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打了败仗后,带着我爹和伯父们跑了,只剩女眷们等死。

看着满院子饿得奄奄一息的媳妇孙女们,祖母在门上挂了红灯笼做起了妓门营生。

当晚,许多男人进了院子,阿娘和婶娘们将他们迎入房中。

第二天,我们终于吃上了饭。

后来,祖父带着阿爹和伯父们又打回来了。

有人来报信说他们明早就到,让我们快逃。

祖母问我们:「要逃吗?」

大家都说不逃了。

祖母点了点头:「那就化好妆面,迎接旧客吧。」

1

祖父和阿爹他们来的比预料的还要早,晚上就到了。

当时细雪霏霏,祖母正在往门上挂红灯笼。

我和堂姐则在门前铺稻草,以免客人滑到。

有几个恩客提前来了,不怀好意的看着我的堂姐。

堂姐今年十二岁,长我六岁,容貌如月中聚雪之色。

恩客们问祖母堂姐何时开始接客,他们要来拔头筹。

话音未落,其中一人的头颅就掉落下来,滚到祖母脚边。

其他恩客见势不妙要逃,也被当场割断喉咙。

我和堂姐吓得躲在祖母身后,祖母却神色平静的看着前方。

明灭的夜色里,十几个身穿黑甲的高大男子幽灵一般出现。

最前面几人收了寒剑,向祖母颔首:「母亲。」

我才知道是伯父们和我阿爹来了。

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们,不知道哪一个是我阿爹。

他抛弃我和阿娘的时候,我才三岁,对他并没有什么记忆。

直到我和一个年轻冷峻的男子眼神对上。

依稀觉得他有些熟悉。

可他却移开目光,没有再看我。

祖母平静地问他们:「你们父王呢?」

为首的伯父回道:「父王还在行军,明早会到。」

祖母点了点头,转身向院子里的阿娘和婶婶们喊道:「旧客已至,姑娘们出来接客吧。」

伯父们脸色俱是一凛,杀意腾腾。

阿娘和四个婶娘走了出来,她们都精心装扮过,肤若凝脂,纤腰袅袅。

寒风吹过,薄纱在风雪中翻飞,犹如要踏月而去的神妃仙子。

她们盈盈一拜:「贵客请里面坐。」

伯父们没有动,只紧紧握着剑。

我想起今天一大早来送信的人说,祖母带着女眷做了这三年不堪的营生,让祖父名誉尽毁,他一定会找过来杀了我们,让我们快逃。

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怯怯地躲在阿娘的身后。

大娘这时主动上前,走到为首的伯父面前,声音温婉:「世子,这里风大,随妾进屋坐吧,妾备了美酒佳肴,让妾好好伺候您吧。」

伯父手腕翻转,手中长剑架到大娘的脖子上。

祖母出声:「少陵,既然来了,进去坐坐又何妨,难道要娘在这冰天雪地与你们说话么?」

少陵,是我大伯父的名字。

原来他就是堂姐的阿爹,大娘的丈夫。

我扭头看向堂姐,她眼中都是恨意。

怎能不恨呢?

我是姊妹中最小的,对三年前的事都记不大清楚,懵懵懂懂的过日子。

可堂姐,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刻骨铭心。

大伯父的剑缓缓放下,随着大娘向院中走去。

其他婶娘也走到其他伯父身边请他们进去。

阿娘走到刚才与我对视的男子身边,她纤细的手指抚掉他肩上的落雪,声如春莺:「将军,请吧。」

男子一把推开我娘,阿娘跌在地上。

「娘。」我立刻冲过去将她扶起。

祖母看着他:「少闵,你怎么还是这么冲动。」

我有些茫然。

原来,他是我阿爹。

2

屋外风雪交加,屋内春意融融,甜腻的熏香让人沉醉。

祖母坐在上位,伯父们坐下方,婶娘们为他们斟着酒。

阿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依旧笑着坐在阿爹身边。

我和堂姐则像往常一样在珠帘后温酒。

我的手在颤抖。

堂姐一把握住我的手,低声道:「别紧张,有阿姊在。」

原本我们是有六个姊妹的,但在我们被流放到寒川城的第一个冬天,饿死了三个。

剩下的一个姊妹去年在街边玩耍时,被城主儿子的马踩伤,最后在她阿娘的怀里咽了气。

祖母没有去讨要说法。

甚至她还在城主面前笑着:「一个卑贱的小丫头,能被您的大公子送走是她的福气。」

那晚她还留下伺候城主。

祖母是个极美的女子,虽年近五十却依旧貌美无双。

她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少女时被太子喜欢,差点就做了太子妃。

可她却对祖父一见钟情,十七岁那年不顾一切的嫁给了祖父,还随着祖父去了贫瘠的封地。

在那里她和祖父生了五个儿子。

后来天下大乱,她娘家覆灭让她没了依靠。

她说她不怕,她还有丈夫和儿子们。

未料到最后丈夫和儿子都抛弃了她。

伺候完城主的第二天,城主对家臣说:「本君问她,这床笫之上是本君厉害还是晋王厉害,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若是能三人同榻而欢最厉害。」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从此,祖母至淫传遍九州,祖父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也有人担心:「她就不怕晋王一朝翻身,将她剥皮抽筋么?」

如今祖父已经东山再起,寒川城是流放之地不是军事要塞,祖父特意来这里,只会是因为祖母。

3

我担心的看向祖母,她和平常一样,并不见担忧之色。

她见阿爹和伯父们都不喝酒,笑道:「怎么,怕酒里有毒?」

阿爹和伯父们都没说话。

祖母让阿娘和婶娘们先喝,然后她自己也喝了一杯:「没有毒的。」

伯父们依旧没有动作,阿爹则将酒倒在地上。

祖母没有再劝,让我和堂姐将笼里的炭火加满一些。

听阿娘说,我们还有八个兄弟,有婶娘们生的,也有伯父们姬妾们生的。

三年前城破之时,因车马不够,祖父便偷偷丢了下了我们,带走了他的宠姬和所有男丁。

等祖母察觉的时候,只剩下一屋子的女眷面对叛军。

我和堂姐拿来木炭熟练的往火笼里加。

祖母继续道:「家里六个女孩,如今就剩她们两个了,虽是女孩儿,但比男孩子还能干。」

「少陵,嫣儿十二岁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放在天都城也是一等一的。」

「少闵,缇儿虽才六岁,但也乖巧聪慧,假以时日也会是个不错的孩子。」

大伯父冷冷看着堂姐和我:「养的再好又如何,母亲让她们在这般低贱处长大,还不如让她们死了。」

祖母苦叹:「都是为娘的错。」

大伯父站了起来:「母亲,您不用再拖延时间了,此次我们先行来到此处的缘由想必您已经知道。」

祖母点了点头:「我自然是知道,毕竟是我毁了你们名声,以死谢罪是应该的。」

「只是我与你们父亲终究夫妻一场,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大伯父却道:「母亲多虑了,我们再恨母亲也不会让您去死,我们此次前来是处理她们。」

他扫视一番我们这些女子,拿出一个白瓷瓶:「这药服下后不会有任何痛苦,我会给你们找个风水宝地,也会给你们做法事让你们早日轮回。」

平日最泼辣的三婶娘轻笑一声:「你怎么知道吃下后不会有任何痛苦,你吃过吗?」

大伯父:「我没吃过,但见别人吃过。」

三婶娘:「你都没吃过,怎么肯定会没有痛苦?」

大伯父眉目不耐:「你们不想吃药也可以,我可以让外面的军士进来,但那会死得很痛苦。」

我的手抖了一下,木炭掉在地上。

我想起叛军入城那天,他们烧杀抢掠,我亲眼看见过他们怎么杀人。

祖母让堂姐跪在大伯面前:「少陵,明天是嫣儿十二岁生辰,你们父女一场,让她过完生辰再走吧。」

堂姐也以头触地哭泣道:「爹,女儿愿死,但女儿已三年未见爹,想为爹尽孝一回再走。」

大伯父思索一番,点头同意了。

但二叔三叔不同意,他们恨不得我们这些毁了晋王府声誉的人立刻去死。

他们问四叔和我阿爹的意见。

四叔考虑后站在了大伯父一边,最后的关键在我阿爹身上。

阿爹回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处理,那就留她们到明日。」

说完他一把将阿娘拽起来向房间走去。

大伯父见状出声阻止:「少闵,别在这个时候犯浑,外面漂亮的女人多的是。」

阿爹抛下一句:「我自有主张。」

4

阿娘房间的门被重重关上。

伯父们说阿爹本事大了,不听他们话了。

婶娘们笑着说这叫小别胜新婚,她们或弹琴或跳舞,把伯父们像平日的恩客那样招待。

我不知为何有些昏昏沉沉,想睡。

往堂姐身上靠的时候,却发现堂姐离开了。

我追着她的身影过去,见她悄悄进了暗道。

这里的每间房子都有暗道相连,是祖母在门上挂红灯笼后带着我们一起修的。

偷偷的,从没让外面的人发现过。

有时候过往之人会住在这里,不让婶娘们进去,祖母就会在密室里听他们谈话。

堂姐从暗道爬进了阿娘房间的密室,我跟过去:「姐姐,祖母不是说我们小孩子不能在密室偷看吗?」

堂姐捂住我的嘴:「是祖母让我来的,你小声点。」

阿娘的声音这时候也传来:「魏将军,天寒地冷,请先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我从小孔看出去,只见阿娘正在倒酒。

她是背对着阿爹的,虽然声音娇柔妩媚,可神色却悲凉。

阿爹则在案上铺开笔墨。

「将军这是要写字作画?」阿娘端着酒走到案边。

阿爹再次推开酒:「我要你给裴竟写一封信,就说你已经逃到了珈蓝渡,让他来接你。」

阿娘脸上的笑慢慢凝固。

裴竟,是阿娘的恩客,也是阿爹的宿敌。

阿爹八岁时被送去天都城,那时各地的藩王都要送一个孩子到天都,裴竟是长安王的幼子。

从前我祖父与长安王就关系不睦,以致我阿爹和裴竟也常常争斗,两人不分高下。

后来,阿爹败给叛军,阿娘做了妓生。

裴竟为了羞辱阿爹,便来了寒川城,成了阿娘榻上客。

三年里他来过很多次。

最初只留宿几天,后来便是月余。

他最后一次来,在寒川城住了三个月,几乎每天都让阿娘伺候。

一个月前他回封地前来了小院,要阿娘抛下一切同他走。

那天我躲在角落里吃糖�@子,裴竟站在廊下对阿娘说:「本王可以让你做个贴身婢女,保你一辈子生死无忧。」

窗前的阿娘正在梳妆,她回裴竟:「妾宁为妓不为婢,多谢小王爷好意。」

裴竟一向不容人反抗,就连城主见了他都要恭敬相迎,否则他的那些随侍的甲卫就要杀人。

可那天,他却没有生阿娘的气,只静静地看着阿娘。

风吹着院子里最后的合欢花,他在风中问阿娘:「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他?」

阿娘双目含情:「妾放不下的人太多了,小王爷说的是谁?」

裴竟没有回答。

等风停的时候,他不见了。

那天阿娘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蹲的脚发麻摔了出来。

她忍俊不禁,为我擦掉嘴角的碎屑,笑着说:「真是只小馋猫。」

我学着小猫在阿娘怀里闹,阿娘在笑。

后来,我在阿娘怀里睡去。

阿娘轻柔地拍着我的背,我听见她说:「我的阿缇,要平平安安长大啊。」

5

阿娘问阿爹:「将军是想让妾将裴小王爷骗到珈蓝渡,然后在那里伏击他?」

阿爹并未否认:「是。」

阿娘笑道:「将军你找错人了,妾没那个能耐。」

阿爹却一把捏住阿娘的下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对你动了心。」

「你写信,他一定会来。」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了,将来我就放过你的父母,许他们晚年安度。」

阿娘被迫仰着头,她的目光在阿爹的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

然后她又笑了。

她并不是一个爱笑的人。

今天却在阿爹面前一直笑。

她双手勾住阿爹的脖子:「只要将军与妾再做一夜夫妻,妾就写这封信。」

阿爹眼神警惕:「你别想耍什么花样。」

阿娘楚楚可怜:「妾一个弱女子能耍什么花样,妾只是太思念将军了。」

「与将军成婚的那四年,是妾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今夜之后,妾会写下这封信,也会服下那颗药丸,妾便死而无憾了。」

我觉得不对。

这不像我的阿娘。

我的阿娘是恨阿爹的。

虽然她从不在我面前提起阿爹。

可我就是知道。

阿爹反问:「若是我不愿呢?」

阿娘敛了神色:「那妾也不能满足将军的愿望了。」

阿爹冷笑一声,答应了。

他去沐浴的时候,阿娘重新装扮自己。

她在唇上抹上鲜红的口脂。

那样鲜亮的颜色下,她却有种无悲无喜的平静。

然后她打开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全部倒出吞了下去。

我闻到房间有种淡淡的香甜弥漫开,让我心跳加快。

堂姐立刻捂住我的鼻子,拉着我回到厅中。

厅中婶娘们还在歌舞,伯父们也开始喝酒。

燃烧的炭火味,胭脂味,酒味像一团厚重的棉花向我压下来。

我心中烦闷,便走到外面吹风。

十几个黑甲士站在院子里,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听说当年祖父逃到北地后,和那边的人结了同盟,自立为帝。

北地的人身强力壮,随着祖父一路南下,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些黑甲士让我有些害怕,我忙又回到厅里。

祖母这时候说她乏了,要回房休息。

她把我和堂姐也叫到她房间,让我们今晚和她睡。

我困的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听见堂姐将刚才看到我爹娘的事都说了出来。

祖母回道:「他比他的哥哥们能成大事,也比他们更危险,咱们要小心。」

我想问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可我太困了,终于没撑住的睡了过去。

6

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堂姐和祖母都不在。

我揉着眼睛去找阿娘,经过前厅时,叔伯们伏在桌上沉睡着,婶娘们也睡着。

从大伯父身边绕过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像猫看着老鼠般看着我。

我以为他们睡着了,没曾想他们这般警醒。

难怪祖母昨天叮嘱婶娘们要谨慎小心,不可妄动。

我快步走到院子里,阿爹在雪中练剑。

他赤着的上身遍布新旧交错的伤痕,那是战场的痕迹。

我不由停下脚步,他也停下剑。

我们在雪中相望。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清晰的看见他。

他很年轻,也很好看,和裴竟不分上下。

但他比裴竟更让我害怕。

他向我走了过来,我局促的撒腿就跑,一口气跑进阿娘的房间里。

房间很凌乱,昨晚让我心跳加快的香味还残留了一些。

帐中的阿娘蜷缩着身体还在睡。

我轻轻爬上床,看见她唇上鲜红的口脂已经没了,唇也破了。

她蹙着眉眼角有泪,像是在梦魇中。

我忙将她摇醒。

她迷迷糊糊看着我,眼神渐渐清明:「那个男人呢?」

我想她说的是阿爹:「在院子里练剑。」

她喃喃一句:「他竟然还能练剑。」

说完她就咳嗽起来,脸色也有些苍白。

阿爹这时也走了进来。

阿娘让我走,可阿爹却让我留下。

他催促阿娘写信。

阿娘挽着散乱的发走到桌边,按照阿爹的要求写起来。

写完后阿爹仔细检查,还用长剑割下阿娘的一缕头发放进去。

阿娘又笑了。

阿爹问她笑什么。

阿娘回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将军竟断我发送给别的男子。」

阿爹看着她:「你我早已不是夫妻。

「若你当时自尽在叛军前,待我夺得这天下,必定追封你为皇后,一生不再立后,死后与你同穴长眠,来生再做夫妻

「可你却偏偏做了娼妓。

「是你,断了你我的姻缘。」

可我想说,我常常会想念死去的四个姊妹,但我再怎么想念,也见不到她们。

人死了,活人做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还没等我说话呢,阿爹就拿着信出去了。

阿娘还在笑。

虽在笑,眼中却又有泪水。

祖母走进来帮阿娘擦掉泪水:「娘做了你最爱的栗子粥,来吃吧。」

阿娘点了点头:「待女儿梳洗后就来。」

7

祖父是我们还没吃完早饭的时候来的。

城外传来喊杀的声音,但没持续多久就偃了下去。

大伯父说寒川城主不自量力,祖父来了竟不立刻开门迎接,自讨苦吃。

然后是满城的哭喊声。

祖父屠城了。

空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胆子最小的四婶娘扶着柱子呕吐着。

四伯父笑她没用。

还说这寒川城里都是有罪之人,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四婶娘擦了擦嘴角:「是啊,这里都是有罪之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她起身去了偏房,在里面给她夭折的女儿上了一炷香。

风从院子里卷过,吹起簌簌的雪。

祖母让我们都进厨房帮忙。

我年纪小,在厨房帮不上什么忙,便在厅里擦桌子。

听见四伯父在问阿爹:「小五,看你眼下发青,昨晚没少折腾啊。」

我看向阿爹,见他眼下果然有青色。

昨夜我在密室瞧他时,他都还没有。

阿爹擦拭着剑没有回他。

四伯父继续问:「比起她从前做良家妇,滋味如何,是不是更销魂?」

阿爹冷冷看了他一眼。

四伯父撇了撇嘴:「你不会对她旧情复燃吧,可别怪四哥没提醒你,要是被北地公主知道你和姜玉娘还有纠缠,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出意外,公主此刻也应该进城了。」

「姜玉娘,惨��!」

姜玉娘就是我阿娘。

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抹布去了厨房。

阿娘正在和祖母和面,我把听到的事告诉了她们。

祖母夸了我,同阿娘说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对的。

她让阿娘若是真见到了那北地公主,要把衣领拉低一点:「你要让公主知道你和少闵发生了什么,要让他们乱起来,越乱越好。」

阿娘点了点头。

我急了:「不行不行,阿娘不能去见那什么公主,四伯父说若是见了,阿娘会很惨的。」

阿娘让我别担心,说最惨的日子她已经经历过了。

午膳时,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的菜,比我们过年时还丰盛。

祖母带着我们站在院门口等祖父前来。

可祖父并没来,来的是传令官,让我们所有人去城主的宅邸。

祖母没有很意外,好像这一切她都早已知晓。

她让堂姐在这里给大伯父敬酒磕头,也让我给我阿爹敬酒磕头。

我疑惑:「可今天不是孙儿生辰啊。」

祖母回道:「不为生辰,只为你爹与你这世父女一场。」

我听话的过去给阿爹敬酒。

祖母对他们二人说:「喝了这杯酒,你们父女的缘分便尽了,你们要想清楚。」

大伯父毫不犹豫的喝下酒。

阿爹思索一番后,看了我一眼,也将酒一饮而尽。

祖母神色凄然,却也仅仅只是一瞬便隐了下去。

我们回房间换了干净的衣衫,然后迎着风雪走出院门。

祖母亲自将门上的红灯笼摘了下来,她久久抚摸着她嫁衣做成的灯罩,然后点燃。

褪色的灯笼,在风雪中燃成灰烬。

走了很远之后,我又回头去看。

却见院子也燃起熊熊大火,就连那棵遮天蔽日的合欢树,也被火舌吞噬。

「阿娘,家里着火了。」我忙告诉她。

可阿娘没有回头。

她掰过的脸,让我看向前方,一字一句:「阿缇你要记住,永远不要回头。」

8

一路上尸横遍野,残肢满地。

寒川城有一两万人,仅仅半天的功夫,原本热闹的街道就死寂一片。

死的死,躲的躲。

传言说的没错,祖父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刚到城主的府邸,一个娇俏的女子便飞奔而出,身边还跟着一只牛犊般大的狗。

女子投进我阿爹的怀里:「阿闵,你终于来了。」

阿爹客气的叫她公主,伯父们也对她十分恭敬。

她和阿爹说完话后又看向我们,最后目光落在阿娘和我身上。

她问阿爹:「她们便是你以前的妻女?」

阿爹点了点头。

她上上下下将阿娘打量一番:「她真好看,可以把她送给我吗,我要用她的皮做灯笼,一定很漂亮。」

阿爹回道:「她非良家女子,改日我送给公主更漂亮干净的。」

公主娇嗔:「我们北地不在乎女子贞洁,我就要她。怎么?你舍不得?」

阿爹说不是。

祖母上前解围,公主却白了祖母一眼:「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能不能活着出这城主府。」

祖母淡淡一笑,带着我们继续向府中走去。

城主府修在高地,很大很气派,能俯瞰整个寒川城。

祖父就站在高高的台阶前,身边有一位比我阿娘还年轻的女子,穿着白色的狐裘,怀里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女童。

那女童也穿着狐裘,长的珠圆玉润,很有福气的样子。

我知道那个女人是祖父的宠姬,怀里的女童是她为祖父生的孩子。

虽然我们都出生在晋王府,但命运截然不同。

在祖父身后,还有好几个少年,是三年前被祖父带走的堂兄们。

他们怨恨地看着婶娘们。

曾经他们也在婶娘们的怀里闹腾欢笑。

可现在,他们觉得他们的母亲丢尽了他们的脸面,恨不得生死不再见。

祖母带着我们给祖父请安。

祖父居高临下的看着祖母:「你来了。」

祖母抬着头,神色肃穆:「臣妾来了。」

祖父说:「你生的儿子们还是向着你,竟然让你活到了今日。」

祖母轻笑:「是啊,都是臣妾生的好儿子。」

祖父叹了一声:「明月,你还有何未了的心事,朕今日可以成全你。」

祖母没有为我们活下去求情。

她提了三个请求:一是让她手刃城主和他的长子。

二是她想和祖父再吃一次饭。

三是我们这些女子需同一时间死,这样黄泉路上有个伴。

祖父没有同意第一个。

他说城主已经投降,且愿意奉出所有金银粮草,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而且他已经屠城,那些曾经进过我们院子的恩客都已经死了,也算是给祖母和女眷们一个交代。

宠姬也在一旁劝道:「姐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总抓着不放只会让自己难受。」

祖母没有再争辩:「也对,抓住不放只会为难自己,那就改成再看一次烟火吧。」

「臣妾记得和陛下第一次相见,就是在天都城的烟火下。」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如果能再见一次那样的盛景,臣妾死也无憾了。」

祖父听着祖母的诉说,也有些恍然。

或许他也想起了他年少时,没有父皇的宠爱,没有兄友弟恭。

他孤独的生长,以为这一生也就如此。

却没想有一位明月般皎洁的少女闯进他的生命,牵着他的手闯进汹涌的人潮。

祖父答应了:「好,朕答应你。」

宠姬却急了:「陛下不可,她一定是在拖延时间,陛下还要南下与臣妾的父兄汇合,耽误不得。」

祖父说也就一天的时间,不妨事。

9

我们又多活了一日。

我和堂姐站在高台边看着寒川城。

堂姐向南眺望着。

我问她在看什么。

她回我:「看来时的路。」

堂姐是晋王府第一个孙辈,生下来就被册封为郡主,食八百邑。

她是祖母亲自教导的,端庄娴静,诗书饱读。

八岁那年她随祖母去天都城时,天子对她很满意,意图将她赐婚给皇长孙。

将来,她会做太子妃,做皇后……

可现在她却被困在这尸城,等待着明日的死亡。

虽然我们什么也没做过。

但跟着为娼的母亲生活,我们便也是不干净了。

祖父和、伯父们还有我阿爹是要得天下的人,他们不能允许身上有这样的污点存在。

「堂姐,你怕死吗?」我问她。

我其实是怕的。

尤其是看到四姐被马踩死那天,她像一条脱水的鱼不断地抽搐。

我拼命的求路过的人救救她。

可人来人往,没有人停下。

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

堂姐点了点头:「我怕死。」

「但是阿缇,怕,也要走下去。」

身后传来欢笑声,是祖父宠姬的女儿在雪中玩闹,陪在她身边的除了侍女,还有我的堂兄们。

他们也看到了我和堂姐,却像避瘟疫一样避着我们。

甚至她的亲弟弟还团了一个雪球砸到她身上。

他恨恨道:「你们当时为什不去死,为什么要让我们被天下嘲笑?」

堂姐反问:「被嘲笑的是你,为什么是我去死?你承受不住,你去死好啦。」

「你你你……」堂兄气的说不出话来。

其他堂兄们劝他不要生气,说堂姐是秋后的蚂蚱蹦�Q不了多久了。

他们得意的走了。

堂姐看着他们的背影:「天下若是落在这群无情无义的人手中,会是何等的凄凉。」

然后她又看向南方,眼中是坚定之色。

虽她说她在看来时的路,可我觉得她像是在等人。

可我们早已没了可等之人。

她在等谁呢?

10

晚上公主宴请,让阿娘过去献舞。

阿娘换上轻薄的衣衫,衣领拉的很低。

我看见她胸口上有青痕,还有牙印。

她在宴会上轻盈的旋转,公主见到她身上的痕迹很是不快。

而宴会上的北地男子们对阿娘目不转睛。

他们有人按耐不住,一把将阿娘拉进怀里。

阿爹腾的一下站起来,冷冷地盯着那男人:「放开她。」

男人并不惧怕阿爹:「魏将军,她只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女,你不必动怒,若是你也想要她,我们可以让你第一个来。」

阿爹依旧一句:「放开她。」

男人问:「我们若是不放呢?」

阿爹拔出剑。

伯父们也站到他身后。

男人推开阿娘,他的族人也纷纷站了起来。

堂姐嗤笑一声。

我问她笑什么。

堂姐告诉我:「祖母说的没错,他们就是一盘散沙。」

我听不懂。

堂姐解释,北地的人并不是真心帮祖父打仗,他们也想进攻中原。

现在他们大部队已经进入中州,便想甩开祖父。

否则一旦祖父和中州其他人联合起来,必定会反杀他们北地人。

而祖父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肯定也早就防备他们了。

相互不信任的人,会一点就着。

他们之间缺一根导火索。

阿娘,就是这根导火索。

堂姐咬牙切齿:「打啊,快点打起来啊。」

但北地公主喝止了那些北地人。

她的马鞭抽到阿娘身上:「你真是个祸害,来人啊,把她给拖出去喂本公主的狗。」

原来她身边那条大狗,吃人。

阿爹拦住:「公主,不如给她个痛快。」

公主生气了,连连发问:「你心疼她了。」

「我都看到了她身上的痕迹了,是你留下的是不是?

「你不是说她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为什么你还要和她欢好?

「你还喜欢她,是不是?」

阿爹没有告诉公主,他和阿娘在一起是为了让阿娘给裴竟写信。

他们各藏着心思。

公主见他不说话,手中的马鞭挥舞的更用力:「我偏不给她痛快,我就是要她一点点痛苦的死。」

我扑到阿娘身上挡下一鞭子。

鞭子抽破了我的冬衣,钻心的疼。

公主见到我就更气了,让人把我和阿娘一起喂狗。

北地人不由分说的来拖我们。

阿娘哀求地对阿爹说:「将军,妾死不足惜,但阿缇是你的骨血,她不该被虐杀。」

我也扑到阿爹身边,紧紧抱着他的腿,哭的伤心:「爹爹,孩儿最怕狗,求爹爹不要让孩儿被狗吃掉。」

公主又一鞭子抽过来,但被阿爹扯住。

北地人借机发难,说阿爹冒犯他们的公主。

伯父们说是他们不尊重在先,要他们道歉。

场面混乱起来。

北地人先动了手,但阿爹和伯父们也不甘示弱。

尤其是阿爹,他虽然不及北地人高大,却也能打的他们还不了手。

阿娘拉着我躲到角落。

最后是祖父和公主的王兄前来,才平息了这一切。

祖父让阿爹和伯父们给公主道歉。

公主王兄也斥责她无理取闹。

双方握手言和。

但我看得出,他们谁也不服气。

阿娘安抚我,说我刚才肯定被吓坏了。

我摇了摇头,告诉她我不怕。

我是装的。

我在火上浇油。

阿娘笑看着我。

她说我终于在长大。

我又问她,阿爹刚才救了我们,是不是我们有活下去的可能?

阿娘摇了摇头,她说阿爹那不叫救。

我疑惑:「那什么叫救?」

阿娘回道:「像缇儿你刚才不顾一切的挡在娘身前,那才是救。」

我明白了。

我看向阿爹,他鼻子正在流血。

可能是刚才受伤了。

一回头,却发现阿娘鼻子也在流血。

阿娘说没事,让我不要担心。

是这里太暖和了,而她禁不住热。

可明明她穿的很单薄。

祖母脱下外衣披在阿娘身上,看着阿娘身上的鞭上她心疼道:「很疼吧。」

阿娘轻轻摇了摇头:「娘,不疼的,真的。」

哪里会不疼呢?

只是还有更疼的地方罢了。

11

这一夜很漫长。

我迷迷糊糊的睡,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

醒来时阿娘还在我身边睡着。

这三年来,阿娘陪我睡的时间并不多。

她很美,所以有很多的恩客。

即便后来她只属于裴竟,也抽不出多少时间陪我。

裴竟比那些恩客更独占,常常让阿娘几天都不能见我。

我窝进阿娘怀里,她的身上总是香香甜甜的。

被子很暖,阿娘也很暖。

我想,要是光阴就这样停止该多好。

可门被推开,阿爹走了进来。

他带来了新衣。

很漂亮的冬衣,有我的,也有阿娘的。

这是我们在人世最后的衣衫。

阿娘也缓缓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阿爹。

屋子里就我们三人。

我隐约想起三年前好像也有这样的时候。

我赖在阿娘怀里不起来,阿娘笑着对阿爹说:「你快来管管你女儿。」

阿爹将我拎起来,让嬷嬷带我出去玩。

我不服气,凭什么他俩在一起不带我玩。

于是我趁嬷嬷不注意又跑了回去。

看见阿娘躺在阿爹的怀里,眼中都是幸福。

阿爹说:「你要快点为我再生个儿子,如今兄长们都有儿子了,就我还没有。」

阿娘咬了一口阿爹的唇:「我一个人可生不出来孩子。」

于是阿爹也反咬回去。

我被嬷嬷们抱走,嬷嬷说小孩子不能看,看了会眼睛疼的。

可那天我眼睛并未疼,但阿娘的唇却破了。

我叉着腰大声问是谁干的,我要给阿娘报仇。

阿娘笑的直不起腰:「是小狗咬的。」

阿爹轻咳一声,将我抱在怀里也笑了起来。

那时他们还很年轻,是晋王府里人人羡慕的少年夫妻。

有时候我想,那或许只是一个梦。

因为太过美好,所以才被我一直记得。

而我,并未真正拥有过梦里的美好。

现在我们三人或许也在梦里,所以阿爹才会给我们送来新衣。

阿爹走过来问阿娘:「在看什么?」

阿娘慢慢回过神,答非所问:「昨夜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可寒川城没有萤火虫,只能梦里才能见到。

阿爹放下衣服,转身要离开。

阿娘又叫住他:「将军。」

阿爹没有回身:「何事?」

阿娘撑起身体:「来寒川城的第二个月,我小产过一个孩子,六个月大,是个男婴。」

阿爹震惊的回过头。

阿娘继续道:「是将军你的孩子,如果那孩子还活着,现在也快三岁了,会绕在你的膝下叫你爹了。」

「你说谎。」阿爹不信:「你从未告诉过我你有孕。」

阿娘微叹一声:「诊出有孕那天,我就一直在家里等将军,可我等啊等,等来的却是叛军。「可能这就是宿命吧,将军的命里,注定没有儿子。」

阿爹情绪有些激动,又开始流鼻血。

他快步离开。

我并不记得阿娘是否小产过。

刚到寒川城那段日子,我记忆里只有无尽的冷和饿。

饿的我和流浪狗抢食。

祖母也带着婶娘们到处找活计,她们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

可是没人雇佣我们。

甚至有人还下赌注,赌我们什么时候饿死。

那段日子我从不愿回想。

不想,便会遗忘。

「娘,我真的有过一个弟弟吗?」我问她。

阿娘抹掉脸上的泪:「没有,娘是骗他的。」

可若是骗人,她为什么还哭了。

12

这一天,我们都穿上了新衣。

每个人都很好看,尤其是祖母,美的像秋夜的明月。

今天是我们的死期。

祖母像平常一样同我们吃饭说话,等着晚上那场盛大的烟火。

雪昨晚就停了。

祖父的大军这时候全在城中休整,他们趁机将百姓的财物抢掠一空。

不时还有惨叫声传来,是躲藏起来的人们暴露了。

祖父的小女儿被吓的哭。

宠姬安慰她:「别怕,这里是罪恶之城,这里的人都是罪人,你父皇是在替天行道。」

她说了和四伯父一样的话。

我觉得这个孩子,也更像四伯父。

祖母冷冷地看着宠姬。

宠姬说祖母以下犯上,让人掌祖母的嘴。

但没人敢上前。

毕竟祖母做了他们三十年多年的主母。

宠姬挑衅的对祖母说:「你知道吗,当初并不是马车不够才不带上你们的。

「是我劝陛下把正妻都留下,这样才能迷惑叛军派来的探子,为陛下离开争取时间。

「所以你们这些可怜虫啊,本就是留下送死的。

「要是你们那时候自尽了该多好,也不会这三年被千人枕万人骑。

「你们啊恨错了人,你们该恨的是我啊。」

她说完得意的笑起来。

仿佛她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祖母依旧冷冷看着她。

然后祖母说:「我是王妃怎会不知王府的车马数量。

「我回到王府的那一刻,就知道他是把我们留下掩人耳目。

「他和儿子们在外人眼里都是仁爱宽厚,没人会相信他们会抛下妻女。

「或许主意真是你提的,但最后下决定是他。

「我没有恨错人,我只是,爱错了人。」

爱错一人,毁了三代。

宠姬脸色难看起来。

她方知一切早就被祖母看透。

她想不明白:「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心甘情愿来赴死?」

祖母靠近她:「当然是想赌他心软。」

宠姬不信。

但她又一时找不到答案。

13

冬日的白昼总是很短。

夜晚很快降临,我们一起到了高台上。

烟火在黑夜里绽放。

小小的一束,炸开时却映照了半边天空。

这是我第一次看烟火。

它那样美丽,盖过了我的新衣。

我依偎在阿娘身边,觉得这样很幸福。

祖父问祖母:「如何?」

祖母望着天空:「烟火太小了。」

祖父不悦:「高明月你别不知足,这里是寒川城不是天都,我去哪里给你弄大的烟火来。」

祖母眼中映着烟火:「虽然不大,但足够了。」

然后她突然抱住祖父,拼尽全力从高台一跃而下。

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于烟火中坠落在血色的花海。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们错愕的望着台下。

最后是我阿爹凄厉一声:「爹,娘。」

他不顾一切的向台下跑去,跪在祖父和祖母身边。

祖母还未死,她对着我们,带血的唇一张一合:「快……躲起来。」

祖父也在抽搐。

他用力的握着阿爹的手:「快吹号角,我们……上当了。」

话音刚落,寒川城南面就响起了厮杀的声音。

如今天下各王作乱,不知来的是哪一王侯的军队。

但来的这支军队十分凶猛,洪水一般的冲入城中。

周围一下子混乱起来,阿娘趁乱拉着我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婶娘们也是如此。

大娘让我们藏好,说伯父们要去迎战,无暇顾及我们。

熬过今夜,一切就会结束。

而这一切,是祖母用命换来的。

想到祖母,我们都隐忍的哭泣。

她们都知道祖母在筹谋,却没料到她是用性命在谋划。

那一束束烟火,就是通知她的盟友进攻的信号。

她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人。

她平常、平静地选择了死亡。

只有这样才不会被祖父看出破绽。

堂姐问:「他们一定会输吗?」

大娘坚定道:「一定会输。」

虽然她们没有在酒里下毒,但是喝了酒再闻她们燃的香便会中毒,那毒会快速侵蚀伯父们的身体。

祖母生前知道直接下毒是行不通的,所以用了这个法子。

现在唯一的变数是我阿爹,因为他只喝了一杯酒。

一杯酒是不足以对他造成伤害的。

二娘忧心:「可少闵最是厉害,听说这些仗都是他做前锋打下来的。」

阿娘神色漠然:「他必死无疑。」

二娘疑惑:「你怎么这么肯定?」

阿娘回道:「因为与他欢好时,服了相思散。」

说完她又开始流鼻血:「他现在应该也和我一样,虚弱无力。」

婶娘们难过的看着阿娘。

我知道事情严重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却不敢哭,怕引来人。

大娘立刻拿出一颗药丸塞进阿娘嘴里:「这药能解毒,快吃下去。」

阿娘摇了摇头:「没用的。」

大娘说:「有用的,会又用的,缇儿还小,你还要看着她长大呢。」

阿娘含泪看着我,把我托付给四个婶娘,让我把她们当做亲生母亲。

然而话音刚落,外面传来狗叫的声音。

我听出来了,是那个北地公主的狗。

它竟然找到了我们。

那个狗直接到了我们藏身的附近,北地公主声音响起:「她们就在这里,快找。」

二婶娘和三婶娘四婶娘立刻拖东西抵着门。

大娘打开窗户,先把我和堂姐放了出去,然后又把我阿娘推下来。

她跳下来后催促三个婶娘也快跳。

可那只狗太厉害,已经快要把门撞开。

她们让我们快跑:「我们已经没了孩子,死了便是和孩子们去团聚,你们快走,快走……」

大娘红着眼含着泪,搀扶着阿娘带着我和堂姐向前跑去。

好在城里的地形我们熟悉,那条狗一时没有追上来。

只是城中也在混战,箭矢擦着我们的身体飞过。

这一夜我们东躲西藏,最后在躲进一间药铺。

药铺里已经没人,只剩一地的狼藉。

大娘让我们休息,她去找点解毒的药给阿娘。

可她一转身却又倒了下去。

我们才发现她不知何时中了箭。

鲜血浸透了她的衣衫,她面如金纸,已经快没了呼吸。

「娘。」堂姐哭着捂住大娘的伤口。

大娘缱绻的看着堂姐:「嫣儿……别哭,娘会一直在你身边。」

然后她又对阿娘说:「五娘,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了,你要……要好好活下去。」

阿娘说:「阿姐你坚持住,我现在就找药给你治伤。」

可大娘再也不能回答她了。

这一夜,我们失去了五个至亲之人。

原来,我昨夜见她们像神妃仙子般要乘风而去,是真的。

我和堂姐都小声的哭着。

阿娘也流着泪,然后她挣扎的爬起来,找了一些药往嘴里拼命塞。

她还不能死。

她死了,我和堂姐就没了依靠。

外面厮杀的声音渐渐小了,有凌乱的脚步声向我们这边走来。

阿娘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将我们护在身后。

门开了,跌跌撞撞进来一个身影,借着雪光,我认出那是我阿爹。

他一身的狼狈,一身的血。

见到我们的那一刻,他顿了顿。

他持着剑,疲惫地靠在墙上。

「你是怎么给我下的毒?」他问阿娘。

阿娘回他:「毒在我的身体里,血液里。」

他恍然:「原来如此。」

「所以你根本不是因为在乎裴竟而不想写信,你是故意激我,就为了用这种法子对付我?」

阿娘:「是。」

阿爹喘息着:「你就这么恨我?」

阿娘却摇了摇头:「早就不恨了,你不值得我恨。」

「那你为何还要害我?」

阿娘看了看我和堂姐:「因为我要我在乎的人活着。」

阿爹撑着剑向我们走来,阿娘用剪刀对准他:「别过来。」

我也捡起地上的棍子,颤抖说:「不……不许伤害我娘。」

阿爹鼻子又流血,他一步一步向我们靠近。

他在笑。

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阿娘让我和堂姐快走。

但我的腿却沉的怎么都拿不动。

他走到阿娘身前:「你说的那个小产的男婴是不是根本不存在,你只是为了让我心绪不宁?」

阿娘说是。

他摇摇晃晃,撑着剑半跪在地上。

又有人闯了进来,是那个北地公主,她的狗带她找来了。

狗的身上都是血,不知道是它的,还是我婶娘们的。

公主看见阿爹跪在阿娘面前,怒道:「我这就杀了她给你解恨。」

她拿着弯刀就砍向阿娘。

可下一瞬,她的心口被长剑洞穿。

是阿爹杀了她。

她不敢相信的回头:「为什么?」

阿爹狰狞着眼:「除了我,谁也不能杀她。」

公主死了。

死前她对她的狗吹了一声哨。

它的狗呜咽一声,向我们扑了过来。

阿爹持剑去斩,但这条狗太大了,一剑没砍死。

阿娘则拉着我和堂姐就跑。

可跑出去几步,她却停下脚步,转身去关门窗,想把阿爹和狗关在里面。

但这医馆的门窗从外面根本关不上。

医馆里面阿爹的声音越来越弱,尝到血滋味的狗越来越疯狂。

略一思索后,阿娘让堂姐带我向南边跑。

然后她返回药铺,将门窗从里面抵上。

关最后一扇窗时,她对我温柔一笑,然后像一缕清风般消失在窗前。

「娘。」我撕心裂肺的向药铺跑去。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只有这样我和堂姐才能活。

但我知道我这一走,我们母女就是永别。

我做不到就这样离别。

堂姐用力拽着我跑,我推她咬她,她也没将我放开。

最后她重重给了我一巴掌:「走啊,要不然所有人都白死了。」

我渐渐不挣扎了,浑浑噩噩的被堂姐拉着向前跑。

我想要回头去看。

却想起阿娘昨天对我说的那句:「缇儿,永远不要回头。」

她告诉我永远不要回头。

可她为了我,无数次回头。

14

最终,我没有回头。

我不能让大家白白牺牲。

我不能成为堂姐的负累。

我们拼命的跑,眼泪在风中一颗颗掉落。

最后终于看到一队穿着银甲的军士。

堂姐大声问:「前方可是燕王的军士。」

那些人回道:「我们是燕王的军队,小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堂姐挺直脊背:「我们二人乃大雍朝天族第九代孙,当今天子乃我们亲堂祖父,燕王殿下是我们堂叔,还请诸位带我们去见燕王殿下。」

她每一个字掷地有声,像是已经练习过千百遍。

那些人也被她镇住,没有盘问我们:「请二位小姐随我们来。」

我们又回到了城主府。

祖母和祖父的尸身已经被收敛起来。

祖母身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小心翼翼的抚摸着祖母的脸,将她的眼睛合上。

堂姐向他跪下:「魏嫣带妹妹魏缇,见过陛下。」

原来,他就是当今天子,曾经要娶祖母的人。

他是天子,如今天下又混乱,他本不该在这里的。

可他却来了。

天子看向我们二人,对堂姐说:「三年不见,你愈发的像你祖母了。」

堂姐不卑不亢:「祖母说孙儿更像陛下您。」

天子叹了一声,让人带我们下去休息。

我精疲力尽,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阿爹和阿娘还有大娘的尸身被带了回来。

去的人说,从现场看,是那条狗先咬死了阿爹,沾染了阿爹的血后毒发,再被我阿娘补了刀。

只是那时阿娘也强弩之末,最后死在了大娘身边。

我走到阿娘身边,她苍白着脸,手臂上是深可见骨的伤口。

但我并不害怕。

我在她身边躺下,将脸贴在她的胸口。

她的容颜依旧。

可我再也听不见她的心跳,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有人强行将我拉起来,说小孩子不能和尸体相处太久,否则会生病的。

他们将阿娘的尸身带走。

我紧紧在后面追:「阿娘,不要丢下我,不要……」

最后我摔倒在雪地上。

我心如刀绞的痛哭起来。

一阵风吹来,轻抚我的面。

三只蝴蝶突然出现,围在我和堂姐身边飞舞。

然后,一只落在堂姐胸前,一只落在我的手上,一只停在天子臂膀上。

我想,是祖母、大娘和我阿娘来了。

她们说过,若是她们不在了,会变成蝴蝶来见我们。

至于二婶娘三婶娘四婶娘,她们一定也见到了她们的女儿,此刻团聚在一起。

天子问蝴蝶:「明月,是不是你?」

蝴蝶扇动翅膀,像是在回应他。

天子动容:「你放心,朕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办到。」

最后三只蝴蝶缓缓飞走,消失在温柔的风中。

15

后来,天子问我和堂姐愿不愿随他回天都城。

回去后他会赦免我们,恢复我们的郡主之位。

堂姐摇了摇头。

天子问:「那你们想要什么?」

堂姐跪下:「孙儿恳请陛下将寒川城赐给我们做食邑。」

她说家人都死在这里, 她愿以寒川城为陵墓, 终身在这里守陵。

天子答应了,封她为新的城主, 留派官员和军队协助堂姐管理直到堂姐及笄,再调千户百姓来这里戍城,所得赋税皆由堂姐支配。

我因还年幼,封赐将来再拟定。

而这些,都是祖母提前与天子商议好的。

去年四堂姐被马踩死的那天,祖母也得知了祖父东山再起的消息。

她以身为引,说出那句「若是三人能同榻而欢最厉害」的名言。

她知道祖父一定会震怒,必定要来寒川城找她。

她写信告诉天子, 她会杀了祖父和她的儿子们, 为天子除掉心头大患。

为她的儿媳孙女争一个光明。

后来的每一步都在祖母的算计之内。

除了怎么都不肯喝酒的爹, 和北地公主那条嗅觉灵敏的狗。

可能这便是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人生总不得圆满。

我们厚葬了祖母、婶娘和阿娘的尸身。

祖父叔伯阿爹还有男丁们的尸身,则由天子带走。

听说天子要将他们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宠姬也死在这场战乱里, 不过她是被北地人折磨死的。

他们本来就看她不顺眼。

寒川城主和他的儿子也由堂姐监斩。

那天城主和他的儿子磕头悔过, 愿意一生吃素来赎罪。

「你们竟然以为吃素就是最大的苦,就能赎罪?」堂姐冷笑着下达了凌迟他们的命令。

最后,她让人割掉他们的头颅放在被踩死的堂姐墓前。

她抚摸着墓碑:「四妹, 我们给你报仇了。」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阿娘墓旁有一束蓝色的花。

现在是冬天, 能开这种蓝色小花的只有离寒川城百里的珈蓝渡。

我想是裴竟来过了。

他看到了阿娘写的那封信, 他去了珈蓝渡。

只是等到的却是阿娘的死讯。

我将小花拿起,走出墓地后随手扔了。

我知道阿娘不会喜欢。

她不喜欢抛弃她的阿爹。

也不喜欢折辱过她的裴竟。

或许他们都曾爱慕过她,但远不及她的真心和尊严。

16

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堂姐十八岁的时候,天下终于再次平定,天子也在这一年驾崩。

据说死前还握着祖母年少时送他的一个药囊。

有人感叹天子对祖母的痴情。

可我却知道, 爱慕一个人是绝对不会任由她挨饿,任由她出卖身体。

我们被流放的那三年,是天子在报复祖母不肯嫁他。

报复她有眼无珠,不知好歹。

只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人死后他又开始怀念。

这怀念也被祖母算计了,才有了我和堂姐如今这富足平静地生活。

我也渐渐明白人心, 知晓魏家这些男子为何如此薄情寡义。

因为祖上的本性。

因为对权力的欲望。

因为这世道,女子如物件不被珍惜。

祖母正是深深知道这一点, 所以提前叮嘱堂姐千万不要跟着去天都城。

让她在远离权势的地方要一方食邑,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堂姐如今已有祖母当年风范, 将寒川城治理的井井有条。

我十二岁生辰这天, 天都城来了使者,送来天子的遗昭。

封我为郡主,赐数车金银珠宝, 再调派八百户来扩充寒川城为我的食邑。

这一天, 我和堂姐让人放起了烟花。

无数烟火在黑夜里绽放, 盛大又绚烂。

明灭的烟火里,数只蝴蝶翩翩飞舞。

我和堂姐流着泪向它们伸出手。

它们落在我们的手上,久久不愿离去。

我们带着它们走进城中。

让它们看烟火之下的百姓欢声笑语。

这里不再是罪恶之城, 也没有罪恶之人。

有的只是两个相扶相守的少女。

她们会带着对家人的无尽思念,福暖四季,风禾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