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那天,我当着全班的面,甩给谢疏言一沓钱:
「我玩够了,到此为止吧。」
他弯着腰,一张张捡起地上的钞票。
哑声说了句:「好。」
暑假结束,谢疏言坐上开往清北的火车。
而我飞往国外,开始漫长的化疗。
多年后回国,我躺在病床上,因为治疗掉光头发。
正忙着挑选假发时,病房门开了。
穿着白大褂的谢疏言,和我四目相对。
1
谢疏言进来的时候,我正撅着屁股趴床上。
手机里传出卖货主播高亢的声音:「618 激情下单,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孟小姐,又在看假发呢?」
嘈杂的病房瞬间安静下来。
护士指了指我:「谢教授,这是新入组的患者,已经签署同意书了。」
谢疏言看过来的瞬间,我倒栽葱一样歪着脑袋,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十年了。
本以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突然变成了我的主治医生。
还在我做排气操的时候闯进来。
要死。
我一骨碌爬起来,扶了扶歪掉的口罩。
噤若寒蝉。
虽然没有和他对视,我依然能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冷冰冰的。
没什么温度。
跟当年因为我做错题,无奈又温柔的目光截然不同。
「孟小姐,这是我们组的教授,谢疏言。您的治疗方案都是由他来负责的。」
我目光躲闪,匆匆点了点头。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旁的实习生捧着病例夹,乖乖报起病史。
「孟庭月,女,28 岁,十年前体检时发现颈部淋巴肿大,初步诊断非霍奇金淋巴瘤,进一步病理检查发现——」
「后面的不用说了。」
「啊?您认识这位患者?」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装作很忙的样子摆弄手机。
只觉得谢疏言的目光落在我搞怪的绵羊角小帽上。
半晌,他语气平淡道:「不认识,只是病例比较特殊,提前看过。」
手机自动跳转了淘宝页面。
支付进入了倒计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我走了神儿,好久都没有点下去。
实习生兢兢业业地汇报完治疗方案,谢疏言听完,语气里没什么别的情绪。
「行,继续目前治疗,明天复查。」
然后,就挪到了旁边患者面前。
查房进行了二十分钟。
直到他离开,都没再看过我一眼。
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发现后背出了汗。
看中的假发链接,因为这么一打岔,早就被抢空了。
啧,真倒霉。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谢疏言早就把我忘了。
连实习医生念出我的名字,都没有任何反应。
2
我和谢疏言刚认识的时候,关系并不好。
我仗着家里有点钱,胡作非为,成绩更是吊车尾。
班主任为了督促我好好学习,让谢疏言坐我同桌。
起初谢疏言并不爱搭理我。
每天就对着他那套试卷,刷了一遍又一遍。
他脑子好,性格好,样貌好。
唯一的缺点就是穷。
我就不一样了。
我脑子不好,性格不好。
坐在谢疏言身边,像个没有脑子的傻大款。
好在我情商不错,全校女生给他送花写情书的时候,我给他买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他全套考试卷都是我买的。
不到一学期,就成功把他拿下。
我小心翼翼亲吻谢疏言那天,刚好是他的生日。
他白衬衣乱了,唇瓣上染了我的口红,垂着眼睛,「什么意思?」
第一次亲吻男人,我脑子也宕机了。
结结巴巴地说:「还、还不明白吗?做我男朋友呗。」
谢疏言耳根微红,轻声说:「好。」
那会儿真美好啊。
我本来不爱学习的,一进教室,就乖乖坐在谢疏言身边,听他给我补习功课。
一年的时间,总成绩提高了一百多分。
掐指一算,能考到北京去。
不用和谢疏言异地恋。
要不是后来体检发现身体出了问题……
「呕——」
病房里回荡着我的呕吐声。
我抱着马桶,两眼发黑,出了一身虚汗。
闺蜜拍着我的背,「这么下去可不行,你反应这么激烈,我去找医生。」
我抓住了她的手,「不用,习惯了。」
当年 27 次化疗,我一个人在国外,不也挺过来了。
坚持了十年,旧病复发。
还不知道要遭多久的罪,要是回回找医生,怕是要惹人家烦。
闺蜜不甘心,「谢疏言不是你的主治医生吗?我去找他,他一定有办法。」
我抱住了闺蜜大腿,「我的姑奶奶,您消停点吧,您应该庆幸他没认出我,要是认出来,得给我开一百次化疗。」
「谁跟你说要做一百次化疗?」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我浑身一僵,头都不敢回。
闺蜜长舒一口气,「谢教授,庭月她不舒服——」
「化疗的正常反应,如果她遭不住……」
后面谢疏言跟闺蜜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因为我满脑子都是:
刚才的话,他不会听到了吧?
3
晚间,护士来给我打止吐针。
言语间带了点试探:「你认识谢教授吗?」
我生无可恋地倒在床上,「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谢教授从来不管这些事的,这次特地去办公室,交代了你的主治医生,开了止吐针。」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瘦了很多,因为病痛的折磨,脸色并不好。
与十年前比起来,实在相差太多。
不可能吧……
谢疏言记性再好也——
是的,他记性很好。
万一,他就一直记恨我呢?
明晃晃的「孟庭月」三个字挂在床头,我怎么会觉得,他认不出我?
闺蜜插了句嘴,「你们谢教授才 28 岁吧,年纪轻轻就当教授了?」
「咦,你知道的真清楚!谢教授是医学本硕博连读,反正博士毕业那会儿才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他这个履历,算是凤毛麟角啦。普通人比不了。」
她们见我闺蜜对谢疏言感兴趣,笑着说:「你要追我们谢教授啊?劝你省省。人家有喜欢的人了。」
闺蜜朝我挤挤眼。
就听见护士说:「院长的女儿,海归博士毕业,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结婚了哦。」
闺蜜的笑容僵在唇角。
我揪了揪空荡荡的病号服,突然对衣服上的线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护士离开后,闺蜜没忍住:「庭月,对不起啊……」
「嗨,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我今年 28 了,不是 18。」
那些高冷男神爱上我的美梦,早在十年前就不会做了。
4
那天之后,我就没再见过谢疏言。
虽然见不到,但总能从别人的谈论里听到只言片语。
不是外出参加学术会议,就是在实验基地搞研究。
一周能来查一次房,指导一下用药方案。
化疗的间歇期,患者可以出院回家。
所以直到出院,我都没再见到谢疏言。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高中班长的电话。
「孟庭月!你还在北京吗?治疗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
学委的声音插进来:「你生病的事怎么不跟同学们说呢?要不是班长提起,我们还不知道。」
我高中人缘还算不错,这些年偶尔还会跟班长他们联系。
我哂笑道:「没想打扰大家。」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样吧,你住哪儿?我们明天去看看你。」
我拗不过他们的好意,还是给了地址。
这些年家里为了给我治病,花了不少钱。
多亏闺蜜的帮忙,我在首都找到了一个还算便宜的房子,租了下来。
一楼,南面有个院子,要是身体好,能种些花花草草,还能养一条狗。
高中同学一大半留在家乡发展,剩下的散落天南海北。
所以这次来的人不多。
也就五六个。
大家大包小包地把食材拎进来,「本来想打火锅的,但是天热,我们炒点菜吧。」
我戴着一顶厚厚的针织帽,笑着说:「没事,有空调怕什么。我也想吃火锅。」
大家吵吵嚷嚷地涌进厨房。
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依稀还像是刚毕业的样子。
班长边摘菜边问我:「你有没有联系谢疏言?」
我愣了一秒钟,「什么?」
「啧,你不知道他是血液病方面的专家啊?专治淋巴癌,你问问他多好啊?」
「哦,我——」
我委实不想跟谢疏言扯上太多关系。
结果门铃突然就响了。
班长擦了擦围裙,起身去开门。
紧接着,就听同学发出热闹的呼喊。
「谢疏言!你终于来了!」
「哎呀呀,大教授,好久不见。」
「进来坐,孟庭月想吃火锅,你是专家,你来说到底能不能吃?」
我傻愣在原地,没有戴口罩的脸,瞬间像是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满是焦灼。
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联系到了谢疏言。
而且,是在我脸都没洗,口罩都没戴的情况下,和他打了个照面。
谢疏言平静地看向我,淡声说:「吃清汤锅吧。」
「好好好,听大教授的,不要辣锅!」
大家又开始忙碌。
谢疏言接过班长递来的拖鞋,换下。
然后把一兜子水果递给厨房里的同学。
班长主动调节气氛:「哎呀,再怎么样都是过去的事了。」
「相逢一笑泯恩仇,谢疏言,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孟庭月计较。」
「快帮忙摘菜。」
谢疏言怀里被塞了个滤水筐,里头装买了空心菜。
他被推到沙发对面坐着。
霎时间,客厅里就只剩下我们俩。
墙角的空调发出喀拉啦的噪音。
我避开他的视线,急忙摸出屁股后面的口罩,正要往脸上戴。
谢疏言啪的一声,掰断了空心菜的根部,淡淡道:
「反正都认出来了,还有遮的必要吗?」
5
客厅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不。
确切地说,尴尬的只有我。
我斟酌了片刻,讪讪地把手缩回来,有些沮丧。
「我以为你没认出我,所以前几天在医院没打招呼。」
「不需要。」
「什么?」
「我们不熟,不用打招呼。」
谢疏言低着头,熟练地摘着空心菜,全然没有跟我聊天的意思。
我默默点点头,生分又笨拙地往前推了推水杯。
「你……喝点水。」
「不渴,谢谢。」
怪冷淡的。
他拒绝了我,我不好继续热脸贴冷屁股,干脆就这么坐着。
拼命回忆住院期间,有没有干过什么丢人的事。
班长从厨房里钻出来:「孟庭月,厨房用纸没了,你给我拿一卷。」
「哦,好。」
我匆忙起身,去柜子底层翻找。
房东的旧家具有些年头了。
拉个抽屉,整个柜子地动山摇的。
顶层倒扣在墙上的照片框率先受不住,发出几声低哑的呻吟之后,便朝下倾倒。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只能像个鹌鹑似的,抱头蹲在地上。
等着照片砸下来。
下一秒,眼前一暗,谢疏言捏住了倾倒的画框。
因为逆光的缘故,我看不清谢疏言的表情,只觉得他周身冷飕飕的,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谢谢啊。」
谢疏言没理我。
等我从画框底下钻出来,才看清他目光所及——
当年我偷拍谢疏言睡觉的照片。
盛夏的阳光透过树的缝隙,落在少年清隽的侧脸上。
他睡得沉。
连我偷偷去勾他的手都没发觉。
这一刻,我在考虑把照片抢过来吞下去的可能性。
「孟庭月。」
「啊?」
「解释一下。」
我沉吟片刻,下意识抬手抓了抓脑袋,抓下了一捋头发。
在谢疏言冰冷的目光中,我哂笑道:
「这不是……前任墙吗?哈哈哈。我就是纪念一下——」
「哦,是吗?」
谢疏言指着我和闺蜜的几组合照,冰冷的声线有了波动,「按照你的意思,你还跟女的谈过?」
我咽了口唾沫,「对……对啊,我、我都谈过。」
谢疏言锐利的视线仿佛要将我烧化。
我渐渐地笑不出来了,眼神四处乱瞥,就是不敢看他。
「庭月,你们——」
班长拉开厨房门,刚想说点什么,察觉到怪异僵持的气氛,陡然住了嘴。
谢疏言ƭŭ⁻沉着脸,把相框放回原位,抽出纸巾擦了擦手,拎起外套往外走。
「哎,谢疏言,你干嘛去?」
「医院有事,先走了。」
「不是,孟庭月的事还没说完呢……谢疏言,你留下吃个饭。」
谢疏言站在玄关,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我。
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
可是让他失望了。
我什么都没说。
谢疏言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讽笑:
「我一个不受待见的前任留在这,有必要吗?」
咔哒一声。
门关上了。
谢疏言走了。
6
谢疏言的离开让气氛沉闷了一小下。
很快这份沉闷就被班长喷香的火锅底冲淡了。
「班长,你可以啊,这么多年手艺不减。」
班长乐呵呵地端着茶杯,对我扬扬头:
「庭月,你别放在心上,老谢他……嗨,我改天说说他!他还能不给我老班长面子嘛!」
话落,其他同学也纷纷安慰我。
「我给他打电话时,谢疏言那边就很忙,能来就表明了态度,他肯定会帮你的。」
「对,快吃火锅!」
其实我倒真没那么难受。
反而对谢疏言有种愧疚感。
在我的认知里,我和他本来就不应该有过多的交集。
我也不好因为自己的病,再去给他添麻烦。
大家热热闹闹吃了顿火锅,中间班长还在班级群里发起了视频通话。
能接的人寥寥无几。
不过群里很快热闹起来。
侃天说地,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高考前的那段日子——
大家兴高采烈地谈论未来和理想。
约好毕业旅行。
那会儿我和谢疏言是同桌。
临考前一周,他从办公室回来,看见我拿着水彩笔,在一张地图上鬼画符。
他问,「你在干什么?」
我举起地图,在他眼前挥了挥,「呐,不认识啊?这是北京!」
上面用红笔画了两个圈。
「这是你的学校,这个,就是我的学校。」
我又用笔连了条直线。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就是我们俩以后的距离。」
谢疏言忍俊不禁,「你要考来北京?」
「啊,你不高兴吗?」
他在我身边坐下,将试卷一张张叠好,放进桌子洞里。
轻声说:「高兴。」
结果我运气不好,没几天就收到了体检报告。
化验单糟的一塌糊涂。
异常提示的箭头爬满了整张纸。
医生建议我爸妈赶紧带我去北京详查。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应该上不了大学了。
我旁敲侧击地问谢疏言:「喂,假如有一天,我得了很严重的病,去不了北京,你会怎么办?」
谢疏言的笔一顿,皱起眉:「你得病了?」
「呸!别咒我!你才得病呢!网络测试题!认真答!」
「我应该能考上最好的医学院,改一下志愿就好。」
一句话说的我心烦意乱。
我胡乱把我的数学卷子推到他桌子上,「好了好了,做你的数学题吧!呆子。」
明明最喜欢数学的人,想不开学医干什么。
高考快要结束的那天下午,我开始流鼻血。
血沾到了高考卷上,不知道算不算污染卷。
这都不重要了。
我连夜启程,去了北京。
站在北京繁华的街道上,一度难受的想哭。
北京之约,竟然是我先一步来了。
再后来确诊——返乡收拾行李——
我当着同学的面,甩了谢疏言一沓钱。
为这一段感情,草草画上了句号。
7
第二次住院,还是原来的病区。
只不过这次的病友换了。
上次的小朋友月初刚去世,从这个病区拉出去,还不到 5 岁。
闺蜜听到消息,红了眼睛,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正恼火地跟卖家扯皮:「你看我像不像银行劫匪?」
「亲亲,咱们都是合法公民哈。」
下一秒,我头顶丝袜发过去。
「那我买帽子你给我寄丝袜???」
谢疏言进来时,我刚收到淘宝退款。
几乎以闪电般的速度拱进了被子里。
只留了个屁股在外面。
「孟庭月。」
谢疏言嗓音淡淡。
我撅着屁股,瓮声瓮气,「孟庭月不在,我是她闺蜜。」
一旁的闺蜜:「……」
谢疏言还是揭开了我的被子。
我头发乱糟糟的,跟条土狗一样做贼心虚地仰头看他。
他脸色很冷,唇抿得紧紧的。
旁边有个女医生笑着说:「疏言调整了下你的用药方案,本来想跟你说的,结果一进门就看见……」
后面的意思不言而喻。
病房里的病友都被逗笑了。
只有谢疏言没笑,「看来你现在无心听这些,我明天再来。」
「别呀,谢大教授,您说您说,我认真听。」
我匆忙拽住他的衣摆,求医多年,早已习惯了卑微讨好。
谢疏言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指尖,张了张嘴,眉头皱得很深。
一瞬间,让人误以为他……想哭。
我真是病糊涂了。
谢疏言站在床边,毫无感情地交代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每一句都恰到好处的停顿,确保我听明白了。
他说想换一种新药,效果不错,但是副作用也大。
我靠在床边,笑眯眯地说:「嗨,我知道,临床试验嘛,总是需要人参与的。我没上大学,对社会也没啥贡献,就算最后失败了,也没什么遗憾。」
「孟庭月,我不会拿人命当儿戏。」
谢疏言的唇抿得很紧,不苟言笑的样子莫名人我安下心来。
……
新药的副作用来得特别快。
白天用上,傍晚我就抱着马桶,差点把胃都呕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烧心、烦躁。
趁闺蜜回家休息的空挡,我一个人推着轮椅,来到了医院外头的小花园。
黄昏。
夕阳平静地铺趁在湖泊上。
风一吹,波光翻涌,如上万只金鱼在浪里翻滚。
我吹着风,不时把脑袋扎进塑料袋里呕上几下。
再抬起头,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女人。
「孟小姐,好巧,您怎么在这儿?」
是那天站在谢疏言身边的女医生。
忘记问她叫什么了。
不过她很快就解答了我的疑惑,对着伸出手自我介绍:「颜安。」
我握住手,晃了晃。
被她无名指上的钻戒晃了下眼睛。
我记得,这个医院的院长就姓颜。
她不会就是院长的女儿吧?要和谢疏言结婚的那位。
颜安站在我身边,语气温柔:「你跟阿言是怎么认识的?」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口中的「阿言」是谢疏言。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前任现任,向来如此。
我扶了扶歪掉的帽子,「我们是高中同学。」
「只是同学?」
我沉默了会儿,「嗯,只是同学。」
颜安轻声笑了,「这跟我听到的可是不一样呢,你是谢疏言的前女友,高考结束那年,甩了他一沓钱,就把人家踹了。」
她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大概是来替他未婚夫出气的。
见我不说话,她低着头,继续说:「因为什么?你得病了吗?你想用这种方式推开谢疏言。」
我还是不说话。
风呼啸着穿肩而过。
我听到颜安嗤笑道:「好蠢,真是多亏你了,我才能和谢疏言订婚。」
我病了这么多年,病得都快磨没了脾气。
听到这话,却还是忍不住还嘴:
「那跪下谢谢我,再给我打五百万。」
「你——」
我斜楞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想听什么?听我后悔了?」
颜安不怒反笑,「你没有后悔吗?」
「哦,后悔了。」
颜安一怔。
就看见我大言不惭地笑着说:「我这就去把谢疏言追回来。我要跟他告白,哭爹喊娘地说我还爱着他,让他立刻踹掉你跟我结婚。」
我昂首挺胸,就等颜安露出吃屎一样的表情。
结果她只是表情古怪地看向我后方,笑着说:「谢疏言,你前女友要是跟你表白,你还会回来吗?」
我笑容一僵,仿佛一脚踏进了无底洞。
回头对上谢疏言冷淡的眼神,脸上跟泼了辣椒油一样。
谢疏言的白大衣被夕阳染成了耀眼的橙色。
冷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可以试试。」
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试什么?」
「说你还爱着我。」
这一刻,金色的夕阳刚刚好从粼粼湖面上折射而来。
摔进了我的眼睛里。
金色的光芒吞噬了谢疏言的țűₖ身影。
我在一片头晕目眩里,只听见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带着横跨十年的回响。
他说:
「你可以试试。」
「说你还爱着我。」
「你看看我会不会回到你身边。」
我被嗡名声充斥着大脑,待回过神,看到的,是颜安翩然离去的身影,和渐渐朝我走来的谢疏言。
我坐在轮椅上,两腿重若千斤,任由谢疏言接管了我轮椅的使用权。
很难说清楚这一刻的感受。
尴尬,自卑,难堪,后悔。
一层一层的情绪叠加在一起,变成堵在喉咙口的巨石。
谢疏言推着我,沿着湖边往前走。
风带来他淡淡的质问:「不打算说吗?」
我低头抠弄着指甲,「说什么?」
「你刚才的话都是信口胡诌?」
我蔫哒哒地低着脑袋。
看着身上被风吹得瘪瘪的病号服,又想到了帽子下面日渐稀疏的头发。
刚才是赌气,现在是心虚。
我是有多厚的脸皮,才说得出让他回来的话。
「孟庭月,」谢疏言陡然住了脚,「耍我很有意思吗?喜欢对你来说,就这样廉价?」
他生气了。
我感觉得出来。
「我没有耍你……」我尴尬地低着头,「刚才是为了吵架,下次不会了。给你造成这样的困扰,很抱歉……」
以前我总能敏锐地察觉出谢疏言的情绪,然后在他生气前,笑嘻嘻地光速滑跪道歉。
可这次我真的笑不出来。
不光笑不出来,眼泪都开始打转了。
谢疏言说:「我和颜安的确是要订婚的,不过那是她父亲的一厢情愿。」
他走到我身边,蹲下,平视着我。
浅淡的瞳色带来浓郁的压迫感。
「今天是我让她来的,那些难听至极的话,也是我让她说的。」
我被他近距离地注视,心底陡然窜出一丝火气和委屈。
明明我都这么倒霉了,一个快要死了的人,还要被追着杀。
「那真是恭喜你了,」我语气酸溜溜的,带着刺,「没有我踹你,你还做不了院长的金龟婿。」
「是,」谢疏言疾言厉色道,「所以我说你蠢到家了。」
「谢疏言!我不想吵架,我……我难受,我想吐。」
我眼圈一红,眼泪吧嗒掉下来,「当年的事,我跟你道歉。我不该伤害你的感情,不该当众羞辱你,是我做错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谢疏言紧紧捏住了我的肩膀,埋头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看着我。
「你觉得我在意那个?」
「什么?」
他眼眶红了,牵着我的手,去摸自己白大衣的衣领。
粗糙坚硬的料子有些磨手。
「我都走到这条路上了,孟庭月,你觉得我在意你的羞辱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才跟我分手吗?」
本该学数学的谢疏言,成了医生。
他扔掉了喜欢的志愿,此刻,站在这里,站在我眼前。
眼底是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委屈。
他质问我:「我吃了这么多年苦,来到你身边,凭什么你说一句『放过你』,我就要远远滚开?」
我愣住了。
「那个实验招募……」
「是我托班长发给你的。」
谢疏言目光灼灼,「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的脑子很乱,当年的事我只告诉过班长。
并请他替我保密。
难道是他告诉了谢疏言?
风渐渐大了。
远处有护士在喊我回去。
谢疏言站起身,收敛了情绪,破罐子破摔道:
「孟庭月,你在生病,我不跟你闹,但是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8
从外面回来后,我就一直坐在病床上发呆。
闺蜜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怎么了?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谢疏言他学了医。」
「我知道啊,我又不傻。」
对上我红彤彤的眼睛,闺蜜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张大了嘴。
「你是说,他学医是为了……」
这天晚上闺蜜回家后,我给班长打去了电话。
「喂?庭月,有事吗?」
「嗯,关于谢疏言的事。」
班长突然沉默了。
电话里只剩下孩子牙牙学语的声音。
「庭月,对不起啊,我把你的事告诉谢疏言了。」
果然。
我颓废地将头埋进膝盖里。
叹了口气。
班长有些急切:「我知道这事做的不厚道,但你当时走的太急了,给人甩了一沓子钱就玩失踪,谢疏言在我家楼下堵了我整整一周,搞得那群招生办的老师也跟了过来,我爸妈以为我成绩不错,差点开席庆祝。」
「最最主要的问题,七天,他活生生瘦了十斤,你要是见到他那个样子,也不忍心瞒着他。」
「后来知道他改了志愿,哎……怎么说呢,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怕你怨我,这些年就一直没敢说。」
「庭月?庭月?你在听吗?」
我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嗯,我听见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你俩的事好好沟通一下。」
「好。」
挂断电话,室内陷入了死寂。
我攥着手机,胸口闷闷地发疼。
漆黑的病房里,传来我压抑的呜咽声。
我觉得自己像个蠢驴。
自以为是地安排好了一切,以为把所有人都瞒的好好的。
结果最重要的人,一开始就知道了。
黑暗中,突然泄露出一丝光线。
病房门打开了。
谢疏言站在门口。
和满脸泪痕的我四目相对。
他神色一紧,快步走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濒临崩溃的情绪再也压不住了,突然嚎啕大哭。
「你为什么要改志愿啊?」
「笨蛋!」
「我根本不需要你,你听不明白吗?」
谢疏言一愣,表情突然松懈下来。
抿着唇默不作声地挨了我好几拳,脾气好到过分。
「你找过班长了?」
我眼睛酸酸的,「嗯。」
「那就行了。」
「什么行了?」
谢疏言蹲下身,仰头看着我,眼神亮得可怕:「我们和好,不分手了行不行?」
我的身体下意识的后缩,突然被谢疏言紧紧攥住肩膀。
「孟庭月!」
谢疏言拔高了声音,迫使我看着他。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他抬手起誓,「我发誓,我不会为你放弃生命。哪怕有一天……」
他的唇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哽了片刻,似乎极其不愿意说那个词,但还是说出来了,「哪怕有一天,天人永隔,我谢疏言发誓,绝对不会为了孟庭月,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捧着我的脸,轻声说:「这样,你愿意说你爱我了吗?」
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着我湿漉漉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
月凉如水。
湖边群鸟扑簌,倦鸟归林。
我就像一只倦鸟,一个人飞了十年。
只有不住的扑腾,才能像个活人一样,「乐观」「积极」「勇敢」地对抗病魔。
可是我也会怕,会绝望,会埋怨上天的不公,痛恨自己的倒霉。
我找不到承载自己的那片森林,一旦放松,就会坠入负面情绪的深渊。
我好累。
累到想找谢疏言靠一靠。
哪怕只有一天,让飞累了的我,有个地方落落脚,然后等明天的太阳升起,张开翅膀,继续飞向死亡。
我抱住了谢疏言,埋下头。
哭泣出声。
9
第二次化疗结束,我体重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屋漏偏逢连夜雨,房东突然打来电话,说儿子要结婚,房子不给租了。
他赔给我双倍违约金,要我两天内找好住处。
我跟房东掰扯的时候,谢疏言就坐在我身边。
他蹙着眉,「要我跟他谈吗?」
我挂断电话,「不用,违约金挺高的,那些钱足够我找个新房子了。」
这些年我为了看病东奔西跑,居无定所,早已习惯这种事。
「搬到我那儿去吧。」
「啊?」
谢疏言默默移开目光,「离医院近,看病方便。」
一向开朗的我有点笨嘴拙舌的,「哦……这样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搬进了谢疏言的公寓。
一个医院附近还算不错的小区。
房子不算大,但胜在户型好,宽敞。
比起我租的房子,真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谢疏言要上班,把密码给了我。
「行李让搬家公司放客厅,晚上我来收拾。」
我站在房子里,挠了挠头。
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跟谢疏言「同居」了。
第一次置身于他的私人底盘,我有些小心翼翼。
不敢乱瞧乱看,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
问谢疏言:「我住哪?」
「都可以。」
「啊?」
他工作很忙,对于我的疑问,并没有任何回复。
我硬着头皮走进右侧的一间房。
深蓝色的床上四件套。
灰色遮光窗帘。
桌上摆着手表无线充。
透明衣柜里挂满了谢疏言的衬衣。
啊……是主卧。
我合上门,打开了另一间,把自己的行李箱放了进去。
天色渐渐暗沉。
我做好了晚饭,摆好碗筷,等在餐桌前。
不知不觉就等睡着了。
谢疏言推门进来时,我正趴在桌子上做梦。
假发歪歪扭扭的扣在脑袋上,要掉不掉的样子。
等他来到我身边时,我突然惊醒。
「你回来了!」
「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疏言看我的目光比在医院时,更加炽烈。
我慌不择路,扶正了假发,站起来,「我吃过了,就……先去睡了。」
谢疏言收回目光,低声说:「好。我工作忙,下次别等我。」
「好的。」
我飞快地溜回了客卧。
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假发,心里懊悔不已。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顶,刚才好像掉下来了。
谢疏言没看到我的头顶吧?
我咬咬牙,把假发摘下来。
垮着脸叹了口气。
我从小就喜欢臭美,尤其喜欢护理头发,上学那会儿长发及腰,乌黑泛着光泽。
前几年没复发的时候,头发也是乌黑浓密的。
可如今,镜子里的我,顶着一头稀疏的头发完全笑不出来。
丑死了。
这才第二次化疗。
再过几次,就该剃光头了。
笃笃笃……
是谢疏言在敲门。
「洗漱用品摆在洗手间,要出来洗漱吗?」
我立刻关掉灯,钻进被子里,「不了,我要睡觉了。」
外面再也没了谢疏言的动静。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就离开了。
我等到后半夜,外面的最后一丝亮光消失,才从床上跳下来。
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准备去洗手间洗漱。
结果,一丝微弱的灯光从客厅方向传来。
谢疏言就坐在沙发上。
身旁堆满了资料。
旁边的小台灯照亮了他的脸。
谢疏言轻而易举就看到了鬼鬼祟祟、没戴假发的我。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关上门继续装死,还是走出去,如常洗漱。
谢疏言放下手里的资料,起身走来。
「我……我刚睡醒,要去洗漱——」
「别ƭù⁴动。」
谢疏言握住了我遮掩脑袋的手,把我抵在墙上,随后湿润的气息扑洒在我的脸上。
他低头吻了我。
我身体一抖,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
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的身影遮挡了唯一一丝光线。
昏暗的环境让听觉无比敏锐。
我们呼吸交缠。
唇齿相接。
我听到了谢疏言的衬衣摩擦我头发的声音。
听见了他喉结的滚动,和越发激烈的心跳。
我们亲了好久。
久到我开始呼吸不畅。
「在躲我?」
我下意识低头,可想到头顶要暴露在谢疏言视野里,又飞快把脑袋仰起来,「谁要躲你啊?自恋。」
谢疏言摸了摸我的头发,瞳孔里倒映着我的影子:「嗯,这样顺眼多了。」
「哪样?」
「不戴假发的模样。」
他蹭着我的鼻尖,轻声说:「早就想吻你了,看你紧张假发的样子,我就没敢动手。」
我偏开头,自暴自弃地说:「别看了,好丑。」
「不丑,很漂亮。」
「骗人。」
谢疏言勾住我的手,拉着我去了洗手间。
「刚才我有事要跟你讲。」
他摁开了灯,洗漱台上的东西一览无余。
显眼的地方,有个电动剃头刀。
他看着镜子里的我,问:「你会剃头发吗?」
我咬着唇,「我还不想那么早剃……至少现在还有毛。」
谢疏言把剃头刀递给我,「我是说,你帮我我剃。」
「你疯了吗?」
我看着他浓密乌黑的头发,紧紧蹙着眉头,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地出现谢疏言光头的样子。
虽然不会丑,但有点怪怪的……
谢疏言自顾自地搬了个小马扎来,「我太年轻了,我希望你能帮我剃成患者信任的样子。」
剃头刀插了电。
正在嗡嗡作响。
我眼睛一酸,强忍着要哭的冲动。
「我不要。」
他分明是要陪着我。
谢疏言笑了笑,握住了我的手腕。
「别怕,来。」
他的手很稳。
随着嗡嗡的震动声,谢疏言的头发落了地。
他真是一点都不心疼。
一点头发都没留。
我看着镜子里的他,瘪了瘪嘴,「真是事与愿违,你看起来更年轻了,像刚进医院的实习生。」
剃头刀被扔到了一边。
谢疏言站起身来,看着我发红的眼睛,低头在我唇上轻啄一口。
「剃个光头就能天天和你黏在一起,我觉得很好。」
「等我给你剃头发的时候,你就不会记恨我,因为你已经把我给剃了。」
我没忍住,破涕为笑。
「那我也会记恨你的!」
镜子里倒映着两人的脸。
一个泪汪汪的,笑的很滑稽。
一个笑容开朗,眼神宠溺。
他揽着我的肩膀,说:
「好,那就粘着我,怎么骂我都认。」
10
后来我买假发的时候,还是给谢疏言买了一顶。
因为有好几次,他的学生看到他,都是目瞪口呆的样子。
我觉得有损他导师威严。
谢疏言欣然接受。
至此,只有回家的时候,我们两个才会摘掉假发。
又过了几个月,疗程结束。
病情基本稳定,没有再继续恶化。
班长为了庆祝,又举办了一次小型的聚会。
「庭月,你身体怎么样了?这次我就先不请他了,咱们主要是给你庆祝!免得见了面尴尬。」
我接电话的时候开了免提,谢疏言正在修灯泡。
他垂眸扫了眼手机屏幕,淡声说:「我和庭月会准时参加的。」
班长卡了口老痰,咳嗽半天,才惊叫:「老谢?你怎么也在?」
「我跟她复合了。」
电话那边传了班长打翻了杯子的声音。
谢疏言从凳子上下来,接过电话,「周六我有时间,地点定好后发给庭月就好。」
挂掉电话,我急着问:「你周五夜班哎,要不算了,咱们别去了。」
班长只有中午有时间。
谢疏言熬一晚,周六回来就要十点钟了,压根没时间补觉。
「不,要去的。」
他背对着我收拾桌椅,轻声说,「十年前的同学聚会,你和我都没有去,我不想错过这次。」
看着忙碌的背影,我转身揉了揉眼睛,笑着说:
「哦,那我去挑一顶漂亮的假发。」
「好,帮我也挑一顶。」
11
这次聚会的气氛明显比上次好了很多。
大家热热闹闹的,颇有老友重逢的感觉。
我和谢疏言一进来,就被拉到了包间最里头,左一圈右一圈的同学围着。
「你们俩什么时候复合的?」
「谁先主动啊?」
「上次你俩什么情况,是吵架了?」
我红着脸,不知道该从哪里说。
谢疏言淡定的很,一一作答。
「几个月前复合的。」
「我主动。」
「上次是我不好,跟她闹脾气。」
大家一脸姨母笑。
陈年往事倒豆子一样往外说。
「当年我是第一个知道庭月喜欢老谢的!她亲口承认的。」
「拉倒吧,你能有我早?我撞见孟庭月往老谢桌子堂里塞情书。」
「啊?我看见孟庭月偷亲谢疏言的照片。」
「我靠,什么时候?」
「高一下,年级公告栏上,老谢第一名,照片挂在第一排。孟庭月个子不够,还是踩着凳子上去的。」
我脸胀得通红,在谢疏言认真思考的目光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凑到我耳边,低声问:「你亲过我的照片?」
湿热的气息弄得痒痒的。
我连忙躲开,小声狡辩:「就亲过,怎样?」
谢疏言笑而不语。
话题很快转到了谢疏言身上。
「对了老谢,你家是搬家了吗?去年过年,我回家的时候发现你家里没人啊。」
谢疏言语气平静,「不清楚。」
「啊?」
「我很多年不回家了。」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同学也没继续问。
只有我敏锐地察觉到谢疏言的情绪不太对。
还不等细究,就被喝大了的班长拉入了新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
大家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
毕竟大家都在北京,这些年下来,也出了几对分分合合的情侣。
我本来想旁观看热闹,可不知道怎么的,酒瓶偏偏跟我和谢疏言过不去。
第一次,酒瓶就指到了谢疏言。
班长把卡牌递过来,谢疏言抽了一张。
众人凑过去,脸上纷纷出现了八卦的表情:
「一共恋爱过几次,最刻骨铭心的是哪一段?」
我也好奇地看向谢疏言。
他目不转睛地回看着我:「一次,和孟庭月。」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第二次,指向我。
「哭得最伤心的是哪一次?为什么?」
有人轻咳了一声,「那个……班长,跳过吧,庭月才刚好。」
大家纷纷附和,默认我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是得病的那一刻。
我握紧了谢疏言的手,说:「第一次化疗,我在背包里,翻出谢疏言毕业寄语的时候。因为最难受的时候,喜欢的人不在身边。」
谢疏言回握了我一下,手指渐渐收紧。
游戏继续进行,剩下的都指向了别人。
我还听到好几个有意思的八卦。
其中有几个是指到谢疏言的。
无关痛痒,谢疏言选择了喝酒。
眨眼到了深夜。
最后一局是谢疏言。
「有什么事想做很久了?」
班长都把酒杯递过来了,谢疏言没有接,说:「和孟庭月结婚。」
昏昏欲睡的气氛再一次炸裂开来。
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我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在今夜之前,我从来没奢望过跟谢疏言结婚。
班长喝多了,别人拉都拉不住:「让我们恭祝眼前这对新人结束十年感情长跑——」
「班长!话说早了,你这话留着婚礼上说。」
「就是,我看他们不用请司仪了,你来上。」
大家哈哈大笑。
随着出租车一辆辆地离开,今夜的热闹落下帷幕。
班长搓了搓眼睛,拍拍我和谢疏言的肩膀。
「好。」
「你们俩,好好的。」
「我等着喝喜酒。」
看着班长离开的身影,我好像突然看到了婚礼现场,他当司仪活跃现场气氛的样子。
我晃了晃谢疏言的手,欲言又止。
「叔叔和阿姨……没意见吗?」
「不用在意他们。」
他喝了一些酒,有些醉意。
回到家,就一言不发地把我抱进了主卧。
肆意地亲吻。
高挺的鼻梁蹭过我的鼻尖和脸颊,勾着心脏猛烈地跳动。
「谢疏言……等等……」
「不等。」
他声音低哑,复又吻住我。
堵住了我所有的顾虑。
掌心之下,是谢疏言剧烈的心跳。
那样鲜活、有力、生机勃勃。
我渐渐放弃了抵抗,任凭自己被带入无法言喻的欢愉中。
一片黑暗中,我胡乱倒腾着,去抓谢疏言的手。
被他扣在胸口,低头亲了一口。
「累了就说。」
「不累,抱抱我。」
「好。」
12
为了照顾我的身体,今夜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间听到谢疏言正在打电话。
他尖锐冰冷的声音从门缝里透出来。
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敌意。
我走下床,悄悄打开门。
谢疏言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
「妈,我说的很清楚,这是我的事情,你们不要插手。」
我紧紧攥着门把手,掌心不知不觉出了层汗。
我知道自己不该偷听,可双腿不听使唤一样,走到了客厅的拐角处。
谢疏言妈妈的声音清晰起来。
Ŧüₘ「我不插手,难道要看你把一个随时会死的女人娶回家?你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何必呢?」
谢疏言冷笑出声,「那你觉得,我是因为谁才爬到这个位置的?」
他妈妈突然语塞了。
「没有孟庭月,就没有现在的谢疏言。你们老谢家,更不会出一位任劳任怨,查体都要陪着你们的医生。」
「那你是应该做的!」
谢疏言厉声道:「你们当年为了钱,私自篡改我志愿,让我留在当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今天?」
他父母沉默了。
谢疏言警告道:「你们要是还把我放在眼里,就对孟庭月放尊重点,胆敢找她一点麻烦,别怪我不认你们。」
伴随着砰得一声,电话被撂在了茶几上。
与此同时,我冻得打了个喷嚏。
被谢疏言逮个正着。
他起身,绕过拐角,直视着躲在背面偷听的我。
愠怒的表情渐渐被无奈代替,他叹了口气。
「光着脚不冷吗?」
我挠挠头,「哦,我……我出来喝水。」
「回去,我给你倒。」
「哦,好的。」
我溜得飞快,谢疏言端水进来时,我已经蒙住了被子,只剩下俩眼在外面。
也许是刚跟他父母吵过架,他看起来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漠。
我抱着被子爬起来,「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哪个?」
「他们篡改你志愿的事。」
谢疏言盯着我把水喝完,接过空杯子才说:
「嗯。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登录系统修改志愿,我可能直到接到录取通知书,才会发现他们改了我的志愿。所以不必因为我改了志愿感到自责。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黑暗中,我又黏过去,抱住谢疏言。
「学医苦不苦?」
「不苦。」
「骗人。」
「不骗你。」谢疏言慢慢捋着我的背,「我有时候在想,人和人的相遇和重逢,就是命中注定的。」
我声音发闷:
「哪怕我们一直没有遇到,你也会这样认为吗?」
谢疏言目光灼灼,语气笃定:「是的,不管过去多少年,谢疏言和孟庭月总会在一起,只是早晚的问题。」
13
这天之后,我终于开始认真考虑起和谢疏言结婚的事情。
谢疏言很笃定的告诉我,我的病生存率非常高,几乎不影响寿命。
如果不复发的话,大概率是可以活成一个老太太的。
于是婚期大致定在了半年以后。
趁这个时间,我想养养头发。
结婚的时候,至少不是两个光头。
很快半年时间眨眼而过。
我又变成了活蹦乱跳的样子,身上长了些肉,头发也茂密了不少。
远远看上去,面色红润,气血十足。
这天,我抽时间,给爸妈打了个电话。
距离上一次联系,已经过去了 9 个月。
是妈妈接的。
「喂,庭月呀,你在北京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病情很稳定,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那就好,这么久没消息,我和你爸还想着去看看你。要不是你弟弟忙着小升初,我和他就去了。」
当年我生病后不久,爸妈就生了弟弟。
他们的重心,也全放在了他身上。
其实我不怪他们。
一个随时可能离世的女儿,的确比不过成绩性格样样优秀、身体健康的二胎。
况且,在弟弟降生之前,他们为了给我治病,花了不少钱。
我赶在电话挂断前,说:「妈,我要结婚了。」
「结婚?有人愿意跟你结婚?」
她脱口而出,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诧异。
「嗯,你认识的,谢疏言。他现在在北京,血液病方面的专家。」
「挺好的,我……我和你爸都没有意见。能有个人照顾你,我们放心。结婚时间定了吗?婚礼在哪办?——哎等等,你弟弟把小狗的零食洒了,剩下的事改天再说。」
听着话筒里的嘟嘟声,我那句「见家长」的话卡在喉咙里。
谢疏言捏țū́ⁱ了捏我的手,问:「他们怎么说?」
我抬起头,愣了好半天,木木然说道:
「他们养小狗了。」
「没人告诉我。」
从最开始爸妈每天陪在我身边,到弟弟出生后,爸妈轮流带我看病,再到我自己一个人外出求医,每周、每月、没半年一个电话,直到今天,家里养了小狗,没人告诉我。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谢疏言什么都懂了,笃定地握住我的手,「结婚是我们两个的事。我们两个来定,好吗?」
「好。」
婚礼最后定在了北京。
没有大办,只是在领证当晚,请了同学和朋友们吃了个饭。
班长又喝醉了,嚎啕大哭,非要现场主持,别人拉都拉不住。
当晚气氛极好。
在班长的主持下,我和谢疏言也算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婚礼,收到了同学和朋友真心的祝福。
闺蜜扯着谢疏言的袖子,非要他发誓,要好好对我。
众人闹作一团。
第二天,我和谢疏言开始了蜜月旅行。
我俩约定好,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拍很多很多合照,贴在家里的照片墙上。
此后数年,我们走过了大江南北。
山川湖泊、沙漠雪山,全部变成了合照里的风景。
年轻的夫妻,渐渐变得成熟。
最后,一丝丝皱纹爬上了眼角。
如今距离我们结婚,已经过去了 20 年。
我刚从医院出来,手里țùₘ捏着「身体健康」的体检报告,看着谢疏言倚在车旁等我的身影,许愿,我能健健康康地陪着他走完下一个二十年。
番外(老年男主视角)
孟庭月去世那年,已经是个小老太太了。
活蹦乱跳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69 岁病情复发,没撑过第三次化疗,离开了人世。
此时谢疏言已经是医学界有名的院士了。
许多人前来安慰他。
都说:「老太太活了 69 岁,高寿啦。」
「18 岁查出血癌,能活到 69 岁,赚了赚了。」
就连孟庭月去世前,还握着谢疏言的手,笑呵呵地宽慰他。
「我活到了 69,你得夸我一句牛逼。」
「我走了,你就拿着我的病例去发论文,闲暇时间跟其他小老太太跳广场舞。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也腻歪了吧?」
谢疏言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说话。
这会儿的医疗水平较当年,已经有了极大的进步。
可那些治疗手段加诸在一个 69 岁的老人身上,依然过于激进了。
保守治疗,是谢疏言和孟庭月共同的选择。
所以,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谢疏言显得很平静。
他平静地料理了孟庭月的丧事。
回到了空荡荡的房子里。
他和孟庭月在一起四十多年,没有一个孩子。
老房子里骤然空了个人,一时间还难以适应过来。
谢疏言没有整理孟庭月的遗物。
她的衣服依旧挂在衣柜里。
牙刷摆在洗手台上。
阳台上养的那盆要死不活的吊兰,他还一直替她浇着水。
那个照片墙——
从 28 岁那年第一次度蜜月,一直到 68 岁,两人在苏州拙政园的合影,密密麻麻,上千张,纹丝不动地黏在墙上。
谢疏言有时候就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照片墙发呆。
然后到了饭点,就出门买菜,回来做饭。
一开始,他的学生都担心他,常常上门来看。
老师和师母相爱了一辈子,他们生怕老师想不开。
可是一连小半年,谢疏言都在如常的生活。
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
还著起了书。
他将毕生所学,都写在了书里。
学生们渐渐也都放下心来。
一眨眼又过了五年。
谢疏言已经是 74 岁高龄了。
感个冒都要咳嗽半个月的程度。
这天是他和孟庭月的结婚纪念日。
学生们知道他要去公墓祭奠师母,就没来叨扰。
谢疏言起了个大早,穿得干干净净,用焗油膏染了头发。
去的路上,他特意挑了束玫瑰花。
刚醒开,还带着露水。
谢疏言照旧先去找了墓园的看守,一个 70 多岁的老人。
对方看见谢疏言来,乐呵呵地搭话:「老谢,又来了?」
「有没有收到她的信?」
看守在信箱里翻找了片刻,摇了摇头,「今年没有了。」
谢疏言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他来到孟庭月的墓边,将玫瑰花摆在她面前,然后挨着墓碑坐下。
从怀里掏出一沓子保存完好的信。
每一封都用密封袋保护起来。
连个角都没有折。
这是孟庭月去世后,公墓看守陆续收到的孟庭月写给谢疏言的信。
孟庭月交代过看守,「如果他不来看我,就不用特意交给他。」
「为什么?」
「那代表,他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如果总来呢?」
「那就给他。」
谢疏言翻开了第一封,虽然内容早已烂熟一些,可还是逐字逐字读起来。
「谢疏言!是不是想死我了?打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想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要好好活着。你学生前些天还找我诉苦,说学术上遇到难题了,为了全人类的发展,你得努力啊。还有我的吊兰,给我好好养,冬天记得拿进室内,夏天避免强光直射,少浇水,以免烂根。明年有时间,带着吊兰来看我。」
第二封,来自第二年。
「好好好,吊兰都让你给养活了,先天植物圣体。早知道养个孩子了,让你小心翼翼的,好了吧?老了都没人陪你。你最近有没有看上的老太太,有了可Ṱųₑ以跟我说说,死了老伴的最方便,我在下面给你打听打听。」
中间夹杂着几封碎碎念。
「突然想起 34 年咱们在九寨沟吃到的牦牛火锅,好吃的要死,早知道再去一次了。再去一次吧?就当是为了我。」
「夏至南方的荔枝就要熟了,桂味最好吃, 坐飞机去吧?」
「啊啊啊,好多地方没走完啊, 江西才去了一半,我记得你特别能吃辣, 现在还能吃吗?」
谢疏言看着看着, 就笑了。
他能想象到孟庭月说这话的样子。
絮絮叨叨,就像活着时一样。
一沓子信, 很快见了底。
就剩下最后一封, 是去年寄来的。
「你又来?你怎么年年都来啊,生活已经无聊到这个样子了吗?怎么会有人无聊到跟一个死人聊天啊,大教授。怎么办,我写不动了。我总是怕你脑子一热, 下来找我, 絮絮叨叨给你写了这么多, 数了数,应该有二十多封了吧。哈哈哈, 我打赌, 你肯定看不到这里。这会儿你应该开始新生活了吧?恭喜恭喜!但是如果你依然能看到这,好吧, 我承认我很感动。可也要到此为止了。谢疏言, 我不会再写信了,真的很抱歉丢下你一个人。有时候想想, 我指挥你跑这跑那的,一厢情愿地让你活在这个世界上, 真的很过分。每个人对生命的理解都不一样,我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决定。我不会再祝你健康长寿,我会祝你心想事成, 永远快乐。」
谢疏言看完全部的信笺,用密封带再次包裹起来。
这一年的深秋,他真的没有再收到孟庭月的任何信笺。
也许,他也不ẗŭ̀⁴再需要信了。
公墓的守卫晚上喝了点酒,睡了过去。
一夜之后, 外面大雪茫茫。
昨夜下雪了。
他提着扫帚,摇摇晃晃得朝里走。
路过一排排的「小房子」, 转角处, 视野骤然开阔。
他打了个酒嗝, 远远看见一个人靠在墓碑旁。
身上盖了皑皑白雪。
他蜷缩着,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看守走过去,看到老朋友的眉毛上结了一层霜。
他抬手, 推了推,「喂, 老谢。」
谢疏言直挺挺倒了下去。
享年 74 岁。
在分离五年后,谢疏言在凛凛风雪中,迷迷糊糊好像看见了孟庭月的身影。
她是一团温暖的光球,笑着在远处朝他招手。
谢疏言抬起脚步, 朝她走去。
与她五指紧扣。
人和人的相遇和重逢,就是命中注定。
谢疏言和孟庭月会在一起,只是早晚的问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