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刽子手,一心想有个儿子承继事业,却只得四个女儿。



我娘临死前,爹答应过她,会教给我们谋生的本领。



后来。



大姐满身杀意,包驯服最烈的西域马。

二姐力大无穷,一刀就能砍掉猪头。



三姐心狠手辣,是高门千金的暗卫。



而我体弱,挑不了水砍不动柴,好不容易有人求娶,远嫁第三年就守了寡。

家已回不去,为了活命,我跪在城门口卖身葬夫。



1



城门口人来人往,我跪在草席边,身子有些抖。



相公为我买药,在进城路上遇到土匪,尸体被砍得不成样子。



村里人都笑话他是遭报应。

好好的举人老爷却娶个刽子手的女儿,贪图嫁妆反而丢了性命。

我上无公婆,下无子嗣。

族老出面没收了我的家产,要将不祥的我赶走,还不准我将相公葬在此处。



他们威胁我,若敢告官,就给我扣个私通杀夫的罪名。



我身子弱,当初从京城远嫁过来,就休养了近一年,无论如何,都走不了第二趟。



他们这就是在把我往死路上逼。



我求了、跪了,想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却被村人连夜绑上牛车,扔到阳城门口。

为了安葬相公,也为了能活下去,我别无选择,只能卖身葬夫。

阳城春天来得晚,此时膝盖下的土壤透着刺骨的寒。



起风时,我下意识用手按住草席,生怕亡夫吓到进城的妇孺。



冷风顺着衣袖和领口灌入,将我激得咳嗽不止。



这动静让更多行人投来目光,有同情的,唏嘘的,更多是不怀好意。

「才死了男人,不老实在家守寡,出来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还卖身葬夫,啧啧啧,我看就是耐不住寂寞。」

「回回有人跪在城门口,咱们真去问价,人家可不卖,必得是跪三天等来一辆宝马香车才算如意。」



我将手贴在膝盖上,努力想撑起身子。



一个病恹恹的无用之人,是等不到买家的。



而我也跪不了三天。



最多坚持到今天城门关闭,若还没有人买我,我就会冻死在下次日出前。

我的身影随落日不停下坠,四肢僵硬,五感麻木,直到女人说到第三遍,我才勉强把头抬起。



「生得倒不错,就是二十好几了,年纪大点,身体看着也不好。这样吧,我吃点亏,一副棺材买你入楼。」



女人是春意楼的妈妈,她用施恩的语气,却做着最残忍的事。



我刚摇了下头,就被她扇了一巴掌。



「不识抬举的贱人,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这弱不禁风的下贱样子,不就是想勾男人?



「我呸!」



妇人指使随从把我相公扔去乱坟岗,想把我强绑进春意楼。



2

我爹是刽子手,生得凶神恶煞,浑身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

在京城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我娘是他砍了上百人的脑袋,攒了钱从青楼赎出来的。



我娘一个接一个地生,就是想用儿子报答我爹。



我爹说,娘死前让他发毒誓,必须教给我们些谋生的本事。



不管是力活也好,脏活也罢,绝不能让我们姐妹四个沦落风尘。



那种地方对女人来说,比死都不如。

我强忍着眩晕感,向围观的行人求救,希望有人能行行好,帮我喊来官爷。

可他们的眼神像刀,正一层层划开我的衣服,好像我已经挂了牌,标了价。



听他们议论,我才知道春意楼的东家,是阳城太守的侄儿,难怪无人敢管。



见挣扎无用,我一脚勾起草席。



相公的尸体将所有人吓退十步,死人已是忌讳,死这么惨的看一眼就会惹上晦气。



等待呼吸平稳,我弯腰抓住草席。

离这不远,有片林子,听人说夜晚有狼,到了那里,至少死得干干净净。



但我用尽力气,都没能拖着相公走出一步。



摔倒在地时,四周的嘲笑声格外刺耳。

我咬住唇,松开草席时,身子晃了晃。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要独自离开时,我赌上性命拦下一辆飞奔而来的马车。



「求、求贵人怜悯,替我安葬亡夫,我做牛做马……」



「做妾,愿意吗?」



侍女钻出马车,直截了当。



我愣了下,将嘴里的沙土和血一并咽下后,用力点头。

侍女留下银子、随从,让我安葬相公后直接去顾府。

我知道顾家是阳城首富,吃穿用度极奢侈,就连阳城太守对其都尊着敬着。



仔细看那辆已进城的马车,在夕阳下浮现出丝丝缕缕的金纹,整车描金可见家底丰厚。



正被顾家随从驱赶的春意楼妈妈,忽然笑起来。



「是不是以为遇到大善人了?



「可惜了,贱人有贱命,顾家的小妾,没一个能撑过整月的。最后都是草席一裹送出来,指不定遭了多少罪。」

看行人颇为忌惮,此事应该不假。



我掩住唇,轻咳几下后擦去眼泪,扭头看向顾家侍从。



「我现在算不算顾家的姨娘?算不算你们半个主子?」



几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那好。」我指向春意楼妈妈,「给我打烂她的嘴。」



3



虽说士农工商,商人只是最低位。



但还有一句话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财力达到一定程度,自然另当别论。



从小看我爹给人砍头。

一刀下去利索了断的,都是给我爹塞过钱的。



三五刀劈得骨头渣乱飞人还没断气,那就是没塞钱的。



春意楼有钱有人脉,逼良为娼都无人敢插手。



那顾家更有钱,我自然也可以仗势欺人。



春意楼妈妈留下几颗断牙,带人灰溜溜跑了。



至于我能在顾家活多久,这是我的事。

侍女留下的银子很多。



我买了副上好棺木,请大师看好风水宝地,给相公配齐文房四宝的随葬品后,让他入土为安。



族人都说他科举两次落榜,再无出头之日,娶我一介屠夫女儿,就是图嫁妆。



却不知他落榜后跳河,被我爹救起扇了两个巴掌,吐掉水也彻底清醒。



他娶我是为了报恩。



而我小产后身体虚弱至极,嫁妆买药材早用光了,他在教书之余,就给人代写寄往军营的书信。

他还说,等我身体好些了,等他准备再充分点,就带我进京赶考,和家人团聚。

这一天,终究是没有等到。



我抓了把土添在新坟上,刚将墓碑立好,就有只蝴蝶停在上面,让我Ţű₀看得出神。



我在那里写了自己的名字,胡蝶。



一笔一画,都是相公握着我的手教会的。



从前有我爹,后来是他,剩下的就是我一个人的路了。



我会试着,走远些,再远一些。



回城时,顾家侍从直接叫开了紧闭的城门。

来不及惊讶,我已经站到了顾府金碧辉煌的正厅里。



两侧侍候婢女整齐站立,有近二十人,一女子居中端坐于前。



没等看清对方样貌,就听领头婢女高喝。



「跪下!」



我许久未进食,双腿本就虚,这一下直接趴跪得五体投地。

「妾、妾身拜见主母。」



直到前方传来女子的大笑声,我才觉得不对劲,这声音似乎还很稚嫩。

我壮着胆子抬头。

只见坐在主位的竟然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她把玩着纯金的鲁班锁,稍稍提眸看来,就让我心头一震。



那眼神跟我爹的很像,是对人命的蔑视。



经侍女提醒,我方知她是顾员外的独生女,顾安乐。



今日在城门口买下我的人,是她。



4



做女儿的替父纳妾,这事说来很荒唐。

顾府主母早亡,顾员外沉迷听戏不常回来,这府里能做主的只顾大小姐一人。

传言苛待小妾的,莫非是她?



我不敢细想这府里的阴暗,有地方住,有饭吃,这就很好了。



我的屋子,之前是张姨娘住着,听说是投井死的,还不满七日。



进府当晚,隔壁柳姨娘又上了吊,我亲眼看着她被裹进草席抬走。



好像是犯错挨了鞭子,受不住疼。

我打听过,有人说是柳姨娘多看了两眼家丁,有人说是偷吃了大小姐的点心。



为了不犯错,我活得更加谨慎。

就连晚上睡觉,我都要用帕子把嘴封住,生怕咳嗽声引来祸端。



比起院子里训练有素的侍女,顾安乐似乎更喜欢用我们这些姨娘。



今儿让我们一人做一道拿手菜,明儿让我们给她缝制小衣、帕子。



若谁的饭菜咸了,针脚粗了,必得整夜受罚。



可若做得太好,惹了眼,第二日晨起请安,就见不到人了。

唯独我,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



我手指无力,握不住菜刀,目力生来就弱,绣不成花。

「你是说,我用那么多银子买了个废人回来?」



顾安乐话中冷意,逼出我半身冷汗。



我掐着袖口,请她到院里一看。



冬天残留的枯枝尚未来得及萌芽,竟已引来无数蝴蝶,随风而舞。

「前日听大小姐提及江南春蝶舞喧嚣,妾身亦向往之。」



「这蝴蝶,是竹叶做的?」

顾安乐取下一只,颇觉有趣。

阳城没有竹子,这竹叶是每天快马运送来给顾安乐做点心用的。



那些不新鲜的丢弃也可惜,我便向厨娘讨回来编成蝴蝶。



小时候,我吃的药贵,爹要砍很多人的脑袋才能配齐。



赶上平宁公主和亲西塞,皇帝大赦天下时,爹没有脑袋砍了,家里十分拮据。



那会儿三个姐姐就开始帮着做些零活,赚了钱就给我买药,还有糖。

她们从没想过这银子应该攒起来,以后当嫁妆,也多些体面。



所以我该替她们想一想。

我求了邻居阿奶好久,她才答应教我用竹叶做些小玩意。



晚上趁大家睡着了,我就偷偷编,编了很多年。



这也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出嫁时,爹和姐姐们执意要把所有银子给我带上当嫁妆,我若拒绝,他们就会把我扣在家里照顾一辈子。



我高兴地接受了,只在出嫁前一晚,把卖竹编攒的银子留在枕头下。



三年没做过竹编,幸而手不算生。



顾安乐再蛮横,到底也是个会被竹编哄开心的小姑娘。

她不仅留我一起用膳,还说要把我送到顾员外床上,若能生下顾府第一个男丁,后半辈子就无忧了。



这话把我吓得不轻。



我背过身,咳了半天,正头晕眼花时,手上一紧。



顾安乐举起我的手臂,那只水头很足的玉镯直接滑到手肘处。

「这是我赏给柳姨娘的玉镯,怎么在你这?」



5



玉镯是柳姨娘被抬走时掉的,我捡到后,想着有机会出府拿去换几服汤药。



顾安乐退后两步,微微眯起双目。



「你还穿着张姨娘的裙子和鞋,还用她的胭脂?」



近处的侍女和几位姨娘一听,立马躲远了些。



我脸上很烫。

我名义上虽是姨娘,却连顾员外都没见过一眼,自然不敢提月例银子的事。



先前教我府里规矩的侍女说过,张姨娘留下的东西,我可随意处置。



值钱的早就被下人捡走了。



剩下些贴身物件,死人用过的都嫌晦气,不愿沾手。



我两手空空来这府里过活,自然要把能利用的用起来。



张姨娘的裙子有点大,我给改了,绣花鞋里垫上棉花和布头,也不会再掉。



用胭脂是因为我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涂一点,看起来才精神。



以前我家里有大半都是死人用过的东西,小时候很有些怕。

我爹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已经不存在于世间的东西,用不着害怕。



「你大胆,竟然当着小姐的面胡言乱语!」



顾安乐身后的一等侍女吉祥跳出来,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鬼怪。



想起顾家曾出钱修建阳城最大的寺庙,供奉先祖牌位,外人都道是祖先庇佑,顾家才有此发展。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我立刻要跪地请罪,却被顾安乐的笑声制止。



「胡姨娘这说法倒是新奇,不若你这几日再多跟我讲讲。



「你把方子拿来,以后的药我包了。」

也不知是这竹叶蝴蝶装点了庭院,还是阳城的春天真的来了。



我的身体正微微发热。

有了药,我就不会死得那么快,不用再害怕那些可能醒不来的梦。



此后,顾安乐日日喊我做伴。



她喝茶,我喝药,对坐一下午,就为听全我远嫁来边关的所Ṫüₓ见所闻。



顾安乐尤其喜欢听京城的事,光是平安大街的铺子卖些什么,从头到尾我都讲了三遍之多。



「大小姐,为什么不亲自去京城看看呢?」

我不太理解,她有钱,身体也健康,这件事并不困难。

顾安乐却重重放下杯子,将我赶回屋。

这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哪点惹到了那位大小姐。



胸口闷得透不上气,我起身打算出门走走。



看到偏厅有烛光,隐约还听到了顾安乐的声音,我想去问个明白。



哪知却看到顾员外跪在顾安乐脚边,眼眶微红。

「这是皇后娘娘给小殿下的信……」



皇后娘娘,小殿下……顾安乐莫非是当朝公主?



一点也不敢往深了想,此刻,我只想尽快离开,免得卷入是非。



可夜里寒气略重,我的双脚格外沉,一步没迈开,人就跌倒在地。



顾员外率先冲出来,他掐着我的脖子,一脸狠绝,再无前几次见到的和蔼模样。



他向跟过来的顾安乐进言。



「小殿下莫急,臣来灭口。」



6

当朝皇后生有两位公主,大公主封号平宁,和亲西塞后守护住我们边关十年安稳。

而小公主虽出生就有封号,却因先天不足自幼养在皇庙,以国之气运慢慢滋养。



我记得爹说过,小公主的封号就是安乐,皇帝希望天下子民如其儿女般,能活得平安快乐。



所以顾安乐,其实是当朝安乐公主。



可这里离边关太近,若起战事,将成为两国交锋对垒之地,再无安宁。



公主她怎么会在阳城?



就在我看到已逝夫君那刻,脖子忽然被松开。



顾安乐拿出公主身份,命令顾员外退下。

我趴在地上,一会儿揉脖子,一会儿揉胸口,真真是缓了好久。



顾安乐将我扶进屋,还倒了杯热茶。



当满身寒意褪去,我重重舒了口气。



「胡姨娘,不害怕?」



顾安乐把玩着金玉的茶盏,我现在才明白她身上那股不同于普通千金的气质,该是皇室威严。



我慢吞吞起身,重新跪在顾安乐脚边行了个大礼。



「回公主,妾身不怕。

「我爹说,本朝皇室最体恤百姓疾苦,公主当然不是那等跋扈滥杀之人。」

我在府里有段时日了,很多事情初看骇怪,可要往深了瞧又与人言不同。



顾安乐替员外纳妾,纳的都是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女子,从未强抢入府。



她让我们烹饪、做女红,更像在考验有没有出府谋生的本领。



若技艺不到位,自当整夜整夜地去学去练。

若能自给自足,就放出府去,别有一番人生。



出府后再不能穿戴那些惹眼的珠宝衣裙,免得招来祸患。

顾安乐把这些都考虑到了,又怎么可能是坏人?

「以我的身份权势,要救几个女子,不需要演这么出戏吧?还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听到头顶传来笑声,我悄悄抬手抹掉额角的汗。

「公主兴许只是觉得阳城无聊……想家了。」

就像邻居阿奶的小孙子,常常作怪捣乱,就为了整日在外面跑货的爹,能早点回去收拾他。

顾安乐许久没说话,隐约听到她拿帕子时,衣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又偷偷按了按腿,感觉像完全没了知觉,掐一把都不觉得疼。

顾安乐忽然拉我起来时,差点摔到她身上。

「胡姨娘,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亲自去京城看看吗?

「因为父皇和母后不让我回去,他们不希望我走姐姐的后路。」

顾安乐拿出皇后写给她的信,可我只略识得几个字,根本看不懂。

听顾安乐说,是她姐姐平宁公主生了重病,写信回朝,想回家。

我眼睛有些酸。

平宁公主是去和亲的,事关两国和平,皇上为天下计,也绝不会同意。

帝后只剩下顾安乐一个女儿,哪怕远远送走,都不希望她和亲异国举步维艰。

这无关皇室使命,只是爹娘一点私心。

「姐姐和亲西塞时,就是我这般年龄。

「母后说,因为有姐姐,我才可以当个没用的人,快快乐乐过完这辈子。

「所以我活成了他们希望的样子。」

顾安乐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露出个笑容。

「胡姨娘,你不是很想家吗?

「我派人送你回去怎么样?大夫、丫鬟、护卫都给你配齐,权当让你帮我去看一眼京城。」

我透过窗子,遥遥看了眼京城的方向。

也不知道大姐是否如愿进入马政,二姐的屠宰场开没开起来,还有三姐,有没有当上暗卫的首领。

我爹在砍完人头后,会不会又喝多了酒去娘坟前哭一夜啊?

能回家固然是好的,可被三个姐姐和爹照顾着,我始终只能当个没用的人。

想着想着,我摇了摇头。

「公主,妾身不回去了。」

7

我留下来,顾安乐似乎很高兴,让我搬到她院子里同住。

京城和远嫁的故事都讲完了,我就给她讲夫君生前代写的一封封家书。

夫君为了对得起十文钱一封的书信,总是先速记下内容,再回家仔细润色誊抄。

他常点着蜡烛抄到半夜,怕我无聊,便抄一行念一行。

【吾儿在营,家中一切安好,勿念。春日耕织有序,秋来收成颇丰,望尔安心守土,护我家国安宁。】

【夫君远征,妾身在家持家务,教子读书,侍奉高堂。虽思念如潮,但知君为家国大义,心中甚是自豪。望君珍重,早日归家。】

【弟在军中,兄甚挂念。家中事务一切有我料理,双亲身体康健,邻里和睦,勿以家事为念。】

阳城这边毗邻西塞、北戎,是三国边境。

虽平宁公主和亲西塞,换来两国十年友好,但北戎近些年却频繁扰关,夫君总忧愁他们意在中原。

朝廷方面,这些年将兵役时间从两年延长到三年。

边关就有无数家庭,要多一年见不到自己的父兄夫子。

没两回,顾安乐就不喜欢听这些了。

她会叫上我乔装打扮,去逛青楼,点最好的花魁娘子唱曲。

我身体实在不争气,闻到点酒气就咳嗽,压粗的嗓音越来越细,险些就让妈妈们听出来。

顾安乐还喜欢装成顾员外的侄子走街串巷,若听到有哪家活不起了要卖女儿,我就得学着那纨绔跟班,把一袋铜板拍人家脸上。

铜板还是太沉了,后来又换成碎银子。

结果我手抖把银子掉了,让条黄狗衔走,我在后面气喘吁吁也只追了十米远。

顾安乐开始嫌我。

「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胡姨娘跟我一样,都是个没用的废物。」

「妾身觉得此话不妥。」

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反驳顾安乐。

我爹总说,这世上就没有无用之人。

就算是那些被砍头的犯人,没有他们,我爹也养不活姐妹四个。

我带着顾安乐在阳城兜兜转转,走到一处废宅前。

远远跟着的侍女吉祥立刻跳出来,瞪我一眼后劝阻顾安乐。

「大小姐,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怕里面有危险!」

我还没说话,宅子门开了,跑出来一堆半大的萝卜头将我围住,一声声喊师娘。

爹死在边关,娘被卖、被逼改嫁后,他们就成了孤儿。

同时他们也是我夫君的学生。

跟学堂的先生打过招呼后,我带着顾安乐站到后面去听讲。

「胡姨娘,你既认不全字无法讲课,也做不了饭菜喂饱他们,他们叫你师娘,不还是看的你亡夫面子?」

我指了指坐最后一排,也是最顽皮的小子,阳城有泼皮常常来学堂闹事,每次都是他带头赶人。

弄破衣服,都是夫君带回来,我帮着补的。

顾安乐笑了。

「你这女红,比我都不如。看看,棉花都露出来了。」

我一看那小子后背上打的补丁,好粗的针脚,不由也笑了。

不过还是没忘小声纠正顾安乐。

「公主,那不是棉花,是芦花。」

8

我的女红放在京城,必然是人人都嫌弃的。

可在边关,对这些孤儿来说,也算有用。

顾安乐虽然总说自己是无用的人,可她帮了那么多姑娘逃离困境,给她们一次重活的机会。

又怎么可能是她口中的废物呢?

跟我去过一次学堂后,顾安乐就上了心。

不仅用银子把学堂修缮一新,还买了不少笔墨纸砚,连同顾府大半珍品书籍一并送去。

也甭管学堂那些孩子是不是念完了《三字经》《千字文》。

知道芦花做的棉衣不保暖,顾安乐就下令让全府的侍女帮着做棉衣,孩子们每人一件。

也甭管阳城已经开春,学堂所有孩子都被新衣热出一头汗。

顾安乐还指着最后那个小子露着棉花的胳膊肘偷笑。

「你猜这针脚,是你的,还是我的?」

我还真仔细去看了看,直到先生皱眉制止,不让扰乱上课,我才退回去小声说:「一看就是公主的,妾身女红相较公主还是要好些。」

学堂这边换上新的匾额,朗朗读书声不断,每到饭点还有不输大酒楼的饭香飘出来。

没多久,阳城那帮泼皮又登门了。

恰好我跟顾安乐在学堂给孩子们糊风筝,泼皮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也没看清这是谁的地界,进来一通砸。

我有心护着顾安乐。

哪知紧要关头反被她推开,替我挡下砸来的砚台。

回到顾府请来大夫,才发现顾安乐整个左后肩青紫一片,可这一路上,她只牵挂会不会耽误孩子们上学,都没喊句疼。

我想帮顾安乐上药,却被吉祥拉出去。

「都是你害的!你以后离我们大小姐远点!」

思来想去,心中越发愧疚,不忍再打扰她休息。

晚上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屋里进了人。

还来不及问一句,就被堵住嘴,绑住手脚,扔进了柴房。

有了光线,才看清眼前的人。

妇人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就连眼尾的皱纹,都透着凌厉。

我想起顾安乐提过,皇后娘娘派了身前的李嬷嬷陪她来阳城,只是她不喜欢,一直让人住在别院。

想来那位李嬷嬷,就是眼前这位了。

李嬷嬷也很干脆,直接表明身份,向我说明来意。

「听闻胡姨娘是刽子手的女儿,还克死丈夫,这又是血气,又是怨气,脏得不行。

「老奴领了皇后娘娘的差事,绝不能放任尔等下九流出身的人接近公主殿下,破坏公主殿下的福运。」

许是见我没有挣扎,并非冥顽不灵,李嬷嬷态度也软了些。

「你放心,老奴没想怎么着你。

「等明天天亮送你出城,会给你笔银子,能置办三间屋子,再找个男人嫁了也不成问题。」

李嬷嬷走后,我将头往柴火堆上一靠,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任何惊慌对我来说都是致命的,我自认为了好好活着,可以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中。

但这并不包括顾安乐。

睡到后半夜,我被府里的尖叫声吵醒,定睛一看窗外火光冲天。

有丫鬟捂着染血的胸口踉跄跑过。

「不好了,有人刺杀大小姐,护院!护院……」

9

虽然知道顾安乐是公主,府内外不可能没有武艺高强的暗卫。

轮不到我担心。

可如果敌人也知道这点,派出更厉害的杀手呢?

退一万步讲,泼皮在书院闹事,那些暗卫也没及时出现。

会不会在阳城安逸太久,忘记差事呢?

我越想越不踏实,心里跟着外面的尖叫声一上一下。

必须得去看看。

李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贵人,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七步之内,必有芳草」?

我艰难地挪动身子,绑在身后的双手伸进柴火堆里,下一秒抽出把柴刀。

从柴房出来,我才发现整个顾府都乱了。

满地的尸体,月光下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而火势最大那处,是顾安乐的院子,就怕她还没跑出来。

我双手提着柴刀,往那处走,眼看前面有人影晃动,就要穿过拱门。

忽然,有人拽着我的裙子,将我拖入草丛。

我还在思索应不应该喊非礼时,就看到了顾安乐,她红着眼睛,半张脸上都是血。

我丢了柴刀,赶忙去看她的脖子、心口。

没有致命伤,那就死不了。

太好了。

顾安乐趴在我怀里,身子抖得厉害。

「不好,老顾要死了,他是为了救我……」

看到顾员外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没救了,喉咙处的口子让他无法呼吸,身体正因为痛苦不停痉挛。

我在阳城只看到顾员外吃喝玩乐,没想到他心中也有大义。

此刻他不能说话,只眼神在顾安乐和我身上扫过。

我点点头。

「放心,我会照顾好公主。

「在顾员外府上吃住多日,妾身无以为报……」顿了顿,我又将手搭上那把柴刀,「你需要一个痛快吗?我可以给。」

我看到顾员外流下眼泪,我知道这是他希望的,正如我爹刀下那些的犯人。

我双手按着柴刀,切断了顾员外最后一丝生机。

鲜血再次喷溅而出时,顾安乐咬住我的胳膊,我活活痛晕过去。

10

再醒来,我躺在顾安乐床上,刚咳嗽两声,她端着药汤就冲进来了。

「胡姨娘,大夫说,你……」

「我知道,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我看着床帐,无论多厉害的名医,多名贵的药材,命数命数,那都是定好了的。

左不过多活一天是一天。

闯进顾府的刺客没有抓到活口,对方很专业,甚至还有人专门收尾。

洒上化尸水,什么证据都没有。

因为管家盘点发现顾府少了很多值钱玩意,判断应该是伙强盗。

顾安乐很自责,怪自己太张扬,害死那么多人。

要真是如此,那天天在花楼纵情声色的顾员外,死得可一点不冤枉。

我不带停顿地喝下整碗药,很快感觉胸口热起来。

听到顾安乐竟然把皇后娘娘赏她的千年雪灵芝给我入药,我闭了闭眼,差点又晕过去。

「不是强盗。」我喘了口气,「应该是北戎人。」

强盗都戴着面巾,包裹严实。

但我分明看到,拱门那处影子有北戎人独特的大胡子。

只是想不明白顾安乐虽为公主,却一直养在宫外,并不关系朝局政治,北戎人为何费这功夫?

顾安乐亲自写信把阳城遇刺一事,送往京城。

这段时间,顾安乐都不敢自己睡,每天必要我陪着,李嬷嬷只能对我的存在,睁只眼闭着眼。

晚上胳膊被顾安乐枕一宿,半天都活动不了。

她就拿出宫廷御制的活血膏,亲自给我上药按摩。

有时候半睡半醒,还听见她说梦话,喊我姐姐。

我忍不住会偷偷掉眼泪。

自从夫君去世后,我从进被窝到下床,双脚都是凉的,顾安乐说她刚好怕热,总用脚丫子帮我焐着。

这一晚上,怀里像揣个小火炉,再感觉不到阳城的春寒夜雨。

顾安乐及笄这天,婉拒了太守夫人,让我替她挽发。

我握着那发丝,一下下梳,总觉得她合该再晚一些长大。

顾安乐今天的礼仪没错半步,让观礼的李嬷嬷都满眼赞叹。

顾安乐拿着只竹叶蝴蝶,这是我教她亲手编的。

「胡姨娘,你永远留在阳城好不好?

「以后我们当一家人。」

我将簪子插入发髻,终于松一口气。练了好几天,这次手终于没抖。

正想回顾安乐的话,吉祥禀告,京城来人了。

顾安乐的姐姐平宁公主,没了。

西塞已经正式递交和亲文书,为长久维系两国友好,求续娶安乐公主。

11

北戎刺杀顾安乐,就是提前收到消息,想阻止两国再度联姻。

现在北边有虎,不能再多一个潜在的敌人。

皇帝只能答应西塞,和亲使团已经出发往阳城而来。

皇后娘娘爱女,派心腹八百里加急,就为了把选择的权利交给顾安乐。

顾安乐怔怔放下书信。

「母后说,如果在使团进阳城前,我病逝了,就不需要去和亲。

「这世上也再没有安乐公主。」

不当公主自然是快乐,只是这也意味着顾安乐再没有家人,没有家。

这跟被单独养在阳城,毕竟不同。

作为平民,我当然希望国家能安定。

没有战火就没有那么多匪患,我和像我一样的女子及其家人,就可以放心走在大陆上,不担心被抢劫害命。

可顾安乐也是我的家人,我不希望她和京城一样,都成为我回不去的家。

顾安乐忽然提起她姐姐平宁公主。

「记得小时候,姐姐常来陪我,抱着我去扑花园里的蝶。

「晚上怕黑,她就搂着我,Ťű̂⁰最后一次,她说要给我带京城平安大街的糖人。

「后来直到我被送出京城,也没等到姐姐。

「等我长大些,李嬷嬷才告诉我。来阳城时,我和姐姐的和亲队伍同行了一路,可是她都没来看我一眼。

「这么多年,除了病重写信想回家,就再没半个字回来,你说姐姐是不是恨我们?」

我沉默着,轻轻拉住顾安乐的手。

对于平宁公主来说,也许只是不甘心。

据传她自幼喜欢武艺,一手长剑能把将军府的公子们打得屁滚尿流。

平宁公主曾立志要做ƭű̂⁶当朝第一女将军,却担上和亲重担,深陷西塞后宫跟几十名妃子争宠。

性格坚韧如平宁公主,也扛不住意志消磨,早早玉殒。

如果是顾安乐,又该怎么抗?

想到这,我拿出包袱,开始装四季衣裳,还有许多的银子。

「胡姨娘,你做什么?」

「公主,要不我们离开这里吧。现在正是好时节,走水路,妾身陪着你,亲眼去看一眼江南。」

眼看我把偌大个包袱死死往肩上扛,顾安乐没忍住,笑出了声。

可笑着笑着,眼眶又红了。

她将我拉回来,抱着我的手臂靠在肩头,从未有过的安静样子。

「胡姨娘,要不你再跟我讲讲军营那些家书吧?

「我想听。」

夫君润色过的家书,好些我都听不懂,一天天给顾安乐念着,她却越来越沉默。

直țů₎到这晚上,我迷迷糊糊睡着,忽听她问道。

「胡姨娘,如果我去西塞和亲,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西塞啊,听说那里有一半是黄土沙漠,日头毒辣,从无连绵阴雨。

若是能到那里,没准我就不畏寒了。

倒真想去看看。

可这一路颠簸,还要翻两座山,若我死在半道上,岂不是添晦气?

想着想着睡过去了,也不知怎么回复的顾安乐。

大清早醒来,顾府生生空了一半。

吉祥和京城使者都不见了,顾安乐也不见了!

我心里慌,想出去找,却被李嬷嬷拦住。

她像才哭过,眼泪还糊在脸上。

「公主是下半夜出的府,进了和亲的队伍,现在应该已经出关了。

「公主说她……」

我捂着胸口,蹲坐在门槛上:「再也回不来了?」

「不。」李嬷嬷擦净眼泪,惯常浑浊的眸子都亮了两分,「公主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12

顾安乐把整个顾府交给我打理。

没办法,这府里的主子死的死,走的走,名义上也只剩下我这么个姨娘。

她还给我留了字条。

【不管花多少银子,用多少珍稀药材,你都要活着等我回家。】

我也没跟她客气。

顾府的银子多,我不仅拨钱把学堂修缮一新,还在附近几座城镇开了分堂。

哪怕有专门的绣娘给孩子们缝衣服,我还是想亲手做两件。

可现在我的手艺在阳城也被嫌了。

整日在府里无事可做,在李嬷嬷的建议下,我请了先生学字,这样我就可以给顾安乐写信,问问她过得好不好。

李嬷嬷就是面恶心善,那群孩子们登门喊她婆婆,她就乐得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宫廷糕点。

这下我们总算处到一块儿去了。

李嬷嬷听说我是被村子赶出来的后,亲自带人找过去,说顾府要选护院婆子,还开出五两银子高价。

她把全村人带回来跪在院里等挑选,结果我刚出场,就把其中几个吓晕了。

我咳嗽两声,李嬷嬷就说是这群刁民冲撞,让护院好一通打赶了出去。

也算报了仇。

顾安乐和亲的第三个月,终于来信了。

13

她抱怨西塞后宫又小又挤,平宁公主留下的孩子调皮。

还说西塞跟北戎这些年打了几场仗,王城里全是边关跑来的孤儿在要饭,治安混乱。

我想到最初夫君跟阳城的孤儿打交道,也不太顺利。

这群孩子野惯了,眼里被一日吃喝着落塞满,再装不下未来。

夫君就自掏腰包买来带肉馅的炊饼,谁最先背出一首诗,就奖励谁。

孤儿们在街上能讨来馊饭,却吃不到肉,于是人人发了狠劲去背书。

等认得几个字,能拿笔写字了,孩子们就可以去书社接抄书的活儿,甭管字好坏,包子管够。

我就这样啰啰唆唆地写了五页纸给顾安乐回信。

没想到她还真用了信上的法子。

只不过西塞的孤儿警惕性更高,不肯相信陌生人,顾安乐就偷偷把平宁公主生的大皇子扮成孤儿,演了一出戏。

为了逼真,顾安乐停了大皇子半月的荤食,那孩子当着孤儿们的面吃肉竟吃出了眼泪。

你想想,得有多香。

那群孤儿就这么服管了。

顾安乐用自己的嫁妆在王城建起学堂,其中一所只收女孩。

许多中原文人听闻此事,大感震惊,甚至不惜办下通关文牒也要亲眼去瞧。

去了想回来就没那么容易。

顾安乐向西塞王提议举办宴会款待文人,务必将他们留下出一份力。

西塞建国上百年,这也是第一次出现文坛繁荣之象。

西塞王自此对顾安乐刮目相看,再也不把她当作后宫的摆设。

顾安乐和亲第ṱũ₍二年,来信说她小产了。

害她的妃子被西塞王剥皮挂在城门口,是热死也是疼死的。

可顾安乐怀疑,是西塞王不想中原来的公主再生下他的孩子。

西塞还没有和亲公主之子登上皇位的前例,西塞王打算立二皇子为储。

而二皇子的母妃,就是被剥皮那位。

我提着笔,墨水洇湿了整张纸,最后写下初见顾安乐的情景。

【公主在阳城能当家做主,在西塞为何不行?莫不是钱财少了,无人可用?】

而事实是,顾安乐和亲西塞,皇上几乎陪嫁了半个国库。

就是整个西塞皇室,现在都没顾安乐有钱。

要说人,去年留下那批文人,是有不少接受了西塞的官职。

可他们身上流着中原人的血,又怎么可能甘愿为外族驱使?

说到底,安乐公主才是他们效忠的君。

顾安乐和亲第三年,二皇子猎鹰摔下马,残了。

第四年,西塞王病,大皇子暂代朝政。

第六年,西塞王薨,顾安乐在中原文臣拥护下,将大皇子推上王位,顾安乐成为西塞太后。

新王登基当年,就发国书和中原结为永久盟国。

第七年,中原与西塞联手攻打北戎,将其彻底纳入两国版图。

顾安乐ťŭ̀₀和亲第九年,老皇帝思念女儿,派仪仗迎安乐公主回国。

北戎灭国后,从北边官道走,回京城更快。

可西塞太后却要改道阳城。

这下我有些慌了。

这些年逢顾安乐问及身体,我都答好、很好、非常好。

她每年都派人送来西塞最好的药材,使者还偷偷告诉我,就是西塞王重病,她都没给用这些好药。

只是这好药材吃多了,可能身体也不再稀罕,还是越来越坏。

李嬷嬷这把年纪每天还能去城里走Ţű̂₉两个来回。

而我到去年底,就已经下不来床。

我感觉身体就像漏掉的油壶,空空的,就是放一把火进来,也只能起两缕黑烟。

但想到能再见顾安乐,说什么,我都要熬过这个冬天。

14

阳城下完冬日最后一场雪,仍迟迟不见春天来。

哪怕屋里的炭火熏得侍女直冒汗,我依然双手冰冰。

「咳、走到……哪儿了?」

李嬷嬷又给我换了个汤婆子,一层层褶子堆叠下的眼睛,全是愁。

「快了快了,你可得撑住。公主回来要见不到人,哭了谁哄?」

我扯了扯唇角。

顾安乐现在是西塞太后,太后总不能还像小孩子那般哭。

我伸了伸手,李嬷嬷又拿来一把新鲜竹叶。

总躺着什么也做不了,就编些蝴蝶,没准就把春天给引来了。

我每天都试试,却一个都成不了。

这双手明明也不见皱纹,却僵麻着,怎么都不听使唤。

着急了,我就用牙齿咬着来,嘴巴被竹叶割出一道道口子。

还是不行。

见不到今年春天,或许就是我的命数。

这晚,我做了很长的梦,一路从京城到边关,从嫁人到守寡,再到进入顾府,给顾安乐插簪。

如果这是一本画册,翻到最后,我看得满足,也累了。

再睁开眼时,顾安乐笑着坐在床边。

她没有穿西塞太后或者公主的服侍, 她就是顾安乐, 还是及笄当天的发髻,和那支我亲手插上的簪子。

「胡姨娘, 我回来了。

「你快起床梳洗, 咱们一起去学堂转转。」

我本想告罪,哪知被顾安乐拉起来时, 身子轻盈许多,竟然能下地了。

这是三个月来我第一次踏出屋门,看到一夜绿起来的院子, 才发觉原来是春天已至。

北戎覆灭后,西塞和中原贸易互通, 如今阳城已有不弱于江南的繁华。

好些只在京城见过的摊贩,阳城都有了。

孤儿学堂已经被正式的学堂取缔, 夫子一板一眼讲着课, 将刚摸进去的我们给赶了出来。

看到街上有乞讨的妇孺,我就解了荷包想放银子。

等那人抬头,我愣了愣,认出是曾在城门口为难过我的春意楼妈妈。

她趴在我脚边, 一个劲地喊「贵人吉祥」, 应该早已把我忘了。

我摇摇头,还是把银子给了她。

回府时,顾安乐手上还拿着糖人。

「胡姨娘,这些摊贩西塞的王城也有,等你身体好些了,我带你去转转。

「我是太后, 你就是太后的好姐妹, 咱们在王城只管横着走。

「胡姨娘?胡姨娘!」

我尽力想跟上顾安乐, 想听听她又在说什么好玩的,可额角的汗越流越多, 身子晃了晃, 还是没撑住。

顾安乐送走大夫后, 回来红着眼眶,说我骗她。

我没解释。

再骗她就真拿她当小孩了。

她把屋里的人都赶出去后,就脱了鞋上床, 抱着我的胳膊说有东西要给我。

那是一道旨意, 封我为蝴蝶夫人。

「西塞有处温泉特别好,我就建了座蝴蝶山庄, 想一并送给你。

「我跟我那侄儿说了,没有你就没有安乐公主, 也就没有西塞太后, 更没有今天的他。他对你可好奇了。

「或者, 或者至少等到春天……」

听到顾安乐哽咽,我动了动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

是竹叶编的蝴蝶没错, 但又丑又松散。

「你瞧,春天来了。」

顾安乐终于笑了。

我静静躺着,隐约看到那竹叶蝶扇动起翅膀,飞出窗外, 停靠在那株杏树上,才发现满园皆白。

不知是又一场雪,还是杏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