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染上了福寿膏,要把我卖到青楼去换大钱。

娘不许,他就抓着娘的头发,一下下往墙上撞。

后来被拖到春熙堂的时候,我的袄裙红得发黑,上头浸满了娘的血。

「这袄红得还怪好看哩!」妈妈说。

于是我有了个新名字,叫红杏。

那一年,我十三岁。

1

我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娘的血已经流了满地。

爹双眼通红,干柴一样的胳膊拽着娘的头发,把她的头往满是污渍的墙上撞。

红红的血,渗进地里,又顺着草鞋湿了我的脚。

「不许你糟蹋妮儿!妮儿才十三,才十三啊!」

娘哭喊着:「你把我卖了吧,我去下处卖铺给你赚钱!」

自从吸上福寿膏,爹的眼睛便黄黄的,如今变成了血红色。

我知道他是瘾犯了。

家里本来有个小铺子卖杂货,可现在全被典当了去换成洋元,又都被爹换成了大烟。

起初是舶来的洋土,现如今连杂膏也吸不起了。

现在的家只有四面勉强能挡风的墙,桌椅板凳都没有。

没有别的可以典当了,所以爹要卖了我,好去当他的活神仙。

「你个老货,能值几个钱?」

「去了下处,老子睡你还要花钱!」

爹恶狠狠地骂着娘,一脚踹在她心口:「老子是她爹!卖个丫头还用你同意?」

娘的脸变得惨白惨白。

她捂着胸口,冲着我喊:「妮儿啊,快跑!去新民街上求求老爷们,便是做个婢子也行!」

我没跑,我哭着跪在地上求爹:「爹,我去,我去!你别打娘了,别打娘了!妮儿求求你……」

娘推着我走,我抱着爹的腿。

爹挣不开,发了狠把娘往墙上一推。

娘死了。

2

我还是被卖到了春熙堂。

跑得出房门,跑不出这世道。

到处都是乞丐啊,新民街上的老爷们再心善,也救不过来满地的人。

我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勉强才给娘哭来一张草席。

从此以后,我没了娘。

留给我的只有那件浸满了血的袄子。

春熙堂的妈妈给了爹一百二十元洋钱。

若是不吸那金贵的洋土,这钱够他花上两年。

爹笑了,露出一口大黄牙,干瘦黝黑的脸上全是褶子。

他摸了摸我发黄的头发:「妮儿,我可对得住你哩,没把你往下处卖。」

「这春熙堂里头的姐儿都是体面倌人,你以后往那一躺,白花花的洋元就自个儿飞来咯。」

「到时候可记得回来孝敬孝敬爹啊。」

我死死瞪着他。

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吞进了肚里。

火烧烧的感觉,我分不清是饿还是恨。

又或者都一样。

爹哼着歌,揣了洋元,转身就进了旁边的大烟馆。

3

妈妈叫我在申请表上按手印。

我不肯,趴在地上求她:「我会烧火,会做饭,求求你收了我当个婢子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你。」

妈妈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拉起来,扇了我许多许多耳光。

「下贱妮子一个,老娘花这么多钱买了你来当婢子的?不想当窑姐?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没本事去清吟小班,没本事去茶室。」

「陪男人睡觉就是你的命!」

她叫领家们把我关到了黑黢黢的柴房里,吊在房梁上用懒驴愁打。

懒驴愁,懒驴愁,懒驴抽了不用愁。

那是抽牲口的皮鞭。

他俩边笑边抽我,说摇钱树就得抽打才会掉钱。

我疼啊,好疼好疼。

我被抽烂了皮,血又渗进袄裙里。

太疼了,我脑子疼得发晕。

昏过去之前,我听见一个人笑着说:「哟,这怎么还尿了?」

「不禁打哩。」

4

我最后还是在那张表上签了字,上头说我是自愿卖身到春熙堂当妓女的。

手指在身上一擦,按到纸上便是个红手印。

娘的血,我的血,分不清了。

妈妈笑了:「你这袄红得还怪好看哩,衬得人脸蛋白。」

「以后就叫红杏吧。」

「不许用原来的姓和名儿了,省得冲撞了客们。」

那一天是我十三岁的生日。

我记得很清楚,娘说过要给我买个白馍馍吃。

但我没了白馍馍,连自己的名儿都没有了。

从此之后,我便成了春熙堂的红杏。

5

春熙堂在胡同深处。

我倚在门口揽客的时候,总是望着消失在层叠木楼中的石板路发呆。

胡同里的木楼多是青楼,间或夹杂着几间大烟馆和药店。

有客说他从前打仗去过北边的大山。

一山连着一山,翻过一座山,后边跟着十道坡,根本没有尽头。

我有时觉得,这胡同里的楼就是我的山。

妈妈叫人教我唱《叹青楼》。

但开茶盘时,客们总是笑话我唱得难听。

他们爱听梨英唱。

梨英的房间在我隔壁,她是春熙堂的「老人」,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八年。

她总是穿着浅绿色的旗袍,嗓子清丽,唱起曲来像黄鹂鸟一样好听。

我刚从柴房回来的那几天,趴在床上下不了地。

梨英好心,日日来照顾我,常把自己的馍馍掰给我一块。

「梨英姐,你不想逃吗?」

有一天她没卖出铺,我借着外面喧嚣的掩盖,悄悄问她。

「逃去哪儿呢?」

梨英摸着我的头发,笑出一对小涡:「在哪儿不一样?总不过是要活着。」

「红杏啊,你以后习惯了就好,我在这儿这么多年,还没听过哪个姐儿能自个儿走出这胡同呢。」

我想到了客说的大山,想到一层一层的小木楼,想到妈妈说的话。

这可能就是命吧,我想。

我也走不出去这胡同。

但有一天,楼里新来了个姑娘,她不想认命。

6

小蔓是被拐来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只有十二岁。

妈妈和人贩子谈价的时候,我们就倚在楼上看着。

「这女娃子真嫩,姜巡捕到时肯定要连着买她的铺了。」

「小骚蹄子,你羡慕了?」

「呸,装什么呀?你不羡慕,那下次黑狗皮们来了,可莫要赶着去开茶盘……」

姜巡捕分管我们这一片的巡逻,最喜欢嫩娃子,新来的雏儿总要被妈妈安排着去陪他几日。

听说这样月底的时候便能少几百大洋的花捐。

我脑子里浮现出姜巡捕那肥腻的肚子和浓厚的汗臭味,捂着帕子咳嗽了几声。

楼下突然一阵骚动。

我连忙往下看,见是那新来的姑娘趁人不注意,挣开了绳子跑了。

有人嗤笑,有人叹气。

过了没几分钟,人就被别家青楼的领家抓住送了回来。

和我一样,小蔓被关去了柴房。

晚间我悄悄摸过去听。

女孩的惨叫声、领家们的笑声响了一整夜。

妈妈生气极了,宁可不要小蔓第一次卖铺的高价,叫楼里的领家们轮番弄了她。

天蒙蒙亮的时候,领家们去睡了。

我从门缝里给她递了一块馍。

小蔓衣衫凌乱,坐在满地的血里狼吞虎咽。

借着晨光,我看见了她的眼睛。

糟乱的头发,满是血污的脸,也盖不住那漆黑眼仁里的光亮。

那光如熊熊燃烧的烈火,我从没有在楼里的姐妹眼中看到过。

我刚来的时候,眼睛是不是也这样亮呢?

「你叫什么名字?」她吃完了馍,小声问我。

「红杏。」

「你咋来的这?」

「被我爹卖来的。」

「那你娘呢?」

「叫我爹打死了。」

「……」

小蔓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俺不一样,俺爹娘疼我。」

「俺一定要跑回去,地里的稻谷快熟了,没了俺,爹娘忙不过来。」

「到时俺报了官,叫他们把这些坏人都抓了,你也可以回家了。」

我吸了吸鼻子:「我没家。」

「那你跟俺回家吧。」

「……」

我没应她,转身走了。

7

小蔓寄予厚望的大官姜巡捕连着买了她半个月的铺。

说是这姑娘够劲儿,招人喜欢。

我再见到小蔓的时候,她被折腾得简直没了人样,脸颊深深凹进去,黑亮的眼睛如今空洞而麻木。

她抓了我的手呜咽:「红杏姐,我下面好疼啊。」

声音嘶哑,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出来。

这里的日子太苦太苦了,眼泪流在心底,才能冲淡些许苦味。

我掀开被子看了看,一片红肿糜烂。

小蔓刚卖上铺,没有什么钱,我便去买了服药给她敷上。

梨英教了她一些陪客的法子,还有姐妹给她缝了些小衣换洗。

总归是稀里糊涂地活下来了。

小蔓的反抗就像是小小的石子投入大海,不过几息的工夫,涟漪便散得干干净净。

她再没说什么回家的话,我也当没听过。

很快,春熙堂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每到晚间,这里便会响起一串串的唱名声,悠扬婉转的小曲儿回响在茶桌间。

我挂着笑脸,穿着不太合身的红色旗袍,流连在不同客们的膝上和胯下。

有时,梨英姐的声音就在旁边盘旋:

「彩云此际泥秋衾,云雨巫山何处寻呐……」

随后又淹没在客们的高谈阔论和福寿膏的烟雾里。

日子就像沸腾的开水中冒出的气泡,一天接一天破碎,最后化作一团水雾,消散于空气中,好似从不曾存在过。

我已记不得具体是哪一日,遇到了一个特别的客。

8

沈家的小少爷显得格格不入。

他大约是被狐朋狗友强拉来的,坐在那里的时候腰杆笔直。

旁边醉醺醺的客掐了一把我的屁股:「红玉啊,你给爷把小沈少爷伺候好了,爷给你五块袁大头。」

他说着,噼里啪啦往我的茶盘里扔了几块白花花的洋元。

我嗔怪地拍了他一巴掌:「奴名叫红杏,爷都不记得了!」

他懊恼地拍了拍大腿,又从兜里掏出一叠纸币,解开我领口的盘扣塞了进去。

「怪我怪我,给红杏姑娘赔个不是。」

我嘻嘻笑着,也不系上扣子,膝盖一弯坐在那小少爷的腿上,用胳膊勾着他的脖子:「那奴今晚便是小少爷的人喽……」

小少爷年轻气盛,立马就有了反应,他脸红到耳根,呵斥我:「好不要脸面!」

却没把我推开。

我搂得更紧了。

春熙堂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的胭脂味,又被男男女女的体温一烘,便有了些让人意乱情迷的暧昧。

沈小少爷折腾了我半宿才消停。

我累得浑身酸痛,躺在床上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却起了谈兴,和我说起自己。

说他叫沈言之,上周才刚留洋回国。

他给我讲海那边的世界,讲新文化运动,讲立宪救国,讲济慈的诗歌。

我听不懂,嗯嗯啊啊地应着。

沈言之怜惜地揽过我的肩膀:「红杏,你若是能识字读书该多好。」

他语气里满是痛惜。

我的心脏微微抽动了下,麻木的情绪也泛起了一丝涟漪。

「那爷便教奴认字吧!」

我小心翼翼地说着,第一次在心里升起了妄念。

识字好啊。

便是做妓子,识了字就可以给人说书唱曲儿,卖肉也比旁的姑娘多些价钱。

也许还可以……走出春熙堂。

甚至走出这条胡同呢。

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着。

9

沈言之来得更频繁了。

他给了妈妈一笔钱,叫我不许卖铺,只在楼里等他来。

我从他那里得了些报纸,白日就窝在房里费力地看。

梨英提醒我:「红杏,莫把男人哄你的话当真了。」

「这楼里哪个姊妹都风光过,可那些爷们玩腻了便就作罢,从没见哪个能真的被抬做姨太太的。」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想识字读书,那好似比我想做沈家的姨太太更令人耻于开口。

于是便只能嘴上保证着:「我晓得的,梨英姐。」

但我还没「风光」几个月,外边又变天了。

上面说要禁烟。

胡同里的大烟馆一家接一家倒闭。

许多姑娘们因为是引客吸大烟的「烟妓」,也被抓去坐牢。

外面日日都有哭喊声,有些青楼没缴够花捐,巡捕们不开心,就被查了个底掉。

姑娘们被赶出青楼,在街上迷茫地转悠着。

有家的便回了家,但大部分又寻了新的楼住下。

春熙堂也新来了四五个姑娘。

小蔓的眼睛越来越亮,我看得提心吊胆,免不得也提醒她几句:「小蔓,你莫要轻举妄动。」

「我晓得的,红杏姐。」

她也这么敷衍我。

10

沈言之许久没来了。

外边局势动荡,春熙堂的生意也不好,人心浮动。

一天夜里,妈妈抓了个要跑的姑娘。

我以为是小蔓,连鞋也来不及穿,拉着梨英冲了出去,直到认清被按在地上的人才松了口气。

随即心里又升起一股愧疚。

被抓住的是琪儿。

她平日里话不多,总是低着头坐在一旁缝衣裳。

我手里攥着她送给我的帕子,可竟有些想不起她的脸。

春熙堂里日日昏暗,晚间的灯光和厚重的脂粉又总是将人的面容扭曲成模糊的一片。

我有时,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会忘记。

妈妈冲上去抓住琪儿的头发想打她,却抓了个空。

琪儿尖叫一声,伸手捂住脑袋,可还是露出了一块块斑片状的头皮。

「她中状元了!」

梨英脸色惨白,低声对我解释。

这是姊妹们谈之色变的一种花柳病,比长菜花还要可怖。

琪儿没多久可活了。

妈妈勃然色变,发了狠,一鞭子抽上去:「贱胚子,染了脏病不说?你想害死我?」

琪儿不复往日的沉默寡言,她疯疯癫癫地扯下自己的衣裳,尖叫着在大堂里跑。

「反正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她身上遍布大片的紫斑和密密麻麻的丘疹,有些地方被烙铁烫过,皮肤皱在一起。

谁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中的状元,她偷偷用烙铁烫自己,竟也瞒住了这许多时日。

只是不知道那么疼,她是怎么忍住的。

我看着下面的一场闹剧,看着琪儿被抓住,被打得奄奄一息血肉模糊。

胃里一阵翻涌。

我抓住栏杆吐了一地。

梨英拍着我的背,悄声问我:「杏儿,你几个月没来月事了?」

我愣住了。

11

外面仍旧吵吵嚷嚷,在琪儿的惨叫声里,梨英和小蔓拉着我回了房间。

「头三个月最不稳当,还好这些日子沈少爷来得少,不然这娃娃都得给你撞没喽。」

梨英抚着我的小腹,语气带着揶揄。

小蔓也蹲在旁边看我,眼睛亮晶晶的:「红杏姐,你是不是很快就能去沈家做姨太太享福啦?」

我有些迷茫,视线穿过她们的身体,落在了桌子上。

那里堆满了我识字用的报纸,还有沈言之随手给我买来的书。

我不晓得做姨太太是怎么样的。

能想到最好的生活,便是能吃上白馍馍,能不挨冻,能不用陪臭烘烘的男人们睡觉。

但思绪飘飞,我仿佛看见了肚子里的孩子牙牙学语的样子,读书识字的样子,最后他渐渐长大,模样与沈言之渐渐重合。

「我不晓得哩。」我违心地说,「沈家那样体面,就算少爷愿意,恐怕也不会抬我进门吧。」

怪不得人总说读了书,心就会野了。

我不过认识了几个字,竟就妄想起了沈言之。

梨英仿佛看透了我,她笑着为我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要进沈家的门,怕是要过刀山火海。」

「但你有了娃娃,就不会怕了。」

「杏儿啊,走出去吧,去沈家!」

12

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听梨英讲自己。

她家里从前是开笔墨铺子的,识得几个字,嫁了个秀才,生了个儿子。

后来皇帝倒了,总统上了。

秀才固执,为清朝皇帝肝脑涂地,于是日子便一天比一天困难。

梨英就自己卖了自己,到青楼里头卖铺挣钱。

起初是在茶室里给人说书,后来年纪大了,渐渐便落到这春熙堂里头了。

「我儿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梨英的语气里满是温柔和期盼:「这么些年,我给儿子攒下了学费,拿了洋元谋了差,等再干几年,他娶了妻生了娃,我就归家去。」

「到时去带我的小外孙……肯定跟我的虎儿一样虎头虎脑,招人疼……」

我欲言又止。

小蔓却是个心直口快的,直接问:「梨英姐,怎么姐夫和大哥没来看过你?」

这春熙堂人来人往,夜夜都有来不完的客,却从没见过哪个姊妹有家人来探望的。

黑暗中,梨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道:「他们忙哩。」

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印象里的儿子依旧是虎头虎脑的样子。

小蔓终于明白过来,也不说话了。

我们就安安静静地躺着听,听梨英讲从前,讲那许许多多的盼头,讲她的虎儿腰间有一大块胎记,像只老虎。

这些故事就像秋叶,也许有人曾拾起一片仔细欣赏,可最终它们也只是在角落里被扫成一堆。

春熙堂里,这胡同的每一家青楼里……

年年啊,都有扫不完的秋叶。

13

天亮之前,琪儿把自己吊死了。

妈妈叫人把尸体抬去城外烧,说是能去晦气。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去了晦气,当天晚上,楼里便迎来了一大拨客。

姜巡捕最近查大烟收获颇丰,升了副总巡捕,这次带了十几位手下来庆祝。

妈妈不敢大意,几乎叫上了楼里所有的姑娘去陪客。

开茶盘不要钱,买铺也随便给些票子就得。

最近纸钱贬值得厉害,这相当于白送,于是楼里的姊妹们今夜都开了张,卖上了铺。

一直闹腾到半夜,客们才搂了姑娘各自回房。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隔壁房间梨英的呻吟声。

今日这客很厉害啊。

我促狭地想着。

可那呻吟声越变越大,最终化作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虎儿!」

然后戛然而止。

那声惨叫无法形容,只听着便能感受到极致的绝望与痛苦。

我被惊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无。

外面依旧是一片淫声浪语,可惨叫过后,梨英姐再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我披了衣服,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心中愈发不安,索性起身去敲了她的房门。

「梨英姐?」

里面毫无反应。

我终于忍不住,推开了门。

14

暗淡摇曳的烛光里,年轻的男人赤裸着上身,正在慌慌张张地穿裤子。

我一眼就看见了他腰间大片的红色胎记。

那胎记太显眼了,几乎横跨了他整个腰部,形状独特,像一只老虎呼啸着冲来。

我的脑子轰然炸响。

「虎儿――你是虎儿?」

梨英姐今晚的客,是虎儿。

我几乎要站不稳,扶着墙向里走了几步。

我看见了梨英。

她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满面狰狞,眼睛睁得极大,右手中紧紧攥着一只银簪。

簪子已经深深没入她的胸口,红红的血从她洁白的胸脯上冒出来,流了满床,把那鸳鸯戏水的红被面浸得更红了。

「臭婊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男人终于系好了裤带,腾出手来把我推了个趔趄。

「你们春熙堂的婊子就是这么陪客的?干到一半突然发疯?」

「她自己找死的,老子可没碰她!」

「今儿本是大喜的日子,可这婊子非上赶着寻死,回头姜大人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听他那年轻的、朝气蓬勃的声音,一口一个婊子骂着梨英,心里止不住密密麻麻生痛。

这就是梨英姐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儿子。

是她日日夜夜在苦里熬命供养大的儿子。

「你闭嘴!」我想高声呵斥他,但话出口几乎破了音,「她是你娘啊!她不是婊子!是你娘啊!」

男人捏紧了拳头,呸了一声,又往梨英身上吐了口唾沫:「我娘?」

「我才没有这种当野鸡的娘,脏死了!」

他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骂着,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一步步往床边走。

梨英的血渐渐湿了我的布鞋,像那年娘的血一样,红得刺眼。

我讨厌红色,我讨厌血。

凌乱的衣服散在床边,我一件件捡起来给梨英穿好。

命运啊,它就像一个恶毒的小鬼,只要磋磨过你一次,就会接二连三地再来愚弄你。

你越是反抗不了,越是痛苦不堪,它就越是兴奋。

今夜来了那么多巡捕,为什么偏要让虎儿点了梨英?

我感受到了命运那深深的恶意,几乎让我浑身战栗。

我替梨英合上了眼睛。

眼前的她狰狞可怖,但我却仿佛看见了初次见面时,她挽起袖口,温温柔柔地替我擦脸。

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馍馍那样香甜,温暖了我在春熙堂的每一个难挨的夜晚。

「梨英姐啊,你快走吧。」

「下辈子别来了,再也别来了……」

15

我是被人从梨英的尸体上拉起来的。

意识还僵着,妈妈已经伸手在我胳膊上拧了几下:「别号丧了,快去洗把脸,收拾收拾!」

收拾什么?

我迟钝地转着眼睛看向她。

旁边的领家喜气洋洋:「红杏姑娘啊,你可走大运了!」

「沈家的小少爷写了条子,请你去沈家出台呢!」

16

春熙堂从来没有姑娘出过台。

那是一二等妓院姑娘们才有的待遇。

客请姑娘去别处作陪,要写了条子到楼里来,领家们就会把姑娘扛在肩头送去。

而我们这三等妓院的妓子,根本不配出台。

毕竟,来这里的客大多数也只是为了满足肉欲罢了。

像沈言之这样包下我的虽然不多,但也有过那么几个;可像这样把春熙堂的姑娘叫出台的,这还是第一次。

「这是给春熙堂长脸呢!」

领家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我心中却没有丁点即将踏入沈家大门的喜悦,只麻木地说道:「可是梨英姐死了。」

妈妈不耐烦地说道:「死了就死了,还冲撞了贵客,老娘还要赔一大笔钱……」

「看在她在楼里这么多年的分儿上也就罢了,不然定是要她家那个死鬼赔一笔的。」

连死都不能冲撞了贵客啊。

我心口疼得厉害,哀求道:「妈妈,求你了,让梨英姐走得体面些。」

她衣服还没穿好,身上的血也没擦干净。

梨英姐多爱干净,她肯定不想这样的。

妈妈为了哄我去,难得发了善心:「放心,你就乖乖去沈家吧。」

夜很深了,我坐在领家肩上,他带着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胡同。

自那日被爹拖来卖掉,这是我第一次走出这座层层叠叠的「大山」。

大山外,我看见了饿倒在路边的乞丐,瘦骨嶙峋的车夫,行色匆匆的报童……

17

领家跟着沈家派来领路的下人,将我一路带到了新民街一处气派的宅子前。

下人把我们带去了小门,叫我们等着。

更深露重,我和领家站在外面等到天亮。

我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沈言之向来重诺,从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晾着我。

等进到沈家宅子里时,天已经大亮了。

我心中已大概有数,所以看见沈太太的第一眼,我便直接跪了下去。

沈言之就在我旁边,见我来了,他央求道:「母亲,这和红杏无关,是儿子自己想要抬了她做姨太太的。」

沈太太并没有理会我,而是故意在我面前教训沈言之。

「白小姐马上便要嫁过来,你抬个青楼的妓子做姨太太,让我们沈家的脸往哪搁?」

「红杏她不一样,儿子与她很谈得来……」

「你个蠢货!这种下贱女人就是靠哄男人开心换钱的,她和谁不能谈得来?」

「娘,不是这样的……」

沈太太根本不听,她挥手叫来了几个下人:「给我把这什么红杏带下去,好好教教她规矩!便是做了妓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勾搭的!」

我大骇。

这可是沈家,沈太太想要我的命简直易如反掌。

没有人会帮我的,我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到沈言之手上。

我拼命挣开了那几个要拽我的下人,额头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哀求:「太太饶命!我错了,我不该勾引少爷。」

「太太要怎么罚,红杏都认,只是如今我肚里已经有了少爷的骨肉,求太太网开一面……」

18

沈言之冲过来抱住我,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喜意:「真的?红杏,你怀了我的孩子?」

说罢又得了宝似的,转头向沈太太喊:「娘,这是您的孙儿啊,怎么能落在外头?您就依了我吧,把红杏抬进门。」

「大不了等白小姐嫁过来再抬就是了……」

这是火上浇油。

他太年轻了,也根本不懂女人。

沈太太的怒火肉眼可见地愈来愈盛:「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野种,也敢说是我沈家的孩子!」

「沈言之,你给我死了这条心,我绝对不会认这个野种!」

「你若还当我是你娘,今日就把这女人和那野种给了结掉,否则别怪娘不客气!」

「娘……」

我心如死灰,知道自己唯一的依仗也没有了。

沈家根本就不想要我的孩子。

他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孩子,他的孩子也不需要一个出身青楼的娘。

我是沈言之的污点,而这些人上人不能有污点。

我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哆嗦着推开沈言之,我继续磕头:「红杏不敢奢求别的,只求太太饶我一命。」

「红杏绝不敢以腹中孩儿要挟您,我愿意喝大败毒打胎。」

沈言之僵住了:「你说什么?」

「红杏愿意打掉这个孩子,求太太饶我一命。」

我咬着牙,额头贴在地上,极尽谦卑。

沈言之愣怔着,松开了手。

19

沈太太悠然地端起盖碗喝了口茶:「倒是识相。」

「可我沈家没那些个污糟玩意,只能委屈你了。」

我不明所以,被下人从沈言之怀里拉走。

就在院子里,当着众人的面,他们剥了我的裤子,手臂粗的木杖一下下狠狠打在我的后腰上。

我惨叫着,双手死死拽着地上的杂草:「太太啊,红杏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

下面渐渐湿了,黏稠的血糊在我的腿间。

沈言之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到了。

他脸色惨白,后退了几步,似是想求情,可一张嘴竟然哇地吐了一地。

吐过之后,他便别过头再不敢看我。

一杖接着一杖,我痛得几乎昏厥时,模糊的视线里突然闯入一片浅绿色的裙摆。

是梨英姐来接我了吗?

我断断续续地想着。

裙摆的主人一路小跑奔到我面前,清脆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人了!」

沈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白小姐,你怎么过来了?」

白小姐?要与沈言之成亲的白小姐?

我努力撑着头看了一眼。

那小姐身段窈窕,生了一张极美的鹅蛋脸,眉目间又隐隐带着一股英气。

她面对着沈太太也毫不怯场,只张开手臂站在我身前:「沈伯母,她也是人,犯了错自有法律处罚她,却不能直接这样打杀的!」

我没再听到下文,昏了过去。

20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看见小蔓闭眼趴在我的旁边。

微微动了一下身子,钻心的痛便从后腰处袭来。

小蔓一下子惊醒,与我对上了视线。

我们相顾无言。

「小蔓……」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只是话一出口,我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许是那日叫得太惨了,我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小蔓的眼眶渐渐泛红,她把额头贴在我的身上:「红杏姐,你别死。」

「活着呢。」

我看着熟悉的天花板,一阵恍惚。

没了娘,没了梨英姐,没了孩子……

我仿佛大梦一场,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每一次我都在拼命地向命运哀求,可最终除了这条贱命,什么都没能留下。

我们这样的人,用尽了全力,也只能刚好活着罢了。

「红杏姐,我们走吧。」

小蔓抬起了头,黑黝黝的眼睛里,那曾经熄灭的光又渐渐亮了起来。

「怎么走?」我问。

「到时我带着你。」

「我腰疼,走不了远路哩。」

「那我背你。」

无论我怎么问,小蔓就是不肯说她的计划,但见她信心十足的样子,我竟也渐渐升起了几分希望。

人总是要有点盼头的,不然该怎么熬过漫漫长夜。

但还没等小蔓行动,我先等来了沈言之。

21

听说我是被领家从沈家扛回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满满一袋子洋元。

看在这钱的分儿上,妈妈没有怪我丢了沈少爷这个大客户。

但往日那些特殊待遇便没有了。

春熙堂不养闲人,能下床的第二日,我就不得不重新挂了牌开始卖铺。

城里那些纨绔子弟皆以沈家的少爷们马首是瞻,如今见我被厌弃了,反而对我好奇起来,一个两个争着要买我的铺。

美其名曰,要与沈言之共享「同靴之好」。

我每次陪客的时候,腰都痛得像是要折了,可也只能忍着痛,赔着笑,一日往往要接上三四个客。

沈言之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一人的怀里,任由另一个人给我灌酒。

他故意把酒洒在我胸口,薄薄的衣裳料子立刻贴住皮肤,凉得我一哆嗦。

客们一阵哄笑,几只手过来在我身上四处揉捏。

我的目光穿过了那些手,与刚进门的沈言之对上了视线。

他拧着眉头,穿过渐渐消声的人群,将我一把拉走。

昏暗的烛光里,他把我抵在床上,动作凶狠。

「红杏,你真是好样的,敢打了我的孩子!」

我知道他是怪我没有与他共患难,没有与他坚守在同一战线。

可他理解不了,我拿什么与他海誓山盟,又拿什么与他风花雪月?

更何况,真的舍不得这孩子,那日又为何看着我挨打?

我只是想活着,究竟又错在哪了呢?

我心中一片麻木,手却抓住他的肩膀,语气轻柔:

「爷,你轻点,奴受不了……」

沈言之红了眼,动作更凶了:「你他妈的就是个婊子!」

我攀住他的脖颈,低声呢喃:「爷,红杏本就是个婊子。」

婊子是没有心的。

黑暗里,我的眼泪没入鬓角。

却不是为他而流。

22

那晚结束之后,沈言之说他要结婚了。

白家的小姐明理懂事,同样留洋归国,接受过新派教育。

他说他以后大约是不会再来了。

「你我相识一场,害你受了苦,总归是我的不对,你想要些什么补偿?」

我眼角瞥见了他带来的几本诗集,知道他大抵是想让我开口要书以作纪念。

他从不曾了解我。

他以为我要识字是为了那些诗歌中的风情旖旎,以为我与他抵足缠绵是为了浪漫的爱情。

如今分开了,还指望着我像戏本子唱的那样,要留着他的墨宝,往后日日思念。

我想到最近看过的报纸。

总统打了很多败仗,也许很快,我们这里也要沦陷了。

外面风声鹤唳,四面楚歌。

沈言之却还一无所知,只顾着他那些风花雪月。

想着这些,我一字一句地答他:

「那便请沈少爷给红杏一百块大洋吧。」

若是局势不好,我能有些钱财傍身,日子总会好过许多。

也不算白糟了这次罪。

「……」

沈言之的感伤被我打断,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语气萧索地道:

「红杏,你根本不懂我。」

23

那是我与沈言之最后一次见面。

我得空时仍会看报。

遇到有识字的客,便会请教一二,渐渐便也把字认得八九不离十。

那些报纸成了我麻木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也只有在看报的时候,我才能脱离春熙堂,让自己短暂地做一会儿自己。

我看到沈言之与白小姐结婚的报道。

他穿着西服,白小姐穿着婚纱,白色的头巾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那张漂亮的鹅蛋脸。

一对璧人。

但没过多久,总统又吃了败仗,人心惶惶。

我在报上看到了沈家举家搬迁南下的告示,却没有白家的消息。

不知白小姐是否也跟着沈家一起走了。

我脑海中又闪过她那日护住我的背影,心中有些许复杂。

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她的。

只能希望她一切安好。

24

小蔓最近与一位客走得很近。

我不认得那人,只知他是梨英没的那日,同姜副总巡捕一起来楼里快活的。

小蔓突然跟我借钱。

「红杏姐,二十大洋就成,若是成了,我过两日就还你。」

我皱眉问她:「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

小蔓迟疑了一会儿,在我的逼问下还是说了。

她说要逃出春熙堂需得那位刘巡捕的帮忙。

如今他需要用钱,我们得拿出点诚意。

刘巡捕就是那个近日与她要好的客。

我心中又浮起一丝不安。

小蔓的思路也没错,若是没有这些黑狗皮的帮忙,我们根本走不出这胡同。

叫人家帮忙,给些钱财也正常。

但总有哪里不对,我想不出,却感觉得到。

生平头一次,我希望战乱快些到我们这来。

报上说,出了总统的地界儿,外头的日子比地狱还可怖。

但再糟也不过就是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我还是给小蔓拿了钱。

25

春熙堂的生意越来越差了。

也不只是春熙堂,整个胡同从早到晚都见不到几个人影。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巡捕们冲进了春熙堂。

打头的却不是熟悉的姜副总巡捕,而是换成了与小蔓要好的那位客。

他如今换了身副总巡捕的衣服,趾高气扬。

是小蔓将他们迎进来的,她挽着刘巡捕,脸上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刘总巡捕,我知道大烟藏在哪儿,您跟我来。」

他们不顾妈妈的大呼小叫,挨门搜查,连灶坑都不放过,与土匪没什么两样。

一片兵荒马乱。

小蔓趁机溜到我的旁边,催促道:「红杏姐,快,收拾点东西跟我走。」

我摸不着头脑,但眼前这架势与当日姜巡捕查封其他青楼时一模一样。

姜副总巡捕也不知是何时被撸掉的,如今巡捕房换了个新人,许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

妈妈从前打点的那些关系如今用不上了。

春熙堂要倒了。

乌泱泱的人跑来跑去,到处都是姑娘们惊慌失措的哭声。

我只拿了些大洋,跟着小蔓往门口摸。

妈妈眼尖地看到了我们,她突然跪在地上,指着小蔓尖叫:「刘总巡捕,我们春熙堂不过是藏了些大烟,您可不能因小失大啊!」

「那个叫小蔓的丫头,是外头来的奸细!我亲眼见着她屋里藏过人的!」

小蔓瞪大眼睛:「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藏过人,什么时候又是奸细了?」

她知道逃不过,又蹭到刘巡捕旁边,笑着讨好他:「爷,这老东西是瞧不得我跟您好呢,我可是一直都一心一意跟着您的啊!」

26

我心中的不安达到了极致。

总统最近节节败退,而对面势如破竹。

巡捕房作为总统麾下的狗,在这种时候,只要能找到任何相关的线索都是一件大功。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

小蔓,不过是一个妓子……

果不其然,刘巡捕没有半分犹豫。

他一把将小蔓推开,上下打量她,眼里满是算计:「小蔓啊,你真的是奸细?」

从前日日欢好,小蔓还尽心尽力地为他筹钱铺平官路……

如今不过妈妈一句话,往日情谊便烟消云散。

小蔓脸色惨白,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摇头:「我不是,我不是!」

两个黑狗皮上前按住她。

不能再犹豫了。

我上前一步喝住他们:「等等!你们抓错了,我才是你们想要的人!」

见他们的目光都看向我,我将颤抖的手藏在袖子里,背到身后。

「我警告你们,如今张家口已经解放了,林将军马上就要带人过来,到时定不会饶了你们。」

「还不快把小蔓放了!」

刘巡捕眉头微皱,怀疑地看着我。

他心里也清楚,这地方没有任何价值,不会有什么奸细藏在这。

拿下小蔓,不过是有枣没枣都要打一竿子罢了。

可如今我一个妓子却将局势说得这样清楚,又让他有些犹豫。

「你要是敢骗老子……」

「如假包换!」我信誓旦旦地保证。

钳制住小蔓的力量一松。

她哭着跑向我,被我一声喝住:「滚,这不是你能掺和的事,有多远滚多远!」

我语气严肃,不敢让人看出我的心虚。

小蔓的脚步顿住,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向门口跑去。

我的一口气还没松完,只见一道身影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一样扑向小蔓。

一柄匕首深深捅进了小蔓的后心。

妈妈握着刀柄张狂地笑:「小贱人,毁了老娘的心血,还想走?老娘宰了你这吃里爬外的狗东西!」

小蔓吐出一口血。

她踉跄着走了两步,最终倒在了地上。

她伸出纤瘦的手臂,五指用力地张着,似是想向前够到春熙堂的门槛,但却最终停住,不再动弹。

那门槛就在她身前,不过三四步的距离。

小蔓却再也迈不过去了。

27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命运对我们的嘲弄。

梨英姐盼着儿子,就要死在儿子手上;小蔓盼着自由,便是死也踏不出春熙堂一步。

这便是命,这便是命!

我如遭重击,喉头一片腥甜。

刘巡捕已发现了不对,下令抓我。

就这样吧,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认命了。

砰――

陡然传来的一声枪响,将所有人定格在了原地。

28

外面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 身上穿着我从没见过的制服。

枪声不断,硝烟弥漫,春熙堂里一片混乱。

几乎是本能驱使着我找了个角落躲好。

我看见妈妈出了春熙堂,却又疯疯癫癫地跑回来找钱。

她从房间里拖出一个硕大的包裹, 洋元在里面叮当作响。

很快有人注意到那些钱,伸手来抢。

乱战之中, 妈妈不知挨了谁的枪子,倒在血泊中。

直到死,她的手里仍旧抱着那些洋元不肯撒手。

我默默缩在角落,看着军靴在我眼前奔来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的双腿蹲得发麻时,才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吸着鼻涕找到了我。

「喂, 跟我们走吧。」

「你们解放了。」

我双眼湿润, 几乎扑在地上。

29

我求人把小蔓烧了, 骨灰就带在身边。

我依稀记得小蔓跟我说过她的家, 那里有几亩良田,一间小屋,一对爱她的爹娘。

总有一天,我会把她送回去。

这一年, 十月一号。

一个新的世界到来了。

年底,胡同里的所有妓院全部关停。

我和许多其他姊妹一起被送往教养院接受改造。

这里有许多教养员,他们鼓励我们批斗老鸨们,教我们如何生活,如何工作。

我第一次不用陪男人睡觉也能吃得上饱饭。

教养员说,这叫作「尊严」。

院里的姐妹愈来愈多, 教养员人手渐渐不足,院长贴了告示,说要招募识字的女子帮忙。

我敲响了院长的房门。

朴素的木桌后面, 一个女子抬起头看向我, 鹅蛋脸秀美非常。

我一下愣住了。

「白小姐……」

她笑着站起身,毫无芥蒂地拉住我的手, 声音清脆:

「红杏同志,欢迎你的加入!」

30

「后来呢?」

小姑娘拉着我的裤腿, 嚷着问我。

我坐在轮椅上,摸着她的小辫子:「后来啊,那就是后来人的故事了。」

「后来人是谁?」

「后来人就是你呀。」

她不懂, 瞪着大眼睛看向我, 乌溜溜的眼仁和小蔓一模一样。

我笑了, 眯起眼睛迎向夕阳。

后来我走出教养院, 带着小蔓回了家。

我找到了她父母早已风化的尸骨, 以及守着父母尸体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我收养了这个孩子, 带她越走越远。

我给她取名叫志云, 志在青云。

希望她能遨游九天, 鹏程万里。

小志云听不明白, 便自个儿跑去屋里玩。

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两条裙子过来问我:「娘,明天我上学穿哪条裙子呀?」

「红色的吧。」

「为什么?」

「红色好看哩。」

「娘不是最讨厌红色吗?」

「……谁说的?」

我笑着摇摇头,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停在了孩子们的操场上空。

那里, 一面红旗正迎着风,展翅欲飞。

「娘最喜欢的,就是红色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