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落难时,我把盛京曾经的天之骄子许敛钰捡回了家。
阿爷挟恩图报,逼他娶了我。
他才华横溢,我目不识丁。
他天资聪慧,我自小愚笨。
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换他得一句:「若非你阿爷挟恩图报,你这样一无是处的人怎么可能嫁得出去。」
我知道他是看不上我的。
所以当许家沉冤得雪的消息传到乡里,许敛钰收拾了包裹准备带我回京时。
我只默默将我的东西拿了出来,「你自己走吧,就当没有娶过我。」
1
许丞相官复原职的消息传到村里时,我正蹲在河边浆洗衣服。
同村的赵大娘欢天喜地跑过来告诉我:「兰花!还不快回去,听说许丞相沉冤昭雪了,现在风风光光来接人呢!」
「许丞相可就只这一个儿子,真给你捡了个大便宜!」
二月才开春,气温不高,河水还很冻手。
我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将冻红的手从水里拿出来,在身上擦了擦。
我默了默,低声回她:「我就不去了,衣服,还没洗完。」
「都说你傻你还真傻!」
赵大娘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我的脑袋,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就走。
等我踉踉跄跄地被拉到茅草屋前时,前来道喜的人已经挤满了屋子。
「兰花,这下你可成了许府少夫人咯!」
许府来接人的队伍很隆重。
十多个小厮排成两排,抬着绣有金线的两顶流苏轿子。
五六个丫鬟捧着绫罗绸缎和各类首饰,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
许敛钰早已换上了锦衣,用玉簪束好了发。
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就在我看得有些呆愣时,
许敛钰轻飘飘地朝我瞥了一眼,神情倨傲:「怎么,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你真得感谢你阿爷一番好算计,否则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有机会入许府。」
「……」
嫁给许敛钰这三年,我也曾幻想过和他好好过日子的。
他不会种地,那我来挖地犁田。
他不会干活,那我来洗衣做饭。
他吃不惯糙米,我割了很多马草,采了很多草药去卖,给他换面粉做白面馒头。
我总想着,只要我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或许有一天,他心里不会再记恨阿爷逼他娶我这件事。
或许会有一瞬间,他觉得其实娶了我也没那么糟糕。
可他好像从来都没这么觉得过。
也是,宋兰花和许敛钰,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2
「还不快把你这身糙布衣服换下来,你难道想穿成这样回许家?」
见我愣在原地没动,许敛钰出声呵斥我。
我慢吞吞地走进屋里,看见地上放着的两个小包裹。
许敛钰有些不耐烦:「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就你阿爷的牌位和你之前当做珍宝的一些寒酸玩意儿,其他东西不用带,许府都有。」
我没说话,只默默解开包裹,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拿了出来。
「你自己走吧,就当没有娶过我。」
四周空气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我低头理着自己的东西,没注意到许敛钰铁青的脸色。
半晌,等我把东西都收拾好,起身看见许敛钰还站在那里。
「你还不走吗?」
我问他。
许敛钰咬着牙,脸色难看至极:「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和你过日子了。」
这样的日子太苦了。
三年前,许府落难,我把遍体鳞伤的许敛钰捡回了家。
阿爷身体不好,怕他死后我无人可依,逼许敛钰娶我。
我最初是拒绝的。
我说:「我不用他娶我,我什么都不图的。」
阿爷很生气:「你忘了你爹娘死后你二叔二婶怎么占你家房地的?」
「阿爷老了,活不了几天了,得给你找个依靠我才能安心去。」
阿爷其实不是我的亲祖父。
我是他从狗窝里捡来的。
爹娘去世后,二叔和二婶占了家里的房地,把我赶了出来。
二婶泼辣,不管村里人背后怎么说,只要不到她跟前来嚼舌根,她一律当做听不见。
可要是嚼舌根嚼到了她面前,她能撒泼打滚弄得你一家十天半个月别想安宁。
村里有人可怜我,有时给我两口吃的。
晚上我就缩在狗窝里和狗一起睡。
阿爷在村里当了一辈子村医,老婆年纪轻轻就死了。
他也没再娶,一辈子无儿无女。
阿爷说他最开始不想多管闲事。
可后来一次路过时,见我大冬天的还穿着夏日的单衣,缩在几根稻草垫着的狭窄狗窝里,瑟瑟发抖。
那个瘦得哟,直接可以看见前胸的骨头了!
阿爷说我那时候整个人烫得跟火烧的一样,眼看就快不行了。
于是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抱着猫儿差不多重的我回了家。
「你脑袋本来就不灵光,没个人倚靠,等我死了指不定被人怎么欺负呢!」
「兰花,咳咳咳……你要是真想阿爷去得心安……「
阿爷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你别管,等着嫁他就是了。」
「……」
3
许敛钰最后还是迫于无奈娶了我。
婚礼办得很草率,去城里扯了二尺红布,买了两根红烛就办了。
村里人都揣了贺礼来,我在茅屋前忙前忙后招呼人,许敛钰从头到尾一直冷着脸。
晚上,红烛的光摇摇晃晃。
我掐着掌心,心砰砰跳个不停。
许敛钰站在床前,见我这副娇羞模样,冷笑一声:「若不是你阿爷用命逼我,胁恩图报,我怎么可能娶你。」
「你是不是以为救了我,我就得对你感激涕零?」
「被你和你阿爷这种胁恩图报的无耻之徒救,简直是恶心至极。」
「……」
红烛帐暖,本该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可他的话像一把刀,把我的心剜成了好几瓣。
我们成亲第二天,阿爷就去了。
他是强撑着一口气,看到我成家后才咽气。
阿爷以为我成亲之后就会有人护着。
可是他想错了。
没人会护着我的。
南边山上有块地是阿爷的。
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挖好土,一担一担地抬粪上山沤好肥,准备种上些瓜豆。
等瓜豆熟了,可以采去城里卖些钱。
我想等卖到钱了,我就去买床软些的被子。
许敛钰没睡过那么硬的床,他说硌得他难受。
可村东边出名的无赖王二狗占了我的地。
我去和他们讲道理。
王大婶骂骂咧咧:「你说这地是你的就是你的?这地明明是老村医的。」
「你又不是他亲孙女,他死了这地自然就没主了,哪家先占就算哪家的!」
我急得快哭了:「是我翻的土,也是我沤的肥!」
王二狗横着眉,一把将我推到在地上:「谁看见了吗?明明是我们翻的土,沤的肥!」
「你个傻子,脑子有问题就回家呆着去!」
4
我哭着回了家。
许敛钰坐在门口,见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嫌恶地蹙眉:「哭什么,丑死了。」
我抹了抹眼泪,抽抽噎噎地说:
「我的地被占了,你能不能和我去和他们讲道理。」
村里的人其实对许敛钰,都是又敬又怕的。
他爹曾经是位高权重的丞相。
许家是盛京第一世家。
许敛钰十二岁时,就凭借一首《玉兰咏》名动京城。
他是京城第一才子,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
整个许家只有他逃过一劫,是因为皇帝在逛御花园时偶然见到了一树盛开的玉兰。
皇上心中感慨,心软之下就将他从诏狱放了。
连皇上都欣赏许敛钰,京城旁边的穷乡僻壤早就听过他的名声,对他自然是敬怕的。
只要他愿意帮我说话,没人敢忤逆他的。
阿爷当初也是看中了这一点,逼他娶了我。
可许敛钰只是冷笑:「没出息,一块地而已,有什么好争的。」
我着急地说:「不是的,地很重要的,可以种很多很多菜!」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打理好的地,手都磨破了……」
我摊开双手给他看。
这些天挖地,手上的老茧磨破了好多,露出里面的嫩肉来。
我眨巴着眼睛,期待许敛钰看见我这一手的伤,可以心疼我一下。
只要他去和王二狗他们说,他们肯定就不敢占我的地了。
可许敛钰睨着我,眼里满是不屑:「你们这些山野村夫,也就这点眼界了。」
「为一块地争得死去活来,可笑。」
说着他就转身进了里屋,没再出来。
眼里的泪怎么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眼泪落在手上的伤口上,疼的要命。
三年里,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多次。
村里调皮的放牛娃不想去山上放牛,赶着他家牛来我家后院,把我辛辛苦苦准备割去卖的新鲜嫩草全吃了。
我气得揪着放牛娃的衣领,准备拿他去找他父母要个说法。
许敛钰嫌我吵闹,蹙着眉过来扯开我的手。
「吃了就吃了,再割不就是了。」
我争辩:「三捆马草卖给京城里郡守家,可以卖十文钱呢!」
十文钱,可以买两斤糙米呢!
许敛钰揉着眉心:「不过十文钱而已,至于吗?」
「山上的草不是还很多吗?大不了你多割些,明日我陪你去卖就得了。」
放牛娃朝我做了个鬼脸,骑着牛悠哉游哉地走了。
我很难过,可是也没办法。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拿着镰刀出门,又去山上割马草。
许敛钰先前从不愿意和我去卖马草。
我一次只能卖三捆,多了背不动。
这次我割了六捆,补上昨天的。
可是许敛钰一听我要卖马草的地方在鹿悦书院对面,他就死活不愿和我去了。
5
他板着脸训斥我。
「你是不是觉得你胁恩图报嫁给了我,就真的可以做我的妻子命令我做事?」
「当初许家落难,那些人一个个闭门不见,暗中笑话我虎落平阳。」
「如今让我和你一起去那里卖马草,你是成心想让我的同门看我笑话是吧?」
我低头,小声说:「你可以,不用过去,你帮我把马草背到京城门口就行了……」
六捆马草太重了,我背不动。
许敛钰没有理我。
那天,我一个人咬牙背着六捆马草,往城里去。
马草很重,日头很晒。
我走得很慢,等到郡守家门口时,已经是晌午了。
出来检查马草的小厮只瞥了一眼蔫掉的马草,朝我直摆手:「都蔫了,郡守家马儿只吃最鲜嫩的草。」
「昨儿你没来,今儿来了带来的草又蔫成这样,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有的人排着队送马草过来卖咧!」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门。
我看着那几捆被晒蔫了的马草,心里难过得紧。
日头好晒,额头豆大的汗珠流到眼睛里,刺得眼睛好疼。
我揉着眼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鹿悦书院是许敛钰之前读书的地方。
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那儿。
京城里养马的人家会花钱买马草。
我从九岁起就开始割马草卖钱。
买我马草的那个郡守家,就住在鹿悦书院对面。
我每天早早背着马草过来卖的时候,就能听见对面书院朗朗的读书声。
我不识字,但我喜欢听别人念书。
阿娘还没去世的时候一直和我说,会念书的,都是很厉害的人。
阿爹也识字。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阿爹还会抓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高兴了,还会捏着我的小脸傻乐:「咱们兰花真聪明,等你长大了爹再教你更多。」
可惜没等我长大,也没等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阿爹就被莫名其妙的人抓走了。
阿娘天天在家以泪洗面,积郁成疾,没过多久也走了。
6
我不识字,但我喜欢会念书的人。
每天早上只有趴在鹿悦书院听他们念书的那一刻,是我一天中最轻松幸福的时候。
有时候,我会偶然遇见几个和我一样来偷听的女子。
应该都是富贵人家的姑娘,穿的是很滑很细腻的绫罗绸缎,头上也带着珠玉点翠。
我不喜欢她们。
因为她们对我总是没有好脸色。
甚至会讥讽我:「哟,就你这样,也敢来这里偷看许公子,真是活见鬼了。」
「一股子穷酸气,许公子路过恐怕都会嫌晦气!」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们口中的许公子是谁。
只是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了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白玉似的脸,在一群人中那么出类拔萃。
就像我偶然在山上摘到过的那一枝最艳丽的红色山茶花一样,让其他野花瞬间失了颜色。
不住不觉就让人看呆了。
那些贵女说,他是整个京城最有才华的人。
就是最会念书的人。
我喜欢会念书的人,也佩服会念书的人。
女儿家的心思总是藏不住。
阿爷逐渐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每次卖完马草回来都那么高兴?」
我讪讪地摇头。
阿爷劝我,「兰花,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会付出很大代价的。」
我似懂非懂。
阿爷后来没再说过什么。
直到许家落难,我冒着大雨在衙门门口,把许敛钰背回了家。
阿爷抖了抖烟袋,问我:「兰花,你是真的很喜欢这人,想嫁这人是不是?」
我一听这话就吓到了,连连摆手:「我不是,我、我不敢……」
阿爷叹息了一声没再说话。
那时候阿爷已经病得很重了。
现在想来,他那时候就在心里想好了要逼许敛钰娶我。
阿爷离开那天,是我和许敛钰成婚的第二天。
他牢牢抓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地重复着一句话。
「兰花,你要……幸福啊……」
「兰花,你要……幸福啊……」
我握着阿爷枯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望着他浑浊的双眼,说:「阿爷,我一定会幸福的。」
「……」
可是嫁给许敛钰,我一点都不幸福。
阿爷说得对,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会付出很大代价的。
我以为只要我一直努力对许敛钰好,或许有一天,他会想和我好好过日子吧。
就这样抱着这样虚无缥缈的幻想,我骗了自己很久。
可是和许敛钰过日子,真的好苦啊。
以前和阿爷在一起,我挖地,种菜,去山上挖药忙一整天,我都不觉得苦。
可和许敛钰在一起,我总是很难过。
身体苦,心更苦。
所以,我不想和他过日子了。
7
我望着许敛钰:「我不和你回去了,当初你娶我也不是自愿的,就……算了吧。」
算了吧。
我在心里默默想。
「宋兰花,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许敛钰咬着牙,「你现在反悔,还可以回去和我做许家少夫人。」
我抬头,望进他盛怒的双眼。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
他娶我,心不甘情不愿。
这样难道不是随了他的心愿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后悔。」
砰——的一声。
许敛钰掀翻了两个丫鬟手中捧着的绫罗和首饰,冷冷开口:「回府去。」
得了命令,十几个小厮和丫鬟扛起轿子捡起地上的东西,乌泱泱地排着长队退出去了。
村里原本来祝贺的人面面相觑,转眼也散了。
赵大娘走到我身边劝我:「兰花啊,何必呢,我看他对你是有几分真心的。」
「你想,如果他真的不想娶你的话,以许家的权势,打发你岂不是很简单?」
「可是他还是叫了轿子,来接你回去做许府少夫人。」
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有些想笑:「不了,许府少夫人,我当不起的。」
许敛钰瞧不上我。
去了也不知会被怎样的侮辱奚落。
我笑着问赵大娘:「你可以另外帮我找一个丈夫吗?」
「二婚还好嫁吗?我应该这也不算二婚吧……」
许敛钰连我靠近他一点都嫌弃,更别说碰我。
他也不许我叫他夫君。
我撑着脑袋,「我不要会念书的了,我要会帮我干活的。」
阿娘说错了,会念书的人,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
之前我想让许敛钰教我写我的名字。
我很开心地告诉他:「我的兰花,是兰花草的兰花,我爹说兰花是君子之花。」
许敛钰冷哼一声:「山野村夫附庸风雅,真是俗不可耐。」
他不愿意教我,我再缠着他,他就说他不会。
许敛钰写得一首好字,又是曾经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子,过年的时候,村长想请他写对联。
开价很高,五十文一副。
抵我卖五天的马草,六箩筐扁豆。
我欢欢喜喜地迎了村长进门。
可他直接掀翻了村长递过来的笔墨,一脸烦躁地说:「不会!」
许敛钰什么都不会。
教我写我的名字他不会。
给村长写对联也不会。
就连村里人想聘他在村里当个教书先生,教村里的小孩识字,他也说不会。
许敛钰真的很没用。
会念书的人一点也不厉害。
8
「赵大娘,我要力气大的,会干活的。」
我从兜里掏出二十文钱,又去灶台上拿了两个我昨天蒸好的玉米糕塞给她。
赵大娘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说到力气大,好像隔壁村真有这么个人,叫李冬生。」
「他爹娘也死得早,从小就跟着张舵头在京城码头卸货卖力气赚钱,有时候也出海打渔。」
「就是家里穷得很,现在也没攒到媳妇本。」
我慌忙摇头:「没关系呀,我也很穷。」
赵大娘叹了口气,点了点我的额头:「傻兰花,许府的少夫人不做,要去嫁苦工。」
「算了,我去帮你留意留意,牵一牵线吧。」
赵大娘把钱又塞回我的兜里,只拿了两个玉米糕走了。
我等啊等,等了五天。
第六天一大早,赵大娘就领着人上门了。
我伸长了脖子往外瞧,撞进一双黝黑的瞳孔里。
他急忙撇开眼睛,耳朵尖尖红红的。
赵大娘笑话我:「兰花,这么着急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急忙搬出两根板凳,让他们坐。
李冬生有些局促地坐下,瞧了我一眼,又移开眼睛:「我叫李冬生,你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我慌忙摆手。
他瞧着比许敛钰还高一些,壮一些,皮肤也比他黑。
一看就很能干。
赵大娘用帕子捂着嘴笑了两声,「傻兰花,既然看对眼了,那你把你和许敛钰的婚书拿来,和他一起去官府销了。」
「等销好你再和冬生登记一下,就算是夫妻了。」
我点点头,去里屋把之前和许敛钰领的那张纸拿出来,递给赵大娘:「婚书是这个吗?」
赵大娘接过,脸瞬间就黑了。
「兰花,你们这婚书怎么不是官府的印章?你和他去哪领的?」
我想了想,「我们到官府门口,他就不让我进去了。」
「我想着我不识字,过去也没什么用,就没进去。」
赵大娘黑着脸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呸,混账东西!」
「难怪那天说走就直接走了,也不提销婚书,感情是假的!」
我有些懵:「婚书,是假的吗?」
赵大娘叉着腰:「这能是真的吗?官府印章都没一个!」
「那意思是,他从来没有娶过我对不对?」
「婚书都是假的,婚事自然也是假的啊!」
许敛钰说,我阿爷胁恩图报逼他娶我,所以他恨我怨我,我都认了。
可既然婚书是假的。
他也知道婚书是假的,婚事不作数,为什么还要这么说。
我不识字,骗我很好玩儿吗?
9
我蹲在地上,捂着脸低声啜泣。
一双手在我后背轻轻拍了一下。
李冬生粗粝的拇指胡乱抹掉我眼角的泪,神色认真地说:「兰花,以后和我好好过日子吧。」
赵大娘说:「假的也好啊,省得去销婚书麻烦。」
「那许敛钰心眼子多,全使在你身上了,理他作甚!」
我点点头,站起来在那假婚书上踩了两脚。
我才不要继续为他伤心了。
我要好好过我自己的日子。
我望着李冬生:「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
李冬生红了脸:「待我去绸缎庄为你定做一身嫁衣,再置办聘礼,租好花轿迎亲,定酒席晏菜……」
这么麻烦啊。
我听了一半就急忙打断:「不用不用!只要去扯两尺红布,买两根红烛就好了!」
「要的。」
李冬生看着我:「我攒了这么久的钱,就是为了娶媳妇用的。」
赵大娘笑意盈盈:「要的要的,兰花,愿意为媳妇花心思花钱的男人,才靠得住呢!」
好吧,既然他们都这么说,那一定有道理。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躺着少得可怜的二十个铜板。
这些年赚的钱,全给许敛钰花了。
他睡不惯冷硬的床,我去买了上好的棉花和布料,自己缝了软软的被子给他睡。
可他只冷眼瞥了我一眼:「针脚粗布,比不上绣云阁绣娘万分之一。」
他吃不惯糙米,我给他做白面馍馍。
许敛钰很嫌弃:「既不松软,又不香甜,简直难以下咽。」
他不知道,村里人要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面。
我这些年光顾着对许敛钰好,什么钱也没攒下。
可李冬生要做那么多,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花轿不用去租了,阿爷柴房里有一个坏掉的花轿,我修一修再装扮一下就可以用了。」
「酒也不必买,我会酿酒,等我把家里的米全部酿成米酒,不比买的酒味道差呢!」
我还要把之前给许敛钰做的被子拆了,重新买红布做一床喜被。
「是嘞,过日子就得这样,夫妻齐心,精打细算细水长流!」
赵大娘又望了一眼我和李冬生,笑意盈盈地走了。
10
我又要嫁人了。
这次我穿上了漂亮的嫁衣,盖上了绣着鸳鸯的红盖头。
花轿的每一处我都细细修缮过,还采了漂亮的野花编成花环挂在轿子上。
酿好的米酒一半给村里喝喜酒的人喝,另一半拉去京城码头给李冬生的朋友喝。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离开村子,去京城码头过日子了。
锣鼓声响,请来的四个轿夫缓缓抬起轿子。
不知怎的,花轿突然又猛地落下。
我听见外面人齐刷刷下跪的声音,还有毕恭毕敬地叫道:「许公子……」
接着是许敛钰愤怒的吼声:「宋兰花,你给我出来!」
我掀开盖头,探出头。
一只大手突然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拽出来。
我踉跄了两步,勉强站稳。
许敛钰泄愤似的一脚踢在花轿上,身后跟着的四五个小厮见状也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往花轿上踹。
李冬生想过去护着花轿,那些小厮的拳头就落在了他身上。
双拳难敌四手,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我急得快哭了,一口咬在许敛钰手臂上,扑过去护着李冬生。
「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初瞧不上我的是他。
厌恶我嫌弃我的也是他。
做假婚书,把我当猴耍的也是他。
现在又来毁掉我辛辛苦苦准备的婚礼。
我抹了抹眼泪,「我没惹你吧……许敛钰……我又没惹你……」
为什么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
许敛钰捂着被我咬伤的手臂,目光沉沉地看过来:「宋兰花,我走了不过半月有余,你就这么恨嫁?」
「你就这么缺男人,我说了休妻么,你就去敢找别的男人?」
他朝我走过来。
李冬生将我护在身后:「兰花是我娘子,官府登记册上是有名的,名正言顺的夫妻。」
「倒是你,你以什么身份来质问她?」
许敛钰脚步一顿,并不理他,只直直望着我:「你都知道了?」
我紧紧抓住李冬生的衣角,「对,我都知道了,你欺我不识字,做了假婚书骗我。」
「你明明知道婚书是假的,为何还要说我阿爷胁恩图报,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作贱我!」
许敛钰明显慌了。
和许敛钰在一起这三年,他对我大多数都是冷若冰霜,或是嫌恶至极的表情。
有时候心情好了,也会对我笑笑。
可这却是第一次,我在他脸上看到慌乱的表情。
11
「兰花,你听我解释……」
许敛钰的声音有些颤:「一开始我确实想的是先做假婚书骗你,等养好伤直接离开。」
「可是后来伤养好了,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却舍不得走了……」
「我爹官复原职的消息传来,我想的也是叫顶轿子接你回去,到时候再办一场婚礼领真正的婚书。」
「但你那天太不知道好歹了,居然敢拒绝,我只是想磨你两天性子,不是要你嫁与他人。」
「其实这三年……我未尝没有动过心……」
「……」
我抬头,看见许敛钰悄然红了耳朵。
以他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性子,说这话定是费了好大一番心理斗争。
我却只是想笑:「那你当初还不如直接走了。」
「……」
我抬头,对上他的双眼,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的震惊与疑惑。
「王二狗占了我地的时候,明明你只要说几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你不愿意帮我。」
「你说你不会写我的名字,我知道你是不想教,你嫌我蠢,嫌我笨。」
「村长让写对联的时候,你很生气,我知道你是觉得帮村里人写字玷污了你的笔墨。」
「我没有那么傻,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说,可是那不代表我不难过。」
喜欢许敛钰,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我不要喜欢他了。
李冬生扶着我站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轻轻回握。
许敛钰死死盯着我们交握的双手,眸色逐渐暗淡下来。
半晌,他循循善诱:「以后,我会教你读书识字,许府还可以请最有名的学究来教导你。」
「你想要地也有,许府有良田七百亩,你想要多少地就要多少。」
「你嫁给我,就是许府的少夫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再也不用干这些粗活。」
「你嫁给他这种苦工,以后过不完的苦日子。」
「兰花,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觉得有些想笑。
许敛钰还是不明白,我根本不是在乎学会写多少字,有多少块田。
我在乎的,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他从来不肯帮我。
他似乎觉得他是天上的仙人,我是地上的蝼蚁。
低头看我一眼,都是对我的恩赐。
我摇了摇头,语气无比坚定:「我不后悔。」
12
许敛钰走了。
留下一句:「我等你后悔了来找我。」
我看着被砸得七零八落的花轿,有些心疼。
现在花轿坏了,轿夫也被吓跑了。
大家都不敢得罪许敛钰,好好的喜宴也散了。
心疼归心疼,日子还得继续过。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没轿子了,我们走回你家吧。」
李冬生替我理好鬓边的碎发,蹲在我面前,轻声道:「我背你回去,哪有新娘子自己走去夫家的。」
他的背宽大直挺,让人忍不住想倚靠。
我轻轻楼住他的脖子,李冬生很轻松就将我背了起来。
二月初春,融化的积雪泥泞了回去的路。
李冬生小心翼翼地背着我,一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凉风习习,我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背上。
李冬生身子一僵,我听到了他胸膛传来愈演愈烈的心跳声。
于是我问:「我是不是太重累着你了?」
李冬生摇头:「不累。」
「不累你的心为什么跳得那么快?」
我只有干活很累的时候,心跳才会那么快。
李冬生忽地笑了,也不回答我。
只是说:「兰花,我在码头旁买了屋子,还有些余钱,可以盘个小小的铺面。」
「你做的玉米糕又香又甜,你以后可以在那卖玉米糕,生意保管红火。」
「等我出海打渔回来,也卖海鲜面。我虽比不上许敛钰家财万贯,可我也不会让你过苦日子。」
我瞪大双眼:「赵大娘不是说你很穷吗?」
能在京城码头买一间房,又盘得起铺面,怎么在赵大娘口中就是攒不到媳妇本。
而且,他什么时候吃过我蒸的玉米糕了?
李冬生笑笑:「我在被张舵头喊去船上卸货打渔前,曾在京城里当过两年乞丐。」
「没想到乞丐也拉帮结派,见我小就欺负我,抢别人给我的铜板。」
「快饿死的时候,有个背着马草来卖的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米糕,分了我一半。」
「她日日都来卖马草,我也日日得半块玉米糕吃,好香好甜,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后来我就被张舵头捡了去,这么些年,我不是没有攒够娶媳妇的钱,我只是一直没有等到想娶的姑娘。」
「兰花,我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
我愣住,甚至在某一刻忘了呼吸。
我记性真的很不好。
绝大部分时间里,目光都追随着许敛钰。
所以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曾经有过这件事。
我戳了戳李冬生的后背,有些心虚:「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但是以后我一定会记得你的好,记得我们一起过的日子。」
李冬生点点头,回了我一声:「好。」
13
李冬生买的屋子不大也不小,四四方方的占了一小块地。
屋子前挂着红灯笼,贴着喜字。
地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也擦得亮堂堂的,一看就是用心准备的。
我瞧着心中欢喜。
屋外有一块空地,我打算用竹子做栅栏围上,种上些菜。
再去粮铺买玉米磨玉米面,加上糯米粉和花生碎蒸玉米糕。
李冬生在码头打渔搬货,我在码头卖玉米糕。
一早上玉米糕卖完了,就架锅烧水做海鲜面。
张舵头和船上的伙计很爱吃,一个劲地夸我:「兰花手巧,蒸的玉米糕又香又软,还饱肚子!」
「这海鲜面鲜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冬生娶了个好媳妇,真让人羡慕。」
李冬生一听他们夸我就骄傲,「那当然,兰花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日子慢慢地过,初夏时节时,我和李冬生已经攒了二十两银子。
李冬生把攒的银子用红纸包好递给我,「兰花,这些钱你拿去给书院的教书先生,当作拜师礼。」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拜什么师?」
李冬生挠了挠头:「你不是想学识字吗?我也不识字,没法教你。」
「我上次问过了,书院的教书先生说准备二十两银子可以勉强让你去旁听。」
鹿悦书院的教书先生我见过,是个很固执迂腐的老头。
也不知道李冬生费了多大心血,才劝得动他。
红纸包着二十两碎银,在手里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我眼眶有些酸:「我现在不想识字了,会念书的人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人。」
「我之前也只是想学会写我的名字而已,因为我阿爹还没教会我写我的名字就没了。」
「阿爹说,兰花是君子之花。」
李冬生伸手将我揽进怀里:「君子之花,兰花的名字真好听,一看就是用心取的。」
「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冬天生的,就叫冬生,是不是很随便?」
我将头埋在他怀里,「不随便,也很好听。」
「是,都好听!」
李冬生轻轻拍着我的背,温声安抚我。
第二天,他买了笔墨纸砚,把我叫到屋里。
李冬生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摊开,上面写着三个我不认识的字。
「你看,这就是你的名字,宋兰花。」
「我拜托书院的教书先生写的,你照着练一定也会写。」
我看着他如获至宝的样子,心里感觉有暖流流过。
不过,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怎么行。
我又去找了书院的教书先生,拜托他帮我写「李冬生」三个字。
老先生摸着胡子,很不耐烦:「你们夫妻真是一个比一个烦人,他先前天天来帮我干活,死缠烂打要我教你识字。」
「好不容易磨到我答应了,又不来了,只让我写你的名字。」
「你现在又来让我写他的名字。」
老先生抱怨着,还是大手一挥写下了他的名字递给我。
我用桐油将两张纸条封好,又削了一根嫩竹做框将它挂在墙上。
晚上李冬生回来,我指着墙上的字,「那是李冬生和宋兰花。」
「我们一起学写自己的名字吧。」
李冬生又惊又喜。
夜间烛光恍恍,我和李冬生坐在桌子前,笨拙地拿着笔学写名字。
他的影子映在地上,和我的重叠在一起。
写了半天,我们看着对方写得歪歪扭扭、狗啃似的字,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我心里觉得甜丝丝的。
14
六月仲夏,京城里开始流传起许丞相之子和赵太尉千金要结亲的消息。
其实来京城后,我见过很多次许敛钰。
我在码头卖玉米糕的时候,他就站在不远处清风客栈的二楼,往我这边望。
有时又让他身边跟着的小厮过来和我买玉米糕。
他向来吃不惯这些粗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买,
不过生意到了眼前,说不卖又没有理由。
我包了两个玉米糕给小厮,照常收钱。
我以为许敛钰买回去以后,肯定又要像以前一样吃一口就吐在地上。
还想着如果他扔了,那下次就有借口不做他生意了。
我可见不得粮食被浪费。
但许敛钰看着我的方向,目光沉沉,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然后一口口吃完了两块玉米糕。
我有些意外,心里又有些烦躁,那以后就没借口不卖他玉米糕了。
许敛钰时常来清风楼。
我想他是想看我后悔吧。
毕竟当时他走的时候甩下一句:「我等你后悔了来找我。」
那可就让他失望了。
我不后悔。
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我很喜欢。
直到许敛钰要成亲的消息传出来后不久后,他亲自来码头见了我。
锦衣玉簪,白玉似的脸,风采一如当年。
恍若当年我爬在鹿悦书院墙上,看到的那个翩翩少年郎。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要买玉米糕吗?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
许敛钰沉默了一瞬,「我要成亲了。」
我点点头,语气无波无澜:「恭喜。」
「你如果再不后悔,就没机会了。」
许敛钰深吸一口气,「兰花,只要你说你后悔,我就带你走。」
「违逆父命婚约也罢, 背上强娶人妻的骂名也罢,我都不在乎。」
「兰花, 我只想你做我的妻。」
「以前是我错了, 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 我全都改好吗?」
我叹了口气,抬头望向他。
许敛钰神色真挚,甚至微微红了眼眶。
「兰花, 我承认是我后悔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他能做的, 我能比他做得更好。」
我笑了笑, 「还有事吗, 没事我要去给我夫君送午饭了。」
「他打渔回来,应该累坏了。」
我将最后一块玉米糕包好,放在备好的午食盒子里。
又取下一块布,浸湿后拿着奔向归来的渔船。
李冬生从船里下来,我踮起脚,用帕子擦掉他满脸的汗。
「我蒸了你最爱吃的鱼, 还炒了盘小青菜。」
李冬生往我身后望了一眼, 突然捧起我的脸亲了一口:「娘子幸苦了。」
船上的伙计纷纷起哄。
我羞红了脸, 把食盒塞给他就小跑回了铺面。
回去时,许敛钰已经不在了。
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和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我将银子留下, 书信随手抛进了灶里。
一袋银子,买我救他一命, 买我被他戏耍的三年。
从此,恩怨两清。
15
春去秋来, 一晃过了好多年。
皇帝病危,皇位之争风起云涌。
许家和赵家站队大皇子, 结果原本最不被看好的六皇子上位, 清剿大皇子的部下。
前日还是风光无限的高门大户, 一夕之间又沦为了阶下囚。
烟儿吵着要看热闹,我抱着她站在拥挤的街道上。
官差驱赶着人群, 押送着罪犯路过。
我恍然抬头,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烟儿咬着手指:「娘亲,你认识那个叔叔吗, 他为什么盯着你看?」
「他好像要哭了,眼睛红红的。」
「不认识。」
我敲了敲烟儿的小脑袋,抱着她回到店里。
权力更迭向来残酷。
不过这些我都与我无关。
我只知道, 这些年, 我和李冬生的铺面越开越大,还雇了两个伙计在店里帮工。
李冬生自己买了一条船, 当了总舵头。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她活泼, 可爱,会识字,甚至会写诗。
逢年过节祭拜时, 我终于能对着阿爷的灵牌说:
「阿爷,我很幸福。」
「真的,特别幸福。」
(完)