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在守当铺时,太子乔装打扮地进门来了。
他问我:「三年前的腊日,可有个叫冬蝉的姑娘,来店里当过东西?」
我印象深刻。
那日正值太子大婚,满城喜庆灯笼。
那姑娘来当的不是宝物,而是此生为情所流的最后一滴眼泪。
太子攥紧手心,声线发颤:「她往哪儿去了?」
我笑道:「我就说姑娘名字取得不好,夏蝉啊,又怎能活过冬天?」
1
京城城西有家百年当铺。
其实不止百年了,生意一直火热非凡。
可当货也可买货。
来店里当卖什么的都有。
但店里一直有个奇怪规矩:
「只当客人此生最后一件宝物。」
据说这家当铺有个世代祖传的奇能,能通过当货人当掉的东西,看见客人此前十余年的过往。
我爹是方圆百里的名医,一手医药救人无数。
我娘是这当铺的掌柜,前几年她嫌腻了,就甩手交给我去管。
幸好我也继承了能通过宝物看客人过往的本领,还不至于丢人现眼。
我手中的宝物无数,不过收到过最奇怪的,还得是三年前来当铺当货的姑娘。
那天是腊八时节,听闻再过两日,太子便要成亲了。
恰逢天下了大雪,路上几无行人。
那姑娘身着单薄,眉眼隐匿在飞雪和青丝当中,只露出溢血的苍白嘴角。
她几乎是扶着墙走过来的。
她当的不是别的,却是一滴泪。
虽说我家有世代祖传秘法,一滴泪也可封存完好。
可当铺里的人都纳闷,面面相觑,暗自嘀咕着这也能当吗?
伙计问她:「我们这当铺规矩,和别家不同,姑娘可知?」
我们当铺里,客人要当什么都好,哪怕是一个贝壳、一双筷子,都可给当。
来我们这里的许多客人,是不打算把东西要回去的。
如果不打算要回去的,当铺可让客人自己开个价,将来若是有人来买,以这价格能卖出去,我们就会将赚到的部分钱送还到客人手中。
往往来我们店里买货的,只是想听这货物的主人此前的故事,想知道些什么真相罢了。
「是,就一滴泪。」那姑娘说。
姑娘还年轻。
所以当我将眼ẗű̂⁹泪封存起来后,我透过她的眼泪,几乎看尽她过往短暂的一生。
2
眼泪中的冬蝉姑娘看起来还很小。
夜晚,她在乡间田野中,追着萤火虫跑,手中提着一盏花草糊的漂亮灯笼。
她踩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看去时,冬蝉大概不会猜到,今晚她救起来的男孩,会是今后的太子。
她也不知道宫中发生叛变,此时早已大乱。
她只担心男孩死了,于是拍着他的脸一遍遍喊他。
那一路回奶奶的茅屋里,她都是背着他,一步一个泥脚印,踩着回到家的。
她救回来的是个小哑巴,一整年都不会说话。
一年后,小哑巴会说话了,在她低头摘蘑菇时,他喊她的名字:
「冬蝉。」
她才知道,他叫云祁。
后来长高了的少年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送给她一条亲手编织的红手绳,支支吾吾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冬蝉没有立刻接过手绳:「你喜欢我,是不是?」
云祁点点头。
「永远都喜欢?」
他又点头:
「永远都喜欢。」
「喜欢到什么程度?」
云祁想了想Ṭṻ⁼,说:「阿蝉将来能嫁给我吗?」
冬蝉也想了想,说:
「祁哥哥,我家四代人,都从未有过纳妾的事。阿蝉心眼小,眼底容不下别的姑娘。
「祁哥哥若是想和我成亲,就一生不许纳妾,我也一生都会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
夏日的风带来鸟语花香,连带着少年的话也满是急切:
「除了你,我谁也不喜欢。
「我发誓决不纳妾,阿蝉也只许嫁给我,好吗?」
冬蝉这才笑了,接过他送的手绳。
再后来,皇宫里来人了,将云祁接走了。
临走前,他说:「阿蝉等我两年,我定来接你。」
两年期到,他果然如期而至,他成了太子,来接她入宫。
又过了两年,太子要娶妻了。
太子妃不是她。
3
那滴眼泪已在柜子里尘封了三年。
当铺里,别的货物都已卖得差不多了,只有这滴泪还存着。
在我险些以为,永远都不会有人来买它时,当铺里来了个贵客。
贵客来的这日,也是个腊日,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很是生冷。
我坐在木椅上打瞌睡时,被贵客身旁仆人打扮的带刀男子叫醒了:
「你是这儿的掌柜吗?
「掌柜的!醒醒!」
仆人这一拍,把我从梦中惊醒,一时屁股没坐稳,径直滚到柜角处,磕撞到了额角:
「唔。」
我揉着脑袋,迷迷糊糊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扒拉在柜台上,睁眼就对上一双清俊凤眼。
贵客一身银白色锦衣沾染落雪,也衬得眉眼冷清。
只一眼,我就认出来。
这人就是我透过那滴眼泪看到的太子云祁。
我假装不知,笑吟吟地爬站起来:「失敬、失敬,不知公子是想当货呀,还是买货呀?」
太子慢慢开口:「我想来打听一下,三年前的腊日,可有个叫冬蝉的姑娘,来这里当过东西?」
他的眼下有淡淡乌青,问这话时,手心微微攥紧,下颚也绷得发紧。
冬蝉?
这名儿可熟。
「有的,有的。」我笑道,「有当东西,存这里可久了。」
太子像被冰雪冻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当了什么?」
「公子稍等。」
我弯下身子,把压箱底的东西取出来:「喏,是这个。」
货物亮出来了。
是一条草编的项圈,悬垂着一颗琥珀般的珠子,里头封存的一滴泪,跨越苍茫的岁月,闪烁着淡淡微光。
太子的身子晃了下。
他伸出手来,想碰一碰它,却生怕将它碰碎般,又缩了手:
「这是什么?」
我笑了笑:
「冬蝉姑娘说,这是她此生,为情所流的最后一滴泪。
「从此以后,永永远远,再不会了。」
我拎着那条项圈,细细打量着面前人。
他怔怔地盯着那颗眼泪,许久没说话。
「可是天冷?公子眼睛都冻红了。」
我殷勤地取来一块手帕递给他:
「不过一滴泪而已,公子何必这般伤心?可是和那姑娘相识吗?」
太子没有接过手帕,他终于轻轻拿起项圈,带薄茧的指腹在用草编成麦穗状的项圈上缓缓抚过,声音微哑:
「我认得她。」
他怎么会忘了她?
又怎么忘得掉?
那草编的项圈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青草花香。
闭上眼睛,他似乎能闻到当时踏过田野乡间的气息,回到想接她进宫的那天。
她背对着他,正赤脚在采摘桑叶。
清风带着泥土的芬芳卷入鼻尖。
他迟迟没喊她的名字,只想静静看着她。
直到她发现了,回头看他,一手还摘着桑叶,人却定在了原地。
良久,她莞尔一笑,扔下了草筐,小鸟一般飞扑进他怀里:
「祁哥哥。
「你果真来找我了。」
她抬起手给他看手腕,腕上戴着一条红手绳,还是当时他亲手编织送她的:
「我不小心将它磨破了些,对不起。」
他揉着她的脑袋说:
「这有什么?待改日得空,我再为阿蝉编一条就是了。」
当年许诺的话,直到她不知所终时,他竟再没兑现过。
4
当铺里,太子慢慢将那颗泪珠紧紧Ṱüₒ握在手心,喃喃道:
「她定然是怨极了我,竟也狠心三年躲着不肯见我。」
他又问我:「这是阿蝉当的最后一物,那你定然会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是吗?」
我笑着点头:「知道,倒是知道的。」
冬蝉姑娘跟着云祁进宫去了。
到宫里后,她才彻底明白云祁的身份。
她并没有像云祁预想的那般害怕。
她只是觉得,云祁似乎比她担忧更多。
他会私下和她说:
「阿蝉,你万事该多留心些。
「待时机到了,我便与阿蝉成亲。」
冬蝉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云祁将她带在身边,却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靠近她。
在大臣和皇上面前,他变成了她快不认识的云祁。
他让她以贴身侍女的身份跟着他。
他和她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再不是从前那个追着她跑、无所畏惧的少年。
冬蝉想不明白,Ṭŭ̀⁷云祁为什么很怕让别人知道她是谁。
从他悄悄带她回宫那天,他就告诉她:
「阿蝉,从前宫外的事,莫要和别人提起。
「在人前,阿蝉要守规矩,不可有过分举动。」
他总说,这是为他和她的未来好。
所以,当她不小心碰翻他桌上的墨水时,他在人前就冷了脸。
身旁的姑姑责罚她洗一晚上的衣裳时,他在旁始终未有丝毫表情。
冬蝉有些恍惚分不清,好像自己果真是他的一个侍女罢了。
她在大冷天洗了一晚上的衣裳,直到手冻肿时,云祁来了。
他心疼地将她的双手握在手心:
「阿蝉,你莫要气恼。
「如今许多事尚未落定,我只好尽可能少惹些麻烦,这才在人前当你是普通宫女。
「可我答应过阿蝉,两年了,是该接你来我身边的,没见到阿蝉,我心中不安。
「你再为我忍耐些,好不好?」
他说得那么情真意切,又满面愁容。
冬蝉没说话了。
但仍旧有大臣看出来太子待她不同。
她还未将茶端送进门时,就听见云祁冷声说:
「阿蝉曾于我有恩,因此待她稍好些罢了。
「她不过一介乡野民女,陈大人多虑了,我自是不会想娶她为妻的。」
冬蝉端着茶定站在原地。
她端茶进去时,云祁抬头看见了她。
待大臣走后,他说:「阿蝉,你可是都听见了?」
冬蝉说:「都听见了。」
「阿蝉莫要放心里去,那不过是诓骗他们的话罢了。」
于是那一年,她的又一岁生日时,她一个人蹲在黑夜中,手中捧着一盏没有蜡烛的灯笼出神。
曾答应要年年给她过生日的少年,一整晚都没来看过她。
她心底琢磨着:
他太忙了。
他如今是太子殿下。
直到后来几日,她才听说。
原来那一天,相府的嫡女苏婉来了,可巧那日也是苏婉的生日,她缠着云祁撒娇了许久。
他们都说,苏婉四年前第一次见到云祁时,就喜欢他。
可云祁不喜欢她。
至少他和她再次见面时,是这么说的:
「如今苏家势大,不可轻易得罪罢了。
「阿蝉,你再等等我,我定会娶你。」
于是等啊等,她终于等到了一道旨意下来。
太子殿下终于要娶妻了。
娶的正是相府千金小姐苏婉。
接到圣旨的那一天,云祁回头看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
「阿蝉?」
冬蝉没有看他,只是在把玩着半块鸳鸯玉佩。
云祁走到她面前,努力想找些话:
「阿蝉玩的是什么?」
「玉佩。」
「这玉佩可是只有一半的?」
「嗯。」冬蝉笑道,「这玉佩本是有另外一半的,左边一半是一个书生的,右边一半是一个乐坊歌女的。」
「当年书生将玉佩分为两半,说待他考取功名回来,再娶她为妻。
「歌女就拿着另一半玉佩等啊等,等了好几年,也没见那书生来娶她。
「她以为是书生辜负她了,伤心欲绝,直到后来才知,原来书生在进京赶考途中一病不起,早已死了。
「歌女越发伤心,不忍再拿着玉佩,就将那一半玉佩典当掉了。」
云祁道:「阿蝉怎知这玉佩故事?」
冬蝉又笑一声:「我曾在城西的一家当铺买来的,当铺的掌柜告诉我的。」
她知道,书生和歌女是不得已罢了。
可云祁并不是。
他们说,三日之后,便是大婚吉日。
于是次日傍晚,冬蝉敲开了太子房门。
她背着一个灰扑扑的花包裹,说:
「殿下,我想出宫了,可我一人出不去,求殿下放我出去吧。」
云祁猛地站起身来,他大步走来,拉住她的手:
「别走。」
他的眼睛在背光中似有微红。
他说,他有太多的不得已。
他心底喜欢的并非苏婉,他不曾忘记当年的承诺,他喜欢的始终只她阿蝉一人。
他说,待他将来一切尽在掌握中时,他再不会委屈了她。
冬蝉说:「殿下要娶苏小姐了。」
云祁的声音变轻:「阿蝉,纵然我娶她为妃,其实阿蝉也能照旧留在我的身边的……好不好?」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说话。
可冬蝉恍若未闻:
「殿下若是真喜欢我,就和我出宫去,不要让我等一年又一年。」
云祁一愣:「什么?」
冬蝉再次重复了一遍:
「当年进宫前,殿下不是说,若我不喜欢宫中,你愿舍弃太子之位,和我一块儿出宫吗?
「阿蝉家有生意,不愁吃不愁穿,你我ṭû₌在外,不会流浪街头的。」
云祁微微别过脸:「很多事,阿蝉你不能明白,其中有太多不得已。」
冬蝉静静看着他。
她厌倦了他总要用那套「不得已」的话来约束她了。
他会说,他有太多不得已,他身居高位,处处要谨慎得多。
他有那么多的理想抱负尚未Ţù₋完成。
所以她需要为他的抱负而低伏着身子,再不能在宫中放一盏灯,再不能扑捉萤火虫,再不能妄想和她爹娘一样,过夫妻二人恩爱的日子。
冬蝉也不会再和他抱怨这些了。
他一定会觉得,因为他是太子,所以他的抱负比她的高贵,他的理想比她的珍贵。
她该放弃她小小的心愿,去成全他大大的抱负。
而他却不会为她的心愿牺牲半分。
冬蝉又想起当时宫中来人想接他进宫时,他欣喜和急切的模样。
当时她满心只在离别的伤感中,却不曾细细回想他的神色。
如今她都想明白了。
他说的那样多的不得已。
冬蝉都想清楚了。
他从未将她和他自己一样同等看待罢了。
在她刚刚得知,原来是他主动求娶相府千金时,她就知道:
那个曾经处处为她着想的少年,已经死在入宫前了。
他分明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娶苏婉的。
所以,他才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与她的过往。
原来他只当她是他拥有的一部分而已。
他分明那样地爱他自己,只能分出那样一点点来爱她。
可她来不及出宫去,苏婉就不知从何处得知她和云祁之间的事。
苏婉将她捉来,让人用大板伺候她。
她惩罚她的理由,是说:
冬蝉对她的笑带着不敬。
一板子一板子落下来时,冬蝉觉得自己快走到了鬼门关。
她迷迷糊糊当中,听见云祁的声音。
他来了。
没有大发雷霆,没有怒不可遏。
他对苏婉温声说:
「这侍女可是哪里得罪了婉儿?生这么大的气?
「婉儿莫要闹了,若出了人命,免不了也是一件麻烦事。」
冬蝉知道,他不会为她而得罪相府。
他需要相府的支持。
当苏婉让人停下责打后,冬蝉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云祁来看她了。
他的眼底都是愤恨,是对苏婉的怒。
他亲自为她上药时,冬蝉第一次见他落了泪:
「阿蝉,对不起。」
冬蝉问他:「若是我当时真被打死了,殿下会难过吗?」
云祁打断了她的话:「阿蝉不会死的,阿蝉福大命大,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冬蝉趴在床榻上,想起年少时,云祁曾有一次误入狼群中。
是她不顾一切将他救出来。
她已忘了当时是怎么做到的。
她只知道,她不想看见他死,哪怕搭上她的性命。
冬蝉想。
他明知她可能会被苏婉打死的。
他从来没能像她喜欢他那样喜欢着她。
云祁为她上药离开后,苏婉忽然再次兴起,将她又拖去打了一顿。
打得可疼,冬蝉忍不住跪着爬上前去求她绕过。
因此险些打翻她的茶杯。
苏婉嫌她恶心,就让人将她扔出了宫。
那天Ṭű̂⁽宫外下了好大的雪。
一层堆叠一层,路上没有行人,天地白茫茫一片冰冷,风雪足够将一切痕迹掩埋。
何况只是她滴落的血。
风雪吹过,了然无痕。
5
太子的眼睛越发暗红了。
泪珠在他手心似是要嵌入进去。
他的声音发颤:「后来呢?」
我微微一笑:「后来的事情,公子想必也都知道了。」
是啊,他的确知道不少。
可她被丢出宫外的事,那时他竟不知。
他只想着,他不能将阿蝉放走。
她几乎陪伴了他走过来的所有路,除了她,他没有更喜欢和更信得过的人。
他记忆中能回想起来的所有美好,都是她带给他的。
孩提和年少的岁月,会一生都铭刻入骨。
她几乎就是他那些岁月里的全部。
他怎么舍得放她出去呢?
他只担心着,阿蝉会在他即将成亲的这两日闹。
所以他有意不再去看她,也不探听她的消息。
他怕自己念头纷杂,他知道不娶苏婉,他的位置不见得稳。
他还怕和她见面了,她会哭闹。
可他忘了,阿蝉是从不爱哭的。
成亲的日子分明近了,他却觉得无比漫长。
不知是否因风雪受寒,苏婉竟然病倒了,那一病还不轻。
大夫请了好几趟,说的确是受了点风寒,可却也病得过重了些。
迫不得已,成亲的日子又往后推了推。
待到苏婉终于勉强能起身成亲那日,她仍旧透着虚弱。
可云祁的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
拜堂之时,他看着她的红盖头,总忍不住想着底下是阿蝉的面容。
直到进了房里,她的红盖头掀起来时,他仍迟迟回不过神来。
他想,阿蝉若是穿上这套凤冠霞衣,全天下没人比她更合适的。
可他又想,阿蝉大概是不会喜欢这套衣裳的,她不爱太华美的东西。
她心灵手巧,说过,若是待她成亲了,她要给嫁衣绣上她喜欢的花鸟。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好几天,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心神不宁。
直到成亲后三日,他忍不住想去看看阿蝉。
她安静得过分了,竟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
直到他走进她原先住的房间时,才发现屋里空空荡荡。
只有门口处悬着一盏花灯。
灯笼上糊着漂亮的粉白色干花。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阿蝉亲手做的。
花灯在微风中摇曳,上头写着的【离别】二字,清晰刺眼。
他伸手去碰,花灯一碰却砸落到地面。
一瞬间,「嗡嗡嗡」地从里头飞出了许多蜜蜂来。
下人傻眼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云祁被蜜蜂蜇了好多处,尖锐的疼痛传来时,侍卫才赶紧催赶着蜜蜂。
一旁的张公公急切地嚷着宫女:「这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挂在这里的?还不快……」
云祁抬手止住了张公公:「不必查了。」
只有阿蝉会敢这样报复他。
也只有她总能想出各种歪点子来。
他弯腰捡起那盏花灯:「阿蝉呢?」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苏婉竟敢就这样将他的阿蝉丢出了宫。
他暗暗派去找的人,无一都来告诉他:
「殿下,没有找到人。」
他不敢往太多方向想。
越想得多,他越害怕。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想,阿蝉一定是跑乡下去了,她还在那里赌气等他。
待他将来即位,他要娶她为后的。
他觉得心头闷疼,空空荡荡的。
好像离开的不止她一人,她将他曾经美好的那段记忆一起带走了。
他心头的念想落空了,突然有种找不到归路的无措。
他一急之下,病倒了。
恍惚之间,有人试图喂他喝药。
他觉得是阿蝉回来了,因她也曾这么守在他的床榻边照顾过他。
可他睁眼时,见到的却是苏婉的脸。
他眼底的光又黯了下去。
后来,他借着一个外出的机会,去了曾和阿蝉生活八年的村庄。
他跑进曾住过的茅屋里时,却发现屋里早已空空荡荡。
除了一个悬挂在门口的花灯,再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他走近看,见那花灯和宫里那盏相差无几。
唯一的区别,是这个灯笼上,写的两字——相逢。
他记得这盏灯,阿蝉曾提着它救过他一命。
那时宫中叛乱,他流落至此,昏倒在田野里。
她跑过来时,手中提着灯笼,里头有荧荧闪烁的飞虫,在星空夜色下闪烁着梦幻幽光。
她像只蝴蝶落到他身旁,将他背起来。
她的个子小小的,中途背不动他,还有一次摔进了泥地里。
她担心他死了,总在说:
「你醒醒,你睁眼看看,这个灯笼好看吗?
「你若是喜欢,回去我再糊几个给你,里面装上萤火虫,可好看了。」
他次日醒来后,她就拿着一本书,指着上面问:
「你知道它怎么读吗?」
他沉默不语,她就将他当成哑巴了:
「原来你不会说话,没关系,我念给你听。」
她一字字将《诗经》读得分毫不差。
云祁倒是意外,不曾想过她一个农家女孩,也能识得这般多字。
知道他喜爱读书,阿蝉总能从很多地方给他弄到书来。
后来发现他会说话的那天,阿蝉很高兴,用毛笔在他手上一笔笔写下「冬蝉」两字,说:
「这是我的名字,你多念几次,就会熟悉了。」
她带他爬过山,走过田野,采过草药。
有一次他误吃到了毒蘑菇,病了一场。
醒来时,阿蝉就蹲在他的床前,眼底下都是一片乌青,身上也青青紫紫的。
原来她为了寻找解毒草药,险些跌落山谷丧命。
看见他醒了,她却还笑着说:
「阿蝉没事,一直是福大命大的。」
他印象中的阿蝉,总是笑的时候多,鲜少有严肃的。
只有他说喜欢她时,她的笑会变得深刻得多:
「祁哥哥,你可想好了,若你有朝一日负我,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原谅你,」
那时的他说得坚定:「我定不负阿蝉。」
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已剩下他云祁一人站在门口,提着那盏她提过的花灯,只觉得心头恍惚。
她曾冒死将他从生死边缘救出,救过他数次性命。
他却只为保住名利权贵,不顾她险些被打死。
他其实明明白白知道,没有那么多不得已。
他贪爱权势,却舍不下她。
当年宫中来人找他时,他心底分明知道。
此后有太多可能会背信弃义。
可偏偏说不出口。
若他当年执意要和阿蝉留下来,见他这般「不堪重用」,那些大臣,自然会死谏皇上再另立太子,总归皇子多的是。
他习惯了她在身边,也以为她永远都在。
可后来,那足足三年里,他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他不愿想其他可能,只想着,她定然是在躲着他。
直到今日,他路过这家当铺。
他忽然想起来,阿蝉曾和他讲过的半块玉佩的故事。
他看着门口挂着的灯笼,就这样情不自禁地走了进来。
6
太子再次问我时,声音很轻,「她去哪儿了?」
我笑了笑:「我就说呢,这姑娘名字取得不好,夏天的蝉啊,又怎能活过冬天呢?」
夏蝉不语冰。
冬蝉冬蝉。
冬天哪还会有什么蝉呢?
我想,这答案,太子心底或许是有猜到的。
可他仍旧僵了许久,喃喃说:「阿蝉福大命大,她曾几次从生死关头有惊无险躲过,她不会的……」
大概正是因此,他才总会下意识觉得,她会安然无恙。
会一直一直在他身旁。
我说道:「人都说福气这东西,总归是有个数的,冬蝉姑娘,她啊……」
太子微微阖眼,良久没再说话。
我真担心那颗眼泪会嵌入他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问:「阿蝉埋在何处?」
我耐心说道:
「当时冬蝉姑娘来时,已是命不久矣。
「我们见姑娘可怜,也当是做件善事。
「她咽气后,我们就按姑娘所愿,将她的骨灰撒落进荒山深谷中了。
「姑娘说,安静不打紧,人多之处,却也不见得热闹,兴许还平添许多烦恼。
「那深谷虽无人,可比起繁华处,她甘愿接受孤独寂静。」
似有泪从太子眼角滑落,又滴落在冰冷地面上,和飘飞进门的雪混杂在一起,让人分不清了。
「她……临走前,可还有说些什么?」
我道:
「姑娘将手腕上戴着的旧红手绳剪断,用火烧了。
「当然,冬蝉姑娘还留了一句话。」
太子抬眸看我。
「姑娘说,将来若真有人愿买她的泪,非千金不换。」
太子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同意了。
他从始至终,都将那滴泪珠攥在手心,不肯拿走片刻。
直到快出门前,他抬头看着当铺前挂的灯笼,出神片刻,说:
「这样类似的灯笼,阿蝉也是极喜爱的。」
我笑道:
「这盏灯笼,正是冬蝉姑娘当时送我的,一直放着没挂上,前几日我一时兴起,将它挂了上去。
「怪好看的,冬蝉姑娘果真灵巧。」
太子没再说话了。
只是临走前,又让人将那盏灯笼买走了。
7
没过数月,听闻老皇帝驾崩了。
太子云祁即了位,改了国号。
云祁即位不久,就不顾朝臣反对,废了皇后苏婉。
苏婉被关进冷宫时,仍旧是病恹恹的。
从那年大病后,这么多年来,她的身子始终没有好过。
可始终换不来半点怜惜。
她咳嗽着瘫倒在落雪的砖面上,流着泪抬头看着云祁:
「你我也算夫妻一场,何至这般绝情?」
身着龙袍那人,脸上满是漠然:
「皇后之位,本就不该归你。
「若不是因你,阿蝉……」
他没再说下去了。
提到这名字,都会像针尖伤人心。
此后不久,听闻废后死在冷宫中。
无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只是传出去的话,都是说:
废后是因陈年旧病而死的。
具体的事,只有里头的人才知晓了。
可宫中还有一样奇怪的宝物,被皇上日日夜夜戴在身上,片刻不离身。
任是旁人纳闷,云祁却执意带着。
偶尔闲暇之时,他会对着那滴眼泪出神。
他看见它,会忍不住想起阿蝉的模样。
她在的那些年里,他从未见过阿蝉当着他的面哭过一次。
他时常会想,那时的阿蝉,该是多疼多难受,才会落泪。
他又让人在宫中特地腾出一块地方来,按着古遥村的模样,搭建出他和阿蝉曾生活过的地方。
他看见桑树,就会想起她曾坐在枝头肆意地晃着脚丫子。
走进茅屋里时,目光所及之处,仿佛都有她的身影。
她曾趴在草堆上,手中拿着一卷书慢悠悠地翻着。
他让人在门口挂起那盏他带回来的灯笼。
可有一回,被一个马马虎虎的宫女失手碰落了。
那盏灯掉在地上,她一吓,又不小心将它踩坏了。
云祁因此而发了一顿火。
他将灯笼小心翼翼捡起来时,早已支离破碎。
一旁的太监也小心翼翼道:「宫中自有能工巧匠,皇上若是喜欢,奴才让人再拿去修一修就好了。」
可云祁没这么做。
他不愿意她的东西经手旁人,再做出来的样子,也不是她的了。
到头来,他连她的一盏灯都留不住。
后来,云祁还特地去往了她的骨灰撒落的那片深谷。
那里的野花杂草肆意生长,风是自在的。
他知道,阿蝉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他亲手在那片深谷撒下许多蒲公英种子。
阿蝉就喜欢这些简简单单的花草。
「皇上,该回去了。」
一旁的公公提醒道。
又一年的腊日,这天,又下了一场大雪。
云祁早朝出来后,让旁人离得远些,他独自一人在雪地里走了许久。
他回头看,那些走过的脚印,已快被大雪掩埋。
他想。
那日出宫时,阿蝉是否也是这样一步步走的呢?
她走过的路,是否也都被大雪掩埋?
她可曾回头,试图找过他的身影?
一旁的太监着急得很。
他想,陛下这些年来总忧思过度,又日理万机,这样下去,可还得了?
云祁却觉得,心头空荡荡的难受要比那风雪刺痛得多。
可叹他们是何其有缘无分。
8
雪下得大了,城西的当铺也没人来了。
我站在门口,望着门外飘飞的鹅毛大雪。
去年今日,也有个贵客来店里买过东西,听了一滴泪的故事。
不过呢,贵客并不知道。
前面的故事是真的,后面的故事是假的。
冬蝉姑娘是个心眼小的人,不愿当妾,容不下别的姑娘, 更不许别人打她。
所以当她跪爬着求苏婉放过她时,她趁机将毒药撒进了苏婉的茶杯里。
那毒药是冬蝉入宫前, 为以防万一, 跟她那名医爹爹要的。
她爹不仅能治人病, 也能制得一手独门好毒药。
那毒药无色无味, 纵是御医也瞧不出来。
她冬蝉受的伤, 也要用苏婉余生的安康来偿还。
冬蝉姑娘来当铺的时候,的确受了不小的伤。
可冬蝉没有死, 她想活, 一点儿也不想死。
她拼命活下来了。
她想, 所幸她与云祁, 始终有缘无分。
那三年里, 她和她那当赤脚大夫的爹, 游历过许多地方。
她卖了许多自己做的灯笼和风筝。
她又捉了几回萤火虫。
三年后, 她又回到京城,因她娘亲让要当甩手掌柜了,她得回来看店了。
……
我从箱底里摸出那沉甸甸的黄金来。
看着看着, 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真的爱他时, 为他流的血冒的险,一文不值。
我不爱他时, 一滴ƭũ̂¹假的泪, 就可换得一掷千金。
是啊,那个冬蝉姑娘, 始终没为他掉过一滴泪。
她用一滴假泪,换得他真的落泪和千金。
可是怪事,世人偏偏爱假不爱真。
云祁啊云祁。
当那冬蝉姑娘, 从茫茫大雪中一路走来时。
她没有回头看过一次。
因为她知道,所有走过的路,都已被大雪掩埋。
那只会喜欢祁哥哥的蝉儿, 已死在了寒冬里。
逝者如斯,生者如归。
过往的阿蝉已死了, 活着的阿蝉,从此发誓要开开心心的。
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 算不得多感人。
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可也就那么点。
这样的喜欢自然不是无价之宝,所以可用钱来换。
云祁曾开玩笑地说过她刻薄。
可他不知, 冬蝉姑娘确确实实刻薄, 小肚鸡肠得很。
她清楚知道他的性格。
若是弄不清她是怨他恨他, 还是尚有对他的爱在, 他是不会放弃找她的。
她赌他放不下不辞而别的人。
她不会原谅背信弃义辜负她的人。
刻薄的冬蝉姑娘就想着:
那滴假泪送给他,而那千金, 就当是他偿还欠过她的救命之恩, 和她间接因他而挨的毒打。
自此, 他就和其他踏进店里的人一样。
来来往往,不过一个过客罢了。
……
我慢慢将黄金放回箱中。
娘亲在屋里喊我:「阿蝉,粥快凉咯, 快进来喝粥!」
我应了一声,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转身跑进屋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