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到这个朝代的第十年,我逐渐忘记了自己的本名,成为了后宫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妃子。

我适应了请安行礼,三跪九叩;适应了阶级分明,皇权至上。

与这个朝代的其他人再没有半分区别,而皇上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我这里了。

1

失宠的直接后果就是宫中过冬的煤炭不够了,劣质的煤炭一点燃整个宫都是呛鼻的烟味。

于是宫中只能日夜开着道缝,寒风一吹,煤炭又不够热,于是宫中的很多人都害了风寒。

又因为是我这个宫中的人,连药都开不出来,只能一包药渣反复煎熬,供好几个人喝。

我年轻的时候伤了根基,身子本就比常人更弱一些,阿巧怕我也染了风寒,于是每日除了请安,别的时候都让我待在床上。

快要过年的清宁宫中,一片愁云惨淡。

晚上上饭的时候,阿巧没来,是她手下的小丫鬟端上来的。

一盘豆腐,一盘青菜,还有个看不出模样的冷掉的糕点。

我漫不经心地吃着饭,忽然放下筷子问道:

「阿巧呢?」

「阿巧姑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派我来服侍娘娘。」

我勾了勾唇角,做出起身的姿态:

「哦,身子不好?那我得去看看。」

小丫鬟年纪还小,情绪都从眼睛里露了出来,一下子慌了神。

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事情都跟我说了:

「阿巧姑姑今天去拿菜,和御膳房的人争论了几句,被贵妃的人打了一个耳光。」

「她怕娘娘看见了,心里难过,所以才让我过来。」

我心下了然,拿了上好的药膏给她,让她带给了阿巧。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宫中女人的兴衰是系在男人身上的,而我宫中人的兴衰又是系在我身上的。

作为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子,我唯一能靠的只有萧承胤。

2

第二天一早,阿巧替我梳妆时,我问:

「皇上给我的那根玉簪还在吗?」

阿巧愣了一下,问道:

「姑娘找那个干嘛?」

我没说话,阿巧翻箱倒柜,从柜子的最底端才将那根簪子找了出来。

那年与萧承胤决裂的时候,这把簪子被我摔成了好几段。

「当年姑娘让我把簪子扔了,御赐之物我不敢扔,让工匠把它用金线修补了。」

阿巧将簪子放在我手心,我对着光看了好久。

岁月流逝,上好的羊脂玉也没了颜色,处处散发着朽气。

我将玉簪收在怀里,对阿巧说道:

「跟我去一趟梅园吧。」

阿巧替我将斗篷细细系好,又替我装了个汤婆子,陪我一起去了梅园。

梅园是萧承胤特意为我栽的,只是早先两年决裂后,自栽成之后再没有去过。

他每年冬天都会来梅园赏花,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我将他替我亲手雕刻的簪子遗落在当年我们共同栽种的那棵梅花下,风吹过,红梅纷纷落下。

阿巧终于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她看了我好多眼,忽然说道:

姑娘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我想了好久,竟然有点忘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的,于是有些疑惑地问道:

」哪里不一样?

她想了半天,才说道:

「从前娘娘不会干这些事。」

想到了什么,她又笑了:

「过去就算是皇上来宫里,还得看你心情好不好。脾气上来了,连皇上都敢打出去。」

她明明说的是我,我听起来倒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

如此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如此的鲜活肆意。

3。

当晚,萧承胤就来了我宫中,手里还拿着那根玉簪。

今日我特意穿了青色,萧承胤最喜欢的颜色。

烛火昏黄,遮住了脸上的岁月留下的痕迹,有那么一个时刻,好像真是回到了往昔。

今夜萧承胤的话特别多,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

「你还记得,从前你说你是从千年以后的世界过来的。」

「说你们那个时代人人平等,车子能在天上飞,女人和男人一样可以读书科举。」

他颇有兴致地看我:

「你还记得吗?再跟我多说些吧。

我脑海里似乎有几个画面闪现,却很快就过去了,只余白茫茫的一片,许久我茫然道:

「我不记得了,可能是从那个志怪小说里看来的吧,都是些荒诞不经的话。」

萧承胤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望了我好久,许久说道:

「你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没等我回答,他已经转过身,语气淡淡:

「睡吧。」

早上在皇上起床时,妃嫔要起身替皇上穿戴朝服。

我起身时,萧承胤按住了我的肩膀:

「天气冷,你再多睡些时辰。」

「这样于礼不合,这是臣妾的职责。」

最终我还是起了床,跪在地上,替萧承胤系上腰间的朝带。

他低着头,若有所悟地看着我,第二次说了那句话:

「你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往事,他忽然笑了:

「过去的你,别说起床了,要是朕吵到了你睡觉,你能一脚给朕踹下床来。」

「搞得朕每日起床,都跟做贼一样,抱着衣服到外间穿戴。」

我跪在地上,低眼耷眉,恭顺地说道:

「过去是臣妾不懂事,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萧承胤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晚一些的时候,赏赐的东西进了清宁宫。

清宁宫上下都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

晚上内务府拖欠的上好的碳火便都补齐了,治风寒的药也有了。

4

第二日去皇后宫中请安,众人都离开后,皇后将我留了下来。

从前她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年岁较长,反倒多了几分亲近。

一个失了宠又没有子嗣的妃子,对她已经没有半分威胁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我拿着梳子替她一下下梳着头发。

原来一头乌发,如今也掺杂了几根白发,原是想帮她拔掉的,皇后却摆了摆手:

「年纪到了,到底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了,白头发是拔不完的。」

她望着铜镜中自己,又望望我,叹了一口气:

「本宫与你都老了,一转眼就三十岁了。」

可能是年纪大了,都不免落入怀旧的情绪,那天皇后拉着我说了好多过去的事:

「当初先帝赐婚,陛下因为你的缘故,拒了这门婚,宁愿罚跪在宫门口也不愿意娶我。」

她笑了一下:

「我当时真的是气疯了,我堂堂将军的女儿,竟然比不上你个卑贱的丫鬟么?」

「那天,我知道你去了郊外打猎,气冲冲地准备给你点教训。结果看见你穿着骑服,骑着一匹好高的马,踏着杏花而来,背后是灿烂的阳光。」

「那时,我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的身上有我们京中的女子不具有的一些东西。」

我笑了笑,有些茫然。

这些天总有人向我说起过去,只是记忆里的那个姑娘一天天地暗淡下去,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

皇后望着我,言语中有些唏嘘:

「你跟从前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

这是我从第三个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了,我想我真的变了很多么?

我走的时候,皇后给了我不少好东西,言语中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开春又要选秀了,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一来,衬得我们更加人老珠黄了。」

「与其让那些小丫头得宠,不如让你当这个人。」

「我说真的,好好打扮打扮自己。」

5

萧承胤每月会来我宫中一次,不多不少,不多宠,也不至于被人遗忘,刚好够在后宫活着。

春天的时候,宫里又进了新人。

皇后说的没错,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花朵一样的年纪,让人看着心情就好了几分。

其中有一个叫姜冉的很得宠,短短半年便升到了嫔位,算是后宫独一份的恩宠。

她很喜欢来我地清宁宫,每次来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

阿巧跟我说,姜嫔很像过去的我。

我仔细看了一下,眉眼间倒确实有几分相似。

只是说像也不像,她与我的气质截然不同。

一个明艳灿烂,一个素淡如水。

在后宫生活的这些年,我得到的唯一一个真理是,所有超乎情理的热情,都存在算计。

所以我的态度一直就是不冷不热的,碰了几个冷钉子后,姜嫔很少过来了。

转眼到了中秋,每年中秋,皇上会邀请朝臣共度佳节。

所以这个节日也是后宫中的女人难得能够看到家人的时候,那些母族强盛的妃子往往是这场宴席的焦点。

我这种丫鬟出身的孤女,也没母族亲人,只是充当配角。

场子里空气太闷,于是找了个理由去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

阿巧没跟来,我让她在位子上看着,有什么事情能及时来找我。

在亭子里坐了会儿,没走几步就被一个丫鬟将水撒在了裙子上。

她跪在地上,急得要哭了,我心软了一下:

「去给我找个地方,把衣服换一下吧,我不怪你。」

她急忙叩谢,领着我到了一个屋子,说去给我取衣服。

我多留了心眼,倒不是说我看出什么不对劲了,只是这些年吃的亏太多,凡事都留几分。

于是我换了个地方等着,不久后一个贼眉鼠眼的人进了我原先在的房间。

我没有声张,顺着阴影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宴席上。

姜嫔看见我时,明显慌了一下。

第二天我在姜嫔的宫中看到了那个小丫鬟。

6

我按下不表,心里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正值太后的寿辰,太后信佛,姜嫔特意寻了一尊白玉雕的菩萨献给太后。

献菩萨的人正是那晚的小丫鬟,红布掀开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白玉菩萨的脸上横亘着一道裂痕,原本低眉顺目的菩萨像,如今倒像是恶鬼。

小丫鬟当场吓得跪下求饶,太后扫视一圈,脸上不见喜怒:

「大家怎么想。」

有同姜嫔交好的,说我佛慈悲,只是无心之失,罚半年的俸禄即可。

众人七嘴八舌说完后,太后问我怎么看,我起身行礼,缓缓说到:

「我佛慈悲不假,但菩萨一路上好端端,无端多了条裂痕,只怕是上天降下的征兆。」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一味慈悲绝不是佛家的教义。」

「不罚只怕会损伤太后的福报。」

太后信佛,但是前届宫斗厮杀出来的冠军,又怎么会是个真的慈悲为怀的菩萨呢?

三句话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姜嫔和丫鬟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太后脸色沉了下去,淡淡道:

「杖五十,生死由命,姜嫔监管不力,罚两个月的月钱。」

说完,太后就进了内殿,好好一个寿宴就这样毁了。

太后命我监刑,我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耳边是哀鸣声。

萧承胤站在我面前,他眼中有失望,有叹息,千万种情绪汇成一句话。

他第三次对我说了这句话:

「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恭顺地答道:

「人都是会变的。」

木板打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小丫头,熬不过这五十杖。

命如草芥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注脚,一尊玉雕的菩萨要比一条命更加值钱。

她有错吗?有错。

但罪就致死吗?不见得。

在后宫,所有人各为其主,身为丫鬟她有选择的余地吗?

可是我还是杀了她,因为我没有证据制裁姜嫔,我就只能用这个丫鬟给姜嫔一个警告。

一条人命,只是一个警告。

杖到底三十二杖时,行刑的人告诉我,她已经没气了。

刚听到这句话时,我愣了好久,抬头望去,白色的内衬已经被血染红了。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递了一把金豆子,语气中没有什么起伏:

「打口棺材,找个地方埋了吧。」

穿越这个朝代的十年,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

7

他们总说从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只是我听着倒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

心下琢磨,那人怕不是个疯子。

什么人人平等,什么自由,还敢打皇上,只怕是从前患了疯病。

如今我已经治好了,隐隐约约地,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转眼又到了年末,宫里的事情依旧没什么新奇的。

唯一听说的是姜嫔怀了孕,不知道为什么又没了。

在我那天打杀了那个丫鬟后,萧承胤便再也没有来过我宫中,我又失宠了。

但是如今我明摆着进了皇后的阵营,宫中的人也不敢过分克扣我,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临近年末那几天,我刚好有寒,索性偷了懒请了假,除夕那天正好窝在宫中。

宫里的几个丫鬟太监聚在房间里,围着火炉喝茶吃果子,玩玩叶子牌。

一年又一年,宫中的岁月不就是这样,永远没个尽头。

嬉闹间,外面下了雪,今年一直没有下过雪,第一场雪竟然下到了年末。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大雪静静地落在地上。

很宁静,很宁静的感觉,我趁着阿巧不在,悄悄溜出了房间。

院子里有一棵梅树,傲雪红梅,格外好看。

我看得有点呆了,忽然有人从梅树上掉了下来,刚想喊时,撞见一双熟悉的眸子。

是萧承胤,他好像有点醉了,眼尾带着淡淡的绯色。

我刚想说话,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冲我摇摇头:

「我带你去个地方。」

没等我拒绝,他已经拉着我往外走去,满天飞舞的雪中,我们就一直走一直走。

总觉得这样的情景好像曾经在哪里看到过,只有我和他两个。

萧承胤带着我上了宫里最高的观星楼,俯视下去,一片白茫茫,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好看极了。

他带着黑色的貂绒帽子,白雪落在头上,带动绒毛微微地颤动:

「你教过我的,叫什么交际舞。」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我教过他什么了,只是身体记得,很自然地跟随着他的舞步。

一舞完毕,我们面对面站着,他低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从前答应过你的,每个除夕都和你一起过。」

「他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舒华,我们会白头的是不是。」

他是那样深情地看着我,好似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龃龉。

有那么一刻我差点真的要相信他了,溺毙在他的眸子中。

我和他之间没有隔着很多很多的东西,我甚至有点忘记我和萧承胤究竟是因为什么决裂的。

只是记得我们从前在东宫里的一些事情,他是最不受待见的太子,而我是个不怕死的小丫鬟。

东宫里只有我和他,我们相依为命度过了很多个除夕。

下一刻,萧承胤身边的大太监带着一群人涌了上来:

「陛下,这天那么冷,您的龙体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有人递斗篷,有人递汤婆子,而我被隔离在人海外。

趁众人都没注意到我,我悄悄回了宫中。

8

那一晚像是一场梦,唯一的证据是,我的风寒又加重了。

一直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慢慢好起来。

那天想要起身去院子里转转,却很意外地没有找到阿巧。

问了院子里的小丫鬟,说阿巧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

本想找个机会问问阿巧的,却不曾想再见到她时,已经出了事。

阿巧与侍卫私通,已经有了孩子,被关进了慎刑司。

这个罪名很大,祸乱宫闱,罪不容诛。

他们说丫鬟都是皇上的女人,红杏出墙就是大罪。

所有与我交好的人都劝我,能够给阿巧留个全尸,就已经足够了。

他们说,照顾好阿巧的家人,也算是尽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只有我不理解,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两情相悦,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

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就一定要死,我不理解。

我好像又犯病了。

今天又下了大雪,新的一年的第二场大雪。

我向皇上为阿巧求情,所有人都劝不动我,说我是个全天下最大的傻子。

雪下得很大,我跪在雪地上,不一会儿身上就已经厚厚的一层雪了。

冷,冷是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的,到最后倒也不冷了,只是一阵阵麻。

有人替我撑了一把伞,有人替我求情:

「娘娘身子不好,这样跪下去只怕是受不了。」

萧承胤来回踱步,脸色阴沉:

「朕没有让她跪,她想要跪就跪个够。」

说完气冲冲地走了,不一会儿一群人过来了。

他们在屋檐下摆了一圈火炉,围炉煮茶,赏着雪景。

萧承胤枕在姜嫔的大腿上,姜嫔替他读着小说话本。

明明前不久还说着想要和我共白头的人,如今搂着另一个女人,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的惨态。

我忘记自己跪了多久,晕倒的最后一刻,我望见萧承胤焦急地向我跑来。

9

我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身处另一个朝代。

是一个旅行博主,看过沙漠,看过雪山,看过大海,看过火山,见识过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靠着自己的力量攀登上珠穆朗玛峰的最高处。

直到那次雪山崩塌,我被困死在山洞中,与系统签订了一个协议,穿越到这个时代,陪伴一个人登基,而它救了我一命。

只是在我穿来不久后,系统就消失了。

没有金手指,没有空间,于是我孤身在这个时代摸爬滚打。

东宫里的一个小丫鬟,陪伴着无人庇护的太子,一直到登基。

再后来我和他的思想有了分歧,他不理解我的想法,我也无法做到接受他的想法,于是就此决裂。

那些逐渐被这个时代吞没的记忆,终于又清晰了起来。

直到脑海中再次出现了系统的声音,他语气中些许的抱歉:

「系统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与宿主失联,你受苦了。」

一句「你受苦了」,让我的眼泪差点又掉了下来。

「三十天后,我会安排你离开这个世界,回到你原来的时代。」

我终于记起自己的名字,我叫温乔,参天大树的乔。

醒来后,我大哭了一场,像个疯子一样哭喊:

「我叫温乔,我叫温乔,参天大树的乔。」

我害怕自己再次忘记自己的名字,于是将温乔这个名字写在屋子的每个角落。

萧承胤在我醒来后不久就匆忙赶了过来,他眼中的焦急不似作假。

其实他可能是爱我的,但这种爱仅仅至于给我一些恩宠,他无法答应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也给不了我皇后的位份,他甚至无法赦免阿巧的罪,这就是他给出的爱,仅仅于此。

阿巧,连日的高烧让我的脑子一团糟,阿巧怎么了?怎么了来着?

我终于想起,阿巧要死了。

于是满脑子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至少得见她最后一面。

我掀开被子想起身,身子因过分虚脱而晃了一下。

萧承胤抱住了我,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求求你,让我见阿巧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就好。」

他似乎不忍看我的眼睛,缓缓说道:

「阿巧已经死了,朕命人将她好好葬了,她的家里人也派人看顾过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朕不能因为她坏了规矩。」

大悲之下,我好像哭不出来,反而是整个人呆呆木木地像个木雕。

太医替我把了脉,又问我我是谁。

我告诉他:

「我叫温乔,参天大树的乔。」

太医说我发了癔症,替我扎了针,我奋力反抗,好几个人都没能按住我。

万般无奈下,他只能开了药方。

我最怕苦,原先在哪个时代就最怕吃药,何况是中药,于是闭着嘴巴,坚决不吃:

「我没病,有病的是他们。」

萧承胤不知道从哪里学到的方法,竟然自己含了药来喂我。

他的脸凑近的时候,我下意识一巴掌甩了过去。

清脆的一声响,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丫鬟和太医跪了一地。

我面无表情地直视着萧承胤,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视过他了。

在我意识到他可以对我以及我身边的人生杀予夺时,在我意识到我的生死只在于他一句话上,我便有点怕他了,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微微仰视他。

而我现在的心态有点类似于马上要辞职时,对待老板的心理,能活活,不能活就死。

其实怎么不恨呢,恨他给我带了一个又一个绿帽子我却没有办法,恨他明明答应不了我的要求却将我困在宫中数十年。

四目相对,我以为他会发怒,却不曾想萧承胤忽然笑了,像是重获了失去多久的至宝:

「这才是朕的舒华。」

他掰折了我的羽翼,却又恨我为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真可笑。

10

在得知自己还有三十天就要回家后,我彻底放飞了自我。

请安也不再去了,凌晨五点,谁起得来谁去,反正我起不来。

皇后也不与我计较,我不去,她反倒过来了,语气中隐隐还有些兴奋:

「宫中这些人实在无趣,我早就看够了,就乐意看你像从前一样。」

从前有一段时间,我还挺恨皇后的,觉得她强行介入我和萧承胤的感情。

后来才明白,其实无论有没有她,萧承胤都不可能会娶一个丫鬟当正妻。

我运气挺好,皇后这人其实不坏,要不然像我从前那样怼天怼地的性格,她还让我活着已经挺不容易的。

后来我不乐意见皇后的,是因为觉得人家是正妻,像我这样的放在现代就是小三。

再后来发现其实她和我都是一样的可怜人,一样地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

我又恢复了宫中独一份的恩宠,萧承胤每天都过来,下了朝就过来,准时准点地像是公司打卡。

虽然我实在是不想见他,但没有人敢拦皇上的路,也只能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进来。

萧承胤在我的院子里开辟了个地方用来处理奏折,我在哪里,他就跟在哪里,像是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实在烦得紧了,我就去皇后宫中,跟皇后说些天南海北的见闻。

萧承胤这厮不要脸,硬是坐在我和皇后的中间,时不时还要发表一些意见。

许久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问我:

「你从哪里听说这些事情的?」

我忽然笑了:

「我不是说过么,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愣了一下,我又笑了:

「骗你的,话本子里看的。」

萧承胤不知道又发了什么毛病,忽然抓住我的手,语气沉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你是哪里的人,我都会找到你。」

11

可能是看我无聊,萧承胤带我一起去南山打猎。

中途的时候,我趁着萧承胤不注意,悄悄溜到了镇子的市集上逛了一下。

穿到这个时代的十年,好像一直没有一个好好看风土人情的机会。

前几年在东宫朝不保夕,不知明天是死是活,后几年被困在宫中,卷入一个又一个争斗之中。

如今踏踏实实地站在这片土地,才发现这里的风景其实也很美。

阿巧跟我说过,她的父母就住在东边第二条巷子的最后一家。

我凭着一部分记忆,一部分问路,终于找到了她家。

阿巧的哥哥娶了媳妇,房子是新修缮过的,一家人穿得也体面,看起来过得不错。

我不想再提往事,徒惹人伤心,只是看过之后就走了。

阿巧的坟墓就在后山不远处,她喜欢花,我叫人栽了四季的花,无论春夏秋冬总有花盛开。

她是我还在当丫鬟时就认识的好友,后来我进了宫中,她便一直跟在我身边。

我们是如同家人一般的好友,可是我护不住她。

如果有可能,下次投胎投到现代,我会带她一一看过那些她羡慕的景色。

我在阿巧坟前一直坐到太阳下山,然后往回走。

倒不是我不想离开,只是不过还剩几天,也不想牵扯那些照顾我的丫鬟太监。

走到集市中时,前方吵吵闹闹的,上前一看才发现有孩子落了水。

孩子的母亲不会游泳,哭得嗓子都哑了。

周围没有人会游泳,会游泳的人也在估摸自己的安全。

如果换成从前的我,我不会去救,因为我要考虑各种问题。

上来后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我怕被人抓了把柄,我要顾惜名节,而名节比生命更重要。

这个时代人命不值钱,几句话便可以定人生死。

不管是不是我愿意,很多人因我而死,有的是为了护我,有的是因害我而死。

我已经可以非常漠然地看待一条生命的逝去,但是温乔不行,温乔尊重每一条生命。

所以我跳了下去,河水很凉,水流有点急,好在我还是抓住了孩子。

上岸后,孩子已经没有呼吸了,我当机立断做了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周围的人都很吃惊地看着我,我没时间管别人怎么想,只是一心一意地想把这条人命救回来。

孩子终于还是救回来了,听到啼哭的时候,我差点掉了眼泪。

生命多宝贵,我庆幸于自己终于再次拥有了对于生命的敬畏。

还没站起来时,我已经被人裹进了斗篷里。

萧承胤的脸色难看极了,拦腰将我抱起,翻身上马,往宫中赶去。

12

一路上他不发一言,直到回到院中才终于忍不住发了大火。

他像只困兽,来回地踱步:

「舒华,朕是不是对你太娇纵了些,才让你什么都敢做?」

「你是什么身份,为一个贱民做出这样有失体统的事情。」

「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知道后果会是什么样的么?」

我很平静地看着他,因为他将我视为他的所有物,所以旁人看见了我湿透的身子,便发了大火。

萧承胤似乎被我不屑的态度气惨了,猛地弯腰凑近我,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他:

「你该知道的,你所能依靠的只有我一个人,天子的威严容不得你再三地挑衅。」

他决心要给我一点教训,于是把我打进了冷宫。

系统在我脑海幸灾乐祸地说道:

「就剩三天了,威胁谁呢?正愁怎么让你顺理成章地病倒,这就给了机会。」

我被打进了冷宫,皇后为我求亲,也被禁了足。

姜嫔与我之间积怨太深,她如今圣眷正浓,想要讨好她的,便以我为投名状。

无非是宫中那些腌�H手段,从前受过我恩惠的人劝我向皇上认个错、服个软,我只是笑着摇摇头。

第二天我就发了高烧,大家摸不准皇上对我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于是也不敢去找太医。

一直烧了整整一晚,萧承胤来的时候,太医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踉跄地扑倒塌边,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抬头都略显吃力。

用尽最后一点力量,我很温柔地抚上他的脸,声声泣血:

「萧承胤,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遇见你。」

「是你害死我的,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死。」

「我咒你此生永不得欢愉,不得善终。」

系统说我不能改变历史的进程,但是我又实在不甘心,只能在他心中埋下一根刺。

午夜梦回时,盼望着这根毒刺能够时时折磨他。

系统开始回归倒计时,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萧承胤疯了似的抓着我的肩膀:

「你以为死了就能离开朕?」

他猛地抽出侍卫佩剑抵住太医的咽喉:

「给朕施针!灌药!便是逆天改命也要――」

再然后我的手就缓缓落下,再没了意识。

13 萧承胤视角。

陛下,舒华娘娘……殁了。

所有人都跪下了,太医匍匐在地,头都不敢抬。

萧承胤忽然想起那年秋猎,舒华也是这样浑身染血倒在他怀里,却还笑着扯他袖口:

殿下衣袍脏了。

萧承胤忽然疯了一般摇晃那具已经没了气息的身体:

不可能,给朕起来!这是圣旨!要不然朕诛你九族。

话说完才意识到,舒华没有九族,她好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在他最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年。

或许真如她所说,她真的是从千年之后的时代来的。

"舒华..."染血的指尖抚过她唇角,帝王终于弯下挺直的脊梁,"你睁开眼..."

滚烫的泪砸在她冰冷的眼皮上,"看看我..."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至。

萧承胤忽然想起封后的那日,舒华隔着珠帘笑得凄怆:

「陛下如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当时只当戏言,此刻才知字字诛心。

"传旨。"帝王将逐渐冰冷的身躯紧紧裹进龙袍,"舒华贵妃...偶感风寒,移驾养心殿。"

血珠顺着剑柄滴落,在青砖上绽开妖异的红梅:

「谁敢妄议,诛九族。」

太监扑通跪地:

"陛下!娘娘已经..."

寒光闪过,一缕白发飘然落地。

萧承胤横抱着尸身走向雨幕:

「摆驾,去太庙。」

他贴着怀中人耳畔呢喃:"我们去告慰先祖,朕要立你为后..."

后来听说皇上一夜疯了,封了一具尸骨成了皇后,谁劝阻他就杀谁。

太后扶了皇后的儿子上位,成了太皇太后,而皇后则成了太后。

稚子年幼,于是二后同时临朝,共创泰和盛世。

14

醒来后,我已经回到了现代,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心有余悸。

直到看见窗外的蓝天与阳光,终于才算是回到了人间。

我妈说我昏迷了整整十天,从雪山被挖出来时,已经完全没了意识。

所有人都说我再也醒不过来了,只有她不信。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原来才过了十天。

出院后,我回到家,我家的狗格外地粘我,像是它也知道我差点回不来了。

身体恢复之后,很快我又重新踏上了旅途。

旅途的生活很充实,我每天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解决各种各样的事情,很少想起过去。

我凭借记忆将巧儿画在了衣服上,答应她的,要带她去看世界,总不能食言。

后来也谈了几场恋爱,老实说长相上或多或少和萧承胤有些相似。

倒不是因为什么旧情难忘,实在是我的性癖就是这一款,带一点异域的风味。

骨相优越,眼窝微微深陷,最好瞳孔颜色偏浅,眼神中总带有一丝忧郁。

身材壮而不腻,肌肉线条漂亮。

这些年见过很多人,斯拉夫人种绝美,但容易成为酒鬼;法国人热情浪漫但花心;德国人严谨顾家但喜欢冷暴力。

最终千帆阅尽,还是选择了同一种文化背景下的中国人,准确来说还带有八分之一的德国血统。

沈晏,大学教授,精通八门外语。

我最喜欢听他在床上用不同的语言,念那些淫词浪曲。

金丝边的眼镜一摘,便从教授变成了斯文败类。

总归是,莫要负了那大好的春光。

15 萧承胤视角。

萧承胤做了一场好长好长时间的梦,梦中的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成了一条小黑狗。

再见到活生生的温乔时,他激动坏了,千言万语, 最终化为了几声旺旺声。

她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是活生生的人, 不是那具冷冰冰的尸骨。

原来舒华说的都是真的,不对,她不叫舒华, 她应该叫温乔,参天大树的乔。

这个世界,路上是飞速行驶的车子, 鲲鹏一下子可以承载百人, 远隔千里的人可以即时联系。

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女人也可以出去上学与工作, 原来这就是她所说的天堂。

他终于知道温乔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是哪里来的了。

温乔常说她不愿完全依靠他, 从前他不懂,在他的时代,女人依靠男人在寻常不过。

最美的情话是:我在男人堆里第几,你在女人堆里就第几。

可是真正尝试过将命运攥在自己手中的人, 又怎么能真的甘心依附旁人。

也许是命运吧, 现在他成了温乔的小狗, 依附于她一人。

她总是全世界各处跑,而他只能在家里日复一日地等着。

他总是会透过阳台的窗户望向天上,偶尔会有飞机飞过, 他想那会不会是温乔的飞机。

萧承胤想,那些他没去她宫中的晚上, 是不是她也一样盼着他的前来。

他终于明白, 为什么自己已经给了她宫中独一无二的恩宠,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开心过。

后来她身边出现了新的异性, 他恨得牙痒痒,却又不敢真的咬了人。

于是只能干一些缺德的事情,比如衔走那人的鞋子,或者悄悄在他的东西里撒一泡尿。

对于主人来说,宠物的发怒也不过只是一场笑谈。

再后来他一天天老下去了, 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他死的最后一眼,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温乔, 想要把她的所有都记在心里,来度过那些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温乔抱着他,泣不成声,萧承胤很乐观地想, 成为一条狗也不错, 至少还能看到她为他而哭。

纵使是再多的不甘, 终究也是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能够违抗天命, 连天子也不能。

醒来后,他倒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四围是东倒西歪的酒瓶。

终归只是一场空,庄周梦蝶, 不知是庄周梦到了蝴蝶, 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

泰和五年,那位宫中讳莫如深的疯帝,死在一个夜晚。

他独自爬上了摘星楼, 跳了一支舞后,便跳了下来。

一场大雪,空落个白茫茫真干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