的下巴。

「什么交易?你说!」

「呵呵,自然是……」

他笑得邪魅,叫人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不可能!」我大约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一口回绝了他。

他却莞尔一笑。

「别那么急着回答……」

他一边笑一边往前挪身子,轻轻一拉便把我遮羞的被子扯去大半。

我捂住胸口,很害怕却故作镇定。

「高存则,上次的事就算你办不到我又从未怪你,如今你要敢做这种事,你不怕我把这事儿告诉婆婆吗?」

听我提起婆婆秦氏,他怔了一怔,似乎略有所动。

我看他似乎有些怕秦氏,随即苦口婆心兼之谆谆善导。

「我知道你鳏居了这好几年也不容易,不如这样,明日我去同婆婆说说,让她再替你去说门亲事,如何?」

他默不作声。

我决定乘胜追击,语重心长地劝他。

「我知道你是想女人了,可也不该把心思落在我身上,你想啊你是我大伯哥哥,你还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这事若传出去岂不是毁了你的才子名声吗。」

听完这话,他一下抬起头厉声呵斥我停下。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的眼里燃烧起熊熊欲火,我不知我方才到底哪里说错了话,竟惹得他突然变脸。

他一下趴到我身上,呼出些暧昧的哈气,我想逃,却被他箍得很紧。

方寸之间,我似乎能听到他「扑通扑通」加速跳跃的心跳声。

我真没想到,原本名满天下的京城第一文武双全的才子竟然是个色令智昏的糊涂虫。

「大……大……哥,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不知道吗?

「外头那么多俊俏漂亮的小娘子,大哥何必非要我这种残花败柳……」

他仍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

一瞬间,我身上的亵衣被去除了大半,他眼睛里布满红色血丝,像一头饿极了的野兽。

我知道,我再不有所行动恐怕就来不及了。

于是我憋足了劲儿,闷着嗓子尖叫一声。

「救命啊!有贼!

「有贼!」

与此同时我一下从他肩膀下钻出去,一个箭步朝门口飞奔而去。

16

高宅夜里值守的护院都是京里数一数二的高手。

他们听见我的呼喊,即刻冲进大院。

他们明火执仗而来,我明白我终于得救了。

婆婆秦氏是第二日来的。

一见到我,便破口大骂。

「丧门星,你没来我们高家时我们家从没遭过贼,你果真是个没福气的。」

骂了一阵累了,又开始哭。

哭她的儿子是多么不幸,好端端地怎么会落水溺毙呢。

原本还想同她说一说昨夜之事的原委,可见她如此,我索性闭口不言,任她打骂。

「娘,娘,莫要气坏了身子!」

一个声音在背后说话。

我回头一看,是高存则。

他身上官服还没脱,想来是刚下朝回家。

「则儿,你可算回来了,你爹呢?」

「爹爹陪陛下下棋去了,这是怎么了,何要母亲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

他今日假模假样、惺惺作态的样子,实在是令人作呕。

秦氏大体讲述了昨夜之事,还不等高存则评价,便又厉声道。

「还不赶紧下去,没的弄脏了我的眼!」

我很识趣地退下,抓紧走出门外。

走了才一会儿,高存则便追了出来。

「方才干嘛走那么急?」

他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像三月吞吐的春雨,若没有昨夜之事,倒叫人觉得他是个温润的。

可我并不想理他,脚底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行了片刻,未见他追上来,随即放缓了步子。

真没想到白日里温文尔雅的大伯哥竟然是头狼心狗肺的野兽。

这高家真不是个人待的地方,还是得自己想办法溜走才是。

思索间,正走到假山丛边,忽而从假山里钻出个黑影,一下把我拖了进去。

我刚想大声呼救,却被个什么东西堵住,等我反应过来一看,竟是高存则的大手。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像盯着一块鲜香味美的肉。

「你……你再这样我就叫人啦!」

我恼怒地说。

他却不急不缓把手移开,耸耸肩膀两手一摊。

「你叫吧,倘若叫人来了我就说是你勾引我的。」

我被他气到了,跺脚大骂他无耻。

「昨夜之事你该如何补偿我吧?」

他很无赖地问。

「补偿你?大哥你没搞错吧,昨日之事我没到婆婆那里告你奸污未遂你就知足吧。」

他却不急于恼怒,反而将我额前的一缕碎发拂到耳后。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三年前土地庙那事莫非你已经忘了?」

我耳朵嗡嗡作响,他说的每一个字仿佛像拿喇叭喊出来的一样。

我以为,只要我不提,母亲不提,此事万不该还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只是我千算万算,竟没算到,那日的歹徒会是眼前人。

「从我见你第一眼起便觉得你很熟悉,从豫州回来后,我专程派人去查过了,三年前在土地庙的人果然是你……」

他很大力地把我抱在怀里,像找回了某样失而复得的东西。

17

我生病了。

生了很重的病。

我日日昏睡,总能梦到三年前那个可怕的雨夜。

梦中,我一步步向土地神像走去,耳边传来母亲的声音。

「孩子,好孩子,快回去,千万别过来。」

而那个覆着面纱的黑影却一直在旁边引诱我。

「来吧,来吧,只要你过来,你母亲保证平安无事。」

我义无反顾像个虔诚信徒向那里走去。

孰料,等待我的却是万丈深渊。

「啊!」我大声尖叫从梦中惊醒。

房内燃着青烟,从铜鼎缝隙里蜿蜒而上。黑漆漆的房间里只燃着一盏灯。

幸好,那只是个梦。

这时,门「咿呀」响了一声。

高存则走了进来。

我看见他,身子不自觉抖了一下。

「你可算醒了,来,喝了药就好了。」

我不肯看他,害怕地拿被子裹紧自己的身子。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个生病的人下手。」

他坐到我身边,好心地替我掖了掖被角。

不知怎么,我很怕他,泪滴一滴滴落到被面上晕开。

「叫我说你跟了我有什么不好,难不成我还不如存笙那个废物!」

他把药举到我面前喂我,见我不张嘴生气地说。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三年前的事始终是我心底一个结。这三年来,我变了许多。

原本爱笑爱闹的我渐渐沉默寡言,我不敢自己一个人待在黑夜里,我不敢与人说笑,我甚至不敢抬起头走路。

与那群闺阁小姐一起玩耍时,我不敢大出风头,因为我生怕别人知道我的秘密。

我被人强暴的秘密。

我原以为,只要我糊弄过新婚初夜便好了。

后来,知道存笙那方面不行,我总觉得那样也好,他不会发现我心底的秘密。

就算他强迫我喝苦苦的药,我也认为是我有错在先,不怨他,只要我忍忍,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再后来,存笙死了,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没承想,我又碰上了高存则。

我原只当他是温暖人心的好大哥,不想他才是那个推我落入万丈深渊的罪魁祸首。

我看不透他。

他的过往,我只从婆婆口中听过只言片语。

我不明白,他一个好好的相府嫡子为何要做那样的事。

18

「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

我把身子弓起来用双手抱住双膝,红着眼睛问他。

「三年前,我因遭奸人陷害,误食了七情散,误打误撞躲进了城外的土地庙,要不是你突然出现……」

「住口,别说了!」

我捂住耳朵,拼命大喊。

他被我弄蒙了,把药碗放在床边,嘴巴张了张。

「我没有恶意的。」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杵在床边。

「没有恶意那你还给我下蒙汗药,那夜要是我吃了那酱猪肘子,你是不是又要打算对我做坏事情?」

「不是的……你误会了,那夜我原本只是想去看看你来着,只不过情难自禁……

「我……」

我看他不过是欲盖弥彰,白了他一眼,连连骂他是个无耻之徒,下流,浑蛋。

他没有流露出丝毫恼怒的模样。

看他的样子,我更恨了。

我疯狂地从枕头底下翻出那个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扇套,抄起箩筐里的剪刀就拿去铰。

他急忙过来夺,却不想手指刺到剪刀上。

扇套有气无力地垂到地上,鲜血一滴滴落在扇套上。

那扇套上我绣的是雪山白梅,原本是赞他高存则品行高洁,乐善好施的。

而如今,这些仿佛变成了笑话。

我想起自己一心一意替他刺绣的模样。

我可真傻。

19

我病了这些天,婆婆没来闹,直到我好起来时,我才知道,婆婆原来去报福寺小住去了。

自从上次之事后,高存则也没了影子。

听小青讲,大爷可真能干,刚从豫州回来又南下巡查去了。

只是他这样忙,咱们几时才能回家呢。

我劝她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吧。

咱们不走了。

小青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她的意思是我在哪里,她便要在哪里。

我戳了一下她的眉心,笑她是个傻丫头。

20

四月初十。

婆婆邀了好多京里有头有脸的名门贵妇进府赏花。

大家都说,秦氏明面上说是赏花,其实是在替高存则相看媳妇。

我的身份尴尬,于是便很自觉地待在院子里「休息」。

然而架不住人多嘴杂,总有几句闲言碎语飘进了我住的院子。

那日,我正在院子里绣花。

院门被人一脚踹开。

进来个眉清目秀的姑娘,生得容貌�i丽,身后跟着好几个穿着不凡的世家小姐。

我摸不清来人的身份,只坐在树下静静看她。

「果真是个狐媚子,守寡也守不安分,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的做什么!」

领头的那姑娘大声奚落。

「听说就是她迷得存则大哥?我瞧着也没什么颜色,就是眼睛大了些,皮肤白了些罢了。」

一旁有个姑娘偷偷议论。

「住口!」领头的姑娘大声呵斥住她。

「蠢货!你跟谁一伙的啊,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我一听高存则的名字,我便知道有些不好。

虽说他死了两个妻,婆婆说没人敢嫁他,不过都是自谦之词。

想他年少有为,父亲身居高位,平日又端一副正经人的模样,许是能唬过许多不谙世事的少女。

「红颜祸水!」

领头的姑娘上来便给了我一巴掌。

「啪啪」两声过后,我觉得脸上火辣辣,接着脸就肿了,再打下去,鼻子里觉得闷闷的,连嘴唇里似乎都有甜腻腻的腥味。

一时间,我觉得既委屈又无助,平白挨了打心底又生出一股不忿来。

小青见状,忙要跑过来护住我,不料她们人多势众,连拉带拽把她拉到一旁。

「红颜祸水!」

「弄花她的脸蛋,看她日后还拿什么迷惑男人!」

众人指着我的脸议论。

「她好歹也算高家人,咱们下手这样狠,若是被存则哥哥知道了……」

「怕什么,你若不敢现在大可以就回去!」

说话间,领头的姑娘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边说话一边向我逼近。

我知道,她们能如此顺利地找到我这里来,定然是有人暗中授意的。

只是我没想到婆婆会这样狠心。

容不得我多虑,匕首已然横在眼前。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开始拼命挣扎反抗。此番倒把对方弄蒙了。

「你们几个,快来按住这狐媚子!」

对方大声命令一起跟她过来闹事的女子,然而并没有一个敢走上前来的。

或许是我的样子太可怖了,吓坏了这些花容月貌的姑娘。

争抢之间,匕首「哐当」一声掉到地上,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叫一声:「不得了了,杀人啦!」

混沌中,我看见对方手腕上出现一个血窟窿,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耳畔传来乱哄哄的吵闹声,我觉得头晕得很,蒙��中,我仿佛看到婆婆一脸怒气而来。

21

场面一度很混乱。

秦氏一来,早就有那谄媚的奴才去通风报信。

原来受伤的女子名字叫程安颐,是清远侯的小女儿,此次是跟随她母亲一同来高府赴宴的。

秦氏何等精明,见此情形,加上下人们的勾勒,心中已然明白事情原委。

「来人,快带程姑娘去找大夫医治。」

程安颐却不急着走,举起受伤的手臂,对着秦氏哭天抹泪:「高夫人,我们不过是迷了路才误闯到这里来的,她竟然冲出来要杀了我们。

「高夫人,您身为高家主母,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

矛头直接指向我。

没想到这程安颐生得一团和气,心思却如此歹毒。

「夫人,方才不是这样的……」

小青从我身后爬出来,一下一下往秦氏脚边挪。

还没等挪到秦氏身边,手指便被秦氏一脚踩住。

「还有没有规矩,主子跟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来人,把她拖下去好好教教她高家的规矩!」

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走上前抄起小青往后面拖。

我「砰砰」磕了几个头,额头都碰出血来。

「娘,此事错都在我,不怨小青,娘要打要罚尽管朝我来就是,求求您放小青一马吧。」

听到我这样说,程安颐满意地扯了扯嘴角。

「高夫人,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您可要好好惩罚惩罚她才是。」

秦氏瞪了我一眼,而后和颜悦色地同程安颐讲话。

「好孩子,今日可苦了你了,这事我保证办得让你满意,快,来人,快带程姑娘下去看大夫去!」

程安颐听了这话,嘲讽般地向我扯扯嘴角,然后举着手臂心满意足像个战胜的大公鸡一般高傲地离开了。

秦氏打发妥帖走众人后,冷冷地瞪着我看。

我知道她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只怕这次,我肯定在劫难逃了。

22

「念在存笙的面子上,我原本以为只要你安分守己,这家里多双筷子吃饭也没所谓,谁知你这般不识好歹啊。」

秦氏一步步向我走近。

她看我的眼神异常冰冷,像两把冷冰冰的利剑般能剜人心。

「娘,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要不是你,我的存笙好端端地怎么会落水身亡,要不是你,存则怎么会数次出言顶撞于我,要不是你,程姑娘今日又怎么会受伤?」

秦氏像头发疯的野兽,将最近经历的诸多不如意都按到我头上。

「来人,给我狠狠地掌她的嘴!」

她身边的李妈妈平素待人最为谨慎严厉,可她今日走到我面前,见我脸上早已挂了花,随即心生不忍。

「啪啪。」

秦氏见她打得有气无力,皱起眉大声呵斥:「谁叫你用手打了?去拿竹板来打!」

李妈妈随即去取竹板来打,「啪啪」几下,本就又红又肿的脸颊登时「突突」跳了起来。

一时间我真是又委屈又气闷。

心想,秦氏这番是要把我往死里治了。

今日要是死了倒是不值,父亲虽待我冷淡,可家里还有母亲,母亲要是知道我被高家冤枉死了,一定会来讨要说法的。

一连打了十几下,秦氏才喊一声「停下。」

李妈妈收下竹板,我的整张脸热辣辣的,早就麻木了,舌头涨涨的,像拿开水烫过一般。

「今日程姑娘若是安好也就罢了,若她身上不好,还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不敢顶撞她,生怕再惹她恼怒,于是「咚咚」又向她磕下两个头。

秦氏见我乖觉,气也散去大半,可仍不打算饶我。

「来人,把她关进祠堂里,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我一时瘫软在地上,不多时,又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架住。

秦氏刚走出几步,又止住了脚步。

喝道:「今日之事,万不可透出去半个字,尤其是眼下大爷马上就要回来了,若有谁敢泄露出去,仔细你们的皮!」

23

我被关进祠堂。

也不知睡了多久才醒过来。

婆子们早已把门落了锁,屋里一团漆黑,只依稀从窗台缝里透进来一缕月光来。

存笙的牌位就在眼前。

倘若他还在的话,我过得虽然不算如意,倒还不至于沦落到此番境地。

可是,死者已逝,断然是不可指望的。

我脸上又痛又木,像拿刀剜一般,疼得直打冷战,我挣扎着靠在墙边,从小衣里摸出手绢,可也不敢用力去擦脸上的伤。

这张脸,索性是毁了吧。

毁了倒好,没了这张脸或许还会少些祸端。

这夜疼得我没睡好,哆哆嗦嗦靠在墙角,冷汗淋漓,湿透了衣裳,只等到天色渐渐放亮。

眼下唯一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小青一个了。

我嫁进高家一年多,体贴的奴婢并没有几个,只有小青,她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昨日之事,也不知道秦氏会如何处置她。

若她能去王家搬救兵,此事也许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正思虑时,门口听到有人走动,我连忙斜着身子看了一眼,只看是个婆子在门口探头探脑。

我知道那是秦氏身边的人,忙装作老实乖觉地跪在地上。

那婆子看我乖觉,忙慌慌张张跑开了。

24

我听她走远了,才又来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不远处有几个小丫头正在树荫下说笑。

忙开口呼救。

那几个丫头听见动静,往我这边看了几眼,面露慌张,连忙吓得跑开了。

我顿觉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索性缩到墙角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醒来之时,天色已然又暗下来。

我瞅着房梁发愣,心想,这里总归是祠堂,想来秦氏那样看重礼法之人,总不能把我一直关在这里面吧。

正思虑间,门口有人走动。

我连忙跑过去看。

只见来人是李妈妈。

原来是秦氏打发她送饭来的。

我一看有人来了,像溺毙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对着李妈妈跪下,低声哀求道。

「万望妈妈救我。」

李妈妈却如避瘟神般,吓得连连退出几步:「老婆子我只不过是个下人,主子们的事情我们可不敢过问。三奶奶,您还是老实待在里头吧,等夫人气消了,还是会放您出来的。」

「我不是想出去,我是想打听您一件事。」

我忙从手指上摘下一枚银戒指,那戒指是老银的,瞧着轻巧,分量却重。

李妈妈盯着我手中的戒指,眼里透着贪婪的光。

「什么事,三奶奶尽管问,只要老奴知道的,一定告诉您。」

「昨日我身边那个小青怎么样了,她是自小服侍我的,昨日我看她伤得挺重的,你帮我打听打听,看看她怎么样了。」

李妈妈想了一阵,似乎没有答案,脸上带着苦恼。

「这个老奴倒没留意,不过三奶奶请放心,我这回去就帮您打听打听看看。」

李妈妈仍盯着我手里的银戒指。

「那大爷呢?大爷还没回来吗?」

不知为什么,我会问起高存则。

或许在潜意识里,我盼望他能回来。

倘若他能回来,看到我如此境地,大概会施以援手吧。

李妈妈一听我问起高存则,马上作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大爷么,大爷我知道,他还没回家。」

「那你能不能……」

「三奶奶可就别为难老婆子我了,您忘了,昨日夫人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把这事透给大爷的。」

25

李妈妈拿着银戒指,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我盯着地上那碗冷饭发愣。

高存则该是我眼下的指望吗?

他害我如斯,若不是他,我如何会落到此番境遇。

我甩甩脑袋,使劲让自己忘却他。

胡乱扒拉完那碗饭,又沉沉睡过去。

一直睡到日晒三竿才醒。睡过一觉,才觉得身上有些轻快,我惦记着小青,又料想那李妈妈是个贪财的,或许能用银钱来收买。

于是重新振作,把身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摸出来看。

因为寡妇身份,我身上并没戴太多首饰,除去昨日给了李妈妈的银戒指,头上还有一根银簪子,耳朵上一对银坠子,又把脖子上系的长命锁解下来。

说起来,这长命锁还是我出嫁前母亲亲手替我系上的。

「富贵平安。」

银锁上嵌着吉利话,是世上众人皆求之仰望的东西。

而母亲把我嫁到高家,本来也是要我来享福来的,可她不知道,我进了高家门,就像绵羊崽子入了豺狼窝,哪里还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公爹从来不理会后宅之事,秦氏又是那样品行的人。

只是家里还有母亲。

父亲是个贪财好色之徒,前番为了巴结高相爷硬把我留在高家,听说他因为这事都连升了两级了。可母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家里姨娘庶母一大堆,我若死了,就只剩她一个人在后宅苦苦熬着了。

「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26

第二日,李妈妈来送饭时,带来了小青的消息。

那真是个坏消息。

「三奶奶,我说了您可不许急啊。」

李妈妈一面掏出钥匙来开门一面说话。

「小青姑娘昨日被打了个半死丢在后院一直没人敢管,后来府里又来了个人牙子,听说是领出去卖了。」

「什么?卖到哪里去了?」

我发疯似的钳住李妈妈的手臂,期望她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被打成那样,还能卖哪里去,自然是卖到窑子里去了。」

一听到「窑子」俩字,我顿时感觉五雷轰顶。

小青生性纯良老实,秦氏把她卖到窑子里,这不是生生要了她的命吗。

我脚下有些不稳,硬撑着墙才没有跌倒。

「三奶奶,您别急,小青姑娘受了伤,进了窑子一时半会儿也待不了客人……」

李妈妈规劝我一两句。

「三奶奶,看您这样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小青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兴许出了府还能另有一番造化呢。」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然而事到如今,我也无可奈何。

又解下脖子上的长命锁:「李妈妈,眼下我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你了,烦请你把这个送到王府,我娘见了这个……」

「三奶奶,我来给你通风报信已经是冒了天大风险了,若叫我去王府送信,老婆子我可万万不敢的了……」

我寻思她是借口索要银钱,索性把银簪子跟耳坠子塞到她手里。

「好妈妈,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李妈妈怎么也不肯接,吓得急急忙忙锁上门跑远了。

27

我无力地垂在地上,泪涕横流。

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苗被扑灭。

我不甘心。

小青是因为我才惹恼了秦氏,若不是我,她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

我心里知道,秦氏雷霆手腕,李妈妈收下银钱肯替我传递消息已属大大的不易,如今再不敢替我去王家送信,也是情理之中。

我捡起地上的冷馒头咬了一口,心里既委屈又无助。

正在这时,祠堂大门一下被打开了。

我忙丢下馒头跑过去。

没想到来人是秦氏。

我吓得连连倒退,一直退到存笙牌位的供桌前。

再无可退之路,我瘫坐在地上,「咚咚」向秦氏磕了两个头。

「娘,千错万错都在我,不干小青的错,求您把她赎回来吧。」

秦氏一怔,很快便明白过来。

「好啊,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来了,看来我是万万不能留你了,来人,把药端过来!」

此时婆子们闻言,纷纷让开路,两个粗壮的丫头走上来把我硬按在地上,一个婆子端着一碗黑色的汤汁慢慢逼向我。

「给我往她嘴里灌!」

众人只待秦氏彼时发号施令,行动起来。

我挣扎不过,嘴巴任由那些婆子撬开,苦涩的汁水顺着喉咙往肚子里沉。起初我怎么也不肯咽,婆子们便捏住我的鼻,我欲哭无泪,连咳带喘地灌了一碗。

自觉天爷若有双眼睛,怎么此时我受屈受辱还不来救我。

随后便失去知觉,沉沉睡了过去。

那时我还年少,也曾有暗恋的好儿郎,也爱同家里的姊妹们结诗社开玩笑,也爱骑马驰骋纵情于马场。

那时,我以为只要我想,我的人生自然顺遂坦荡。

我睡了很久很久,像婴儿蜷缩于母亲的怀抱,像花草在安静的午后恣意盛放。

28

我睡得深沉而安详。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吵吵嚷嚷的声音。我还未睁开眼睛,身上早已感觉一丝疼痛。

原来是个麻脸的婆子拿细柳条在抽我。

「还不快醒醒,到了咱们这里你还摆奶奶太太的谱给谁看呢!」

没等我开口问询,接着又是一鞭子。

「快起来!快点,快点!」

我被推搡下马车,胸口一阵恶心,扶着车门迟了一刻,身上又挨了那婆子一鞭。

里衣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那是送给李妈妈没送出去的东西。

我摸出一只银坠子给她看。

「好妈妈,莫要为难我……」

那麻脸婆子两眼顿时直放光,像馋猫见了香喷喷的肉一般,脸色随即好看起来,还带着笑。

「呦,这府里出来的贵人出手就是阔绰。」

说着作势就要来夺,我慌忙往怀里一藏。

「好妈妈,请问咱们这是在哪里?」

麻脸婆子冷笑一声:「这里是京郊的吕家庄,是高相爷的庄子,怎么了,来到这里还不情愿?」

我听了忙摇摇头:「不是的,我是想……」

我话还没说完,那麻脸婆子便作势要扒拉我的衣裳来夺那只耳坠子。

本来我挨了打,接连几日又没怎么吃饭,身子本来就虚得很,此时被她一推,竟直挺挺栽倒在地,可我仍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因为我知道,如今剩下的这点东西,恐怕是日后唯一的指望了。

她死命要跟我抢,却不料我根本不撒手,她气不过,抬手便狠狠朝我胳膊上拧了两把。

「都说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这话还真不假,如今夫人把你打发到咱们这里了,莫非你还指望能回去啊,怀里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快快给我拿出来吧!」

麻子脸婆子的嗓门很大,片刻时间便引来了许多村里看热闹的闲人。

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拿指头对我指指点点。

麻脸婆子把我的脸按在泥地上,脸上的伤像拿火钳子烫一般,衣裳也被她扯烂,我却仍想护住我最后一丝尊严与体面,宁死也不想从她。

涕泪交加下,麻脸婆子骑在我身上骂骂咧咧。

「快来瞧快来看啊,这就是高府上的三奶奶,瞧她身上这副细皮嫩肉,怕就是这般勾引爷们的吧,哈哈哈……」

正在这时,身上的重量忽然轻了许多。

涕泪交加中,一抹暗红色的影子把我抱起来。

是高存则。

我没想到,是他来救我了。

29

他轻轻一脚便把那麻脸婆子踢出两三丈之外,又解下他身上的暗红色披风披到我身上。

我努力在他怀里挤出来一个微笑。

却不料扯到了脸上的伤,眼睛里滚出泪来。

「是我来迟了。」

这是高存则对我讲的第一句话。

他驱散开那些看热闹的村民,又拿剑「唰唰唰」几下对着那麻脸婆子的手和脚比画。

只听得她在地上哭天抢拼命求饶,片刻又没了响声。

「大爷,别杀她。」

我躺在地上无力地说。

此刻他早已收了剑鞘。

「杀她我还嫌脏了我的剑,你放心,我不过是挑断了她的手筋和脚筋,看她日后还敢再用那双爪子作恶。」

看到他,我忽然想起小青。

「大爷,还有小青,小青被婆婆卖到窑子里了。」

提到窑子,我又急又慌,眼泪忍不住簌簌然往下淌。

「我已经派人寻去了,你莫急。」

被他抱在怀里,真是又温暖又可靠。

「大爷,你来这里,不怕婆婆生气吗?」

他把我的脸靠到他肩膀上。

「怕,还会来救你吗。」

他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你受苦了。

「我娘那里你莫管。」

我挣扎了一下,却被他强按进怀里。

他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像哄一个小娃娃一般,「日后你只管安心跟着我,旁的事用不着你管。」

30

高存则带着我,策马奔驰一路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在他怀里,我昏昏沉沉醒过来又睡过去。

此番他带我回京,名不正言不顺,恐怕只会惊起波涛骇浪。

想他一个名满天下的才子,若是叫世人知道他三更半夜带着寡居的兄弟媳妇回家,世人大概率会笑他痴笑他傻,又或是继续把红颜祸水的帽子扣到我头上。

「大爷……」

我轻轻唤他。

他「吁吁」一声即刻立住了马,关切地问。

「怎么了,可是口渴了吗?」

一面说话又作势要解下马儿身上的水囊。

「不……大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局促不安地问。

「去哪儿?自然是带你回家。」

彼时他一开口,我更害怕了。

「回家……我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回去。」

他怔了怔。

「你放心,有我在,我娘不会再为难你了。」

我听他提起秦氏,心里不自觉地打哆嗦。

我实在不想回他们高家去了。

那里处处都是很不好的回忆。

「大爷,求你放过我吧,咱们两个人本就不是一路人……」

「够了!」

我的话未说完,便被他呵斥打住。

可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还是要说。

我知道,此时若不与他讲明,将来只怕会后患无穷。

我艾艾叹了口气。

「大爷身份矜贵,名满天下,万不该为了我断送了名声。」

他却郑重地扳过我的脸,慢慢拂拭去我眼角处的眼泪。

「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跟我回去,我告诉你,完全没这个必要。」

「我如今容貌尽毁,大爷果真要为了我而惹相爷和婆婆不高兴?」

他却离我越来越近,直把脸凑到我面前。

他的眸漆黑而明亮,倒映出月光的皎洁,山峦的雄伟,还有一个容貌尽毁的我的那张脸。

我害怕看见如此不堪的自己,不觉往后缩了缩脖子,他却伸出手把我的脸捧在手心里。

「我是真心喜欢你,无关其他。」

他的脸慢慢向我的脸靠拢过来。

直到,嘴唇上有凉凉软软的触觉。

这次,他很温柔。

没有土地庙那日攻城掠地般暴烈,也没有上次在高府时的油腔滑调。

起初我还挣扎了一两下,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感觉很安心,像猫儿一般蜷缩在他怀里,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再害怕。

原来一直都是他,或许日后我走过千山万水也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那个有着高悬明月,他带我策马奔腾的夜晚。

31

高存则直接把我带回了高宅。

好似惊石入水,秦氏刚得到消息便来了。

她冷冷地瞪着我,可碍于高存则的面子还没发作。

可我知道,她一定是气极了。

「则儿,你回家怎么也不差人说一声,好让娘提前为你准备准备。」

高存则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儿子回家时半夜三更就不劳烦母亲为我费心了。」

把娘都改作母亲了,秦氏听了,脸色白了一阵,随即又走到我床边,笑盈盈端起汤药碗拿起勺子往我口中送。

「千雪这孩子忒实诚了些,我不过跟你开开玩笑罢了,你倒当了真。」

小青眼下还未寻到,前番她又虐待于我,看她与高存则之间因我存了隔阂,我倒觉得有些解气。

「娘,不劳您费心了,这药我自己会喝。」

我忙抢过碗来自己大口大口喝起来。

秦氏见我不识好歹,尴尬地拿帕子擦了擦鼻子,又说。

「那日你刺伤了清远侯家的女儿,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你,没想到李婆子下手这么狠,我已经差人替你配了涂脸的药,待会儿我叫下人给你送过来。」

在她儿子面前,她倒能掩会装。

把责任错处都掀到我身上。

「不劳母亲费心了,抹脸的药我已经送来了,母亲若没事,就回去歇着吧。」

秦氏面上有些挂不住,只把高存则拉到一旁。

「则儿啊,她一个寡妇,你说你干嘛要跟她黏黏糊糊,腻腻歪歪呢?昨日之事我都知道了,我念着她是笙哥儿的媳妇,叫她去庄子上了此余生,也不算薄待了他,你说说你,从南边儿回京也不来家,干嘛一个人跑到庄子上把她带回来!」

高存则不说话。

我知道,他肯定是怕了秦氏。

我忍不住探出头去看他。

只是他背对着我,他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情,我一点儿都看不到。

我早料到会是这样,我原以为,他昨日到吕家庄救我,对我许诺,带我策马而归,这件事可能会有所不同。

然而,我忘了,他是存笙的哥哥,而我,可是高存笙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

他与我,此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32

「娘啊,这件事以后你就莫要再管了!」

高存则脸连抬都未抬,冷冷说。

「外头多少好姑娘排着队等着嫁你啊,她一个寡妇,你说她到底有什么好,你怎么执迷不悟呢!」

秦氏气得浑身战栗。

「她一个寡妇,我一个鳏夫,我看我俩般配得很。」

我没想到,高存则竟然会这样说。

秦氏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连连说「好,好,好。」三个好字,仍不死心。

「你别忘了她可是存笙的媳妇,她可是你弟媳,你们在一起可是会被世人耻笑的!」

「他们要说什么就随他们去吧,前朝不是还有唐明皇要了杨贵妃,武才人嫁了唐高宗吗,我跟千雪的事情,与他们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秦氏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儿子竟然用这番说辞来堵她。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我这就去叫你爹来!」

秦氏气得浑身发抖,像头斗败的母狮子,再没有了往日的神气活现。

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高存则发现连忙跑回来把我按到床上。

「快躺下,你身上还不好。」

他一脸关切地说。

心底虽知道,此事会惊起巨浪,可我没料到,高存则的态度是如此决绝。

我仍不放心。

「可待会儿公爹来了可怎么办?」

我倚靠到床头上问。

「我说了,有我,你只管安心。」

他用心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是我先招惹的你,以后你的事,我全权负责。」

「可是,婆婆也说了,我是一个寡妇,终究是见不得光的……」

我还在犹豫。

这时,公爹在外间轻轻咳嗽了两声。

高存则轻轻按下我的肩:「你先歇着,我去去便回。」

我不安心,几次三番要起来,他又把我按下去。

一边说话一边回头看我。

「别急,我去去就回。

「你放心,他总归是我爹,不会为难我的。」

说完,他便走出去,去了外间。

33

公爹高为安,平素最为严厉苛责。

存笙尚还在世时,曾与他一桌吃饭,我从来没有吃饱过。

对于后宅之事,他几乎不太过问,如今他把高存则单独叫出去,只怕……

想到这里,我再也躺不下去。

悄悄走到门口,偷听二人说话。

「啪!」公爹还没说话便给了高存则一巴掌。

「想你自小饱读圣贤书,怎么今日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听说你连你娘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公爹说话时,眉毛都立起来了,我知道他是果真动了气。

我很担心地望了一眼高存则,只见他低头不语,良久都未抬起头。

也许我俩的缘分只能到今日了。

我心下凄然,无力地垂在门框上。

这事闹到如今,倘若没个结果,日后我在高家恐怕再无立足之地了。只不过眼下小青还未寻到,我身上还带着伤,天大地大,我该以何处为家呢。

「爹,孩儿自小从未忤逆过您,只不过今日还请父亲从了孩儿。」

高存则重重跪在地上,头跪在石板地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公爹似乎没有料到高存则会如此作态,重重叹了口气,又说。

「那你说说,她王千雪到底有什么好处,你非要为了她顶撞我与你娘?」

高存则不起来,口中的话掷地有声。

「爹,您不知道,她是孩儿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孩儿早就没命了……

「爹不是常对孩儿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公爹有些不明所以,皱着眉问。

「她几时救过你的命,我怎么不知?」

「您忘了我不是跟您说过,三年前,孩儿遭到奸人陷害,中了七情散,孩儿若非在城外的土地庙遇见她,孩儿恐怕早就没命了。

「当年千雪把她的清白交到我手上,舍身救我一命,这三年来,我于茫茫人海苦苦寻找当日的救命恩人,不料她却阴差阳错嫁给了存笙,爹,您也知道,存笙那副身子骨,千雪嫁给他……」

公爹的眉头越来越皱,直到最后拧成一根麻花。

「罢了,我知道了,怪不得这三年来,你娘替你保过多少次媒你死活都不肯,真是造化弄人啊!

「你先起来吧!」

公爹拍拍高存则的肩。

「原本听你娘说要替笙哥儿娶妻时,我就一万个反对,笙哥儿的身子,咱们家里人有谁不知道,娶人家进来不是耽误了人家么,既然你跟她是命里的缘分,爹今日便成全了你。」

高存则听此,忙重重又磕下一个头致谢。

「孩儿多谢父亲成全。」

听到这里,我方才重重叹了口气。

我娘常对我讲,咱们女子的命运,就如水上漂萍,落到水清山秀的地方自然长得茁壮,倘若命运不济,落到污泥杂秽之处,自然奄奄一息。

我能遇见高存则。

是劫数亦是缘分。

长久以来,拧在心里的结慢慢松懈。我原本恨毒了三年前毁了我清白的歹徒,他以我母亲为饵,引我而去毁我清誉,他是我的噩梦。

只是我没有想过,那歹徒原是情非得已,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况且这三年来,他高存则还在苦苦寻找我。

34

有了公爹的允准,秦氏没来再闹。

听说她又去报国寺小住去了。

我脸上的伤一日一日好起来,只不过到了夜里仍会刺刺痒痒。

高存则夜夜监督我,不许我挠。

可我总是忍不住,高存则吓唬我说。

「再抓也把你的手筋挑断!」

我放下铜镜气闷地说。

「你下手可真狠,吕家庄那婆子不过羞辱了我一两句,你便把人家的手筋脚筋挑断,你这样的人,我万万可不敢跟你睡在一张床上。」

高存则本来靠在床头看书,听我这么说,忙丢下书,把头挨到我身上。

「你果真不跟我睡一张床?」

真是没脸没皮。

我只怕他又要把我脸上的药蹭没了,便没好气道:「好好好,跟你睡一起,睡一起。」

他哼笑了一声,口里嘟囔。

「这还差不多,又不是没跟我睡一起过,哼。」

黏糊糊把唇凑过来:「唔……别闹了。」

我说,他却不依不饶。

「把药蹭了去还要再抹……」我含糊不清地说。

「待会儿我替你抹。」

他齿间有甜甜的味道,像七月熟透的水蜜桃。

后来,他又替我抹药。

我想起小青现在还下落不明,问他。

「小青还没有消息吗?」

他仔细把药倒在指腹上,替我细细匀到脸颊上。

「人牙子我已经找到了,那婆子说卖的人太多了,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说卖到北边去了,你放心,咱们大婚之时我一定把她给你寻回来。」

「大婚?」

我有些疑问。

「那是自然,你为我受了那么些苦,我怎么舍得让你再受苦。」

他紧紧把我抱在怀里。

35

高家二爷高存非与二奶奶从塞外游历而归。

听说,二奶奶是有了身孕二爷才带她回家的,不然他们还要去北境看雪。

二奶奶是个顶顶有趣的人。

说话既爽快又利落。

与二爷在饭桌上总是说不了三句话便开始吵起来。

我来来回回听过去,他们总归围绕着肚子里的孩子吵。

二奶奶怨二爷。

都怪他让自己有了喜,害喜害得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窝在家里闷都快要闷死了。

二爷笑她没出息。

都要当娘的人了还吵吵着要玩。

我跟高存则只能一个一个劝。

他们夫妻这时却一致同仇敌忾。

「你们做夫妻才几年啊,哪里懂什么夫妻相处之道啊!」

这俩人,真是让人无语。

36

小青被找回来时,母亲从王家来看我。

许久未见母亲,我激动得眼泪滚出来。

小青也哭。

她瘦了许多,我知道,她为了我,独自一个人在异乡承受了太多太多。

母亲拉我的手,仔仔细细端详了很久很久。

「听说高家大爷闹着要娶你,这是真的吗?」

我擦了擦眼泪,轻轻点点头。

「那,高大爷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又点点头。

母亲眼睛里滚出两行泪,忙拿绢子去擦。

「傻孩子,都怨娘把你推进了火坑,早知道你嫁进高家会有此番境遇,当日打死我也不会收下他们高家的合婚庚帖。」

我知道我娘是爱我的,只无助地摇头。

「娘,我从未怪过您……」

她却把我揽进怀里:「傻孩子,这京里出了一桩子奇事你知不知道?」

我听她说得郑重其事,忙摇摇头竖起耳朵认真听。

「听说前阵子清远侯家的闺女不明不白地死了。」

「你说谁?」我惊恐地瞪大了双目问。

「还有谁,不就是当日在高家欺负你的那个程安颐,听说前阵子她去逛庙会,不知怎么就被奸人掳走了,等清远侯的人找着时,在西山荒草坡里就剩一个赤条条的身子。

「清远侯怕这事闹大了,对外只称是他闺女闹了急病死了,这事我还当你是知晓的呢!」

我耳朵里「嗡嗡」地一直响。

我没想到,程安颐竟死了。

而且死得那样惨烈。

她正值韶华,是如花似玉一般的年纪。她小女儿家家,暗恋高存则,为了他与我一时起争执也只不过是小小的玩闹,虽说有罪,也不该如此。

母亲推了我好几下才把我推醒。

「千雪,你听娘跟你说,我听说当日所有跟程姑娘找你闹的姑娘都闹了病,也不知道这事跟高大爷有没有干系,我只听你爹提起过,高存则此人心思缜密,深不可测,觉没那么简单,如今你要嫁给他了,娘这几日夜夜难眠,总觉得不大安心。」

我急忙扯出一丝笑。

「娘,怎么会,存则他,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三年前的噩梦不自觉浮现在眼前,当日经历的一切历历在目,犹如眼前刚刚发生的样子。

我忍不住把当日事情之原委告知母亲。

母亲一听,登时大叫。

「原来那日的歹人就是高存则!千雪,你真是个傻孩子,你怎么不早对娘说。」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娘,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程姑娘的事,我真不知道……」

母亲看我哭得伤心,拿绢子替我拭泪。

小青在一旁默默流泪。

「夫人,姑娘果真是不知情的,当日奴婢被高夫人卖到沧州,还是大爷派人把我找回来的呢,原本奴婢还以为,大爷他是个好人……」

母亲摇摇头,凄凄然一笑。

「世上之男人,热恋之时最会伪装,往往藏起薄情寡义那一面,你们觉得他好,不过是因为他把温情脉脉的那面露给你们看了,倘若日后你与他过起日子来,他把真实的底色透给你看,到时候只怕是来不及了!」

我脑海里很不自觉地想起了高存笙。

他何尝不是那样的人呢。

人前与我恩爱,人后却要我受罪。

「姑娘的命怎么那么苦啊,夫人您快想想办法帮帮姑娘吧,眼下大爷张罗着要娶姑娘,倘若大爷果真是那种坏人,姑娘的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小青哭着求母亲。

母亲摆摆手,肃然道。

「千雪是我的女儿,我如何会不管她,只不过眼下……还没什么好法子可以应对。」

37

母亲走后,我每日惴惴不安。

高存则一如往常般与我恩爱,只是在我得知程安颐之事后,再没有原先热忱的心思待他。

我看不透他。

他笑时有弯弯的眉眼,他吻我时会讲柔情蜜语的情话,他还与我一起在纸上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诺言。

而我,经历千番曲折,我如何还敢再相信他。

面上却不敢忤逆他。

因为我怕。

我曾看到过他挑断麻脸婆子手筋和脚筋之时脸上曾露出过的阴戾而可怕的神情。

日日与他虚与委蛇。

一日,我正坐在院子里绣花。

高存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把手搭到我肩膀上看我绣花。

「绣得这样好,赶明儿个给我绣副扇套,说起来,你还欠我一副呢。」

我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

「好,大爷喜欢什么花样的,我让小青先描个花样子。」

他莞尔一笑,露出好看的弧度。

「随你心思,只要是你绣的我都喜欢。」

随即把手搭到我肩头。

「千雪,先放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明所以,随意把针别到绣搭子上任由他牵出家门。

38

高存则带我出城而去,一直往积云庵方向而去。

「大爷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我问他,他却不作应答,笑而不语。

良久,他才捏捏我的脸蛋笑着对我说。

「等你去了便知道了。」

我一头雾水。

直到马车驶到一处停下。

我跟他下了马车,才发觉他故作神秘带我来的地方竟是三年前那个破败的土地庙。

而这里也不再供奉土地爷,整个被人修葺一新,整整齐齐修整成一座崭新的月下老人庙。

无数年轻的男女进进出出,都乞求能得到月下老人赐福垂怜,得一段美好而又妥帖的良缘。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我一同进去?」

他的手停在半空等我。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手递给了他。

他满眼带着笑,欢欢喜喜与我走进了月老庙。

我默默注视着月下老人。

他慈祥地注视着每一个虔诚向他跪拜他的信徒,一手挽红线,一手执杖挂着姻缘簿。

不等我说话,高存则已经拉我跪下去。

看他满脸虔诚的模样,我心下有些松动。

他看我一直在盯他看,忙睁开眼督促我。

「拜月老要虔诚,不然会不灵验的。

「我已经向月老许下愿望了,现在到你了……」

在他的督促声中,我匆忙闭上了眼。

脑海里却浮现出与他经历的许多事情。

像回到最初的起点,三年前,假如老天爷没下那场及时雨,假如我们的马车没有陷在泥坑里,假如我没有与母亲到这里来避雨……

一切的一切,可惜都没有假如。

我原以为,我能骗过自己,亦能说服母亲。

然而事情根本不像我想象得那般简单。

而他高存则,也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我始终都看不透他。

片刻过后,他又拉我的手来到月老庙的后院。

39

后院中央,不知从哪里挪过来一棵古银杏树。

高大的枝丫上坠满了红丝线以及各种红色的木牌。

高存则拉我的手已然来到大树前的桌案前。

桌案前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想来已有七八十岁,他见我与高存则并肩而来,知晓我们也是前来求取姻缘的恋人。

忙递过来一面木牌。

「请施主在上面写上你们的名字,只要把写有你们名字的木牌挂到姻缘树上,你们今生今世定然会相亲相爱到终老。」

高存则一下接过,拿着那块木牌翻来覆去仔细看。

「此话当真?」

而后又去看桌案上的毛笔跟墨汁,嘴里嘟囔,「用毛笔蘸着墨汁写若是下雨下雪岂不是要把字迹都冲洗掉了,倒不如镌刻上。」

那老者淡然一笑。

「刻上也好,不过太繁琐了些,大家大多都是拿毛笔写的,施主若要刻字,我待会儿差人替你再刻便是。」

「那样岂不麻烦。」

他一面说话一面从怀里掏出小匕首,对着那块木牌牌认认真真镌刻起来。

片刻过后,他便把我们二人的名字刻好交到那老者手中。

「施主好刀法,好字迹,果真是当世英雄啊。」

高存则微微一笑,自嘲般地耸耸肩:「幼时我爹常常逼我练字练剑,我那时觉得乏味得很,没想到今日倒派上用场。」

随即又微微一笑,用拇指轻轻刮了刮我的鼻梁。

「没办法啊,谁叫我遇上了你呢。」

片刻,那老者便将刻有我们名字的木牌挂到大树上。

高存则却始终盯着那牌子看。

我疑惑不解。

「还有什么可看的?」

回头却看到他拉住那老者,问他。

「老师父,这木牌挂在这里会不会不妥帖啊,您看啊,这根树枝也太细了吧,师父您还是替我拣一块妥帖之处挂上去吧。」

那老者被他缠得无法,又说。

「施主太小心了,若施主觉得不安心,老衲这里还有同心锁,替你们锁上便是,保证一辈子也掉不下来!」

说着又拉他到桌案前找锁。

没想到今日的高存则竟如同孩子般,这样不同以往。

等他挂下锁,心满意足地拿着那同心锁的钥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这下可好了吧,你可逃不掉咯。」

而后又很小心地将钥匙收进里衣里。

我默默跟他走了一两步,却听身后那老者说话。

「老衲还有一言要赠予两位施主,凡事过犹不及,万事皆有定意……」

40

回高家的路上,我昏昏欲睡。

高存则见我蛮没精神的样子,皱起眉头来问。

「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我每日热脸待你,你日日爱笑不笑的,怎么今日来拜月老也这般冷淡待我?」

我蓦地睁开眼睛。

「我……我只是……」

「你怎么了,我觉得自从你娘到过高家后你就变了个样,你快说,那日你娘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我看他果真动了怒气,连眼珠子都红了,只怕他会迁怒于母亲。

「你自己做了什么莫非不知,难道还要怪到我娘身上?」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我到底做什么了惹你们娘俩不痛快了?」

「程姑娘怎么死的,莫非你果真不知晓?」

此言一出,他愣在当下。

「原来你都知道了。」

随即又耸耸肩,很无所谓地说话。

「她是死有余辜,活该!」

看他把杀人二字说得如此这般轻巧又无所谓,我不禁冷汗直流。

「你你你……果真是你杀了她。」

我吃惊得讲不出任何话来,只有眼泪不争气地滚出来。

「程姑娘她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你要把人家凌辱至死,还有那些小女孩儿,她们为什么生病躲在家中不敢出来,是不是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此言一出,我便后悔了。

心中早有答案之事,又何必多此一问。

可我就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他是骗我的。

不甘心曾为他付出了真心。

他于月下对我起誓,为了我与他父母双亲据理力争,今日又带我来这样的地方。

他认真拿刀镌刻我们俩的名字,又拿锁锁在姻缘树上,直到方才片刻,我们经历的种种,我原以为,他也曾对我付出过片刻真心。

我以为真心换真心,我们也可以像高存非他们小夫妻两个一样,日后可以安稳过小打小闹的寻常日子。

而我终究是错了。

高存则这等人,哪里有什么真心呢。

「她敢带人打你,就够她死一万次的了!」

他用力地钳住我的下巴,冷冷地说话。

「她敢把你折磨成那副鬼样子,找乞丐奸污了她倒还便宜了她!」

一股气在我胸口郁结。

「你……你太可怕了。」

我不敢看他。

仿佛原先那个温情脉脉的高存则已经消失不见,站在我眼前的是个陌生而冷酷的他。

我想逃,不料刚刚站起身便被他扯倒在地上。

「你要到哪里去!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我的!」

我被他吼得捂住耳朵,哆哆嗦嗦缩进马车的角落里,涕泪横流。

41

从月老庙回来以后,我被高存则锁进房里,没有他的允许,连小青也不许进来。

小青在门口抚着门板哭泣。

「姑娘,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了啊?」

我躺在床上木木盯着床幔。

床帐是赤红色的,像死人的血。

我很不自觉地想起程安颐的脸。

她虽骄横,却也是高门显贵家的女儿,他高存则怎么敢让乞丐奸污她,事后又把她丢到荒草野坡里。

我想起三年前的自己。

那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土地庙里。

若没有母亲,当日我或许就死了吧。

那时的程安颐该多么无助啊。

如若要她知晓,害死她之人竟是她日夜挂念的情郎,她是不是会死不瞑目呢。

我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事,可总觉得能看到无边无际的暗红,我知道,那是程安颐的血。

42

看我一连躺了几日不哭也不闹,高存则以为我乖觉了,便打开门叫了小青进来。

小青见我一连几日都未好好吃饭,急得直掉眼泪。

「好姑娘,您就吃一口吧,大爷说了,您要再不吃饭,他就差人去王家把夫人请来了。」

彼时听到母亲,我只怕他要对母亲下手,慌忙端起汤碗一口气闷下去。

「姑娘,您说您这是何必呢。大爷他,我看他对您还算上心……」

「住口,若是他要你来当说客的,小青,接下来的话你大可不必再讲了。」

我把碗重重放到桌子上冷冷地说。

「姑娘怎么会这样想奴婢呢,奴婢可是真心为您着想的呀,奴婢当日遭受她们的毒打,奴婢何时不想离开这高宅啊。」

小青满眼都是泪水,一滴滴落到桌子上。

「小青,都是我不好,是我错怪你了。」

小青努力摇摇头,蘸着桌子上的眼泪默默写下一个「逃」字。

我正要说话,却看到高存则大步流星地往这里走来。

我慌忙把那个「逃」字抹乱。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知道大爷的心,可他做事总这样决绝,程姑娘因我而死,我终归是于心不安呐。」

小青的一个「逃」字,让我重新振作,见高存则走了过来,故作大声说话。

高存则见我脸上有了笑,忙满怀笑意地叫了小青出门。

又转身合上门板。

轻轻抚摸我的掌心对我说。

「千雪,我就知道你会想通的,你看,我的心连小青都看得明白,你如何会不晓得呢!」

我强作欢颜。

「只是日后大爷做事不要那么绝了,程姑娘到底是清远侯爷的女儿,你贸然杀了她你就不怕日后清远侯来找你寻仇吗?」

他耸耸肩扯扯嘴角,很无所谓地说。

「她区区一个清远侯的女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清远侯如今不过是个挂名的侯爷,没什么实权,谅他也不敢到我这里来寻晦气。」

一条人命被他讲得轻描淡写,我心底不停地发怵,却仍要作出满脸崇拜的模样。

他或许很享受我崇拜他的神情,轻轻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我知道,眼下我退无可退,唯有如此作笑脸欺瞒他,事情才可能有一丝转机。

「你好好养着,我同父亲商量过了,下个月初八是黄道吉日,到时候你可得漂漂亮亮的,我要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我……」

下月初八,岂不是还没有半个月的时间。

高存则是个说一不二之人,我知道,他能对我这样讲,便万万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

43

一连几天,我满脸欣喜地哄着高存则开心,又缠他替我准备一些新婚要用的东西。

他也很有耐心,日日与我去街上逛。

选衣裳,打首饰,商量婚礼当天的流程,这些繁复的东西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却常常忙到后半夜,乐此不疲。

自从那日小青用泪水写下那个「逃」字后,我俩不曾一次偷偷计划逃跑的流程。

我怕我们逃了,高存则恐怕不会放过母亲,于是偷偷传话给母亲,要她提前出京。

恰好此时,母亲那边也差人来传话。

父亲不知怎么惹了圣上不悦,被外放出京,不日要携带王家老小去漳州赴任。

母亲的意思是,他们初四左右就要出京,要走一起走,要我想办法在初四卯时左右去码头与他们会合。

我一边在灯下绣花,一边思虑着初四逃跑之事。高存则日日都守在我身边,想要从他身边逃跑,恐怕很难。

「姑娘,您别一直发愣啊,您说,到时候咱们初四该怎么溜出高家,眼下不过还有三五天了,您还得赶紧拿个主意才是啊。」

小青轻轻推了我一把,把茶碗递到我手里。

我轻轻捏捏眉心,叫小青看过房里确实没有高存则的人之后才慢慢与她商量。

「高存则每日都要来这里留宿,真的很难逃跑,不过……最近这几日他一直忙着准备新婚之事,不如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我都算好了,从高宅到码头就算走路去也不过半炷香的时辰……」

我悄悄趴到小青耳朵边嘀咕,小青一边点头一边称是。

直到八月初四那日,高存则一早便上街上去了。

我是故意打发他去的。

要他去买隆盛斋的白皮酥,他本意是要小厮去的,可我难得在他面前撒了会儿娇,他临走时,还刮了刮我的鼻梁,宠溺地喊我。

「小馋猫!照你这么吃下去也不怕变成大胖子!」

44

我跟小青什么也没带,见他走了,忙换好一身高宅下人们的装扮。

偷偷来到后院。

我们早就摸清了,高宅后院乃是庖厨之处,每日清晨下头庄子都会往高宅里送许多新鲜瓜果跟蔬菜。

到时候进进出出的人多又冗杂,可以趁机逃出去。再从后院长街上雇辆马车,坐上了马车,不用半盏茶的时间,就一定能到达码头。

我们很幸运,计划很顺利地进行。

我们到了高宅后街上,许多准备待客的车夫围着我与小青揽客。

「去码头,一两银子就行。」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马夫围住小青,带她去相看他的马车。

「姑娘您看,我这匹马虽老了些,脚力倒还挺快的,您要是看着合适就坐我的车吧!」

小青看了我一眼,我忙道。

「随便不拘什么老马小马了,烦请你还是快些带我们去码头吧,我们还有要紧事。」

众多车夫们大清早起来还没几个拉上客人的,此一遭一看这络腮胡子拉到了客人,且要价又很低。

纷纷不忿。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去码头那么远的路才要一两银子,杀价没有这么杀的,这叫咱们以后怎么要价啊!」

一个马脸小胡子的马夫佝偻着身子,仗着人多势众推搡了络腮胡子一把。

剩下的马夫们纷纷围堵过来,作势要打架的模样。

我眼见要被这群乌合之众坏了计划,慌忙拉着小青从人堆儿缝里逃开了。

幸好小青很熟悉去码头的路。

她带着我在街上七拐八拐,终于在卯时五刻左右到了码头。

45

码头前,母亲早已等待多时。

远远便看见码头那儿站着两个人影。

没想到,父亲也在那里。

等见到我。

母亲激动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热泪盈眶。

「好孩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与小青相视一笑。

「怎么会,你们都要南下,我们可不孤零零待在这里。」

「时辰不早了,船快要开了,千雪,快上船吧。」

父亲眼里似乎有些湿润,像被霜打湿了眼睛。

我没想到,值此关头,父亲会与母亲一同坚定地与我站到一起。

原来,一直都是我误会他了。

原本,我还以为他是贪婪权力的人。

我满眼愧疚地望了父亲一眼。

父亲与母亲高高兴兴进了舢板,我第三个,小青随后。

这还是我头一遭坐船,脚踩在木舢板上,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这一刻,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像飞鸟入林,游鱼入海般终于可以重获自由了。

然而就当我踏进船板上的前一刻。

一双手上满是粗糙硬茧的手硬生生把我扯下船。

我大声惊呼道:「母亲!母亲救我!」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缰绳已经被扯断了。

46

高存则一下把我扯下船。

小青也被拉下来瘫坐到地上。

我被他如同小鸡般拎在怀里。

船驶开了。

母亲和父亲站在船头,大声呼唤我的名字,远远地,我看到母亲连连低头,似乎是拿手绢在擦拭眼泪。

「千雪!千雪!

「爹娘帮不了你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多保重……」

我满眼都是泪水,无助地看着那艘载满了家人的船扬帆远航,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儿。

高存则把我拎在怀里,身上沾满了令人害怕的气息。

而他脸上却是兴奋的表情。

他一手拎着我的脖颈,另外一手高高举在头顶,似乎是在同船板上的父亲母亲招手。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你们就安心去漳州养老吧,千雪交给我,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好了」二字音落之后,他用力掰过我的脸蛋,强迫我的脸落到他掌心中央。

一手又从腰带上解下隆盛斋的白皮酥,高高举到我眼前。

「千雪,这白皮酥你还未吃,怎么就这样急着离开?你今天早上不是亲口对我讲了,大爷亲手买的白皮酥最甜了吗!」

边说话边拆开包裹白皮酥的草纸,捏起一块白皮酥往我口中塞。

我嘴里发干,猛然塞进东西进来,我忍不住想吐,而他塞进一块接着又是一块,甜腻干涩的白皮酥活像癞蛤蟆的肉,无滋无味,最终我实在忍不住了,挣脱他的禁锢跑到江边对着滔滔江水大口大口干呕起来。

47

他带我重新回了高家。

重重把我摔到床上,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像头凶猛的野兽。

我害怕地想逃,却一遍遍被他捉住,又扑倒。

我哆哆嗦嗦退到床帷最深处,他一面一面逼近,直到退无可退。

「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逃!快说,为什么?」

他的眸冰冷而无一丝温度,像寒光凛凛射出去的利箭,一下刺中心脏。

我全身发抖。

可心里也明白。

被他捉住,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

散乱的发髻中,我摸到一根银簪子。

高高举到面前护在自己胸口,连声音都带着颤。

「你别过来,你再敢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他嘴角却若有似无向上勾勾,发出冷哼似的笑。

「就凭这个,你还想杀了我?」

他的手很大,力气也很大,大拇指抵到银簪利刃那头,拇指被刺伤,流出两滴鲜血滴到我胸口。

我知道,我现在已如困兽,再多挣扎也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

我凄然一笑,转而把银簪抵到我脖颈处。

「你要敢刺,我叫小青替你陪葬!」

他眼睛里全是血红色,使劲瞪大的双目让他原本姣好如云间月一般的容颜显得格外狠戾。

「你敢刺,我这就叫人把你父母丢进江里喂鱼!」

他戳中了我的软肋。

银簪子「咣当」一下掉到地上,我木然地看着他,跪在地上求他。

「高存则,算我求你,我们放过彼此吧……」

他却一下把我抱进怀里,很用力很用力地禁锢住我,大口大口亲吻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

48

临近婚礼的前两日,真是难熬。

高存则怕我寻短见,日日派人盯着我,又嫌我日哭夜哭,婚礼时若是弄坏了妆容会不好看。

于是叫高存非的媳妇来陪我。

存非媳妇是个实心眼的人。

说起话的时候叽里呱啦,还能扯几句她们家乡的俚语,逗我高兴发笑。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

她劝我。

「我看大哥也是真心爱慕你的,不然还这么精心地替你们准备婚礼。」

我无力地摇摇头,只忍不住落眼泪。

「大嫂,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娇弱了些,存非说了,大哥他也不容易,在朝堂上,公爹没少得拿他来作阀挡箭。前些日子,我还听存非说,大哥拿家里银子到城外盖了座月老庙,你说稀奇不稀奇?」

我脑海里想起他带我去月老庙的时候。

只是没想到,那月老庙竟然是他找人盖的。

可他却从未对我说起过。

想来他是想对我弥补些什么吧。

可他不明白,他伤我至此,到底该拿什么来弥补呢。

用一纸婚约硬把我绑在身边?

我真的不能想象,要跟他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到底该怎么过。

存非媳妇摸着圆隆隆的肚皮。

「要我说,大哥与大嫂就是缺个孩子,你们日后若是有了孩子,恐怕就不会再这样闹脾气了……」

我看她笑得满脸天真的模样。

很羡慕,我羡慕她能遇上像高存非那样单纯呵护她的人,可以一直替她遮风挡雨,可以托付一生之人。

49

八月初八。

高宅六门大开,阖府上下一派欢腾,处处欢声笑语。

大门,正门,轩门,门门挂红绳,系满红色丝带,处处是花团锦簇,莺歌燕舞。

高存则与我拜过堂之后,饮下交杯酒。

我坐在花帐之中,只觉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

我木然地看着他。

「大爷。」

我轻轻唤他。

他满眼欢喜地看着我,眼睛里似乎都要溢出星子。

「千雪,你终于是我的了。」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对我讲。

我却听不下他说出的每一句甜言蜜语。

「大爷,你说存笙他是怎么死的?」

我问他。

他怔怔盯着桌台上的一对红烛看,半天才说话。

「这大喜的日子你提起存笙做什么!

「他……仵作不是早就验过了,他不是落水溺毙的!」

我不可置信,却仍然要问他。

记忆里,存笙是个很小心的人,当日说他落水身亡,难怪秦氏怎么也不肯相信。

「大喜的日子你非提起一个死人做甚!

「莫不是非要来触我霉头!」

他冷淡地说。

我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不敢相信,惊恐地瞪大了双目望向他。

「存笙可是你亲弟弟啊,你怎么会……」

「存笙他就是个废物,当日我不过吓唬他一两句,他便吓得跌进了池塘,要怨就怨他不看路,这哪儿能怨得了我?」

我静静看着他,像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那大爷果真是爱慕千雪,才要娶千雪的吗?」

我问他。

亦是在问自己。

果真是爱慕高存则才要嫁给他的吗?

还是被他玷污,他以家人相要挟,无可奈何实在退无可退才被迫嫁给他的。

「你还要我同你说几遍才好,我高存则此生唯一挚爱之人就是你,从我在高家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喜欢你,为了你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哪怕杀人放火,哪怕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直挺挺栽倒到床帐里。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小青从床底下掏出我们早就收拾好的包袱。

「姑娘,方才我在大爷酒里下的蒙汗药可不少,他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呢。」

小青拍拍手上的浮灰对我说。

我接过小青手里的包袱。

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50

我们在城里躲了一日,直到黄昏时分才准备出城。

然而京城四门不知为何,守卫突然多了许多。

我与小青扮作男子混迹于一队去南下贩盐的商队中。

城门上,张贴着我与小青二人的画像。

只不过,高存则没料到我们会扮作了男子,我穿着粗糙的麻衣,挑着寻常百姓们用的扁担,小青则背着一个箩筐,我们这副模样,恐怕连母亲见到我们都不敢认。

我们很顺利地出了京城。

小青与我讲,她老家在房陵,那里地处偏僻,风景又美,是个很好的去处。

我觉得也行。

只要不在京城便都是极好的去处。

我不敢去漳州,只怕高存则会找到那里,只怕他会把灾祸带给我的父母至亲。

我们一路走走停停,耽误了许多时间。

我身子骨虚弱,刚乘了水路便生了重病。

到许昌时,小青带我在那里停了半个月。

我总觉得水土不服,在客栈里躺了半个月,小青怕我出事,偷偷寻了个游方郎中来替我看病。

那游方郎中替我把过脉息后,对我贺喜。

「夫人恭喜了。」

我不明白喜从何来,于是急着质问他。

他却有些愠怒:「老夫游历江湖三十载,难不成连个喜脉都会看错, 夫人若不相信,大可以去找别人来相看。」

我很害怕,仔细想来,月事已经延迟大半个月未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我生气地捶打肚子, 企图肚子里这块肉能赶紧落下来。

小青护着我的肚子,满脸忧心。

「姑娘,大夫说您身子骨弱, 这一胎是好不容易才得的,高大爷纵使有错, 孩子可是无辜的啊。」

我悲喜交加,眼泪里滚出泪来。

「要不咱们送封信到漳州去, 让夫人帮咱们拿拿主意?」

小青问我。

「不可,咱们好不容易才从高家逃出来, 若这时往回送信, 只怕高存则会顺藤摸瓜找回来。」

我连忙制止住她。

小青局促不安, 问我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说, 不然你去街上帮我买副落胎药来吧。

小青红肿着双眼跪在地上。

「姑娘, 万万不可啊,您怎么能吃那种伤身子的东西, 当初我在北边时……好多窑姐不留神就是因为这个东西丧的命……大夫说了,您身子骨弱, 万万不可想不开啊。」

51

两年以后。

我们好不容易才到达房陵。

房陵不比江南的景色逊色, 幼时我曾听母亲读, 「江南可采莲,莲蓬过人头」,还一直向往江南的好风景。

我们在房陵城买了一所小院子。

那院子前头靠街, 我与小青开了一间茶肆。

原本在娘家时,小青的制茶手艺便极好。

而房陵之人也极其爱饮茶,没想到我们的生意还算过得去。

沿街来往行人客商也很多。

我也听过许多京城的事。

听说,这二年来,朝中发生了剧变。高相爷自从病死了之后, 高家二爷变卖了高家所有在京里的产业,带着二夫人继续游山玩水去了。

说书人说得眉飞色舞, 其中还夹杂些自己的点评。

「想来那高为安在世之时,权势滔天,等他死了却落得个门庭破败的下场,要我说,还是高家二爷活得通透,知晓不掺和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携夫人与小儿纵情于高川溪流, 倒也不枉费过这一生……」

我愣神听了片刻,怀里的孩子因为饿了「哇哇」大哭起来, 说书人还在继续说,我没听下去。

小青却执壶忙着追出去问那说书人。

「你怎么光说高家二爷的事情,那高家大爷呢?你怎么不说?」

我抱着孩子转头来到角落解开衣裳喂他。

大街上人来人往,没人会留意我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

忽而,眼前立住了一个人。

他就那样站在我眼前, 许久都不动。

我抬眸去看他,怀里的孩子跟着也抬起头。

那人生得与存笙很像,只是眉眼处多些精明。

「好久不见。」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