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费是一沓纸钞，每天雷打不动的 10 块钱。
我妈说：「大学要一心好好读书，不能随便拜金攀比。」
八块钱吃两顿饭，剩余喝牛奶，营养均衡刚刚好。
她告诉我，现在苦一点，以后才能幸福一辈子。
我了然，把这句话铭记在心，摸着饿的咕噜直叫的肚子，转手做了擦边车模。
钱什么的，还不是信手拈来。
1
开学不久，我作为家里第一个出来的大学生。
我妈得意扬扬给大家庭群打了群通话，分享育女心得。
视频那头，我妈笑得合不拢嘴:「我家婉仪为啥这么听话，还那么有出息，离不开我这些年的精养!」
她卖关子。
「我说的精养，可不是什么乱花钱哦。」
我妈轻咳两声，又道。
「在我这里，该花的花，不该买的绝对不能买。我调查过了，好多大学一顿 4 块钱就能搞定，我给我女儿一天 10 块!中午一顿，晚上一顿，还能怒省两块钱。」
我沉默了，捂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疯狂往嘴里灌水。
妄图让自己饿肚子的声音小点。
半晌，才勉强对着屏幕笑了笑。
算是回应。
我妈还在喋喋不休，跟家庭群讲述怎么培养我的自律性。
说到意犹未尽时，妈妈又把话题转移到我头上，她笑着看我:「婉仪啊，妈妈知道你乖巧懂事，可也不要太省钱忘了吃肉。荤素搭配最好。」
「好。」
我缓慢吐出一个字。
群消息还在疯狂刷屏，无疑不在说我妈教女有方。
屏幕的光映着我因缺水而有些干裂的嘴唇，胃里凉水晃荡，发出抗议。
琢磨半晌，终归是没忍住，我有些乞求道:「妈，生活费能不能再多加一点，我们学校物价有点高……」
其实不是一般高，两块五才够啃一个大白馒头，一顿素菜都要七块了。
更别提吃肉。
在学校这些日子，我感觉自己快饿晕过去。
可没想到，我开口要钱的那句话，惹我妈生气了。
她沉下脸来，似乎不理解我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婉仪，以前在高中你一天五块都能过，我现在给你涨到 10 块咋就不行了?」
「妈知道你在外面上学也容易禁不住诱惑，所以才把你的银行卡收走，生活费特意换成纸币，一点一点慢慢花。」
「你怎么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她恨铁不成钢。
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一天 10 块，一个月也才 300，除去宿舍公摊的水电费，还有平常买毛巾，卫生巾沐浴露洗发水。
这些哪样不要钱!
我已经连续一周没吃好饭了。
大馒头混着水在嘴里泡发，吃着食之无味。
我忍不住地扣手指，眼神恍惚，试图跟我妈讲道理。
「妈，平常宿舍的空调费还有水费都是要公摊的，一个月就得要 70 块。」
「再加上交班费，班级团建什么，总是不去也显得我很不合群。」
我抿唇。
有些苦涩。
不管是班级团建还是宿舍聚餐，我次次拒绝。
我能看出他们眼底对我的不满。
也能听见他们在背后对我的评论。
说了这么多。
我妈耳朵自动屏蔽，只听到一句话，我在宿舍为了吹空调要问她多加生活费!
所以，她生气了。
我妈一生气，就喜欢提起我爸。
试图唤醒我的「理智」。
「你爸爸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供你读书，整天风吹日晒，都快热中暑了。你在教室里上学不冷不热的，又要吹空调，又要搞什么聚餐，咋能求那么多?」
「婉仪，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穷人家的孩子要早当家，你不能那么物质啊。」
我妈苦口婆心。
让我不要拜金，更不能攀比。
她说:「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也应该懂事点，我刚在亲戚面前夸你，你别让我又闹笑话。」
「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我妈毫不留情挂断电话，手机屏幕的光，瞬间熄灭。
2
我垂眸，静默半晌，胃里翻江倒海，饿得发昏。
我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默默流泪。
不敢哭出声。
直到一个面包递到我跟前，是室友唐双。
我一愣，下意识要回绝。
她强硬地塞在我怀里，说:「快吃吧，这个我给每个人都分了的，你不吃就是不想跟我做朋友。」
莫名地心里一阵酸涩。
我还以为我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被她看在眼里。
到底没忍住哽咽。
那个晚上，我靠一个面包续了精力，整个人又好似恢复正常。
继续上课，吃饭睡觉。
甚至，我和室友的关系不再像之前那般陌生，她们开始和我一起上课，一起聊天。
一个月后的某天，小双提出宿舍聚餐。
没有私下沟通，而是主动问我:「张婉仪，你吃不吃?我们就在宿舍点个披萨，还有五块钱优惠呢。」
我刚要开口，眼神却飘忽地瞟向抽屉里的几张十元纸币。
我不知道钱够不够。
从小到大，我也没吃过披萨。
她看出来我的担忧，撞似不经意道:「我有个五块钱优惠券，到时候还能领膨胀券，一个披萨也就 30 多块吧，我们五个人吃。」
我愣住，腼腆笑了笑，说:「我也吃。」
大家一起在宿舍 AA 点了个披萨。
这是我第一次跟室友们一起吃饭，等外卖的中途，我们聊了好多好多。
有高中生活，还有对大学的憧憬和向往。
我还得知，小双一个月生活费有 1500，另一个室友说:「其实吧，一个月 1500 也不够啊。我妈给我 2000 还不包括买衣服的钱呢。」
「主要现在物价也不便宜啊。」
她感慨。
我没说话，静静听着。
眼底却忍不住羡慕。
聊了半小时，外卖到了。
我主动开门去拿外卖，打开宿舍门的瞬间，我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下意识开口:「妈，你怎么来了?」
我妈尖锐咆哮在安静的宿舍里炸开，她手里提着那个披萨，问我:「这是你点的披萨?我怕你营养跟不上，特意给你带了地方鸡蛋，你就是这么骗我的?!」
「还说什么钱不够用，那怎么有钱买这种鬼东西？!」
宿舍里瞬间死寂。
小双脸上的笑容僵住，其他两个室友交换着尴尬的眼神，默默坐到了自己床位上。
我脸烧得通红，像被当众剥光了衣服，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将我淹没。
我解释:「妈，这是大家 AA 的披萨，一人就 6 块钱，不贵的，是我们一起吃的。」
我妈仍然阴沉着脸，半晌。
她开口:「不贵?哪里不贵了。你爸在工地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家里什么条件你不知道？！你爸在工地上晒脱皮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在宿舍吹着空调吃披萨？！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莫名的羞耻心让我抬不起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直到我妈发泄完情绪后，她开口:「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东西给我退了！把钱一分不少地要回来！」
我愣住。
有些难以置信:「外卖已经点了，哪有退的道理。」
她冷哼。
「我知道啊。」
「所以我让你找她们退，就是这群人把你带坏的!以后别跟她们走得太近。」
「妈!」
我落泪，几乎哽咽开口。
「求求你，别说了。」
3
宿舍的空气仿佛凝固，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室友们投来的目光。
震惊、怜悯、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疏离。
小双默默走来，把那六块钱重新递给了我。
她张了张嘴，开口:「你要是想吃披萨，就当我请你的，不用你给钱。」
「你快把钱收回去吧。」
我妈满意了，还在喋喋不休。
我却只感觉整个人如坠地狱，那股羞耻心无形刺穿了我，也击碎了我那点自尊。
我慢慢蹲下身，无声颤抖。
我妈把鸡蛋放到桌上，大声叮嘱我:「地方土鸡蛋你可要收好了，贵得很。可别被什么人给偷吃了!」
从那天起，我跟所有人仿佛都有了隔阂。
唯独成了我妈口中优秀又懂事的孩子，我开始每天跟她报备今日开销。
从一天十块，硬生生省到了五块。
我妈笑容更甚了。
她说，我学会了理财。
可事实上为了省钱，我蹲点去食堂吃饭。
称重自选的饭菜冰冷，没剩几道菜，但价格却比平常便宜了整整一半。
我夹了满满一大碗，狼吞虎咽，来不及咀嚼。
嘴里包了一大坨菜，又迫不及待夹起下一筷子。
食堂阿姨有些诧异，笑了下:「这孩子，能吃是福。」
可我实在太饿了，心底的郁闷难以释怀。
我没有回应，只是把头深埋进去，鼓动腮帮子。
吃完饭，我照旧把今日花销发给我妈。
4.65 元。
她很高兴，迫不及待把我今日花销发送到亲戚群里。
【女儿在学校不仅成绩好，还会给父母省钱呢。你们也别太溺爱孩子，养成了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可就不好了。】
【看见没，我就说一天 5 块完全够用的，下次再接再厉，保持一天三块更好。】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跟我家婉仪一样这么优秀的。】
明明我妈在夸我，我却忍不住落泪。
心底那股羞耻感和委屈越来越重，有一瞬间我在想，我妈是不是想逼死我。
是不是要我饿死在学校，被所有人把我那点所谓的自尊踩在脚底，她才会开心。
可我妈说过，18 岁以后本来就没有义务养我，我现在应该对他们有感恩之心才是。
我真恶毒。
擦了泪，我想走。
陌生男人忽然拍了拍我，他笑:「同学，考虑做车模兼职吗？一天 500 不上限。」
我一愣，扭头只看见一个眼镜男盯着我，他的目光裸露无遗。
对我从下而上扫视了一番，似乎要把我轻易看透。
见我呆呆站在那，男人再次开口:「这是我的名片，欢迎来面试。你条件还行，像你们这种大学生兼职做车模收入不错的。」
见我心动，他继续道。
「当然流量越高，工资越高。像你这种清纯女大，受众很广的。」
我抿唇，没说话，脑子里却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等人走了，我打开手机搜索:擦边车模。
确实流量很高，清一色的骂评和一些污秽露骨的言论。
视频里的女人穿着高开衩牛仔裤，配了一条肉色丝袜，在车顶躺着，双腿交叉，充满诱惑。
又或者是一袭黑色超短裙，眼神微眯，红唇浅笑。
瞬间，我的脸爆红。
心剧烈跳动个不停，在我的认知里，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做这件事。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吓了一跳，是妈妈打来的。
莫名地，心里那股烦躁感又来了，我压住内心的情绪，接通。
「婉仪啊，你明天把课表发给妈妈，妈给你远程监督着，免得你偷偷出去玩落下学习可不好。」
「钱还够花吧。一天 5 块足够了，我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你不要去攀比，牛奶喝两块钱的就够了啊。」
那股逆反的心理越来越重，我冷着脸，继续听我妈讲。
她絮絮叨叨。
「等你以后毕业了，一边考公一边考研，顺便去大厂面试。」
「算了，你还是创业吧，现在打工没出路的，考公那点工资太不体面了。你把书读好了一堆人抢着来找你。」
「现在苦一苦，以后幸福几十年。」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些话，我越发想笑。
我连饭都吃不饱了，还管以后幸不幸福吗。
我现在就身处地狱。
我深呼一口气，把电话挂了。
拨打了那个陌生号码:「你好，我想来面试车模。」
4
想逃离深渊，唯有自救。
我深知这个道理。
男人让我在办公室内转了一圈，我照做，眼底尽是胆怯和无助。
他笑了声。
「别紧张，你说你做礼仪小姐，那些兼职可没这个来得快，再说比起那些专业的，你身高不够，长相也不够。」
「我们这个车展也是正经的，顶多翘个屁股，露点腰。抛个擦边球吸引一些客人。」
「客流量越多，你的提成就越多。」
我点头。
跟着他去了化妆间，带班姐姐在那等着我。
我叫她丽丽。
丽丽刚毕业不久，除去在外被人拍照时，刻意做出鬼迷日眼的神态，其余时间都是不苟言笑。
她猛吸了一口烟，从上而下扫视我。
「大学生?」
我赶忙点头:「丽姐好。」
女人扑哧一笑:「不愧是大学生，眼底都是清澈的愚蠢，知道要做些什么吗。」
「前阵子也来了几个，一听要露点肉，抹不开面子跑了。」
「你确定你能做?」
我坚定点头。
自己赚钱自己花，不丢人。
……
我被几个化妆师姐姐摆弄着，穿了一件浅蓝色包臀裙，裙子很透，隐约能看见内衣的颜色，裙子遮不住大腿。
有些受不住，我刻意往下拉了些。
惹得几个女孩发笑。
排队进了车展，我按着老板需求，站在车旁，挺胸抬头，双手微张，露出纤细的腰肢。
闪光灯对着我直拍，有人低笑。
恍惚间，我听到了不堪入目的话以及戏谑的笑。
那些赤裸目光盯得我忍不住低头，空气微冷，带起一手鸡皮疙瘩。
见我呆滞不动，丽姐在一旁给我使眼色。
我缓过神来，想起来了。
还有那个动作没做。
我打开车门，坐来进去，把腿微架在车窗，不经意露出打底裤。
瞬间，周围一片嘈杂哄笑。
有人偷偷摸了把我的大腿:「真白。」
我猛地抬头。
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还有那双震惊的眼神。
是室友小双。
瞬间，我面红耳赤，站起身来，脑子嗡嗡作响。
5
老板给我发了 500，多了 100。
他说我长得清纯，我那块的围观人数最多。
也算是给公司宣传了车。
我恍恍惚惚收下，却不敢回宿舍。
我害怕小双告诉其他同学，我做了这个兼职，害怕在她们的眼底看到厌恶又鄙夷的眼神。
我戴着帽子，把脑袋深深埋进膝盖，不敢看手机，也不敢看来来往往的行人。
明明在乎他们的看法又偏偏要这么去做。
一直到门禁，我回了宿舍。
小双在追剧，其他舍友在洗漱，见我回来了。
没有什么反应。
我松了口气。
默默把今天买的零食放到桌前。
「你们吃吗？」
周围鸦雀无声，像是没有听见。
我把鸭舌帽埋得更低了。
直到小双从里面拿了一罐杨梅罐头。
她笑:「这个牌子的确实好吃。」
谢谢。
我办了人生第一张银行卡。
我还告诉了我妈一张假课表，其实在没课的时间，我都偷偷跑出去兼职。
一周三次。
1200 块，完全够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可惜，还是被我妈发现了端倪。
某个晚上，她突然问我:「婉仪，你在食堂吃饭的照片怎么跟上个月十月六号的照片是一样的?」
「你是不是妈妈发错了。」
我没回复。
有了钱以后，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害怕她哪天断了我十块钱的生活费了。
说实话，在这个人人数字货币的时代，纸币在学校格外难用。
有时候找零都麻烦。
搞不懂我妈为什么乐此不疲。
我连着好几天没再搭理她。
不回消息，不接电话，只在朋友圈报平安。
我妈看出来了，我故意要跟她对着干，所以，她不再给我寄生活费过来。
她以为，我过不了几天就会屈服。
可我一直没有去求她。
直到某日，兼职回校的路上，我才发现爸妈打来无数个未接来电。
亲戚群炸了。
有人把我在车展的照片发在群里。
配文:【这个搔首弄姿的女人，该不会是三好学生婉仪吧，长得这么像，跟孪生姐妹一样哈哈哈哈。】
大娘:【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个照片，有伤风化！】
【赶紧撤回，哎哟喂，谁好人家干这个，不要脸。】
我妈:【这绝不可能是我家婉仪，她现在还在上课！】
表哥:【婶子，你该不会是被骗了吧。这女的脖子上可有一颗跟婉仪一模一样的痣。】
【啧啧啧，这些照片点赞可多着呢。不少老男人都说要娶她哈哈哈哈，夸她胸大呢。】
看到这，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血液逆流。
小双也给我发来很多信息。
我含着泪，看下去，里面无不是我妈给她发的骚扰短信和电话攻击。
【小双对吧，是不是你在学校欺负我女儿了?！还是你把她带坏了，让我婉仪不走正道，不知检点！】
【我家小双从小乖巧懂事，怎么会做这种勾当！】
【婉仪以后是要赚大钱的，我绝不允许你这种贱人影响她！】
我妈失控了，这一切她归功于被我逼的。
妈妈最后给我发来短信。
【再不接我电话，我就告学校，告老师，让他们还给我原来的乖巧懂事的女儿！】
【这群贱人让我失去了女儿！】
可是妈妈，我还是我啊。
我没来得及回妈妈消息，她和我爸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导员办公室。
她喝着热茶，在办公室等我。
等我认错道歉，等我付出代价。
刚走进办公室，啪的一声，脸上多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脸颊火辣辣地疼，灼烧得厉害。
所有人都愣住了。
导员无奈阻止:「婉仪家长，冷静一点。」
「你要我们怎么冷静？你们学校让我乖巧的女儿成了荡妇！」
轰隆一下。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突然炸开。
我像是被扒了衣服，在众人面前展示。
6
我妈从来没有真正从我的处境着想过。
她穿得光鲜亮丽，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女儿从开学到放假，自始至终只有两件换洗衣物。
洗褪了色。
我妈明明是个很在意同事看法的人，她的耳环项链很多，手腕上的玉镯子也很漂亮。
可她却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叮嘱我，让我不要攀比，不要拜金。
更不要不知检点。
在她眼中，这些事我好像都做了。
我妈怒不可遏:「张婉仪，我真是后悔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你对得起我吗？你不要脸!」
我嚅动嘴唇，终于反驳她。
「因为我饿！因为我他妈快饿死了！一天十块钱还包括了所有杂七杂八的开销。生活费一再压缩，那是人过的日子吗？！那是牲口！」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体验一下这种生活呢？」
我落泪，给她看手机里的余额。
「学校的东西，到底哪个不要花钱，你让我节省，一天五块嫌我花多了，压到我一天三块。」
「你不如直接让我跳河死了算了！反正你也不想要我这个女儿吧。」
【啪！】
这次，是我爸。
「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妈说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天五毛钱也活得好好的，每天还要去山上割草放牛，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婉仪，你这么说话，太让你妈寒心了!我们不亏欠你的!」
呵。
我麻木了。
早在我妈当着外人的面，骂出那句话时，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双眼无神地站在那。
看着窗外的阳台，忽然有种想直接跳下去的冲动。
我爸把我在车展，被有心人偷拍的露骨照给导员看。
他气得直喘粗气:「这是良家妇女能做出来的吗？这是一个大学生能干出来的事吗！」
我扭头:「可我只是换了种方式赚钱，不偷不抢，不违法犯罪，不违背道德啊。」
「你还狡辩!」
我径直往阳台冲了出去。
在尖叫声中。
我一只脚跳出阳台，另一只脚被小双稳稳抓住了。
我妈吓得大叫:「婉仪，你发什么神经！赶紧下来！」
「明明就是你做错了，难道还要我道歉给你服软吗?！别做妖！」
导员气得不行。
抓掉了几根白发。
「婉仪爸妈，你们少说两句不行吗？！」
他又看向我。
「婉仪，你先下来，有话好说！这一招威胁我们没用。」
【砰！！】
小双抓不住我，还是摔了下去。
我亲眼看见，爸妈的面色猛地僵硬，双眼瞪大，难以置信。
「婉仪！！」
她终于害怕了。
可我没死。
我是故意地跳的。
导员的办公室在二楼，阳台外有脚踩的水泥空地，我好好地站在那。
我只是想报复他们，用了一种极端方式。
又或者，下意识，其实我不想死。
小双面色复杂，看了我许久，一直到我被救护车接走。
7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把这些年的委屈和不满全部都宣泄了出来。
我告诉妈妈，我也想要自由，想像普通孩子那样，不在禁锢中长大。
我突然想起高中的时候，明明我很努力地考到了全班第三名，想得到妈妈的一点夸奖时。
可她眼底永远只有别人家的孩子，我妈总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为什么别人能考第一，你确实能考第三?」
「你自己说，如果你不是回家以后偷看闲书，早就不止这点成绩了。」
可是我学得很吃力啊。
我知道我自己不够聪明，总是比别人笨，可为了得到他们的赞扬，我一直在逼着自己学。
为什么不能给予我一点肯定?!
为什么我一定要在束缚和批判中成长!即便到了大学还是如此。
我落泪，隐约听到我妈哭得泣不成声，可开口却又是责备我的话:「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到底是来折磨我的，三言两语就偏激的要跳楼……」
「你看你做的那些事，你知不知道你妈我都被他们笑话死了。」
我闭着眼，却忍不住落泪。
来换药的小护士叹气，眼神复杂:「张女士，要不你先出去吧，病人需要安静的环境来休息。」
我妈擦掉眼泪，摇头。
「我不走，我女儿现在需要我，我要跟她讲讲体己话，让她早点醒来。」
「……」
小护士无语。
神色有些差。
她无奈走了出去，一直到把病房门关上，她才没好气告诉其他人:「她女儿心率被她刺激的一直不稳定，还要在那里戳她女儿肺管子。这真是当妈的吗？」
「再说了，现在是 21 世纪，车模又咋了？按照她那么说，互联网几乎一半多的人都伤风败俗，要被骂死才是。」
「靠自己的手赚钱有啥丢脸的。」
小护士替我抱不平。
我醒来后，我妈恨我，恨我寻死，恨我不听她的话。
她要继续给我下马威。
于是在亲戚群里当场跟我断绝母女关系。
她说:「从今以后我一分钱生活费都不会给你！我看你能闯出什么名堂来?」
我没搭理。
默默数了数自己的余额，5800 块。
够我这个学期的生活费还有余。
我开始准备后面的一个月专心备考期末。
整整半个月，我都没有跟我妈联系。
她还是主动低了头来找我，带了一串葡萄。
我说:「我不爱吃葡萄，你可以拿走。」
我妈气血上涌，刚想骂我，又憋了回去。
「葡萄有营养啊，你这孩子真是不识好人心。」
「我说了我讨厌葡萄，我吃了会过敏。」
她生气了。
怒瞪我。
「难道你不喜欢就可以不做吗？我还不喜欢工作，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熬成黄脸婆。」
「我命苦，小时候想吃葡萄也没得吃，你还挑三拣四！过敏咋了，你就是熬夜打游戏导致免疫力下降，才会过敏！」
「多吃点葡萄提升抵抗力。」
我不想再争辩下去。
「所以你今天来干嘛？」
我妈愣神，难得别扭，又不满看我。
「婉仪，你上了个大学翅膀就硬了?妈从小对你那么好，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你非要跟我闹是不是！白眼狼！」
医院人多，我妈是故意的，放大音量，让所有人看看，她是如何训斥我的。
这样的情形，我经历太多了。
小时候，表哥砸碎了我妈的化妆盒，他偷偷把玻璃碴扫到我的床底下。
众所周知，那一年我妈试管失败。
还是没能拼个儿子。
所以她很宠表哥。
我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妈拿起棍子，一下又一下砸在我身上，疼得我冷汗直流，翻着白眼，鼻涕冒着泡。
我哭得发抖。
她逼我承认:「是不是你?你说啊，是不是你！」
我哇哇大哭。
她揍得更厉害了。
「撒谎的小孩就该揍！你在我面前还敢犟！」
我哭着承认了。
就是我干的。
我妈调整好情绪后笑着看向大家:「孩子嘛，揍一顿就好了。婉仪听话，还是妈妈的好女儿。」
后来我才明白，我妈知道那不是我摔的。
她只是不想从我嘴里听到反驳她的话。
她说那叫:服从性教育。
8
我的语气强硬，前所未有的冷。
我说:「你如果是来跟我吵架的，那你就走。」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听你的，受你摆布。」
【啪!】
巴掌再次落到我的脸上。
她的手僵硬在半空，神色慌乱，可语气不容置否。
她怒骂我:「我养你这么大，还养出错来了。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非要在医院跟我闹是吗？!」
我冷冷盯着她。
末了，开口:「你打够了吗？要是没打够，另外半张脸也给你打。」
「……」
「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必须听话的工具，你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我好，而我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我就是犯贱，我就是自取其辱，不要尊严去当车模，我活该被骂。」
「怎么样，你高兴了吗？」
「还要不要我再多说一点。」
「……」
我妈面容震惊，哑口无言。
眼底的情绪复杂。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你变了，妈妈不是这样的……我也是为你好呀。」
「不是我变了，是我不想再当你口中的乖乖女。」
「妈妈，为什么你在同事邻居面前打扮得光鲜亮丽，却要在我的室友和朋友面前一而再再而三贬低我，把我的自尊往地上踩得稀碎。」
我歪着头，思考。
「这样让你更有成就感，是吗？」
「可你以后威胁不了我了。」
我会成为一个充满棱角的大人。
谁都再也伤害不了我。
出院的那天，爸妈没来接我。
我乐得自在。
开始融入集体生活，变得开朗起来。
也把自己兼职的花销请我的朋友们吃了第一顿大餐。
不贵，但她们很好。
总是给足了我情绪价值，似乎当初我们之间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直到那日，我爸突然打电话过来。
他说:「你妈妈去找你的路上半路车祸，进了医院。」
我愣住。
整个人头皮发麻，脑子嗡嗡作响。
我沙哑着嗓音，问他:「人……怎么样了。」
「她一直想要你回去看看她，陪陪她。你妈妈一直是很爱你的。」
「你也应该多包容一下你妈妈才是，她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
我闭眼。
我爸答非所问。
我闭眼，心底的压抑再次袭来。
可这次，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往医院赶去。
打开门的瞬间，我看到我妈一边啃着苹果，脸上得意洋洋:「放心吧，她肯定回来的。」
「我这次说严重点，卖个惨。她肯定又乖乖听我话了!」
「我的女儿什么脾性啊，我知道。」
我抬眼，死死盯着妈妈。
整个人陷入莫大悲凉。
半晌，我开口:「以后都不会了，妈妈，你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我妈面色一僵眼底透着一些心虚。
我告诉她:「下学期学校有个出国做交换生的机会，名额已经给我了。」
「所以，我不会再受到你的掌控。」
我一字一句，还是红了眼。
我没想到她会用车祸出事这种极端谎言来骗我。
我妈逼我更激动，她当下否决了我:「什么交换生!你不许去!去了那肯定学不少坏毛病!我不同意你去你就不准去!」
「张婉仪，难道你要跟我对着干把我气死才心甘吗？」
我妈疯狂输出:「你知不知道国外那些人有多乱，一个个不学好染病的都不少!你要是敢去我就和你断绝母女关系!」
「你再也不是我的女儿!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也再也不会管你!」
她两眼发红，拼命地威胁我，妄图改变我的主意。
我却莫名笑了。
我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最喜欢用这句话来控制我。
可这次，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这么做有意思吗？从小到大，你永远自私，偏激, 任意妄为，觉得我是你的所有物。」
「说实话, 如果可以, 我宁愿不是你的女儿。」
我妈被我的话震惊到。
转而来的是恼羞成怒的怒意。
可我爸更显生气，他看向我:「婉仪, 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妈说话，你妈也是为了你好!你这样太不像话了!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所以宁愿我饿着肚子难受到胃病犯了, 还沾沾自喜在亲戚面前炫耀自己教女有方。为了我好，所以在我为了赚生活费去做车模兼职时, 你们当着全校老师的面, 亲口辱骂自己女儿是个荡妇!」
「还是说为了我好, 造谣自己出了车祸?实际是对我进行的母女测试啊。」
我轻飘飘开口。
可我的嗓音哑了。
没法把这么多年的痛哭宣泄而出。
我爸面容严肃了几分，他不管事，这些年甚至没在我的事上出过几分力。
所以，他只会干巴巴替我妈说话:「她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她也是有苦衷的，你体谅一下。」
我冷冷盯着男人。
突然觉得好笑至极。
我告诉他:「我妈说你要上班, 说你累死累活管不了我, 所以这些年我对所谓的父爱总是很陌生。」
「可你有时间去跟朋友吃饭喝酒, 都没时间来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吗？!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裤缝。
「我觉得你妈能照顾好你。」
他声音越来越低。
空气凝固了几秒。
我哽咽，身子忍不住地发抖。
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妈愣住, 她没有意识到我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瞬间慌了神。
「婉仪，妈妈都是一心替你想的呀。」
「一心为我……」
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死死盯着她，声音颤抖:「那为什么我每次哭, 每次跟你提出自己的需求，你都说是我不懂事？为什么我考砸了, 你就骂我丢你的脸？为什么我生病了, 你第一反应是嫌我麻烦？!」
我妈脸色煞白, 嘴唇哆嗦着。
她声音拔高，像是要说服自己:「哪个当妈的不盼着孩子好？」
「你只是用它来掩饰你的控制欲！你从来不听我想要什么, 你只在乎我有没有活成你期待的样子！」
她踉跄后退一步，像是被我的话刺中了心脏。
她声音发虚，眼泪也掉了下来:「我养你这么大, 就换来你这样的怨恨？」
「不是怨恨。」
我摇头，眼泪砸在地上:「我只是……太累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 「你的教育方式, 差点杀了我。」
说完，我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她崩溃的哭声和爸爸慌乱的安慰声。
可这一次, 我没有回头。
走廊的光线明亮而冰冷。
有时候人应该接受，父母对你的爱其实不够纯粹，甚至夹杂着, 他们自己都尚未察觉的自私。
我深吸一口气，从今以后，学会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