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共感娃娃被死对头捡走了。

我去找他要,却意外看见了弹幕。

【来吧,用肉砸死我吧!】

【就爱看爆炒死对头,香香!】

当天,我恐惧到无法入睡。

生怕手脚会被砸烂,然后扔进油锅爆炒。

可就在我神经紧绷到了极点的时候。

感觉有人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我的指尖。

1

我吓得猛然缩回了手。

狭小的床铺上,明明只有我一个人。

指尖柔软的触感也并非幻觉。

难道……是季野干的吗?

我一晚上都心神不宁。

纠结了好久,躲到阳台,终于给他打了电话。

一不小心,把语音拨成了视频。

季野秒接。

他的房间有些昏暗,看不清脸庞,只能听见声音沙哑,还带着点喘息。

像是被打断了什么,语气有些烦躁。

「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我问:「我的娃娃呢?」

季野停顿了好半天,懒洋洋道:「扔给我家狗做玩具了,怎么?」

季野家的小狗我知道,是一只雪白的小比熊,名叫菜菜,性格很好,见了我就会嘤嘤嘤。

如果是菜菜的话,亲我一下也很正常。

但想到了弹幕的话,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别对我的娃娃做坏事。」

尤其是不要把它扔进油锅爆炒。

季野诡异地安静了一下,旋即冷笑:「想多了吧?你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做什么,何况是娃娃。」

啊?他是不是想歪了。

我有些尴尬,正要挂断电话。

突然又看见了弹幕。

【……男主你先把裤子穿好再说话。】

【是嘲讽还是破防,我自有分辨。】

【接惊喜男大,听到了吗?我接钻石男大。】

2

什么意思?

「季野,」我试探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你没穿裤子吗?」

手机那边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

正在喝水的季野呛得惊天动地,雪白的脖颈泛起粉色。

连带着他手里的手机镜头也跟着晃了一晃。

只是一秒钟,很快回正。

但似乎……

真的看到了他有力的大腿。

在散乱的被褥间一闪而过。

真的还,挺白的。

我面红耳赤:「对不起。」

我以为他在上厕所。

没想到他睡觉也不穿裤子。

季野破罐子破摔道:「我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怎么,你还要来检查一下?」

……啊?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耳朵也有点烫。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样,不太合适吧?」

季野僵硬了三秒钟,气急败坏地挂断了视频。

「宋芙,你真的好烦!」

3

季野不是第一次说我烦。

他说过很多很多次了。

但他说的也没错。

我这样的人,实在是很令人厌烦。

我和季野曾经是青梅竹马。

但后来我妈妈去世了,后妈又生了小妹妹。

家里的经济状况不知怎么一落千丈。

以至于妹妹生病的时候,竟没有钱给她看病。

后妈哭着求我,求我问季野借钱。

「季家那么有钱,季野又是独生子,你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肯定愿意借钱给你的,对不对?」

我站在原地,混乱而茫然。

爸爸摁灭了香烟,护着我,冲后妈咆哮。

「你为难阿芙干什么?她还是个孩子!」

后妈一抹眼泪,声音也变大了:「阿芙是你的女儿,珍珍就不是吗?再说了,如果不是你赌博把钱都输光了,我至于求阿芙吗?!」

爸爸脸色涨红,竟然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那你就去死啊!」

后妈哭得很伤心,抱着珍珍要跳楼。

我抱住她的腿,哭着答应:「妈妈,我去借钱,你不要死好不好?」

她是我的后妈,但从来没有苛待过我。

她只不过是和我妈妈一样,嫁给了一个错误的男人。

不得不过困窘又没有尊严的一生。

可我不想她和我妈妈一样,从阳台上跳下去。

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妈妈。

我不想珍珍也一样。

4

这天午后,我找到了季野。

「借钱」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小男孩等到不耐烦,捏着我的脸蛋晃呀晃。

「你到底要说什么?还要不要一起做游戏啦?」

我憋到脸庞通红,支支吾吾道:「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长大了还给你。」

小季野一扬眉:「就这?」

他问都不问我要钱做什么,从床头柜里掏出好几沓压岁钱,豪爽地塞给我。

「现在可以做游戏了吗?」

好普通的游戏,过家家。

他要扮爸爸,让我扮妈妈,手牵手跟我走向婚姻殿堂。

玩过一百次的游戏,季野总是乐此不疲。

我到现在还记得。

那天,我抱着钱回家的时候。

后妈抱着珍珍,竟然想给我跪下。

「阿芙,等珍珍的病好了,妈妈就去打工,把钱还给你。」

爸爸这时很像一个体贴的丈夫,把她拉起来,责怪道:「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的?阿芙有季野这样的朋友,是我们全家人的福气。」

后妈一把推开他,只是抱着我哽咽。

我听见她反反复复说对不起。

对不起,阿芙,对不起。

5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

珍珍要住最贵的医院用最好的药、爸爸酒后把人打伤了要赔钱、后妈被传销骗了血本无归……

我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

但最后问季野借钱的人是我。

再也没人跟我说对不起,也没人再说要还钱。

一切都成了理所当然。

明明我的脖颈上空无一物。

不像珍珍的脖子上挂着后妈求来的玉菩萨。

可我的头颅却越来越重。

重到无法在季野面前抬起头。

而他全然不知。

6

几年过去了,我们从稚童长成少年。

文具盒里的水笔、脚上的鞋子、课后请的什么档次的家教,渐渐把人划分出三六九等。

但季野始终把我当成最亲近的人。

他当然也有困惑。

困惑于我为什么常常走神,又为什么要躲着他。

他只是觉得可能给我的钱不够多,导致我爸爸和后妈又对我百般苛责甚至是虐待。

于是在高三的某个午后。

季野背着一书包的钱,来我家找我。

爸爸和后妈当然是十分欣喜,热情邀请他进来坐坐。

我却堵着门,死活不肯让他进来。

季野迷茫地看着我的眼睛。

「阿芙,你怎么了?」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说重话。

我让他滚。

我说他恶心。

我说永远不想再跟他做朋友。

季野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爸爸气得要拿扫帚打我。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女,竟敢这样跟财神爷说话?!

简直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

扫帚划破气流,朝我脸上打来。

季野一把将我揽到怀里,结结实实地替我挨了好几下。

他的怀抱好温暖,近乎炙热。

像我握不住也拿不起的盛夏。

夏天太灿烂了。

我这样该死的人,怎么能让夏天跟我一起腐烂?

7

身后,季野还在匆忙为我辩解。

「不要打她,肯定是我做错了事。这里,这里是二十万,快高考了,你们给阿芙做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爸爸和后妈顿时两眼放光,抱着装满钱的书包假客气:「哎呀,这可怎么好意思啊……」

少年已经走下楼道,随意地摆摆手:「记得给阿芙多做点排骨,体检的时候护士说她太瘦了,都快营养不良了。」

那句话彻底将我引爆。

我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推开爸爸,再一把抢过书包,从楼道窗户上用力扔下去。

「你给我听好了,我其实从来没有把你当做过朋友,你只不过是我的提款机,冤大头而已!」

楼下,季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微微仰起头看我,嘴唇张开,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背后,爸爸和后妈的责骂和殴打密密麻麻。

而我只是死死拽着窗台,再一次大声羞辱他。

「跟你做朋友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恶心!」

「拿着你的臭钱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眼眶蓄满了泪。

但幸好季野没再看我一眼。

「知道了,」良久的沉默后,他平静地捡起包,「以后不会再烦你了。」

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被夕阳拉得好长。

直到再也看不见。

爸爸和后妈的怒骂声快要撞碎耳膜。

而我只是闭上眼睛,任由那些拳脚和巴掌落在我身上,轻轻微笑起来。

往前走吧,季野。

你会走向光明灿烂的天际。

不要再踏进我这个烂泥堆。

8

高考结束后的两年里。

我疯狂做兼职,定期往季野的银行卡里打钱还债。

每一次都汇款失败——

他厌恶我,已经厌恶到了宁愿不要钱的地步。

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了联系,直到这一次,我的共感娃娃意外被他捡走。

辗转反侧的一晚上结束。

我梦里都是他凌乱的床铺和有力的大腿。

真是……荒唐。

第二天,同学给我介绍了一个兼职。

上门遛狗。

我赶到豪华的别墅区,开门的竟然是季野。

两年不见,他长开了,眉眼深邃,鼻梁挺直。

我下意识道歉:「对不起,我可能走错了。」

季野淡淡道:「你没走错。」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会出现在这里,只是看向我的时候,眼神锋利又冷淡。

「菜菜在我房里。」

语气也是一样的疏离。

然后转身就走了,连半句话都不想跟我多说。

昨晚视频里那个耳朵通红的少年,仿佛是我的幻觉。

我迟疑了片刻,抬腿跟上。

卧室门没关紧,留了一条缝。

房间里光线昏暗,小狗菜菜在婴儿床上睡得正香。

我正要抱起小狗,却眼尖地发现季野的枕头边,好像是我的共感娃娃。

穿着 LV 的小裙子,戴着 MiuMiu 的发夹,脖子上是宝格丽的项链。

漂亮精致得像个小手办。

咦,不是说娃娃变成了菜菜的玩具吗?

我正要凑近细看,季野一把抢走,塞进了卫衣口袋。

他侧颜冷硬,语速极快:「宋芙,你不要自作多情。那是菜菜穿厌了的破烂,它非要给你的娃娃穿,我才勉为其难装饰了一下。」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奇奇怪怪的弹幕。

【我请问呢?女主问了 0 个字,谁破防了我不说。】

【菜菜:为我花生!!!】

【你好,我是捡破烂的,宝格丽项链给我谢谢。】

9

弹幕的意思似乎是,季野骗了我?

我有心想求证。

但季野的脸色已经冷得快结冰。

我不敢再说话,给菜菜戴好牵引绳就往外走。

出乎意料的,季野也跟了上来。

不对吧?

同学给我介绍兼职的时候,明明说狗主人忙得没有时间遛狗,所以才找人帮忙的来着。

想到这里,我连忙说:「我自己遛菜菜就可以,你忙的话你先回去吧。」

季野不爽地眯起眼睛,语气很差:「干嘛?不想让我跟着?又觉得我很烦?」

……我以前羞辱他的那些话,他果然还记得。

心脏像是被人攥了一下。

从见到他开始就被我强行压下去的情绪,再度泛了上来,又酸又胀。

我停下脚步,仰头看他:「季野,其实高三那年我说的话……」

手机响了。

打断了我所有的话。

是爸爸。

我下意识挂断,但下一秒手机又响起。

季野云淡风轻地问:「怎么不接电话?是男朋友?」

我摆了摆手,去拐角处接起。

「阿芙,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哥哥,你考虑过了没有?人家虽然年龄大了点儿,但家里是拆迁户,有钱,你嫁给他,以后就有保障了。」

我忍不住提高声音:「他都四十四了,都可以生下我了!」

爸爸宽容地笑了笑:「你懂什么,年龄大会疼人。再说了,他只是想跟你一起出去旅个游,你又不用花一分钱,还白玩一趟。」

只是旅游。

说得好轻巧。

孤男寡女出远门旅游,背后的含义不用多说。

见我沉默,爸爸又说:「趁着人家现在喜欢你,赶紧把他拿下。再说了,你以前不也——」

脑袋嗡的一下。

那些血色的模糊的记忆充斥了视野。

我尖声打断他:「闭嘴!」

爸爸连忙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冷静一下。下个月就是你妈妈的忌日,你不见他可以,总要回来给你妈妈上一炷香吧?」

不,妈妈会原谅我。

跟你们一起回去,才是对妈妈的不尊重。

手指剧烈颤抖,我几次想按下挂断键,直到最后一次才成功。

电话挂断,手机关机。

我才发现季野居然没走,抱着菜菜在等我。

明亮的日光下,少年的表情有些莫测。

「第一次见你跟谁说话这么大声,」他顿了顿,嗓音有一丝凝滞,「真是男朋友啊?」

10

我仰头望向他。

清晨的太阳如此干净透亮。

将他眼眸中的紧张照得无所遁形。

我真是个笨蛋。

怎么会觉得季野对我冷冰冰呢?

他分明还是那个,不管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过联系,依然会在凌晨两点接起我电话的少年。

可是季野,你是注定高飞的鹰。

而我早已深陷泥泞腐臭的沼泽。

多可笑,刚才跟你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

我竟敢生出一丝期待,期待那一刻变成永久。

清醒点,宋芙,清醒点。

不要妄想把谁拉下泥潭。

「对,是我男朋友。」我听见自己的回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他是我老家的,家里很有钱,对我也很好,我们下个月还要一起去旅游。」

季野怔住,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菜菜不耐烦地蹬了蹬腿。

季野恢复了正常,淡淡道:「哦,挺好。」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眼眸黑沉,语气凉薄。

「但是宋芙,我提醒你一下——这么有钱了还舍得让女朋友做兼职,你男朋友绝对是个烂人。」

一瞬间,心脏变得无比酸涩。

我匆忙转过身,掩饰无法控制的泪意。

又听见他在身后继续说:「这个月的钱我会正常结给你,你以后不用来遛狗了,省得你男朋友多想。」

我狼狈地抹掉眼泪,胡乱地点了点头。

风从树梢掠过,我大步往前走。

唯恐走得再慢一点,眼泪就会掉下来。

不要这样,宋芙,你没有资格软弱。

妈妈早已长眠地下,你的眼泪不会再有谁心疼。

身后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季野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很快收回去。

语气干巴巴的,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和挣扎。

「对了,接你男朋友电话之前,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高三那年,你说的话怎么了?」

11

啊,十五分钟前,手机铃声还没响起的时刻。

菜菜摇着尾巴去扑蝴蝶。

温柔的阳光将我和季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仿佛一个无尽缠绵的拥抱。

我被清风和花香蛊惑,张口想要告诉他,高三那年我说的其实是假话,我从未觉得他讨厌。

跟季野做朋友,是宋芙此生最大的幸运。

可是不能说出口了。

时间真是个怪东西,分明才过去一刻钟,光明就从我的世界退潮,过去的阴影卷土重来,再次将我吞没。

那就,只吞没我好了。

我快速地眨着眼睛,让所有的泪水都消弭无痕。

然后转过身,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轻蔑嘲讽。

「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我冷冷地盯着他,「你想让我说,我以前说的都是假话?你想问我还有没有做朋友的可能?」

季野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

而我刻薄的腔调还在继续。

「拜托了,季大少爷,你小时候就爱缠着我,现在也是,怎么,你就这么非我不可吗?」

不知过了多久,季野终于开口。

侧颜坚硬,语气冷得像冰。

「宋芙,你真会玩。」

「是我下贱,我认输,以后别再见面了。」

他转身离开,背影决绝。

一如多年前,他沉默地消失在夕阳余晖中。

不再施舍我任何一个眼神。

是的,本来就应该这样。

季野家境优越,学习优异,一向是天之骄子。

认识我这样的人,是他为数不多的倒霉事。

而我竟敢两次往他身上插刀。

简直不可饶恕。

幸好,季野,只会有这两次了。

以后都不会了。

真的。

有风自树梢掠过,轻轻卷起我的发梢。

我低头吸了一下鼻子,往道路的另一头走去。

不要回头,宋芙,不要回头。

可是还是忍不住再看一眼季野的背影。

又高又瘦,常穿灰色卫衣,松垮却格外有型。

那之前和之后我都遇到无数爱穿卫衣的男生。

无人似他。

12

我工作的第五年,终于还清了曾经欠季野的所有钱。

这一次,钱顺利打进他的账户,他没有再拒收。

原来两个人彻底划清界限是这样的。

我给,他收,最后一点纠葛也化为乌有。

几年前,我疯狂兼职赚钱,次次给他汇款,次次都汇款失败。

那时我以为是季野厌恶我,已经厌恶到了宁愿不要钱的地步。

现在才知道,其实是他不忍见我太过落魄。

而后来,我往他无声的爱意上,再捅了一刀。

我抿了抿唇,灌下一大口苦涩得要命的冰美式。

好了,宋芙。

前尘往事都不必想,重要的是当下的工作。

几个月后。

我面临升职加薪的关键时刻,为一个项目的数据忙得焦头烂额,抬眼却撞见了上司微妙的表情。

「宋芙,下面有个人说是你爸爸。你下去处理一下,别给公司造成负面影响。」

一瞬间,心沉到了谷底。

我跑到楼下,果然看见了爸爸。

几年不见,他的背脊有些佝偻,头上的白发也更多了。

但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和贪婪油腻的神色,跟从前毫无差别。

一见到我,他就喜出望外,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保安。

「我说了我没骗人吧?那就是我闺女,A 大毕业的,现在是你们公司的领导!」

13

我压根算不上什么领导。

脸庞火辣辣的,我迅速走上前,把爸爸领到公司外的咖啡厅里。

爸爸上下打量着我,讪笑:「阿芙啊,你这几年可真是变化太大了。这衣服真好看哪,很贵吧?女大十八变,爸爸都快认不出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明明把家里人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爸爸搓着手,带了点讨好的笑:「你妹妹上网搜你的名字,一搜就出来了。你在公司混得很好吧?我看有好几个关于你的嘉奖呢,现在工资应该有好几万了?」

我咬了咬牙,没了耐心:「你找我什么事?」

爸爸却不直说,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又一个塑料袋:「这些都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芙蓉糕、鸡蛋饼、还有粽子,是你妈妈亲手做的……」

我冷淡道:「五分钟,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他终于停止了廉价的父爱,拿纸擦了擦眼睛。

「阿芙,我生病了,肚子里长了个瘤,医生说开刀就有希望,不开刀就只能等死。阿芙,你能不能——」

「我没钱。」我说。

爸爸脸上的笑僵住了:「阿芙,不用很多钱,我问亲戚借一点,问朋友借一点,不要你出所有钱。」

我淡淡道:「问亲戚借,问朋友借,最后不都是我来还。从我几岁开始就是这样,现在我都二十七了,怎么还是老一套?」

爸爸有些尴尬,低声恳求:「阿芙,你从小就懂事,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的病很急,医生说有得治就活,没得治就死。阿芙,我是你亲爸哪,你不会看着我去死的,是不是?」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你就去死。」

14

哗啦!

滚烫的咖啡兜头泼下。

爸爸一拍桌子,愤怒得脸色涨红。

「宋芙,你有没有良心?!我是你爸!把你养到大的爸!生重病了问你要点医药费你都不肯给?亏你还是在大公司上班当领导的!」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人纷纷侧目看来。

他便顿时找到了靠山,激动地指着我:「都来看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儿,从小好吃好喝把她养大,她赚钱之后就成了白眼狼!我生了病!她让我去死!」

我面无表情地抹掉脸上的咖啡:「那你报警吧,法院判我给你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我拎起包就走,懒得理会周围人的目光。

爸爸急了,抓着我的手臂不肯放,摆出了一个要跪下的姿势。

「阿芙,就十万,就十万。我拿了钱就去医院,保证不多花你一分钱的。看在爸爸养了你二十多年的份上,你帮帮爸爸吧!」

我笑了,冷冷看他:「要点脸吧,是你养了我二十多年,还是我养了你二十多年啊?」

他的目光瑟缩,回避着不敢看我,只是重复:「阿芙,只要十万,只要十万,以后都不会再烦你了。」

好熟悉的台词啊。

从前是对别人说的,现在是对我说的。

我以为我早就忘记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可原来还记得那么清楚。

清楚到只是呼吸,浑身上下就是针扎般的疼痛。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为什么还是要追着我不放?

命运荒谬到让我几乎要笑出眼泪。

我用力甩开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就算是死了,你也别想再从我身上榨出一分钱。」

15

我转身就走,爸爸急忙来追我。

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的横肉油亮发红。

这次他没再大声说话,而是追着我的耳朵咬牙切齿。

「宋芙,我要是死了,你以为你会好过?老子不去治了,天天在你公司楼下讲故事。你读大学时候的事情,那些照片——」

我感觉脑袋嗡的一下。

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照片?什么照片?你还拍了照片?」

爸爸目光飘忽,因为过于兴奋,嘴唇微微哆嗦:「我只要十万,我的病治好了,我们就两清了,那些照片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阿芙,你有大好的前程,爸爸只是烂命一条,爸爸也不想你那些照片被同事看到……」

啪!

我用尽全力,抽了他一巴掌。

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我不在乎!你去告诉全世界!你去告诉全世界吧!」

嘭嘭嘭——

桌上的芙蓉糕、鸡蛋饼、粽子噼里啪啦滚落在地。

爸爸被我按倒在咖啡桌上,脸色涨红无法呼吸,用力蹬着腿,伸出手使劲掰我的手指。

咖啡杯东倒西歪,晃了满桌棕色液体,又从桌上掉下来,啪叽一声四分五裂。

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挤压他的脖子,眼帘猩红一片。

去死,去死,去死!

周围响起了小小的惊呼声。

咖啡店的老板和服务生壮着胆子来拉我。

「小姐,小姐你冷静点。」

「小姐,把手放开,有话好好说。」

我突然放开了手。

爸爸脸色通红,伏在沙发上濒死喘息。

服务生松了一口气。

「小姐,有什么事都可以——」

下一秒,我弯腰捡起了最大最锋利的陶瓷碎片,狠狠地扎向爸爸的脖子。

16

千分之一秒里。

瓷片没有扎进宋贵财的脖子。

而是穿过了一只突然伸出来的手。

鲜血滴答滴答,迅速染红了那人白皙的手背。

宋贵财惊恐地嚎叫着,连滚带爬地跑出咖啡厅。

我死死握住瓷片,拔腿就追。

却在下一秒被人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歇斯底里疯狂大叫,周围人都纷纷往外逃。

那人却完全没有感觉似的,不顾左手血肉模糊的伤口,只顾着拿完好无损的右手安抚地拍着我的后背。

「没事了,阿芙,没事了,我在这里呢……」

熟悉的嗓音将我拉回现实。

视野里的血色逐渐褪去,世界恢复了清明。

我仰起头,看清了那人的脸庞。

眉骨鲜明,眼窝深邃,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冰凉双眸,此刻浸着浓浓的担忧。

季野。

七年不见,他变得更为成熟。

不再穿卫衣,取而代之的是银灰色的丝质衬衣,质感极好,矜贵又斯文的模样。

只是这昂贵的衬衣下摆,早已是血迹斑斑。

我,又一次扎了季野一刀。

这个认知砸进了我的脑海。

一瞬间,那个哭嚎着崩溃着「想要跟世界同归于尽」的念头烟消云散。

我脱力地跪倒在地,轻轻抽泣。

季野蹲下来,无声地将我揽进他怀里。

「去医院,」我揪住他的衣角,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去医院。」

17

警察来了。

宋贵财早就跑得没影了。

而唯一的伤者表示只是意外,不愿追究。

于是简单的笔录做完,警察教育了我一顿就离开了。

我坐在急诊的长椅上,后知后觉的冷汗浸透了脊背,浑身瘫软,几乎动弹不得。

我差点杀人了。

虽然在无数次的噩梦里,我的确赋予了宋贵财各种各样的死法。

但在现实里,这还是第一次。

十指无意识地攥紧。

像在虚空中再一次掐住了谁的脖子。

细密的电流窜上脊椎,一直抵达脑海深处。

要是……真的杀死他就好了。

再也不用受谁的威胁,不用终日恐惧来自家庭的屠刀何时落下。

同归于尽吧,同归于尽。

身体兴奋又神经质地战栗起来,我几乎立刻要站起来。

直到皮鞋声响起,一道身影将我笼罩,我的鼻尖满是血和消毒水的气息。

我如梦初醒。

季野站在我面前,眸色沉沉,左手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绷带外缘还渗着一丝血迹。

七年未见,再见时,我就送给他血肉模糊的疼痛。

我果然是个扫把星。

我的呼吸再度变得急促。

季野看向我,漆黑的眼眸让人无法分辨情绪,语气淡淡:「宋组长,我怎么感觉,你比我更虚弱?」

上司立刻说:「宋芙,愣着干什么,还不跟季总道歉?」

18

是了。

季总,宋组长,是我们现在的关系。

两个月前,业内有个利润丰厚的大型项目在寻找乙方,无数公司趋之若鹜,挤破了头想要争取机会。

我们公司幸运中标项目的那天,老板激动地给我们多发了半个月的奖金。

而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就是季野。

当然,以我的资历还不够格直接参与这个项目,就连我的直属上司也只不过是项目里的小卡拉米。

半小时前,我的上司在公司沐浴焚香、万分紧张地等待着甲方爸爸大驾光临。

结果收到消息,自己的下属在公司楼下把季总的手掌捅了个对穿,那一刻他感觉天都塌了。

他急匆匆地赶来医院探望季总,在急诊室外对我劈头盖脸一通怒斥。

我这才知道,七年前那个脸色苍白地说着「是我下贱,以后别见面了」的少年,早已在海外独当一面,空降回国杀伐决断。

时间从没有为谁放慢脚步。

而我和季野的距离,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远。

不对,应该这样说。

我们俩本就有天壤之别,是季野曾经毫无道理的偏爱,让我误以为那只是咫尺之距。

时间的流沙拂过万物,过往的岁月渐渐斑驳褪色,现实终于露出了坚硬的真相。

但幸好,我已经非常习惯真相。

我站起来,深深鞠躬:「对不起,季总,意外伤到了您,真的非常抱歉。后续的治疗费用都由我来出——」

季野平静地打断了我:「那谁来照顾我呢?」

照顾?

我怔了一秒。

上司立刻察言观色道:「就让宋芙来照顾吧,她伤到了您,照顾您也是理所应当。」

季野似乎有些为难,抬眸看他:「这样不太好吧,会不会耽误宋组长的正常工作?」

上司连声道:「不会不会,宋芙本来就是要进咱们项目组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现在照顾好您,就是项目组最重要的工作。」

我张了张嘴,但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季野的眼风淡淡地扫过来,淡红的唇角一弯,是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也好,就有劳宋组长了。」

19

握着迈巴赫的方向盘,我不得不全神贯注。

好不容易开到了别墅区,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季总,您好好休息,我明天接您去换药。」

季野的眼神有几分奇怪:「你这就要走了?」

不然呢?

男人摊开血迹斑斑的左手,轻描淡写道:「那你走吧,大不了我就自己烧水、自己煮饭、自己洗碗、自己遛狗捡屎。反正我还剩一只手,没有关系的。」

我原本一潭死水的血压一下子飙到了一百八。

……季野你从小到大家里就是司机保姆一大堆,现在卖惨给谁看啊!!!

我忍气吞声道:「季总,我不走,我只是……」

季野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

我的大脑飞速旋转,谦卑道:「……我只是回家拿一些个人物品,方便住进您家的保姆间、24 小时照顾您。」

季野恍然大悟地一点头,随即写了串数字给我,很大方道:「不用了。你喜欢穿什么用什么,给这个号码发消息,一小时内会有人送货上门的。」

我跟你们这些资本家拼了!

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已是三小时后。

季野坐在意大利原装进口的实木餐桌前,不嫌弃地吃着我给他煮的鸡蛋面。

「宋组长。」他第三百七十二次喊我。

我奄奄一息地坐在沙发上,假装睡着了。

谁知下一秒,男人慢悠悠地掏出手机,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陈总监现在忙不忙。」

我突然就从梦中惊醒了,笑容满面。

「季总,您刚刚是不是叫我啦?」

男人似笑非笑:「宋组长,你饿不饿?」

我警惕地看他:「不饿。」

季野「哦」了一声,说:「那你把门口刚送到的米其林三星粤菜外送,拿给菜菜吃吧。」

我立刻一跃而起,把餐盒拎进来。

「小狗狗不能吃太多人类食物的,肾脏负担太大了。还是让我来吃吧,我的肾脏承受得住。」

生焗河鳗、红烧乳鸽、芦笋炒虾球、雪梨花胶汤。

香得要命。

菜菜急得在我脚下直转圈。

我浑水摸鱼地分了一点点鸽子肉给它吃。

季野往背后一靠,颇有兴致地看着我大快朵颐。

最后才慢悠悠来一句:「吃完了?」

……都忘了问他吃不吃了。

我有点尴尬:「吃完了。主要是这些都是发物,您不能吃,我就代劳了。」

季野笑得越发愉悦:「有力气干活了吧?」

我连忙点头:「当然当然,您要我做什么?」

季野扬起睫毛,轻轻俯身过来,略微敞开的衣领处露出漂亮的锁骨线条。

我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下一秒,听见他浅淡喑哑的声音。

「过来,帮我把皮带摘了。」

20

单手解不开皮带吗?!

为什么非要我一个单身女性帮你解皮带!

我们俩很熟吗?你凭什么使唤我做这种事情?!

我正想据理力争,季野活动了一下他伤痕累累的左手,疑惑皱眉:「怎么突然就好疼?」

所有念头一瞬间荡然无存。

我立刻温顺地蹲下来,专心致志地解皮带。

是,都是我应该做的。

我是单身女性,更是捅穿了他手掌的凶手。

人家都宽宏大量不要赔偿了。

区区皮带,又有什么难的?

……但我的确从来没有解过别人的皮带。

手指几次不小心擦过他的腹肌,男人的呼吸声明显变重,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危急关头,我硬着头皮一把抽出皮带,在他说出什么危险发言之前,将他推进浴室。

「季总,快去洗澡吧,我就在门口等您。」

季野含笑回眸,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

浴室里水声哗啦啦。

这该死的法国进口玻璃门清晰度还特别高。

男人四肢修长,肩宽腰窄,腹肌结实,白皙的身体在玻璃后晃啊晃。

看得我有点口干舌燥。

菜菜叼着玩具跳上我的膝盖,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突然就心虚了。

小狗,我才不是什么好色之徒。

我只是欣赏艺术而已!

21

幸好季野没有让我帮他擦身体。

但估计是因为单手操作有点困难,总之他身上的睡袍系得乱七八糟,领口处是一个晃晃悠悠的深 V。

饱满又不至于过分的胸肌、腹肌、人鱼线。

一览无余。

我努力目不斜视,替他调好智能床垫的角度,只留一盏夜灯,恭敬得像个真正的保姆。

「季总,您先休息,有什么事情随时喊我。」

「休息?」男人黑漆漆的眸子盯着我,嗓音慢悠悠,「我这个人,有听睡前故事的习惯。」

……季野你这死孩子长大了变老板了就这么烦人了是吧!!!

我认命地掏出手机,开始搜格林童话。

《狼和七只小山羊》才念了两行。

季野发话了:「不想听这个。」

我忍气吞声,又开始读《会唱歌的骨头》。

没读两分钟,季野又说:「换一个。」

我几乎咬牙切齿:「那你想听什么?」

夜色深深。

橘色小夜灯光晕柔和。

卧室里的香薰淡雅清新。

季野抬眸看我,毫无征兆地开口:「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愣住。

柔软的大床上,男人的眸色复杂难辨。

「阿芙,七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21

阿芙。

和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一起掠过我脑海的,还有流光溢彩的旧日时光,幸福得像是海妖的歌声,让人想要一头溺死在温柔的海浪之中。

但是,宋芙,不要忘记了,你并不是无辜的水手,你是满身肮脏罪孽的囚犯。

囚犯没有资格追忆往昔。

季野看不见的地方,我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

然后微微一笑,笑容完美又专业。

「我挺好的呀,今天的事情只是意外,我太生气了所以才这样。但我平时真的蛮好的,生活顺心、工作顺利,领导同事都很照顾我。」

季野定定地看着我:「真的吗?」

我诚恳地点了点头:「当然啦。A 城所有好吃的餐馆我都吃遍了,周边的景区我也都玩过了,下个月还计划要去巴厘岛看果冻海……」

「但你总在哭。」

季野突然打断我,声音很轻。

「哭得很伤心,我夜里总被吵醒。」

他在胡扯些什么?

我皱眉:「你在说什么?我们从来没有——」

男人从枕边拿出一个漂亮的手办娃娃。

迪奥的小裙子,蒂芙尼的项链,长发上别着香奈儿的山茶花。

那是……我的共感娃娃。

季野轻柔地把娃娃一缕乱了的头发别到耳后,嗓音浅淡,仿佛在讲与他不相干的事。

「这七年里,你的娃娃总是在晚上哭。大部分时候安静流泪,小部分时候伤心欲绝。我没办法睡着。」

「我忍不住会想你为什么哭了,遇到了什么事,有没有人能够帮帮你。但是,你的娃娃不会说话。」

清淡的声音敲击着夜空,尾音很快消失。

墙角那盏小灯的光芒柔和晦暗,我却感觉眼眶被刺得酸涩胀痛。

床上的男人安宁地注视着我,双手交叠,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阿芙,这七年,你真的过得好吗?」

22

季野的眼神太过温柔,像能包容一切的汪洋。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不管不顾地说出所有的真相。

但是不可以。

七岁的小季野和小宋芙是好朋友。

二十七岁的我们只是季总和宋组长的关系。

季总出身优越、头脑敏捷、独掌大权,有门当户对又优雅漂亮的爱慕者,会有一段羡煞旁人的婚姻。

宋组长只是乙方公司里辛苦写报告做项目的打工人,稍有不慎就会在升职竞争中落败。

说出来,然后呢?

再一次躲进他用金钱构筑的温暖羽翼之下?

季野或许不介意,但我不能不要脸。

我出身底层,在日复一日的恶毒诡计中无师自通了泼辣无耻又铁石心肠的自保能力。

可是季野这样光明灿烂的一个人,应该有光明灿烂的一生,不能因为我备受非议受人耻笑。

光是想象这一幕,就会让我呼吸困难。

长夜静默。

空气加湿器发出细微的声响。

季野还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阿芙,这七年,你真的过得好吗?

很好的,季野,所以不要再惦记我了。

我低头笑了笑:「我听不懂季总在说什么。您的娃娃可能是坏了需要维修吧,我不知道它流眼泪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有什么需要向您解释的。」

季野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似乎要透过我的皮囊一直看到我的内心。

我站起身,尽职尽责道:「季总,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下一秒。

男人翻身下床,动作敏捷又强势,像猛兽一样,砰地把我抵在了墙上。

「宋组长,」季野的呼吸落在我的发顶,还带着一丝冰凉的笑意,「《匹诺曹》读过吗?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

他慢慢低下头,鼻尖轻轻摩挲着我的。

一丝不苟、专心致志,仿佛在做什么科学研究。

那红润的嘴唇反复靠近又再度远离,呼吸纠缠得密不可分,连胸腔里的心跳似乎都在共振。

我仓皇地偏过头,声音都在颤抖。

「季总,我不知道你在说——」

唇瓣猛然被人堵住,齿贝被撬开,灵巧的舌尖攻城掠地又挑逗安抚,暧昧的声响散落一地。

缺氧。

腿软。

浑身的血涌向脑海。

我只来得及抱住他的腰。

季野意犹未尽地离开我,单手将我抱起。

昂贵的床垫容纳了两个成年人的重量,昏沉之际只听见他含笑的声音。

「鉴定完毕。宋组长的鼻子,确实变长了。」

23

一夜好眠。

每晚纠缠我的噩梦奇迹般消失。

醒来的时候,我正蜷缩在男人的怀抱里。

我尴尬了一秒钟,不动声色地往外挪,后腰却被人按住,然后一寸寸地,被再度推向炙热的躯体。

直到密不可分。

「吃干抹净就想跑?」季野拖长了腔调,似乎还有些委屈,「宋组长就是这样的行事作风?」

我的脸庞红得快滴血,小声争辩:「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也没有打晕你强迫你……」

季野赞同地点点头:「说得没错,是我亲自送上门来,让宋组长品鉴的。」

我耳朵烧红,强行岔开话题:「时间不早了吧?我送您去医院换药吧。」

季野哼哼唧唧:「这时候想起来我是病号了?昨天晚上又抓又咬的,你看我这后背——」

我耳朵嗡地一声,立刻翻身去捂他的嘴。

男人的眼睛里满是笑意,顺势在我的掌心落下一个柔软的吻。

晨光熹微。

季野专注地看着我,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忽然一弯,手掌覆盖下的音色模糊又缠绵。

「早上好,阿芙,很高兴见到你。」

24

我连续缺勤,公司那边自然有人颇有微词。

陈总监轻描淡写,说我是去出差了。

李组长眉头紧锁,十分关心道:「真的吗?我还以为是那天宋组长跟她爸爸又是吵架又是打架的,她觉得丢脸,所以自己辞职了呢。」

此言一出,平静的会议氛围立刻变了。

有不知情的同事立刻要吃瓜。

李组长很吃惊地捂住了嘴,忧心忡忡道:「你们不知道啊?宋组长她爸爸患癌症了,但是宋组长呢,一分医药费都不肯出,还让她爸爸去死。情急之下两个人就打了起来,宋组长差点把她爸爸掐死!」

满室哗然。

许多人假装在记会议记录,实则十指翻飞敲着键盘,快速地把这则大瓜分享到了小群。

我的几个下属交换了眼神,纷纷焦急地给我发消息。

密集又清脆的键盘声里,李采薇李组长隐蔽地微笑了一下。

陈总监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敲了敲桌子:「好了,不要再聊无关的事情了。」

李采薇点头称是,想到了什么,又担忧地开了口:「不过宋组长也真是啊,说走就走,工作交接还是第二天早上才线上做的。我听说那天警车都停到楼下了,你们说……宋组长会不会是被抓去派出所啦?」

四周鸦雀无声。

几道视线越过她的头顶,飘到了门口的我身上。

李采薇犹不自知,翻弄着手指甲,幽幽叹息:「这下可好了,今天下午的竞职陈述,咱们部门只有我能上了,我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陈总监就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上,看到我出现,差点高血压都要发作了,几次想要开口打断李采薇都没能成功。

我倚着墙,冷笑开口。

「你年年竞职年年失败,不好意思也很正常。但你一直到今年才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也是个人才了。」

李采薇僵硬地转过头,看见了我,表情那叫一个五颜六色,好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

「宋组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提前告诉我们?」

我善解人意道:「听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李组长你一个项目都没保住,我想你这会儿肯定忙着骂领导骂下属骂友商的,怎么敢打扰你呢?」

25

办公室里的人纷纷掩嘴偷笑。

有两个是李采薇的直系下属,死死抿着唇,把这辈子的伤心事全部想了个遍,最后还是摊开了笔记本,遮住了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

李采薇这个长舌妇,个人品德和业务能力一样烂,仗着自己在总部有后台,每次稍有不顺就骂这个骂那个。

公司人人都被她嘴了个遍,跟她有业务竞争关系的我和我们组,更是她阴阳怪气的重灾区。

以前我不在场也就算了,今天被我撞了个正着,还指望我忍气吞声?

那我以后还怎么带团队?

李采薇脸上挂不住,连忙开口:

「哎呀,宋组长,你看你这话说的。那还不是因为你缺勤,所有的活都移交到我手里了吗?但凡你爱岗敬业一点儿,我们也不用这么辛苦呀。这年头哦,真是吃力不讨好,辛辛苦苦帮同事分担工作,还要被奚落。」

我疑惑地看向她:「谁说我缺勤了?李组长你是我的直属上司吗?」

李采薇愣了一秒,才想起来刚才总监说我是出差去了。

她眼珠一转,以手掩唇,笑得暧昧。

「哎哟宋组长,谁不知道你和总监关系好啊。你年轻又漂亮,总监说你是出差,那你就是出差了,我们哪敢有什么话说呀。」

贱人。

自己靠不正当关系上位,就开始给别人造黄谣。

陈总监的额头青筋直跳,饶是老狐狸面子功夫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把李采薇的后台抛到脑后了。

「李采薇,你说话注意点,宋芙的确是出差去了。」

李采薇笑容可掬:「啊是是是,出差一个月一点业绩都没有,这样的美差,下次交给我吧。」

我们公司业绩为王,我刚才用业绩踩她,她就用同样的方式回敬我。

但很可惜……

我打开电脑,连上投影,头也不抬地打开 PPT。

「X 项目进度简报」几个字,赫然出现在白墙上。

我这才慢悠悠起身,微微一笑。

「各位同仁,今天我就是为这个事回公司的。向诸位同步一下 X 项目的进度,同时也安排未来一个月内的重点工作。」

我冲我的一个下属抬了抬下巴。

小女孩会意,迅速开始做会议记录。

几页 PPT 过后,陈总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宋芙,你停一下,我把业务总请过来一起参会!」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我的下属格外兴奋。

业务总一向繁忙,不是极重要的项目不会出现。

现在只是部门内的周会,竟然要请到业务总一起参加,可见项目进展非常喜人。

陈总监出去后,我把几个下属叫过来,小范围地听取了一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的工作。

长桌另一侧,李采薇的团队十分沉寂,她本人的表情也越发难看。

领导走了,她就更加口不择言。

「谁知道你的项目是怎么谈下来的,消失这么久,该不会都是去酒店床上谈的吧!」

我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酒店虽然不至于,但某人的确在我认真讨论业务的时候非要把我拖到床上去给他按摩。

不是乙方无能,是甲方太狡猾。

李采薇把我的表情解读成了讽刺,胸口剧烈起伏,冷冷道:

「又是殴打亲生父亲,又是跟客户床上谈合作,我输给你真是太正常,因为没有你那么下贱!」

玻璃门就在这一刻被推开。

梅开二度。

门口站着西装革履的季野,还有表情一片空白的业务总和陈总监。

季野礼貌地回头询问业务总:「贵公司的员工,一向是这么揣测合作方和优秀同事的吗?」

业务总的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李采薇一眼,陪笑道:「是个例,个例。我们全公司上下都很尊重合作方,也很善于嘉奖表现出色的员工。」

季野含笑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随口道:「今天午饭就不跟你们吃了,没胃口。」

业务总的脸色五彩缤纷,这一刻杀了李采薇的心都有了。

26

进度简报和竞职陈述都圆满结束。

李采薇那个草包自然再度落选,而我官升一级,升任空置良久的经理一职——

成了李采薇的直属上司。

业务总本来是不必参与我们部门的竞职陈述的。

但为了挽回在季总眼中的形象,他亲自来到我们部门会议室。

并在本人陈述结束后大力夸奖我入职以来的种种表现,尤其是对 X 项目的贡献。

公是公,私是私。

X 项目的每一块硬骨头都是我自己啃下来的,换做公司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我这样的能力。

于公于私,我问心无愧。

我坦然接受了业务总和陈总监的夸奖,但也谦逊地把功劳平分给了每一位支持项目的同事。

会议结束后,李采薇的表情有几分精彩,走到我身边陪着笑脸、欲言又止。

我根本懒得理她,直接喊来几个下属,热火朝天地一一布置了工作。

然后,当然是继续出差了。

季野的手掌还没好彻底,X 项目又需要在国内国外多个城市奔走。

无论是为了业务,还是为了柔弱不能自理的甲方爸爸,我都必须得继续出差。

27

地下车库里。

季总的迈巴赫停在最好的一个车位上。

我敲着键盘回了会儿消息,才意识到副驾驶上的人已经好久没说话了。

季总难得被人无视这么久,看我的眼神都阴恻恻的,像是要将我拆吃入腹。

我肩膀一缩,自发自觉地合上电脑,恭敬发问:「季总,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英俊高大的男人慢悠悠地把玩着我肩上的头发,不肯放过我。

「为了给某人找场子,我硬是拒绝了五星级豪华大餐,直到现在也什么都没吃。」

我头皮一紧:「我请您吃,您想吃什么吃什么。」

季野反问:「真的?」

我连忙点头:「真的。」

男人眉开眼笑道:「那你陪我回家吃晚饭吧。」

我的笑容僵住。

季野尚未察觉,拉着我的手贴上他的心口,说得眉飞色舞。

「我爸规定了,无论一家人有多忙,月底总要聚餐一次,作为家庭日。刚好今天是我们的家庭日,你陪我一起参加吧。」

我轻轻低下头,抽出贴在他胸膛上的手。

「对不起,我不想去。」

悠扬的钢琴协奏曲通过顶级音响系统洒满车子的每一个角落,宁静、轻柔,如春风拂过大地。

然而车里的气氛却无比僵硬。

季野的笑容渐渐凝固。

良久,毫无情绪地开口:「给我一个理由。」

我忽然没有勇气抬头看他。

一瞬间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我几次三番问季野借钱,然后头颅再也不能轻快地扬起。

过去的几周里,我们朝夕相处。

谈工作,谈伤口,谈床笫之欢,唯独默契地避开了现实中的种种。

季野不问我为何狂性大发要捅死我爸爸,不问我深夜响起又被我挂断的电话都是谁打的。

我也不问他被逼婚的消息是不是谣传,传闻中那个矜贵的乔家千金是不是真的要做他的未婚妻。

世界太残酷了。

我只要短暂的幻梦。

共谁沉溺一处柔软迷离的天堂,但大幕拉开,请不要告诉我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天堂背后是地狱。

我并非不知。

只是仍然清醒地向欲望投降,在命运的轮船倾覆之前,争分夺秒与他醉生梦死,再交换一个亲吻。

舞曲即将奏至终章。

头等舱的客人仍然纸醉金迷,而货舱里的偷渡客就该如期缩回阴影里,不要再出现。

我是谁,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

能跟季野参加一场家庭日的聚会?

我仓促地收起电脑和配件,一股脑地塞进包里。

「我会请可靠的司机为你开车,你的手后天需要再去复查一次。这周都没有其他工作需要复核,下周我会派人陪你跑现场,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

咔哒。

安全带解开。

我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抬头看他,专业又礼貌:「再见,季总。」

下一秒,被人大力摁回座椅。

男人覆身而上,咬牙切齿。

「宋芙,你这一遇到事情就想跑的狗脾气,到底是跟谁学的?」

28

额头贴着额头。

鼻尖抵着鼻尖。

一个耳鬓厮磨的姿势。

季野却恨不得咬死我。

没有空间再让我躲避他的眼神。

然而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却只是想要流泪。

季野的表情渐渐变得困惑,碾磨着我嘴唇的手指,一开始很重,后来又轻飘如羽毛。

「我的娃娃又要哭了,是吗?」他在我耳边叹息,「阿芙,我该拿你怎么办?」

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我慌乱转头,用力推他:「你放开我,我要下车。」

季野却更用力地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无赖道:「不放,放了你又要跑。」

我推他,咬他,甚至踢他。

他都纹丝不动。

最后我完全没了力气,伏在他肩头号啕大哭。

季野不言不语,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伤心欲绝的孩子。

「发生了什么,阿芙,你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我含着泪摇头。

未发生的事情才有解决的余地。

已发生的事情就像烙痕一样,即便剜肉自伤,也永远回不到最初。

「让我猜一猜,是你爸爸,你后妈,你妹妹?又想继续问你要钱是不是?」

季野温柔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观察我的神色,然后宽慰地笑着刮刮我的鼻梁。

「很好解决的,阿芙。我向你保证,我非常非常有钱。如果这点钱就能换你一个清净,对我来说跟救助一只小猫小狗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眼眶盈满泪水。

我拼命摇头。

不是这样的,季野,不只是这样。

「猜的不对?」季野皱了皱鼻子,垂眸沉思,「那,你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吗?你帮他们杀人放火了?」

我含着泪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季野笑着一合掌,说:「那就好办了。阿芙,你要相信,你男人特别特别有本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他什么都能解决。」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慢慢伸手过来拥抱我,动作特别轻,像是怕惊扰了某种天生胆小的动物。

「所以阿芙,不用告诉我你经历了什么,我不好奇。只要你哭的时候,愿意让我待在身边,这就够了。」

季野小心翼翼地在我指尖落下一个轻盈的吻,注视我如同信徒注视神明。

耐心地,虔诚地,等待我的回答。

「阿芙,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

29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季野。

我与季野相识,是因为我们的外婆曾经是邻居。

稍有不同的是,我的外婆是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的农民。

他的外婆则是从大城市来,看中此地绿意浓郁,便在此盖房度假的客人。

即便后来我们全家蒙受季野外婆的恩惠,有幸搬迁到城里,我甚至能跟季野在同一个学校念书。

但今天,仍然是我第一次见季野的父母。

中式庭院典雅整洁,一步一景,曲径通幽之处,流水潺潺,翠竹摇曳,意趣无限。

再往前走几步,拨开晶莹剔透的珠帘,入目的便是尺幅巨大的名家字画。

拍卖行里千金难求的真迹,在他家竟然只是随意地摆在了入户门的位置,甚至连画框都不曾安一个。

我默默感叹季野家庭背景的深厚。

开始努力回忆默背小学的《古诗八十首》和《宋词六十首》,疯狂思考林黛玉初进贾府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我该称呼季野爸爸妈妈什么,叔叔阿姨?伯父伯母?还有没有更高贵优雅的称呼???

我到底该怎么才能不露出本人贪财好色、俗气又肤浅的马脚????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清脆的声音。

难道是季野的家人在流觞曲水,行令投壶?

我的腿突然有点软,期期艾艾地看向季野。

「你爸妈是不是都特别高贵特别有文化啊?我要是不会吟诗作对,会不会被扫地出门啊?」

季野定定地望着我,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抬起头用力揉我的发顶,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不远处的呼唤声打断。

「是不是阿野和阿芙到了?快进来。」

马上就要参与大户人家的投壶吟诗活动了,别紧张宋芙!回忆一下你看过的古装片!

我两股战战,眼一闭,心一横,三两步跨进门槛,张口就是:「老爷夫人,我——」

「五万!」

「杠!」

「杠上开花!」

「我靠又输了!」

几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我错愕地睁开眼睛。

麻将桌上的四个人齐刷刷回头。

依次投来了「孩子刚叫我啥」「我耳朵是不是瞎了」「算了孩子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的表情。

身边,季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放声大笑,差点把麻将牌给震落。

20

墙角。

季野一脸莫名:「你说门口那个张大千的《金笺泼彩荷花屏》啊?那是复制品,两百块一张。」

我差点咬到舌头:「两,两百块?」

季野理所当然地一点头:「不然呢?真品在苏富比拍了 2.5 亿港币,我家又不洗钱,谁买那玩意儿。」

我不死心地追问:「那,那你家的装修……」

如此高贵典雅,意趣深远,绝对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审美。

季野回忆了片刻,肯定道:「我爸的一个朋友流动资金不够了,拿这院子跟我家借了钱。不过我爸说将来不还给他了,这儿土地多,能种点儿葱啊辣椒啊什么的,院子也大,适合跳跳广场舞。」

我又是一愣:「啊?广场舞?」

季野沉思片刻,问:「怎么,你也喜欢?」

我颤抖着一点头。

季野就很高兴,说:「那很好,以后没有婆媳矛盾了,我妈最喜欢凤凰传奇的歌。」

他拉着我兴高采烈地往前走,在麻将桌前站定,扫了一眼就选中了筹码最多的人。

于是拿屁股撞开他爹,把我按到太师椅上。

「阿芙,我记得你从小就爱打麻将,来搓两把?」

我如同坐在了龙椅上,坐立难安,结结巴巴:「啊,这,我其实不太会,要不还是让叔叔继续打吧。」

季爹原本怒视着倒霉儿子,一听这话,立刻满面笑意:「不不不,阿芙你打,我观战。」

季野又鼓励我:「我爷我奶我妈都曾经是本小区的麻将冠军,你一定要认真打,要尊重对手。」

我严肃点头。

麻将声哗啦哗啦,我全神贯注地摸牌算牌,连季野喂到嘴边的水果都没工夫吃。

自然也忽略了季野奶奶和季野娘交换的八卦笑容。

打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觉天都快黑了。

结束的时候一数筹码,竟然比原先季爹留给我的还要多出许多。

我双眼无神,游魂般看向季野:「麻将冠军?」

季野附耳过来,小声回答:「只有四个人参赛。」

我:「……」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横扫全场长辈,我简直想死。

孰料长辈们都很高兴,觉得跟我棋逢对手,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麻将结束后,季野娘亲盛情邀请我品尝了她新创造的菜式:麻辣鱼鳞。

我浅尝了一口之后表示如此美食不能我一人独享,必须请季野一起品鉴。

季野当然也深谙孔融让梨之道,不远千里把正在给辣椒施肥的亲爹邀请过来大吃特吃。

季野爹环顾四周,发现只剩下了两个老人,于是只好悲壮地一吃再吃,就这么变成一条美人鱼。

完美的一天,就在凤凰传奇的「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的歌声和舞步中圆满结束。

其中,季野爷爷的钢管舞获得了全场最多的掌声。

老当益壮,真是老当益壮。

21

日子一天天过去。

X 项目圆满结束,大获成功,项目总特意在年底总结的时候点名表扬了我。

李采薇的后台被查到贪污腐败,同事们不必再忍气吞声。

李采薇嘴别人就很容易,被别人嘴就觉得无比崩溃,于是主动辞职了。

宋贵财后来又骚扰了我几次,不是被抓去蹲派出所,就是被保安「不小心」殴打了一顿。

不知道他的病怎么样了,但我的确没再给他一分钱,希望他的病能严重点吧。

再说说菜菜吧,菜菜最爱的人变成了我。

因为季野会在它摇着小尾巴闯进卧室的时候突然弹射起步,愤怒地把小狗拎出去,再砰的一声关上门。

小狗迷惑,小狗冤枉,小狗只是听到了卧室里面有人在呜咽呼救,说什么「放开娃娃」。

小狗歪了歪它智商不高的小脑袋,对着肉干一顿猛吃,小狗狗要吃饱饱,才有力气拯救人类!

傍晚的余晖照进地板一隅,微风拂过窗纱。

日理万机的季总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专心致志地给我编着辫子。

笨拙的手法跟娃娃头上的一模一样。

他终于肯承认,娃娃并不是小狗的玩具,而是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碎了的心尖尖。

而我看着镜子里眉眼低垂的男人,就这么轻易地问出了以前不敢问的问题。

「季野,老实交代,乔家千金跟你是什么关系?」

季野冥思苦想:「……能给卑职一个明示吗?」

我哼了一声:「乔映柳。」

季野一拍脑袋:「她想做我的小舅妈。」

我:「啊?」

季野肯定道:「是这样。她超级喜欢我小舅舅,但我小舅舅说不考虑叔侄恋,所以乔映柳老是缠着我想让我往我舅舅的水杯里下点什么东西。」

我一时不知作何评价,干巴巴道:「多少是个狠人。」

季野不怀好意地搂过我:「嗯?其实我也挺狠的,要不要再试试?」

我推开他,肃穆道:「不必,我心中有数。」

季野眉开眼笑地把我揽到怀里,在我脸上用力亲了一口,语气调侃。

「宋经理,最近业务该告一段落了吧?要不要考虑一下定个亲结个婚什么的?我爷我奶已经把传家宝收拾了三大箱,就等着你点头,就立马买好保险,再找安保公司运过来。」

我沉默片刻,刚想说点儿什么。

季野已经未卜先知,满不在乎地挥手道:「我爸妈说了,咱们结婚不必拘泥俗礼。双方父母可以完全不露面,但如果你想要的话,他们也可以充当你的爸妈,由我小舅舅和乔映柳来充当我的爸妈。」

我哑然失笑。

伸出双手环过男人的脖颈,在他的唇瓣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我愿意。」

22

我是在婚礼彩排的现场接到宋贵财的电话的。

其实我早就换了号码,但现在有些年轻人会一种叫做开盒的手段,轻易就能查到一个人的所有信息。

而我的妹妹宋珍珍,就是个很擅长使用互联网的年轻人。

听到宋贵财声音的那一刻,我习惯性要摁断电话。

但这天我的手上沾了水珠,几次都没有挂断。

于是给了宋贵财说出完整的一句话的机会。

「阿芙,你快结婚了吧?爸爸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你一定要看。」

我拿纸擦干手,半个字都懒得说,直接挂断,然后把这个号码拉黑。

化妆间里的忙碌和欢声笑语并没有因为这个电话而发生任何变化。

只是服装师在找不到我的婚鞋的时候大声喊了句「新娘子的鞋子呢?」

我一拍脑袋:「有点磨脚,季野拿去找人处理了。」

不过算算时间,早就应该回来了。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再打,还是一样。

季野从不会这样,他再忙也会接听我的电话;实在有无法及时回应的场合,他就会提前告诉我,以免我担心。

就在这时,方荷举拎着几个大袋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大家辛苦啦。这是新郎官给大家订的果盘和小食,大家休息一下、补充能量吧!」

她是我的大学室友,也是我的伴娘,我们关系一向要好,即便毕业多年也未曾改变。

我随口问:「季野人呢?」

方荷举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说:「他刚刚还在前台呢。有人在前台给你送了样东西,季野顺手帮你签收了,好像是你新买的书?」

我的确网购了一本书,但它会直接寄到家里。

那这本寄到酒店的书,又是什么?

见我沉默,方荷举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小心道:「不过,你们俩吵架了?季野拆完快递就追出去了,表情特别不好,像是能吃人。」

23

虚空中有什么蛛丝马迹逐渐连点成线。

犹如晴空中劈来的闪电将我贯穿。

「爸爸烂命一条——」

「你读大学时候的那些照片——」

「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叮的一声,手机再度响起。

不是电话,而是短信。

短信里只放了一张照片,昏暗的房间中央躺着一个少女,浑身青紫动弹不得。

潜藏在记忆角落的血色慢慢涨潮,再一次浸没我的眼帘。

惊恐的尖叫和狰狞的狂笑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我的耳膜。

有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几年前的隆冬,而我还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姑娘。

头晕,想吐。

方荷举一把抱住我,惊惧地喊我的名字:「阿芙,阿芙,你还好吗?」

我抓住方荷举的衣袖。

「是我爸爸,」呼吸困难得几乎无法说话,「季野去找我爸爸了。」

方荷举一怔,对视间已然想通了前因后果。

她什么也没说,半拖半抱着带我赶到了前台。

「看到季总出门后往哪里走了没?」

前台服务员们面面相觑,无人知晓。

酒店外风声呼啸,像冰凉的手掌拍打着我的脸庞。

振作起来,宋芙,振作起来。

你已经二十八岁,不是十八岁。

你现在很有力量,你可以徒手掐死宋贵财。

不要倒下,宋芙,不要倒下。

为了十八岁的自己,为了二十八岁的季野。

不要让他们打垮你,你要亲手了结这一切。

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冥冥中仿佛是妈妈在对我低声絮语,前所未有的冷静强硬撑起了我的脊骨。

我扶着门框慢慢站直,抓着方荷举的手,字句清晰坚硬。

「季野刚离开不久,车钥匙也没带,不会走太远。你叫上几个可靠的人沿着东边找,再安排几个来西边找我。」

「联系吴特助,让他找人给季野的手机做定位。你们告诉季野,我在酒店等他,明天是我们的婚礼,让他不要做傻事。」

方荷举表情凝重,用力一点头,下一秒又担忧地看我:「那你呢?」

我已经转身向西走去:「我不会有事。」

24

找到宋贵财的时候,他坐在小旅馆的院子里,在吃一只新买的盐酥鸡。

这个旅馆大概是居民家私开的,前台连半个人影都不见,只有招财猫一下一下晃着手臂。

宋贵财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埋头苦吃。

我松了一口气。

幸好,我比季野先一步找到他。

一年不见,宋贵财脸颊是病态的浮肿,手臂瘦得只剩一层皮,肚子却又圆又大——

他没有骗我,他真的身患重病,并且,没有钱开刀做手术。

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宋贵财眼睛都亮了。

「阿芙,你来了。」他把手往衣服上一擦,脸上满是讨好的笑,「长大了,要做新娘子了,爸爸高兴,爸爸真高兴。」

我轻轻关上门,冷冷看他:「不是说要送给我一份大礼?」

秋风平地起。

宋贵财避开我的视线,小声嗫嚅:「阿芙,我真的没办法了。医生说再不开刀就会死,我借不到钱了。」

他指了指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要嫁给季野的时候,真的很高兴。那孩子打小就喜欢你,家里又有钱,什么都听你的,爸爸知道你能过得好就放心了。」

「但是……阿芙,你们俩结婚的好年份,肯定不想看到爸爸死掉吧?多晦气啊,是不是?」

「只要五万块,医生说只要预交五万就能开刀。你办婚礼的酒店我都问过了,两桌酒席的价格就不止五万。你就当打发叫花子,好不好?你就把爸爸当成一个要饭的!」

夕阳下,宋贵财说得兴奋,唾沫横飞。

眼中贪婪的神色,跟七年前他向从我的卧室离开的拆迁户要钱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真好,宋贵财,你一点儿也没变,真好。

后腰的水果刀坚硬地撑着我的脊背,我感受着冰凉的刀锋,千言万语,只能挑几句说。

「你知道吗?从离开家那天起,我一直很努力。我想我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家庭,但应该可以用双手打造一个全新的人生。」

「这八年我拼尽全力,吃尽苦头,总算活得像一个正常人。但你现在让我意识到,像我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过正常的人生。」

宋贵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偷瞄着我的神色,一下一下,用力扇自己巴掌。

「阿芙,阿芙,爸爸知道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但是阿芙,爸爸也不想的。哪个爸爸不心疼女儿啊?是不是?」

我淡淡地反问:「你心疼我的方式,就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对着我的身体拍下照片?」

宋贵财讪笑,说:「爸爸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没想给别人知道,真的,不然我就在你明天结婚的时候挨个发给客人了对不对?爸爸不会这样的,你是我的亲女儿,将来要给我养老送终的……」

25

婚礼,发给客人。

我轻轻闭上眼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永远都是这样,盯上我,再把爱我的人一起拉下水,一切都是你赌桌上的筹码。

但这一次,坐庄的人是我。

宋贵财还在喋喋不休。

而我的手已经从后腰抽出了那把水果刀。

二十八岁的宋芙勤于锻炼,尤其注重增强四肢力量,日复一日的举铁和推拉大概就是为了这一刻——

千分之一秒里,我飞扑向前。

气流划过我的耳朵,宋贵财惊恐衰老的脸在我眼前放大。

我一刀捅穿了他的胸口。

刀锋割破皮肤,碾过骨头,又被我用更大的力气推进去。

血流如注。

宋贵财捂着胸口后退,崩溃嚎叫:「杀人了,杀人了!」

而我已经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是的,你没有说错。

我要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我就在这里为你送终,把你和你施加给我的痛苦一起埋葬。

指骨攥得一片青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宋贵财浮肿的脸在我手底下涨得通红无法呼吸。

「贱人,贱人……」

他哼哧哼哧吐字,手艰难地攥住了什么,用力一扯。

哗啦!

他的背包摔到地上,一沓又一沓洗好的照片散落一地。

几百张衣衫破碎浑身青紫的宋芙躺在肮脏的地面上,被亲爹拍下照片然后又洗出来,随时准备送给所有赴宴的客人。

这就是他送给我的新婚礼物。

无穷无尽的要挟。

只要他活着,只要我活着,只要季野还爱我。

就可以摧毁我。

谁允许你摧毁我。

我面无表情地收紧指骨,两条手臂用力到几乎丧失知觉。

宋贵财脸色涨红,眼球暴凸,徒劳地蹬着腿。

渐渐的,他的喘息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他停止了蹬腿。

夕阳余晖铺满院落,将我的身影拉得很长。

我终于松开手,从他的胸口抽出水果刀,机械地抬起手臂。

一刀,准确地落在心脏。

一刀,落在脖颈的动脉。

最后一刀,从眼眶处穿过。

你曾经像畜生一样贪婪地注视着亲生女儿饱受凌辱的身体,所以现在,统统还给你。

鲜血横流。

地上的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我面无表情地席地而坐,仰头看了会儿天空。

很美丽的晚霞,淡粉淡紫。

原本我也有机会拥有的,但是算了。

人生就是这样,算了,算了。

我疲倦地揉了一下眼睛,掏出手机。

有几十个来自季野的未接电话,甚至这一刻他还在不屈不挠地打过来。

手指顿了一下,我拒接了他的来电,调出拨号键盘,清了清嗓子。

「你好,我杀人了。」

26

这起案件社会争议极大。

季家为我请了最好的律师团队,从我十八岁暑假被堂哥猥亵的报警记录开始,再到二十岁那年宋贵财给拆迁暴发户写下的十万块收据……

无数证据清晰地一一罗列,力图让我的法律责任降到最低。

有关法律伦理的争论也在继续。有人主张「无论经历什么都不该杀人」,就有更多人劈头盖脸怒斥「站着说话不腰疼」。

渐渐的,有类似遭遇的人不再沉默。一个、两个、七八个不同年龄的女孩子站出来,举报父亲、老师、上司的猥亵行为。

于是更多关于社会救济制度和妇女儿童保护工作及立法问题的讨论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鉴于案件重要性和社会舆论影响,省检察院指定专人阅卷,对案件事实、证据依法全面审查,指导案件办理。

法院两次决定对该案延期审理。

正式开庭是在次年春天。

证人席上坐着一身黑色西装的季野、熟知我过往经历的方荷举,甚至还有久违谋面的后妈和宋珍珍。

无数道视线从四面八方向我投来,炙热的、哀伤的、同情的、敬佩的、愧疚的、愤怒的……

我不曾抬眸看向任何人。

这一次不需要刀锋撑起我的脊背。

命运对我的宣判,我全部都承担。

27

三个月后,法院作出判决。

认定被告人宋芙在遭受长期性羞辱及敲诈威胁背景下,持刀故意杀死被害人宋贵财。虽属主观故意,造成严重后果,但被害人具有重大过错,且案发属激烈情绪驱动下的过激反应,具有自首情节及社会可理解性,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有关规定,认定被告人宋芙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我没有再上诉。

季野几次申请探监,我都没有同意。

律师告诉我他的状态非常不好,我盯着桌角看了许久,轻声回答:「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

只要不给他留念想,记忆中再动人的模样也会渐渐褪色。

等到十多年后我出狱,季野年届四十,会有娇妻爱子在侧,家庭美满、事业成功。

那应该是他的人生。

最好的人生。

……

我入狱的第二年,季野的外婆来探监。

我可以拒绝季野,拒绝季野爸妈,但我无法拒绝这个在我年幼时就施恩于我的老人。

玻璃对面,老人家已经白发苍苍,笑起来却依稀旧时模样,和蔼又威严。

她告诉我季野病了,是心病,几乎一病不起,整个人迅速消瘦苍白,全国名医都看遍了,也没有丝毫起色。

「好端端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老太太这样形容他。

这一年,季野三十岁。

他没能变成我想象中叱咤风云的成功人士,更没有娇妻爱子在侧。

他只是呆在我们曾经同居的房子里,长久望着窗台上的娃娃出神。

外婆把季野的近照贴在玻璃上,我的指尖隔着玻璃,似乎真能再一次触碰到他瘦削的肩膀。

泪意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电话听筒里传来老太太和缓的声音。

「外婆知道,你是好孩子。你自始至终都不想把阿野搅进来,你在护着他。」

「但是阿芙,你知不知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谁单方面就能斩断的。」

「你想着不连累他,难道他真能痛快过自己的好日子?阿芙,你问问自己,你能做到吗?」

我把脸埋进掌心,轻轻呼出一口气。

长久的静默后。

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

「下个月阿野就要过生日了,阿芙,让他来看看你,好不好?」

28

一个月后。

我走进会面室的时候,季野早已经到了。

玻璃那边,男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视线从我出现那一刻起,就牢牢地固定在我脸上。

炙热,近乎贪婪。

我拿起话筒,轻轻微笑了一下,说:「生日快乐。你今天吃蛋糕了吗?」

季野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问:「你在里面还好吗?会不会被欺负?」

季妈妈早就上下打点过,我的狱友们都是经济犯罪进来的,性格一个比一个斯文有礼。

得知我是杀人犯后,个个都对我颇为敬畏,我在狱中自学金融,有不懂的就向她们请教,牢房内气氛极其融洽。

我边说边笑:「……所以你这个问题,在我身上根本不存在。」

抬头对上了他漆黑的眼睛。

轻快的语气便中途断掉。

拜托,不要用这样悲伤的眼神看我。

我杀死了我的爸爸,我只需要坐十五年牢。

我已经比这世界上许许多多被打死的女人幸运,最起码我才是握着刀的那个人。

所以季野,不要为我难过。

真的。

这其实是相当少见的一幕,会面时间分秒而过,玻璃两侧的人只是沉默地看着彼此。

我看了眼表,决定主动出击。

「你呢?你有没有照顾好自己?你好像瘦了很多,声音也很沙哑。季野,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耽误自己的人生。」

季野没有回答我任何一个问题。

他只是看着我,安静地看着我,像要把过去分离的两年多全都看回来。

我皱了眉,提高音量:「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季野,我很严肃,我不想看到你这么病怏怏的样子,你听明白——」

听筒里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你后来有哭过吗?」

29

我愣住。

季野望着我,黑漆漆的眼眸里涌动着无数我无法分辨的情绪。

「我每天都守着你的娃娃,但它没再流过眼泪。阿芙,你也不再哭了,是不是?」

喉咙忽然哽住。

是的,我没有再哭过。

曾经的宋芙试图忘掉阴影向前奔跑,但阴影总在深夜里爬上她的皮肤啃食她的骨髓,她常常绝望地流泪。

但,现在的宋芙不是了。

我的双手浸透过鲜血,就无须承接眼泪。

这是更好的转变吗?

我也说不清。

命运不会给我一个完美的剧本,我要获得这些就必须放弃那些,我早就知道。

可是,可是。

我依然想要说一声对不起,因你曾在无数个深夜为我的眼泪坐卧不安,又在后来的无数个深夜里为如今不再流泪的我疑惑揪心。

没能与你相携白首一生,是我失约。

我张了张嘴唇,终于说:「对不起。」

季野怔了一秒,轻轻摇了摇头,语调缓慢。

「我以前说,在你哭的时候会陪在你身边,最后是我没能做到。」

「所以阿芙,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阳光从狭小的窗户照进来,照亮桌子一角。

桌上摆着他从不离身的娃娃,那娃娃梳着长长的辫子,穿着昂贵的裙子,别着昂贵的发饰。

这是季野原本计划给我的人生。

无忧无虑,幸福娇纵。

只是命运不肯。

命运让我四岁那年亲眼看见妈妈从阳台上一跃而下,而我根本拉不住她。

命运让我十八岁那年站在家门口恶毒地羞辱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只能照做。

命运让我拒绝了十八岁的季野又拒绝二十岁的季野,命运让我在婚礼前夕收到最残忍的礼物,命运要我俯首称臣就此认输——

而我掏出了刀子。

我战胜了命运,是的,我战胜了命运。

我畅快地笑了起来,一直笑到眼角有泪淌下。

桌上漂亮的娃娃在同一时刻泪流满面。

阳光折成一个奇异的角度。

没有任何水汽的房间里突然有彩虹升起。

一头是娃娃,一头是我。

季野惊愕地看向我。

所有的影像声色一瞬间消失。

狱警猛然响起的声音也回归无声。

墙上的钟表刹那间放大到无穷。

巨大的秒针分针时针快速回拨。

时间倒退、倒退、倒退。

我猝然睁开眼——

四岁的小小宋芙在雨天的水泊倒影里,冲我疑惑地皱眉。

这一年,我四岁,妈妈尚未死去,一切的邪恶、黑暗和血腥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四岁的小小宋芙被推回到命运的岔路口,大叫着向天空挥出了稚嫩的拳头。

而不远处,彩虹高挂。

30

2004 年,宋芙四岁。

四月,她哭着喊着要妈妈带她回外婆家,回家之后便悄悄把一张彩票塞到了妈妈的手心。

「妈妈。」

「嗯?」

「我们以后去大城市生活吧,你买裙子,买珍珠项链,你用这张纸买,什么都能买。」

妈妈把这当成孩子的梦话,莞尔一笑,手里的蒲扇摇啊摇。

……妈妈, 妈妈,你相信我。我们会有很好的一生,在那之前, 你可不可以为我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够了。

2004 年, 宋芙四岁。

六月,家里的煤气不知怎么就没拧紧,偏偏宿醉的爸爸床头又有一包烟和打火机。

家里的门窗都关严了, 宋芙很快乐地去菜市场找妈妈了。

一个小时后, 有朋友找爸爸打牌, 被电话吵醒后的爸爸当然不耐烦地点了根香烟。

砰——

「宋芙, 宋芙, 你家房子爆炸啦!」

「哎呀?真的吗?我爸爸还在家呢!」

「你爸爸死啦!消防员把他刨出来了,人当场就炸死了!」

「可怜的阿芙,可怜啊, 才四岁就没了爸爸。」

人人都会把稚童脸上无法抑制的笑容当成是吓傻了, 是啊,可怜的阿芙, 她才四岁, 怎么就没了亲生父亲呢?

煤气泄漏当然是意外, 宋贵财自己喝多了酒忘记煤气还开着,又不知死活非要抽烟。

打火机点燃的那一刻,剧烈的爆炸就把他当场拍飞在墙上,头颅拧断骨头碎裂死状凄惨。

都是命啊, 人们都这样说, 都是命。

是啊,都是命,都是命。

四岁的宋芙披麻戴孝, 牵着妈妈的手住进了城里的新房子。

那张跟阿芙生日极为接近、曾经让无辜的阿芙在放学后莫名其妙挨了爸爸一顿毒打的彩票, 当然也是命运的一种。

那天宋贵财在彩票店里输入了自己的生日,结果开奖的是女儿的生日。

他气急败坏地用鞋底狠狠打了女儿一顿, 妻子气不过跟他理论,又被他推到窗边继续毒打。

不同的时空,同一张彩票。

旧有的时间线被渐渐擦除,在新的时间线上,彩票带来的不再是妈妈的死亡,而是新生。

阿芙, 阿芙。

你再活一次吧。

你是自在美丽的芙蓉花,不是要给谁带来福气的工具。

你在阳光下自在奔跑吧, 道路尽头会有妈妈和温馨的家。

阿芙, 阿芙。

你大步往前走。

所有的黑暗都被你甩在身后了, 你尽情地享受天空和云朵吧。

淡粉淡紫的晚霞下, 心仪男孩羞涩又紧张,而你,你终于可以昂着脑袋神气地看他。

不必再低头。

阿芙,我的阿芙。

你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祝你天地辽阔, 爱人在侧。

从此命运为你让路,而你,是唯一的主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