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穷那年,我捡了一条人鱼。

只有巴掌大,鳞片还是透明的。

我用浴缸养着它,喂它小鱼虾,看它一天天长大。

直到某天醒来,浴室传来水声。

推开门,一个少年坐在浴缸边,湿漉漉的银发贴在苍白的肌肤上。

他回过头,海蓝色的眼睛望着我。

「哥哥,我的尾巴怎么分开了?」

1

尾巴怎么分开了?

我瞪大了眼睛。

对啊。

我那么大一条鱼呢?

一觉醒来就没了?

「哥哥,你说话呀哥哥……」

流音晃动着腿,踢起水花,溅了我一身。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皮笑肉不笑。

既然不是鱼了。

应该可以教训一下了吧。

2

流音是我十年前在海边捡的。

那时候我刚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每天睁眼就是催债电话。

实在是烦了。

打算找片干净的海,给自己一个体面的结局。

没想到一个浪头打过来,脚边多了个东西。

一Ţû¹团半透明的、胶质的玩意儿。

人身鱼尾,巴掌大小。

鳞片细软塌,没有鱼鳍。

只有一对小得可怜的、像是没发育好的小手扒在沙地上。

我用两根手指把它提起来,下一秒嫌弃地直皱眉。

丑得真别致。

物种也畸形。

说不定还是辐射变异体。

死了算了。

我这么想着,准备把它扔回海里。

丑东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张着嘴巴,低着头蹭了蹭我的指腹。

然后吧唧吧唧地吸着。

痒痒的,湿湿的。

「……」

真他妈的。

我盯着它看了足足一分钟,最后烦躁地啧了一声,把它揣进了昂贵的西装口袋里。

还往里倒了点海水。

西装是租来的,明天就要还,押金估计是泡汤了。

好了,这下没死成,还多了个拖油瓶。

想到这儿,我放下狠话:

「丑东西,你可别害我。」

「我现在负债三百万,你要是敢害我,我就拉着你一起死。」

口袋里的东西动了动,然后很乖地没了动静。

我嗤笑了声。

丑是丑了点。

脑子倒挺聪明的。

3

丑东西有点娇气。

不仅对自来水过敏,胃还像个无底洞。

短短三天,我就从负债三百万,到负债三百五十万。

这期间,只需要养一条人鱼。

望着账户余额上那一串刺眼的零,又扭头看了眼正枕着气泡、睡得四仰八叉的丑东西。

我抽了口烟,出掉了别墅。

这个空荡荡的房子是我的,可它的世界,只有这么一个缸,还有一个我。

4

拿着这笔钱,我去了海边。

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在沙滩旁建了一座简陋但坚固的木屋。

屋子不大,胜在离海近。

最重要的是,我给它挖了个足够大的池子,直接连通着外面的海水。

这样想泡海水就泡海水,想吃海鲜就往海里捕。

没有更方便的了。

5

丑东西叫流音。

我取的。

因为它老是吐泡泡,然后发出一个「溜」的气音。

接下来的好几年。

我每天早出晚归,跑工地、找投资、陪酒陪笑脸。

而流音就待在那个大塑料桶里。

我回家的时候,它会扒在桶边上,睁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看我。

离开的时候,又会自己钻进桶里,老老实实地睡上一天。

再后来,我抓住了房地产的风口。

十年时间,像一场被快进的电影。

我的人生一路高歌猛进。

住所从海边的破烂木屋,搬到了市中心的高级公寓。

又从高级公寓,搬到了城郊的空中花园。

最后,我们住进了这栋能俯瞰半个 A 市的半山别墅。

我也从一个负债三百多万的穷光蛋,成了别人口中年轻有为的陆总。

6

这些年明里暗里想爬我床的男男女女,能从这别墅门口排到山脚下。

可我没那个心思。

我自觉自己已经有了家庭,并且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是的,儿子。

我一直这么定位他。

我一手养大的,倾注了十年心血的……鱼。

十年里,变的不仅仅是我,流音也在一天天地变了模样。

丑东西不丑了。

鳞片从半透明长成了泛着月光的银白,鱼鳍舒展开来,像最华美的绸缎。

他变得很漂亮。

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明星、模特都要漂亮。

我经常胡乱地想,以后能配得上他的,会是条什么样的人鱼?

温柔漂亮的雌性,还是强壮英俊的雄性?

又或者,是个人类?

直到今天。

看着浴缸里这个光裸着身体,踢踏着水花,对我笑得一脸天真的少年。

我大概确定了他的取向。

也确定了我的。

7

我捏了捏眉心。

「哥哥头疼吗?」

流音从浴缸里探出身子,湿漉漉的手就要往我太阳穴上按。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

「先把衣服穿上。」

「为什么要穿?」

他歪着头。

「以前都不用穿的。」

「以前你他妈是条鱼!」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流音的眼睛立刻蒙上一层水雾,嘴唇微微发抖。

这表情我太熟悉了——

每次我凶他,他就会这样,然后接下来三天都不肯好好吃饭。

骂都不行。

打肯定更不行了。

「对不起。」

我叹了口气,从架子上扯下浴巾扔过去。

「先擦干。」

他接住浴巾,却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哥哥,人类都穿衣服吗?」

「嗯。」

「那哥哥帮我穿。」

「我要跟哥哥穿一样的,里面的也是。」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又看了一眼。

我觉得它大概率是穿不上我的。

手机在这时候响了,是秘书打来的。

说是城南那块地出了点问题,对方临时加价三千万。

「操。」我又骂了句脏话,「我马上回公司。」

城南那块地,紧邻深水港。

十年前我就盯上了,但当时没钱。

现在终于有实力拿下,对方却突然变卦。

转身要走,手腕被一只湿冷的手抓住。

「带我一起去。」

流音仰着脸,眼睛里闪着光。

「我想看看哥哥工作的地方。」

「不行。」

「为什么?」

「因为......」

我卡壳了。

总不能说因为你不太像个人吧。

来回拉扯了半个小时,手机又响了。

「别催了,直接把文件拿过来。」

鱼都贴身上了,走是不可能走得掉的。

8

「陆总?您在吗?」

是秘书小李。

「我把资料送来了。」

流音突然抬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缝。

「是谁?」

「我同事。你待在这儿别动。」

我迅速抽身,反手带上了浴室门。

走到玄关时,我整了整被扯歪的领带。

镜子里的人西装湿了大片,头发也乱糟糟的。

讲真的,不太适合见人。

深吸一口气,我拉开大门。

「抱歉久等。」

我接过文件袋,挑眉。

「还有事?」

小李僵硬地指了指我身后。

我脸色立马变了。

果然,身后流音光溜溜地走了出来。

他还在滴水,每走一步都在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小李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陆、陆总……」

「这是我远房表弟。」

我硬着头皮撒谎。

「刚从国外回来,不太懂规矩。」

流音走到我身边,好奇地打量着。

「哥哥,他是谁?」

「我的秘书。」

「秘书是什么?」

他凑近,鼻子动了动。

「他身上有香水味,好刺鼻。」

小李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我黑了脸。

一把拉过流音,用身体挡住他。

「文件我晚点会看,你先回去吧。」

「是,是!」

关上门,我转身瞪着一脸无辜的人。

「我不是让你待在浴室吗?」

「水凉了。」

他理直气壮,没考虑自己是条深海鱼。

「而且我想找哥哥。」

「那你就不能先穿件衣服?」

「不喜欢。」

流音摇摇头,湿发甩出一串水珠。

「不舒服。」

他低头看看自己。

「难道我这样很奇怪吗?」

奇怪?

你他妈简直要了我的命。

「先把身体擦干。」

我抓起浴巾给他擦头发。

「然后穿上衣服,听见没?」

「哦。」

流音乖乖地让我擦拭,像个听话的孩子。

除了他时不时蹭过来的动作实在不像。

「哥哥。」

「嗯?」

「刚才那个人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你没穿衣服。」

「可是哥哥也经常看我啊。」

流音抬起头,认真地说:

「而且看的时候,这里会变大。」

他指了指我的裤子。

操。

我松开浴巾,后退两步。

「哥去给你找衣服。」

「哥哥。」

流音拉住我的手腕。

「我饿了。」

对啊,他刚变成人,肯定需要吃东西。

「想吃什么?」

「鱼。」

「……除了鱼呢?」

「虾?」

看来饮食习惯没变。

「在这等着,别乱跑。」

我去厨房拿了些刺身。

回来时,流音正蹲在地板上,研究自己的脚趾。

「哥哥,这个好神奇。」

他扭动着脚趾。

「可以一个一个动。」

我把盘子放在茶几上。

「先吃东西。」

流音闻到味道,立刻爬了过来。

还是爬。

他用膝盖和手掌撑着地,屁股翘得老高。

我移开视线。

这他妈太考验人了。

9

才一个上午,整个集团都知道了陆总家里藏着个银发美人。

我让小李去澄清,说那是我表弟。

然后谣言重点从「陆总养小情人」变成了「陆总是个 gay」。

我黑着脸走进办公室,小李战战兢兢地递上咖啡。

「那个……林小姐今天打了电话,说是约您一起去看人鱼展……」

林家,几十年前突然暴富的一个小渔业公司,目前却是我最大的合作伙伴。

林老爷子的独生女林晓月,二十五岁海归,长得漂亮,能力也强。

唯一的缺点就是看上了我。

我想拒绝,可城南那块地还得靠林家牵线。

「推到下个月。」

「可是林小姐说,人鱼展只到这月末……」

我皱了皱眉。

「人鱼展而已,什么时候不能看?」

不就是穿着假鱼尾的模特在水里游来游去吗?

家里那条可比这好看多了。

「陆总,这次不一样。」

小李压低了声音,搞得神秘兮兮的。

「这次展示的可是真正的人鱼尸骸标本。」

我手抖了一下。

除了流音,这世界上竟然还有别的人鱼。

「林小姐说这条人鱼是从深海打捞上来的,保存完好,是世界上第一例公开展示的。」

「只是这条人鱼身上有很多伤,捕捉的时候,据说怀里好像还紧紧抱着一条没发育完全的幼崽。」

幼崽……

我松了松领带,呼吸却愈发困难。

「我知道了。」

「告诉她,我会去的,就月底。」

10

拿出手机,点开那个丑得别致的鱼形头像。

视频拨了过去,响了很久,没鱼接。

心头莫名一紧。

我又翻了翻前面的消息记录,停留在我早上出门前发的那条语音上。

「乖乖在家待着,不许乱跑。」

消息已读,但没有回复。

正准备挂断再拨一次,视频请求突然被接通了。

画面剧烈地晃动了几下,然后一张放大了数倍的、精致的脸怼满了整个屏幕。

海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几乎要刷到镜头上。

「哥哥?」

流音的声音带着一丝欣喜,还有些含糊不清。

我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

「流音,手机拿远一点。」

「哦。」

他听话地把手机拿开,画面终于稳定下来。

然后我看到了他,和他身后的「灾难现场」。

11

我那些昂贵的定制西装、衬衫、领带……

此刻像一堆不值钱的破布,被水浸泡在浴缸里。

而流音就叼着我最喜欢的那条领带,坐在这一片狼藉中央。

手里还抓着几条我的内裤,正努力地往水里按。

我那 CK 限量版的内裤,三千多一条……

育儿教育没做好,孩子大了净叛逆。

「流音。」

我努力控制着音量。

「把嘴里的东西放下。」

他眨了眨那双无辜的海蓝色眼睛,松开嘴,领带啪嗒一声掉进水里。

「现在,告诉哥哥,你是在干什么?」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哥哥,我在筑巢呀。」

流音抬起手,那几条内裤还在他手里滴水。

他一本正经道:

「我成熟了,需要筑巢。」

筑巢……

我试图从我贫瘠的海洋生物知识库里找出相关的解释。

海鸟会筑巢,某些鱼类好像也会。

但他妈的没有一条鱼会用 CK 内裤筑巢!

「流音,听着。」

我揉着眉心。

「你还小,不需要筑巢。」

「我不小了!」

他突然激动起来,尾巴在水里扑腾。

「我的鳞片都变色了,体温也升高了,这都是成熟的标志!」

「哥哥你看,我的瞳孔都变成竖的了。」

确实。

那双平时圆润的瞳孔现在变成了竖瞳,像某种危险的海洋掠食者。

我叹了口气。

「就算成熟了,也不能把我的衣服全泡水里。」

「可是需要很多很多哥哥的味道啊。」

流音委屈地垂下眼睫。

「不然幼崽会觉得爸爸不够强大,征服不了自己的配偶,就不肯来了。」

幼崽,配偶,征服。

无论哪个词,单拎出来都是让我震惊的程度。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教育问题,而是物种问题。

我不能再用人类的伦理,去套住一条本该属于深海的人鱼。

放他自由,让他回到属于他的世界,去找到他真正喜欢的人。

这或许是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出路。

对自己,对流音,都是。

12

「哥哥,水在叫。」

流音指着不远处翻涌着白色浪花的海岸线。

「那是海浪的声音。」

傻孩子,太久没回来,连这都忘了。

「我知道海浪。」

流音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点骄傲。

「我就是被它送到你身边的。」

说完,又补充道:

「以前听到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在水里听,是闷闷的,像心跳。现在听,很响亮。」

他赤脚踩在沙滩上,海风吹乱了一头银发。

阳光洒在苍白的肌肤上,隐约能看见鳞片的纹路在皮下闪烁。

「去吧。」

我抬起下巴,指了指海面。

「下去游一会儿。」

流音转过身,疑惑地盯着我。

「哥哥不一起吗?」

「我在岸上等你。」

他皱起眉,像是不太满意这个安排。

但海浪的召唤显然更强烈。

流音走进海水里,先是小腿,然后是大腿Ťūₕ。

当海水没过腰际时,银白色的鱼尾突然从水面跃起。

阳光下,那条尾巴美得不像话。

鳞片反射着七彩的光芒,每一片都像精心雕琢的宝石。

他在水里翻了个身,尾鳍拍打出一串水花。

然后探出脑袋,湿漉漉地看着我。

「哥哥!」

「水好暖!比家里的凉!」

「而且我的尾巴变得又大又粗,能让哥哥骑在上面!」

我被烟呛得直咳嗽。

是我活该。

九年义务教育没做好,把鱼教成这样。

「流音。」

「嗯?」

「你试着往深处游一游,说不定能遇到珍视一生的东西。」

「珍视?」

「就是你去一趟,回来就有媳妇儿了。」

这句倒是听懂了,他很高兴地在水里转了个圈,还朝我吐了几颗泡泡。

我把烟送到嘴边,用力吸了一口,试图用尼古丁的苦涩,压下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滋味。

酸的,胀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满出来。

忽然,流音游了过来,双手撑在我腰两侧的沙地上。

脸颊被他湿润的唇瓣贴上,带着海水的冰凉和咸腥。

「哥哥,等我。」

说完,一个猛子扎进了深海。

速度很Ṭůₒ快,像一道银色的闪电,瞬间就到了几十米外。

海面恢复平静,只剩下细碎的浪花拍打着礁石。

我在岸边站了很久,直到确定他不会再冒出来。

转身离开时,我发现沙滩上有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是一片鳞片。

银白色的,像他刚才甩尾巴时掉下来的。

我把鳞片放进口袋,点了根新烟。

回去得把浴缸里那堆衣服捞出来。

穷的日子过惯了。

不能就这么糟蹋了。

13

人鱼展的入口排着长队。

林晓月挽着我的手臂,满脸兴奋。

「陆总,听说这次展出的人鱼标本保存得特别完整,连鳞片的颜色都没褪。」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流音已经走了十六天。

浴缸里那堆湿漉漉的衣服被我捞出来洗干净,重新挂回衣柜里了。

内裤倒是彻底废了,被他咬出好几个洞。

也不知道这孩子的咬合力退化没有。

到海里还能不能一口咬掉一个章鱼的头。

「陆总?」

林晓月推了推我。

「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队伍缓慢前进,终于轮到我们。

展厅很暗,只有几盏聚光灯打在中央的玻璃展柜上。

我走近一看,整个人僵在原地。

展柜里的人鱼标本侧躺着,银白色的长发散开,覆盖了大半张脸。

但那熟悉的脸部轮廓、苍白的肌肤、修长的鱼尾——

像极了流音。

不,应该说,如果流音长大二十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真漂亮啊。」

林晓月感叹道。

「你看这鳞片,虽然少,但在灯光下还能反射出彩虹色呢。」

我盯着标本看,喉咙发紧。

人鱼的腹部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虽然已经缝合,但还是能看出当初受伤时的惨烈。

手臂呈环抱状,像是在保护什么东西。

「据说打捞上来的时候,他怀里还抱着一条小人鱼。」

讲解员走过来。

「可惜小的没能保存下来,被海水冲散了。」

小人鱼。

我想起十年前在海边捡到流音时的场景。

巴掌大的透明小鱼,奄奄一息地躺在沙滩上。

如果不是我路过——

「陆总,你脸色不太好。」

林晓月担心地看着我。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不用。」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展厅深处还有一些资料展板,详细介绍了人鱼的生理结构。

其中一块展板吸引了我的注意。

【人鱼繁殖习性:成年人鱼会在特定时期进入发情期,此时能够暂时化为人形。雄性人鱼会通过收集伴侣的物品来筑巢,以此向对方示爱。巢穴中伴侣气味越浓郁,表示雄性对伴侣的占有欲越强。】

筑巢。

收集伴侣的物品。

我想起浴缸里那堆被泡烂的西装和内裤。

原来他是发情啊。

「陆总?」

林晓月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们去看看纪念品店吧?听说有人鱼鳞片制成的首饰。」

「你先去,我再看会儿。」

我冷着脸没看她。

没多久林晓月就识趣地走开了。

我站在展柜前,看着那具冰冷的标本。

如果这是流音的母亲,那他现在会去哪?

深海里还有其他人鱼吗?

他能找到同类吗?

还是说,整个族群就只剩他一个?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是小李的消息,说城南那块地的事有了新消息。

我看了一眼,眉头紧锁。

林家不是牵线方?

怎么会突然也要抢这块地?

14

林晓月正好买完纪念品回来。

手里拎着个精致的小纸袋,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陆总,我买了个人鱼鳞片做的吊坠,你看——」

「林小姐。」

我打断她。

「城南那块地,你们林家也要?」

林晓月愣了愣,随即露出个无辜的表情。

「这个我不太清楚呢,都是我爸在管。」

「要不你去我家,跟我爸当面谈谈?」

我挑挑眉。

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事儿。

可城南这块地很重要。

我得为流音争一口气。

「带路吧。」

15

「拿联姻来换地是不可能的。」

我起身要走。

十几个保镖不知道什么时候堵在了大门口。

块头那么大,一ẗü²看就不好惹。

我重新坐下。

「林老,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和陆总好好聊聊。」

林建国眼睛笑眯眯的,里面却没有半点笑意。

「没什么好聊的,为钱牺牲婚姻不是我的作风。」

林建国不笑了。

「既然联姻没什么好聊的,那人鱼的事,陆总总能好好聊了吧?」

我声线冷了下来。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装傻可不是陆总的风格。」

林建国拍了拍手掌,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

是小李。

那卑躬屈膝的模样,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走狗。

我嗤笑一声:

「没想到我身边还有这种叛徒。」

「不用紧张。」

林建国悠悠地喝了口茶。

「你那表弟,叫流音是吧?」

「其实在十年前它就该是我的,只不过啊让它逃了。

「本来我想出高价买下的,但您似乎很宝贝它,所以我不得不派我的女儿接近你。」

原来这么早就有人开始惦记我的鱼了。

幸好让流音回去了,要是继续待我这儿,迟早要出事。

「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林建国靠在沙发上,笑了笑。

「陆总,实话告诉你,我们林家就是靠买卖人鱼发家的。」

不难猜到。

当年一个濒临破产的小渔业公司,能在短ŧű⁻短几年内一跃成为 A 市的豪门,背后必然有见不得光的勾当。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打断他无意义的炫耀。

「城南那块地,我可以白送。」

林建国终于说出了筹码。

「只要你把那条人鱼交出来。」

「如果我拒绝呢?」

「那就可惜了。」

林建国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在为我感到惋惜。

「您知道吗?人鱼这种生物,浑身都是宝。鳞片能做首饰,血液能入药,至于别的部位……在黑市那可是天价。」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大型保险柜前。

打开后,里面全是一排排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

「这是人鱼油,一克十万。」

「这是人鱼泪,号称能让人返老还童。」

「还有这个——」

他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泡着什么东西。

我定睛一看,胃里一阵翻涌。

是一只手。

人类形态的手,指间还有半透明的蹼。

「新鲜的哦,昨天刚到货。」

林建国笑得更深。

「听说您那条人鱼最近刚好进入发情期?」

「发情期的人鱼……那可是极品中的极品。身体会变得异常敏感,分泌出的液体更是有奇效。无论是作为收藏,还是……作为玩物,价值都不可估量。」

新鲜的……昨天刚到货……

林建国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脑中回响。

他们还在捕杀人鱼。

我不敢再细想下去。

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黏腻得难受。

我一节一节地挺直了脊背,目光从那个玻璃瓶上移开,落回林建国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

「你就不怕我报警?」

「哈哈哈,报啊。」

林建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整个人都笑得发抖。

「陆总,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一旦警察介入,你家里那位『表弟』的身份,可就瞒不住了。」

「到时候,全世界都会知道人鱼的存在。你猜,那些疯狂的科学家、收藏家,还有像我一样的生意人,会做什么?」

「到时候,就凭你一个人,护得住他吗?」

我沉默了。

护不住的。

现在,我只希望流音不要回来。

游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16

我被林建国软禁了。

目的很明显,想用我来钓鱼。

我检查了一圈,窗户都装了防盗网,想跳窗是不可能了。

我坐在床边,盯着手机上的照片发呆。

是偷拍的。

流音在浴缸里睡觉,银白色的长发铺在水面上,像一朵盛开的睡莲。

乖得要命。

也不知道现在他在哪儿。

有没有遇到同类,有没有被别的什么东西盯上。

或者,有没有想我。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防盗网上。

我立刻站起来,几步冲到窗边。

一张熟悉的、漂亮得过分的脸正贴在防盗网的栏杆之间,脸颊嘟起肉,海蓝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不是,这可是五楼。

他怎么上来的?

飞鱼吗?

「你来干什么?!」

流音似乎没听懂我语气里的惊怒,反而更高兴了。

「找到了,找到了媳妇。」

他伸出手,试图来摸我的脸。

却被冰冷的铁栏杆挡住,碰不到我。

他歪了歪头。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双手抓住了两根拇指粗的铁栏杆。

手臂上青筋暴起,肌肉以一种非人的方式隆起。

「嘎吱——」

一个足够他钻进来的豁口出现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震惊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就这么掰弯了?

「哥哥。Ṫū́⁼」

流音走到我面前,仰着脸,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颗硕大、圆润、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珍珠。

比我见过的任何一颗都要大。

「送给你。」

他把珍珠塞进我手里。

「这是我找到的,最亮的东西。」

我握着那颗还带着他体温的珍珠,急得口不择言。

「谁让你来的?!快走!这里很危险!」

「危险?」

流音眨了眨眼,似乎在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没理解明白,视线再次落到珍珠上。

「哥哥,王后,珍珠,答应……」

我没听明白,一个劲儿地把人往窗外推。

既然能爬上来,那也应该能爬下去。

流音忽然停下了动作,转过头,看向那扇门。

海蓝色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瞳孔在瞬ťů₍间缩成了两条细长的竖线。

「哥哥,是坏人。」

17

「……」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泥土的味道,混杂着海水的咸腥。

一切都结束了。

以一种超乎想象、近乎荒诞的方式。

没有警笛,没有救援队,只有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和永不停歇的海浪声。

仿佛那栋囚禁着欲望和罪恶的别墅Ṫŭ̀ₒ,连同里面所有的人和物,都从未存在过。

我靠在车门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心跳得厉害。

流音就蹲在我脚边,双手抱着膝盖,像一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小动物。

「哥哥,你生气了吗?」

「没有。」

我生什么气?

这不都好好儿的吗?

除了这地震动静有点大。

凭空消失了一座山。

「哥哥,那是坏人。」

流音抬起头,海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水光。

「妈妈,被骗了。」

「林……林家的,老的那个。」

他比划着,试图让我理解。

「骗妈妈,说爱。」

我手一抖,烟灰掉在地上。

「然后呢?」

「妈妈,肚子大了。有我。」

流音用手在自己肚子前比划了个圆。

「林家,关起来,要妈妈一直生。」

他皱着眉,似乎在回忆什么痛苦的记忆。

「生了,卖掉,像……像……」

想不出合适的词,急得耳朵都红了。

我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慢慢说。」

「像养鱼!」

流音终于找到了词。

「很多很多鱼,在池子里。生了小鱼,就拿走。」

操。

我狠狠吸了口烟。

怪不得林建国对人鱼这么了解,原来用的手段这么下作。

「妈妈跑了。带着我。」

流音的声音越来越小。

「很累,很疼,海里……都不好。」

「妈妈说,找个好地方,让我活。」

烟烧到了手指,烫得我一激灵。

我扔掉烟蒂,把流音拉进怀里。

他的身体还是凉的。

「后来呢?」

「不记得了。」

流音把脸埋在我胸口。

「醒来,在沙滩。哥哥在。」

「傻子。」

「哥哥。」

流音突然抬起头。

「林家,没了?」

我看了眼远处那个巨大的裂缝。

别墅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下翻涌的海水和不断塌陷的土地。

「嗯,没了。」

「那些坏人?」

「也没了。」

流音眨了眨眼。

「那哥哥会怕我吗?」

怕吗?

说不怕是假的。

亲眼看到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用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力量摧毁了一整座山。

那种原始的、来自深海的力量,让我脊背发寒。

但更多的是——

「不怕。」

我捏了捏他的脸。

「你是我养大的。」

「而且能这样保护自己,很好。」

流音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

「真的。」

「那我可以一直跟着哥哥吗?」

「你不是找到媳妇了吗?」

我想起他之前说的话。

流音的脸突然红了。

他掏出那颗硕大的珍珠,重新塞进我手里。

「哥哥,就是。」

「什么?」

「媳妇。」

他小声说。

「哥哥就是我找到的媳妇。」

我:「……」

「流音,你知道媳妇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他挺起胸膛,一脸骄傲。

「电视里说,媳妇就是最喜欢的人。要一起睡觉,一起吃饭。」

他掰着手指数。

「还要亲亲,生宝宝。」

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咳得撕心裂肺。

如果让我再捡一次,我一定从幼儿教育开始抓起。

不过现在, 木已成舟。

「哥哥,」

流音盯着那颗珍珠, 神色殷切。

「现在, 你可以做我的王后了吗?」

我没回答。

俯下身,吻住了他。

咸的, 带着海水的味道。

却意外地让人沉沦。

去他妈的伦理道德。

去他妈的人类世界。

这是我的鱼。

我养大的。

谁也别想抢走。

18

一路上, 流音都很安静,乖乖坐在副驾驶。

时不时偏过头看我一眼,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还在生气。

我没生气。

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关乎物种延续和家庭和谐的哲学问题。

为什么我是下面那个?

这个问题从我吻上他那刻起,就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挥之不去。

按理说, 无论从年龄、气质还是社会经验来看, 我都应该是主导方。

但事实是,当流音那双带着水汽的蓝色眼睛望着我。

小声说「哥哥, 我怕疼」的时候, 我可耻地败下阵来。

他甚至还补充了一句:

「我们生下的幼崽,一定是最乖最强大的幼崽。」

谁生?

这个问题我不敢深想。

至少我是真的不能生。

首先, 物种隔离是个问题。

其次, 他是男的,我也是。

19

繁衍是人鱼的本能。

流音的脸贴在我后背, 声音闷闷的。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生宝宝?」

来了。

终极问题还是来了。

我身体一僵, 脚步顿住。

「流音,关于这件事,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我转过身, 试图用一种温和的、科学的、循循善诱的方式,向他解释现代生物学的基本常识。

「首先,我是男的,你……现在也是男的。」

「嗯。」

他点点头,表示认同。

「两个男人, 是不能生孩子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构造不同。」

我绞尽脑汁,寻找一个他能理解的比喻。

「就像你不能把两把钥匙插在一起, 然后期待它们能生出一把小钥匙。」

流音皱起了眉, 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比喻的逻辑性。

过了半晌, 他恍然大悟般地抬起头。

「可是哥哥,你不是钥匙呀。」

「……」

「你是锁。」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天经地义。

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条鱼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而且,妈妈说了, 只要把人鱼最珍贵的珍珠送给最喜欢的人,他就会愿意帮我生宝宝。」

他指了指我口袋里那颗还在发光的珍珠。

「哥哥收了我的珍珠。」

「所以哥哥就是我的王后。」

「王后就要给王生宝宝。」

这一套逻辑链, 清晰、完整,且毫无破绽。

我竟无言以对。

「行,哥给你生。」

「生一群小鱼,咱俩养一辈子!」

从捡到流音开始, 我就在算账。

关于一条鱼的非正式资产清算。

可这盘账,从一开始就亏了。

亏到除了这条鱼,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