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自己是假千金以后,我每天对弟弟说一遍:「如果我不是你姐,你还跟我玩吗?」

弟弟起初懒得理我。

然后若有所思。

最后我听到他跟死党打电话。

「我姐说她不是我姐。」

「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我喜欢她瞒得那么好,她是怎么知道的?」

1

十九岁那年,我觉醒自己不仅是恶毒女配,还是个假千金。

一年后,真千金就会找回家门。

而不甘心的我就开始各种作妖。

不出意外,我作没了亲情。

我被扫地出门的时候,养母搂着亲生女儿,冷冷地看着我:「程悠悠,我们对你很失望。」

可是,我真的只是害怕失去你们啊。

郁闷几天后,我开始自我反思。

如果亲情爱情都不靠谱。

那就把友情 buff 叠满吧。

据说同年龄段的人比较容易发展友情。

所以我第一个去找我弟。

刚满十八的少年叛逆期还没过,一天到晚不是玩赛车就是打游戏。

我在郊外山顶找到了程西洲。

少年直肩阔背,高大挺拔,小麦色肌肤。

一群年轻男孩子里,程西洲是眉眼最好看的那一个。

可他嘴角永远带着几分飞扬跋扈的坏笑。

我招手叫他:「程西洲!」

车队的人不认识我,纷纷吹口哨。

「妹子很漂亮喔。」

「程哥,什么时候谈的?」

程西洲直起身,没好气地斥了一句:「乱说什么?」

「这我姐。」

声音略显烦躁。

让我的心也为之一紧。

这家伙,在真千金回家以后就化身爱姐狂魔,对我不闻不问的情节还历历在目。

原来他厌烦我从现在就初露端倪了吗。

程西洲身高腿长,三两步走到我面前。

摘下墨镜,他脸上挂着笑,眼神却有些乖张:「干嘛?又想管我,不让我玩车?」

我确实不喜欢程西洲玩赛车。

他全速冲撞的样子,我害怕。

可是,那个即将归来的真千金却跟他志趣相投。

短短几天相处,程西洲眼里都是那个姐姐,而他在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甚至无视了我委屈的眼泪。

也许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姐姐。

不然我为什么连弟弟的爱好都不理解。

我舔了舔嘴唇,艰难地说:「不是的。我是想说,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玩。」

程西洲脸上划过一瞬的茫然。

他好像不懂我的突然转变。

但他很快就抬了抬下巴:「上我的车,你敢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

如果这样可以让我爱的人留在我身边。

我笃定地点了头。

下一秒,程西洲紧紧捏住我的手腕细骨。

他似笑非笑地说:「走啊,姐姐。」

2

赛道上热烈的阳光让人汗流浃背。

巨大的引擎声刺入鼓膜,我肾上激素疾速飙升。

而程西洲却一脸淡定。

发车很顺利,我们刚一起步,就飚到最前面,将其他人的车子远远甩在身后。

眼前的景物在不断倒退。

几个弯道下来,从未体验过的失重感和推背感让我的牙齿都在打颤。

我坐在这辆由程西洲掌控方向的跑车上。

双眼紧闭,心跳过速。

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让我对程西洲喊停。

可如果停下来。

他就输了。

因为我的害怕而让他输掉比赛,他会不会……

更讨厌我。

车子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感觉灵魂都出窍了。

我生不如死地爬下车,跌跌撞撞,走到路边草丛。

弯腰,扶膝,几乎要跪下去呕吐。

可是身后有个人眼疾手快地抚上我的腰肢,让我不至于摔倒。

甚至还贴心地拢住我的长发,避免弄脏。

如果在程西洲面前吐,应该挺不体面的。

可是胃里翻江倒海的下坠感,让我眼泪夺眶而出。

我吐了个天昏地暗。

最后软倒在程西洲的怀里。

周围响起几声喝彩:「程哥,厉害啊!这一圈三分二十,你破纪录了。」

「可是你姐好像情况不太好?」

我情况确实不太好。

站都站不稳,只能把头靠在程西洲胸膛上借力。

恍惚中,我听见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说:

「西洲,我帮你送姐姐去休息吧?你再跟他们玩几局。好不容易来一趟,要尽兴啊。」

这么吓人的游戏,程西洲还要玩很多局?

他真是疯了。

我在泪眼朦胧中,看到程西洲浓眉紧皱。

他一把抄起我的腰,几乎是提着我,大步流星往前走:「不玩了,我带她回家。」

程西洲,你人还怪好的咧。

可是你能不能走慢点。

柔软腹部被他手臂坚硬的肌肉硌到,我更晕了。

好不容易被架到程西洲的摩托车上。

我终于想到今天吃苦受难的目的。

我要重塑姐弟关系,让友谊的小船坚固,适航。

我喘了两声,有气无力地问他:「喂,程西洲,如果我不是你姐……你还会……跟我玩吗?」

对方却略显粗暴地把头盔摁到我脖子上。

「如果你不是我姐?」

程西洲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英俊脸庞微微扭曲,仿佛怀揣天大的怒火,「那我就把你扔在荒山上……」

「让饿狼把你吃掉。」

程西洲,你真是个白眼狼。

我在头盔下磨了磨牙。

想揪着他的外套跟他大吵一架。

但摩托车的油门一响,我还是拽着他的衣服角。

「抱紧。」

程西洲提醒。

我撇了下嘴,认命地环住他的腰。

算了。

今天出师未捷,把小炮仗惹恼了。

造小船的大工程,还是明天再议吧。

3

我和程西洲读的大学是对门。

但我从来没去找过他。

学校里的人也都不知道我是他姐。

贸然去找他,可能引起他反感。

但是友谊的小船,必须尽早造起来。

我一鼓作气,打听到程西洲的课表,然后在某个课后,专门去找他。

阶梯教室里,下课铃早就响了,但台上的老师还在拖堂。

「上次的小论文还有几个同学没有交。我再次重申,今天是最后期限。否则期末的平时成绩为零。」

老师走到某个座位前,轻轻敲了敲桌面。

足够有耐心地问:「程西洲同学,你听见了吗?」

这么点名道姓的询问,如果是我,早就无地自容了。

可是我那位厚脸皮的弟弟,却只是微微歪着脑袋,眼睛微眯:「听见了,老师。」

下课了。

然而,程西洲却没有半点补作业的意思。

他身边三三两两走过几个男生。拍了下他肩膀,似笑非笑:「程哥,今天还去玩吗?」

明明有交作业的 DDL。

但程西洲却眉一扬:「走。」

我无奈地叹气。

曾经的程西洲,不是这样的。

他脑子聪明,又爱读书,对自己的爱好,永远有一种近乎执着的热情。

可是,一场意外,让他的人生翻天覆地。

高考之后选学校专业,爸妈替他操碎了心。

但他只有两个字。

「随便。」

仿佛他的人生、他的前途,他一概不关心。

程西洲是继父带来的儿子。

我们第一次见面,妈妈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去拉他的手:「这是程西洲,比你小一岁。」

十六岁的少年站在房间里。

清冷的月光把他的身影照得单薄。

妈妈有心营造慈母形象,对他百般关照。

可我却怨他抢走独属于我的母爱。

我对程西洲说话,从来都是颐指气使。

他爱吃的东西,我也总跟他抢。

直到有一次全家出国旅游。

不幸,在街边遇到飞车抢劫。

十七岁的少年临危不惧,挺身而出。

我安然无恙,程西洲却受了伤。

在手腕处留下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疤。

他原本想报考飞行员的。

但因为这道伤疤,梦想彻底陨落。

我很愧疚,父母更是心疼。

全家人都在努力讨好、弥补。

可程西洲却越来越沉默。

满屋子的飞机模型也全都束之高阁。

他一贯就是这样高傲。

如果不是最爱,那么其他的一切,都是敷衍。

我抬起头,恰与程西洲的目光撞上。

我咬着下唇问他:「你要不要先别去玩?」

男生微微一愣,唇角勾起:「为什么?」

「先……补上作业啊。」

回应我的是不咸不淡的一声笑。

程西洲直勾勾地盯着我,那一双眼懒散又恶劣:「我最讨厌别人管我。」

4

又是一句话呛死我。

我有心想压制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质问他:我难道是别人吗?我是你姐!

可上天在跟我玩笑。

我还真不是他姐。

我不由放柔了语气:「我帮你一起写。」

我已经表达了足够诚意。

可是男生不领情。

程西洲直接把怀里的书本轻轻拍到我手里。

他嘴角勾起,是个讽刺的弧度。

「那你帮我写啊。」

「姐姐。」

「记得写好看一点。」

程西洲刻意咬重了「姐姐」的发音。

小炮仗就这么走了。

就留下我,怔在原地,手捧课本,满脑子黑线。

做姐姐的就要给弟弟补作业吗?!

没天理。

非要写也不是不行。

感情都是债。

从前欠了多少。

今天都得尽数补齐。

就当是回报程西洲当年挺身而出,保护了我。

我叹口气,在空教室里坐下来,摊开书本,分析起老师留下的题目。

左读右读,思绪还是不清晰。

我正犯愁,却看见有人走进教室,在讲台附近俯下身子,捡起一只遗落的优盘。

男人年纪很轻,身材颀长,戴一副无边框的眼镜,气质清朗。

我顿时眼睛一亮。

他是这门课的助教,一定能帮忙解答问题。

我摆出最诚恳的微笑,迎上去:「老师,可以问个问题吗?」

午后炽热明媚的光线投在此人挺括的白衬衫上。

扣子扣到第二颗,锁骨线条隐隐可见。

这一刻,我脸上有一丝滚烫。

沈纵很温和。他向我一笑:「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提。」

我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在学校里发掘一位美貌的助教。

这是一定是我尽心尽力帮弟弟写作业的福利。

我开开心心地,一连问了三四个问题。

沈纵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十几分钟后,他抬起手腕看表,略有些为难:「同学,我还有事,不如你加我微信……」

我心跳陡然加快。

正要答允。

身后却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

我顿时一僵。

扭头去看,居然是程西洲去而复返。

他手里拎着两杯奶茶。

我以为他是抛下我去跟朋友玩。

没想到他是去买奶茶。

这家伙也没有那么恶劣嘛。

我眉开眼笑地,从他手里拿过一杯,递给沈纵:「多谢沈老师,这杯奶茶当谢礼。」

程西洲高大身形微有僵硬。

但他很快又勾起唇。

仿佛是又想到了什么坏主意。

并在为此跃跃欲试。

5

送走沈纵,我一无所知地,又抱着书本坐到课桌前。

程西洲买的奶茶是我喜欢的三分糖。

我刚喝几口,却不提防手上一空。

程西洲自然而然地接过来,将那杯奶茶一饮而尽。

我瞠目结舌:「你为什么……」抢我东西。

对方却一脸无辜:「你把我那杯送人了。」

男生眉眼飞扬,浓黑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好遮住他顽劣不驯的目光。

至于吗?

不就是送走了他一杯奶茶吗?这么小气。

我撇开脸,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算了。

我大人大量,不跟怨种计较。

作业很快补完了。

我监督怨种拍照、上传。

挽救了程西洲的期末成绩,他对我的好感度应该能上升一点点吧。

更何况,我还加到了帅气小哥哥的微信。

这怎么不叫一箭双雕呢。

我内心一阵窃喜。

程西洲却不知为什么又皱起眉头。

他睨着我,语气有点不虞:「你是不是打听到我助教帅,所以才来找我的?」

就在刚刚,我手机屏幕一亮。

是沈纵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

程西洲也看见了。

而且他极轻蔑地「呵」了一声。

我没办法昧着良心说沈纵不帅。

但是,他怎么能是重点呢。

我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对程西洲剖白心迹。

「才不是。他又没你帅。」

程西洲眼睛微眯。

但难得的,他没有出声调侃。

看起来我的恭维让他心情很好。

于是我放心大胆地继续说:「而且,我是为你来的。」

程西洲微微皱眉,仿佛不敢相信似的,重复念了一遍:「为了我?」

我笑容满面:「对啊,以前我有点粗心大意,忽略了照顾弟弟,这是不对的。现在我想多做点什么,搞好我们的关系。」

我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

程西洲脸色却又垮了下来。

好半天,他喉结重重滚了下,冷冰冰地说:「不必。」

「我很清楚你是我姐。」

「仅此。而已。」

语气里有不可抑制的不耐烦。

好像剥离姐姐这个身份,他一刻都不想跟我相处。

我有那么差劲吗?刚刚还帮他补了作业。不说拿满分,至少比零分强吧。

我咬牙,再咬牙,最后还是忍住脾气,循循善诱。

「程西洲,你想一想,如果我不是你姐,我们也可以亲近呀。」

「先从朋友做起,不好吗?」

友谊的小船划着划着,不就走远了吗。

程西洲面色骤变。

眼神也因此变得分外警惕。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发火了。

可是,他突然又眨了下眼,笑容又变得无所谓了。

「那你就体验一下吧。」

嗓音低沉,还带着鼻音。

我一时没明白他用意:「怎么体验?」

男生吊儿郎当地站起来。

一把捉住我手腕,轻轻一提,将我也拉起来。

他懒洋洋地说:「那我们就体验一下,假如你不是姐姐,你会跟我怎么玩。」

6

程西洲握住我的力度有点重。

仿佛还带着一点怒气。

但我却绽开笑容。

程西洲总算开始思考「如果我不是他姐」这个可能性了。

那友情 buff 不是就叠起来了吗?

只要方法得宜,友谊的小船一定会开造的。

但我的得意没维持多久。

因为程西洲把我带到了本市有名的 livehouse。

灯光炫目。

音乐过量。

让我的心脏都跟着鼓点急速跳动。

我从小到大,做过最叛逆的事,也不过是在课堂上跟同桌传纸条。

为什么程西洲喜欢的。

永远都是嚣张飞扬。

我在门口驻足不前,四肢都是僵硬麻木。

却又瞥见程西洲弧度渐深的唇角。

他将手搭在我肩上,俯身,凑近我耳边。

「不喜欢?」

「不喜欢就回去。」

我凝眉看向程西洲。

半长的刘海遮住鼻骨高挺的侧脸。

一派名正言顺的顽劣不驯。

他想把我吓走。

我把心一横:「我才不走。我要跟你一起。」

程西洲淡漠双眸里光芒闪动。

不知是调侃,还是其他什么。

他噙着一抹笑容,说:「你不后悔就好。」

程西洲的朋友已经先到了。

见了我和他,旁人只是好奇我的身份,有个人却愣了一下。

那是程西洲的死党,周扬。

他偶尔会到家里来,所以认得我。

「你怎么带了你……」

周扬那个「姐」字没说完。

被我抢了先:「我是程西洲的朋友。」

周扬仿佛被噎了一下:「你……确定?」

程西洲瞥我一眼。

然后气定神闲地对他死党说:「对,她自己认的。」

我们在卡座里坐下来。

环境是陌生的,烟草和酒精的味道更让我有点窒息。

我不自觉地挨程西洲更近了一点。

他却仿佛更有了捉弄我的兴致,在菜单上点了几杯酒,推过来一杯颜色最漂亮的。

「敢不敢喝?」

鸡尾酒是漂亮的橘粉色。

入口是淡淡的柑橘味道。

可是几分钟后,我就已经有种被放逐在太空的眩晕感。

这是从未体验过的。

不算难受。

但很新奇。

我开开心心地举着酒杯,挨个敬程西洲的朋友。

不得不说,他的朋友每个都是能说会道,极会烘托气氛。

我被他们逗得咯咯直笑。

简直快要忘了,带我过来的程西洲,才是我要讨好的人。

偶然间回眸。

蓝色灯光落在程西洲的白色卫衣上。

气氛是热烈的。

我却无端端在他身上看出几分孤独和寂寥。

他在孤独什么?

他在难过什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却让我的心脏一阵发疼。

与飞行学院失之交臂的那个夏天。

程西洲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吃喝。

我有一次去给他送食物。

那时,他大剌剌躺在地板上,一本书摊开,盖在他脸上。

他的语气有点戏谑。

「程悠悠。」

「是不是我喜欢的,永远都没办法得到啊?」

一句话把我钉在原地。

然后,落荒而逃。

我也想过,如果他不救我,就好了。

如果他自私一点,他的梦想是不是就能实现。

我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目光不自觉去寻程西洲。

却见他的座位已经空了。

7

正在困惑。

背景音乐突然响起。

所有人都被台上的两位歌手定住了全部的目光。

方才坐在我身边的少年,不知何时,登上了舞台。

他低垂着眉眼,似是漫不经心的,拨弄手里的贝斯。

而站在他身边的女生,长发微卷,造型慵懒。

我感觉大脑都无法思考了。

周扬见我专注,凑过来讲解。

「悠悠姐,你别误会。西洲只是偶尔玩乐队。今天是乐队缺人手,他才跟女生同台演出。」

我完全没听进去。

这一刻,心头似有千百根小针在刺挠。

台上的女生,我怎么会不认得她。

余灿。

妈妈的亲生女儿。

十九年前跟我抱错,十九年后找回家门。

我一直以为余灿和程西洲关系好,是因为他们有赛车的共同爱好。

却没想到,他们心意相通的地方,比我想象更多。

甚至,他们早就认识了。

所以程西洲才在余灿回家后,对她百般爱护吧。

余灿才是他继母的女儿。

而她是真的喜欢程西洲的那些爱好。

不像我,既虚伪,又自私。

明知他烦我,还总缠着他。

我今日迎合程西洲,得到他的每一分好感。

其实都是抢走了余灿应有的份额。

方才我还在庆幸友谊的小船有了眉目。

然而,在余灿的衬托下,心头那点小聪明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们合唱的这首歌,旋律很动听。

但我一句都听不下去了。

一曲终了。

程西洲坐回我身边。

他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我的沉默。

他以前就不怎么爱喊我姐姐。

现在更是连名带姓:「程悠悠,你怎么了?」

我望着程西洲冷峻如冰山的表情。

突然哑口无言。

僵了半晌,我听见自己问程西洲:

「那个和你合唱的女生……如果她才是你的姐姐,你是不是就……不会跟我一起玩了?」

在我做过的那些梦境里。

在我预知的未来中。

程西洲就是这样抛弃我的。

透过斑斓的灯光。

程西洲凝视我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瞥了下嘴唇,眸光暗了又暗,似在嘲讽:「程悠悠,如果你不是我姐姐……」

我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而他,喉结起伏,声音越发冷硬。

「我会很高兴。」

说这话时,程西洲眉眼晦暗。

我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又要流下来了。

我怎么能妄想程西洲会跟我做朋友呢。

他应该也是埋怨我的。

虽然他从未明言。

如今他冷清而恶劣,即便笑起来,笑意也只浮于表面。

可我明明见过他心思赤纯的样子。

通过飞行学院体检的时候,程西洲搂着他的几个同学,又笑又跳。

那笑容鲜活明亮。

溢彩流光。

程西洲成绩很好,稳过分数线。只要通过体检,就可以梦想成真了。

可惜。

都是因为我。

他再也无法继续追逐那样热切的梦想。

也许,我不应该妄想造一条友谊的小船。

程西洲根本就不想要我做姐姐。

甚至,如果我们未曾相遇,他的人生或许会更顺遂一点。

8

我知道,我要放弃融入程西洲的世界了。

如果确定自己会离开。

那就好好把握和家人度过的每一天吧。

从这一天开始,我花了更多的心思在妈妈和继父身上。

但凡有课余时间,就陪妈妈逛街、买菜、旅游。

让她满心欢喜。

我又花光零用钱,给继父买了一套昂贵的钓具。

他连发三条朋友圈炫耀。

我看着他们满意的笑脸,在心中对自己说:程悠悠,记住这一刻。

此时此刻,你很幸福。

在余灿归来之后,你就要识时务。

退场的时候,转身也一定要潇洒,要漂亮。

我偶尔会在学校或者家里碰到程西洲。

但永远是视线一触,我就低下头去,装没看见。

如是几次。

程西洲看向我的目光,越发凛冽。

直到最后一次,在学校图书馆擦身而过的时候。

我猝不及防地被他扣住。

程西洲站在我面前。

眼睛闪着怒火。

让我不敢碰触。

「明明怕坐我的车,却非要坐。」

「明明酒量不好,还非要在我面前喝酒。」

「前阵子,你天天缠着我,说要跟我玩。现在见了我,像耗子见了猫。」

「程悠悠,你在玩什么把戏?」

「欲擒故纵吗?」

在我面前,程西洲永远是桀骜不驯的模样。

但即便是再不耐烦,他也没有用这种冰冷的语气对我说话。

我顿时慌了。

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急。

我没办法否认自己对他的刻意回避。

但更不能说出自己前后不一的真实原因。

程西洲本来就不待见我。

如果知道了我刻意讨好他的真相,会不会从此更烦腻。

我后退一步。

而他,也顺势前进一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从我嘴里撬出一个答案。

就恢复我们之前那样,相敬如宾,不远不近。

不好吗?

就在对峙的当口。

书架深处缓缓走过来一个高大身影。

是沈纵。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们,然后对我一笑:「程悠悠同学,你过来一下。」

沈纵是在为我解围。

他怕程西洲欺负我。

我心头涌上一阵感激,当真小步小步地挪到另一边。

可是不知为什么。

站在沈纵旁边,我几乎有点不敢去看程西洲。

沈纵将我护在身后,然后对程西洲告诫:「不要欺负同学。」

他以为我们是在吵架。

而程西洲脸色阴沉,几近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

「她不是我同学。」

「她是我姐。」

他脸上的表情是怒意。

可是声音里,却夹杂了一丝晦暗不明的痛意。

我听出来了。

也让我心尖有了一阵细微的灼痛。

沈纵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他仿佛有点尴尬:「是这样啊。姐姐和弟弟之间难免吵架……」

「但是在校园里,你们还是要注意影响……」

我被沈纵说得低下目光。

而程西洲却再没说一个字,只是扭头就走。

我木然盯着程西洲的背影。

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里徘徊不去。

我又把程西洲惹恼了。

这条小船造到此刻,应当算是无疾而终了吧。

我只希望,一年后,在我离开程家的时候。

程西洲可以快点忘了我。

或许,不用等到一年。

我可以让余灿早点回来。

这样,养母能与她的骨肉团聚,弥补多年来的遗憾。

程西洲也更快会交到一个知己好友。

兴许他脸上的笑容会更多一些。

这一定是更好的安排。

没有我,他们的人生会更好。

这个想法让我四肢百骸都在灼痛。

可是,我一个人难受,换他们两个人欣慰,总是划算一点。

9

为了筹备这场认亲,我想办法拿到了余灿的头发样本,和养母的一起送检。

检查结果会在七个工作日后出来。

我每天查看有没有进展。

这就像是一次注定会发生的审判。

我提前知道了结果。

但我并不知道,过程之中,会有多少心酸。

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彻夜难眠。

在又一次失眠的时候。

我赤着脚走出房间,想去冰箱里挖一勺冰淇淋。

或许只有冰凉的食物能浇灭内心的火。

我悄无声息路过了程西洲的房间。

那里房门紧闭,一片漆黑。

他应该是不在家的,听说是又和几个朋友去沙漠露营了。

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突然,我听见一道愠怒的声音,钻过门缝,直冲鼓膜。

「我喜欢她,是不是你泄露的秘密?」

程西洲有喜欢的人?

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不小心听到他的隐私,我该快点离开。

可是,双腿沉重,如同灌铅。

原来程西洲有喜欢的女生啊。

那我应该替他高兴。

可是为什么,寒意从赤裸的脚一路向上蔓延。

连手都开始发抖。

我就是在这样的失魂落魄之中,听到程西洲懊恼的声音。

「周扬,我真不是在瞎想。」

「她一直说她不是我姐。」

「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我喜欢她瞒得那么好,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程西洲并没有说出我的名字。

但他说的人,只有可能是我。

他……喜欢我。

此时此刻,我仿佛全身都没了半分力气。

从耳朵到脖子更是滚烫。

为什么是我?

怎么会是我。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所以他才会对我的忽冷忽热感到困惑。

所以他才会说,他希望我不是他的姐姐。

可恨我还为这句话黯然神伤。

没想到,这家伙才是如假包换的居心叵测。

一年前,程西洲问过我。

「是不是我喜欢的,永远都没办法得到?」

彼时我以为他说的是飞行学院。

但那居然是一语双关。

在这个安静的夜里,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重似一下。

然而,在巨大的惊慌之中。

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一丝欣喜。

但是,没什么时间供我深思,我为何欣喜。

因为程西洲讲电话的声音渐渐近了。

门把手在转动。

下一秒,也许他就会推开门。

如果他看到我,我们两个谁会更尴尬?

这个秘密,是不是永远保密下去,才最好?

10

我咬着后槽牙回身,想往楼上跑。

然而一个不慎,被地毯绊倒。

就在房门洞开的那一刻,我狠狠摔了一跤。

脚踝传来钻心疼痛。

疼得我两眼都是模糊的泪。

我就是在这样的狼狈不堪中,抬头对上了程西洲喜怒难辨的眼睛。

电话那边还时断时续地传来周扬的声音。

「也对……那天看见你和余灿合唱,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你姐这是在吃醋吧!」

听到这话,我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力之感。

谁吃醋了?谁吃醋了!我怎么可能吃余灿的醋。

就算我真的吃了几口……

那也是绝对不可能是因为程西洲。

可是,我不能反驳。反驳了就证明,我也有可能听见了程西洲对我的告白。

我急中生智,捂着脚踝,双眸紧闭,痛苦呻吟。

「程西洲,我半夜口渴,没想到摔了一下。」

其实没那么痛。

但眼下这种情况,装受伤,无疑是最快捷的解围方法。

我感知到程西洲在我旁边蹲下。

他的呼吸拂在我的头顶。

然后是手。

程西洲的手指轻轻揉在我头发上,然后顺势向下,从我的臂弯抄过去。

我身下一空,竟是被他抱了起来。

然后,顺着楼梯,拾阶向上。

「我送你回房间。」

因为重力,我的耳朵正贴在他的胸前。

这一下,不止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还有他的。

虽然动作看起来不紧不慢。

但程西洲的心跳,既快,又急。

原来这家伙一贯也是口是心非。

他是不是也在担忧,我真的知道了他的秘密?

心仿佛被按在水里,忽上忽下。

大概是疼糊涂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为什么心跳这么急?」

程西洲的脚步滞了一下。

他没什么表情地回答我。

「是你太重。」

事关荣辱,我立刻反唇相讥:「是你太虚。」

程西洲瞄我一眼。

「虚?」

「我看你是疼得不厉害。」

我欲盖弥彰地开始喊疼。

程西洲也不再跟我斗嘴,有条不紊地寻到了冰袋、毛巾。

他捏了下我受伤的部位,言简意赅地说:「没什么大碍。冷敷一下,就会消肿。」

程西洲喜欢运动,处理常见的运动损伤也是驾轻就熟。

这会儿,他闷声不响地为我冰敷脚踝。

怕冰到我,冰袋用毛巾裹了一圈又一圈。

所以,预想之中让我瑟缩的冰凉之感,并没有到来。

程西洲总是对我摆出不耐烦的嘴脸。

可是,我真的有麻烦时,他的耐心比谁都多。

他处理完我那几乎不存在的脚伤,突然抬起头。

因为我们的姿势,视线是平齐的。

他平静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程悠悠,你刚才是不是……」

他是想问,我有没有听到他和死党的吐槽?

不,我绝对不能承认。

电光石火之间,我心里已经有了决断――程悠悠,你绝对不可以回应他的喜欢。

你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了。

该斩断的关系,要结束得彻底一些。

该怎么做才能让程西洲半途而废?

我急中生智,编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喂,程西洲。你知不知道,沈老师有没有女朋友?」

「我……我想追他。」

11

程西洲脸上风云变幻。

我不确定他是会懊恼,会生气,还是会委屈。

他眼眸微垂,若有所思。

可是几秒钟后抬起头来,却是一张人畜无害的纯粹的笑脸。

「好啊,我帮姐姐追。」

我如释重负。

心底却随即涌现一阵浮躁。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前一刻,他还说喜欢我。后一刻,就答允帮我追其他男生。

这只能有一种解释。

或许他比我更想斩断与我之间的连接。

方才撒谎,就已花光了力气。

此时被他恳切的目光凝视,我更是连道谢都艰难。

可是程西洲却好似心情不错,他懒洋洋站起来,视线扫过床头柜上半满的水杯。

我几乎以为他要识破我口渴的谎言。

但他却好似浑不在意地说。

「姐姐,早点睡。」

但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辗转反侧了几个小时,手机轻震,将我惊醒。

是 DNA 检测的结果出来了。

我一目十行地扫过电邮,十指深深地扣进掌心。

很疼。

但这是我应得的。

它在提示我,此刻我所占有的一切,都应当属于另一个女孩。

包括程西洲在内。

我抱着枕头,不让自己的呜咽溢出喉咙。

可是几个小时之后,站在众人面前,我脸上已看不出任何痕迹。

我笑着叮嘱妈妈今晚早点回家,因为我会领一位朋友回家做客。

「她爱吃芒果,麻烦妈妈准备一点。」

「哦,她有可能留宿,客房也最好收拾起来。」

我一件一件说着。

用尽身体里每一分残存的理智。

因为我预知的那些画面里,在余灿上门做客的时候,这些都是我用过的心机。

给余灿吃坏掉的水果。

偷换她留宿房间里的洗发水。

如此卑劣。

如此下贱。

很难想象这些是我会做的事情。

所以,被拆穿的时候,父母看我失望的眼神,才格外触目惊心。

想起那些至亲之人的责骂。

我心里好似被针扎过,隐隐作痛。

半下午的时候,余灿在我的邀请下,来到家里做客。

在看到余灿容貌的那一刻,妈妈就愣住了。

在我拿出 DNA 检测报告时,妈妈更是泣不成声。

继父更是陪着一起掉泪。

余灿一边抽泣,一边时断时续地讲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当年,我们在医院里被抱错。没多久,余家父母先后离世。她小小年纪,就被送到福利院生活。

在发觉自己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后,她一直没放弃寻找。

与此同时,她半工半读,居然也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是很励志的人生。

是很让人心疼的女孩子。

我静静坐在不远处,望着妈妈搂着她真正的女儿,眼神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曾经那是属于我的。

但现在不是了。

而我,连出声哀求一席之地的资格都没有。

或许我应该离开。

反正不会有人注意到。

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人察觉。

除了程西洲。

在客厅外,他伸手拉住我。

「你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姐姐,对不对?」

12

被程西洲声声追问,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委屈和心酸在身躯之中奔袭。

将我整颗心脏都剖开。

我咬着嘴唇,颤声说:「程西洲,余灿才是你的姐姐,你……」

你可以不要我了。

像妈妈一样。

确实,在我觉醒的画面中,余灿登门认亲,他笑得比谁都开心。

但现实中,程西洲却又向我靠近了一步。

他比我高许多。

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让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察觉到我的抗拒,他好像笑了一下。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

「也可以不把它当作误会,不是吗?」

声音仿佛喑哑的呢喃。

一句话,让我的天地都在旋转。

此时此刻,我万分庆幸,昨夜我撒了个谎,让程西洲误以为我喜欢别人。

否则,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然而,程西洲真的来握我的手了。

「跟我走吧。」

温热呼吸洒在颈边,我提心吊胆,连声音都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你你你放开!就算我不是你姐,你也不能……」

可程西洲却在不动声色地加重力道:「你在想什么?我是说,我帮你追沈纵。」

「他晚上有课,我们去听吧。」

我在今天揭晓了自己的身世谜团。然而,我所做的,不是黯然神伤,对影自怜,而是去听一个略有姿色的男人讲课?

很荒诞。

可是,又有点合理。

反正我不想留在家里,那就去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在程西洲面前露出蛛丝马迹。

沈纵是学校里的人气担当,一节他主讲的选修课,容纳百人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

我和程西洲坐在倒数第二排。

毕竟是听课,我装模作样地拿出本子,记了几笔。

也许是错觉。

耳畔总是能感知到一缕灼热的目光。

但回过头,坐我身边的那个人,却闭着眼睛,好像根本没在看我。

长睫毛垂着时,他看起来会乖一点。

我一个恍神,身边的男生已经睁开眼睛。

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

我心在狂跳。

而程西洲的脸慢慢近了。

压迫感扑面而来。

我克制着,让自己不要显得太心虚:「你……想干嘛?」

可他只是看着我。

脸上挂着散漫的笑:「我是想提醒你,下课以后,记得去排队问沈老师问题。」

「不是说要追他吗?那你要给他留个好印象。」

听起来,像是真心实意在为我出谋划策。

我有一瞬间的迷茫。

昨天晚上听见程西洲说喜欢我,是不是我的错觉?

不然,他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帮我追沈纵。

13

我这边满腹狐疑。

程西洲却勤勤恳恳,每天守在我旁边,催我去追沈老师。

今天是去沈老师常去的咖啡厅坐一坐。

明天是去听他校外的讲座。

后天则是去烘焙工作室,一起烤小饼干。

「我听说你喜欢的人,爱吃开心果小饼干。」

不得不说,有程西洲插科打诨,我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再看到余灿和妈妈亲密无间的相处之后,我的心也没有那么钝痛了。

可是,看着程西洲笨拙地举着裱花嘴,在饼干上歪歪扭扭画了一个「love」。

我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做饼干两小时,送饼干两分钟。

到底是谁在我旁边晃悠比较多啊。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做手工饼干?」

程西洲浓密的睫毛动了下,仿佛是藏着什么坏笑:「为了送你喜欢的人啊。」

我浑身一僵,皱眉反驳:「我可以自己做,不用麻烦你。」?

程西洲「啊」了一声。

「不麻烦,不麻烦。」

他俯下身来,眼神认真,嘴角上扬,「程悠悠,是你自己说的,如果你不是我姐,我们也可以……」

「亲近。」

少年声线本就偏低偏沙。

最后两个字,更是咬得深沉。

我张了张嘴。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程西洲在使坏。

他一定知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也看穿我拿沈纵做挡箭牌的用意。

他拿准了我不敢戳穿。

所以故意披着弟弟的皮,来逗我。

我没办法指责他对我的格外「关照」。

否则就是承认,我听见了他的秘密。

我被这家伙的心机气得牙痒痒。

但是,我没有发火。

无所谓了。

根据我觉醒的画面,在真千金回家后不久,我就会离开。

只要我走了,程西洲也会忘掉我的。

想到这里,心底深处有个地方,仿佛在隐隐作痛。

一时之间,我竟不能分辨,是因为要离开妈妈,还是因为要离开程西洲。

或许二者皆有。

但无论如何,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要坚强一点。

为了把戏做足,忙活大半天,我捧着洒了开心果碎的小饼干去送沈纵。

然而,他接过打包精美的袋子,却并没有品尝。

沈老师只是笑着,眉眼弯弯,向我道谢。

然而离开没多久,我就听见路过的同事跟他打招呼。

「沈老师,你不是坚果过敏吗?」

沈纵不能吃坚果。那我费尽心机做的小饼干,是进了谁的肚子?

太阳穴一跳又一跳,我咬着后槽牙,看向一本正经的程西洲。

「这就是你打听过的、沈老师爱吃饼干?」

程西洲嚼着小饼干,轻啧一声:「不好意思,记错了。」

「是我爱吃。」

心里的怒火蹭的冒出来,我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一脚踢在程西洲小腿。

「混、蛋。」

他吃痛低呼。

然后顺势揽住了我的肩膀,眉开眼笑。

「瘸了,扶我。」

我应该推开他的。

可是,我有多久没见到他这般开怀大笑了?

好像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春光里。

我垂下眼皮,不敢再看。

脑海里划过什么模模糊糊的想法,但它们流逝太快,难以捉住。

我正愣神,手机一响,是妈妈发来消息。

「悠悠,今晚我邀请了亲友,把灿灿介绍给大家认识。你要早点回来。」

14

又一次,脑海里关于未来的记忆汹涌而来。

就是这场宴会,让余灿被众人交口称赞。

也让我被嫉妒冲晕了头脑。

当时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凭什么。

这是看护我长大的亲戚。

这是跟我交好的朋友。

我十多年与他们相处的情谊,凭什么一朝一夕,就被另一个人替代。

即便她流着和妈妈相同的血脉。

血管里流着的东西,就这么重要吗?

如果是的话……

如果我划开它,是不是就可以替换。

楼下是衣香鬓影,高朋满座。

楼上,是我在热水里划破手腕。

浅红色液体溢出浴缸,蔓延出房间。

这场宴会于是以救护车的呼啸声而结束。

养母是心疼我的,可她更怜惜被吓坏了的余灿。

这也让我越发丧失理智,将事情闹到了彻底无法挽回的地步。

我想,我应该是后悔的。

我更害怕。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

如果我伤害了自己。

妈妈会不会意识到,她其实更爱我一些。

这场宴会,我像是一件被精心打扮过的玩偶。不需要有任何思想,也不该有任何情绪。

我强迫自己忽视众人看到落落大方的余灿时的惊艳。

也假装对有些人或嘲弄、或同情我的目光一无所知。

我不动声色地,一杯、一杯喝着酒。

红酒。

香槟。

颜色悦目的起泡酒。

反正庆祝的场合要喝酒。

在第十五个人向妈妈道贺、称赞余灿有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的时候。

我终于撑不住,放下酒杯,独自走向花园。

原来外面已经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一滴,一滴,砸在身上。

冰凉地,像泪。

为了漂亮,我穿了件轻薄的纱裙,此刻一淋即湿,更是瑟瑟发抖。

有点狼狈。

连我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在这个时候下雨。

或许我也有一丁点做女主角的命?电视剧里,女主伤心的时候,都会下雨。

我任由风雨将我裹挟,晕头晕脑地胡思乱想。

却不防有件西装外套重重砸到我脑袋上。

还带着体温的衣服将我的头和肩膀完全裹住。

让我眼角都蓄起了泪水。

程西洲没好气地说:「胡闹什么?跟我回去。」

他不由分说地拥着我向宅子里走去。

我一惊,连忙挣扎:「不能让妈妈看到。」

我这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会引发轩然大波。

程西洲眼睑轻颤,淡淡应了一声。

「放心,不让她看见。」

他在我耳边,不留痕迹地低声细语。

似在帮忙,更似蛊惑。

「去我的房间,她不会看见。」

15

我的卧室在二楼,走过去必须经由大厅,会碰到人。

只有程西洲的房间有一道直通花园的小门。

他伸出手臂搂住我,我不得不紧贴在他身侧。几次险些遇到了人,都被他带着我避开。

卧室房门终于关上的时候。

我如释重负。

但隔绝了所有声音之后,身处程西洲的房间,我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慌乱。

是程西洲出声,打破沉默。

「去洗澡,水热一点。」

「我有几件新的 T 恤,先给你穿。」

这会儿,他的声音倒镇定起来了。

我被他提示,这才一溜烟跑进浴室。

淋了雨,是该洗个热水澡。

水很热,以至于整间浴室都是雾气蒸腾。

方才喝了酒,此刻我不止头脑昏沉,连两颊都是滚烫。

我磨磨蹭蹭冲完澡,里三层、外三层穿上程西洲的衣服,从浴室门口探出脑袋。

他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听见我出来,头都没抬地说:「我泡了红糖姜茶。」

这家伙还挺细心的。

我大口吞下既苦又甜的热水,视线不自觉飘过去,然后瞬间一怔。

台灯下,是一架小小的飞机模型。

程西洲有一双很漂亮的手。

指骨分明,甲型饱满修长。?

这双手正在慢条斯理把玩着小巧的模型。

仿佛是寻到了什么乐趣,程西洲眉眼间,流露出一丝餍足的懒散。

原本,他收集了一面墙的模型。

从他手腕受伤之后,这些都被他收到了储藏室,不见天日。

我一度以为他忘记了。

可是,我猜错了。

被他热爱的,从始至终,都是一成不变。

所以他才会在我被抢劫的时候,上前救我,奋不顾身。

尖刃划破了他的手腕。

可满身是血的他却一叠声地问我:「程悠悠,你有没有受伤?」

是我欠他,这么多年。

心口有一阵说不出来的憋闷。

我心烦意乱地抬起头,却见不知什么时候,程西洲已经站到我面前。

他眼里的光,澄澈且温柔。

仿佛这温柔是独我才有。

被他这般凝视,我连呼吸都乱作一团。

「我该走了……」

他却伸手抚着我湿哒哒的头发,笑意加深:「程悠悠。」

「你都听见了,对不对?」

「你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

程西洲实在是靠得太近了。

近到我鼻息之间,全是他的气息。

我下意识反驳:「程西洲,我是你姐!」

可他却盯着我,目光渐渐深沉:「现在不是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又无言以对。

他怎么会……

他怎么敢。

他真的是喜欢看我难堪。

我用尽力气,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我不能喜欢你。」

话一出口,心尖一阵刺痛。

我说的是,不能。

而不是不可能。

更不是彻头彻尾的不喜欢。

是人在急怒之中,才会说出真心话?

还是我一时不慎,口不择言。

房间如此寂静。

我甚至能听见程西洲粗重的呼吸。

就在我几乎招架不住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养母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西洲,你看到悠悠了吗?」

16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捂程西洲的嘴,然后对他拼命摇头。

程西洲看我急迫的样子,有点困惑。

可他很快抬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

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并不清晰。

可我还是听清楚了。

他说的是:「程悠悠,如果问心无愧,你又怎么会慌张。」

我心脏猛地一沉。

程西洲将我推进浴室,然后抽身回到门边,打开了房门。

「悠悠说她学校有事,先回去了。」

他在撒谎。

为我的行踪。

让我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可是,妈妈并没有走。

她扶着门,犹犹豫豫地说:「西洲,你最近和悠悠相处得不错……」

此言一出,我浑身紧绷。

而程西洲的神色也有些凝重。

可是妈妈却补充,「你多陪陪她,好不好?」

「被抱错,并不是她的错。可是她心里把这当成是她的错。」

「这几日她强颜欢笑,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就算灿灿回来,她也依然是我的女儿。」

「她房间里新买的行李箱,我收起来了。这里是她的家,永远都是。」

多日来,我患得患失,自我怀疑。

甚至还想过一走了之,就此放弃。

原来,被我珍视的感情,也是我所爱之人珍视的。

爱不会消失。

只是会多分一份,交错之后,再次折返。

胸口在隐隐发疼。

仿佛连呼吸都会痛。

我捂着嘴,无声哭了出来。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程西洲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他幽深的眸望着我,喉结起伏:「新买了行李箱,想溜走?」

「程悠悠,就算你不舍得妈妈,难道就舍得我吗?」

我胡乱地抹了把眼泪,哽咽:「要你管。」

程西洲皱了下眉头。

「还嘴硬吗?」

「我喜欢你,程悠悠。」

「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后退一步,假装镇定自若:「你想多了,我只是把你当作……」

我说不下去了。

我好像没办法欺瞒自己。

更没把握骗过程西洲。

我知道自己乱了方寸。

但自乱阵脚的,何止我一个。

程西洲的身体倾轧下来。

带来惊人的热度。

湿热鼻息拂过鼻尖,一路向下。

世界在此刻分崩离析。

越压抑的情绪,越需要激烈的表达。

或许,程西洲追求极致速度的赛车,是其中一种。

此刻的横冲直撞,气势汹汹,是另一种。

被松开的时候,我身上已经沁出一层细汗。

程西洲额角更是隐隐绷着青筋。

我擦了下眼角的泪水,让涣散的神智重新变为清醒。

我无所适从且欲盖弥彰地耳提面命:「程西洲,你……你不许告诉别人。」

程西洲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被我这样要求,他居然没恼,而是又低头吻在我的发顶。

很好脾气地追问。

「什么时候告诉?」

17

什么时候告诉别人?

一辈子都不可能告诉。

我又急又恨,到处躲着程西洲,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好在,养母和余灿也察觉到了前几日对我的忽略。

母女三人几乎每天腻在一处,或逛街、或品茗、或去做保养。

连继父都明白,此时不该自找没趣。

但程西洲偏偏捣乱。

他想方设法地在我面前刷存在感。

明明是花前月下的 girls party。

他偏在花园旁边的泳池里游泳,几个来回后,喊我:「悠悠,帮我拿浴巾。」

就不能提前放在泳池旁边吗?!

四目相对,程西洲一定看清了我眸子里的怒火。

也察觉到我不想动弹的戒备。

可他气定神闲地用口型说:「我要告诉别人。」

无赖至极。

防不胜防。

我没好气地小跑过去,用两根手指捏起浴巾,丢到他身上。

将肌肉虬结的身体遮个大半。

穿这么少,给谁看!

反正我不看。

水珠顺着头发丝,滑落至沟壑。

男生站到我面前,似在撒娇:「怎么不理我?」

我耳根发热,嘴也不留情:「不想理。」

「那我就告诉爸爸……」

「你敢。」

「那就理我。」

我没好气地伸出食指,在他半湿的胸口戳了一下。

「现在算是理了吧?」

可是天性顽劣的小孩怎么会见好就收。

他只会变本加厉。

我一边招架程西洲的捉弄。

一边提心吊胆被旁人发觉。

浴巾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棉质的裙子也被水渍沾染。

我不堪折磨,抱怨一句:「程西洲你到底有完没完!」

程西洲望着我,眸子里还带着三分隐忍。

他笑道:「快结束了。」

我真的只是抱怨。

为什么会得到一个这么肯定的答案。

我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你什么意思?」

他抱着我,声音低沉:「就是……我要走了。悠悠。」

觉醒自己是假千金以来,想走的那个人一直是我。为什么此刻会变成程西洲?

是他不喜欢我了吗?

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

我微微发抖,语无伦次:「程西洲,你别太混蛋――」

「谁准你离开我的!谁准的!我不准。」

我还想骂他更狠一点。

可是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

程西洲错愕片刻,这才意识到了我在误会。他慌忙拭去我的泪水,一边柔声安慰我。

「我只是想去复读,要去封闭式学校,离家半年。」

我的嚎啕大哭都顿在喉咙里:「复……读?」

程西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做不成飞行员了。」

「可是,我可以去学飞行器设计。」

「悠悠,我有点霸道。我喜欢的一切,我都要想办法得到。」

「……包括你在内。」

此时此刻,他神色一改以往的桀骜懒散。

而是许久未见的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我记忆里的程西洲,好像又回来了。

近在咫尺的低沉嗓音在无孔不入地撩拨我的感官。

我腿一软, 几乎无法控制地,倒在他的怀里。

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咳。

余灿一手捏着几张报名表,满脸黑线地盯着我们。

「程西洲,你要的表格我拿来了。」

视线扫过满脸通红的我,她憋着笑, 鼓励,「继续啊,继续……」

「悠悠你放心, 这家伙人很好, 我和哥们都知道。」

打从余灿回来,我们虽然熟稔,但还远远没到交心的地步。

我哭丧着脸, 上前一步, 去捉余灿的手:「灿灿, 你……你不许告诉别人……」

余灿忍俊不禁。

她揉了揉我的头发,很好脾气地追问:「那, 什么时候告诉?」

18

程西洲很快办理了退学,然后重新复读。

他用起功来, 挺拼的。

学校是封闭式管理,每个月只放半天假。寥寥几次会面, 每一次, 他都更瘦一些。

宽大的 T 恤穿在身上,都显出几分嶙峋。

搂在怀里,有点硌人。

可他的眼睛里, 闪着熠亮的光。

像是未来都尽在掌握。

他也的确如愿以偿。

考上国内顶尖大学的飞行器设计与工程专业的那一天。

全家都在为程西洲高兴。

他兴高采烈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所有的朋友。

然而, 打完了无数个电话之后, 他依然紧紧牵着我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

家人已经散去了。

只有我还笑吟吟地望着他。

程西洲点了点我鼻尖, 扬眉浅笑:「你不奖励我吗?」

虽然使用了疑问句。

可他却不容置疑地将我圈进怀里。

手臂收拢, 身体贴紧。

天旋地转的晕眩中,我听见他笃定沉稳的心跳声。

「奖励你可以亲久一点。」

就在滚烫的气息即将落到唇边的前一刻。

程西洲突然直起身, 懒懒散散地喊了一声:「爸。」

我脑中訇然作响。

而继父正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欲言又止。

程西洲已经抢先开口:「爸, 我们是认真的。」

我敲。

就算他是认真的……

就算我们都是认真的……

那他也不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啊。

我死死揪住衣摆,欲哭无泪,磕磕绊绊地问:「叔叔,您可不可以别告诉我妈?」

继父颔首:「是不能告诉你妈。她最近睡眠不好……还总是心事重重……」

我心头一片酸涩。

我和程西洲恋爱,妈妈会介意的吧。

或许我真的不是一个体贴的女儿。

只怕听了这个消息,她从此都睡不好了。

然而,我的郁闷没有持续多久。

继父思忖片刻, 一锤定音:「今天太晚了, 明天一早再告诉她吧。」

我那声叹息卡在喉咙里。

变成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程西洲关切地为我拍背。

我两眼通红地问继父:「叔叔,明天也不合适吧?」

「为什么不合适?」

「因为……」

我攥紧双拳,一时之间, 竟不知该怎么应对。

我不敢确定, 妈妈会不会因此担忧。

可是, 总不能一辈子跟程西洲谈没名分的恋爱。

那岂不是占他便宜。

虽然也不是不行。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

余灿慵懒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

「叔叔,你是不是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最近睡眠不好?」

这一问, 把我们三个都问住了。

余灿瞟了眼程西洲。

又看了看我们交握的手。

她捂着嘴,笑个不停。

「因为她在跟我在打赌。」

「赌那两只瞒天过海的小猴子,到底什么时候跟她坦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